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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

    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

    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慢慢走,欣赏啊!

    你是否知道生活,

    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

    一直到现在,我们都是讨论艺术的创造与欣赏。在收尾这一节中,我提议约略说明艺术和人生的关系。

    我在开章明义时就着重美感态度和实用态度的分别,以及艺术和实际人生之中所应有的距离,如果话说到这里为止,你也许误解我把艺术和人生看成漠不相关的两件事。我的意思并不如此。

    人生是多方面而却相互和谐的整体,把它分析开来看,我们说某部分是实用的活动,某部分是科学的活动,某部分是美感的活动,为正名析理起见,原应有此分别;但是我们不要忘记,完满的人生见于这三种活动的平均发展。它们虽是可分别的而却不是互相冲突的。“实际人生”比整个人生的意义较为窄狭。一般人的错误在把它们认为相等,以为艺术对于“实际人生”既是隔着一层,它在整个人生中也就没有什么价值。有些人为维护艺术的地位,又想把它硬纳到“实际人生”的小范围里去。这般人不但是误解艺术,而且也没有认识人生。我们把实际生活看作整个人生之中的一片段,所以在肯定艺术与实际人生的距离时,并非肯定艺术与整个人生的隔阂。严格地说,离开人生便无所谓艺术,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无创造、无欣赏的人生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名词。

    人生本来就是一种较广义的艺术。每个人的生命史就是他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是艺术的,也可以不是艺术的,正犹如同是一种顽石,这个人能把它雕成一座伟大的雕像,而另一个人却不能使它“成器”,分别全在性分与修养。知道生活的人就是艺术家,他的生活就是艺术作品。

    过一世生活好比做一篇文章。完美的生活都有上品文章所应有的美点。

    第一,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不能稍有移动或增减。一字一句之中都可以见出全篇精神的贯注。比如陶渊明的《饮酒》诗本来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后人把“见”字误印为“望”字,原文的自然与物相遇相得的神情便完全丧失。这种艺术的完整性在生活中叫作“人格”。凡是完美的生活都是人格的表现。大而进退取与,小而声音笑貌,都没有一件和全人格相冲突。不肯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是陶渊明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如果他错过这一个小节,便失其为陶渊明。下狱不肯脱逃,临刑时还叮咛嘱咐还邻人一只鸡的债,是苏格拉底的生命史中所应有的一段文章,否则他便失其为苏格拉底。这种生命史才可以使人把它当作一幅图画去惊赞,它就是一种艺术的杰作。

    其次,“修辞立其诚”是文章的要诀,一首诗或是一篇美文一定是至性深情的流露,存于中然后形于外,不容有丝毫假借。情趣本来是物我交感共鸣的结果。景物变动不居,情趣亦自生生不息。我有我的个性,物也有物的个性,这种个性又随时地变迁而生长发展。每人在某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每种景物在某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都有它的特殊性,断不容与另一人在另一时会所见到的景物,和另一景物在另一时会所引起的情趣完全相同。毫厘之差,微妙所在。在这种生生不息的情趣中我们可以见出生命的造化。把这种生命流露于语言文字,就是好文章;把它流露于言行风采,就是美满的生命史。

    文章忌俗滥,生活也忌俗滥。俗滥就是自己没有本色而蹈袭别人的成规旧矩。西施患心病,常捧心颦眉,这是自然地流露,所以愈增其美。东施没有心病,强学捧心颦眉的姿态,只能引人嫌恶。在西施是创作,在东施便是滥调。滥调起于生命的干枯,也就是虚伪的表现。“虚伪的表现”就是“丑”,克罗齐已经说过。“风行水上,自然成纹”,文章的妙处如此,生活的妙处也是如此。在什么地位,是怎样的人,感到怎样情趣,便现出怎样的言行风采,叫人一见就觉其谐和完整,这才是艺术的生活。

    俗语说得好:“唯大英雄能本色。”所谓艺术的生活就是本色的生活。世间有两种人的生活最不艺术,一种是俗人,一种是伪君子。“俗人”根本就缺乏本色,“伪君子”则竭力遮盖本色。朱晦庵有一首诗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艺术的生活就是有“源头活水”的生活。俗人迷于名利,与世浮沉,心里没有“天光云影”,就因为没有源头活水。他们的大病是生命的干枯。“伪君子”则于这种“俗人”的资格之上,又加上“沐猴而冠”的伎俩。他们的特点不仅见于道德上的虚伪,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叫人起不美之感。谁知道风流名士的架子之中掩藏了几多行尸走肉?无论是“俗人”或是“伪君子”,他们都是生活中的“苟且者”,都缺乏艺术家在创造时所应有的良心。像柏格森所说的,他们都是“生命的机械化”,只能作喜剧中的角色。生活落到喜剧里去的人大半都是不艺术的。

    艺术的创造之中都必寓有欣赏,生活也是如此。一般人对于一种言行常欢喜说它“好看”“不好看”,这已有几分是拿艺术欣赏的标准去估量它。但是一般人大半不能彻底,不能拿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纳在全部生命史里去看,他们的“人格”观念太淡泊,所谓“好看”“不好看”往往只是“敷衍面子”。善于生活者则彻底认真,不让一尘一芥妨碍整个生命的和谐。一般人常以为艺术家是一班最随便的人,其实在艺术范围之内,艺术家是最严肃不过的。在锻炼作品时常呕心呕肝,一笔一画也不肯苟且。王荆公作“春风又绿江南岸”一句诗时,原来“绿”字是“到”字,后来由“到”字改为“过”字,由“过”字改为“入”字,由“入”字改为“满”字,改了十几次之后才定为“绿”字。即此一端可以想见艺术家的严肃了。善于生活者对于生活也是这样认真。曾子临死时记得床上的席子是季路的,一定叫门人把它换过才瞑目。吴季札心里已经暗许赠剑给徐君,没有实行徐君就已死去,他很郑重地把剑挂在徐君墓旁树上,以见“中心契合死生不渝”的风谊。像这一类的言行看来虽似小节,而善于生活者却不肯轻易放过,正犹如诗人不肯轻易放过一字一句一样。小节如此,大节更不消说。董狐宁愿断头不肯掩盖史实,夷齐饿死不愿降周,这种风度是道德的也是艺术的。我们主张人生的艺术化,就足主张对于人生的严肃主义。

    艺术家估定事物的价值,全以它能否纳入和谐的整体为标准,往往出于一般人意料之外。他能看重一般人所看轻的,也能看轻一般人所看重的。在看重一件事物时,他知道执着;在看轻一件事物时,他也知道摆脱。艺术的能事不仅见于知所取,尤其见于知所舍。苏东坡论文,谓如水行山谷中,行于其所不得不行,止于其所不得不止。这就是取舍恰到好处,艺术化的人生也是如此。善于生活者对于世间一切,也拿艺术的口味去评判它,合于艺术口味者毫毛可以变成泰山,不合于艺术口味者泰山也可以变成毫毛。他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孟敏堕甑,不顾而去,郭林宗见到以为奇怪。他说:“甑已碎,顾之何益?”哲学家斯宾诺莎宁愿靠磨镜过活,不愿当大学教授,怕妨碍他的自由。王徽之居山阴,有一天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忽然想起他的朋友戴逵,便乘小舟到剡溪去访他,刚到门口便把船划回去。他说:“乘兴而来,兴尽而返。”这几件事彼此相差很远,却都可以见出艺术家的豁达。伟大的人生和伟大的艺术都要同时并有严肃与豁达之胜。晋代清流大半只知道豁达而不知道严肃,宋朝理学又大半只知道严肃而不知道豁达。陶渊明和杜子美庶几算得恰到好处。

    一篇生命史就是一种作品,从伦理的观点看,它有善恶的分别,从艺术的观点看,它有美丑的分别。善恶与美丑的关系究竟如何呢?

    就狭义说,伦理的价值是实用的,美感的价值是超实用的;伦理的活动都是有所为而为,美感的活动则是无所为而为。比如仁义忠信等等都是善,问它们何以为善,我们不能不着眼到人群的幸福。美之所以为美,则全在美的形象本身,不在它对于人群的效用(这并不是说它对于人群没有效用)。假如世界上只有一个人,他就不能有道德的活动,因为有父子才有慈孝可言,有朋友才有信义可言。但是这个想象的孤零零的人还可以有艺术的活动,他还可以欣赏他所居的世界,他还可以创造作品。善有所赖而美无所赖,善的价值是“外在的”,美的价值是“内在的”。

    不过这种分别究竟是狭义的。就广义说,善就是一种美,恶就是一种丑。因为伦理的活动也可以引起美感上的欣赏与嫌恶。古希腊大哲学家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讨论伦理问题时都以为善有等级,一般的善虽只有外在的价值,而“至高的善”则有内在的价值。这所谓“至高的善”究竟是什么呢?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本来是一走理想主义的极端,一走经验主义的极端,但是对于这个问题,意见却一致。他们都以为“至高的善”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Disinterested contemplation)。这种见解在西方哲学思潮上影响极大,斯宾诺莎、黑格尔、叔本华的学说都可以参证。从此可知西方哲人心目中的“至高的善”还是一种美,最高的伦理的活动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了。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何以看成“至高的善”呢?这个问题涉及西方哲人对于神的观念。从耶稣教盛行之后,神才是一个大慈大悲的道德家。在古希腊哲人以及近代莱布尼兹、尼采、叔本华诸人的心目中,神却是一个大艺术家,他创造这个宇宙出来,全是为着自己要创造,要欣赏。其实这种见解也并不减低神的身份。耶稣教的神只是一班穷叫花子中的一个肯施舍的财主老,而一般哲人心中的神,则是以宇宙为乐曲而要在这种乐曲之中见出和谐的音乐家。这两种观念究竟是哪一个伟大呢?在西方哲人想,神只是一片精灵,他的活动绝对自由而不受限制,至于人则为肉体的需要所限制而不能绝对自由。人愈能脱肉体需求的限制而作自由活动,则离神亦愈近。

    “无所为而为的玩索”是唯一的自由活动,所以成为最上的理想。

    这番话似乎有些玄渺,在这里本来不应说及。不过无论你相信不相信,有许多思想却值得当作一个意象悬在心眼前来玩味玩味。我自己在闲暇时也欢喜看看哲学书籍。老实说,我对于许多哲学家的话都很怀疑,但是我觉得他们有趣。我以为穷到究竟,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哲学和科学穷到极境,都是要满足求知的欲望。每个哲学家和科学家对于他自己所见到的一点真理(无论它究竟是不是真理)都觉得有趣味,都用一股热忱去欣赏它。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了。“地球绕日运行”,“勾方加股方等于弦方”一类的科学事实,和《密罗斯爱神》或《第九交响曲》一样可以摄魂震魄。科学家去寻求这一类的事实,穷到究竟,也正因为它们可以摄魂震魄。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不但善与美是一体,真与美也并没有隔阂。

    艺术是情趣的活动,艺术的生活也就是情趣丰富的生活。人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情趣丰富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有趣味,而且到处寻求享受这种趣味;一种是情趣干枯的,对于许多事物都觉得没有趣味,也不去寻求趣味,只终日拼命和蝇蛆在一块争温饱。后者是俗人,前者就是艺术家。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

    “觉得有趣味”就是欣赏。你是否知道生活,就看你对于许多事物能否欣赏。欣赏也就是“无所为而为的玩索”。在欣赏时人和神仙一样自由,一样有福。

    阿尔卑斯山谷中有一条大汽车路,两旁景物极美,路上插着一个标语牌劝告游人说:“慢慢走,欣赏啊!”许多人在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世界过活,恰如在阿尔卑斯山谷中乘汽车兜风,匆匆忙忙地急驰而过,无暇一回首流连风景,于是这丰富华丽的世界便成为一个了无生趣的囚牢。这是一件多么可惋惜的事啊!

    朋友,在告别之前,我采用阿尔卑斯山路上的标语,在中国人告别习用语之下加上三个字奉赠:

    “慢慢走,欣赏啊!”

    光潜

    1932年夏,莱茵河畔

    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

    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孔子看天下无道,

    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

    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我提出这个题目来谈,是根据一点亲身的经验。有一个时候,我学过作诗填词。往往一时兴到,我信笔直书,心里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写成了自己读读看,觉得很高兴,自以为还写得不坏,后来我把这些处女作拿给一位精于诗词的朋友看,请他批评,他仔细看了一遍后,很坦白地告诉我说:“你的诗词未尝不能做,只是你现在所做的还要不得。”我就问他:“毛病在哪里呢?”他说:“你的诗词都来得太容易,你没有下过力,你欢喜取巧,显小聪明。”听了这话,我捏了一把冷汗,起初还有些不服,后来对于前人作品多费过一点心思,才恍然大悟那位朋友批评我的话真是一语破的。

    我的毛病确是在没有下过力。我过于相信自然流露,没有知道第一次浮上心头的意思往往不是最好的意思,第一次浮上心头的词句也往往不是最好的词句。意境要经过洗练,表现意境的词句也要经过推敲,才能脱去渣滓,达到精妙境界。洗练推敲要吃苦费力,要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福楼拜自述写作的辛苦说:“写作要超人的意志,而我却只是一个人!”我也有同样感觉,我缺乏超人的意志,不能拼死力往里钻,只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一点切身的经验使我受到很深的感触。它是一种失败,然而从这种失败中我得到一个很好的教训。我觉得不但在文艺方面,就在立身处世的任何方面,贪懒取巧都不会有大成就,要有大成就,必定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

    “抵抗力”是物理学上的一个术语。凡物在静止时都本其固有“惰性”而继续静止,要使它动,必须在它身上加“动力”,动力愈大,动愈速愈远。动的路径上不能无抵抗力,凡物的动都朝抵抗力最低的方向。如果抵抗力大于动力,动就会停止,抵抗力纵是低,聚集起来也可以使动力逐渐减少以至于消灭,所以物不能永动,静止后要它续动,必须加以新动力。这是物理学上一个很简单的原理,也可以应用到人生上面。

    人像一般物质一样,也有惰性,要想他动,也必须有动力。人的动力就是他自己的意志力。意志力愈强,动愈易成功;意志力愈弱,动愈易失败。不过人和一般物质有一个重要的分别:一般物质的动都是被动,使它动的动力是外来的;人的动有时可以是主动,使他动的意志力是自生自发自给自足的。在物的方面,动不能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在人的方面,意志力可以自动地随抵抗力之增加而增加,所以物质永远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而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物的动必终为抵抗力所阻止,而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止。

    照这样看,人之所以为人,就在能不为最大的抵抗力所屈服。我们如果要测量一个人有多少人性,最好的标准就是他对于抵抗力所拿出的抵抗力,换句话说,就是他对于环境困难所表现的意志力。我在上文说过,人可以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人的动可以不为抵抗力所阻。我说“可以”不说“必定”,因为世间大多数人仍是惰性大于意志力,欢喜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抵抗力稍大,他就要缴械投降。这种人在事实上失去最高生命的特征,堕落到无生命的物质的水平线上,和死尸一样东推东倒,西推西倒。他们在道德学问事功各方面都决不会有成就,万一以庸庸得厚福,也是叨天之幸。

    人生来是精神所附丽的物质,免不掉物质所常有的惰性。抵抗力最低的路径常是一种引诱,我们还可以说,凡是引诱所以能成为引诱,都因为它是抵抗力最低的路径,最能迎合人的惰性。惰性是我们的仇敌,要克服惰性,我们必须动员坚强的意志力,不怕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走通了,抵抗力就算被征服,要做的事也就算成功。举一个极简单的例子。在冬天早晨,你睡在热被窝里很舒适,心里虽知道这应该是起床的时候而你总舍不得起来。你不起来,是顺着惰性,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被窝的暖和舒适,外面的空气寒冷,多躺一会儿的种种借口,对于起床的动作都是很大的抵抗力,使你觉得起床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但是你如果下一个决心,说非起来不可,一耸身你也就起来了。这一起来事情虽小,却表示你对于最大抵抗力的征服,你的企图的成功。

    这是一个琐屑的事例,其实世间一切事情都可作如此看法。历史上许多伟大人物所以能有伟大成就者,大半都靠有极坚强的意志力,肯向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例如孔子,他是当时一个大学者,门徒很多,如果他贪图个人的舒适,大可以坐在曲阜过他安静的学者的生活。但是他毕生东奔西走,席不暇暖,在陈绝过粮,在匡遇过生命的危险,他那副奔波劳碌栖栖遑遑的样子颇受当时隐者的嗤笑。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就因为他有改革世界的抱负,非达到理想,他不肯甘休。

    《论语》长沮桀溺章最足见出他的心事。长沮桀溺二人隐在乡下耕田,孔子叫子路去向他们问路,他们听说是孔子,就告诉子路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意思是说,于今世道到处都是一般糟,谁去理会它,改革它呢?孔子听到这话叹气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意思是说,我们既是人就应做人所应该做的事;如果世道不糟,我自然就用不着费气力去改革它。孔子平生所说的话,我觉得这几句最沉痛,最伟大。长沮桀溺看天下无道,就退隐躬耕,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孔子看天下无道,就牺牲一切要拼命去改革它,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说得很干脆,“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再如耶稣,从《新约》中四部《福音》看,他的一生都是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他抛弃父母兄弟,反抗当时旧犹太宗教,攻击当时的社会组织,要在慈爱上建筑一个理想的天国,受尽种种困难艰苦,到最后牺牲了性命,都不肯放弃了他的理想。在他的生命史中有一段是一发千钧的危机。他下决心要宣传天国福音后,跑到沙漠里苦修了四十昼夜。据他的门徒的记载,这四十昼夜中他不断地受恶魔引诱。恶魔引诱他去争尘世的威权,去背叛上帝,崇拜恶魔自己。耶稣经过四十昼夜的挣扎,终于拒绝恶魔的引诱,坚定了对于天国的信念。

    从我们非教徒的观点看,这段恶魔引诱的故事是一个寓言,表示耶稣自己内心的冲突。横在他面前的有两路:一是上帝的路,一是恶魔的路。走上帝的路要牺牲自己,走恶魔的路他可以握住政权,享受尘世的安富尊荣。经过了四十昼夜的挣扎,他决定了走抵抗力最大的路──上帝的路。

    我特别在耶稣生命中提出恶魔引诱的一段故事,因为它很可以说明宋明理学家所说的天理与人欲的冲突。我们一般人尽善尽恶的不多见,性格中往往是天理与人欲杂糅,有上帝也有恶魔,我们的生命史常是一部理与欲,上帝与恶魔的斗争史。我们常在歧途徘徊,理性告诉我们向东,欲念却引诱我们向西。在这种时候,上帝的势力与恶魔的势力好像摆在天平的两端,见不出谁轻谁重。这是“一发千钧”的时候,“一失足即成千古恨”,一挣扎立即可成圣贤豪杰。如果要上帝的那一端天平沉重一点,我们必须在上面加一点重量,这重量就是拒绝引诱,克服抵抗力的意志力。

    有些人在这紧要关头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听惰性摆布,轻轻易易地堕落下去,或是所拿的意志力不够坚决,经过一番冲突之后,仍然向恶魔缴械投降。例如洪承畴本是明末一个名臣,原来也很想效忠明朝,恢复河山,清兵入关后,大家都预料他以死殉国,清兵百计劝诱他投降,他原也很想不投降,但是到最后终于抵不住生命的执着与禄位的诱惑,做了明朝的汉奸。

    再举一个眼前的例子,汪精卫前半生对于民族革命很努力,当这次抗战开始时,他广播演说也很慷慨激昂。谁料到他的利禄熏心,一经敌人引诱,就起了卖国叛党的坏心事。依陶希圣的记载,他在上海时似仍感到良心上的痛苦,如果他拿一点意志力,即早回头,或以一死谢国人,也还不失为知过能改的好汉。但是他拿不出一点意志力,就认错就错,甘心认贼作父。世间许多人失节败行,都像汪精卫洪承畴之流,在紧要关头,不肯争一口气,就马马虎虎地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

    这是比较显著的例子,其实我们涉身处世,随时随地目前都横着两条路径,一是抵抗力最低的,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比如当学生,不死心塌地去做学问,只敷衍功课,混分数文凭;毕业后不拿出本领去替社会服务,只奔走巴结,夤缘幸进,以不才而在高位;做事时又不把事当事做,只一味因循苟且,敷衍公事,甚至于贪污淫佚,遇钱即抓,不管它来路正当不正当──这都是放弃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而走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这种心理如充类至尽,就可以逐渐使一个人堕落。

    我当穷究目前中国社会腐败的根源,以为一切都由于懒。懒,所以苟且因循敷衍,做事不认真;懒,所以贪小便宜,以不正当的方法解决个人的生计;懒,所以随俗浮沉,一味圆滑,不敢为正义公道奋斗;懒,所以遇引诱即堕落,个人生活无纪律,社会生活无秩序。知识阶级懒,所以文化学术无进展;官吏懒,所以政治不上轨道;一般人都懒,所以整个社会都“吊儿郎当”暮气沉沉。懒是百恶之源,也就是朝抵抗力最低的路径走。如果要改造中国社会,第一件心理的破坏工作是除懒,第一件心理的建设工作是提倡奋斗精神。

    生命就是一种奋斗,不能奋斗,就失去生命的意义与价值;能奋斗,则世间很少不能征服的困难。古话说得好,“有志者事竟成”。希腊最大的演说家是德摩斯梯尼,他生来口吃,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但他抱定决心要成为一个大演说家,他天天一个人走到海边,向着大海练习演说,到后来居然达到了他的志愿。这个实例阿德勒派心理学家常喜援引。依他们说,人自觉有缺陷,就起“卑劣意识”,自耻不如人,于是心中就起一种“男性的抗议”,自己说我也是人,我不该不如人,我必用我的意志力来弥补天然的缺陷。

    阿德勒派学者用这种原则解释许多伟大人物的非常成就,例如聋人成为大音乐家,盲人成为大诗人之类。我觉得一个人的紧要关头在起“卑劣意识”的时候。起“卑劣意识”是知耻,孔子说得好,“知耻近乎勇”。但知耻虽近乎勇而却不就是勇。能勇必定有阿德勒派所说的“男性的抗议”。“男性的抗议”就是认清了一条路径上抵抗力最大而仍然勇往直前,百折不挠。许多人虽天天在“卑劣意识”中过活,却永不能发“男性的抗议”,只知怨天尤人,甚至于自己不长进,希望旁人也跟着他不长进,看旁人长进,只怀满肚子醋意。这种人是由知耻回到无耻,注定要堕落到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能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走,是人的特点。人在能尽量发挥这特点时,就足见出他有富裕的生活力。一个人在少年时常是朝气勃勃,有志气,肯干,觉得世间无不可为之事,天大的困难也不放在眼里。到了年事渐长,受过了一些磨折,他就逐渐变成暮气沉沉,意懒心灰,遇事都苟且因循,得过且过,不肯出一点力去奋斗。一个人到了这时候,生活力就已经枯竭,虽是活着,也等于行尸走肉,不能有所作为了。所以一个人如果想奋发有为,最好是趁少年血气方刚的时候,少年时如果能努力,养成一种勇往直前百折不挠的精神,老而益壮,也还是可能的。

    一个人的生活力之强弱,以能否朝抵抗力最大的路径为准,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民族也是如此。这个原则有整个的世界史证明。姑举几个显著的例,西方古代最强悍的民族莫如罗马人,我们现在说到能吃苦肯干,重纪律,好冒险,仍说是“罗马精神”。因其有这种精神,所以罗马人东征西讨,终于统一了欧洲,建立一个庞大的殖民帝国。后来他们从殖民地获得丰富的资源,一般罗马公民都可以坐在家里不动而享受富裕生活,于是变成骄奢淫逸,无恶不为,一到新兴的“野蛮”民族从欧洲东北角向南侵略,罗马人就毫无抵抗而分崩瓦解。

    再如清朝,他们在入关以前过的是骑猎生活,民性最强悍,很富于吃苦冒险的精神,所以到明末张李之乱社会腐败紊乱时,他们以区区数十万人之力就能入主中夏。可是他们做了皇帝之后,一切皇亲国戚都坐着不动吃皇粮,享大位,过舒服生活,不到三百年,一个新兴民族就变成腐败不堪,辛亥革命起,我们就轻轻易易地把他们推翻了。我们如果要明白一个民族能够堕落到什么地步,最好去看看北平的旗人。

    我们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经过许多波折,从周秦到现在,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不遇到很严重的内忧,也没有哪一个时代我们没有和邻近的民族挣扎,我们爬起来蹶倒,蹶倒了又爬起,如此者已不知若干次。从这简单的史实看,我们民族的生命力确是很强旺,它经过不断地奋斗才维持住它的生存权。这一点祖传的力量是值得我们尊重的。

    于今我们又临到严重的关头了。横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是汪精卫和一班汉奸所走的,抵抗力最低的,屈服;一是抵抗力最大的,抗战。我相信我们民族的雄厚的生活力能使我们克服一切困难。不过我们也要明白,我们的前途困难还很多,抗战胜利只解决困难的一部分,还有政治、经济、文化、教育各方面的建设工作还需要更大的努力。一直到现在,我们所拿出来的奋斗精神还是不够。因循、苟且、敷衍,种种病象在社会上还是很流行。我们还是有些老朽,我们应该趁早还童。

    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于今我们的时代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时代了,孟子所说的种种折磨,我们正在亲领身受。我希望每个中国人,尤其是青年们,要明白我们的责任,本着大无畏的精神,不顾一切困难,向前迈进。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般人迫于实际生活的需要,

    都把利害认得太真,

    不能站在适当的距离之外去看人生世相,

    于是这丰富华严的世界,

    除了可效用于饮食男女的营求之外,

    便无其他意义。

    有几件事实我觉得很有趣味,不知道你有同感没有?

    我的寓所后面有一条小河通莱茵河。我在晚间常到那里散步一次,走成了习惯,总是沿东岸去,过桥沿西岸回来。走东岸时我觉得西岸的景物比东岸的美;走西岸时适得其反,东岸的景物又比西岸的美。对岸的草木房屋固然比这边的美,但是它们又不如河里的倒影。同是一棵树,看它的正身本极平凡,看它的倒影却带有几分另一世界的色彩。我平时又欢喜看烟雾朦胧的远树,大雪笼盖的世界和深更夜静的月景。本来是习见不以为奇的东西,让雾、雪、月盖上一层白纱,便见得很美丽。

    北方人初看到西湖,平原人初看到峨眉,虽然审美力薄弱的村夫,也惊讶于它们是奇景;但对生长在西湖或峨眉的人除了以居近名胜自豪以外,心里往往觉得西湖和峨眉实在也不过如此。新奇的地方都比熟习的地方美,东方人初到西方,或是西方人初到东方,都往往觉得面前景物件件值得玩味。本地人自以为不合时尚的服装和举动,在外方人看,却往往有一种美的意味。

    古董癖也是很奇怪的。一个周朝的铜鼎或是一个汉朝的瓦瓶在当时也不过是盛酒盛肉的日常用具,在现在却变成很稀有的艺术品。固然有些好古董的人是贪它值钱,但是觉得古董实在可玩味的人却不少。我到外国人家去时,主人常欢喜拿一点中国东西给我看。这总不外瓷罗汉、蟒袍、渔樵耕读图之类的装饰品,我看到每每觉得羞涩,而主人却诚心诚意地夸奖它们好看。

    种田人常羡慕读书人,读书人也常羡慕种田人。竹篱瓜架旁的黄粱浊酒和朱门大厦中的山珍海鲜,在旁观者所看出来的滋味都比当局者亲口尝出来的好。读陶渊明的诗,我们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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