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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拉贝先生走到自己家已被瓦伦丁关上的百叶护窗板前,停下来,解开大衣纽扣,掏出裤子口袋里的钥匙串。这是每天晚上回家的固定动作。有个人驻足在布雷大街的街角。此人正是卡舒达斯,他要等帽匠把门关上之后才回家。

    拉贝先生抬起眼,看见对面二楼的裁缝太太。她似乎有点担心,朝窗外瞥了一眼。

    拉贝先生把钥匙插入锁孔,钻进温暖的黑暗之中,关门,上插销。之后他就一直站着,脸贴在护窗板的一条缝隙上。

    那个小裁缝刚才一直小心翼翼地站在路中央,这时终于上了自家的楼梯。他走路的样子相当滑稽,一阵阵抽风似的。拉贝先生头一回发现他走路时一条腿略往外甩。卡舒达斯的目光也看向外面,而他太太刚回到厨房。他又冲向楼下店铺,因为他得将护窗板关上,他没有店员替自己做这些事。这一系列动作都是神经质的,一惊一乍。他转身走向楼梯(和帽店一样的旋转楼梯)时应该会喊一声:

    “是我!”

    他匆匆关上门,插上插销。一楼的灯光熄了,稍后工作室的灯亮了。小裁缝上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窗边看一看。

    拉贝先生从他的观察据点退了回来,把用剩的钱放入账柜,回到店铺里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摆弄了一会儿。那像是街上哪个小孩做的玩具,两截木头中间连着一根细绳。

    他还一直穿着淋湿的外套,弯腰时水从帽子往下滴。他一直到楼梯口才把外套和帽子脱下来,那里有个衣帽架。他看见厨房门下有一线光。

    餐桌已经摆好了,单独一套餐具,一块白桌布,一瓶银色塞子的葡萄酒。

    “晚上好,露易丝。太太没叫您?”

    “没有,先生。”

    他在炉子前坐下来,女仆看了看他的脚,然后拿来拖鞋,跪在地上。他从未向她提过这个要求。她这习惯应该是在农场里养成的。男人们从田里归来,她要为他们脱鞋,为她的父亲和兄弟们。

    这儿和铺子里一样暖和,空气也是静止而凝重的。这种空气好像给所有物件都镀上了一层边,让它们有了一种凝固、永恒的气质。

    那扇朝向院落的窗户后面传来的总是雨声。这里有一只古老的钟:胡桃匣子,铜圆盘。它仿佛比别处所有的钟都走得更慢。这里的时间和帽子商店里不一样,和拉贝先生的手表不一样,和二楼的闹钟也不一样。

    “没人来过吗?”

    “没有,先生。”

    她替他换上细山羊皮拖鞋。这间房更像是餐厅而非厨房,因为炉灶和洗涤槽都设置在狭小的内间。餐桌是圆的,椅子上钉了皮面。铜器很多,一只质朴乡村风格的餐具柜上,摆放着古老釉陶。

    “我上楼看看太太是否有需要。”

    “我可以上汤了吗?”

    他已经消失在旋转楼梯上,女佣听见楼上门开的声音,脚步,私语,推动轮椅的声音。和每天晚上一样。他下楼,上桌,说:

    “她不太饿。今天有什么吃的?”

    他拿出一本书放在面前,从镜盒里取出一副玳瑁眼镜。炉子温暖着他的后背。他慢悠悠地吃着。露易丝伺候他吃饭,在上餐间隙,她就待在内屋不动,目光茫然。

    她还不到二十岁。长得很胖,看上去傻傻的,凸出的眼睛毫无表情。

    用作厨房的小房间放不下一张桌子。有时候她就站着吃饭,另一些时候她等帽匠吃完离开后再坐下来吃。

    帽匠不喜欢她。雇佣她极不理智,但这事儿还是以后再考虑吧。

    八点差一刻,他擦了一下嘴,抽出卷在银环里的餐巾,塞上瓶塞,那酒他只喝了一杯。他起身的时候叹了口气。

    “好了。”他说。

    于是,他拿起装了另一份晚餐的托盘,又一次走入楼梯。他每天要爬这楼梯多少次?

    一只手拿稳托盘不洒出任何东西,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往锁孔里转动。这件事挺难的。这扇门永远上锁,即使他在家时也一样。他按下开关,对面的卡舒达斯会看见帘子亮了起来。他在一个固定位置放下托盘,接着关上门。

    这一系列动作其实相当复杂。是他花了很多时间组织好的。帽匠的每个动作都在一个精准的流程中,这太重要了。

    首先,必须要说话。他常常懒得去说一些真的句子,因为在楼下反正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低语。比如,今天,他带着某种满足不断重复一句话:

    “你或许错了,卡舒达斯!”

    今晚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但他还是选了最嫩的一块小牛排。有几次,他把第二份晚餐全吃了。

    他一直走到窗边。他有的是时间。他略微拉开一点窗帘,看见小裁缝已经吃完饭,又回到工作台。小姑娘们正在房间的地上玩,老大和母亲大概在洗碗。

    他折回托盘所在的位置,大声说道:

    “你吃得好吗?很好。”

    接着他要清空餐盘————除了牛排的骨头————将在洗手间里处理掉,但是不能开水龙头放水。他起初放水的,但这是一个错误。诸如此类的错误和疏忽太多了,但他正在一点一点纠正。

    他拿着空餐碟下了楼,保姆露易丝已经在他的座位上吃完了饭。为了少洗餐具,她直接在雇主的餐盘里吃饭,用他的杯子喝水。她吃饭的时候也看书,一些畅销小说。

    “您不出去,露易丝?”

    “我可不想被人掐死。”

    “晚安。”

    “晚安,先生。”

    快完工了。还剩几个程序要完成:去确认一下店门已经关好,关灯,再次爬上楼梯,从口袋里取出钥匙,开门,关门。

    过一会儿,露易丝就会上楼到尽头的房间去睡觉。接着他要忍受女佣那笨重的脚步声一刻钟,直到她庞大的身躯入睡。

    “简直是头小牛!”

    他有权大声说话。有时候,他也需要这样。现在,他可以打开洗手间的水龙头,脱掉衣领、领带、上衣,穿上棕色的睡袍。他还需要往壁炉里添三四块木柴。

    是露易丝把木柴搬上来的,她每天早上把木柴堆在二楼的楼面上。

    这条街上的所有房子都是路易十三时期建的。这些房子从外面看也完全一样,带拱廊,笔直的斜屋顶,但在过去几个世纪的时间里,每一幢房子的内部都经历了各式各样的改造。比方说,拉贝先生头顶上还有一层,但不经过外面这条街根本无法上去。商店边上,有一扇门开向一条通往院子的狭窄小径。而在那里则有通向三楼的楼梯,完全不经过二楼。

    从前,租客很容易就能上到三楼。如今那些房间已经空了很久,准确地说,是从马蒂尔德患病第一年开始空下来的,她受不了头顶上一天到晚都有脚步声。

    他经过好一阵折腾才摆脱三楼那些人。但有很多事情比这要复杂得多!

    他没漏掉什么吧?木柴在燃烧。百叶窗紧闭。他完全可以把顶灯关掉————太刺眼了————只开写字桌上的台灯。那张写字桌一直在角落里,有好多小抽屉,现在对他很有用。

    他拿来一叠报纸,几把剪刀,装好老旧的海泡石烟斗。有那么两三次,他转身看向窗外,想着卡舒达斯。

    “可怜的家伙!”

    起初,完成一封信需要很久,因为每个词都是他单独剪下来的。现在,他对这份报纸已经太了解了,几乎可以确定在哪一栏可以找到他需要的词。他还在马蒂尔德的针线篮里找到几把绣花剪刀,这种剪刀剪东西不会留下毛边。

    第六个已经死了,年轻人,整座城市又要悲叹死者的命运了。

    他已经习惯直接写信给让泰。

    要知道,莫拉尔小姐多年来一直饱受心脏疾患之苦,她贫穷、孤苦,无人照料,不得不以教授朋友小孩钢琴课为生。她那当建筑师的姐夫生活富足,却一直拒绝对她提供帮助。

    当然,这些都不是我杀她的原因。我杀她,和杀其他人一样,因为必须。而这一点,没人愿意理解。人们还是言说和书写,说我是个疯子、变态、暴虐狂、魔鬼,但这不是真的。

    我做的事都是必须做的,仅此而已。

    人们如果想通了这一点,就会避免这种愚蠢的恐慌,恐慌令他们不敢迈出家门,商家门可罗雀。

    名单上只剩下一个人,除非有人自己犯蠢。我必须杀七个人,而世上所有的调查都不会改变任何东西。

    年轻人,现在我要给您线索了,下一次是在周一。

    地址很好组合,因为他只需剪下让泰在一篇文章后的署名即可,报刊地址就印在各种小告示的抬头位置。

    露易丝刚刚进了房间,和往常一样动静不小。

    拉贝先生封好信,贴上邮票,将信封塞进挂在衣架上的上衣口袋。明天早上,拉下店铺的招牌之后,他就等瓦伦丁来上班。接着他会像往常一样去城里走一圈,无论晴雨。

    比较奇怪的一点是,他从一开始就不用改变自己的任何习惯。一直以来,他就在这一带街区绕着同样的房子散步,傍晚总是去圆柱咖啡馆。

    现在是九点半。他还有整整一个小时。他面对着壁炉坐下来,伸展双腿,膝上摊开一本页面发黄的厚书。

    这是《十九世纪名案录》其中一卷。五个月前,他从货行买回来不成套的二十卷。他还剩七卷未读。

    他小口抽着烟斗,吐出悠长的烟圈。他感觉很温暖。露易丝大概终于睡着了。他只听到单调的落雨声,间或一声柴火的噼啪,没有任何人打扰他的阅读时光。

    拉贝先生很平静,很从容。他偶尔抬头瞥一眼闹钟。

    还有二十分钟!

    还有十分钟。还有五分钟。十点半,他合上书,叹了口气,起身去了浴室。十一点差一刻,他在右边的床上躺下来。

    从前,卧室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极美的床,和房里的其他家具和谐搭配。自从马蒂尔德生病,那张床就被搬走了。那张床通过外面的街道————因为这两层楼之间没有楼梯————被搬到楼上的空房。又搬来两张一模一样的小床,用一个床头柜隔开。

    他转身看了看,确保火炉里仍旧通红的木柴不会滚到地毯上,引起火灾。

    对面的卡舒达斯一直在干活。这是个可怜的家伙。他什么都是自己做,包括裤衩、背心,那些大裁缝都把这些打发给店里的女学徒做。

    现在房间里是暗的,拉贝先生可以透过百叶窗,看见街的另一边那个灯光明亮的长方形房间。

    他入睡之前悄声说(这样说并没错):

    “晚安,卡舒达斯。”

    他不用闹钟,早上五点半自然醒来。胖丫头露易丝仍在睡,还埋在她柔软的床里。露易丝大概能听见他起床,去楼面取木柴,关门,生火。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天早上少了什么东西,是雨声,雨点滴滴答答的声音。夜色尚未完全褪去,看不见天空,但可以猜到是来自外海的风把云吹到内陆去了。

    他铺床,整理房间,把装木柴灰的桶放到外面。他做这些事时动作非常精细,是按照仔细研究过的顺序做的。

    他会随便说几句话,反正不会错过对面的灯亮起。开灯的不是卡舒达斯,他还在睡,而是他妻子。她点起屋里的灯,打扫工作室,掸除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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