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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草机的小型发动机正在希金斯的胳膊下将阵阵颤动传送给他。颤动通过胳膊,蔓延周身上下,以至于他不再觉得自己依靠心脏的律动,而是依靠这个机器存活。这条街上还有三台差不多大小机器在这同一时间点运作,狂躁的响声响成一片,有时连没打上火的挫败之声都步调统一,只要一台机器消停下来,就还能听见更远处同一街区上也是同样的境况。

    四月才刚开始。夜晚八点。不到夏季,冬季过了,不是白天,也不是深夜。天空呈一片浅蓝色,带着点夕阳余晖的灰色,还散发出光亮,凸显出天主教堂钟楼顶端白色的轮廓。希金斯小时候会把这种夜晚叫作世界末日之夜。但他早已不是小孩子了,他已经四十五岁,有妻子和四个孩子。他跟绝大多数生活在威廉森的男人一样,在这时间点,正忙着修整环绕他家房子的草坪。

    房子一楼的所有窗户都射出室内的灯光。他跟着这台嗡嗡作响的机器反复迂回的时候,有时会走到离房子很近的地方,能捕捉到锅碗瓢盆发出的声音。

    这个晚上对他意义重大,但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所觉悟,连诺拉都没有意识到。卡尼也没有,虽说他跟希金斯还是一伙的。他这会儿随时都有可能来电话。

    现在时间还早,他不可能现在就得到消息。希金斯也不清楚到底是怎么一个流程,虽然比尔·卡尼跟他说过大致情形。

    “入会审理团的各位每个月的第一个周二会聚集在一起。”

    希金斯吃了一惊,颇为不安。

    “每个月都有人提交申请?”

    “也不一定。”

    “但是审理团还是会碰头?”

    “就在酒吧里。总会喝上一杯两杯。

    “有人会问:

    “‘有活儿吗,今天晚上?’

    “然后审理团的秘书就会回答:

    “‘有一个候选人等待审核。’”

    希金斯只要在前程街上再往上走一点儿,最多不过百米,仿佛就能望见一泊湖水,沿岸那一长排覆着石岩板屋顶的乡村俱乐部。他去过两次,都是打高尔夫球,都是比尔·卡尼邀请他去的。他对那里的衣帽间记忆犹新:散发着鞋子被草场上的露水沾湿的气味;还有深色橡树木条做成的墙饰,酒吧里有用黑、红色基调表现围猎主题的版画。调酒师是个红发男人,穿着一件纯白上衣,也让希金斯印象深刻。希金斯羡慕卡尼在俱乐部里潇洒自如,一举手一投足,他最爱的威士忌已然呈现在他眼前。

    下午三点钟左右,他没能按捺住自己,还是往药房给卡尼打了通电话。

    “是我,沃尔特。”

    他为什么会觉得朋友今天不像平日那样热切地和他说话?声音听上去不太真诚。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这位药剂师朋友身高过六尺,体重大约二百五十磅,双眼碧蓝,面色跟小孩儿似的粉嫩透亮。别人一看到他就会猜到他读中学时是橄榄球队的一员。他总是乐呵呵的,待人殷勤,总会亲密又用力地在你肩膀上来那么一下。还有,他嘴里永远含着一根雪茄,雪茄好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根本无法想象他没有雪茄是什么样子。

    “老兄,实在不好意思,这会儿打到药房找你————”

    “没事儿。你想要说什么?”

    他是不是得认为卡尼已经把那件事情忘得精光了?

    “是关于今天晚上的事。你觉得能如常进行吗?”

    “为什么不会召开呢?”

    “我说不上来。我就是瞎猜,审理团成员有几个今天都没空————”

    “我们只要有四个人投票就可以了。”

    “那今天有四个人吗?”

    “五个。”

    “你肯定?”

    他还又多问了一句:

    “你觉得几点能知道结果?”

    他确实不应该打电话到比尔·卡尼的药店打扰他,他可能正忙着处理一个药方,或是回答一位女顾客的疑问。一定就是这样!比尔对他不温不火,一定是因为在和一位女性老主顾说话到一半呢。这种情况,他以前碰到过。

    “我没法确切地告诉你,老伙计。就是朋友间一起聚聚。我们见面可不像广播台里的节目那样,还计算分秒。你到时候在家吧?”

    “一整晚都在。我哪儿也不去。”

    他为什么要战战兢兢、带着点卑躬屈膝地加一句呢:

    “你觉得有希望吗?”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这次稳操胜券。”

    但他还是没来由地忧愁,可能部分是因为这个时间点吧。这个他至今觉得漠然、疏离的城镇空荡荡的,死寂一般,只有几个窗户亮着灯,只剩下始终没有消停的几台修草机还在来回折腾。

    他看到妻子手上拿着锅铲,在厨房门那儿给他做了一个手势。他关掉机器。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在牙医那儿,电动牙钻不再倒腾某颗蛀牙,突然停下,他的全身终于放松下来。

    他离妻子太远,妻子怎么朝他嚷嚷也无济于事。所以她最后朝他做手势,示意房子的二楼。她应该在说最小的孩子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应该还没睡着,还在要爸爸。他走向房子,穿过客厅,马上就到十三岁的亚奇正趴在作业上。

    “她叫了你有一刻钟了,爸爸。”

    “妈妈没有上去吗?”

    “她要的是你。”

    他们入住这个房子已经三年,感觉还很新鲜。希金斯还没有完全习惯这里。他上了楼,伊莎贝尔的房门半掩着,她仰面躺着,在半明半暗中,眼睛大睁着。

    “你还不想睡觉吗?”

    “我还要再亲一下。”

    “你已经叫了我两次了。”

    这个六岁小不点清澈平和的眼眸中,总有什么东西困扰他。他仿佛一旦面对她,良心就会遭到谴责。

    “你现在答应我,你要睡觉了。”

    “可我睡不着。”

    “你想睡就能睡着。”

    “我还要再听个故事。”

    她从来就不说“希望”,也不说“想要”,只说她“要”。

    “我已经给你讲过一个故事了。”

    “刚才那个不够长。”

    他在床沿坐下,万般无奈地顺从了,想着这次小猪皮克又要经历怎样的冒险呢。他甚至曾有过邪恶的想法:哪个晚上这个要听故事的孩子如果发烧就好了。从一年前开始,同样的状况每天上演,每天晚上他都得给最小的这个讲上一则小猪皮克的故事。他竭尽所能地讲得绘声绘色。他现在从超市下班回家时,心里就在愁这个睡前故事。

    “现在,闭上眼睛。”

    “你先讲。”

    她根本无法察觉这个夜晚大不同于平日。等待已经使她的爸爸几乎神经崩溃。他们谁也无法想象,他刚才吃饭时是花了多大力气才吞咽下每一口。

    而他之所以忍受这一切,是为了她,为了他们,为了整个家庭,妻子和四个孩子。正因为此,这件事才那么重要。

    诺拉在楼下已经收拾好厨房,也没有丝毫察觉到什么。去年,他郑重但带着尴尬向妻子宣布(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出来):

    “我主动申请加入乡村俱乐部了。”

    当时差不多也是现在这个时间,但在稍晚一点的时节,五月份。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老大生日过后两三天。夫妻两人正在看电视,电视机刚买回家没几天。三个小的已经去睡觉了。老大弗洛伦斯出门了。他起先以为诺拉就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她没有吱声,视线也没有离开电视机。

    “你对我这句话就是这个反应?”

    “只要你自己觉得有用————”

    他的脸红了。他跟卡尼打电话时脸也红了。他一直觉得上火红脸很丢人,一直默默督促自己,不要犯错,不要做任何会带来伤害的事,应该去实现一个男人力所能及的一切,为了家庭幸福,为了家庭的未来能有保障。

    然后他对妻子说了一大通话。这也是他的一个特征。他在和顾客交流的时候,尤其是和那些投诉的顾客,他总是说得过多。他自己也清楚这样不好,可是有什么用呢,他根本无法让自己停下来。

    当时,他首先给妻子做了一个分析。不仅仅是他们夫妇二人,孩子们也可以在夏天去俱乐部会员的专属沙滩戏水,再也不用和一大帮人去挤公共沙滩了。

    另外,俱乐部还有小艇,只有会员可以玩。

    “你很清楚,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就有自己的游艇了,有些人都有两三艘了。”

    “我们不可以也买一艘吗?”

    “我们还要十三年才能付清这房子的贷款。”

    “大家都是这样过的。”

    她没有再坚持。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天晚上,比尔·卡尼给他带来了坏消息:入会审理团中的一人,不清楚是谁,一个老顽固吧,这是一定的,或者是个心存妒忌的家伙。反正这人往投票袋里投了黑球。必须全是白球,才算审理通过。一个黑色球就足以否决这名候选人,这个人只能到下一年再参选。

    这次,他一个字都没有跟诺拉提入会的事。她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是卡尼,还是别的什么人对她说了吗?他也没再说过加入俱乐部有多好。他经过长久的犹豫、思量后,终于在今年第二次提出申请。

    “你觉得我这次有机会吗,比尔?”

    “当然!再说现在上校已经不是审理团一员了。”

    上校指的是怀特菲尔德。他已经退休,拥有威廉森一带最好的房产。在他看来,乡村俱乐部成员必须是祖祖辈辈都在这一带繁衍生息的家族。

    “他被选举为节庆活动委员会会长,有得忙呢!”

    “我让你第二次做我的入会介绍人,对你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影响吧?”

    “我荣幸之至,老伙计。包在我身上了。”

    他们那些人在河边决定他的命运时,能想到他正忙着讲一只名字叫皮克的小猪的故事?

    “一个长一点的故事,爸爸!”

    街上传来汽车的声音,汽车就停在离他们家窗户不远的地方。他猛地站起来,觉得可能带着结果的比尔。

    “你应该懂事,伊莎贝尔。故事已经说完了。皮克也已经睡觉了。现在你也应该睡觉了。”

    “好吧,爸爸。”

    他整天为入会的事担忧也算正常。这对他的整个家庭在威廉森社交界的地位很是要紧。简单来讲,这对他们在社会上立足很是重要。弗洛伦斯,他们最年长的女孩,只有那一个女性朋友,这对一个十八岁的姑娘来说可不算正常。以后她就能有更多的机会开开眼界了。她经常让希金斯担心。他倒是什么都没有和诺拉提过。他其实很少跟妻子说那些让他烦恼的事情,他也自问过为什么,他们绝对算得上是这片地区最同心协力、最有默契的夫妻了。

    诺拉是不是也没有把她想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呢?

    他觉得有可能。第三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的妻子发现自己又一次怀孕了。那个时候她已经三十九岁了。他们谁都没想过这个家庭还会继续壮大。

    诺拉喜欢小孩。他们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控制家里人数的措施。

    他觉得诺拉接受这第四次做母亲的机会时顺从多过欣喜。或许她背地里早已对他有所怨言。他这样想会过分吗?她叫伊莎贝尔时声音跟唤其他三个的声音不一样。她有时说到伊莎贝尔,会说:

    “你女儿。”

    伊莎贝尔感觉到了吗?难道就是因为这样,她才跟爸爸更亲近吗?

    到了现在四十五岁的时候,诺拉第五次怀孕了。这次,她完全把自己的不知所措表现了出来,不仅仅是在周围邻居面前,就算面对自己那些年纪渐长的孩子,她也好像干了一件遭人诟病、不正派的事情。听到这个消息,弗洛伦斯没发一句评论。她用那种不单针对父亲、也针对所有男人的鄙夷眼神,看了父亲一眼。最大的男孩,戴夫,十六岁,叫嚣了起来:

    “又一个!我想你们不会想把他弄到我的房间睡觉吧?”

    希金斯下了楼,亚奇正站立在敞开门的冰箱前面,准备上床前再弄个三明治吃。

    “你在外面都弄好了?”诺拉问他。

    “还有一点没有好。”

    “今天晚上,你要做事情?”

    “就一个小时,最多两个小时。”

    这也是一件他很难说明白的事,说了恐怕诺拉也理解不了。他是这家超市的主管,白天营业时间有一大堆事情等着他,有时候早上七点就忙起来了,要是有重要的货运抵达要处理,就是六点,而他很少能在晚上七点以前下班。职员、收银员还有营业员都是一天八小时,准时下班。他不是。比如今天,他就得在超市关门后留下,因为明天有一款新的鞋油膏推卖会。几乎每个星期都有一场这样的贩卖活动。产品代表会提前带着宣传道具到达超市,然后就得根据他们的策划安排,把商店里的一排或者两排货架挪地方。

    这次双方差点吵起来,才最终把一切安排好。

    “大家一起去喝上一杯?”销售代表提议道。

    销售代表指着对面的“吉米小酒馆”,那里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已然点亮,虽然离太阳下山还有一会儿。

    “谢谢您了。我不喝酒。”

    “从来不喝?”

    “从来不喝。”

    “宗教上的原因?”

    他总是回答是,好让这些人不再追究下去。

    事实不是这样。他活到现在没有喝过一口酒。他不想喝,但并不仅仅是因为他几年前加入了卫理公会。

    “那么,来根雪茄?”

    这些产品代表都会在口袋里塞雪茄,递出去时就好比是给了对方一笔小费。拉拢人和把人哄开心了可是两码事,虽然到头来都是要你对他们的产品吆喝得卖力些。

    “我也不抽烟。”

    他就没想过要吸烟,这是不是也很不同寻常?还有销售代表想给他送份礼,有时直接是现金,他都婉言拒绝了,但态度是不是很决绝,他自己也说不准。不管怎么说,他只是一名普通员工,一名有信誉的员工,他担当着一百多家惠捷超市连锁分店中这一家的全权职责。他完全是从最底层开始做起的,清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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