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ECCEDEUS——ECCEHOMO(这是神——这是人)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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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既然沉重的鹰能在稀薄的空气中翱翔,既然庞大的帆船能在海上航行————那么人为什么不能用翅膀劈开空气控制住风并且成功地升到高空呢?”
列奥纳多在自己的笔记本里读到五年前写的这段话,并排还有一幅插图:牵引杆上面固定一个圆铁管,支撑着翅膀,由绳子牵动,翅膀可以扇动。
他现在觉得这个机器很笨拙并且很难看。
新的飞行器很像一只蝙蝠。翅膀的框架由五根类似手指的多节骨骼组成,能够在关节处弯曲。熟皮子和生丝做的带子,再加上曲杆和肌肉状的垫片,把各个指骨连在一起。翅膀靠着活动的牵引杆和连杆能够抬起来。浆过的不透气的塔夫绸绷在翅膀的框架上,像鹅掌上的蹼,能收缩和张开。四只翅膀像马腿一样,交替运动。翅膀的长度是40肘,高度是8肘。翅膀向后展开,可产生向前的动力,往下扇动,使机器上升。人把两只脚伸进蹬子里,蹬子借助于皮带、滑轮和曲杆而产生运动。一个很大的舵上面带有许多羽毛,很像鸟的尾巴,由人的头部控制。
鸟在离开地面之前,为了扇动翅膀,应该用爪子蹬地,而雨燕的爪子短小,落在平地上,拼命挣扎也不能直接起飞。
两个支架代替鸟的爪子。
列奥纳多根据试验得知,良好的机器构造与外观上的美和各个部分的谐调是分不开的:必不可少的支架外观丑陋,这让发明家非常恼火。
他埋头于数学运算:寻找错误,可是不能找到。他突然气愤地把密密麻麻写满一行行数字的纸页涂抹了,在边上写道“不正确”,并且用括号加上一句骂人话:“去他妈的!”字母写得很大,借以宣泄心中的愤怒。
计算越来越糊涂;错误捉摸不透,反而加剧了。
蜡烛的火苗忽大忽小,忽明忽暗,刺激得眼睛发痛。已经睡足了的猫,弓起背,伸个懒腰,用爪子跟一只鸟的标本嬉戏起来,这只鸟的标本用细绳悬挂在横棍上————是研究飞翔时用来测定重心的,现在已经被虫子蛀坏了。列奥纳多把猫推开,猫差一点儿没有从桌子边上跌落下去,凄惨地叫了起来。
“呶,上帝保佑你,随便找个地方趴一会儿去————但不许在这儿捣乱。”
他用手温存地抚摸着猫的黑毛,毛里迸发出火花。猫收紧毛茸茸的爪子,认真地躺下,打起呼噜来,它那双绿荧荧的瞳孔充满柔情和神秘感,紧紧盯着主人。
又是无尽无休的数字、括号、分数、方程式、立方和平方根。
第二个不眠之夜不知不觉地飞逝过去了。
列奥纳多从佛罗伦萨回到米兰之后,几乎是整整一个月没出大门,一直埋头于制造飞行器的工作。
白金合欢的枝子紧贴着敞开的窗户,偶尔把柔嫩芳香的花瓣撒落到桌子上。月亮被一层黄红色的雾霭般的贝母云给遮住了,因此光线更加柔和,洒到室内,跟烛光混合在一起。
房间里装满各种各样的机器和天文、物理、化学、力学、解剖学的仪器。轮子、杠杆、弹簧、螺丝、管子、圆盘、弧形铁、栓塞以及其他一些机器零部件————铜的、钢的、铸铁的、玻璃的————好像妖怪或者巨大昆虫的肢体,从黑暗中显现出来,相互纠缠和混杂在一起。可以看出一个潜水罩来,一个做成眼睛形状的(当然是放大了)水晶石的光学仪器闪闪发亮,还有马的骨骼、鳄鱼标本,一个罐子里用酒精浸泡着人的胚胎,很像一个苍白的大毛毛虫,还有一个尖头的船形滑板,是在水上行走用的,旁边放着可能是偶然从画室拿来的少女或者天使的泥塑头像,露出狡黠和哀伤的笑容。
熔铁炉旁放着一个风箱,黑暗的出铁口里,覆盖着灰烬的煤炭泛出浅红色的亮光。
飞行器的翅膀一端立在地板上,另一端触到天棚————其中一个是光秃秃的,另一个已经绷上了薄膜。两只翅膀中间的地板上,躺着一个人,伸腿拉胯,窝着头,看样子是工作时睡着了。他右手攥着熏黑的铜勺的柄,锡从勺里淌到地板上。一个翅膀骨架的下端触到睡觉人的胸部,因此由于他的呼吸而轻微地发颤,抖动,好像是活了,顶到天棚的上端发出簌簌的响声。
在月光和烛光的照耀下,机器和处于伸展开的两只翅膀中间的人,具有了一只大蝙蝠的形体,它准备腾空飞起。
二
月亮落了。列奥纳多的房子坐落在米兰郊区,在城堡和圣恩玛丽亚修道院中间,周围是菜园子。从菜园里飘来蔬菜和野花————蜂蜜花、薄荷、土茴香的芳香。小燕子在窗户上面的窠里啾啾鸣叫。
蜡烛的火光暗淡了。隔壁的画室里可以听到学生说话的声音。
他们是两个人————乔万尼·贝特拉菲奥和安得雷亚·萨拉伊诺。乔万尼在画解剖摹制品,坐在一个学习透视学的器具前————这是一个方形的木框,上面绷着绳网,相当于绘画纸上用横竖线条划出的一个个小方格。
萨拉伊诺往绘画用的椴木板上涂雪花石膏。他是个很英俊的少年,生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一头浅色的卷发,他是老师的宠儿,老师曾以他为原型画过天使。
“安得雷亚,您怎么看,”贝特拉菲奥问道,“列奥纳多先生很快就能把机器做好吗?”
“上帝才知道,”萨拉伊诺回答道,嘴里哼着小曲,整理着新鞋上的绣金缎子翻口,“去年干了两个月,毫无结果,只引起了嘲笑。琐罗亚斯特罗这头笨熊,无论如何都想要飞上天去。老师劝阻他,可是他一味坚持己见。你想想看,这个怪人爬到房顶上去,全身挂满牛和猪的膀胱,像是念珠,以便掉到地上不至于摔坏————他抬起翅膀,先是纵身一跳,被风给刮起来,可是后来却大头朝下跌落下来————直接掉到大粪堆上。那上面很绵软,所以没有摔坏,而他身上那些膀胱全都迸裂了,轰隆一声,像是放大炮一样————甚至附近钟楼上的寒鸦都吓得飞走了。我们这位新的伊卡罗斯 1 两条腿在空中乱蹬,无法从粪堆里爬出来!”
这时,第三个学生塞萨尔·达·谢斯托走进画室,这个人已经不年轻了,蜡黄的脸显出病态来,眼睛聪明而又凶恶。他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夹着火腿的面包,另一只手端着一杯葡萄酒。
“呸,真酸!”他皱着眉头,吐了一口,“这火腿像是鞋底子。我真奇怪:一年的俸禄是两千杜卡特 2 ————可是给人吃的却糟糕透顶了!”
“您最好是喝别的桶里的,在仓房楼梯底下。”萨拉伊诺说。
“尝过。更糟。你这是什么,又是新置备的?”塞萨尔看着萨拉伊诺那顶考究的猩红丝绒圆形软帽,“我们的经济条件,没什么可说的。猪狗不如的生活!厨房已经快有两个月没买鲜火腿了。马可起誓说,老师一分钱都没有————全都花在这些可恶的翅膀上了,虐待大家————原来钱都扔到这里了!受宠的人得到礼品!丝绒帽!接受他人的馈赠,安得雷亚,你怎么不害羞?列奥纳多先生可不是你的父亲,也不是你的哥哥,你已经不小了……”
“塞萨尔,”乔万尼说,想要变换一下话题,“前几天您曾答应给我讲讲透视学的一个规则,记得吗?看样子我们无法等待老师了。他一直忙活机器……”
“是的,弟兄们,等着瞧吧————我们大家都让这个机器弄得一无所有,若不就是让它滚蛋!非此即彼。记得有一次,老师正在画《最后的晚餐》,可是突然间迷恋上发明制造米兰香肠的新机器————用动物脑子做白香肠。就这样,使徒老雅各的头没有画完,等着做香肠的机器改进了以后再说。他把自己最好的一幅圣母像扔到角落里,而忙于发明自动旋转烤肉机,这种机器烤出来的阉鸡和乳猪特别均匀。从鸡粪里提炼洗衣用的碱液,可是一项伟大的发明!你们相信不————没有任何一种蠢事不会让列奥纳多先生入迷,只要能够让他摆脱开绘画就好!”
塞萨尔的脸痉挛地抽动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撇出一丝恶毒的讥笑。
“只是为此上帝才给了这种人以天赋!”他恶狠狠地小声补充道。
三
列奥纳多仍然伏案工作。
一只燕子从开着的窗户飞进来,在屋里盘旋起来,有时碰到天棚和墙壁;最后落进飞行器的翅膀里,好像是陷进捕鸟器里,在绳子编成的网里扑棱着自己那对小小的翅膀。
列奥纳多走过来,把这个俘虏解救出来,担心把它弄疼,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亲吻了一下它那颗丝绒般的黑色的头,然后把它放到窗子外面。
燕子升高了,欢快地叫着消失在天际。
“多么轻松,多么简单!”他想道,用羡慕的悲哀的眼光目送着它。然后,他以厌恶的目光看了自己的机器一眼,大蝙蝠的翅膀骨架让人感到难受。
在地板上睡觉的那个人醒了。
这是列奥纳多的助手,佛罗伦萨最熟练的机械工匠和铁匠,名字叫琐罗亚斯特罗,或者叫亚斯特罗·达·佩列托拉。
他跳起来,擦了擦自己唯一的一只眼睛:另外一只————工作时被熔铁炉里溅出的火星给烫瞎。他身材魁梧,相貌丑陋,但却有一张孩子般纯朴的脸,脸上永远是烟熏火燎的,很像是希腊神话中的独眼族的库克洛佩斯。
“完了!”铁匠叹息道,绝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我真混蛋!————我说,师傅,您怎么没有喊醒我?我想,抓紧些,晚上能把左侧的做好,明天早晨好试飞……”
“你睡足了,做得很好,”列奥纳多说,“反正这翅膀是不适用的。”
“怎么?又不能用?不,师傅,随您的便,我可不想重新做这个机器了。花了多少钱,付出了多少劳动!又都化为泡影!还得怎么样?有了这样的翅膀还不能飞吗!不仅仅是我,就是一头大象都能给带动起来!您瞧着吧,师傅。让我们再试一次————呶,在水上也好————万一摔下来,也只不过是洗个澡罢了,我会游泳,像鱼一样,怎么都淹不死!”
他合起双手,做出祈求的样子。
列奥纳多摇着头。
“忍耐一下,朋友。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时间。以后……”
“以后!”铁匠呻吟道,差一点儿没有哭起来,“为什么不是现在?我敢保证,上帝如能开恩————我就能飞起来!”
“你飞不起来,亚斯特罗!这里是数学问题。”
“我本来就知道!让您的数学见鬼去吧!只能让人困惑。我们辛苦了多少年!心痛啊。每一只愚蠢的蚊子、蛾子、苍蝇,上帝宽恕吧,可恶的,吃屎的东西,也都会飞,可是人却像是蛆虫,只能爬行。这难道不让人懊丧?还等个什么劲儿?这不就是翅膀!一切都准备好了————让上帝保佑平安,拿过来一扇动,就起飞了————人人都要看我!”
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他的脸容光焕发了。
“师傅,啊,师傅?我对你说什么呢?我做了一个梦。奇妙的梦!”
“又飞翔了?”
“是的。正是这样。你听着好了。我好像是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满屋是人。大家都看我,用手指着我,哈哈大笑。呶,我想,现在要是不飞翔————那就很不好。我往高处一蹿,尽力扇动两只手臂,于是就腾空而起。起初很艰难,仿佛是肩上压着一座大山。可是后来越来越轻松————我飞到高处,差点儿没有把头撞到天花板上。大家都喊:看哪,看哪————飞起来了!我直接奔向窗户————只听见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我可真开心,笑着,心想:为什么以前不会飞?是忘了,还是怎么的?这本来很简单!什么机器都不需要!”
四
从楼梯上传来号哭、谩骂和迅捷的脚步声。门开了,跑进一个人来,只见他那火红色的头发竖立起来,布满雀斑的脸涨得通红。这是列奥纳多的学生————马可·多乔内。
他拽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的耳朵,一边骂一边打他。
“主让你过个倒霉的复活节,坏蛋!我用棍子把你的喉咙穿透,恶棍!”
“为的是什么,马可?”列奥纳多问道。
“请您开恩,先生!他偷了两个银扣环,每个值十佛罗伦 3 。一个已经抵押出去,掷骰子把钱赌输了,另一个缝在自己衣服里面,撕开里子————我在里面找到了。我本来想要规规矩矩地拽着头发把他拖来,可是他却把我的手给咬出血了,这个鬼东西!”
他又气愤地抓住孩子的头发。
列奥纳多保护孩子,把他拉过来。于是马可从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他在家里履行管理员的职责————叫道:
“给您钥匙,先生!我够了!我不能跟恶棍和小偷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呶,安静,马可,安静些……我狠狠地惩罚他。”
学生们从画室的门往里面看。他们中间挤着一个胖女人————厨娘玛杜琳娜。她刚从市场回来,菜篮子里装着葱、鱼、很粗的紫茄子和纤维很多的荷兰芹。她看见这个小小的罪犯,挥动起手来,爆豆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仿佛一粒粒干豌豆从破口袋里撒落出来。
塞萨尔也说话了,对于列奥纳多容忍在家里有这么个“异教徒”表示惊奇,因为没有任何毫无意义的和残酷的胡作非为是雅各波所不能干得出来的:前几天用石头打断了看家的老狗法贾诺的腿,把马厩里的燕子窝给洗劫一空,大家都知道,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扯掉蝴蝶的翅膀,欣赏它们受苦。
雅各波没有离开老师,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对头,好像是一只被捕获的小狼。那张好看的但很苍白的脸表情麻木。他没有哭,但是遇到列奥纳多的目光,他那双凶恶的眼睛露出怯懦的祈求的神色。
玛杜琳娜大喊大叫,要求把这个小鬼头痛打一顿:否则他要骑到大家的脖子上来,让人不得安生。
“静一些,静一些!别说话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列奥纳多说,他的脸上现出一种奇怪的沮丧表情,对于家庭的暴动表现出无可奈何的样子。
塞萨尔笑了起来,小声地嘀咕着,感到幸灾乐祸。
“看着都恶心!优柔寡断!连一个小孩伢子都对付不了……”
等到大家都吵闹够了,逐渐散去以后,列奥纳多把贝特拉菲奥叫过来,亲切地对他说:
“乔万尼,你还没有看见过《最后的晚餐》。我现在要到那里去。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学生高兴得涨红了脸。
五
他俩来到院子里。中央有一眼井。列奥纳多洗了脸。他虽然已经两夜没有睡觉了,但仍然感到精神饱满,朝气蓬勃。
这一天下雾,没有风,光线苍白,好像是在水下;画家最喜欢在这种天气作画。
当他俩站在井沿上的时候,雅各波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树皮小盒。
“列奥纳多先生,”孩子胆怯地说,“这是给您的……”
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盒盖:只见盒底上有一只大蜘蛛。
“好不容易才捉到,”雅各波解释说,“钻到石头缝里去了。在那里待了三天。这个毒虫!”
孩子的脸突然活跃起来。
“吃苍蝇那股劲头可真够瞧的!”
他捉住一只苍蝇,扔进盒子里。蜘蛛马上向猎物奔过去,用毛茸茸的爪子抓住,这个牺牲品还在挣扎,可是嗡嗡声却越来越微弱了。
“在吸,在吸!您看。”孩子小声说,感到是一种享受,高兴得喘不过气来。他的眼睛燃起残忍的好奇的火光,嘴角颤抖着露出不明显的笑容。
列奥纳多也弯下身来,观看这只怪模怪样的昆虫。
乔万尼突然觉得他们二人的脸上掠过共同的表情,虽然画家与孩子中间有一道鸿沟,可是他俩在对可怕事物的好奇上却走到一起来了。
苍蝇被吃完了,雅各波小心谨慎地关上盒盖,说道:
“我给您放到桌子上去,列奥纳多先生————也许您还要看看。它跟别的蜘蛛打架才可怕呢……”
孩子想要走开,可是又停下了,抬起眼睛,露出祈求的目光。他的嘴角耷拉下来,颤动着。
“先生,”他庄重地小声说,“您别生我的气!呶,怎么办————我主动离开吧,我早就想过,应该离开,但并不是为了他们————他们说些什么,我毫不在乎————而是为了您。我知道,我让您厌烦了。只有您一个人是善良的,他们都很凶恶,跟我一样,只不过他们会装,可是我不会……我要走了,将独自一个人。这样更好些。只是请您原谅我……”
男孩长长的睫毛里闪着泪花。他低下头,重复一遍,声音更小了:
“请原谅,列奥纳多先生!我把小盒送去。让它留给您做个纪念吧。蜘蛛能活很长时间。我求亚斯特罗喂养它……”
列奥纳多把手放在孩子的头上。
“你上哪儿去,孩子?留下来吧。马可会原谅你的,我也不生气。去吧,今后尽量不给任何人做坏事。”
雅各波沉默地看了看他,那双大眼睛表现出困惑不解的神情,流露出来的不是感激,而是惊奇,几乎就是惊恐。
列奥纳多向他微微一笑,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头,仿佛是猜到了这颗心灵的奥秘————这颗心灵是被大自然造就成邪恶的,但在邪恶中却是无辜的。
“到时候了,”老师说,“我们走吧,乔万尼。”
他俩走出大门,马路上不见人影,在果园、菜园和葡萄园的篱笆中间向着圣恩玛丽亚修道院走去。
六
贝特拉菲奥近来很难过,因为不能按照谈妥的条件逐月给老师缴纳六个佛罗伦的学费。叔叔跟他吵翻了,一分钱都不给他。乔万尼从贝内德托那里拿了一些钱,交了两个月的学费。可是修士再也没有钱了:他把最后的几个钱都给了他。
乔万尼想要请求老师原谅。
“先生,”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开始怯懦地说,“今天是十四号,根据规定的条件我应该在十号交学费。我非常不好意思……可是我总共只有三个佛罗伦。也许您同意等一等。我很快就能弄到钱。梅鲁拉答应让我抄写……”
列奥纳多惊奇地看了看他:
“你说什么,乔万尼?上帝保佑你!你说这种话怎么不害羞呢?”
只见学生的脸色很窘迫,脚上那双旧皮鞋上很笨拙地补了补丁并且由于绽线而裂开口子,看起来很寒酸,衣服也穿得很旧了————根据这一切,他明白了,乔万尼非常拮据。
列奥纳多现出阴郁的神色,谈起了别的事情。
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漫不经心地,好像是心不在焉地摸摸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枚金币,说道:
“乔万尼,我求你到店铺去给我买点儿绘画用的蓝纸,二十张吧,还有一包红粉和艾鼬骨。给你,拿去。”
“这是一杜卡特。买东西只需要十个索利多 4 。找回来的钱我给您送来……”
“不用送来。你来得及。关于钱的事,你以后永远也不要想了,听见了吗?”
他转过身去,面对着这条笔直的通航大运河,只见两岸各有一排落叶松伸向远方,他指着晨雾中树的轮廓,说道:
“你注意到了吗,乔万尼,绿树在薄雾中呈现出浅蓝色,而在浓雾中则是淡灰色。”
他还就各种不同的阴影谈了一些见解,云彩投到夏天覆盖着绿叶的山冈上的影子不同于冬天投到没有叶子的山冈上的影子。
然后,他又转过身来,对学生说:
“我知道,你为什么把我想象成一个守财奴。我正准备争取赎回一项抵押,这你猜对了。当初我和你谈到每月的学费时,你也可能注意到了,我对一切都问得很详细,多少钱,何时交,由谁给支付,并且把这些都一一记在笔记本里。然而,你可看到?你应该了解,我的朋友,我有这种习惯,也许是来自我父亲,他叫皮埃罗·达·芬奇,是个公证人,一向有板有眼,是个最一丝不苟的人。可是这种习惯对于我却没有任何好处。你相信吗,我记了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有时再看看,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能准确地说出,一支鹅毛笔多少钱,给安得雷亚·萨拉伊诺买丝绒做新帽子花了多少钱,可是数千杜卡特都干什么用了,我却一无所知。你要往前看,乔万尼,不要留意这种愚蠢的坏习惯。如果你需要钱,你就拿吧,你要相信,我会给你的,就像父亲给儿子钱那样……”
列奥纳多面带笑容,看了看他,学生的心立刻变得轻松和愉快了。
他俩经过一座花园,只见里面有一棵奇形怪状的低矮的桑树,老师指着这棵桑树对学生说,不仅每一棵树,而且每一片叶子————其形状都是独一无二的,在自然界中任何地方和任何时候都不重现,就像每个人一样————各有各的面孔。
乔万尼心想,他谈起树来是这样善良,就跟他刚才谈到自己的苦恼时一样,老师对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如此关注,他把这种关注用在自然界上来,便使自己的观点具有了洞察一切的特点。
墨绿色的桑树林后面是一片肥沃的平原,位于平原上的多米尼克派圣恩玛丽亚修道院已经历历在目,只见在天上的白云下面有一栋粉红色的砖房,伦巴第式的球形圆顶上装饰着许多陶塑————这是布拉曼特 5 青年时期的作品。
他俩走进修道院的食堂。
七
这是一个长方形大厅,墙壁粉刷成白色,光秃秃的,天棚上深色的木梁伸延到纵深处。散发着温暖的潮湿、乳香和常年做素食而产生的油烟味。一进门,靠着窗间墙放着一个不大的餐桌,是供修道院院长进餐用的。它的两侧各排列着一长排修士们用餐的狭窄的桌子。
寂静无声,就连苍蝇在积满灰尘的窗户玻璃上嗡嗡飞的声音都能听得见。从修道院的厨房里传来说话声、敲击铁锅的声音。
食堂的深处,对着修道院院长餐桌的墙上挂着灰色的粗糙的帷布,前面搭着一个脚手架。
乔万尼猜到了,在这帷布后面就是老师已经画了十二年多的那幅作品————《最后的晚餐》。
列奥纳多登上脚手架,打开一个木箱,那里面放着各种草图、纸板、画笔和颜料,拿出一本破旧的拉丁文的书,书的天地上写满批注,他把书递给学生,说道:
“读读《约翰福音》第十三章。”
然后把帷布揭开。
乔万尼看着,第一眼就觉得在他面前的不是画在墙上的画,而是实际存在的空间,是修道院食堂的延伸————仿佛是在揭开的帷布后面展现出另外一个房间,因此天棚上横的和竖的木梁也都伸到那里面去了,在远处形成焦点,这间新的食堂几乎也跟修士们的食堂一样平常,只是铺着地毯,更舒适和更加神秘,从这里的三扇窗户可以看到锡安山的蓝色峰巅,白天的光线与山巅上空黄昏时分的光线融汇在一起。画面上画的长方形桌子,很像修士们进餐的那些桌子:同样的桌布,带着细细的条形花纹,边上打着大小不等的方形褶痕,仿佛是还有些湿,刚从修道院的仓库里拿来,杯子、盘子、刀子、装着葡萄酒的容器也都是一样的。
于是他读了福音书:
逾越节以前,耶稣知道自己离世归父的时候到了,他既然爱世间属于自己的人,就爱他们到底。
吃晚饭的时候(魔鬼已将出卖耶稣的意思,放在西门的儿子加略人犹大心里),耶稣心里忧愁,就明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中间有一个人要出卖我。
门徒们彼此对看,猜不透所说的是谁。
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爱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
西门彼得点头对他说,你告诉我们,主是指着谁说的。
那门徒便就势靠着耶稣的胸膛,问他说:“主啊,是谁呢?”
耶稣回答说:“我蘸一点饼给谁,就是谁。”耶稣就蘸了一点饼,递给那个加略人西门的儿子犹大。
他吃了以后,撒旦就入了他的心。 6
乔万尼抬起眼睛看画。
门徒们的脸洋溢着生命力,他仿佛是听到了他们说话的声音,看到了他们心灵的深处:世上正在发生的事————恶的产生,主将因此而死亡————他们对这一切既不理解又感到可怕,因此心情异常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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