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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之忧国者,每睊睊而悲哀,哀而号曰:呜呼!中国人无政治思想。斯固然矣。虽然,吾以为今后之中国,非无思想之为患,而无能力之为患,凡百皆然,而政治尤其重要者也。普通之思想,由言论听受可以得之;实际之思想,由学问讲求可以得之。言论听受者,数月而其效可睹矣;学问讲求者,数年而其效可睹矣。故欲进无思想者为有思想者,其事犹易;欲进无能力者为有能力者,其事实难。

    十年前朝鲜之东学党,与三十年前日本之尊攘家,何所异?顾何以日本能改革,而朝鲜不能?则朝鲜人之能力,劣于日本之为之也。十九世纪初南美诸国之独立,与十八世纪末北美合众国之独立,何所异?顾何以北美能秩序发达而南美不能?则南美诸国民之能力劣于北美之为之也。路易十六时代法国之革命,与查里第一时代英国之革命,何以异?顾何以英人能得完全立宪政体,而法人不能?则法人之能力劣于英人之为之也。如曰徒恃思想而可以自立也,则古代波斯人之思想力,非有逊于阿剌伯人;中世罗马人之思想力,非有逊于峨特狄人;即印度人之思想力,据心理学家所论,犹谓其足与英人相颉颃,或乃驾英而上之(法儒李般之说)。顾何以一兴一亡之数,竟若彼也?如曰徒恃思想力而可以自立也,则欧美大学中,其黑人之受完全教育,获博士、学士之学位,成法、医、理、教之专家,与白人同驰骋于学界者固不乏人,而犹太种族之著书发论裒然成巨子者,尤多于鲫鱼矣。顾何以黑人之建国,终不可期,而犹太一亡之后,竟万劫不复也?故思想不足恃,惟能力为足恃。

    我中国自黄帝以来,立国数千年,而至今不能组织一合式、有机、完全、秩序、顺理、发达之政府者,其故安在?一言以蔽之,亦曰无政治能力而已。或曰:吾国民以久困专制政体之故,虽有政治能力不能发达。斯固然矣。虽然,亦有在专制政体不能及之时、不能及之地、不能及之事,而吾民不克自发挥其政治能力如故也,是乃大可痛者也。何谓专制力所不能及之时?如每朝当鼎革之交,中央政府权力坠地,群雄并起,若秦末、西汉末、东汉末、唐末、元末、明末之故事,彼时所谓中央政府者,其鞭箠所及,不能出邦畿千里外。民间若稍自树立者,一举而得自由、自治之幸福,抑非难也,而拒虎迎狼,莽莽千载也若彼。是其无政治能力之证验一也。何谓专制力所不能及之地?稽诸我国历史,其各省地方,固非无脱离中央政府别成一行政区域之时代,春秋战国,不必论矣。后此如秦末之南越、闽越,汉末之蜀、吴,唐末之吴越、福建、湖南,蜀唐迄宋之西夏,皆于中原极棼乱之际,而屹然能自树立,使其民稍富于自治力者,则别构成一种政体以光我历史,抑非难也。而一丘之貉,又既若此,此犹得曰:行政区域虽别,然终为豪强所胁迫,不能自拔也。若夫自明末以来,数百年间,我民自殖于南洋群岛者,以数百万计,至今日即暹罗一国论,而隶华籍者已百余万,新加坡、庇能、噶罗巴等处称是,若此者,我中央政府视为化外,其权力非直不能及,抑亦不屑加也。顾何以戢戢受羁轭若牛若马。其甚者,如荷兰属法属之侨民,笞畜刲割,曾羊豕之不若也。抑海峡殖民地诸岛,多由我民筚路蓝缕,与天气战,与野兽战,与土蛮战,停辛伫苦,以启其地,顾不能自建设自约束,而必迎西方之强者以镇抚我,则又何也?夫前事不必道矣,其在今日,卧榻已属他人,座间宁容卿辈,吾民不能以政治团体自见于彼地,犹可言也。若夫今日美洲、澳洲诸地,吾民散居者亦不下数十万,其地之法律,固自由也,平等也。而吾民又与彼之国民同受治于一法律之下者也,集会、言论之自由,一无所禁者也。顾何以英人不满四千之上海,百废俱举,纯然为一小政府之形,而华人逾三万之旧金山,竟终岁干戈相寻,不能组成一稍有力之团体也?是其无政治能力之证验二也。何谓专制力所不能及之事?夫所谓政治的组织者,非必为关于政治上之专名也。其在欧美无论一市、一区、一村、一公司、一学校,凡一切公私之结集,无不为政府之缩影,故欲验一国民政治能力之强弱者,皆当于此焉察之。夫近代自由政体之发源,史家多以归诸中世之意大利市府(俾尼士、佛罗棱诸市也),而彼诸市府者,其始皆为经济上结集,而后乃变为政治上结集者也。中国专制之毒虽剧烈,而以中央行政机关不整备之故,其能直接以干涉民间事业者殆希。若吾民于商务上思结何等之团体,必非政府所悬以为禁也。而数千年来欲求一如西人之有限公司及商业会议所者,何不一觏也?其尤浅而易见者,若教育事业。近数年来所屡下明诏奖厉者也,专制力即及他事,而断不至及此事,而试观庚辛以来迄今日,各省教育之发达,竟何似也?虽有一二,而私立学校之成绩,往往视官立者犹不逮焉,而吾民更何颜目以责备政府也。是其无政治能力之证验三也。吾故曰:今后之中国,非无思想之为患,而无能力之为患。

    亚里士多德曰:“人也者,政治之动物也。”然则人类之必有政治能力,其天性矣。至其何以自有而之无,则不出两途:一曰隐伏而不能发达,二曰发达而旋复摧夷。今试即吾中国人所以至此之原因而析分之。则:

    其第一事,即由于专制政体也。专制政体为直接以摧锄政治能力之武器,此稍有识者所能知矣。进化学者论生物之公例,谓物体中无论何种官能,苟废置不用之既久,则其本性遂日渐澌灭。如彼意大利洞中之盲鱼,昔本有目,因洞居黑暗,目无所用,故为今形。又如脊椎动物类,昔本有腮(人类亦有之),因空气轻清,腮无所用,故为今形。诸如此者,不可枚举。经百数十代之遗传顺应,其本能之发达毗于一端,而他端遂朘缩以至于尽。此其例通于生理心理,两部分而皆同者也。专制之国,其民无可以用政治能力之余地,苟有用之者,则必将为强者所蹂躏,使之归于劣败之数,而不复得传其种于后者也。以故勾者不得出,萌者不得达,其天赋本能隐伏不出,积之既久,遂为第二之天性。就使一旦放任之,而其本能之回复,固非可以责效于一朝一夕。譬诸妇女缠足者,缠之既二三十年,虽一旦释之,而不能如常足,明甚也(今有持论谓中国人既无立宪资格,即当以暴动破坏养成之者,是无异集缠足妇人骤赤其足,即驱之以竞走,谓是可以养足力也)。以故虽在专制力所不及之时之地之事,而其涣然不能自治也如故,皆此之由。或曰:欧西诸国,前此之呻吟于专制轭下与我等耳,何以其政治能力之摧残,不若我之甚?曰:专制同而所以专制之性质不同。彼盖以封建专制、贵族专制为主体,而我适与之相反者也(其详迭见于拙著《中国专制政体进化史沦》诸篇)。质而言之,则彼乃少数之专制,而我则一人之专制也。少数专制者,即少数人自由,而多数人不自由之意也。夫由少数人之自由,以渐进于多数人之自由,其视全体人民悉无自由而骤欲进于自由者,其难易固有分矣。故泰西之专制,常为政治能力之媒(观英国《大宪章》与匈牙利《金牛宪法》之起源,可以证此说之不谬矣。他国亦大率类是)。而中国之专制,全为政治能力之贼也(此论理甚长,精细剖辨,俟诸异日)。

    其第二事,则由于家族制度也。欧美各国统治之客体,以个人为单位(Unit),中国统治之客体,以家族为单位。故欧美之人民直接以隶于国,中国之人民间接以隶于国。先圣曰:“国之本在家。”又曰:“家齐而后国治。”盖在此种社会之下,诚哉舍家族外无所以为团也。细察中国过去种种制度,无不以族制为之精神。言夫教育,则曰父兄之教不肃而成,子弟之学不劳而能;凡庠序学校,皆以养国老、庶老为最重之典,故可谓之族制的教育。言夫赋税,上古井田之制,九家为井,由井而通而成而终,全以家族为纲,不俟言矣。即封建既废以后,如汉有户赋(以充郡国行政费也),唐有调(租、庸、调三者,租课田,庸课人,调则课户也。唐制:户籍法最详,计其资产定为九等,每户有丁、中、老、小、黄等名号),有两税(两税不以丁第户而以丁从户也)。明后虽行一条鞭法,然仍有收户、解户、马户、灶户、陵户、园户、海户诸名,故泰西料民只计口,而中国则户口并计(参观前号《中国史上人口之统计篇》)。诚以户也者,中国构成团体之一要素也,观其统计之小节,而立法之根本观念,于兹可征矣(掌财赋及民事者谓之户部,亦根于家族思想也)。故可谓之族制的财政。言夫刑法,则罪人及孥,甚者乃夷三族,此风直至本朝雍乾间犹未能改。故可谓之族制的法律。言夫兵役,则封建时代,丘乘与井田相属,无论矣。自战国至李唐,常为三丁抽一之制,宋后行保甲,每十家籍二丁,皆可谓之族制的军政。其余一切制度,大率类是。苟一一细按之,则其立法之源泉,皆有蛛丝马迹之可寻(此不能遍举,他日当著专篇研究之)。要之,舍家族相维相系之外,有司无以为治也。即其地方自治之制,有若所谓甲首、所谓保正,所谓里长、所谓社长者,皆无不以一族之耆老充之,舍是则自治团体不能立也。故吾常谓中国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参现拙著《新大陆游记》第百八十六页)。盖西语所谓市民(Citizen)一名词,吾中国亘古未尝有也。市民与族民,其相异之点安在?市民之长尚贤,其任之也以投票选举,族民之长尚齿,其任之也以年资洊升。投票选举,则物竞行,而被选者自必立于有责任之地位。年资洊升者反是。夫是以泰西之自治制度,为政治能力之滥觞;中国之自治制度,为政治能力是炀灶也。夫是以在一乡一族间,尚或秩然有团体之形,一至城市,则有机体之发达,永不可见也。

    其第三事,则由于生计问题也。《孟子》曰:“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岂不然哉?岂不然哉!地理学家言:完备政团之发生,必在温带。盖热带浴天惠太厚,故其民偷窳,而生计不发达;寒带蒙天行太酷,故其民瘠苦,而生计不发达。生计蹙而欲政治之进,其道无由。盖人道之所以进步,皆起于有所欲望,而汲汲设法贯达之,欲望之种类甚多,恒应于其社会之程度高下为等差。必先急其所最急者,乃及其所次急者,更及其所又次急者。如衣、食、住,最急者也,无之则一日不能自存也。稍进焉,乃更求间接以保生命财产之安全者,则政治之业是已,益进焉,乃更求其躯壳及灵魂之特别愉快者,则奢侈品物及学问之研究,道德之实行是已(凡生计学书开宗明义第一章,必论欲望,谓是为根本的观念也。惟诸家之论欲望,每分为必要之欲望,度外之欲望等类,鄙人窃不谓然。夫贫瘠国民之求一粗粝、一蓬荜,其必要者也;富强国民之讲卫生的饮食,修洁的道路,华美的宫室,亦其必要者也。野蛮国民之求一骁勇酋长以御猛兽御外敌,其必要者也;文明国民之求一完备之政府,稳实之权利以谋公私之进步,亦其必要者也。然则凡欲望皆生于必要而已,而其必要之事物愈多,则其欲望愈繁,而文明之程度愈高,此民族进化得失之林也)。且使于其所最急者,犹终岁勤动不能获焉,而欲民之有余裕以谋其所次急者,所又次急者。此必不可得之数也。故政治、道德、学术一切之进步,悉与生计之进步成比例,皆此之由。吾中国数千年生计界之历史何如?吾中国今日生计界之现状何如?观于此,则其政治能力缺乏之根原,从可想矣。正乃孟子所谓“救死惟恐不赡”者也,故其于最狭义的小我之外,不遑念及大我,于最狭义的现在之外,不遑念及将来,亦奚足怪。难者或曰:若汉之文、景间,唐之开元、天宝间,本朝之康熙、乾隆间,号称家给人足,比户可封。今使两者果为切密之比例也,则彼时之政治能力,宜若发达,而事实顾相反。何也?应之曰:是宜诇之于遗传之理,彼自祖若宗百数十代,既已汩没其本能,而欲以数十年之短日月遽还其原,乌可得也?而况乎他种原因之旦旦而伐者,尚不止一端也,而况乎所谓家给人足者,又不过历史上一美谈。而当时实状,正未必尔尔也。故吾国数千年社会之精力,全销磨焉以急其所最急者,欲求达下级直接之欲望而犹不给,而欲其进焉以怀间接高级之欲望,且有术焉以自达之,安可得耶?安可得耶!

    其第四事,则由于丧乱频仍也。凡有机体之发达必经自然之顺序,历尔许之岁月,又无他种故障以夭摧之于中途,夫然后继长增高以底大成。吾有一弟,总角早慧,冠绝群从,及八岁,得怪病,乡居误于庸医,经年病瘥,而灵明若失,今谋补救,后效茫茫。吾观于此,而忽有感于吾民族政治能力之丧失,亦类是焉矣。夫其伏于专制之羁轭,困于家族之范围,役于生计之奴隶,盖本能之斫丧者,既已十六七矣,而犹或潜滋暗长,萌蘖非无,无如更数十年,必经一次丧乱,辄取其前此所积累之根柢而一扫之。法王路易十四言:“朕死之后,有大洪水来。”而中国历史家亦往往知陶唐经洪水时代,将黄帝传来之文明消失大半;曾亦思秦汉以来数千年间,我先民遭洪水厄者,不啻十余度也。唐人诗曰:“经乱衰翁居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著乡兵绝子孙。”又曰:“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此等单语片词,曾未能写其惨状亿万之一,然文明与丧乱俱尽,可概见矣。今之尤国民者,动曰其性卑屈,其心狡诈,其欲望劣下,其团体涣离,曾亦思民之生彼时代处彼境遇者,非卑屈狡诈,何以自全。而“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之思想,既深入于人人脑识中,复更何心以爱同类而计将来也?泰西史家言:法兰西当大革命时代,全国所产婴儿,率多癫痫。盖社会之现象,遗传于其群之心理中者,如是其可畏也。吾国当丧乱之际,惟彼卑屈狡诈劣下涣离者流,差得避天行淘汰之酷,以遗其种于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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