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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三年顷,中国新文学运动有了新的展开,结束了初期文学运动关于枝节的纷争。创作的道德问题,诗歌的分行、用字以及所含教训问题,皆得到了一时休息。凡为与过去一时代文学而战的事情渐趋于冷静,作家与读者的兴味转移到作品质量上面后,国内刊物风起,皆有沉默向前之势。创造社以感情的结合,作冤屈的申诉,特张一军,作由文学革命而衍化产生的文学研究会团体,取对立姿式,《小说月报》 (24) 与《创造》 (25) 乃支配了国内一般青年人文学兴味。以彻头彻尾浪漫主义倾向相号召的创造社同人,对文学研究会作猛烈袭击。在批评方面,所熟习的名字,是成仿吾。在创作方面,张资平贡献给读者的是若干恋爱故事;郁达夫用一种崭新的形式,将作品注入颓废的病的情感,嵌进每一个年青人心中后,使年青人皆感到一种同情的动摇。在诗,则有郭沫若,以英雄的、原始的夸张情绪,写成了他的《女神》。

    在北方,由胡适之、陈独秀等所领导的思想与文学革命运动呈了分岐,《向导》 (26) 与《努力》 (27) 各异其趣,且因时代略呈向前跃进样子,“文学运动”在昨日所引起的纠纷已得到了解决。新的文学由新的兴味所拥护,渐脱离理论,接近实际,独向新的标准努力。文学估价又因为有创造社的另一运动,提出较宽泛的要求后,注意的中心,便归到《小说月报》与《创造》月季刊方面了。另外,由于每日的刊行以及历史原因,且所在地方又为北京,由孙伏园所主编的《晨报副刊》,其影响所及,似较之两定期刊物为大。

    这时的诗歌,在北方,在保守着五四文学运动胡适之先生等所提出的诗歌各条件,是刘复、俞平伯、康白情诸人。使诗歌离开韵律、离开词藻,以散文新形式为译作试验,是周作人。以小诗捕捉一个印象,说明一个观念,以小诗抒情,以小诗显出聪明睿知对于人生的解释,同时因作品中不缺少女性的优美、细腻、明慧,以及其对自然的爱好,冰心女士的小诗,为人所注意、鉴赏、模仿,呈前此未有的情形。由于《小说月报》的介绍,朱自清与徐玉诺的作品,也各以较新组织、较新要求写作诗歌,常常见到。王统照则在其自编的《文学周刊》(附于《晨报》),有他的对人生与爱,作一朦胧体念朦胧说明的诗歌。创造社除郭沫若外,有邓均吾的诗,为人所知。另外较为人注意的,是天津的文学社同人与上海的浅草社同人。在诗歌方面,焦菊隐、林如稷,是两个不甚陌生的名字。

    文学运动已告了一个结束,照着当时的要求,新的胜利是已如一般所期望,为诸人所得到了的。另一时,为海派文学所醉心的青年,已经成为新的鉴赏者与同情者了。为了新的风格新的表现渐为年青人所习惯,由《尝试集》所引起的争论,从新的作品上再无从发生。基于新的要求,徐志摩以他特殊风格的新诗与散文,发表于《小说月报》。同时,使散文与诗由一个新的手段作成一种结合,也是这个人。(使诗还元朴素,为胡适。从还元的诗抽除关于成立诗的韵节,成完全如散文的作品为周作人。)使散文具诗的精灵,融化美与丑劣句子,使想象徘徊于星光与污泥之间,同时,属于诗所专有,而又为当时新诗所缺乏的音乐韵律的流动,加入于散文内,徐志摩的试验,由新月印行之散文集《巴黎的鳞爪》,以及北新印行之《落叶》,实有惊人的成就。到近来试检察作者唯一创作集《轮盘》,其文字风格,便具一切诗的气分。文字中糅合有诗的灵魂,华丽与流畅,在中国,作者散文所达到的高点,一般作者中是还无一个人能与并肩的。

    作者在散文方面给读者保留的印象,是华丽与奢侈的眩目,在诗歌,则加上了韵的和谐与完整。

    在《志摩的诗》一集中,代表到作者作品所显示的特殊的一面,如《灰色的人生》下面的一列句子:

    我想————我想放宽我的宽阔的粗暴的嗓音,唱一支野蛮的大胆的骇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齐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肚腹,肋骨与筋络。

    我想放散我一头的长发……

    ……

    我要调谐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阕荒唐的,摧残的,弥漫的歌调。

    ……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风,问他要落叶的颜色。

    我一把……

    ……

    来,我邀你们到海边去,听风涛震撼太空的声调。

    ……

    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灰色的人生”!

    又如《毒药》写着那样粗犷的言语————

    今天不是我的歌唱的日子,我口边涎着狞恶的微笑;不是我说笑的日子,……

    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恶毒的,因为这世界是恶毒的;我的灵魂是黑暗的,因为太阳已经灭绝了光彩;我的声调是像坟堆的夜鸮,因为……

    ……

    在人道恶浊的涧水里流着,浮荇似的,五具残缺的尸体,他们是仁义礼智信,向着时间无尽的海澜里流去。

    这海是一个不安静的海,……在每个浪头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写着人欲与兽性。

    到处是奸淫的现象:贪心搂抱着正义,猜忌逼迫着同情,懦怯狎亵着勇敢,肉欲侮弄着恋爱,暴力侵凌着人道,黑暗践踏着光明。

    ……

    一种奢侈的想象,挖掘出心的深处的苦闷,一种恣纵的、热情的,力的奔驰,作者的诗最先与读者的友谊,是成立于这样篇章中的。这些诗并不完全说明到作者诗歌成就的高点,这类诗只显示作者的一面————是青年的血,如何为百事所燃烧;不安定的灵魂,在寻觅中、追究中、失望中,如何起着吓人的翻腾;爱情、道德、人生,各样名词以及属于这名词的虚伪与实质,为初入世的眼所见到,为初入世的灵魂所感触,如何使作者激动。作者这类诗,只说明了一个现象,便是新的一切,使诗人如何惊讶愤怒的姿态。与这诗同类的还有一首《白旗》,那激动的热情、疯狂的叫号,略与前者不同。这里若以一个诗的最高目的,是“以温柔悦耳的音节,优美繁丽的文字,作为真理的启示与爱情的低诉”,作者这类诗,并不是完全无疵的好诗。另外有一个《无题》,则由苦闷、昏瞀回复了清明的理性,如暴风雨的过去,太空明朗的月色,虫声与水声的合奏,以一种勇敢的说明作为鞭策与鼓励,使自己向那“最高峰”走去。这里“最高峰”,作者所指的意义,是应当从第二个集子找寻那说明的。凡是《志摩的诗》一集中所表现作者的欲望焦躁,以及意识的恐怖、畏葸、苦痛,在作者次一集中,有说明那“跋涉的酬劳”自白存在。

    在《志摩的诗》中另外一倾向上,如《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藉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里是作者为爱所煎熬,略返凝静,所作的低诉。柔软的调子中交织着热情,得到一种近于神奇的完美。

    使一个爱欲的幻想,容纳到柔和轻盈的节奏中,写成了这样优美的诗,是同时一般诗人所没有的。在同样风格中,带着一点儿虚弱、一点儿忧郁、一点病,有《在那山道旁》一诗。使作者的笔,转入到一个纯诗人的视觉触觉所领会到的自然方面去,以一种丰富的想象,为一片光色、一朵野花、一株野草付以诗人所予的生命,如《石虎胡同七号》,如《残诗》,如《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皆显示到作者性灵的光辉。细碎,反复,俞平伯在《西还》描写景物作品中,所有因此成为阘茸 (28) 的文字,在《志摩的诗》如上各篇中,却缺少那阘茸处。正以排列组织的最高手段,琐碎与反复,乃完全成为必须的旋律,也是作者这一类散文的诗歌。在《多谢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荡》一诗中,则作者的文字,简直成为一条光明的小河了。

    “星海里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籁,真生命的洪流,”作者文字的光芒,正如在《常州天宁寺闻礼忏声》一诗中所说及,以洪流的生命,作无往不及的悬注,文字游泳在星光里,永远流动不息,与一切音籁的综合,乃成为自然的音乐。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青天,白水,一声佛号,一声钟,冲突与和谐,庄严与悲惨,作者是无不以一颗青春的心,去鉴赏、感受而加以微带矜持的注意去说明的。

    作者以珠玉的散文,为爱欲,以及为基于爱欲启示于诗人的火焰热情,在以《翡冷翠的一夜》名篇的一诗中,写得最好。作者在平时,是以所谓“善于写作情诗”而为人所知的,从《翡冷翠的一夜》诗中看去,“热情的贪婪”这名词以之称呼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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