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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经》言字解

    《诗》中言字凡百余见。其作本义者,如“载笑载言”,“人之多言”,“无信人之言”之类,固可不论。此外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言采之”,“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之类,毛《传》郑《笺》皆云“言,我也”。宋儒集传则皆略而不言。今按以言作我,他无所闻,惟《尔雅》《释诂》文“邛,吾,台,予,朕,身,甫,余,言,我也”。唐人疏《诗》,惟云“言我释诂文”。而郭景纯注《尔雅》,亦只称“言我见诗”。以《传》,《笺》证《尔雅》,以《尔雅》证《传》,《笺》,其间是非得失,殊未易言。然《尔雅》非可据之书也。其书殆出于汉儒之手,如《方言》,《急就》之流。盖说经之家,纂集博士解诂,取便检点,后人缀辑旧文,递相增益,遂傅会古《尔雅》,谓出于周,孔,成于子夏耳。今观《尔雅》一书,其释经者,居其泰半,其说或合于毛,或合于郑,或合于何休,孔安国。似《尔雅》实成于说经之家,而非说经之家引据《尔雅》也。鄙意以为《尔雅》既不足据,则研经者宜从经入手,以经解经,参考互证,可得其大旨。此西儒归纳论理之法也。今寻绎《诗》三百篇中言字,可得三说,如左:

    (一)言字是一种挈合词(严译),又名连字(马建忠所定名),其用与“而”字相似。按《诗》中言字,大抵皆位于二动词之间,如“受言藏之”,受与藏皆动字也。“陟彼南山,言采其蕨”,陟与采皆动字也。“还车言迈”,还与迈皆动字也。“焉得谖草言树之背”,得与树皆动字也。“驱马悠悠言至于漕”,驱至皆动字也。“静言思之”,静,安也,与思皆动字也。“愿言思伯”,愿,郑《笺》,念也,则亦动字也。据以上诸例,则言字是一种挈合之词,其用与而字相同,盖皆用以过递先后两动词者也。例如《论语》“咏而归”,《庄子》“怒而飞”,皆位二动字之间,与上引诸言字无异。今试以而字代言字,则“受而藏之”,“驾而出游”,“陟彼南山而采其蕨”,“焉得谖草而树之背”,皆文从字顺,易如破竹矣。

    若以言作我解,则何不用“言受藏之”?而必云“受言藏之”乎?何不云“言陟南山”,“言驾出游”,而必以言字倒置于动字之下乎?汉文通例,凡动词皆位于主名之后,如“王命南仲”,“胡然我念之”,王与我皆主名,皆位于动字之前,是也。若以我字位于动字之下,则是受事之名,而非主名矣。如“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此诸我字,皆位于动字之后者也。若移而置之于动字之前,则其意大异,失其本义矣。今试再举《彤弓》证之。“彤弓弨兮,受言藏之。我有嘉宾,中心贶之。”我有嘉宾之我,是主名,故在有字之前。若言字亦作我解,则亦当位于受字之前矣。且此二我字,同是主名,作诗者又何必用一言一我,故为区别哉?据此可知言与我,一为代名词,一为挈合词,本截然二物,不能强同也。

    (二)言字又作乃字解。乃字与而字,似同而实异。乃字是一种状字(《马氏文通》),用以状动作之时。如“乃寝乃兴,乃占我梦”,又如“乃生男子”,此等乃字,其用与然后二字同意。诗中如“言告师氏,言告言归”,皆乃字也。犹言乃告师氏,乃告而归耳。又如“昏姻之故,言就尔居”,“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言字皆作乃字解。又如“薄言采之”,“薄言往愬”,“薄言还归”,“薄言追之”等句,尤为明显。凡薄言之薄,皆作甫字解。郑《笺》,甫也,始也,是矣。今以乃代言字,则乃始采之,乃甫往愬,乃甫还归,乃始追之,岂不甚明乎?又如《秦风》“言念君子”,谓诗人见兵车之盛,乃思念君子。若作我解,则下文又有“胡然我念之”,又作我矣。可见二字本不同义也。且以言作乃,层次井然。如作我,则兴味索然矣。又如《氓》之诗,“言既遂矣”,谓乃既遂意矣,意本甚明。郑氏强以言作我,乃以遂作久,强为牵合,殊可笑也。

    (三)言字有时亦作代名之“之”字。凡之字作代名时,皆为受事(《马氏文通》)。如“经之营之,庶民攻之”,是也。言字作之解,如《易》之《师卦》云,“田有禽,利执言,无咎。”利执言,利执之也。诗中殊不多见。如《终风》篇,“寤言不寐,愿言则嚏”,郑《笺》皆作我解,非也。上言字宜作而字解,下言字则作之字解,犹言寤而不寐,思之则嚏也。又如《巷伯》篇,“捷捷幡幡,谋欲赞言”,上文有“谋欲赞人”之句。以是推之,则此言字亦作之字解,用以代人字也。

    以上三说,除第三说尚未能自信,其他二说,则自信为不易之论也。抑吾又不能已于言者,“三百篇”中,如式字,孔字,斯字,载字,其用法皆与寻常迥异。暇日当一探讨,为作新笺今诂。此为以新文法读吾国旧籍之起点。区区之私,以为吾国文典之不讲久矣,然吾国佳文,实无不循守一种无形之文法者。马眉叔以毕生精力著《文通》,引据经史,极博而精,以证中国未尝无文法。而马氏早世,其书虽行世,而读之者绝鲜。此千古绝作,遂无嗣音。其事滋可哀叹。然今日现存之语言,独吾国人不讲文典耳。以近日趋势言之,似吾国文法之学,决不能免。他日欲求教育之普及,非有有统系之文法,则事倍功半,自可断言。然此学非一人之力所能提倡,亦非一朝一夕之功所能收效。是在今日吾国青年之通晓欧西文法者,能以西方文法施诸吾国古籍,审思明辨,以成一成文之法,俾后之学子能以文法读书,以文法作文,则神州之古学庶有昌大之一日。若不此之图,而犹墨守旧法,斤斤于汉宋之异同,师说之真伪,则吾生有涯,臣精且竭,但成破碎支离之腐儒,而上下四千年之文明将沉沦以尽矣。

    辛亥年稿

    论汉宋说《诗》之家及今日治《诗》之法

    《诗》三百篇为汉儒穿凿傅会,支离万状,真趣都失。宋儒注《诗》,虽有时亦能排斥毛郑,自树一帜,而终不能破除旧说,为诗学别开生面。宋儒说《诗》之病,在于眼光终不能远大,其于《传》,《笺》傅会史事之处,大率都仍其旧,知《诗序》之为伪作,而不敢大背其说,此其所短也。汉兴时,说《诗》者犹众,其间必犹有真知灼见之家。及毛《传》郑《笺》大行,诸家遂废,其后数百年,惟在毛郑之异同得失,无能超越其范围者。至唐人因《传》,《笺》作《正义》,不注经而注注经之家,则所趋益下矣。宋儒亦多为旧说所缚,不能自脱。如《周南》之后妃,《召南》之诸侯夫人,都一仍旧说。其于《国风》诸诗,或依据《序》,《传》傅会史事,或竟以“淫奔之诗”四字一笔抹煞,于诗之真意天趣,一无所发明。元明以来,至于今日,治《诗》者,不归于《传》,《笺》注疏,则归于朱《传》集注。二代之说,束缚人心,专制之威,烈于桀纣。“三百篇”一厄于秦火,再厄于汉唐,至于宋代,汉儒之势力已衰,可以有昭明之际会,而卒不可得也,又重厄焉,坐令此千古奇书,沉埋于陈腐支离之学说,大可哀已。吾以为居今日而不欲表章“三百篇”则已,如欲表章“三百篇”也,当以二十世纪之眼光读之。何谓以二十世纪之眼光读“三百篇”也?曰以“三百篇”作诗读,勿作经读。盖诗之为物,自有所以不朽者存,固不必言必称尧舜,一字一句,都含头巾腐儒气,然后可以不朽也。以《关雎》作男女相思之词读,即足以不朽,何必牵强附会以为后妃之辞乎!以《葛覃》作女子工作之歌,以《卷耳》为思妇怀远之作,皆为千古绝唱,何必强称为“后妃之本”,“后妃之志”?徒自苦耳,徒令千古至文变为无味之糟粕耳。读《诗》者须唾弃《小序》,土苴毛《传》,排击郑《笺》,屏绝朱《传》,于《诗》中求诗之真趣本旨焉,然后可以言《诗》,读《诗》者须知“三百篇”之作者,并非尧舜文武,并非圣哲贤人,乃是古代无名之诗人,其人或为当时之李白,杜甫,或为当时之荷马,但丁。其诗或作小儿女声口,或作离人戍妇声口,或作痴男怨女声口,或忧天而感世,或报穰而颂神,其为诗也,“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知此而后可与言诗,而后可与读“三百篇”。

    古人说《诗》之病根,在于以《诗》作经读,而不作诗读。夫惟以《诗》作经,故必牵强傅会,令尽合于陈腐古板之学说而后已。汉宋说《诗》之书,此例多不可胜举,今试举其一,《草虫》之诗曰:“要要(旁口)草虫,翟翟(旁走)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此诗以今日眼光读之,其为男女私相期会之诗无疑也。草虫阜螽,乃未见所欢心中百无聊赖时,所见之景物。故紧接未见,既见云云,止即之字,是代名,指君子也,初云见之,但望见之耳,觏之则遇之矣。文本极易明,而郑《笺》乃曰:“既见谓已同牢而食也,既觏谓已昏也。”又引《易》曰:“男女觏精,万物化生。”孔疏曰:“亦既见君子,与之同牢而食,亦既遇君子,与之卧息于寝。知其待己以礼,庶可以安父母。故心之忧即降下也。”说《诗》之谬妄,至此已极矣。推原其故,都由为《小序》之奴隶耳。《小序》曰:“《草虫》,大夫妻能以礼自防也。”以有此一语,故毛《传》曰:“卿大夫之妻待礼而行。”郑《笺》曰:“草虫鸣而阜螽跃而从之,异种同类,犹男女嘉时以礼相求呼云云。”必求合于《小序》而后已。至不恤以见作同牢而食解,以觏作男女觏精解,而《草虫》一诗之真趣尽失矣。吾故曰当以“三百篇”作诗读,而勿作经读也。

    论 律 诗

    律诗其托始于排耦之赋乎?对耦之入诗也,初仅偶一用之,如“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陌上桑》)“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孔雀东南飞》)“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十九首》)皆以排比舒畅词气,有益而无害。晋人以还,专向排比。陆机,陆云之诗,已几无篇不排矣(佳句如“悲风鼓行轨,倾云结流霭”,“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胄,夕息常荷戈”。劣句如“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机)。潘岳,左思亦多骈句。贤如渊明,亦未能免俗。然陶诗佳处都不在排(如“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露凄暄风息,气彻天象明”,“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酒能祛百虑,菊为制颓龄”之类)。

    康乐以还,此风日盛。降及梁陈,五言律诗,已成风尚,不待唐代也。六朝人律诗如:

    佳期竟不归,春日坐芳菲。拂匣看离镜,开箱见别衣。井梧生未合,宫槐卷复稀。不及衔泥燕,从来相逐飞。(庾肩吾《有所思》)(梁)

    栏外莺啼罢,园里日光斜。游鱼乱水叶,轻燕逐风花。长墟上寒霭,晓树没归霞。九华暮已隐,抱郁徒交加。(何逊《赠王僧孺》)(梁)

    客心愁日暮,徙倚空望归。山烟涵树色,江水映霞晖。独鹤凌空逝,双凫出浪飞。故乡千余里,兹夕寒无衣。(何逊《日夕出富阳》)

    闺中日已暮,楼上月初华。树阴缘砌上,窗影向床斜。开屏写密树,卷帐照垂花。谁能当此夕,独处类倡家。(阴铿《月夜闺中》)(陈)

    皆不让唐以后之律诗也。

    唐以前律诗之第一大家,莫如阴铿(陈代人)。其名句如:

    藤长还依格,荷生不避桥。

    鼓声随听绝,帆势与云邻。

    莺随入户树,花逐下山风。

    寒田获里静,野日烧中昏。

    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

    戍楼因砧险,村路入江穷。

    水随云度黑,山带日归红。

    右数联虽置之盛唐人集中,可乱楮叶也。

    按杜工部赠李白诗,“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有绝句云:“陶冶性情存底物,新诗改罢自长吟。孰知二谢能将事,颇学阴何苦用心。”阴,即铿;何,何逊也。此可见六朝人诗之影响唐人矣。有心人以历史眼光求律诗之源流沿革,于吾国文学史上当裨益不少。

    《春秋》为全世界纪年最古之书

    全世界纪年之书之最古而又最可信者,宜莫如《春秋》(722——481 B.C),《竹书纪年》次之。《史记》之“本纪”是纪年体,后世仍之,至司马温公始以纪年体作《通鉴》。《通鉴》与《春秋》及《竹书纪年》,其体例同也。

    征人别妇图

    此法国征人与其妇接吻为别之图,欲作一诗题之,而心苦不能成文。杜工部《兵车行》但写征人之苦,其时所谓战事,皆开边拓地,所谓“侵略政策”,诗人非之,是也。至于执戈以卫国,孔子犹亟许之;杜工部但写战之一面,而不及其可嘉许之一面,失之偏矣。杜诗《后出塞》之第一章写从军乐,而其词曰,“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其志鄙矣。要而言之,兵者,凶器,不得已而用之。用之而有名,用之而得其道,则当嘉许之。用之而不得其道,好战以逞,以陵弱欺寡,以攻城略地,则罪戾也。此图但写征人离别之惨,而其人自信以救国而战,虽死无憾,此意不可没也。

    国家思想惟列国对峙时乃有之。孔子之国家思想,乃春秋时代之产儿;正如今人之国家思想,乃今日战国之产儿。老杜生盛唐之世,本无他国之可言,其无国家之观念,不足责也。记中有过词,志之以自忏。

    (十月二十日)

    秦少游词

    秦少游词亦有佳语:

    (《满庭芳》)高台芳榭,飞燕蹴红英。舞困榆钱自落。秋千外,绿水桥平。

    (《好事近》)(梦中作)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转空碧。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

    (《金明池》)更水绕人家,桥当门巷,燕燕莺莺飞舞。

    莺燕本双声字,叠用之音调甚佳。

    又《八六子》前半阕云: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念柳外青骢别后,水边红袂分时,怆然暗惊。

    此神来之笔也!

    词乃诗之进化

    词乃诗之进化。即如上所引《八六子》半阕,万非诗所能道。

    吾国诗句之长短韵之变化不出数途。又每句必顿住,故甚不能达曲折之意,传宛转顿挫之神。至词则不然。如稼轩词:

    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以文法言之,乃是一句,何等自由,何等顿挫抑扬!“江南游子”,乃是韵句,而为下文之主格,读之毫不觉勉强之痕。可见吾国文本可运用自如。今之后生小子,动辄毁谤祖国文字,以为木强,不能指挥如意(Inflexible),徒见其不通文耳。

    陈同甫词

    陈同甫,天下奇士,其文为有宋一代作手。吾读其《龙川集》,仅得数诗,无一佳者,其词则无一首不佳。此岂以诗之不自由而词之自由欤?同甫词佳句如:

    (《水龙吟》)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是何等气魄,又如:

    (《水调歌头》)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

    又如《念奴娇》(至金陵作)前半阕云:

    江南春色,算来多少胜游清赏?妖冶帘纤,只做得飞鸟向人依傍。地辟天开,精神朗慧,到底还京样。人家小语,一声声近清唱。

    又《三部乐》(寿王道甫)下半阕云:

    从来别,真共假,任盘根错节,更饶仓卒。还他济时好手,封侯奇骨,满些儿媻姗勃窣,也不是峥嵘突兀。百二十岁,管做彻元分人物。(媻姗,犹婆娑,行缓貌。勃窣,亦行迟貌。)

    皆奇劲无伦。其他如与辛稼轩唱和《贺新郎》词,及登多景楼《念奴娇》词,皆予所最爱者也。

    星期日读词,偶记此数则。

    刘过词不拘音韵

    又读刘过(改之)《龙洲词》,有《六州歌头》二阕,其词不佳,而用韵甚可玩味。所用韵为:

    英膺生庭烹民倾真临心臣明恩春神盖不独以“庚”,“青”,“蒸”通“真”,“元”,“文”,且收入“侵”韵。此可见音韵之变迁,宋时已然;又可见南渡诸词人之豪气横纵,不拘拘于音韵之微也。

    读词偶得

    年来阅历所得,以为读词须用逐调分读之法。每调选读若干首,一调读毕,然后再读他调。每读一调,须以同调各首互校,玩其变化无穷仪态万方之旨,然后不至为调所拘,流入死板一路。即如《水调歌头》,稼轩一人曾作三十五阕,其变化之神奇,足开拓初学心胸不少。今试举数例以明之。

    此调凡八韵。第一韵与第四韵,第八韵,皆十字两截,或排或不排。

    (一)排者:

    文字起骚雅,刀剑化新蚕。

    莫射南山虎,直觅富民侯。

    (二)不排者:

    落日塞尘起,胡马猎清秋。

    季子正年少,匹马黑貂裘。

    长恨复长恨,裁作短歌行。

    四坐且勿语,听我醉中吟。

    第二韵与第六韵十一字,或上六而下五,或上四而下七。

    (一)上六下五:

    何人为我楚舞,听我楚狂声?

    “悠然”正须两字,长笑退之诗。

    池塘春草未歇,高树变鸣禽。

    而今已不如昔,后定不如今。

    (二)上四下七:

    平生邱壑,岁晚也作稻粱谋。

    君如无我,问君怀抱向谁开?

    第三韵与第七韵皆十七字,分三截:首六字,次六字,又次五字。

    (一)三截一气不断者:

    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

    闻道清都帝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洗湖沙。

    (二)一二两截两读相排,而以下截收者:

    襟以潇湘桂岭,带以洞庭青草:紫盖屹东南。

    试问东山风月,更著中年丝竹:留得谢公不?

    余既滋兰九畹,又树蕙之百畮:秋菊更餐英。

    悲莫悲生离别,乐莫乐新相识:儿女古今情。

    鸿雁初飞江上,蟋蟀还来床下:时序百年心。

    闲处直须行乐,良夜更教秉烛:高会惜分阴。

    百炼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

    (三)上两截为对峙语词,而下五字为之止词(Object):

    都把轩窗写遍,更使儿童诵得,“归去来兮”辞。

    (四)首截叙一事,而次两截合叙一事:

    莫信君门万里。但使民歌“五袴”,归诏凤皇啣。

    谁唱黄鸡白酒?犹记红旗清夜,千骑月临关。

    须信功名儿辈。谁识年来心事,古井不生波?

    (五)首截总起,而下两截分叙两事:

    却怪青山能巧:政尔横看成岭,转面已成峰。

    第五韵九字分三截。

    (一)九字一气者:

    为公饮须一日三百杯。

    孙刘辈能使我不为公。

    功名事身未老几时休?

    今老矣搔白首过扬州。

    看使君于此事定不凡。

    一杯酒问何似身后名?

    我怜君痴绝似顾长康。

    (二)九字分三伉读:

    唤双成,歌弄玉,舞绿华。

    醉淋浪,歌窈窕,舞温柔。

    欢多少,歌长短,酒浅深。

    水潺湲,云澒洞,石□ 。

    (三)上三字起,下六字分两伉读:

    断吾生,左持蟹,右持杯。

    笑吾庐,门掩草,径封苔。

    少歌曰:“神甚放,形则眠。”

    (四)上六字分两伉顿,而下三字收之:

    短灯檠,长剑鋏:欲生苔。

    耕也馁,学也禄:孔之徒。

    稼轩有《贺新郎》二十二首,《念奴娇》十九首,《沁园春》十三首,《满江红》三十三首,《水龙吟》十三首,《水调歌头》三十五首,最便初学。初学者,宜用吾上所记之法,比较同调诸词,细心领会其文法之变化,看其魄力之雄伟,词胆之大,词律之细,然后始可读他家词。他家词,如草窗,梦窗,清真,碧山,皆不可为初学入门之书,以其近于雕琢纤细也。

    读白居易《与元九书》

    白香山与元微之论文书节录:

    ……诗者,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上自圣贤,下至愚騃,微及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圣人知其然,因其言,经之以六义;缘其声,纬之以五音。音有韵,义有类。韵协则言顺,言顺则声易入。类举则情见,情见则感易交。……《国风》变为《骚》辞,五言始于苏李。苏李骚人皆不遇者,各系其志,发而为文。故河梁之句止于伤别,泽畔之吟归于怨思,彷徨抑郁,不暇及他耳。然去诗未远。梗概尚存。……于时六义始缺矣。

    晋宋以还,得者盖寡。……陵夷至于梁陈间,率不过嘲风雪,弄花草而已。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中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离花先委露,别叶乍辞风”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故仆所谓嘲风雪,弄花草而已。于时六义尽去矣。

    唐兴二百年,其间诗人不可胜数。……诗之豪者,世称李杜。李之作,才矣,奇矣,人不逮矣,索其风雅比兴,十无一焉。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穿今古, 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然撮其《新安》,《石壕》,《潼关吏》,《芦子关》,《花门》之章,“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亦不过十三四。杜尚如此,况不逮杜者乎?

    仆尝痛诗道崩坏,忽忽愤发,或食辍哺,夜辍寝,不量才力,欲扶起之。……仆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暗识声韵。……二十已来,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成疮,手肘成胝,既壮而肤革不丰盈,未老而齿发早衰白。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者动以万数,盖以苦学力文所致。……既第之后,虽专于科试,亦不废诗。及授校书郎时,已盈三四百首。或出示交友如足下辈,见皆谓之工,其实未窥作者之域耳。

    自登朝以来,年龄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是时皇帝初即位,宰府有正人,屡降玺书,访人急病。仆当此日,擢在翰林,身是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听,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岂图志未就而悔已生,言未闻而谤已成矣!又请为左右终言之:

    凡闻仆《贺雨》诗,众口籍籍以为非宜矣。闻仆《哭孔戡》诗,众面脉脉尽不悦矣。闻《秦中吟》,则权豪贵近者相目而变色矣。闻《乐游园》寄足下诗,则执政柄者扼腕矣。闻《宿紫阁村》诗,则握军要者切齿矣:大率如此,不可遍举。不相与者,号为沽名,号为诋讦,号为讪谤。苟相与者,则如牛僧孺之戒焉。乃至骨肉妻孥皆以我为非也。其不我非者,举世不过三两人。有邓鲂者,见仆诗而喜,无何而鲂死。有唐衢者,见仆诗而泣,未几而衢死。其余则足下,足下又十年来困踬若此。呜呼!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耶?抑又不知天之意不欲使下人之病苦闻于上耶?不然,何有志于诗者不利若此之甚也!

    仆数月来,检讨囊箧中,得新旧诗,各以类分,分为卷目。自拾遗来,凡所遇所感,关于美刺兴比者;又自武德讫元和,因事立题,题为《新乐府》者:共一百五十首,谓之“讽谕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情性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又有事物牵于外,情理动于内,随感遇而形于叹咏者一百首,谓之“感伤诗”。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绝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凡为十五卷,约八百首……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非平生所尚者,但以亲朋合散之际,取其释恨佐欢,今铨次之间未能删去,他时有为我编集斯文者,略之可也。

    微之,夫贵耳贱目,荣古陋今,人之大情也。……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词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今所爱者,并世而生,独足下耳。然百千年后,安知复无如足下者出而知爱我诗哉?……

    此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也。文学大率可分为二派:一为理想主义(Idealism),一为实际主义(Realism)。

    理想主义者,以理想为主,不为事物之真境所拘域;但随意之所及,心之所感,或逍遥而放言,或感愤而咏叹;论人则托诸往昔人物,言事则设为乌托之邦,咏物则驱使故实,假借譬喻:“楚宫倾国”,以喻蔷薇;“昭君环佩”,以状梅花。是理想派之文学也。

    实际主义者,以事物之真实境状为主,以为文者,所以写真,纪实,昭信,状物,而不可苟者也。是故其为文也,即物而状之,即事而纪之;不隐恶而扬善,不取美而遗丑;是则是,非则非。举凡是非,美恶,疾苦,欢乐之境,一本乎事物之固然,而不以作者心境之去取,渲染影响之。是实际派之文学也。

    更以例明之:“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理想也。“芹泥随燕嘴,蕊粉上蜂须”,实际也。“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我后鬼长啸,我前狨又啼”,理想也。“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实际也。“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亦实际也(以上所引皆杜诗)。《庄子》,《列子》之文,大率皆理想派也。孔子孟子之文,大率皆实际派也。陶渊明之《桃花源记》,理想也。其《归田园居》及《移居》诸诗,则实际也。《水浒传》,理想也。《儒林外史》,实际也。《西游记》,《镜花缘》,理想也。《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实际也。

    香山之言曰:“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治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此实际的文学家之言也。香山之讽谕诗《秦中吟》十首,《新乐府》五十首之外,尚有《采地黄者》,《宿紫阁山北村》,《观刈麦》诸诗,皆记事状物之真者,皆实际之文学也。此派直接老杜之《自京赴奉天咏怀五百字》,《北征》,《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羌村》,《前后出塞》,《示从孙济》诸诗。是为唐代之实际派(李公垂有《乐府新题》二十首,元微之和之有十二首,盖皆在白诗之前,则其时必有一种实际派之风动〔Movement〕,香山特其领袖耳)。

    唐代之实际的文学,当以老杜与香山为泰斗。惟老杜则随所感所遇而为之,不期然而自然。盖老杜天才,仪态万方,无所不能,未必有意为实际的文学。若香山则有意于“扶起”“诗道之崩坏”。其毕生精力所注,与其名世不朽之望,都在此种文字。“其余杂律诗,非平生所尚,……略之可也”,则虽谓香山为纯粹的实际派之诗人可也。吾故曰:“上所录之文,乃文学史上极有关系之文字也”,可作实际派文学家宣告主义之檄文读也。

    梅觐庄携有上海石印之《白香山诗集》,乃仿歙县汪西亭康熙壬午年本,极精。共十二册,两函。有汪撰年谱,及宋陈直斋撰年谱。汪名立名,吾徽清初学者。

    香山生代宗大历七年(壬子),卒于武宗会昌六年。年七十五。

    读香山诗琐记

    上所举香山之实际的诗歌,皆纪事写生之诗也;至其写景之诗,亦无愧实际二字。实际的写景之诗有二特性焉:一曰真率,谓不事雕琢粉饰也,不假作者心境所想像为之渲染也;二曰详尽,谓不遗细碎(Details)也。

    (例一)长途发已久,前馆行未至。体倦目已昏,瞌然遂成睡。右袂尚垂鞭,左手暂委辔。忽觉问仆夫,才行百步地。……

    (例二)《游悟真寺诗》一百三十韵。以此诗与退之《南山诗》相较看之。

    香山《琵琶行》自序曰“凡六百一十二言”,各本皆然,乃至各选本亦因之不改,其实乃六百一十六言也,盖八十八句。

    香山《道州民》一诗,佳构也。“……一自阳城来守郡,不进矮奴频诏问。城云‘臣按《六典》书,任土贡有不贡无。道州水土所生者,只有矮民无矮奴。’……”何其简而有神也。“……道州民,民到于今受其赐。欲说使君先下泪,仍恐儿孙忘使君,生男多以‘阳’为字。”此亦不用气力之佳句也。

    东方人讳所爱敬,西方则以所爱敬名其子孙。此诗云“生男多以‘阳’为字”,则此风固不独西方人所专有也。

    《新乐府》之佳者亦殊不多,《上阳人》,《折臂翁》,《道州民》,《缚戎人》,《西凉伎》,《杜陵叟》,《缭绫》,《卖炭翁》,《盐商妇》之外,皆等诸自郐以下可也。

    以《长恨歌》与《琵琶行》较,后者为胜也。《长恨歌》中劣句极多:“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几不能卒读。《琵琶行》无是也。

    香山少时有《望月有感寄诸兄及弟妹》诗中有“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之句,亦古别离之月也。

    论“文学”

    前所记香山论文书,谓诗须“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反是者,可乎哉?然则‘余霞散成绮’,‘澄江净如练’……之什,丽则丽矣,吾不知其所讽焉”。此实际家之言也。故其结论,以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王介甫所谓“根柢济用”者是也。

    然文学之优劣,果在其能“济用”与否乎?作为文词者,果必有所讽乎?《诗》小序曰:“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夫至于不知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更何暇论其根柢济用与否乎?

    是故,文学大别有二:一,有所为而为之者;二,无所为而为之者。

    有所为而为之者,或以讽谕,或以规谏,或以感事,或以淑世,如杜之《北征》,《兵车行》,《石壕吏》诸篇,白之《秦中吟》,《新乐府》,皆是也。

    无所为而为之者,“情动于中,而形于言。”其为情也,或感于一花一草之美,或震于上下古今之大,或叙幽欢,或伤别绪;或言情,或写恨。其情之所动,不能自已,若茹鲠然,不吐不快。其志之所在,在吐之而已,在发为文章而已,他无所为也。《诗》三百篇中,此类最多,今略举一二:

    舒而脱脱兮!毋感我帨兮!毋使尨也吠!

    此何所为耶?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适按:此艳歌也。即唐人“洞房昨夜凝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之意。注《诗》腐儒,不解此也。)

    此又何为者耶?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此写恨耳。他何所为耶?

    子之还兮,遭我乎峱之间兮。并驱从两肩兮,揖我谓我儇兮。

    (适按:此女子之语气。子,谓所欢,盖猎者也。此写其初相见时,目挑心许之状,极旖旎之致。腐儒误以为男子相谓之词,而为之说曰:“哀公好田猎。……国人化之,遂成风俗。习于田猎谓之贤,闲于驰逐谓之好焉。”不亦可怜乎?)

    此叙欢会也。他何所为乎?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此又何所为者耶?

    更言之,则无所为而为之之文学,非真无所为也。其所为,文也,美感也。其有所为而为之者,美感之外,兼及济用。其专主济用而不足以兴起读者文美之感情者,如官样文章,律令契约之词,不足言文也。

    老杜之《石壕》,《羌村》诸作,美感具矣,而又能济用。其律诗如:

    落日平台上,春风啜茗时。石栏斜点笔,桐叶坐题诗。翡翠鸣衣桁,蜻蜓立钓丝。自今幽兴熟,来往亦无期。

    则美感而已耳。

    作诗文者,能兼两美,上也。其情之所动,发而为言,或一笔一花之微,一吟一觞之细,苟不涉于粗鄙淫秽之道,皆不可谓非文学。孔子删《诗》,不削绮语,正以此故。其论文盖可谓有识。后世一孔腐儒,不知天下固有无所为之文学,以为孔子大圣,其取郑卫之诗,必有深意,于是强为穿凿傅会,以《关雎》为后妃之词,以《狡童》为刺郑忽之作,以《著》为刺不亲迎之诗,以《将仲子》为刺郑庄之辞,而诗之佳处尽失矣,而诗道苦矣。

    白香山抹倒一切无所讽谕之诗,殊失之隘。读其言有感,拉杂书此。

    吾十六七岁时自言不作无关世道之文字(语见《竞业旬报》中所载余所作小说《真如岛》),此亦知其一不知其二之过也。

    对语体诗词

    适按:以对语体(Dialogue)入诗,“三百篇”中已有之:“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女曰‘观乎’?士曰‘既且’”,是也。汉魏诗多有之,如“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云好,未若故人妹。’”“使君谢罗敷:‘宁可共载不?’罗敷前致辞:‘使君一何愚?’”皆是也。近代诗如《琵琶行》(白),《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韩)皆是也。

    词中颇不多见,今采一二阕以示之:

    沁园春(将止酒,戒酒杯,使勿近)

    辛弃疾

    “盃,汝前来!老子今朝,点检形骸:甚长年抱渴,咽如焦釜;于今喜眩,气似奔雷?”汝说:“刘伶古今达者,醉后何妨死便埋?”“浑如许,叹汝于知己,真少恩哉!更凭歌舞为媒,算合作人间鸩毒猜。况怨无小大,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与汝成言:勿留!亟退!吾力犹能肆汝盃!”盃再拜,道:“麾之即去,有召须来。”

    沁园春(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

    刘 过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坡仙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照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白云:“天竺去来。图画里,峥嵘楼阁开。爱纵横二涧,东西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不若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其龙洲一词尤奇特。惜“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传杯”十二字太劣耳。

    为朱熹辨诬

    顷见陈蜕盦遗诗,有《读十五国诗偶及集注》七绝句,录其三首:

    (一)取喻雎鸠因聚处,更无他义待推寻。“挚而有别”原非误,负了鸳鸯鸿雁心。

    (二)“此亦淫奔”只四字,莫须有狱较虚心。先生史续《春秋》后,一往闲情如许深!

    (三)“见鳏夫而欲嫁之”,无题竟被后人知。《锦瑟》一篇空想像,何妨武断学经师?

    此亦冤枉朱元晦也。朱子注《诗》三百篇,较之毛《传》郑《笺》已为远胜。近人不读书,拾人牙慧,便欲强入朱子以罪,真可笑也。“挚而有别”,本之毛《传》,郑《笺》因之,并非朱子之言。“见鳏夫而欲嫁之”,亦本诸郑《笺》。郑《笺》原文为“时妇人丧其妃耦,寡而忧是子无裳无为作裳者,欲与为室家”。朱子删其繁文,改为“有寡妇见鳏夫……”耳。毛《传》郑《笺》乃并“此亦淫奔”四字亦不敢道,其为奴性,甚于宋儒,何啻佰什倍乎?今戏举数例以实吾言:

    (一)“遵大路兮,掺执子之袪兮,无我恶兮,不寁故也。”序谓:“思君子也。庄公失道,君子去之,国人思望焉。”《传》,《笺》因之。

    (二)“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序谓:“刺忽也。郑人刺忽之不昏于齐。……齐女贤而不取。卒以无大国之助,至于见逐,故国人刺之。”《传》,《笺》因之。

    (三)“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序曰:“刺忽也。不能与贤人图事,权臣擅命也。”《传》,《笺》因之。

    “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

    觐庄尝以书来,论“文之文字”与“诗之文字”截然为两途。“若仅移‘文之文字’于诗即谓之革命,则不可,以其太易也。”此未达吾诗界革命之意也。吾所持论固不徒以“文之文字”入诗而已。然不避文之文字,自是吾论诗之一法。即如吾赠叔永诗:“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此中字字皆觐庄所谓“文之文字”也,然岂可谓非好诗耶?古诗如白香山之《道州民》,李义山之《韩碑》,杜少陵之《自京赴奉先咏怀》,《北征》,及《新安吏》诸诗,黄山谷之《题莲华寺》,何一非用“文之文字”?又何一非用“诗之文字”耶?

    吾国历史上的文学革命

    文学革命,在吾国史上非创见也。即以韵文而论:“三百篇”变而为《骚》一大革命也。又变为五言,七言,古诗,二大革命也。赋之变为无韵之骈文,三大革命也。古诗之变为律诗,四大革命也。诗之变为词,五大革命也。词之变为曲,为剧本,六大革命也。何独于吾所持文学革命论而疑之?

    文亦遭几许革命矣。孔子以前无论矣。孔子至于秦汉,中国文体始臻完备,议论如墨翟,孟轲,韩非,说理如公孙龙,荀卿,庄周,记事如左氏,司马迁,皆不朽之文也。六朝之文亦有绝妙之作,如吾所记沈休文,范缜形神之辩,及何晏,王弼诸人说理之作,都有可观者。然其时骈俪之体大盛,文以工巧雕琢见长,文法遂衰。韩退之“文起八代之衰”,其功在于恢复散文,讲求文法,一洗六朝人骈俪纤巧之习。此亦一革命也。唐代文学革命钜子不仅韩氏一人,初唐之小说家,皆革命功臣也(诗中如李,杜,韩,孟,皆革命家也)。“古文”一派至今为散文正宗,然宋人谈哲理者似悟古文之不适于用,于是语录体兴焉。语录体者,以俚语说理记事。今举数例如下:

    (大程子)到恍然神悟处,不是智力求底道理,学者安能免得不用力?

    百理具在,平铺放着。几时道“尧尽君道”添得些君道多?“舜尽子道”添得些孝道多?元来依旧。

    (二程子)莫说道:“将第一等让与别人,且做第二等。”才如此说,便是自弃。

    (朱子)知得如此,是病。即便不如此,是药。

    学问须是大进一番,方始有益。若能于一处大处攻得破,见那许多零碎是这一个道理,方是快活。然零碎底非是不当理会。但大处攻不破,纵零碎理会得些少,终不快活。今且道他那大底是甚物事。天下只有一个道理。学只要理会得这一个道理。

    (陆子)今人略有些气焰者,多只是附物,元非自立也。若某则不识一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

    善学者如关津,不许胡乱放过人。

    要当轩昂奋发,莫恁地沉埋在卑陋凡下处。

    吾友近来精神都死,却无向来亹亹之意。防闲,古人亦有之。但他底防闲与吾友别。吾友是硬把捉。……某平日与兄说话,从天而下,从肝胆中流出,是自家有底物事,何尝硬把捉?

    自立自重,不可随人脚跟,学人言语。

    凡此诸例,皆足示语录体之用。此亦一大革命也。至元人之小说,此体始臻极盛。今举《水浒传》,《西游记》中语数则,以示其与语录体之关系。

    水 浒

    武松劈手(把残酒)夺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子,休要恁地不识廉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那妇人推一交。武松睁起眼来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噙齿带发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廉耻!傥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嫂嫂!再来,休要恁地!”(二十三回)

    石秀押在厅下,睁圆怪眼,高声大骂:“你这与奴才做奴才的奴才!我听着哥哥将令,早晚便引军来打你城子,踏为平地,把你砍做三截,先教老爷来和你们说知!”(六十二回)

    西 游

    行者笑道:“师父,你原来不晓得,我有几个草头方儿能治大病。管情医得他好便了。就是医死了,也只问个‘庸医杀人’罪名,也不该死,你怕怎的?”(六十八回)

    那大圣坐在石崖上,骂道:“你这 糠的夯货!你去便罢了,怎么骂我?”八戒跪在地下道:“哥呵!我不曾骂你。若骂你,就嚼了舌头根。”行者道:“你怎么瞒得过我?我这左耳往上一扯,晓得三十三天人说话。我这右耳往下一扯,晓得十代阎王与判官算帐。你骂我岂不听见?”叫,“小的们,选大棍来!先打二十个见面孤拐,再打二十个背花,然后等我使铁棒与他送行!”(三十一回)

    总之,文学革命,至元代而登峰造极。其时,词也,曲也,剧本也,小说也,皆第一流之文学,而皆以俚语为之。其时吾国真可谓有一种“活文学”出世。傥此革命潮流(革命潮流即天演进化之迹。自其异者言之,谓之“革命”。自其循序渐进之迹言之,即谓之“进化”可也。)不遭明代八股之劫,不受明初七子诸文人复古之劫,则吾国之文学必已为俚语的文学,而吾国之语言早成为言文一致之语言,可无疑也。但丁(Dante)之创意大利文,却叟(Chaucer)诸人之创英吉利文,马丁路得(Martin Luther)之创德意志文,未足独有千古矣。惜乎五百余年来,半死之古文,半死之诗词,复夺此“活文学”之席,而“半死文学”遂苟延残喘,以至于今日。今日之文学,独我佛山人(吴趼人),南亭亭长(李伯元),洪都百炼生诸公之小说可称“活文学”耳。文学革命何可更缓耶?何可更缓耶?

    李清照与蒋捷之《声声慢》词

    《声声慢》两阕:

    (一)李清照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杯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二)蒋 捷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珮,————帘低铃声。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此两词皆“文学”的实地试验也。易安词连用七叠字作起,后复用两叠字,读之如闻泣声。竹山之词乃“无韵之韵文”,全篇凡用十声字,以写九种声,皆秋声也。读之乃不觉其为无韵之词,可谓为吾国无韵韵文之第一次试验功成矣。

    无韵之韵文(Blank Verse)谓之起于竹山之词或未当;六朝,唐骈文之无韵者,皆无韵之韵文也;惟但可谓之“无韵之文”,或谓之“文体之诗”(Prose Poetry),非“无韵之诗”也。若佛典之偈,颂,则真无韵诗矣。

    吾国文学三大病

    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哀声乃亡国之征,况无所为而哀耶?二曰摹仿古人。文求似左史,诗求似李杜,词求似苏辛。不知古人作古,吾辈正须求新。即论毕肖古人,亦何异行尸赝鼎?“诸生不师今而师古”,此李斯所以焚书坑儒也。三曰言之无物。谀墓之文,赠送之诗,固无论矣。即其说理之文,上自韩退之《原道》,下至曾涤生《原才》,上下千年,求一墨翟,庄周乃绝不可得。诗人则自唐以来,求如老杜《石壕吏》诸作,乃白香山《新乐府》,《秦中吟》诸篇,亦寥寥如凤毛麟角。晚近惟黄公度可称健者。余人如陈三立,郑孝胥,皆言之无物者也。文胜之敝,至于此极,文学之衰,此其总因矣。

    顷所作词,专攻此三弊。岂徒责人,亦以自誓耳。

    谈活文学

    适每谓吾国“活文学”仅有宋人语录,元人杂剧院本,章回小说,及元以来之剧本,小说而已。吾辈有志文学者,当从此处下手。今记活文学之样本数则于下:

    一 词

    (1)云一緺,玉一梭,淡淡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  秋风多,雨如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南唐李后主《长相思》)

    (2)独倚胡床,庾公楼外峰千朵。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别乘一来,有唱终须和。还知么?自从添个,风月平分破。(苏东坡《点绛唇》)

    (3)江水西头隔烟树,望不见江东路。思量只有梦来去,更不怕,江阑住。  灯前写了书无数,算没个人传与。直饶寻得雁分付,又还是,秋将暮。(黄庭坚《望江东》)

    (4)有得许多泪,更闲却许多鸳被;枕头儿放处都不是。————旧家时,怎生睡?  更也没书来!那堪被雁儿调戏,道无书却有书中意:排几个“人人”字!(辛稼轩《寻芳草》)

    (5)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灯尽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凄惶的我!(向镐〔子諲〕《如梦令》)

    (6)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吕本中《采桑子》)

    (7)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况值阑珊春色暮,对满眼乱花狂絮。直恐好春光,尽随伊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弃,悔不当初留住。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柳耆卿《昼夜乐》)

    二 曲

    (1)《琵琶记》《描容》

    〔三仙桥〕一从公婆死后,

    要相逢,不能够,

    除非是梦里暂时略聚首。

    若要描,描不就,

    教我未写先泪流。

    写,写不出他苦心头。

    描,描不出他饥症候。

    画,画不出他望孩儿的睁睁两眸。

    我只画得他发飕飕,

    和那衣衫敝垢。

    我若画做好容颜,

    须不是赵五娘的姑舅。

    〔跋〕适忆少时曾见李笠翁(渔)所改此出,似更胜原作,今不复记忆之矣。然此曲之为《琵琶记》第一佳构,则早有定论,不容疑也。

    (2)《孽海记》《思凡》

    〔山坡羊〕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

    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门下。

    他把眼儿瞧着咱,

    咱把眼儿觑着他。

    他与咱,咱共他,

    两下里多牵挂。

    冤家,

    怎能彀成就了姻缘,

    就死在阎王殿前,

    由他把碓来 ,锯来解,

    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

    由他!

    则见那活人受罪,

    那曾见死鬼带枷?

    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跋〕此中亦大有妙理。司马君实曰:“不知死者形既朽灭,神亦飘散,虽有?烧舂磨,且无所施。”朱子《小学》取之。

    〔哭皇天〕又只见那两旁罗汉塑得来有些傻角。

    一个儿抱膝舒怀,

    口儿里念着我。

    一个儿手托香腮,

    心儿里想着我。

    一个儿眼倦开,

    朦胧的觑着我。

    惟有布袋罗汉笑呵呵。

    他笑我时光挫,

    光阴过,

    有谁人,有谁人,

    肯娶我这年老婆婆?

    降龙的恼着我,

    伏虎的恨着我,

    那长眉大仙愁着我,

    说我老来时有什么结果!

    ……

    〔风吹荷叶煞〕把袈裟扯破,

    埋了藏经,

    弃了木鱼,

    丢了铙钹。

    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

    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恨只恨说谎的僧和俗。

    那里有天下园林树木佛?

    那里有枝枝叶叶光明佛?

    那里有江湖两岸流沙佛?

    那里有八万四千弥陀佛?

    从今去,

    把钟楼佛殿远离却,

    下山去寻一个年少哥哥。

    凭他打我,骂我,说我,笑我,

    一心不愿成佛,

    不念弥陀,

    般若波罗。

    〔跋〕末一段文妙,思想亦妙。

    吾钞此曲,非徒以其思想足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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