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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诸神的复活:列奥纳多达芬奇最新章节!

    一

    在托斯卡纳地区,比萨和佛罗伦萨之间,离安波利城不远的地方,阿尔巴诺山的西坡上坐落着芬奇村,这是列奥纳多的故乡。

    画家在佛罗伦萨把自己的事情料理完毕,想要在启程到罗马涅为塞萨尔·博尔吉亚供职之前去造访一下这个村子,他的年迈的叔父弗兰切斯科·达·芬奇是父亲的胞弟,因做绸缎生意而致富,至今还住在那里。整个家族中只有他喜欢列奥纳多这个侄子。画家想要看望他,如果有可能,把自己的学生,机械工匠琐罗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安置在那里,因为他最近一次可怕的摔伤至今没有痊愈,有终生残疾的危险。老师认为山里的空气、乡村宁静和安稳的生活对于病人来说胜过任何药物治疗。

    列奥纳多只身一人骑着骡子从佛罗伦萨出发,出了阿尔普拉托城门,沿着阿尔诺河下行。在安波利附近,他离开沿着河谷的比萨大道,走上一条随着冈峦起伏而蜿蜒曲折的狭窄的乡间土路。

    天气并不炎热,天空笼罩着一层薄云。太阳蒙着白蒙蒙的雾霭,光线稀薄,预示着将要刮起北风。

    道路两旁的视野逐渐开阔起来。冈峦如波浪一般连绵起伏,不知不觉之中越来越高。冈峦的尽头便是崇山峻岭。池塘里的水草既不茂密,也不像春天那样嫩绿。四周见不到鲜艳的颜色,只是一片灰绿,单调而贫乏,让人想起北方————田野里的禾穗没有生气,围着石墙的葡萄园一望无际,一排排油橄榄树保持着相等的间距,遒劲的树干上生着许多节疤,把蜘蛛网般的影子投到地上。荒凉的城郊,除了一座孤零零的小教堂,还有一栋房子,黄色的墙壁平整光滑,很不规整地开着几个钉着栏杆的窗户,房子旁有一个堆放农具的瓦盖仓棚;远处,灰蒙蒙的山峦已经隐约可见,在这个背景上最醒目的是一排排挺拔的柏树,黝黑的圆锥形轮廓像是纺锤,在当年佛罗伦萨画派的大师们的画面上常常能见到这种景色。

    山越来越高,能够感觉到在不断地缓慢升高。呼吸更轻松起来。旅人陆续走过了圣奥赞诺、卡利斯特里、卢卡迪和圣乔万尼小教堂。

    天黑了下来,云彩飘散了,繁星眨着眼睛,阵阵凉风让人感到清爽。这是要刮一种被称作“特拉蒙塔那风”的越山风的前奏,那种北风一旦刮起来便狂暴呼啸,凛冽刺骨。

    经过最后一个急转弯之后,芬奇村便马上出现在眼前。这里几乎没有平地。平原换成了山冈,山冈换成了峻岭。村子就坐落在一个不大的尖顶山冈上,石头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拥挤在一起。在黄昏时分的天空的背景下,高高地耸立着古老城堡的黑色尖塔。各家的窗户闪烁着灯光。

    山脚下一个十字路口上,墙壁上的神龛里供奉着一尊圣母泥像,这是画家从童年起就很熟悉的,神灯已经点燃,把涂着蓝白色釉彩的泥像照得锃亮。一个穿得很寒酸的黑衣女人,看样子是个农妇,弓着背,用双手捂着脸,跪在圣母像前。

    “卡塔琳娜。”列奥纳多小声地叨咕着已经离开人世的母亲的名字,她也是芬奇村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女。

    湍急的山间小溪奔腾而下,上面横着一座桥,他过了桥以后,向右拐,走上夹在果园围墙之间的一条小径。这时已经完全黑天了。伸到围墙外面的玫瑰树枝碰到他的脸上,如同在黑暗中亲吻着他,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在一个陈旧的木制大门前,他急走了几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敲着门上的铁拉手。这座房子当年是他的祖父安东尼奥·达·芬奇的,如今归他的叔父弗兰切斯科所有,列奥纳多在这里度过了童年。

    没有人答应。万籁俱寂,只能听见加特河水在山谷里淙淙流淌。上面村子里,被敲击声唤醒了的狗吠叫起来。院子里响起了嘶哑战栗的吠叫声,这可能是一条衰老的狗对邻近的狗做出的呼应。

    最后终于有一个须发皆白的驼背老人提着灯笼走出来。他耳朵重听,很久没能弄明白列奥纳多究竟是什么人。可是当他认出他的时候,竟然高兴得哭了起来,急忙奔过去亲吻少爷的手,差点儿没有把灯笼掉到地上————四十年前,或者还要早一些,他曾经抱过他————他老泪横流,不停地重复着:“噢,少爷,少爷,我的列奥纳多!”院子里那条老狗看样子只是为了讨好老主人才懒洋洋地摇晃起耷拉着的尾巴。吉安-巴蒂斯塔————这是老园艺工匠的名字————禀报说,弗兰切斯科老爷到德莱塔圣母修道院的葡萄园去了,然后还要顺路去玛奇利亚那,那里一个熟悉的修士用百金花酊给他医治腰疼,得再过两三天才能回来。列奥纳多决定在这里等候,况且琐罗亚斯特罗和乔万尼·贝特拉菲奥明天上午应该从佛罗伦萨抵达这里。

    老人把他领到屋里————这时没有任何人在这里居住,弗兰切斯科的子女都住在佛罗伦萨————便张罗起来,把孙女召唤过来,吩咐给列奥纳多做晚饭————这是个年方十六的少女,生着浅色头发,相貌很好看。列奥纳多只要芬奇村地产的葡萄酒、面包和矿泉水,叔叔的庄园以这种矿泉水而远近闻名。弗兰切斯科先生虽然殷实富裕,可是跟他的父亲、祖父和曾祖父一样,生活简朴,在那些在大城市里过惯了舒适生活的人看来,日子过得很寒酸。

    画家走进他如此熟悉的楼下一个房间,这里是厨房兼会客室,放着几把粗糙的椅子和长凳,几只古老的木箱因年代久远而发黑,木头被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一个食品柜装着沉重的锡餐具,天棚上被烟熏黑的横梁上挂着一束束晒干的草药,白墙光秃秃的,砖地上砌着一个烟熏火燎的炉灶。唯一的新东西就是窗户上暗绿色的玻璃,上面磨成许多卵形图案。列奥纳多记得,他童年时代,跟托斯卡纳地区所有庄户人家的房子一样,窗户上糊着涂蜡的布,因此室内白天也很昏暗。楼上的房间是卧室,只关着木质护窗板,此地冬季酷寒,遇上大冷天,脸盆里的水都要结冰。

    园艺工用芳香的山地帚石南和刺柏生起了火,点上用铜链挂在壁炉上的一盏陶灯,灯上有一个细长的颈和一个把手,同在伊特鲁里亚人古墓里发现的那种灯一模一样。它那优雅的造型在这个简朴,甚至寒酸的房间里显得更加美丽了。在这里,在托斯卡纳半蛮荒的角落里,居民的血统、语言、家什和民俗都保留着远古时代的遗迹————伊特鲁里亚人的痕迹。

    那个少女忙活着收拾晚饭,她放到桌上一个大圆面包————这种面包形状扁平,很像一张饼,又端上一盘醋拌莴苣、一大杯葡萄酒和一些干无花果。列奥纳多趁着这个工夫登上嘎吱作响的楼梯,来到楼上的房间。这里一切都是老样子。低矮宽敞的正屋中央,仍然摆着那张四方形的大床,全家人都能睡得下,当年祖母带着小列奥纳多就睡在这里。这件家传的卧榻如今由弗兰切斯科叔叔继承。床头的墙上仍然挂着基督受难十字架、圣母小像、一个盛圣水的贝壳、一束叫作“雾草”的干草和一张经年的拉丁文祈祷词。

    他回到楼下,坐到火炉前,用一个圆形木杯喝了掺水的葡萄酒,觉得有一股橄榄的清香味,也勾起了他对遥远的童年的回忆————吉安-巴蒂斯塔和他的孙女睡觉去了,只剩下列奥纳多一个人,他陷入宁静而明晰的沉思。

    二

    他想起自己的父亲,佛罗伦萨公社的公证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前几天在佛罗伦萨他那所位于热闹的齐柏林大街上自置的住宅里曾经见到过他,他已经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但仍然精力旺盛,脸色红润,一头银白色的卷发。列奥纳多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塞尔·皮埃罗这样纯朴而又热爱生活的人。从前,这位公证人对自己非婚的长子怀着深情的父爱。可是当两个合法的儿子安东尼奥和朱利亚诺长大以后害怕父亲把遗产分给长子一部分,他俩竭力挑拨父亲与列奥纳多不和。最近一次见面,列奥纳多觉得自己在家里如同路人。他的弟弟洛伦佐就年龄来说还是个孩子,但已经谙悉人事,作为佛罗伦萨一家呢绒商店的掌柜本来爱财如命,但身为萨沃纳罗拉的门徒却显示出高尚的品德。这时恰好风行关于列奥纳多不信神的传言,洛伦佐就此表现出特别伤心。他时常在父亲面前同画家谈论起基督教信仰、忏悔和虔诚的必要性、当今某些哲学家的异端邪说,临走时赠送给列奥纳多一本自己编写的拯救灵魂的小册子。

    列奥纳多现在在家中这个古老的房间里坐在壁炉前,取出那本用工整的商务字体抄写的小册子。

    “本人,佛罗伦萨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之子洛伦佐编写此忏悔书,特献给我的未婚妻南娜,然而对于凡是希望忏悔自己的罪过之人皆大有裨益。你可拿起本书细读之:在列举之种种罪过中如发现自己的罪过,可记录下来,如某项清白无辜,可略过不理,如是将受益匪浅,你将深信不疑,诸如此类论理,纵然千言万语,也不能道出其一斑。”

    接下去,这位年轻的呢绒商以商务上的精打细算精神详尽地一一列举了种种罪过和八条虔诚的思考,“每个基督徒进行忏悔时皆应在心中牢记不忘”。

    洛伦佐以神学家的庄严风格议论了穿戴没有缴税的呢绒和其他毛纺品是否是罪过。他认为:“说到灵魂,衣着外国呢绒,如果税收是不公正的,那就不会带来任何危害。亲爱的兄弟姊妹们,你们的良心不会因此感到不安,你们也就尽管放心好了!如果有人要问:洛伦佐,你这样议论外国呢绒,根据是什么?我可以回答道:去年,1499年,我由于商务到比萨城去,在圣米科雷教堂听了圣多米尼克修士会一位名为赞诺比的教兄的布道,他以博大精深的道理论述了外国呢绒的妙处,所得出的结论跟我上面所述不谋而合。”

    他最后仍然带着伤感的语气,枯燥乏味地唠叨一气,说魔鬼曾经很长时间阻止他撰写这本拯救灵魂的书,其借口似乎是他洛伦佐不具备此种学识和文采,他作为一个呢绒商最得体的是关心自己的店铺,这比撰写拯救灵魂的书要好。可是他战胜了魔鬼的诱惑,得出一个结论,认为做这种事情与其说需要学识和文采,不如说更需要基督教的智慧和对神的虔诚思想————于是他在天主和贞女玛丽亚的帮助下终于写成此书,“谨将此书奉献给未婚妻南娜以及自己在基督教方面的兄弟姊妹们”。

    列奥纳多注意到,洛伦佐描绘四种基督教善行时,也许不无所指,暗示着自己成了著名画家的哥哥,建议画家们绘制寓意画:把明智画成三张面孔,用来寓意它能洞察现在、过去和未来;把公正画成一把剑和一杆秤;把力量画成一个靠在圆柱上的女人;把温和中庸画成一个人一只手拿着两脚规,另一只手拿着剪刀,“用来剪掉一切过激行为”。

    列奥纳多觉得这本书散发着一种熟悉的市侩气,他童年时代家庭里就笼罩着这种气氛,如今又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早在他出生一百多年以前,芬奇家族的始祖们曾经在佛罗伦萨公社供职,是一些跟他父亲塞尔·皮埃罗一模一样正派的、敬神的,但又爱财如命的官吏。1339年的一份文献中第一次提到长老议会的公证人奎多·米科雷·达·芬奇,他就是画家的祖先。

    他的祖父安东尼奥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祖父日常生活中的智慧跟他的孙子洛伦佐的精明一模一样。他曾教育孩子们不要追求荣华富贵和高官厚禄,也不要贪图高深的学问和显赫的名声。

    他说:“凡事甘居中游,这是人生最正确的道路。”

    列奥那多还记得他传授这项人生基本信条————“凡事甘居中游”时安详和庄重的衰老声音:

    “噢,我的孩子们,你们要以蚂蚁为榜样,它们今天关心明天的需要。你们要谨慎行事,凡事中庸。我把一个好的家长跟什么相比呢?可以比作一只蜘蛛,它处在张开的蛛网中心,感到网上的细丝在颤动,便急忙爬过去修补。”

    他要求每天傍晚晚祷的钟声一响,家里的全体成员立刻集合。他把房子巡视一遍,锁上大门,把钥匙拿到卧室藏到枕头底下。家务中任何一件琐事都逃不过他那双从不打瞌睡的眼睛:给牛喂的干草是否太少,女仆是否把神灯的捻拨得过长,这样太浪费油————事无巨细,他全都关心,一桩也不放过。可是他并不吝啬。他本人使用最好的呢绒做衣服,并不吝啬金钱,而且也建议子女做衣服选用上好的料子,因为这种料子结实————无须经常更换,因此好料子做的衣服不仅穿起来体面,而且仔细算起来也便宜。

    祖父认为,一个家庭住在同一栋房子里,不应该分开,他说:“这是因为大家用一张桌子吃饭,铺一块台布,点一支蜡烛就足够了,可是用两张桌子————就需要两块台布和两支蜡烛;全家用一个炉子取暖,一捆柴就够了,可是烧两个炉子得需要两捆柴————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

    他很看不起妇女:“她们只需要关心厨房和子女,不应该参与男人的事;相信女人的智慧的人————都是蠢货。”

    安东尼奥的智慧不失其狡猾。

    他经常说:“我的孩子们,你们应该仁慈,就像神圣的教会所要求的那样;可是要交幸运的朋友,千万不要交倒霉的朋友,要交有钱的朋友,千万不要交穷朋友。这就是人生的最高艺术,务必保持高尚的美德,同时得比狡猾的骗子还要狡猾。”

    他教导自己的子女在自己的和别人的土地分界线上栽树,以便让树的阴影投到邻居家的田地上;他教导子女对于要求借贷的人要委婉地拒绝。

    “这里有双重的好处,”他补充道,“你们既能保住自己的金钱,又能由于嘲弄想要欺骗你们的人而得到乐趣。假如要借贷的人是个聪明人,他就会理解你们,并且因为你们善于很得体地拒绝他而更加尊重你们。常言道:蠢货往外拿,骗子往里进。你们要帮助自己家里的亲人,不仅仅是在钱财上,而且要用鲜血和荣誉————倾注你们所有的一切,为了家族的幸福,甚至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可惜,因为,我亲爱的孩子们,你们要牢记:一个人最大的荣誉和利益————是给自己的亲人造福,而不给外人造福。”

    离乡三十多年以后,画家如今重新坐在祖传的房子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看着炉灶里火焰正在熄灭,心里想道,他的一生严重违背了祖父的遗训:祖父那种古老的、蜘蛛式的、蚂蚁式的智慧主要表现为中庸之道和爱财如命,可是他一生中却精力旺盛,滥用才华,追求轰轰烈烈————在他的弟弟洛伦佐看来,中庸女神应该用自己的铁剪刀剪掉这种过激行为。

    三

    第二天清晨,他没有叫醒园艺工匠,一个人走出家门。芬奇村很贫穷,一栋栋狭窄的高房拥塞在山坡上城堡的周围,列奥纳多穿过村子,沿着一条道路朝着邻近的安基亚诺村走去,道路很陡,一直通向山顶。

    又跟昨天一样,太阳尽管是刚刚升起,但并不明亮,像冬季里一样,只是天边上有一抹紫色的朝霞。“特拉蒙塔那风”一夜之间变得更猛烈了。但是风并没有像昨天那样把树枝刮断或者摇摇晃晃,而只是从北方吹来,仿佛是直接从天而降,在耳边单调地呼啸着。田地里还是那样寂静和没有生气,稀疏的麦穗显得有气无力————在这高山上更让人想起北方来,山坡上布满半圆形的小堆————芬奇村的农民称之为“xiao穴”————这是一簇簇小葡萄树,还长着既不茂密也不鲜艳的青草、已经凋谢了的罂粟花、深灰色的橄榄树,黑色的坚硬树枝被风吹得频繁地摆动,现出一种病态。

    列奥纳多走进安基亚诺村,没有辨认出来,便停下来。他记得,当年这里是亚迪玛利城堡的废墟,只留下几座塔楼,其中之一开了一家乡村小酒馆。如今,在这个被称作“塔地”的地方,在葡萄园里可以看见一栋新建的房子,白墙抹得很平滑。低矮的石头围墙里面,有一个庄稼人在用铁锹挖葡萄树。他向画家解释说,小酒馆的主人已经谢世,他的继承人把土地卖给奥宾亚诺一个有钱的养羊人,新的主人把山冈顶上清理出来,建起葡萄园和橄榄树林。

    列奥纳多打听安基亚诺小酒馆的情况,并非无缘无故:他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在这座贫穷山村的入口处,有一条翻过阿尔巴诺山的大路从内沃雷河谷通向普拉托和比斯托亚,路旁亚迪玛利骑士塔楼阴森的废墟上,五十年前曾经有过一家热闹的乡村小酒馆。招牌上写着“堂饮酒铺”,悬挂招牌的生锈铁环经常被风吹得嘎吱吱地响,门总是敞开着,可以看见室内一排排的酒桶、锡质酒杯和大肚子陶罐,两扇没有镶玻璃的小窗户钉着栏杆,忽明忽暗,仿佛是在狡猾地眨着眼睛,护窗板已经变黑,门前的台阶被顾客们踏得溜光锃亮。阳光透过葡萄架的缝隙射到小酒馆的墙壁和门窗上。到圣敏亚托或福切基奥去赶集的四周村民、捕猎野山羊的猎手、赶骡子的脚夫、佛罗伦萨海关的稽查员以及其他一些要求不高的人都要到这里聊聊天,喝上一瓶廉价的酸葡萄酒,下盘跳棋,打打纸牌,或者掷掷骰子。

    小酒馆的侍女是一个名叫卡塔琳娜的十六岁的少女,她没爹没娘,住在芬奇村,生活贫困。

    年轻的公证人塞尔·皮埃罗·达·芬奇平时大部分业务都是在佛罗伦萨进行的。1451年春天,他回到庄园来看望父亲,被安基亚诺村邀请去办理与签订一项租赁榨油设备合同有关的事务。办理完公证手续之后,村民在“塔地”小酒馆宴请公证人庆祝合同的签署。塞尔·皮埃罗为人纯朴随和,甚至跟平民百姓也能合得来,因此很高兴地接受了邀请。卡塔琳娜侍候饮宴。年轻的公证人,正如他本人后来承认的,对她一见钟情。他以捕猎鹌鹑为借口,推迟了返回佛罗伦萨的行期,成了小酒馆的常客,开始追求卡塔琳娜。卡塔琳娜比他想象的更难于就范,不过塞尔·皮埃罗则以征服心灵的能手而闻名。他年方二十四,衣着考究,相貌英俊,身强体壮,非常自信,表白爱情娓娓动听,他的花言巧语能把涉世不深的女人迷住。卡塔琳娜抗拒了很久,祈求纯洁的贞女玛丽亚帮助,可是最后终于没能守住阵地。当托斯卡纳的鹌鹑已经被秋天的野果喂得体肥力壮纷纷飞离内沃雷河谷的时候,她怀孕了。

    塞尔·皮埃罗跟贫穷的孤女————安基亚诺村小酒馆的侍女发生关系的事,传到安东尼奥·达·芬奇先生的耳朵。他威胁儿子要对他进行父亲的诅咒,急急忙忙打发他返回佛罗伦萨,那年冬天,用他本人的说法,为了“小伙子变得老成持重”,让他娶了阿比埃雷·达·乔万尼·阿玛多里小姐,这个姑娘虽然已不年轻而且不漂亮,但出身于名门望族,拥有丰厚的妆奁。与此同时,把卡塔琳娜嫁给芬奇村一个靠打零工度日的贫困庄稼人,此人是塞尔·皮埃罗·德尔·瓦卡的儿子,名叫阿卡塔布里加,性情粗暴,据说喝醉酒时毒打第一个妻子,竟然使她丧命。阿卡塔布里加贪图答应给他的三十个佛罗伦和一小片橄榄林,并不在乎以自己的名誉来遮盖别人的罪过。卡塔琳娜顺从地屈服了,可是却生了一场大病,分娩后险些没有死掉。她没有乳汁。为了哺育小列奥纳多————这是给婴儿取的名字————从阿尔巴诺山抓来一只山羊。塞尔·皮埃罗尽管爱着卡塔琳娜,很思念她,但也同样屈服了,只是请求父亲把列奥纳多接到自己家来抚养。那个时代,私生子算不得丢人的事儿,几乎总是得到跟合法的婚生子平等的教养,甚至有时更受优待。祖父同意了,更何况儿子的初婚没有生儿育女,于是他就把抚养男孩子的任务交给了自己的妻子,也就是善良的老祖母卢奇娅·迪·皮埃罗-卓济·达·巴卡雷托太太。

    二十四岁的佛罗伦萨公证人跟被诱惑的安基亚诺小酒馆女招待非法爱情的儿子列奥纳多,就这样走进了慈善而虔诚的达·芬奇家庭。

    佛罗伦萨市国家档案馆里保存的1459年户籍册中,有一份作为公证人的祖父安东尼奥·达·芬奇亲手填写的材料:

    “列奥纳多,现年五岁,为上述塞尔·皮埃罗·达·芬奇与现为皮埃罗·德尔·瓦卡之妻的卡塔琳娜之非婚生子。”

    列奥纳多恍恍惚惚地记得母亲,特别是她那从嘴角上掠过的笑容是那么温柔,几乎是难以察觉,好像是有些狡黠,在那张纯朴、凄凉、严肃、美丽的脸上显得充满神秘感。有一次,在佛罗伦萨美第奇花园圣马可博物馆里,他看见一尊在古老的伊特鲁里亚城市阿雷佐发现的塑像————库柏勒的小铜像,这个古老的大地女神面带笑容,跟他的母亲,芬奇村的年轻村女一模一样。

    画家写作《绘画论》一书时,曾经提到卡塔琳娜:

    “你是否注意到,山区妇女虽然穿着粗糙和寒碜的衣服,但却以其美丽让那些衣着讲究的人折服?”

    了解他母亲青年时代的人都说,列奥纳多长得很像她。特别是细长的手如丝绸一样柔软,金黄的卷发,以及他微笑时的那副模样,都让人想起卡塔琳娜。他从父亲身上继承了强壮的体魄、无穷的力气和对生活的热爱;而从母亲那里继承的则是渗透他的整个肌体的女性美。

    卡塔琳娜和丈夫住的那栋小房子离安东尼奥的庄园不远。祖父每天中午都要睡一会儿,阿卡塔布里加这时也赶着牛在田地里干活,于是男孩子便穿过葡萄园,翻过墙,跑到母亲那里去。夜间,列奥纳多跟卢奇娅祖母一起睡在家里那张大床上,他轻轻地爬起来,匆匆地穿上衣服,不发出一点儿动静,打开护窗板,爬到窗外,顺着那棵枝叶繁茂的无花果树下到地上,向卡塔琳娜家跑去。青草沾满露水,叫人感到冰凉,长脚秧鸡夜间发出鸣叫,荨麻的刺儿和尖利的石块扎在赤脚上一阵灼痛,远方星光闪闪,想到祖母醒来找不到他而胆战心惊,但是他对这一切却感到很甜蜜,他在昏暗中爬到卡塔琳娜的床上,投到她的怀里,全身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虽然有一种罪恶感,但他也同样感到甜蜜。

    卢奇娅太太很爱自己的孙子,也很娇惯他。他记得祖母总是穿着同一款式的深褐色长衣,头上扎着白头巾,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和善的脸来,她轻轻地哼着摇篮曲,她做的乡下烤甜饼上面结着一层烤焦的酸乳硬壳,味道非常甜美。

    可是他跟祖父却没有搞好关系。起初,安东尼奥先生亲自教孙子学习。孩子不乐意听他讲课。他满七岁那年,进入芬奇村附近的圣彼特罗尼拉教会小学。他对拉丁文课程也不心甘情愿地学习。

    他有时早晨离开家,并不到学校去,而钻进芦苇丛生的荒凉山谷,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观看头上飞过的鹤群,一躺就是好几个小时,心里充满羡慕之情。或者小心翼翼地翻开花朵,绝不把花瓣弄掉,只见低垂的柱头上挂满蜜汁,为花的构造、雄蕊和花药惊诧不已。每当安东尼奥先生到城里办事去的时候,小纳多利用祖母的善良,整天跑进山里去,奔波在悬崖峭壁顶上人迹罕见只有野山羊出没的小径上,攀上阿尔巴诺山光秃秃的顶峰,从那里四下眺望,无边无际的草原、森林和田野、福切基奥沼泽、皮斯托亚、普拉托、佛罗伦萨、阿普亚诺的阿尔卑斯山雪峰尽收眼底,要是遇到晴天,还能看见深蓝色的地中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浑身沾满尘土,衣服被划破,脸被晒黑,可是精神却十分愉快,卢奇娅太太没有勇气骂他和向祖父告状。

    孩子生活得很孤独。弗兰切斯科叔叔对他很亲切,父亲也时常给他带来一些城里的糖果,可是这两个人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佛罗伦萨度过的,列奥纳多很少能见到他们,他跟学校的同学则根本合不拢。他们的游戏跟他格格不入。他们抓到蝴蝶把翅膀给揪下来,津津有味地看它如何爬行————凡是这种场合,列奥纳多总是痛苦地皱着眉头,脸色煞白地走开。有一次,他在牲口饲养院里看见年老的女管家宰杀一只为过节食用而催肥的乳猪,只见可怜的小猪在拼命挣扎和尖声地号叫————他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坚决拒绝吃肉,也不说明原因,引起安东尼奥先生大为恼火。

    有一次,一些同学捉到一只鼹鼠,把这个吓得半死半活的小东西的爪子给捆绑上送给牧羊犬撕咬,欣赏着它的痛苦。领头的是一个叫罗索的同学,他虽然很聪明,但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十分残忍的淘气鬼。列奥纳多奔过去,把三个孩子给摔倒————他很有力气,而且很机灵————同学们完全没有料到一向无声无息的纳多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一个个都惊呆了,纳多利用这个机会抓起鼹鼠,拼命向野地跑去。同学们明白过来以后,便大喊大叫地去追赶他。他们一边笑着,一边骂着,打着口哨,向他抛石块。身材细高的罗索————他比纳多年长五岁————揪住他的头发,于是打起架来。假如不是园艺工匠吉安-巴蒂斯塔及时赶到,他们会把列奥纳多打个好歹。可是列奥纳多却达到了目的。在打架的工夫,鼹鼠逃命了。列奥纳多打到兴头上,为了自卫,打伤了向他进攻的罗索的眼睛。这个淘气鬼的父亲是邻近一个显宦庄园的厨师,他来找祖父告状。安东尼奥先生大发雷霆,想要狠揍孙子一顿。祖母出面干预,才使他免遭毒打。只是把纳多锁在楼梯下面的仓库里关了几天禁闭。

    这是他一生中注定遭受的无数不公正待遇的第一起,他后来回忆起来,在日记中问自己:

    “你在童年时本来做得很对,可是却把你给关进监狱————现在你已经是成年人了,人们会怎样对待你呢?”

    孩子被关在黑暗的仓库里,一缕光线照到一面蜘蛛网上,只见一只蜘蛛在网的中心吃一只苍蝇。被捕获的苍蝇扑棱着爪子,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弱。纳多本来可以像救鼹鼠似的把苍蝇救出来,可是一种朦胧的无法遏止的感情制止了他:不要妨碍蜘蛛吞食自己的猎获物,观察一下这只凶恶的昆虫的贪得无厌,表现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和无可非议的好奇心,就跟对花的奇异构造一样。

    四

    佛罗伦萨建筑师比亚乔·达·拉文纳是伟大的阿尔倍提 1的学生,他在离芬奇村不远的地方给潘多尔福·鲁切拉伊先生建造一座大庄园。列奥纳多时常到建筑工地去观看工人们如何砌墙,如何用测角器找平砌上的石头,如何用机器把石头吊到墙上去。有一次,比亚乔先生跟列奥纳多攀谈起来,对他的聪明感到惊讶。起初顺便地,像开玩笑似的教他一些算术、代数、几何和力学的基础知识,可是后来却越来越认真。老师发现学生对一切一听就能领会,仿佛是在回忆他以前未经他的讲解就曾了解的东西,不禁对他的颖悟感到惊奇,甚至觉得不可思议。

    祖父不满地看着孙子的古怪性格。他也不喜欢他是个左撇子:这被认为是不吉利的预兆。据说跟魔鬼签约的人、魔法师和巫师天生都是左撇子。法尔顿亚诺———— 一个经验丰富的女巫医告诉祖父,曾经给纳多喂奶的那只黑山羊原来是阿尔巴诺山上闭塞的福内洛村一个老太婆的,而那个老太婆是个女巫,她很可能为了讨好魔鬼而给纳多的那只山羊的奶水施了魔法。安东尼奥先生从此之后更加剧了对孙子的反感。

    的确是这样,祖父想,一只狼,不管怎么喂它,总是往树林子里瞧。好吧,看来就得任凭上帝的意旨了!一个家庭难免不出一个丑八怪。

    老头焦急地等待着亲爱的儿子塞尔·皮埃罗再给他生一个合法的孙子,让他能有一个像样的继承人,因为纳多在这个家庭里像是一个弃儿,真正是“不合法而生的”。

    阿尔巴诺山的居民们讲到那个地方的一个特点,任何别的地方都没遇见过————许多动植物都是白色的: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都不相信这些说法;可是凡是在阿尔巴诺山林和草地游荡过的人都十分清楚,那里的确能够遇到白色的无花果树、白色的草莓、白色的乌鸦,甚至在黑色鸫鸟的巢穴里遇见过白色雏鸟。“这就是为什么,”芬奇村的居民说,“这座山从远古的时代起就有了阿尔巴诺————‘白山’这个名字。”

    小纳多就是白山的怪物之一,是佛罗伦萨公证人这个慈善的和正派的家庭里的丑八怪————黑色鸫鸟的巢穴里的白色雏鸟。

    五

    孩子年满十三岁那年,父亲把他从芬奇村接到自己在佛罗伦萨的家里。从那时起,列奥纳多便很少回故乡来。

    1494年————那时画家正在米兰公爵宫廷任职————他的一篇日记里保留下来一段简短的,但跟通常一样谜一般的记载:

    “1493年6月16日,卡塔琳娜到来。”

    通常认为这里所说的是雇佣来料理家务的女佣。但实际上这指的是列奥纳多的母亲。

    丈夫阿卡塔布里加·皮埃罗·德尔·瓦卡死后,卡塔琳娜感到自己也不久于人世,于是想要在死前见上儿子一面。

    她加入从托斯卡纳到伦巴第去朝拜圣徒安布罗斯的圣骨和基督的圣钉的队伍,来到米兰。列奥纳多怀着极其尊敬的心情亲切地接待了她。

    他在母亲面前跟以前一样感到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小纳多,夜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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