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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出生并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小镇有交叉铁路轨道,临近煤气厂的高速道路被改道,现在筑造在堤坝上,横跨下方一片泽地。

    在开车的三个钟头中,他没有思考的意识,两眼紧盯着前方如丝线延展的白色行车线,耳朵里有摆脱不了的低鸣,像吮吸发出的低声,那是成百上千的橡胶轮胎轧在柏油路上的声音。

    他沿着梅里特大道,一路开到纽约的入城路段,两车道上有时有三排车,对向上的车也来势汹汹,在他无法平缓的心境中,这阵仗就像一次逃离。人们前额紧皱,神经紧绷,瞄准遥远的前方,一味横冲直撞。是什么让他们以为可以到达目的地,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一场输赢博弈?他们的家人坐在后座上,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并不知晓何去何从,可以肯定,是无从知晓,也无人在意,只是在车轮滚滚中恣意消耗空虚的时光。

    在横向公路的边上,十字路口处,艳丽颜色木板搭建的简易棚屋比比皆是,售卖喝的,吃的,香肠,冰淇淋,威士忌,还有咖啡。车里的孩子们人手一支甜筒冷饮,男人将罐装啤酒一口气灌进嗓子眼里。

    希金斯如自己之前所说的那样,绕过纽约外围,走哈德逊河沿河公路,通过华盛顿桥,到达新泽西。

    摩天大楼此刻已在他身后,在阳光下呈现为一个个带着粉色光晕的金字塔形状,纹丝不动地悬立在天空下,有时巨大的飞机飞过,掀起波纹。

    他一次也没有想到母亲是否已经死了,或者将要死了,他的脑海里只有离开威廉森目睹的最后画面:穿过厨房敞开的门,瞧见四个孩子坐在餐桌周围吃鸡肉。

    他该下高速了,再开下去就没法到旧桥了。他刚开到林肯街,就认出了周围。在过去十年间,这里比威廉森新建了更多设施,那块他以前玩耍的空旷场地现在成了工薪阶层住宅区,所有的楼房都一样,道路两边的树木还没长起来,人行道也没完工。

    在一块绿色栅栏围起的长方形场地中,和戴夫一般年纪的少年正在为棒球比赛中的一次得分争执,百来个观众成群结队地分散在阶梯看台上。穿深蓝衣服、戴短檐鸭舌帽的裁判严肃履行自己的职责,在双方球员间左右逢源。

    林肯街没怎么变样,可今天是星期天,所有商店都关门了,路上半个人影都看不见,只有几辆空车停在人行道边上,散出铁皮被阳光曝晒后的气味。市政广场上,两家电影院各占一边,相对而开,小轿车把四周都停满当了。那些没在自己家待着、没在打盹、没打开自家窗户、把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的本地居民,应该都在这里了,一动不动地坐在生活中根本不存在、还被放大了的各色人物前,或者是在路上,和他迎面而过。

    小镇死寂一般,不明的恐慌让他的胸口绷紧。他紧挨着曾大步流星走过几千次的人行道往前开。他一个左转弯,再一个左转弯,仍旧在一片空寂之中,然后停在医院所在的广场上。

    这也不是以前那家医院了。以前的医院大楼有带栅栏的窗户,砖墙被从壕沟里通过的火车排出的气熏黑了。但这一切都被时新的建筑取代,混凝土结构,粉色砖面,一个敞开式有高棚顶的大堂入口。仿佛豪华酒店。

    候诊大厅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下午三点三十分。白色地面,白色墙,崭新座椅。左边玻璃隔间办公室上开着一个服务窗口。

    走道里充斥着嘈杂声。他看见在女人和孩子陪伴下来回走动的病患,有的病人还坐在轮椅上。他明白这个点是探访时间,也认出了站在桌子后面给来访者发粉红色小票的老夫人。

    只有这个细节和他很久以前周期性来医院看路易莎那个时期一样。镇上的一些女士组成委员会,给病人读书,分担一些轻微的活,比方说这个夫人负责在探病时间维持秩序。

    今天站在桌子后面的这位在十二还是十三年前就已经在这儿了。她仍然穿着紫色和白色的衣服,戴着一顶小巧的、点缀着一小截轻盈面纱的丝绒礼帽。希金斯觉得还闻得出从前的那种芳甜香味。他从不知道这位夫人的姓名。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停在门外台阶旁,驾驶座位上是一个穿米色家佣制服的司机,那辆车和那个司机恭候的人应该就是她。她没有老去,这一点他可以起誓,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在候诊大厅的这个位子,也从来没有卸下过她豪宅女主人身份。

    “您申请探望谁?”她轻声细语,一脸微笑,让希金斯联想到糖果。

    “希金斯夫人,路易莎·希金斯。”

    她戴起一副玻璃片颇厚的夹鼻眼镜,脖子上挂着绑眼镜的丝带。

    “您确定是这个姓吗?”

    “除非她是用结婚前的姓登记的。再试试叫路易莎·富赫斯。”

    “您被告知她在这里?”

    “医院今天上午给我在康涅狄格的家打了电话,通知了我。”

    “您最好还是去办公室咨询一下。我这里没有任何相关信息。我很抱歉没有能够帮助到您。”

    三个黑小子乖巧地坐在靠椅上,较小的两个的双脚还触不着地。三个长得彼此相像,一样褐色的眼珠和相较之下很白的眼白。希金斯心想,他们的妈妈肯定是在给他们生小弟弟或是小妹妹呢。他们不被允许进入产房,因为他们可能会把外面的细菌带进去。

    他敲了关闭着的服务窗口,一个正忙着欣赏电影杂志的年轻姑娘过来开了窗户。

    “我来看我的母亲希金斯太太,她也可能是用娘家的富赫斯这个姓登记的。”

    “她入院很久了吗?”

    “今天早上进来的。”

    “您稍等一下。”

    她也先翻阅了一份名册,然后又翻登记单。她表现出吃惊的样子后,拨通电话。

    “您那儿今天早上收到一位姓希金斯或者富赫斯的吗?”

    她望向他,摇了摇头。

    “您说的这个名字没有在入院记录上。您确定是我们医院吗?”

    “旧桥还有别家医院吗?”

    “有一家私人诊所,在西区,靠近公园的地方。”

    他知道那里。那是家诊费惊人的机构,警方不会把交通事故的伤者送去那里的。

    “你们这里有人今天上午给我打了电话。”他重申了一遍。

    “是谁?您知道是谁给您打的吗?”

    “一位女士。我觉得是一位护士。”

    他说话谦和,平心静气,对自己的直白和明了很满意。

    “原则上来讲,”这位女员工对他解释道,“办公室周日不对外服务。主管也不在。就我一个人值班,今天上午上班的那位已经下班了。他们是几点给您打的电话?”

    “十二点刚过一会儿。”

    “我其实下午一点才到岗。”

    他感到双手汗津津的,很想在哪里蹭一蹭。

    “是做手术的病人吗?”

    “我猜是的。电话里说发生了一场事故。”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护士模样的女人。可以看到她略透明的工作服里面的身形和质地很一般的内衣。她端着架子出现在他后面,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走进办公室,对他视若无睹。

    “你这儿有烟吗,小不点?”

    “你在我的包里找找,有一盒。拿去好了。我还有一盒在抽屉里。你听过今天上午有什么人是因为事故被送进来的吗?”

    “那个老————”

    护士及时咽下她本要说出的那个词。她发现了希金斯,有点尴尬。

    “就是被公交车撞倒的那个?”她马上改口道。

    “就是她,对。”他赶忙回答。

    “她在这里?”办公室女秘书吃了一惊,“那她的名字怎么不在入院名单上?”

    “这个嘛,小不点,这就不是我要管的事了。我知道的就是,她是从急救车进来的那扇门被送进来的。”

    “她被放在哪个房间了?”

    对她们而言,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她们每天都说过类似的话。护士再一次转向希金斯,看上去犹豫不定。

    “我想她应该不在病房里。她被转送到急诊外科去了。”

    另一个便向他解释道:

    “那您目前还看不到她。不允许探望在那儿的病人。”

    “可是你们给我电话了————”

    “我明白————”

    这个办公室秘书可能是个新来的,或者代班的,不是很确定要不要负这个责任。她的制服同伴的头发是跟弗洛伦斯一样的红棕色,对她俯下身,低声说:

    “你觉得————”

    然后这个护士把一盒香烟顺进自己的制服口袋里,走出带玻璃窗口的办公室,对希金斯说:

    “您跟我来。这不合规定,但我们去看看护士长怎么说。”

    “是她给我打了电话吗?”

    “不是布朗夫人,肯定不是她,不是此刻正在上班的所有人,她也是下午一点才接班的。您跟我走。”

    她路过时跟紫色衣服的老夫人打了声招呼,后者没有阻挠他们。他们沿着走廊行进,经过一扇扇开着的门,看得见躺在各自床上的病患,还有给他们带来鲜花、糖果或者水果的健康人。一个五岁小男孩,个头和伊莎贝尔差不多大,拄着拐杖,和他们迎面而过。他的右腿直愣愣地戳在身体前方。

    他们走过一处类似交叉口的地方,那里有一张写字台,上方挂着一挂着剪贴板,剪贴板上面满是卡片字条,一位医生正在写字台旁研究护士们的记录报告,有两名护士在用很大的托盘准备果汁。

    “走这边————”

    她推开一扇上面写有“禁止入内”的门。至此,他们周围悄无声息了。没有一个人在走道上,也不在塞满各式奇形怪状器械的房间里。

    “布朗夫人!”她用不高不低的音量喊道。

    没人应答,她再喊:

    “布朗夫人!”

    然后她命令希金斯:

    “在这里等我。”

    她往前走了一点,打开一扇门,立即又关上。那扇门的门楣上有只亮着红灯的电灯泡。

    大概过去了十多分钟。希金斯汗津津的,衬衣贴在后背上。但他不敢把外套脱下来。

    他的脑子里仍然是空白的。他在这里,与世隔绝,和一切活物隔绝。降生、苦痛还有死亡都不再是原来的意义。他刚才注意到护士隐约的长腿,如在教堂见到这光景般惊愕。他看到她掂量着拿走香烟也是这种感觉。

    一个看不出年岁的男人出现,胡子拉碴,身上穿着棉布条纹衣服,手里拿着簸箕和扫帚。他突然就从一处楼梯口现身,希金斯之前都不知道那个楼梯口的存在。他满眼狐疑地看着希金斯。

    “您是新来的医生?”

    “不是。”

    “那您在这里是干什么?”

    “一位护士让我在这里等她,她进这个房间了。”

    他指向挂着红灯的屋门,那人便摇头离去了,嘴里嘟嘟囔囔些无法听清的话。

    这儿没有椅子,没有任何可以坐的东西。他开始觉得两腿发软,也许是因为漫布的乙醚气味?他没有看自己的手表现在是几点了。看了也没什么用。时间已经没有意义。

    那扇门终于又开了,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身穿制服,面目生硬,从远处张望了他一下后,朝他走去。跟在她身后的年轻护士给希金斯含蓄地比划了一个手势,就消失在他们来时的那个方向。

    “您是沃尔特·杰·希金斯吗?”护士长问,手上拿着一张单子。

    “是的,夫人。”

    “路易莎·富赫斯是您的母亲喽?我的同事今天上午给您打了电话?您住在康涅狄格州威廉森?”

    “是的,夫人。”

    他还没有缓过神来问她问题。

    “我猜想您母亲没有跟您住在一块儿吧?”

    “没有,夫人。”

    “她一个人住?”

    “她长期住在格伦代尔的一所康复院里。”

    “在安德森医生那儿?”

    “是的。”

    “精神失常?”

    “医生们认为她在那里会更好些。”

    “她是逃出来的?”

    他就这样被迫在走道上一直站着,总想弄明白这扇没有完全再闭上的门后面是怎么个状况。

    “您待会儿得跟我去办公室把手续办一下。警察也希望您去他们那儿一趟,提供一些必要的信息。”

    他用自己都觉得惊奇的平静的口吻问:

    “她死了?”

    “您不知道?”

    他回答是,不知自己动了情了没有。他此刻只想坐下,哪怕只是坐一小会儿。

    “有人给您打过电话了呀!”

    “的确,但是没有通知我她已经死了。她跟我说还不能肯定————”

    她检查一下手里的单子。

    “她是中午十二点二十五分过世的。”

    正是他最后望了厨房里坐着的四个孩子,离开自己家的时间。

    “她说什么了吗?”

    “我不在场。您可以稍等几分钟,当时值班的哈钦森医生马上就要从手术室下来了。哦,来了!这位就是————”

    一个高大且相当年轻的男人,头上戴着罩帽,手上戴着橡胶手套,脚上穿着红色橡胶靴。他除下遮住下半部分脸的口罩。他的前额流着汗,双眼因为疲劳而显得焦躁不安。

    “怎么样?”护士长问他。

    “成功的可能性很大。我一小时后上去看她。”

    说的不是路易莎,是个年轻女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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