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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吉拉德的幻象最新章节!

    孱弱的吉拉德·杜洛兹,生于一九一七年,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继又并发诸多其他的症状,短暂的一生中疾病缠身,于一九二六年七月去世,年仅九岁。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修女们特地赶来他的床边,以记录下他的临死遗言,因为她们曾听到过他惊人的显示上天启示的话语。当时,他仅仅是在作一个圣理问答课上的轮流发言,并没有得到任何特殊的启发————圣徒般躺着的吉拉德,一脸的单纯和安静,但还是掩不住悲恸。他跌落在眉毛上的软发,宛如寿衣的一角,经手一拨,便现出他严肃的深蓝色眼睛————我不想对这该死的即将吞没吉拉德的大地,作更多的诽谤和诅咒。我只想恳求,让我有绝大的意志力,能永远记住他这个面容————我生命的头四年,即吉拉德在世时,我的名字蒂·让·杜洛兹,似乎是不存在的。吉拉德就是我,就是我的整个世界:他花朵似的脸,他苍白而微驼的形态,他的不幸和神圣,还有他对我温柔恳切的教导。母亲经常提醒我,要时时留心他的善心和忠告————夏日的午后,他躺在自己的院子里,手遮在眼眶上,凝视着蜿蜿游过的白云。这片片白云,像是东方道教所描绘的完美幻影,在这广袤无际的天穹中,一会儿成形,一会儿消遁,既像人的灵魂,又像熙熙攘攘的凡夫俗子,甚至像洛厄尔市沿河工厂的红砖烟囱,笼罩于星期日下午悲哀的红色阳光中。我们的父亲埃米尔·杜洛兹坐在墙角的花盆旁,读他的漫画。他高个儿,老皱着眉,只披一件衬衫。“Mon pauvre ti Loup(我可怜的小狼),你真是苦命,”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地拍拍吉拉德柔弱的小脑袋。没人会预料到,吉拉德的痛苦会那么快地终止,随之而来的是葬礼上的香烛、悲泪和苦雨。葬礼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里像地窖一样的地下室举行,离家不远,就在布瓦韦尔街与西第六街的交界处。

    我生命的头四年,充满了对一张慈祥而严肃的脸灰蒙蒙的回忆。这张脸时时在俯视着我,取代着我,祝福着我。我们杜洛兹家的孩子们就像一窝刚孵化的小鸡,学做好人,而吉拉德是我们的领队。他搀着我的手,带我散步,不时要求我善待小动物。

    “哈罗,兹戈兰————兹戈兰————兹格鲁————”,他在用声调偏高的自编猫语言,与我们的猫咪对话。猫咪盯着他看,似乎能听懂这猫语言,知道这是好意,便用目光追随他在灰色的屋子里转,有时会突然发善心似的,跳上他的膝盖。这时已近静悄悄的黄昏,屋子内,只听得炉上的水煮爱尔兰土豆发出咕嘟的沸声,其余一片肃寂。那个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佛教千手观音,仿佛正躲在包布椅子和带穗灯罩的浓浓阴影中微笑。这个世界是孕育万物的子宫,气象万千。但又有多少悲哀事,堪称可笑可叹。我敢打赌,如果吉拉德此时返世来赐福于我的笔,他一定会赞同我的。我深深吸口气,一定要写下他惨痛的身世,因为这个世界需要像他这样温柔而充满爱心的人。

    “天堂里全是白色的(le ciel yé tout blanc,我们小孩之间讲我们的母语————法语),天使们犹如羔羊,而孩子和父母永远在一起,”吉拉德会这样告诉我。我问:“Sont-ils content?(他们幸福吗?)”

    “他们绝对是幸福的————”

    “上帝是什么颜色?”

    “Blanc d’or rouge noir pi toute(金、红、黑乃至各种各样的颜色,都泛着白光)。”

    猫咪凑上前来,用它的湿乎乎的鼻子和牙齿来磨蹭吉拉德伸出的食指,“你要什么?小猫咪?”————我还能记得当时相依为命的两兄弟的挚爱吗?那毕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离我现在这种奇特的心愿太遥远了。我已经丧失了当初躯体上的细胞和相应的感受,即使能找到连通过去的桥梁,我还是找不回那挚爱曾拥有的疗病功效。

    他替我裹上外套戴上帽子,教我在院子里玩耍————同时,新英格兰的冬日里,烟雾从红色薄暮下的屋顶上悠悠升起。我们两人在褐色冻草中的影子,像是亿万年前发生事情的回照,令人想起涅槃、尘世和轮回。

    我相信我还记得那个灰色的早晨(一定是个星期六),吉拉德出现在布纳比街的小屋前(那时我只有三岁),带着一个小男孩,他的名字我忘不了,一团灰泥的意思。帕洛德————对,就是他的名字,意思是窝囊球。他抽着鼻子,但没有手帕,脏兮兮的,套一件破破的毛线衫,吉拉德则穿着教会学校的黑色长筒袜和高帮鞋。他们站在院子里的小木平台旁,斜后面可见萧萧瑟瑟的草地(上面长着稀稀拉拉的几棵松树,雨水霏霏时,我能看到雾气变幻出印第安人的脸谱)————“Ya faim(他很饿)”,吉拉德要母亲安吉给小帕洛德一点面包、黄油和香蕉————他来自一个又穷又没文化的家庭,在家里可能每天只能吃一顿晚饭,偶尔(或许)再加一片猪油三明治。吉拉德心很细,知道这小孩饿了,饿得在哭。他也知道母亲有丰富的食物在家,便把帕洛德带来,给他要些吃的————母亲当然给他了,如今多年之后,我在返回洛厄尔市时几次看到他,身高六英尺,体重两百磅。他一身山坡般的臃肉,曾投入多少面包、黄油、香蕉和童心的慷慨。他那卡车司机的脑袋瓜子,可能还存有点滴记忆:有这么一个弱小的病童,在很久以前为他担忧,张罗吃的,并为他祈祷————帕洛德————一个加拿大人的名字,对我而言,则包含了洛厄尔全部的绝望、赤裸的无望、冰冷和龟裂的悲哀————就像一只丧家之犬在呜咽,但没人愿意把门打开————对帕洛德而言,这是他的命,而我呢:————吉拉德为他打开了通向上帝普世之爱的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的心治愈了,温暖了,也得救了————没有吉拉德,我蒂·让会变成什么样呢?

    襁褓中的我躺在门廊里,观看周遭宛如耶稣基督生活的戏剧————母亲走进厨房,给面包涂黄油,剥香蕉皮,摸摸索索,动作揪心得慢,宛如印第安人的老母亲,在大风怒号中不折不挠、世世代代地捣舂、蒸煮玉米面饼————那是我心的归属。

    父亲下班回家,听到帕洛德的故事说:“吉拉德这孩子,心肠真好!”然后站在火炉旁,一边摇头一边咬嘴唇。多年后我遇到并理解了萨范克斯[1],才想起我那圣洁的哥哥,才想起他灌输于我的、这确切且不朽的理想主义————再后来我对佛教的发现(或者说是沉闷的、奇妙的、人为的、伤心的、苏醒的再发现),真是一大觉醒。我惊异地认识到,不管我是什么,从一开始我就是命里注定的,确确实实的,一定要碰上吉拉德、萨范克斯和神圣的佛主,并学懂他们(还有我那甜美的耶稣基督,即便有保罗主教[2]的邪说和异教暴力铸成的血腥十字架)————我觉醒后便笃信一个响亮的真理:什么都会好的,与人为善,天堂就在眼前。

    吉拉德悲哀的眼睛首先预示了这一点————虽然有关这一切的梦已经结束————他的脸是那样的宁静,那样的富有同情心。我们保留了他各式各样的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他在五岁时(很可能),站在卢派恩街屋子的门廊上照的,现就在我的眼前。门廊的天花板悬有一盏镂花的圆球灯。我曾躺在童床里,在下午懒洋洋的阳光下,或在暖和的三月,一次次地用我婴儿的眼光,对此进行审视和研究。最近我还去过此地,三十三岁的人了,旧地重访,这个圆球灯仿佛仍在昭示我(仍使用我旧时的婴儿眼光),地球起源时的古老形状。它的轮廓,令我清晰地忆起我早已忘却的吉拉德的脸庞,他软软的头发、他身上的雷斯考尼克教[3]小衬衣和又高又黑的长筒袜————不止这一些,还有隔壁邻居家深褐色的石板条,更有野外小山顶上的石头“城堡”。我理性的回忆,早把这“城堡”忘得一干二净。这次去看,我成熟的心灵甚感震撼与敬畏。我的少年习作“萨克斯博士与伟大世界蛇的城堡”,曾潜意识地将之神化。这一切,在我要写的“杜洛兹传奇”中,将得到进一步的图解。这门廊就是现存神圣小照的实际场景,吉拉德与我们的妹妹,蒂·宁(当时三岁),携手坐在扶手上,在阳光中强作笑脸,等待姑妈或父亲这边的教父按下相机的快门。人们久被遗忘的期望,在老照片里,已褪色成棕色的斑斑驳驳————但在吉拉德的瞳仁里,我仍能找到他金刚钻般的纯洁善意,手足情谊间的耐心谦和。这些优秀品德,均来源于佛祖慈悲无边的永恒亭廊,不论是Nirmana(外表),还是Kaya(形式)————而我的吉拉德,他只是无穷宇宙和耶稣再世[4]学说中光芒耀眼的一点。他小衬衣下的心,与耶稣基督布满鲜血和荆棘的心,一样宽宏大度。而描绘耶稣基督受难的情景,在洛厄尔市法裔加拿大人所有谦卑家庭里,随处可见。

    看:————有一天,吉拉德在西第六街的鱼市外,发现有个捕鼠夹子逮住了一只小老鼠————那些发明捕鼠夹子的人,脸色比充满毒汁的蜘蛛还要苍白,正在窗台旁洋洋得意。他们的门板沾满血迹,门前的路径沉闷乏味,却仍有源源不断的买家————还是就事论事吧。至今,我仍能忆起那灰色早晨法裔加拿大人的各式面孔:小贩、屠夫、卖黄油和鸡蛋的商家、渔人、桶匠、在长凳旁闲散的流浪汉(其实不是长凳,只是老式人行道椅子的残迹,就在垃圾桶旁,一边还有骄阳下晒干的香蕉皮)————无趣的大人们拉着脸,看到吉拉德天使般地去救夹子上的小老鼠,没有一句表扬或赞许的话————只是嘴巴微张地注视着,傻傻的————被救下的小老鼠在水泥地上挣扎着,歪歪扭扭地爬到流淌着鱼泔水的下水沟,去等死————吉拉德轻轻将它拾起,他这是在他口袋里播撒善行————把它带回家,扎上绷带,捧着它,抚摸它,还特地为它做个小筐。母亲看在眼里,惊喜在心。而街上的人群熙熙攘攘,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混蛋!全部都是!————星期日弥撒去还是不去,对他们而言,其重要性比鼠屎还小,心里还不时嘀咕该捐多少————理智上,我已记不清楚,但我的心灵里,确有只小老鼠在发出微弱而尖利的叫声,还有吉拉德和那张小筐,而我家的厨房已变成一个柔情的小医院————“那夹子卡住你的小腿,一定很疼吧?”(吉拉德真能做到感同身受。他自己已承受够多的疼痛,所以不愿意去学与疼痛相关的手艺)————他在想象中能感受到,铁夹子如何挤压碾碎那小老鼠似鸟的骨骼,奇惨无比,比死还难过————不是无辜的大自然,给山峦披上悲风愁雾,而是人,是人的邪恶————他们的无知、粗劣、狭隘、阴谋、虚伪、患得患失和幸灾乐祸————跑堂的、搬骨的、葬礼主持、戴手套者、雾气受害者、收粪工、随地小便者、乱扔垃圾者、散发恶臭者、皮革匠、还有地球上全部的污渍和脓痂————“老鼠?谁在乎一只该死的老鼠,上帝创造老鼠,正好般配捕鼠夹子。”————典型的辩解————讲到这些人,不用多久,我就会气得想在自己屋顶上,浇泼一桶你自己去猜的污物————但吉拉德与那班邋遢人无关,那班像野公牛一样的邋遢人————看看那个法裔加拿大人吧,苍白灰暗、双下巴、眼白偏多、鬼鬼祟祟、却又胆小如鼠。他守着黑黝黝的商店、一袋袋的蔬菜、深浅莫测的秘密地窖、一桶桶的青鱼、匿藏起来的金戒指、在另一房间忙上忙下的妻子和女儿、墙角肮脏的笤帚。他还有宗教的虔诚、冰凉的手、火热的肠胃、经常使用的鞭子、轻松的问候、还有固执的见解————让我在印度或塔希提岛入土吧,我不想葬在这些人的墓场里————说实在的,焚化我,再把我的骨灰送去东南亚,到此为止————不然的话,我还要继续数落这班该死的蠢人————我现在长胖了,傻乎乎地大喊大叫,来抱怨人,并付诸文字。这种事,吉拉德是永远不会干的,假如他还活着。他是一位心肠柔软的天使,你再也找不到可与他媲美的人,即使在科幻小说里。而关于未来的科幻小说,只会讲述那些流血的塑胶阴jing与圆孔机器的艳事,如何从一个穴移到另一个穴。它们之间的距离,因为有耶稣基督的圣宠,只比尘世的一粒渣滓(是我呕吐出来的,假如我是你,须弥山[5])宽出十亿分之一英寸————吉拉德一天下午去上学————他就是中午去商店买烟熏鱼时,遇上那只老鼠的————现在,他挎着书包,脚蹬黑色长筒袜,沿着比尤利街去上学。他微笑着,流露出一种特有的忧郁的甜蜜。这是我看到的全部情形,当时我正在门廊的一角,自作多愁————他很幸福,因为他的小老鼠得到食物和治疗,安安全全地躲在小筐里————家里的猫咪却在中午的昏昏欲睡中逛来,毫不知情地把小老鼠吃了,只剩下一条尾巴,这件事足以成为全洛厄尔市居民的笑资。吉拉德四点回家,看到他精心设计的小筐里只剩下一条尾巴,他哭了————我也跟着哭。

    母亲想方设法解释,这既不是猫的错,也不是其他人的错,人生就是如此。

    吉拉德也知道猫咪没错,但还是把它置于摇椅上,拉着它的脖颈,作了以下的警告与训斥:

    “Méchante(邪恶)!坏女孩!知道你都做了什么?什么时候你才能懂事?我们不能去惊扰小动物和其他小东西,应该让它们自由自在的!如果我们一如既往地相残相噬,将永远去不成天堂!————不动脑筋,不长一智!————醒来吧,愚蠢的女孩!————快认错吧!————感到惭愧了吧!丢脸!你发疯的脸!别再摇摆你的耳朵!懂不懂我告诉你的话!迟早必须终止!不要等到太晚!————坏女孩!去!到你的角落去!好好想想!”

    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吉拉德发怒。

    我躲在角落里,又惊异又害怕,好像看到耶稣基督在圣殿里怒拍钱贩的桌子,并挥舞他罕用的皮鞭,惩罚他们。

    父亲从他的印刷店回家,褪下领带与一九二〇年代流行的背心,与孩子和妻子一齐坐下,享用汉堡包、水煮土豆和黄油面包时,便面对这样一个难题:为什么人要如此残酷,小老鼠如何不幸,而猫又把剩下的都吃光————为什么人生来就要吃苦,又凶狠卑鄙地对待他人;为什么稍有希望,偏浇上凉水;为避传染,就屠宰全部的家畜————“我告诉你,吉拉德,小不点,做人好比身在丛林,就是人吃人;你或者吃人,或者被吃————猫吃鼠,鼠吃虫,虫吃奶酪,奶酪转过来又吃人————可以说————生命就是这样————不要哭,也不要为了这个绞尽脑汁————说到底,我们都要死的,没有人可以躲避,是不是?我们吃奶牛,而奶牛给我们牛奶,不要问我为什么。”

    “但是,人为什么要发明抓小老鼠的夹子呢?”

    “因为老鼠吃人的粮食。”

    “那都是些陈年的粮食了。”

    “那就是做成面包的粮食呀————看,你不正在吃你的面包吗?我没见你将面包扔在地板上!你也不会用角落里的灰尘来做你的帕瑟(passes)!”帕瑟是吉拉德自创的名词,指蘸上肉汁的面包。通常母亲做完蘸汁,便在桌上分派,连坐在童桌上、系着围兜的我也有份————我们小孩讲话,带有易洛魁人的口音,所以帕瑟变成了庖司(PAUSS)。一讲此词,至今我还能感到,一种悲哀的气息和晚饭将临的安慰;你或许还希望,巴道夫[6]仍记得他在东奇普街上的大呼小叫————厨房里的父亲,年轻,健壮,穿一件衬衫,狼吞虎咽,满嘴的油;虽然面呈困惑,但还在向他的小天使们,讲解伦理道德————等到提供真理的神圣宝匣光芒四射地、令人信服地出现时,那些小天使们大概已在坟墓里长至十二英尺高了。为了生存而犯下的罪,是永远洗脱不清的————“不管如何,弱肉强食————现在我们吃别的生物,以后虫子吃我们。”

    我们这块土地上,从制高点上讲出的道理,没有比这更实在的了。

    “Pourquoi(为什么)?”吉拉德叫了起来,他的眉毛锁着悲哀和无奈————“我不要这样,我不要。”

    “你要或不要,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管。”

    “那你要做什么?”

    他噘起了嘴;他将去天堂,就是这样。野蛮的兽性,狼藉的大吃大喝,聊以弥补的粪土,这些都受够了————人生的代名词,就是一抔黄土。

    “来,来,小吉拉德,或许有些事你知道,我们大人反而不知道。”————最后,总是父亲作出让步。吉拉德心思缜密,想得又深,但对保险文件和印刷广告则毫无兴趣————事实上,保险公司永远都不会承保吉拉德的。从长远的眼光看,父亲明白我们只是在短暂做客,与小老鼠一样可怜,甚至比猫更可怜,而更糟糕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却解释不清!

    “好吧,”吉拉德要上床了,一觉醒来,便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他帮我塞紧被窝,亲吻蒂·宁以表晚安。今天中午,蒂·宁对小老鼠的牵挂,也丝毫不亚于吉拉德的————所以,我们三兄妹一齐为小老鼠作了祈祷。“亲爱的上帝,请保佑小老鼠”————“也保佑猫咪,”我们赶快加上这句新的,因为上帝要去猫那儿显灵,以回应我们的第一个祷告。

    寒风刺骨,北方大地上吹卷起的绝望灰尘,远超过地狱里所能创造的。人们的愿望,尽管是满腔热忱的,却也挡不住穿堂风。整个晚上,这穿堂风在孜孜不倦地工作。它在暖气散热器与窗帘间穿过,钻进你的被褥,仿佛一下子就把你带到了野外。那里,赤褐色的人群,一大早的,正在锯砍树木;双手的皮肤已皴裂,冻得像火腿;头顶却冒着蒸汽,与马匹的喷气搅混成一体,嘴里则不停地诅咒撒旦。所有的俄国人、西伯利亚人和美洲人,都在承受着这寒风的无穷无尽的袭击。

    吉拉德和我蜷缩在早晨温暖而欢悦的被窝里,不愿起床————那情景仿佛让人回到出生前,因缘未定,被命运的无形巨手一推,我们的人生故事便开始了。

    “小老鼠,它现在在哪里?”

    “今天早上,猫已经在树林里,把它排泄了(Le chat l’a shiez dans l’champ)————那边雪中小小的一摊黄色尿迹,看见没有?”

    “Oui(有)。”

    “Voilà(瞧),你夏天的苍蝇,它也死了————”

    母亲在楼下香气扑鼻的厨房里,为父亲准备早餐;而我们则在纹丝不动的恍惚中,冥思遐想我们的小老鼠和苍蝇。

    “安吉,”炉台旁的父亲说,“那孩子会使我心碎————失去一只小老鼠,他有多伤心。”

    “他是菩萨心肠。”

    “可他身体却生着病————啊,我头痛死了————吃还是被吃————人不是这样,好不好?————哈!————城里倒是有一个帮派,就不知道他们的胆子够不够大。”吉拉德对生活的神圣感受,还延伸到他的浪漫情感里。

    大帐篷下的酒鬼,都不会像他那样在乎他妹妹的举止————一天早晨,他从窗户看出,就叫了起来,“妈咪,看蒂·宁在做什么呀,她穿着邋遢的套鞋去上学,屁股一扭一扭,活像个随意女郎[7]!”当时,他正在忍受风湿热的复发,必须卧床静养,有时得持续数星期,时好时坏的————“噢,看看她!————”他很震惊的样子————他绝不能睹之任之。蒂·宁中午回家时,他已经准备好长长的一番说教————“我告诉你,吉拉德,你总有一天会做神父的!”母亲会这么说。

    此时教堂的小孩们正用手划十字,他们中的一些人还诵读以下的词句:

    Au nom du père

    Ma tante Cafière

    Pistalette de bois

    Ainsi soit-il

    意思是

    以天父名义

    我婶凯菲艾

    森林小手枪

    阿门

    我的父亲埃米尔·阿尔瑟德·杜洛兹,在一九二五年时还是个三十六岁健壮年轻的印刷匠,他肤色黝黑,双眉紧敛,一脸的严肃,颌颚坚实,却有一副软心肠(但事实上,他的小腹硬得很,常常叫我们小孩用脑袋或拳头来试,猛击上去就像撞到一个强壮的篮球)————他身高五英尺七英寸,典型的布列塔尼人,蓝色眼睛————他有个习惯我是不会忘记的,现在甚至有意模仿:用香烟盒或烟草包装纸,在烟灰缸中点上小火————他会坐在椅子里,静观这小小的涅槃火焰,一步步蚕食这纸,使之变成又黑又脆的灰烬。也许这能帮助他弄懂,佛教三千次轮回再世的大火的导火索————这大火将把万物吞噬,消化,再造一个安全世界————这只是时间问题,不管对他,对我,还是对你。

    他也会拿出秋天新鲜松脆的麦金托什苹果,坐在他的安乐椅里,用袖珍小刀削皮。削下的一长卷苹果皮,那么完美,像是流苏绸带,可以在托尔斯泰小说中客厅的枝形吊灯间悬挂起来。我们把它缠在身上,翩翩起舞。有时,我会把它当作绦虫,从一头吃到另一头。剩下的,就扔到垃圾桶,像盘绕起来的电线————然后,他咬上一口那已削皮的洁白多汁的苹果,啧啧出声,全世界的人都会垂涎欲滴————“模仿狮子的吼叫!模仿老虎!模仿大象!”他就会坐在椅子上照办。新英格兰的傍晚,吉拉德坐在他的膝盖上,我坐另一个膝盖,蒂·宁干脆爬到他怀里————这表示,今晚洛厄尔市里没有他的扑克牌局。

    “嗨,你,我的小吉拉德,今晚为什么这样苦思冥想?小脑袋瓜子,都在想什么?”父亲一边说,一边紧紧抱着吉拉德,脸颊贴着他的软发。蒂·宁和我在旁全神贯注地看着,沉浸在无比幸福的童年时光之中。一点都没想到,冬季野外的寒风会给我们旧屋的筋骨带来多么巨大的伤害。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邻居和亲戚可以发誓作证,吉拉德认识很多鸟。他生病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特别是春天,那些鸟都会飞来他的窗台。清新纯净的早晨,他因病而分泌物激增的眼睛,向窗外远眺,就像遭劫的公主在城堡上企盼搭救————胆汁的过度分泌,已使他的肤色发绿发白。晚上,他都不能上厕所,只得依靠床下的尿壶。但是对鸟,他有玫瑰花般的甜言蜜语————“Arrive,mes ti’s anges(来吧,我的小天使们)!”他会撒下(母亲为他准备的)面包屑,在他病房的窗台或窗外的斜坡屋顶上(每当我做涉及屋子的灰暗的梦,这个斜坡便给我无限的烦恼。我的身心就会下沉,一直沉到这烦恼的西北边,那边有屋脊和屋檐,还有无以名状的神秘)————开满樱花的五月天,给吉拉德带来数以百计的灰鸟,它们的嘴忙着寻找屋顶上的面包屑,发出忧郁的敲击声————他会叫唤:“小鸟为什么不靠近点?它们难道不知道,我是不会伤害它们的?”

    “当然不知道,凭什么呢————他们只知道你是个男孩,而男孩就是喜欢抓鸟的。”

    “鸟会伤害男孩吗?”

    “鸟从来不伤害男孩,但顽皮的男孩会朝鸟扔石头,又会骚扰鸟巢中的雏鸟。”

    “为什么?为什么人总是这么坏?难道上帝没关照过我们————各式各样的人————全人类————要互相善待————还要善待动物。”

    但上帝没有在那个冬天伸出援手。

    鸟儿叽叽喳喳,越走越近。吉拉德高兴极了,在枕头上欢呼雀跃:“那只鸟要来了,我告诉你,它马上就会跳到我手上!”

    “我衷心希望,”母亲说,她以聪颖的眼神恰到好处地表扬了他;又在她晚间的祷告中,很不明智地重复这句话————父亲不愿相信。

    “唉,真希望我有钱替他买鸟!”

    “就一只小鸟,一只,”吉拉德在恳求,我坐在床边的小椅子上看,帮他在小盆子里揉碎面包屑。我的手指这么胖,家人给我起了一个绰号:Ti Pousse(小拇指)。

    “快过来,小拇指,看,那只小灰鸟,像不像就要到我手上来觅食,还要给我一个小小的亲吻?”

    “是。”

    “你想亲吻它吗?”

    “想。”

    “快,小鸟快来呀。”

    街上运送面包的货车突发的一声噪音,把整个鸟群轰走了,一阵风似的飞到下一棵树,叽叽喳喳的,像在讨论什么新发现————眼泪顷刻涌入吉拉德的眼眶,他的嘴唇噘起来,像在认命地赌气,发出一声呻吟,意思是:“啊,什么都没有用————我已尽力善待它们了,唯一没做的,是让它们用金子铸造的鸟嘴来吃蜂蜜和香膏的早餐。但它们躲避我,仍像躲避一只到处撒播细菌的老鼠————或一只猎鹰————或一个猎人。”

    “吉拉德,”母亲会解释,“不要为小鸟感到悲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上帝知道你是爱它们的,上帝会奖励你的。”

    “在天堂里,我将得到我想要的所有的鸟。”

    “对,在天堂里————或许在人间,坚持你的勇气和耐心。”

    吉拉德的小肚子深深陷下,吁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果耐心仅仅是一个单词,而小肚子又不会疼得像刀剐一样,那该多好啊,不管是在雪地还是玫瑰园。“是的,天堂里有鸟,数百万只鸟,比这些灰鸟更小。大的像蝴蝶,小的像蚂蚁,一身白羽毛,像小天使一样————到处都是。”旋即,他转向撑在他膝盖上的画板,开始画他想象中的永恒和梦里的天堂。他仅八岁,但已经画艺不凡。晚上回来看到他的画,父亲都不敢相信:

    “是吉拉德画的吗?————瞧!”

    父亲的朋友们表示同样的惊讶————作为佐证,吉拉德就会当大家的面作画:漂在蓝海上的点点帆船(是模仿《星期六晚邮报》)、飞鸟、大桥、绵羊,还有各式帽子————吉拉德还有一套建筑积木,可以搭建出各种奇迹般的工程,像高大而复杂的转天轮、赛车、起重机和货车,都是他依图索骥建造的————一个生病的早晨,他把图解书扔在一边(我在旁观察),凭空造起了美丽的婴儿车和婴儿床,还带有惟妙惟肖的小帷幕。中午蒂·宁回家,就可放入她的洋娃娃————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她在自家的客厅里,整晚观看又臭又烂的电视节目,以等待去天堂,与吉拉德相聚————

    我则记得,我曾说“替我造个ritontu”,一个我自己也弄不清的东西。他就高兴无比,马上拼搭出一个怪物。我玩啊玩,一会儿想把它拆开,一会儿又想把它的边缘咬下。

    然后,鸟群又飞了回来,环绕我们神圣的斜坡屋顶,发出欢快的鸣叫。吉拉德赶紧要来面包,碾成碎屑,撒出去让鸟儿啄食————

    “Vien,vien,vien,(来,来,来,)”他无助地坐在床上,朝打开的窗户伸出双手,呼唤这天上飞来的访客。这番情景,足以使我的心在习以为常的冷漠中惊悸不已(特别是在晚期)————

    自然的,鸟一次也没有跳到他的手里。如果真有,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激变————

    同时西姆金斯医生,带着他那老式的医疗挎包、听筒、皮管、药丸和吸气球,来了又去,表情凝重,默默无言,令我们大家感到惊讶————他对吉拉德的生命已不存奢望。

    我不理解当时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只是个粉嘟嘟、胖乎乎的小拇指,乐意和吉拉德在同一个世界里生活。一个晚上,我们在厨房地板上乱翻《波士顿美国人报》。我清楚记得这份赫斯特出版的粉红色新闻晚报,头版是一张女人的照片,因为她杀了人。我手持一把剪刀,把她钉在塑胶地板上,正好刺穿她的眼睛————“Non non(不,不),蒂·让,永远不可以!”我不懂(据我所记)我当时的欢乐,即那种没头没脑的放肆的欢乐————对吉拉德而言,那种没头没脑,恰恰是这个充满仇恨和绝望的世界的可怕之处,也是它得以延续的流通货币————“Non non(不,不),永远不要做这样的事,————啊,可怜的小拇指,你不懂呀————喏,拔出剪刀,把扎破的眼睛补好。”————我们一齐抚平揉皱的报纸,贴补好那女人的眼睛,反思我们的罪,纠正可被黜去地狱的过失,为自己积聚好的命运,悔悟,做忏悔————吉拉德的嘴唇噘起,咂咂出声————多可爱,谁都想吻他。吻他那楚楚可怜的嘴唇,就像吻羔羊的腹或天使的翅一样,算是最温和的罪————他把我背上,游来荡去,证明我们可以有更好的消遣,也证明我已得到宽恕————他甚至让我在打架游戏中“打败他”。我们在地毯上打滚,我则喜悦地尖叫————

    之后不久有个灰暗的大风雪天,我双手握在背后,站在厨房窗口,看到黑黢黢的雪花,自太虚而降,一触地,即变成奇迹般的洁白一片。我突然悟到,吉拉德之所以如此冰清玉洁,是因为我们都来自如此漆黑的源头————他在这尘世受尽痛苦,他的黑变成了洁白。那是十月一个又冷又干燥的早晨,吉拉德带着书、午餐要吃的黄油面包、香蕉和苹果去上学————我看他朝比尤利街单独走去————许多孩子在他附近满街乱跑————比尤利街的尽头,是格林公立学校的大碎石操场。修女们一直在告诉吉拉德、蒂·宁和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其他孩子,由于公立学校的学生不是天主教徒,他们仍长有尾巴,只是隐藏在裤子里————我们中的一些人(特别是我)确信不疑————吉拉德到了那里转悠,隔三幢围有木制栅栏的平房,就是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首先你会看到修女们的红砖住舍,在晨曦中非常耀眼。接下来就是沉闷忧郁的学校大厦,大厅里铺着长条的木地板,地下室非常宽敞,有小便池和嗡嗡的回声。一堵高不满一英尺的花岗石墙,把泥土质的大校园(它与农夫肯尼的草地相连)与一个炉渣质的小内院(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隔开。我们学生喜欢坐在这花岗石墙上,或朝它投扔游戏卡片————最流行的是投卡游戏,那些附在泡泡糖里的卡片,上面有电影和棒球明星的相片(哦,我的天!一定是威尔玛·班恩基[8]和罗杰斯·洪斯彼[9]的年轻脸庞,印在芳香的泡泡糖卡片上)————卡片扔向石墙,看谁的离墙最近————现在游戏暂停————吉拉德在沉思中慢慢走来,明媚的晨光下,到处是快乐的学生————今天他思路混乱,抬头遥望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穹,心里在嘀咕,这地面上的嘈杂、激动、叫嚷、房屋、人群和担忧,到底算什么?————“或许这一切都是空的,”他以清晰的纯真在作祈测————“就像爸爸烟斗中腾起的烟雾”————“和那烟雾描出的图像”————“我只要闭上眼,就全都消失了”————“没有妈妈、蒂·让、蒂·宁、爸爸————没我————没kitigi(猫咪)”————“也没有大地。看这完美的蓝天,它在清楚地昭告:万物皆空”————仍在流鼻涕的小帕洛德,在墙角玩游戏卡片,眼看就要输了,旁边的小恶霸们,一个个虎视眈眈————“他在哭————他只担心他的运气,而他的运气会越来越糟”————“他的运气是贫恶交迫”————“啊,这个世界”————这世界的另一端是Presbytère(教区官邸),住着拉鲁密阿神父和他的助手们。这幢黄色的砖房,看上去像一只作弥撒用的圣杯,对孩子而言,颇具神秘感。我们经常想象,这里晚上有烛光游行,早晨有雪白的花边餐巾————接下来就是教堂了,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那时还在地下室竖着一座水泥的十字架。教堂里面,古老光滑的长椅,彩绘玻璃的窗户,十字架与祭台的专位,为马利亚和约瑟夫设的圣台,还有桃花心木制的古典式告解室,每一间都有供窥视的华丽移窗和酒色的帷幕————盛有陈旧圣水的巨型大理石洗手盆,曾浸入成千上万的手————秘密的壁龛,高悬的管风琴,神圣不可侵犯的内室。由此庄重走出的,是身穿黑袍飘带的祭祀助手和手持高贵礼拜用品的神父————这地方,吉拉德来过多次,他就是喜欢————这个上帝来视察、检阅的地方————“我到天堂时,第一件事就是求上帝,给我一只美丽的小白羊,来拉我的旅行车————哎,我真想现在就去,无须再等————”他在孩子和鸟群中叹息。校园的另一端,修女老师们聚在一起,等待早晨的上课铃声和列队集合,晨风微微吹拂着她们的黑袍和黑念珠。她们脸色发白,眼睛里有炎症引起的分泌物,精巧的五官宛如镂空花边,像圣杯一样遥不可及,像白雪一样罕见,像圣饼一样不可碰触,是思想的源泉————在孩子面前高深莫测————修道院的修女们,在她们僻静的红砖寺院里,专注于缝纫手工和其他虔诚的宗教差役。我们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她们的帽檐,看到她们俯身于念珠、圣书或绣品的侧影;她们也往往在努力而好奇地探究窗外的一动一静————事实上,一个来自路易斯安那东方得克萨斯油田的流浪人,碰巧经过洛厄尔市,现正躺在格林公立学校栅栏下的草地上。他膝盖并拢,嘴嚼青草,一边哼着爵士小调,一边思量着面前无瑕的空虚,甚至在琢磨,站在窗后注视他的老修女在想什么————“懒惰的流浪汉(Paresseux)!”————“强盗!————罪人!”

    这就是典型的吉拉德,他不愿朝田野看。农夫肯尼的农田边缘,长满了灌木和小树。森特维尔镇的村舍正冒出早晨的炊烟,远处的小山和相连于地平线的草地,可直通德雷克特镇和新罕布什尔州。最最尽头,便是美洲大陆北方淡褐色的一片枯萎————吉拉德是内向的,像金子的圣杯一样,只侍奉一个神圣的主人,为自己的光荣使命而义不容辞————他坐在花岗石墙上,凝视周围的小孩、流浪汉、窗口的修女,玩跳房子游戏的少女和随众起哄的蒂·宁————“小疯子,看,这么激动————她不懂今天早晨的蓝天,她也不在乎,像一只小猫————看————”吉拉德望向天空,目瞪口呆的————“什么都没有,天上没有云彩,没有声响————宛如自下而上倒流的水,怎么会有昆虫呢?”空气干燥清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上课铃响了,学生们匆匆忙忙,以班级为单位排成沉闷的队伍。领队的修女们忙碌着,这是新一天的检阅阵列。晚到的学生在校园狂奔,书本都从他们身上飞出————狗在叫,有人咳嗽,还有许多不愿安分守己的小鞋,忙着践踩碎石————学校生活的又一天————吉拉德的眼神锁住蓝天,这安静而神秘的天空,这令人心碎而一言不发的太虚,它不会向男人和男孩,启示任何信息。但吉拉德想从中寻找出一个奥秘,这是他在学校里永远也学不到的————“这是上帝的眼睛,这是没有底的————”

    “吉拉德·杜洛兹,你没站在队伍里————!”

    “是的,玛丽修女。”

    “肃静!大嬷嬷要讲话了!”

    “嘘!默西阿!把卡还我!”

    “这是我的!”

    “不是!”

    “谁信你的圈套(Famme ta guêle)!”

    “看我怎么收拾你。”

    “混……混蛋!”

    “肃静!”

    全场沉默,只有风的飒飒声,两百颗心脏似乎都已屏息止声————在那流水飘逸、无处不在、无法理解和一尘不染的蔚蓝之下————

    秋天的树木,向这蔚蓝伸出单薄的红色枝梢。烟雾在早晨的嗅觉中弥漫,被扭曲成鬼灵。可以听到博伊斯凡特木材厂的锯子,在切割一棵大树的躯干。比尤利街上,捡破烂者的推车,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更远处,小孩在哭————灵魂啊灵魂,都要回收到天上————这水晶般的虚无是唯一的现实,没人可以点评,甚至是维京出版社————甚至是拉鲁密阿神父。他现穿着刚从晾衣绳取下的袍子,在教区办公楼里,洋洋得意地跑东跑西,朝他的房间吹口哨。在他早晨隐隐作痛的睡眼中,这房间变成他人生世界里的泪珠,lacrimae rerum。想到早餐桌上的法式布丁和猪肉碎饼,他的嘴唇不由忸怩作态起来。穿上服饰后,他很快就要开始他教区神父新的一天————他是个好人,就像我们在市政厅的市长,还有朝南五百英里外,坐在书桌前的柯立芝总统。今天的晨曦,照亮华盛顿市的波托马克河,同样也照亮洛厄尔市的梅里马克河————换言之,谁能找到这存在于心灵水晶球中的理想世界?————历史上有不少人,争当恺撒大帝,留存半身雕塑,前后簇拥着羽毛笔、签字、文件橱柜、罗马维斯塔尔贞女们[10]乏味的花饰。与他们相比,小小的吉拉德,以他幼稚而执着的探索,却更有希望————我是这样认为的。

    噢,那个早晨,在那个地方,实实在在地看到我的吉拉德。他与所有其他穿黑色裤子的男孩们,排在一起。而小女孩们,身穿带白色圆领的黑裙,另组一队。在这一古老的场景中,可看到聪明、伶俐、甜蜜和可爱。老在埋怨的可怜的修女们,尽力而为,以求完美,在这教堂内,在这张开双翅的教堂————白鸽的教堂————我将永远不污蔑这教堂,因为它给了吉拉德一个神圣的洗礼;我也不污秽那只手,因为它祝福了吉拉德的坟————并将之正式奉献给源头,光芒四射的天堂里的雪,而不是黄土————证明他是怎样的人,一个虚无缥缈的天使,而不是一个脓包————孩子如记不住六乘七的答案,修女们的习惯,是用戒尺的边缘重击他们的手指关节。所以每天每个教室,都会有眼泪、哭泣和灾难————司空见惯的事————但这是其次的,因为它来自庄严的教堂,是纯金,是完美的光辉。这种认知,可以照亮战士的心,前仆后继,英勇死战————“噢,阿朱那王子[11],杀呀!”————悔悟圣坛的扶手旁,也期待着这种认知。悔悟的人啊,放弃自我,承认自己只是一个傻瓜,宁愿自己的骨头溶解于这永远的光辉中————我全部的罪过,一丝一毫,甚至是那些最小、最不易被察觉、最容易找到辩词、几乎可以不算的罪过————可是,你这装模作样的傻瓜,浑身上下都是罪,满满一桶货真价实的罪,你已在里面像糖浆一样旋转搅拌————你的错,通过你脆弱的缺口,不断渗透出来————你笨手笨脚,弄砸了祝福他人的每一个机会————你过去有时间,将来还有时间,打着呵欠,就是不愿弄懂————啊,你本来就是一个废人————最好还是把你消灭————在神圣的牛奶里,你扮演细菌的角色,浮起的黄色渣滓变成紫色,或花盆的绿色————像你这样是不够的————上帝知道他自己弄错了————我们讲上帝,太随便,犹如顺手拈来,因为不知道如何去描绘这一尘不染蓝天的虚空,即吉拉德今晨看到的————我们很容易作出妥协,往往以自己的眼光,把万事都拟人化。从而,把我们低下的自在、自我、自恃和自觉,都归因于天堂灿烂的完美————上帝不是人————上帝是无形的————那一切都是有条件的,空谈而已。我要讲多少,才能讲清————这太痛苦了,好比在北方一座潮湿的教堂,作一个枯燥无味的布道。这是个单调的早晨,下着雨,外加是星期日————我们在水中受洗,恰恰与卫生有关,这意味我们变得肮脏,亟需一次沐浴————赞扬一个女人的腿,她金色的大腿只能带来死亡的黑夜,直面人生吧————罪就是罪,没法回避————我们是蜘蛛,我们相互螫刺。

    在罪的面前,无人可以免疫,就像无人可以不上厕所。

    吉拉德和所有的男孩一样,在特定的季节内,做完特殊的九日祷;星期五下午,便去告解室,为星期日早晨的弥撒作准备。在那一天,教堂冀望能向教徒们灌输以耶稣基督为象征的完美理念————连吉拉德也是个罪人。

    下午四时,我可以看见他走进教堂,由于办事和其他原因,比其他人要晚。大部分男孩已经结束,轻松地离开教堂。其神情显示,他们心灵的重担已被卸下,留在告解室了————在悔悟圣坛的扶手旁作惩罚的祈祷获得的赎回,是依情酌量的————吉拉德除下帽子,指尖在大理石洗手盆里游划,心不在焉地划十字,踮着脚尖绕到过道,走过放有耶稣受难雕塑的祭台。每次看到,他都会心痛如绞(“Pauvre Jésus,可怜的耶稣”),好像耶稣是他受冤枉的挚友和兄弟————他曲膝致意,然后走进教徒的座位区,在长支架上跪下。这样的长支架,早晨、中午和晚上,已被磨损擦净一百万次————他开始了初步的祈祷————“万福马利亚————”法语是这样讲的:“Je vous salue,Marie pleine de grace(万福马利亚,你充满圣宠,我向你致敬),”————Grace(圣宠)和Grease(油脂)两词极易混淆,小孩祈祷时不说“圣宠”,却说“油脂”。世上没有任何权力,可以终止这样的混淆————神圣的油脂,好得很————“Le Seigneur est avec vous————vous êtes bénie entre toutes les femmes,(主与你同在,你在妇女中受赞颂)”————保佑所有的女人,他们明白,他们母亲和姐妹的众多眼睛,都已融合成一双眼睛————“Et Jésus le fruit de vos entrailles(你的亲生子耶稣)”————“entrailles”,是很有力的法文,子宫的意思。而英文的“entrails”,则是内脏。我们都不懂什么是内脏,可能是马利亚和其他女性们身体内部的秘密吧。一丁点儿都没想到,整个宇宙就是一大子宫————这措词和想法太曲折复杂了,对我们理解子宫的性质和空空如也,实在是无裨于事。那完美的湛蓝天穹便是我们大家的子宫(但不是我们的内脏)————“Sainte Marie,Mère de Dieu,priez pour nous,pécheurs,maintenant et à l’heure de notre mort(天主圣母马利亚,求你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为我们罪人祈求天主)”————但小男孩(和他们父亲)的头脑里是没有逗号的,所以一直朝前念,念成“pécheurs maintenant et à l’heure de noire mort(罪人,现在和在我们临终时)”。由此而产生:永远是罪人,直至死亡,没有帮助,没有希望————

    “Ainsi soit-il(阿门)”,他们中谁也不懂这阿门究竟意味什么。通常的解释是“这是真的”,不多也不少————把ainsi soit-il(阿门),当作是圣坛前祭司所用的神秘的密码吧————以他的纯真和内在的纯净,吉拉德诵完了《圣母经》。他跪在自感安全的教徒座位区,准备去访问告解室中的神父。宫殿式的告解室,其酒色的帷幕不时掀起,悔悟的罪人进进出出。进去时心事重重,出来时如释重负,阿门————

    吉拉德现在思考他的罪,蜡烛闪烁,仿佛为此作证————远野的狗吠,穿过教堂烟雾和蜡油弥漫的大堂,像是人的声音,引诱吉拉德转头去查看————除此以外,整个教堂笼罩在巨大的沉默之中。嘘……这沉默,却又像一个宏亮而持续的提醒,在提醒教徒们诚实地直面自己心里的邪念————

    “我推了小凯如费尔”————是在校园里发生的。课间休息时,吉拉德用卡片建造了一座城堡。这位一年级学生出于好奇,越凑越近,就把它撞倒了。吉拉德怒不可遏,没有多想,便推他一把,他真的很不高兴。“看,你弄坏了我的房子————傻瓜!”过后,他就悔悟了,但已经太晚————他现在噘着嘴承认:“但这是我的房子————mautadit fou(疯子)。”(这是一句骂人傻瓜的话,孩子用。实际上,大家都用,包括教士、议员和药剂师)————“我推他时,他脸色变得苍白,因为不知有人会在那时推他,这就伤害了他————Ya venu blême comme une vesse de carême(他一脸的苍白,就像大斋戒时放的饿屁)————吉拉德的心急剧下沉,这是我做的坏事————这是明明白白的罪————耶稣自十字架看下,不会喜欢的”————他的眼珠转向十字架,耶稣伸出双臂,两手被钉,身子瘫向底座,永远在哀叹,永远在吉拉德的柔心唤起这样的疑问:“他们为何这样做?”————看看这已经发生的众多愚蠢的错误吧,像白昼一样清楚,就在墙上————巨大的默哀笼罩着耶稣优美而温柔的臀部和束腰带、四肢和膝盖、因受刑而单薄的胸膛————还有那难忘的沮丧面容————“上帝对他的儿子说,我们必须这么做————他们在天堂作出决定————他们已经做了————已经发生了————犹太人之王!”————“犹太人之王————那意味着,它已经发生!————要不,犹太人之王的字样,怎么会出现在他们杀人十字架的怪异飘带上————他们还钉上钉子”————世世代代的人们在教堂和庙里低头祈求,脑海里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他在哭泣!”吉拉德呻吟着,他已看到一切。

    还有两条罪要承认:星期三上午在小便池一个角落,看了洛杰的si处,还让洛杰看了自己的,时间蛮长的————是故意的————想到此,吉拉德不禁脸红了————他看到洛杰的,与自己的不一样,更弯曲。他感到一阵剧痛,漫不经心地小了便,在耻辱的恐惧中,竟不知觉地扭了膝盖————我们的罪恶感是根深蒂固的;没有罪的地方,我们创造罪恶;有罪的地方,我们又忽略了————有一个念头悄悄探了头,干脆不告诉神父————但上帝是知道的————况且,稍稍偷工减料,以欺骗忏悔神父善意的耳朵,本身就是罪,他是期待忏悔人来坦诚一切的————“可怜的神父,如果我不讲,他会知道吗?他不知道,便安慰我,让我去做祈祷。但,欺骗他是一桩大罪————好比他死时,我朝他眼睛吐啐唾沫,好比……”

    幸运的神父,安瑟默·富尼埃,来自加拿大魁北克的特洛日维镇,是十二个儿子中最小的,但在他父亲的眼中,则是最有出息的。他的手,本来可能会因为一直在耕耘加拿大亚伯拉罕平原[12]的土地而长满老茧,但现在呈粉红色。他迎入蒂·吉拉德,打开移窗,迅速垂下恭顺的耳朵。这耳朵,在这漫长的下午,已听了足够的忏悔————咳嗽声在天花板盘旋,游荡,最后在教徒的座位区沉淀;下跪用的长支架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教堂工人在圣坛处搬动椅子和灭蜡烛器,突发奇响,虽然刺耳,但自有一番韵味————

    “Bénit(保佑)”是吉拉德唯一听清的词,神父咕哝而迅速地做了介绍性的祈祷,接下来就准备倾听了————吉拉德可以隐约闻到大人的呼吸,还有那种大人旧牙齿的奇特气味。那些旧牙齿,在这旧嘴巴里,已工作了很长的时日————“扑哧,扑哧,扑哧”,他还听到前一个忏悔人,在教堂的后座飞快地默诵悔悟的念珠祈祷。此人刚刚完成忏悔,已戴上帽子,正奔跑出教堂,尖叫着穿过夕阳下布满草茬儿和淤泥的田野,去加入已在三叶草溪谷手持石块的玩伴队伍————一只小鸟,箭一般地掠过法兰西圣路易斯教会学校的屋顶,在霞光四射的天空留下一道剪影,像是圣灵的意志————东方是橘黄,西方却是白色,因有一抹云,把下山的太阳遮掩了。很快地,太阳将染红、照亮这抹云的边缘;天空又会变成金黄,接下来便是艳红的壮观日落,就像昨天的一样————校园安静的角落里,冷寂的草地似乎在发出霜冷的公告:明天不上课————吉拉德能感觉到这一切,但他今日的事情才刚刚开始。

    “我的神父,我招认我推了一个小男孩,因为他惹我生气。”

    “你伤害他了吗?”

    “没有————但我伤了他的心。”

    听到如此精致的回答,神父很惊讶,这真是精益求精了(“他将成为一名神父,”他暗暗笑了)。

    “是,你很正确,我的孩子,这伤了他的心。为什么你要推他?”他继续着,以告解室里的神父惯常的悲伤而柔顺的语气,又好像在说,“例行公事后真想知道,我们坐在这里认罪,到底是为什么。”

    “我推他,因为他弄坏了我的卡片房子。”

    “噢。”

    “这使我发疯。”

    “你发怒了。”

    “Oui(是)。”

    “你知不知道————他比你小。”

    “Oui(是),他是一年级的。”

    “噢,”————好心的神父遗憾地朝吉拉德扫了一眼,将心比心,他很是同情————啊,这个场景可以在傍晚的小教堂发生,也可以在某个战场上!

    “嗯,”他总结道,“你认识到自己的罪过————下次,你要有耐心————要记住你的想法,你伤了他的心,即使没有伤到他的躯体,”敬羡地,“你自己把它弄懂了。我确信,”他进一步提供忠告,尽管今天下午他已经在超负荷工作了,“上帝了解你,还有没有其他的,你想告诉我。”

    “是,我的神父”————说到此,吉拉德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畜生,新旧兽性,层层重叠————“我————哦————”他开始结巴,支支吾吾,脸绯红,又停了下来。

    “我在等待,我的小男孩。”

    迅速地,吉拉德低声讲了有关小便池的事。以他说话的神秘来推断,圣奥尔教堂星期六下午的忏悔之事里,似乎从未有过比这更荒唐的事。

    “啊,你碰了他的小叮当(Sa tite gidigne)?”

    吉拉德:“噢,non(没有)!”一下子高兴起来,原来他还有个空子可钻,因为他从没想过这种事,有救了。

    “嗯,”叹息,“我对你充满信心,我的孩子,你再也不会做此事了。还有没有其他事?任何事?”

    吉拉德立刻记起另一条罪,他都忘了,直到现在————“我告诉修女我温习了圣理问答课。但事实上,我没有。”

    “你没有答出?”

    “我答出了,但我是凭另外一次温习,我只是背下来了。”

    (“啊,那不是罪过,”神父心想。)可就此结束了,“好,讲完了?好,你要默诵《玫瑰经》和十五遍《圣母经》。”

    “是,我的神父。”

    仁慈的移窗关上了,吉拉德面对华丽的幸福饰板。他奔跑出来,轻快地走到圣坛,真想唱支歌————

    全部结束了!没什么了不起的!他又是纯洁的!

    白色的扶手旁,有血红的地毯,通向一尘不染、白色与金色相间的圣坛。吉拉德在祈求,全身心地沉浸于自己感恩的祈祷中。手肘靠着扶手,小手掌相合,眼睛里充满了赞美和感激————假如我是上帝,看到他这惊喜的眼神,朝着我的圣坛,就因为我给了轻易的宽恕,那真是太惭愧,我会这么说————但上帝是宽恕的;更重要的,上帝是仁慈的;仁慈就是仁慈,仁慈就是一切。教堂内一片空寂(每个人都走了,包括最后那个神父,即听吉拉德忏悔的神父),无声无息,却震撼人心。圣坛的扶手旁,那凡身的小天使,沐浴在极乐中。有没有其他更容易的方法,以达到这样的幸福?只能存疑,因为雪是雪,神性是神性,神圣是神圣,信仰是信仰。

    扶手旁就他一个人,他突然感受到这空寂的强烈咆哮,以它纯净的透明,充满他的双耳,并渗入大理石和花朵,这闪烁且变暗的空气————天堂肯定听到了,像金刚钻一样坚硬,一样空缈,一样明亮————像川流不息的同情一样,在这持续和触手可及的安慰中,有些微妙的安慰,会教诲我们一些更微妙的奖赏。它们将远远超过印刷的和建造的奖赏。

    在和平和幸福的包围下,我的小兄弟赶紧走出已空旷无人的教堂,飞快地跑过熙熙攘攘的街道,回家来吃晚饭。

    “去做过你的忏悔吗,小吉拉德?”

    “Oui(是)。”

    “快来吃东西,我的金色天使,我的pitou(小狗狗),妈妈的小卷心菜。”

    我蠢蠢地坐在黑暗房间的床头,知道我的吉拉德回了家。我的嘴在敬畏中已整整张开一小时。你一定想象我已流了很多口水,唾液满面。我低头看,发现自己手掌向上,闲散地搁在膝盖上。这象征,我与神圣的快乐彻底脱节,全然无缘。

    我也听到这样的空寂,透过家具、房间和墙,也看到这样的闪烁光亮。

    这个梦是一个整体,它属下的任何元素都是不可分割的,它就是一整个单纯的真如[13]。

    假如我是最牛的双关语专家,我会说,我一点头,就会刮起寒风,在这恶劣和不适居住的医院里;这医院的名字就是地球,在这医院里,“你只欠上帝一死,”该是跨上我自己马匹的时候————

    受水龙头不停滴水的诱惑,猫咪爬上洗涤槽。它的四爪卷曲,尾巴盘绕在下,它沉思而敏捷的脸微微倾斜,它的耳朵竖起,像是在打量环境,或消磨时间,或想与我们开玩笑————但妈妈的头开始发痛,那是二月份一个天寒地冻、北风凛冽的晚上,爸爸还在工作,已经很晚了(或许是在本·富·基思戏院后台,与威·克·菲尔茨玩扑克,这只是我根据描画的面具胡猜的)————风在厨房的窗外呼呼地吹,妈妈在长沙发上,绝望地乱翻报纸,时间约九点三十分,晚饭的碗盘已经收了下去,(用她小心翼翼的手,)现在,她躺在那里,头靠着软枕,额头上放着一包冰————木炭炉上的水沸腾着————吉拉德和我坐在炉前,暖和我们的脚。蒂·宁在桌子上做她的“devoir(课外作业)”————

    “妈妈,你生病了,”吉拉德用他哀怨的声音,与他心里的神灵争辩着,“我们怎么办。”

    “哦,没事的。”

    他走过去,以自己的头贴近妈妈的额头,希望能听到治疗的方法————

    “假如有阿司匹林就好了。”

    “我帮你去取————去药房!”

    “太晚了。”

    “才九点三十分————我不怕。”

    “可怜的吉拉德,今天太冷了,何况又这么晚。”

    “没有关系,妈妈!我会穿得暖和!戴上帽子穿上胶鞋!”

    “好吧,你跑着去伯如内老人的药房,要一瓶阿司匹林————钱在我手提包里。”

    吉拉德和我一齐窥探这一神秘的手提包,寻找同样神秘的五分和一角硬币。它们始终在那里,掺杂于念珠、口香糖和粉扑之中————

    小吉拉德找来他的护耳冬帽,戴上以盖住耳朵。套上胶鞋时,他用了一种悲剧似的弯腰动作,从没在地球住过的天使,是无法想象的————像一把滞涩的锁中,插入了一把冷钥匙。我们在室内,暖和的皮肤如此单薄;室外,冬天的寒夜如此凛冽浩荡————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14],自有它的优点————

    “快去吧,我的金色小天使,妈妈会担心的————”

    “我去取药,你不会有事的,看我的!”

    他高兴地出发。开房门的一瞬间,室外的精灵便可挤入厨房,他马上猛力关门————我看他跌跌撞撞地走。沿比尤利街,朝西第六街,四栋屋子就到消防站,一路上全给灰尘遮盖了————黯淡的路灯只能在对比下,衬出空气中漆黑为一团。天空中的星星帮不上忙,只在徒然的冰冻中闪烁————寒冷渗入吉拉德的脖子,他努力把自己裹紧————他赶紧绕过墙角,顺着西第六街,朝艾肯街、里利街与西第六街交界的光亮处疾走。那里有灰色油漆的荒凉住户公寓,在暗淡的星空下,点缀着单调的褐色厨房灯————看不见一个活人,排水沟里尚有积雪————是冰山和石头的好世界————而不是为人而造的————一定要说是为谁,那就是为冷酷无情者————这世界是从来不讲同情的————他为了暖和些,便跑起步来————

    在艾肯街,河上吹来的厉风正面袭击他,发出一声吼叫,绕过墙角,还带来冰冻在河中的岩石气味,掺杂着锈味————

    “上帝好像不是为人而创造这个世界的,”他不由自主地推测,冻彻的骨头激起他的绝望————看不到帮助,绝对的无助,上下左右————星星、屋顶、打旋的灰尘、街灯、凄冷的店面、街道终端的景点。在那里,你知道,平坦的大地蜿蜒向前,一直通向圆形的二月[15]。对我们这些斯拉夫水平的傻瓜而言,二月的圆形和温暖是没有保障的。这平坦的大地————平得像一个锡盘————所以在寒夜里,当寒风刮来时,一个人最好是躺下,躲避这寒风————没有任何思想,任何心灵的冀望,可以将之驱散。甚至银行的数百万美元,也不能击败这寒风。冬夜的真理就是,我们不适合在这世界生活————石头可以,但盼望重获绿色的青草和树木,就不可以。我可以确定,就凭它们今晚僵死的褐色————百万美元可以购买有壁炉的屋子,但这屋子却不能为富人购买安全————

    吉拉德预测那是一个简单的分离,因分离而有伤心。寒冷之所以寒冷,是因为一分为二,一方面是寒冷本身,另一方面是受冻者————“如果不是一分为二,比如在天堂……”

    “妈妈在头痛,哎,上帝,您为什么制造出这么多痛苦?”

    买阿司匹林的归途中,在恩乃尔街,他听到凄厉的辘辘声。原来是捡破烂者,这么晚还没收工,刚从狂风怒号的垃圾堆回来。他的马在喷吐着热气;他的钢皮木轮,在砂砾和石头上,研磨出尖厉的声响。寒风卷起灰尘,落在他身上的粗布衣服上。饱受痛苦的嘴唇,因受冻而无奈地咧出一个露齿的微笑。你可以从他手套中,看到痛苦;从他胡子中,看到哭泣。真是悲哀————回到一个破烂漏雨的棚户————去计数他捡来的生锈的紧身胸衣、遗弃的旧货、破烂的账本、各色的垃圾————他的人生错误,积年累月,最后死去时,却一无所得。你永远找不到一本账本,上面有他名下的借方或贷方————即使传教士说的,也不例外————“穷困的老人,没有温暖的厨房,没有母亲,没有弟妹和爸爸。空旷的星空下,他孤独一人面对他的困境————假如这一切能凝聚成一只羊毛绒球!————”马蹄踢出火花,钢皮木轮吱吱转上西第六街,整个凄惨的场景渐渐消失————吉拉德走近我们的屋子,厨房亮着金色的灯光,在寒冷的门廊里停住,作最后一次遥望————天上的星星与此无关。

    通过另外一些途径,他希望。

    “哦,你的小手是这么冷————感谢你,我的孩子————给我一杯水————我会好的————妈妈今晚不舒服。”

    “妈妈————为什么这么冷?”

    “不要问我。”

    “上帝为什么让我们又病又冷?为什么不把我们留在天堂。”

    “你确定我们曾经在那里?”

    “是的,我确定。”

    “你怎么那样确定?”

    “因为现在的情形是无法接受的。”

    “Oui(是)。”————妈妈在罕见的认真思索时刻,不轻易认同与她头脑中的铃铛没有共鸣的想法————“但是,现状是真实的。”

    “我不喜欢,我想去天堂,我希望我们都在天堂。”

    “我也想。”

    “为什么我们不能得到想要的?”他一说出口,眼泪就在他眼中出现,因为他知道,这是自私的要求————

    “噢,妈妈,我还是不懂。”

    “来,来,我们来煮又好吃又热的巧克力!————”

    “热巧克力(Du coco)!”蒂·宁马上附和,我也跟上:

    “Klo Klo(巧克力)!”

    一大锅可可,在炉灶上烧开、起泡、变稠。吉拉德很快忘记了不高兴的事————

    如果说,吉拉德的生病濒死是他罪的见证,如圣奥古斯丁著作第一页所宣告的,那么他的罪,必定远远大于那些乐于享受的凡夫俗子。百万富翁乘游艇在南海巡游,做伴的是金发碧眼的女郎、秘书、酒瓶、工程师、数不清的荷尔蒙药丸、汤姆柯林斯鸡尾酒以及和平安详的谢世————恩乃尔街上的废品旧货商,他的罪,几乎与我们兄弟的一样深重————

    那晚,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吉拉德一直在倾听风的呻吟和百叶窗的响动————从他睡的位置,他只能看到一颗泛着冷光的星————门外的栅栏不能提供任何御寒的希望。

    就像今晚,你蜷缩在一个地下通道,所获的保护是微乎其微的。吉拉德有他的节日,来来去去,就在他憔悴的微笑前————新年的前夕,我们在二楼的床上,头顶上的屋檐糊满墙纸,听下面的火箭喇叭、拨浪鼓、窗外的铃铛,还有洛厄尔市悲哀旷野的沉闷。朝柯尼中心大广场走,新年(一九二五年)的天空中,我们看到红色光辉渐渐变成褐色,并生出各种光环。我们想:“新的一年”————新年带来新的,譬如新数字,还有手持烛光和印第安饰品的新男孩,在永恒中闪闪发光;送走老的,譬如留胡须挥镰刀的老泼妇,放逐去黑色的原野。仙女们在客厅的沙发扶手上舞蹈,以示庆贺————吉拉德、蒂·宁和我,围坐在床上开秘密会议。他幸福地微笑,试着向我们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一会,戴荒唐帽子的醉鬼到楼上来吻我们————旧报纸归入旧阅览室的档案,头尾两页被翻得皱皱的,总引起一丝悲哀。你翻开,便看到刚过的元旦的新闻、戴大礼帽的广告、街上欢呼的人群、积雪————睡在被子下的小男孩,当橡胶街灯柱迎来新年前夕时,眼睛里充满对未知的期待。死神的镰刀,东劈西砍,要割走他的精气和活力,直到他给奶瓶脖颈系上围兜。黑暗中飞来一群虚无缥缈的小虫;你一看,它们就停止闪光;你不看,它们又开始闪光————这就是吉拉德对黑暗阶段以及牛铃的明亮解释————旋即,我们又要过复活节。

    复活节是在四月,配以百合花和田野的白鸽。我们去玩跷跷板,直到棕枝主日那天。我们凝视棕枝主日的画像,有画温顺的耶稣骑小毛驴进城的,还有画棕枝主日其他场景的。“上帝在那里发现一只温顺的小毛驴,他骑上去,一齐进了城”————“看,人们都很高兴”————对于百合盛开时的复活节而言,我们印象深刻的不是各式各样的兔形巧克力糖,而是:我们的玫瑰花环,我们对泥泞春天的叹息;我们穿上新鞋上教堂,在泥泞中踩得吱吱响;教堂外边,可闻到芳香的香烟,看到男人吐口水;教堂里面,则是一片静止和坚决,到处是白花和葡萄酒。

    我们一齐庆祝美国独立纪念日,放爆竹,骑坐在铁栅栏上,结果栅栏摩擦冒出火花。到了晚上,连树枝都是暖暖的。男孩们朝铁栅栏投掷鱼雷式爆竹,四面开花,像打仗。最后在公共广场,此起彼伏的,是爆出各色彩带的炸筒和大炸弹爆竹,还有爆米花和柠檬汽水————

    到了万圣节:一九二五年的万圣节,妈妈把我装扮成留长辫披白色长袍的中国佬,吉拉德饰演海盗,蒂·宁则变成了一名小吸血鬼。爸爸拉着我们的手,列队行进到里利街与艾肯街的交界处,那里有冰淇淋,汽水。因为戴面具穿戏服,只见到人行道上一群密集的闪光眼睛————

    世界上的所有孩子,一直迅速地迎来送去各式节日。节日本身变动既少又慢,而孩子们明亮的眼睛,千篇一律地回到节前的呆滞神态————种子,种子,到处播撒的种子,发芽,生长,然后结成我们生命的周而复始的果实。现在活着,但一定要死去————你知道这么多,看得这么透彻,节日实在是索然无趣的。

    所有活着的和将死的生物,不管是现在的,还是没完没了的将来的,都不愿得到预警————就因为这,我应该闭嘴,关闭我的命相店,放下百叶窗,默默打扫我那又脏又黑的巢穴。此时,父亲病倒了。他把印刷生意的一部分,从装有印刷机器的店铺地下室,搬来家里二楼的空卧室,作铅字排版————他也患有风湿病,裹着白色床单躺在床上,一边呻吟一边骂:“La marde(狗屎)!”他望着隔壁空卧室里的铅字架,他的助手曼纽尔穿着被墨水玷污的围裙,正在那里竭尽全力。

    再晚些,等到吉拉德病重了(长期的病,长年累月的病,他最后的病),这些印刷工具则搬回梅里马克街上租来的店铺,在皇家戏院后面的一个小巷。这条小巷,我去年再次重访,发现一如既往。这是一栋古老的单层殖民式灰色木建筑,爸爸冀望甚高的印刷商店,曾在此成形、发展。它的门窗已被封上,纯像一栋鬼屋,甚至流浪汉都不屑一顾————在这被世界遗忘的小巷,今晚吹着凄厉的风,其情景,比风卷残纸于废品堆弃场,更为悲惨。而被遗忘更为彻底的,是吉拉德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这令人心胆俱裂的形象,每每显现于他产生强烈的兴趣或困惑时,他仿佛在说:“唉呦,这个世界,什么是我们的肖像,不就是尘土吗?————对,还有我们的印刷店。”————悲哀。尽管如此,由于老爸在商业世界的辛苦,许多猪排和豆子来到我的餐桌。成年人唯一的游戏,就是在商业世界的谋生,就是如何从隐秘的地窖获得难求的面包。而那地窖的大锁则在骗子们的手里,他们知道只要掌控面包,奴役他人是轻而易举的————埃米尔戴着领带,手足胼胝地赚钱,用来付房租和买煤炭(在这寒冬的黑夜,低估取暖的重要性,简直是忘恩负义。煤炭卡车往往在凌晨到达,黑而多尘的煤炭,通过一条钢的滑槽,吼叫着冲入我们的煤箱)————妈妈铲出火炉底部的灰烬,倒入桶内,蹒跚地搬去垃圾箱。这灰烬是爸爸努力的象征,尽管它的加热功效现已进入涅槃世界,但否认它以往的功劳,是一种背叛————近来,我又诅咒又咆哮,因为我不想为谋生而活,帮他人去做幼稚的工作(任何蠢人都可把木板搬来搬去)。我宁可整天睡觉,到晚上再起来,通宵达旦地写下我对这个世界的幻想,那幻想仅仅是世界上一朵虚无缥缈的花。煤炭、滑槽、火焰、灰烬、想象中的各色鲜花。尽管如此,“总要有人做世界上的事”————不管我是不是艺术家,看到一块炸鸡,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也不管我同情不同情这家禽————之后,因为我拒绝工作,我与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想写东西————我是一名艺术家”————“哦,我了不起的大艺术家,你一生靠什么活————”

    假如吉拉德还活着,依然那么柔弱,那么有才华,他会做些什么————我们神圣的天主,一定会与吉拉德相遇,赐予他面包和呼吸。他留下他的心,可他那亲切的脸庞,隐忍的忧伤和善意的灵光,都随他而去了。

    “长大后,我要当一名技艺精湛的画家,我要建造美丽的桥梁”————他没活那么久,不需要面对这一世俗的难题。但他如果活着,一定会用他noblesse tendresse(高贵的柔弱),来完美地回答这个难题。而这高贵的柔弱,在我的骨头和枯死的心里,是永远都找不到的。一九二五年十二月的一个早晨,又冷又亮,是圣诞节的前夕。吉拉德正准备上学————玛丽姑妈搀着他的手。她来探访我们,要住一星期。她想顺便做一次晨练,一边作深呼吸,一边指示吉拉德照葫芦画瓢,为他的健康着想。玛丽姑妈是父亲最心爱的妹妹(也是我最心爱的姑妈)————她健谈,开朗,多愁善感,永远涂着口红,很可爱。但她吻人时,会留下湿漉漉的一片。她戴眼镜,镜脚系一条带垂饰的黑缎绳————父亲因风湿病卧床期间,她就来帮忙照料家事————她有残疾,需用拐杖,是个专做女装的裁缝————从未结婚,但有很多男友,乐意帮忙————她像是埃米尔的翻版,对小吉拉德的爱,无人出其右,除了缅因州不动声色但火热心肠的安娜姑妈————“吉拉德,为你的健康,永远这样做,深呼吸,在肺里屏气,时间越长越好,看,”一边还捶捶她穿拼凑毛皮衣服的胸膛,“明白吗?”————

    “Oui(是),玛丽姑妈。”

    “你爱你的姑妈吗?”

    “我爱我的玛丽姑妈,这么大!”他亲切而幸福地叫道。他们拥抱后,一颠一跛地绕过墙角,走向学校。学校里,小孩满院跑,修女们则好奇地注视吉拉德这与众不同的姑妈————玛丽姑妈分手后,顺道拜访教堂,做了快速的祈祷————这是圣诞时节,每个人都变得特别虔诚。

    孩子们簇拥至教室,纷纷坐到自己的座位。

    “今天早上,”站在讲台的修女说,“我们学习圣理问答课的下一章————”孩子们翻开书本,凝视上面的插图。那些插图,出自一批法国老雕刻艺术家的手,像布歇尔等,使用一种陌生的羔羊灰色和漩涡般的线条。我清楚记得插图中,摩西芦苇床的精细条理和河岸旁女子的一脸惊讶————等学生皮寇答完,就轮到吉拉德————他在座位里昏昏欲睡,昨天夜间,他因喘息而失眠。他不知道,一次新的更严重的心脏病发作,正在酝酿中————突然,吉拉德睡着了,头靠手臂。他前面男孩的背部,正好挡住视线,所以修女一无所知。

    吉拉德梦见他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和我,他的弟弟一起。在梦中,他悲哀地想:“从一开始,我便要照顾这个弟弟。我的蒂·让。我可怜的蒂·让,他一害怕就要哭————”坐着的我,使一根小棍在沙地涂鸦,引诱他直想伸手拍我的头。他随即站起,走到院子的另一头,那边有树木、灌木和其他奇诡而灰涩的景物。突然,坚实的地面消失,只剩下空气。就在这地球的灰色边缘,出现了巨大而洁白的圣母马利亚,身穿波动流荡的长袍,一半飘在风里,一半隐入这灰色边缘。无数只柔软白羽腹颈的蓝鸟,把圣母马利亚稳稳托在半空。她的胸前是一枚金的基督受难十字架,她的手中是一串金的念珠,她的头上则戴一颗金星————美极了,远远超过人们的想象和信念,白雪一般。她对吉拉德说:“好,我善良的吉拉德。这个早晨,我们一直在找你————你去了哪里?”

    他开始解释,他是和……他是在……他是……————但他什么都记不得了。他已记不清:为什么他忘了身在何处,为什么早晨的时间缩短了,或者延长了————圣母马利亚从他眼睛的困惑中,读懂了他的疑问。“看,”她用手指向红太阳,“时间还早,我不会生气的。你走开还不到一个早晨————来吧————”

    “去哪里?”

    “嗯,你不记得了?我们是去————来吧————”

    “我怎样跟着你?”

    “对,你的旅行车就在那里,”对了,他打了个响指,像是突然记起来了。果然,眼前确有两只小白羊拖着雪白色的旅行车。他坐进后,两只白鸽飞来,降落在他的双肩,一左一右;像是预先安排好的,他现在能惊喜地记得全部的情景,他们开始一齐前行。但脑海里总有一个疑惑:他走开的之前和走开之时,他到底变成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如此短暂,他还在想方设法,把它梳理出来————小旅行车渐渐升向天堂,但天堂本身,却变得越来越模糊。头仍倚靠在手臂,吉拉德还在思索这即将铺开的完美的狂喜。此刻,玛丽修女却无礼地摇晃起他的手臂。他才惊醒,发现自己只是在教室里,一根悲戚的开窗用的长棍立在墙角,黑板擦零落在黑板的底座,黑板上有悲哀阴沉的涂抹,玛丽修女的眼睛惊讶地盯着他:

    “哦,吉拉德,你在做什么!你在睡觉!”

    “没有,我到天堂去了。”

    “什么?”

    “是的,玛丽修女,我去了天堂!”

    他跳起来,眼睛直视玛丽修女,告诉她此事的首尾。

    “圣理问答课,轮到你读了!”

    “哪里?”

    “在这里————这一章————结尾处————”

    他主动开始阅读,以取悦她;停顿时,他朝孩子们张望;嗨!每个人都牵涉其中!再看奇怪而可悲的书桌,木质的书桌刻出各种标记和人名的缩写。小男孩奥雷特(突然重新记起了)同往常一样,一脸安详,满不在乎(表面上),在朝他的橡皮无声地吹口哨。太阳光自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显示出房间内飞扬的尘埃————整个可怜的世界无动于衷!没人知道!处处都是虚空,尽管外表相异!这世界虚无缥缈之花啊!

    “我的修女,我看见了圣母马利亚。”

    修女像受到重击:“哪里?”

    “这里————在梦里,我睡着时。”

    她用手划十字。

    “噢。吉拉德,你吓我一跳!”

    “她叫我跟她走————还有一辆白色的小旅行车,两只小白羊拉着。我们已经动身,要去天堂。”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

    “一辆白色小旅行车!”几个孩子兴奋地重复。

    “是的————我肩上有两只鸽子————是白鸽————她问我‘吉拉德,你去哪里了?整个早晨,我们一直在等你’”————

    玛丽修女的嘴张得大大的————“你是在梦中看到这一切的?————在这里,现在?————在这房间里。”

    “是,我的好修女————你不用害怕,我的好修女,我们都在天堂————只是我们不知道而已!”————“啊,”他笑了,“我们只是不知道而已!”

    “看在上帝的分上!”

    “上帝很早就把这一切安排好了。”

    铃响了,宣告这一小时课程的终止。有些孩子已做好准备,只等一句话,马上就跑。玛丽修女还怔在那里,没一个人敢动————吉拉德再次坐下,突然间,无法抵抗而又紧迫的睡意向他袭来,包围他的心脏。像以前一样,他的腿发痛,额眉上泛起高烧————他坐在自己位子,陷入恍惚,从手到眉毛。数分钟后,他张眼看到一个空空如也的教室,除了玛丽修女和刚被召唤来的年长的卡罗琳————她们凝视着他,以最柔顺的尊敬。

    “把你告诉我的,再重复给卡罗琳修女,好吗?”

    “好————可我又不舒服了。”

    “发生什么了,吉拉德?”

    “我又生病了,我猜测。”

    “我们必须送他回家————”

    “他们会让他卧床休息,像去年一样,像以前一样————他没多少力气了,小家伙。”

    “他看见天堂了。”

    “啊”————卡罗琳修女耸耸肩————“那”————她点点头————

    那个早晨的九时三十分,母亲站在院子里晾衣,嘴含木质小衣夹,看到他缓缓走来,在那空荡的上课时间的街上,单独一人。那种疲倦和拖沓,令她的心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吉拉德生病了————”

    这是他最后一次放学回家。

    几天后,就是圣诞节的前夕,他躺倒在床,是在楼下的偏房。他腿发肿,呼吸困难且痛苦————整栋屋子为之掉入冰窟。姑妈路易丝坐在餐桌边,尽摇头————“La peine,la peine(痛苦,痛苦),总是杜洛兹家的人遇上痛苦————他的父亲、他的姑妈、他的伯叔,都是病人————都生活在痛苦中————受难和痛苦————我告诉你,埃米尔,命运没有保佑我们。”爸爸叹息着,以张开的手掌狠狠地拍击桌子,“那还用说。”

    眼泪从她的眼睛汩汩流出,姑妈路易丝迅速伸手,接住一根即将倒下的拐杖,“看,圣诞节马上要到了,他有他的圣诞树,他的玩具都已买好,可他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伤害像他这样还不懂事的小孩子,天地良心,实在是不公呀————啊,埃米尔,埃米尔,埃米尔,还有什么会发生,会发生在我们大家身上!”

    她的呜咽和哭泣,引起我的呜咽和哭泣。不久,迈克伯伯也来了,带着妻子和男孩们。他们来,一方面是为了度假,另一方面是来探望小吉拉德,送他一些玩具。迈克也哭了,泪流满面,内心深受折磨。他大个子、秃头、蓝眼。他咽喉发出打雷般的哮喘,以吞咽每一口呼吸,来抱怨与劝诫这漫长的悲哀:“我可怜的埃米尔,我可怜的小兄弟,埃米尔,你有这么多麻烦!”随后是剧烈的咳嗽。在厨房,另一个姑妈在跟母亲说:

    “我告诉你要好好照顾他,这孩子————他从来不强壮,你是知道的————你一定要让他穿得暖暖地出门”等等,诸如此类的话,好像母亲或多或少,应该受到责备。所以,她也跟着哭了。病房里的吉拉德,醒来听到这些哭声,心情很是沉重。但他知道,这只是一种虚无缥缈的悲伤,当天堂露出它的白光时,一切便都会销声匿迹。

    “Mon Seigneur(我的上帝),”他想,“保佑他们大家————”

    他想象他们缓缓走进羔羊的腹部————尽管现在,他仍在凝视窗口框架的木条和天花板的灰板,灰板上挂着的蜘蛛网,正微微飘向暖气的源头。朋友,听听这古老的寓言:不是你想的,也不是你不想的,它只是一个古老的命题,不复杂,蛮清楚————猪在田野里打滚,听到猪食的召唤,马上跑来,无比欢欣;人自认比猪高级,骄傲地步行在乡村小路;天才们巡视窗外,认为自己优于糊涂人;蜱虫在松针中蛰伏,远劣于天鹅;不管他们还有石头知不知情,但真相是不变的:这只是一部心理电影,他们都没有到达彼岸,信不信由你。如信,你将在这完美的解脱和拯救中得救。吉拉德在他垂死的床上,以他的方式,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是谁授给我们有关钻石光辉的知识?虚无缥缈而觉醒的钻石光辉,派来了无数的信使,为什么?————因为现在是————过去是————将来是————一定如此!

    一九二五年的圣诞节前夕,比尤利街上覆盖了一层新雪。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快活地冲出家门,把我们苦难的哥哥全忘了。但事实上,这是他的命令,叫我们玩得好,滑得远。

    “看外面多好的雪,快去玩!”他叫喊起来,像一个和蔼的母亲。我们穿上足够暖的衣服,便出去了————

    我仍记得那傍晚的天色和周遭的氛围,虽然我只有三岁————

    屋顶上一片白色,整晚都是。只有冷冷的粉红色的太阳,投射在稀稀拉拉的桦树林上。而这些树林,又是凄凄的德雷克特镇西部的硕果仅存。屋顶的上方是蓝色,是洛厄尔市奇妙的湛蓝。薄暮时,这冬季北方天空的湛蓝,像全新的刀片,过目不忘。天空又干又冷,像干冰、打火石、电火花,又像门槛下累积的粉状冰雪————能衬出鸟群,在它们选定的路线悄悄飞翔,渐渐消失于黑暗————又能衬出教堂尖塔、建筑物顶端和整个洛厄尔市。而住家烟囱释放出的呜咽烟雾,像是给上帝送去的祈祷————整个城市变得通红,一天最后的赤褐色霞光,在窗玻璃上涂色。在云霓变幻中,像有海盗飞向东方,紫色和橘黄骑兵队穿越裂缝,云霞大战中的强大兵器在地平线灌木丛上怒目对峙。晚霞的那边,各种阴谋本该越演越烈,现在却泄气,变得稀疏。交战的各队,在这巨大的天毯上,耍出行将就木的把戏:紫色的名字,沉闷的大炮,高远处狰狞的动物嘴脸。孩子们会唱:“老人家,北方睡;圆鼻子,大白嘴;睡呀睡,张大嘴。”————这多彩的天空,就悬挂在洛厄尔市和吉拉德的头顶。他躺在他的死亡之床上,手持念珠,尿壶在床边的垫纸上,腿脚则由枕头叠高————由于窗帘和窗框架,他只能窥视这多彩天空的一小部分。外面是十二月的大聚会,圣诞节前夕。他伤心地明白,在这无辜而出了错的地球上,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圣诞节————“啊,是的,真希望我能宣告我心里知道的————但当我一开始,我的思路就中断了,就消失了,这是不能谈的————可是现在我知道————像我梦里见的————穷苦人家的屋子和烟囱,他们的圣诞节和孩子————听孩子们在街上大叫,听他们玩雪橇————他们奔跑,他们扑向雪堆,小雪橇带他们走一圈,然后就完了————完了————我,一个大混蛋,但我不能披露他们极想知道的————是因为上帝不想————”

    上帝创造我们,是为他自己的荣誉,不是为我们。

    蒂·宁和我,带着雪橇和围巾,在雪堆和滑道中,与其他小孩一起,吵得热闹,玩得尽兴。这个世界上,大大小小的方面,没有丝毫的变化,所有的一切继续向前,永无止境。爸爸回家之前,吉拉德睡着了,而我们还在玩雪橇,妈妈就有一个安静的过渡期。厨房里,她拿出她的弥撒书,打开一张纸,上面是向圣马大祈祷的词句:————

    “圣马大,我请求你的保护和援助。作为对你爱和信仰的证据,每星期二我将点燃这盏蜡烛。”

    她点起她奉献的蜡烛。

    “安慰在困难中的我。你与我们的上帝同住,获得巨大的恩宠。凭此恩宠,请为我家说情:我们将始终心怀上帝,我们的必需将得到满足。我恳求你以无限的怜悯接受我的请求。”(详叙请求)。

    “如果你满意,我的上帝,请保佑我可怜的小吉拉德,使他复原。这样,他就能平静地生活————他已经受尽了苦————他受的苦,等于二十四个老年病人受的,而他没有一句抱怨————我的上帝,可怜这勇敢的小孩,阿门。”

    “我恳求你,圣马大,”她结束她的祈祷,“去战胜所有的困难,就像你战胜臣服在你脚下的恶龙一样。天父————万福马利亚————光荣。”

    此时,很多穿戴黑色衣饰的妇人,正在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的各个位置,或下跪,或端坐,或肃立。她们面对各式各样的祭台,嘴里正念着祈祷,表达类似的恳求,希望能帮助她们度过贫穷生活中类似的磨难。如能确实看到和听到,在地球黑黝黝的教堂内,以他名义发出的全部恳求,上帝会怀着无比的疼痛,来参与和处理这些恳求————有些妇人已是八十岁的老人。在过去的二十五年中,她们每天黄昏来到这地下室的教堂。她们有众多的理由,在这地窖做祈求,真是太多太多的理由了————

    令人惊异的是,在这悲哀的傍晚时刻,孩子们总是在教堂附近欢乐地大声尖叫。上帝啊,街角的地下酒吧里,站在吧台前的客人和喝啤酒的人,酒酣耳热,勾肩搭背,足以令人去相信拉伯雷[16]和哈亚姆[17],而扔掉圣经、佛经和枯燥的概念————“Encore un autre verre de bière mon Christ de vieux matou(再来一杯啤酒,你这个讲耶稣的老雄猫)!”

    “好啊,在圣诞节前夕,你像一条狗一样发誓赌咒!”

    “圣诞节前夕,我的妈呀————你知道么,如果没有一杯啤酒入肚,另有两百杯在旁等待,我的圣诞快乐就少了一个快乐。哪怕一年有四十个圣诞节,我还会这么说,”这句话的意思,正确的翻译是:

    “Calvert,Caribou est sou(卡勒波喝醉了)!”

    “醉了?到我那里去吧。我有一种威士忌酒,令你讲的话,充满另一种marde(狗屎)!”

    世界上骂人最凶的,是加拿大的酒鬼。你只需去他们的首都蒙特利尔市,在圣凯瑟林街前后左右的酒吧,就能看到这样的畅怀豪饮和亵渎辱骂。

    “杂种,你狗娘养的,去死吧!”

    “啊,混蛋。”

    他们圣诞节过得不错,角落里站着一棵挂满灯饰的小圣诞树,大家都在狂喝滥饮————走进来年轻的一代,他们必须掏出大把的钞票,以赶上那些老气横秋的酗酒与诅咒的高手。

    回家途中,在老朋友加斯顿·麦当劳的陪同下,父亲也到这酒吧饮酒。加斯顿开一辆锃亮的一九二二年豪华车斯图兹,就停在外面,跟随他们的是曼纽尔。每天下班,通常是曼纽尔开他的带斗三轮摩托,送父亲回家。今天,这三轮摩托就闲在一边了。此外,天气这么冷,他们又喝了这么多的酒,再骑三轮摩托,很可能是死路一条。

    “喝吧,埃米尔,你得高兴高兴,他妈的,这是圣诞节!”

    “我不行,加斯顿————小吉拉德卧病在床,这个圣诞节不好过。”

    “啊,他以前也生过病。”

    “是,但每一次都噬咬我的心。”

    “好,可怜的埃米尔,你倒不如去小加拿大区的河崖,纵身跳向河里……这么泄气……你的精神状态……要知道,你是没有办法的,干杯。”

    “干杯。”

    “你他妈的,曼纽尔,我想你已经喝醉了?”

    “喝醉也要花费些时间,”父亲的助理说,露出狡猾的笑————

    酒徒中也有安静的。他们皴裂的大红拳头,捧着安分的酒杯,聚在一起,想方设法把他们的老婆从头脑中赶走。你可以看到,他们的嘴角往下耷拉着,吞咽着他们的悲哀,就当着你的面————

    “看,那个可怜鬼,伯尔德克————你知不知道,这家伙是一九一八年基督教青年会最好的篮球选手?————也是一九一六年和一九一七年的!————人家给他一份专业球队的合同————不,他父亲不要,那个老顽石,洛克·伯尔德克‘管着你的店,该死的。不然,你就永远没有了’————今天他有店,孩子的小糖果、甘草、铅笔,角落里的小炉灶。披件毛线衫,伯尔德克把他的时间都花在这店上,他妻子都讨厌他。别忘了,他曾经是洛厄尔市最出色的运动员————一个英俊和幸运的人!”

    伯尔德克的妻子很有可能现就在教徒座位区,是穿戴黑色衣饰悲伤妇人中的一员。离开俱乐部,走几个街区便可到达法兰西圣路易斯教堂。

    父亲喝了两三杯酒,完了便擦擦嘴,回家。他步行通过艾肯街和里利街的拐角,在杂货店买了盒7-20-4牌雪茄,然后再去面包坊买新鲜的法式美国面包。回家后,他会在桌子中间放一块木砧板,将之削成一片片。每片面包,大得都足以书写你的传记————

    “喂,埃米尔————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

    “我是很忙。”

    “皇家戏院旁边的商店,还在吗?”

    “我已经做稳了,罗杰————生意不错。”

    “Anglais(英国人)没有给你marde(狗屎)吃吧?”————“爱尔兰人————希腊人?————我喜欢面包生意,就是因为,我可以只跟加拿大人做生意”(他将之读成加拿人,带着浓浓的农民骄傲,把重音放在“人”上)————

    父亲实际上是个比较世故的都市人,特别与罗杰面包师相比————但还是递给他一根雪茄。

    “我们将在集市看到你?”

    “如果我有时间————不管怎样,我也会出些力的,印些邀请卡,我的小意思————”

    惯常的礼节,缜密的风格,社会生活的全景。一九二五年,洛厄尔市森特维尔镇,就是这样一个紧密相连的真正法裔社区(包括中世纪高卢法国的特殊风味),你甚至无法在现代的法国本土找到————

    埃米尔带着雪茄和面包回家,绕过比尤利街的拐角。此刻,薄暮的云雾已打完它们最后的大战,无形中透露出严峻和紫霓。暮星像一只神秘的衣架,在渐渐稠黑起来的远处,闪闪发光。褐黄色的灯火在各个住家,安详地陆续亮起。他已经看到蒂·宁和我,正在玩雪橇————

    “无论如何,我有两个健康的孩子————但我的心是不会愉快的。吉拉德,世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吉拉德。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么小的男孩竟如此善良————这么多的善心————多得我直想哭,他妈的————特别是他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他老在沉思,那么悲哀,那么担忧————我愿献上整个洛厄尔市,换取魔鬼的地图,来保住吉拉德————我能保住他吗?”他思索着,抬头仰望————看到默默无言的星星,也是吉拉德凝视过的————“Mystère(神秘),这个圣诞节,连狗都要哭泣”————“来吧,我的孩子!”他叫唤蒂·宁和我,但我们在寒冷的雪地里玩得正欢,根本听不到。所以,他径自回家。他走进家门时的悲伤神态,特别在这寒冬,如果让一位自天堂下凡的天使看到(如果有天使,如果有天堂,那只不过是一只虚无缥缈的坛子),这天使的心必定会被感化————如果天使是确确实实存在的。圣诞节来了,吉拉德获得一套更大更复杂的建筑积木,足以建造一个起重机,把房子搬走————他坐在床上,深思着,还是他脑袋歪侧一边的哀戚形象,像五月晚上的月亮,在侧视————他的手臂相抱,整个表情像是在反复地问:“啊,但是,看那,我的灵魂————”蒂·宁收到一个黑娃娃玩偶。圣诞节的早晨,它和相配的小高脚椅,就放在壁炉旁的圣诞树下,我还清楚记得。那一个礼拜,吉拉德马上替妹妹造了一个玩偶房子。这是追加的礼物,来自他如圣诞老人般的手————我的玩具呢,我已经全部忘了,听出道理了吗————

    之后是新年————

    然后是荒凉的一月。还有无朋无友的二月,它的铁手指紧紧掐住你的肋骨————

    吉拉德一直卧病在床,起来只是去厕所,或是偶尔下床吃早餐。有时,碗盘收去后,他会多坐半个小时,搭建他高高的建筑物。我站在一边,仰头扶着他的膝盖————“你在做什么,吉拉德?”

    没有回答。看到他手的动作和他思索时的面容,我惊讶自己对他的挚爱————

    然后,他疲倦了,发出叹息,即使在大白天,也回到床上再睡。我没有玩伴了————我给他送去图画板和蜡笔,他虚弱地坐起,满足我的愿望————背靠枕头,腿伸直。房间是白色的,窗玻璃上的霜也是白的。母亲则在门厅里看着我们————好像在愉快地询问:“你现在玩得高兴吗?”世上的一切好像都太平无事。五十年之后,她仍然是这样的眼神,已经看过了世间的一切————

    “小拇指,小拇指,小拇指,你有多胖啊,小拇指,”他会这样叫我,并假装和我打架。他又拥抱我,抚摸我的脸。“小卷心菜、小狼、小黄油、小男孩、小堆积、小坚果、小野人、小坏蛋、小哭泣、小吼叫、小赢家、小强盗、小懒惰、小猫————蒂·让,蒂·让————Ti Jean Louis le gros Pipi(蒂·让是个大胖子)————小胖子————你足有两吨重————他们要用卡车来运你————小红色,小红杯————妈妈看,蒂·让有美丽的红脸庞————他将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他会很强壮!”

    我沐浴在赞美中,宛如人们所期望的,一个应得的人沐浴在永恒的赐福中————我要学会去欣赏它,好比一个遭流放的天使。腿中刀剐的疼痛,胸中模糊的疼痛,在半夜惊醒了吉拉德。他发出一声软弱的呻吟,旋即克制住了,因为知道我们都睡了,而妈妈已是筋疲力尽————房间的另一端,置放着我睡的儿童床,我的嘴唇紧贴床单————“哦,好痛,好痛!!”他呻吟着,用手抓攫,但疼痛仍然不止————像一盏灯,一开一关的。

    “刀剐,刀剐,刀剐,为什么发生在我身上,我做了什么坏事?我向神父忏悔,从没隐瞒过任何东西————这不是原因————哦,我想,这样活下去,不值得————哦————哦哦————”他用手捂着脸,要哭的样子,宛如一卡车的石块,向一只小猫倾泻下去。可怜又无可避免的死亡,还有死亡时的疼痛,它将发生在我们最好最心爱的人的身上。哦,为什么他们的心要承受如此的折磨,每一次呼吸就是一声呻吟?————上帝为何要杀死我们?————唯一的答案只是一本无字天书。

    吉拉德很清楚。他能记起他短短的一生。在漫漫长夜的疼痛中,他什么事也不能做,只感觉到苦痛。他出生那天的早晨,下着灰蒙蒙的雨,沉闷壁橱里堆着潮湿的胶鞋和套鞋,厨房里有昏暗而悲哀的灯光;冥冥中出现受尽屈辱的人们的愤怒嘴脸;从外面或房间中央出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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