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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沈从文哲思录最新章节!

    青岛的五月,是个稀奇古怪的时节。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公园中梅花、桃花、玉兰、郁李、棣棠、海棠和樱花,正像约好了日子,都一齐开放了花朵。到处都聚集了些游人,穿起初上身的称身春服,携带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边草地上赏花取乐。就中有些从南北大都市来看樱花,做短期旅行的,从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这些人为表示当前为自然解放后的从容和快乐,多仰卧在草地上,用手枕着头,被天上云影、压枝繁花弄得发迷。口中还轻轻吹着呼哨,学林中鸣禽唤春。女人多站在草地上为孩子们照相,孩子们却在花树间各处乱跑。

    就在这种阳春烟景中,我偶然看到一个人的一首小诗,大意说:地上一切花果都从阳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种生物,还待从阳光中取得营养和教育。因此常常欢喜孤独伶俜的,带了几个硬绿苹果,带了两本书,向阳光较多无人注意的海边走去。照习惯我是对准日出方向,沿海岸往东走。夸父追日,我却迎赶日头,不担心半道会渴死。走过了浴场,走过了炮台,走过了那个建筑在海湾石堆上俄国什么公爵的大房子……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个黛色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进。这个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绿大海,远远可看见水灵山岛的灰色圆影,和海上船只驶过时在浅紫色天末留下那一缕淡烟。我身背后是一片马尾松林,好像一个一个翠绿扫帚,扫拂天云。矮矮的疏疏的马尾松下,到处有一丛丛淡蓝色和黄白间杂野花,在任意开放。花丛间,常常可看到一对对小而伶俐麻褐色野兔,神气天真烂漫,在那里追逐游戏。这地方还无一座房子,游人稀少,本来应该算是这些小小生物的特别区,所以与陌生人互相发现时,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地对人望望。望了好一会,似乎从神情间看出了一点危险,或猜想到“人”是什么,方憬然惊悟,猛回头在草树间奔窜。逃走时,恰恰如一个毛团弹子一样迅速,也如一个弹子那么忽然触着树身而转折,更换个方向继续奔窜。这聪敏活泼生物,终于在绿色马尾松和杂花间消失了。我于是好像有点抱歉,来估想它受惊以后跑回窠中的情形。它们照例是用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筒作家的。因为里面四通八达,合乎传说上的三窟意义。进去以后,必挤得紧紧的,为求安全准备第二次逃奔。因为有时很可能是被一匹狗追逐,狗尚徘徊在水道口。过一会儿,心定了一点,小心谨慎从水道口露出那两个毛茸茸的小耳朵和光头来,听听远近风声,从经验明白“天下太平”后,方重新到草树间来游戏。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悬崖,向下直插入深海中。若想自杀,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跃,就可坠崖而下,掉进海水里喂鱼吃。海水有时平静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时可看到两三丈高的大浪头,载着皱折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扑撞,结果这浪头却变成一片银白色的水沫,一阵带咸味的雾雨。我一面让和暖阳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热和力,一面却用面前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时间长,次数多。天与树、与海的形色气味,便静静地溶解到了我绝对单独的灵魂里。我虽寂寞,却并不悲伤。因为从默会遐想中,感觉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脏跳跃节奏中,即俨然有形式完美韵律清新的诗歌,和调子柔软而充满青春纪念的音乐。

    “名誉、金钱或爱情,什么都没有,这不算什么。我有一颗能为一切现世光影而跳跃的心,就很够了。这颗心,不仅能够梦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实现它。一切花草,既都能从阳光下得到生机,各自于阳春烟景中芳菲一时,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发展,待开放,必然有惊人的美丽与芳香。”

    我仰卧时那么打量。一起身,另外一种回答就起自中心深处。这正是想象碰着边际时所引起的一种回音。回音中见出一点世故,一点冷嘲,一种受社会挫折蹂躏过的记号。

    “一个人心情骄傲,性格孤僻,未必就能够做战士。应当时时刻刻记住,得谨慎小心,你到的原是个深海边。身体纵不至于掉进海里去,一颗心若掉到梦想的幻异境界中去,也相当危险,挣扎出来并不容易!”

    这点世故对于当时的我并不需要。因此我重新躺下去,俨若表示业已心甘情愿受我选定的生活、选定的人所征服。我等待这种征服。

    “为什么要挣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处,用不着使力挣扎的。我一定放弃任何抵抗愿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带咸味的海水,还是带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为止。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绝对的皈依,从皈依中见到‘神’。我是个乡下人,走到任何一处,照例都带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会总是不合。一切来到我命运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来证实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我用不着你们名叫‘社会’为制,定的那个东西,我讨厌一般标准,尤其是什么思想家为扭曲蠹蚀人性而定下的乡愿蠢事。这种思想算是什么?不过是少年时男女欲望受压抑,中年时权势欲望受打击,老年时体力活动受限制,因之用这个来弥补自己并向人间复仇的人病态的表示罢了。这种人从来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够希望有个健康人生观。”

    “好,你不妨试试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个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关系。”

    “你难道不相信吗?”

    “你应当自己有自信,不用担心别人不相信。一个人常常因为对自己缺少自信,才要从别人相信中得到证明。政治上纠纠纷纷,以及在这种纠纷中的牺牲,使百万人在面前流血,流血的意义就为的是可增加某种人自己那点自信。在普通人事关系上,且有人自信不过,又无从用牺牲他人得到证明,所以一失了恋就自杀的。这种人,做了一件其蠢无以复加的行为,还以为自己是在追求生命最高的意义,而且得到了它。”

    “我只为的是如你所谓灵魂上的骄傲,也要始终保留着那点自信!”

    “那自然极好,因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问他的自信是从官能健康或观念顽固而来,都可望能够赢得他人的承认。不过你得注意,风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们生活中,到处是‘偶然’,生命中还有比理性更具势力的‘情感’。一个人的一生,可说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来。你虽不迷信命运,新的偶然和情感,可将形成你明天的命运,决定他后天的命运。”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绝我不要的。”

    “这只限于选购牙刷一类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会发现势不可能。至于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个偶然的凑巧,也无从拒绝那个附于情感上的弱点。”

    辩论到这点时,仿佛自尊心起始受了点损害,躺着向天的那个我,沉默了。坐着望海的那个我,因此也沉默了。

    试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蓝而静寂,温厚而蕴藉。虽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岛,可供候鸟迁移时栖息,且一直向前,终可到达一个绿芜无限的彼岸。但一个缺少航海经验的人,是无从用想象去证实的。这也正与一个人的生命相似。再试抬头看看天空云影,并温习另外一时同样天空的云影,我便俨若有会于心。因为海上的云彩实在丰富异常。有时五色相渲,千变万化,天空如张开一张锦毯。有时又素净纯洁,天空但见一片绿玉,别无他物。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图画,有青春的嘘息,触起人狂想和梦想,看来令人起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情欲感。海市蜃楼就在这种天空中显现,它虽不常在人眼底,却永远在人心中。秦皇汉武的事业,同样结束在一个长生不死青春常驻的梦境里,不是毫无道理的。然而,这应当是偶然和情感乘除,此外还有点别的什么?

    我不羡慕神仙,因为我是个凡人。我还不曾受过任何女人关心,也不曾怎么关心过别的女人。我在移动云影下,做了些年轻人所能做的梦。我明白我这颗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载得起来的忘我狂欢。我试重新询问我自己。

    “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条虹,一粒星子,在记忆中永远忘不了?应当有那么一个人。”

    “怎么这样谦虚得小气?这种人虽行将就要陆续来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点势力。这些人名字都叫作‘偶然’。名字有点俗气,但你并不讨厌它,因为它比虹和星还无固定性,还无再现性。它过身,留下一点什么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心上;它消失,当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个痕迹,说不定从此就永远消失了。这消失也不会使人悲观,为的是它曾经活在你心上过,并且到处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够在另外一个生命中保留一种势力?”

    “这应当看你的情感。”

    “难道我和人对于自己,都不能照一种预定计划去做一点……”

    “唉,得了。什么计划?你意思是不是说,那个理性可以为你决定一件事情,而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从不曾交把任何一个人的?你试想想看,能不能决定三点钟以后,从海边回到你那个住处去,半路上会有些什么事情等待你?这些事,影响到一年两年后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这一点你失败了,那其他的事情,显然就超过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远了。这种测验对于你也不是件坏事情。因为可让你明白偶然和感情将来在你生命中的种种,说不定还可以增加你一点忧患来临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点、某一事上,你得有点信天委命的达观,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继续活下去。”

    我于是靠在一株马尾松旁边,一面采摘那些杂色不知名野花,一面试去想象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点钟左右,我预备回家了。在惠泉浴场潮水退落后的海滩泥地上,看见一把被海水漂成白色的小螺蚌,在散乱的地面返着珍珠光泽。从螺蚌形色,可推测得这是一个细心的人的成绩。我猜想,这也许是个随同家中人到海滩上来游玩的女孩子,用两只小而美丽的手,精心细意把它从沙砾中选出,玩过一阵以后,手中有了一点温汗,怪不受用,又还舍不得抛弃。恰好见家中人在前面休息处从藤提篮中取出苹果,得到个理由要把手弄干净一点,就将它塞在保姆手里,不再关心这个东西了。保姆把这些螺蚌残骸捏在大手里一会儿,又为另外一个原因,把它随意丢在这里了。因为湿地上留下一列极长的足印,就中有个是小女孩留下的,我为追踪这个足印,方发现了它。这足印到此为止,随后即斜斜地向可供休息的一个大石边走去,步伐已较宽,脚印也较深,可知是跑去的。并且石头上还有些苹果、香蕉皮屑。我于是把那些美丽螺蚌一一捡到手中,因为这些过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别的生命的美丽天真愿望,活在我的想象中。

    再走过去一点,我又追踪另外两个脚迹走去,从大小上可看出,这是一对年轻伴侣留下的。到一个最适宜于看海上风帆的地点,两个脚迹稍深了点,乱了点,似乎曾经停留了一会儿。从男人手杖尖端划在砂上的几条无意义的曲线,和一些三角形与圆圈,和一个装胶卷的小黄纸盒,可推测得出,这对年轻伴侣,说不定到了这里恰好看见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驶过,因为欣赏景致停顿了一会儿,还照了个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画的曲线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闲坐与一点厌烦。在这个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对外来游人。照规矩,本地人是不会在这个地方照相的。

    再走过去一点,到海滩滩头时,我碰到一个敲拾牡蛎的穷女孩,竹篮中装了一些牡蛎和一把黄花。

    于是我回到了住处。上楼梯时,楼梯照样“轧轧”地响。从这响声中就可知,并无什么意外事发生。从一个同事半开房门中,可看到墙壁上一张有香烟广告美人画。另外一个同事窗台上,依然有个鱼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样。尤其是楼下厨房中大师傅,在调羹和味时那些碗盏磕碰声音,以及那点从楼口上溢的扑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感觉。我不免对于在海边那个宿命论与不可知论的我,觉得有点相信不过。

    其时尚未黄昏,住处小院子十分清寂,远在三里外的海上细语啮岸声音,也听得很清楚。院子内花坛中一大丛珍珠梅,脆弱枝条上繁花如雷。我独自在院中划有方格的水泥道上来回散步,一面走,一面思索些抽象问题。恰恰如《歌德传记》中说他二十多岁时在一个钟楼上看村景心情,身边、手边除了本诗集什么都没有,可是世界上一切都俨然为他而存在。

    用一颗心去为一切光、色、声音、气味而跳跃,比用两条强壮手臂对于一个女人所能做的还更多。可是多多少少有一点儿难受,好像在有所等待,可不知要来的是什么。

    远远地忽然听到女人笑语声,抬头看看,就发现短墙外拉斜下去的山路旁,那个加拿大白杨林边,正有个年事轻轻的女人,穿着件式样称身的黄绸袍子,走过草坪,去追赶一个女伴。另外一处,却有个“上海人”模样穿旅行装的二号胖子,携带两个孩子,在招呼他们。我心想,怕是什么银行中人来看樱花吧。这些人照例住第一宾馆的头等房间,上馆子时,必叫“甲鲫鱼”,还要到炮台边去照几个相。一切行为都反映他钱袋的饱满和兴趣的庸俗。女的很可能因为从上海来的,衣服都很时髦,可是脑子都空空洞洞,除了从电影上追求女角的头发式样,算是生命中至高的悦乐,此外竟毫无所知。

    过不久,同住的几个专家陆续从学校回来了,于是照例开饭。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坐满了一桌子,再加上一位陌生女客,一个受过北平高等学校教育、上海高等时髦教育的女人。照表面看,这个女人可说是完美无疵,大学教授理想的太太,照言谈看,这个女人并且对于文学艺术竟像是无不当行。不凑巧,平时吃保肾丸的教授乙,饭后拿了个手卷人物画来欣赏时,这个漂亮女客却特别对画上的人物数目感兴趣。这一来,我就明白,女客精神上还是大观园拿花荷包的人物了。

    到了晚上,我想起“偶然”和“情感”两个名词,不免重新有点不平。好像一个对生命有计划、对理性有信心的我,被另一个宿命论不可知论的我战败了。虽然败,还不服输,所以总得想方法来证实一下。当时,唯一可证实我是能够有理想、照理想活下去的事,即是用手上一支笔写点什么。先是为一个远在千里外女孩子写了些信,预备把白天海滩上无意中得到的螺蚌附在信里寄去,因为叙述这些螺蚌的来源,我不免将海上光景描绘一番。这种信写成后,使我不免有点难过起来,心俨然沉到一种绝望的泥潭里了,为自救、自解计,才另外来写个故事。我以为由我自己把命运安排得十分美丽,若势不可能,安排一个小小故事,应当不太困难。我想试试看能不能在空中建造一个式样新奇的楼阁。我无中生有,就日中所见,重新拼合写下去。我应当承认,在写到故事一小部分时,情感即已抬了头。我一直写到天明,还不曾离开桌边,且经过二十三个钟头,只吃过三个硬苹果。写到一半时,我方在前面加个题目:《八骏图》。第五天后,故事居然写成功了。第二十七天后,故事便在上海一个刊物上发表了。刊物从上海寄过青岛时,同住几个专家都觉得被我讥讽了一下,都以为自己即故事上甲乙丙丁,完全不想到我写它的用意,只是在组织一个梦境。至于用来表现“人”在各种限制下所见出的性心理错综情感,我从中抽出式样不同的几种人,用语言、行为、联想、比喻以及其他方式来描写它。这些人,照样活一世,并不以为难受。到被别人如此艺术地加以处理时,看来反而难受。在我,当时竟觉得大不可解。这故事虽得来些不必要麻烦,且影响到我后来放弃教学的理想,可是一般读者却因故事和题目巧合,表现方法相当新,处理情感相当美,留下个较好印象。且以为一定真有那么一回事,因此按照上海风气,为我故事来做索引,就中男男女女都有名有姓。这种索引自然是不可信的,尤其是说到的女人,近于猜谜。这种猜谜既无关大旨,所以我只用微笑和沉默作为答复。

    夏天来了,大家都向海边跑,我却留在山上。有一天,独自在学校旁一列梧桐树下散步,太阳光从梧桐大叶空隙间滤过,光影印在地面上,纵横交错,俨若有所契,有所悟,只觉得生命和一切都交互溶解在光影中。这时节,我又照例成为两种对立的人格。

    我稍稍有点自骄,有点兴奋,“什么是偶然和情感?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做。世界上不可能用任何人力材料建筑的宫殿和城堡,原可以用文字做成功的。有人用文字写人类行为的历史。我要写我自己的心和梦的历史。我试验过了,还要从另外一些方面做种种试验。”

    那个回音依然是冷冷的,“这不是最好的例,若用前事作例,倒恰好证明前次说的偶然和情感实决定你这个作品的形式和内容。你偶然遇到几件琐碎事情,在情感兴奋中黏合贯串了这些事情,末了就写成了那么一个故事。你再写写看,就知道你单是‘要写’,并不成功了。文字虽能建筑宫殿和城堡,可是那个图样却是另外一时的偶然和情感决定的。”

    “这是一种诡辩。时间将为证明,我要做什么,必能做什么。”

    “别说你‘能’做什么,你不知道,就是你‘要’做什么,难道还不是由偶然和情感乘除来决定?人应当有自信,但不许超越那个限度。”

    “情感难道不属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属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识堆积而来的理性,能供你使唤。只能说你属于它,它又属于生理上的‘性’,性又属于人事机缘上的那个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辉,就是它恰恰如一个星体为阳光照及时。你能不能知道阳光在地面上产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发炎?你能不能估计有什么在阳光下生长中的生命,到某一时,原来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这一切你全不知道!”

    “……”

    这似乎太空虚了点,正像一个人在抽象中游泳,这样游来游去,自然不会到达那个理想或事实边际。如果是海水,还可推测得出本身浮沉和位置。如今只是抽象,一切都超越感觉以上,因此我不免有点恐怖起来。我赶忙离开了树下日影,向人群集中处走去,到了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这一来,两个我照例都消失了。只见陌生人林林总总,在为一切事而忙。商店和银行,饭馆和理发馆,到处有人进出。人与人关系变得复杂到不可思议,然而又异常单纯地一律受钞票所控制。到处有人在得失上爱憎,在得失上笑骂,在得失上作种种表示。

    离开了大街,转到市政府和教堂时,就可使人想到,这是历史上种种得失竞争的象征。或用文字制作经典,或用木石造做虽庞大却极不雅观的建筑物,共同支撑一部分前人的意见,而照例更支撑了多数后人的衣禄。……不知如何一来,一切人事在我眼前都变成了漫画,既虚伪,又俗气,而且反复继续下去,不知到何时为止。但觉人生百年长勤,所得于物虽不少,所得于己实不多。

    我俨然就休息到这种对人事的感慨上,虽累,而不十分疲倦。我在那座教堂石阶上面对大海坐了许久。

    回来时,我想除去那些漫画印象和不必要的人事感慨,就重新使用这支笔,来把佛经中小故事放大翻新,注入我生命中属于情绪散步的种种纤细感觉和荒唐想象。我认为,人生为追求抽象原则,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处理生命与生活。我认为,人生至少还容许用将来重新安排一次。就那么试来重做安排,因此又写成一本《月下小景》。

    两年后,《八骏图》和《月下小景》结束了我的教书生活,也结束了我海边孤寂中的那种情绪生活。两年前偶然写成的一个小说,损害了他人的尊严,使我无从和甲乙丙丁专家同在一处继续共事下去。偶然拾起的一些螺蚌,连同一个短信,寄到另外一处时,却装饰了另外一个人的青春生命,我的幻想已证实了一部分,原来,我和一个素朴而沉默的女孩子,相互间在生命中都保留一种势力,无从去掉了。我到了北平。

    有一天,我走入北平城一个人家的阔大华贵客厅里,猩红丝绒垂地的窗帘,猩红丝绒四丈见方的地毯,把我愣住了。我就在一套猩红丝绒旧式大沙发中间,选了靠近屋角一张沙发坐下来,观看对面高大墙壁上的巨幅字画。莫友芝斗大的分隶屏条,赵?叔斗大的红桃立轴,这一切,竟像是特意为配合客厅而准备,并且还像是特意为压迫客人而准备。一切都那么壮大。我于是似乎缩得很小。来到这地方是替一个亲戚带个小礼物,应当面把礼物交给女主人的。等了一会儿,女主人不曾出来,从客厅一角却出来了个“偶然”。问问才知道,是这人家的家庭教师,和青岛托带礼物的亲戚也相熟,和我好些朋友都相熟。虽不曾见过我,可是却读过我作的许多故事。因为那女主人出了门,等等方能回来,所以用电话要她和我谈谈。我们谈到青岛的四季,两年前她还到过青岛看樱花,以为樱花和别的花都并不比北平的花好,倒是那个海有意思。女主人回来时,正是我们谈到海边一切,和那个本来俨然海边的主人麻兔时。我们又谈了些别的事方告辞。“偶然”给我一个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张白白的小脸,一堆黑而光柔的头发,一点陌生羞怯的笑。当发后的压发翠花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寻找时,我仿佛看到一条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还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偶然”给我保留一种印象,我给了“偶然”一本书。书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说就是两年前为抵抗“偶然”而写成的。

    一个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个素朴而美丽的小客厅中见到了“偶然”。她说,一点钟前还看过我写的那个故事,一面说,一面微笑。且把头略偏,眼中带点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询,可不便启齿。

    仿佛有斑鸠唤雨声音从远处传来。小庭园玉兰正盛开。我们说了些闲话,到后“偶然”方问我:“你写的可是真事情?”

    我说:“什么叫作真?我倒不大明白真和不真在文学上的区别,也不能分辨它在情感上的区别。文学艺术只有美和不美。精卫衔石,杜鹃啼血,情真事不真,并不妨事。你觉得对不对?”

    “我看你写的小说,觉得很美,当真很美,但是,事情真不真————可未必真!”

    这种怀疑似乎已超过了文学作品的欣赏。所要理解的,是作者的人生态度。

    我稍稍停了一会儿,“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我们活到这个现代社会中,被官僚、政客、银行老板、理发师和成衣师傅,共同弄得到处是丑陋,可是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也能够达到那个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上创造那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应当是善的一种形式!”

    正像是这几句空话说中了“偶然”另外某种嗜好,“偶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美的有时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说,一个人刚好订婚,又凑巧……”

    我说:“呵!我知道了。你看了我写的故事一定难过起来了。不要难受,美丽总使人忧愁,可是还受用。那是我在海上受水云教育产生的幻影,并非实有其事!”

    “偶然”于是笑了。因为心被个故事已浸柔软,忽然明白,这为古人担忧弱点已给客人发现,自然觉得不大好意思。因此不再说什么,把一双白手拉拉衣角,裹紧了膝头。那天穿的衣服,恰好是件绿地小黄花绸子夹衫,衣角袖口缘了一点紫。也许自己想起这种事,只是不经意地和我那故事巧合,也许又以为客人并不认为这是不经意,且认为是成心。所以在应对间不免用较多微笑作为礼貌的装饰,与不安情绪的盖覆。结果另外又给了我一种印象。我呢,我知道,上次那本小书给人甘美的忧愁已够多了。

    离开那个素朴小客厅时,我似乎遗失了一点什么东西。在开满了马樱花和洋槐的长安街大路上,试搜寻每个衣袋,不曾发现失去的是什么。后来转入中南海公园,在柳堤上绕了一个大圈子,见到水中的云影,方骤然觉悟,失去的只是三年前独自在青岛大海边向虚空凝眸,做种种辩论时那一点孩子气主张。这点自信若不是掉落到一堆时间后边,就是前不久掉在那个小客厅中了。

    我坐在一株老柳树下休息,想起“偶然”穿的那件夹衫,颜色花朵如何与我故事上景物巧合。当这点秘密被我发现时,“偶然”所表示的那种轻微不安,是种什么分量。我想起我向“偶然”说的话,这些话,在“偶然”生命中,可能发生的那点意义,又是种什么分量,心似乎有点跳得不大正常。“美丽总使人忧愁,然而还受用。”

    一个小小金甲虫落在我的手背上。捉住了它看看时,只见六只小脚全缩敛到带金属光泽的甲壳下面。从这小虫生命完整处,见出自然之巧和生命形式的多方。手轻轻一扬,金虫即振翅飞起,消失在广阔的湖面莲叶间了。我同样保留了一点印象在记忆里。原来我的心尚空阔得很,为的是过去曾经装过各式各样的梦,把梦腾挪开时,还装得上许多事事物物。然而,我想这个泛神倾向若用之与自然对面,很可给我对现世光色有更多理解机会;若用之于和人事对面,或不免即成为我一种弱点,尤其是在当前的情形下,绝不能容许弱点抬头。

    因此,我有意从“偶然”给我的印象中,搜寻出一些属于生活习惯上的缺点,用作保护我性情上的弱点。

    ……生活在一种不易想象的社会中,日子过得充满脂粉气。这种脂粉气,既成为生活一部分,积久也就会成为生命中不可少的一部分。一切不外乎装饰,只重在增加对人的效果,毫无自发的较深较远的理想。性情上的温雅,和文学爱好,也可说是足为装饰之一种。脂粉气邻于庸俗,知识也不免邻于虚伪。一切不外乎时髦,然而时髦得多浅、多俗气!……

    我于是觉得安全了。倘若没有别的时间下偶然发生的事情,我应当说实在是十分安全的。因为我所体会到的“偶然”生活性情上的缺点,一直都还保护到我,任何情形下尚有作用。不过,保护得我更周到的,也许还是另外一种事实,即一种幸福的婚姻,或幸福婚姻的幻影。我正准备去接受它,证实它。这也可说是种偶然。为的是由于两年前在海上拾来那点螺蚌,无意中寄到南方时所得的结果。然而关于这件事,我却认为是意志和理性做成的。恰恰如一切用笔写成的故事,内容虽近于传奇,由我个人看来,却产生于一种计划中。

    时间流过去了,带来了梅花、丁香、芍药和玉兰。一切北方色香悦人的花朵,在冰冻渐渐融解风光中逐次开放。另外一种温柔的幻影已成为实际生活。一个小小院落中,一株槐树和一株枣树,遮蔽了半个院子,从细碎树叶间筛下细碎的明净秋阳日影,铺在砖地,映照在素净纸窗间,给我对于生命或生活一种新的经验和启示。一切似乎都安排对了。我心想:“我要的,已经得到了。名誉或认可,友谊和爱情,全部到了我的身边。我从社会和别人,证实了存在的意义。可是不成,我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幻想,即从个人工作上证实个人希望所能达到的传奇。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与生活不相黏附的诗。情感上积压下来的一点东西,家庭生活并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点传奇,一种出于不巧的痛苦经验,一分从我‘过去’负责所必然发生的悲剧。换言之,即完美爱情生活并不能调整我的生命,还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因此,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个红木八条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叠白纸,一面让细碎阳光洒在纸上,一面将我某种受压抑的梦写在纸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从一年前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旁见到的一个乡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边新妇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朴式样。一切充满了善,然而到处是不凑巧。既然事不凑巧,因之素朴的善终难免产生悲剧。故事中充满五月中的斜风细雨,以及那点六月中夏雨欲来时闷人的热,和闷热中的寂寞。这一切其所以能转移到纸上,倒可说全是从两年来海上阳光得来的能力。这一来,我的过去痛苦的挣扎,受压抑无可安排的乡下人对于爱情的憧憬,在这个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与弥补。

    一面写,一面总仿佛有个生活上陌生、情感上相当熟悉的声音在招呼我:

    “你这是在逃避一种命定。其实,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笔虽能把你带向‘过去’,不过是用故事抒情作诗罢了。真正在等待你的,却是‘未来’。你敢不敢向更深处想一想,笔下如此温柔的原因?你敢不敢仔仔细细认识一下你自己,是不是个能够在小小得失悲欢上满足的人?”

    “我用不着做这种分析和研究。我目前的生活很幸福。这就够了。”

    “你以为你很幸福,为的是你尊重过去,当前是照你过去理性或计划安排成功的。但你何尝真正能够在自足中得到幸福?或用他人缺点保护,或用自己的幸福幻影保护,二而一,都可作为你害怕‘偶然’浸入生命中时,所能发生的变故。因为‘偶然’能破坏你幸福的幻影。你怕事实,所以自觉宜于用笔捕捉抽象。”

    “我怕事实?”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实。或者说你厌恶一切事实,因之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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