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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最新章节!

端邪说,投入东正教教会的怀抱,从而给其他异教徒和分裂派教徒树立一个榜样。

    费奥凡免除了他的鞭刑和流放,让他在自己身边进行悔过,并把他带回彼得堡。

    彼得堡的主教会馆坐落在卡尔波夫卡河的药铺岛上茂密的森林中。房子的底层是图书馆。费奥凡发现吉洪对书籍的爱好,便委派他整理图书。图书馆的窗户直接朝着森林,由于天气炎热而经常开着,林中的寂静和藏书室的幽静融成一体,树叶的沙沙声和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谐调一致。不时响起啄木鸟的嘟嘟声和布谷鸟的咕咕声。偶尔可以看见一对犄角陡直的驼鹿跑到林中空地上来,它们是从当年还是完全荒无人烟的彼得罗夫岛被赶到这里来的。绿树掩映的室内,光线暗淡。空气清新,环境舒适。吉洪整天关在这里,钻到书中度时光。他觉得好像又回到了雅科夫·勃留斯的图书馆,四年的流浪生活只是一场梦。

    费奥凡对他很好。没有急于让他回到东正教教会的怀抱,只是让他阅读几本德文的(由于没有俄文的)教义问答,空闲时间跟他谈谈读过的书,根据希腊-俄国教会的学说订正新教的错误。其余的时间让他自由支配,随便干什么都可以。

    吉洪又研究起数学来。他在冷静的理性中休息,摆脱开疯狂之火,红死和白死的噩梦。

    他也重读了笛卡儿、莱布尼茨、斯宾诺莎等哲学家的著作。想起了格留克牧师的话:“真正的哲学,如果浅尝辄止,会引导人离开上帝;如果深入地钻进去,则把人引向上帝。”

    上帝对于笛卡儿来说是物质的第一推动力。宇宙是机器。没有爱,没有秘密,没有生命————除了理性之外,什么都没有,理性反映在各个世界里,犹如光线反映在透明的冰晶中。吉洪对于这死的上帝感到可怕。

    “自然界充满生命,”莱布尼茨在其《单子论》中断言道,“我可以证明,任何运动的原因都是精神,而精神就是活的单子,单子则由理念组成,就像中心由角组成一样。”单子由上帝所规定的和谐结合成一个整体。“世界就是上帝的时钟。”又是机器取代了生活,力学取代了上帝————吉洪想,他又感到可怕了。

    但是斯宾诺莎比所有的人都可怕,因为他比所有的人都说得明白。他说出了别人所不能说的。“断言上帝体现在人身上————如此荒唐,犹如断言圆吸收了三角形或四边形的本质一样。言语成了肉体————这是东方人说的话,对于理性来说不可能有任何意义。基督教区别于其他宗教的不是信仰,不是爱,不是圣灵的某些天赐,而仅仅是把奇迹当成了自己的基础,亦即愚昧是一切邪恶之根源,从而把信仰变成了迷信。”斯宾诺莎暴露了所有的新派哲学家的一个隐秘思想:要么与基督在一起,反对理性,要么与理性在一起,反对基督。

    有一天,吉洪跟费奥凡谈起斯宾诺莎来。

    “这种哲学的基础显然是最愚蠢的,”大主教以轻蔑的嘲笑口吻说,“斯宾诺莎用最秽亵的矛盾编织成一套空论,只用美丽而傲慢的言辞来掩盖自己的愚蠢……”

    这种谩骂并没有使吉洪心服口服,也没有使他安心。

    他在外国神学家的著作中也没有得到帮助,他们跟俄国大主教反驳斯宾诺莎一样,批判新的和旧的哲学家时十分轻率。

    费奥凡有时让吉洪抄写圣主教公会的文件。《宗教管理条例》的誓词中有一段话使他震惊:“我宣誓:奉全俄国的君主,我们最仁慈的皇帝为一切宗教机关的最高裁判者。”皇帝成了教会的首脑,皇帝取代了基督。

    “用来称呼国家的巨兽列维坦,是人为之作和人为的人。”他想起了英国哲学家霍布斯的《列维坦》一书中的话,这位哲学家也断言,教会应该是国家的一部分,巨兽列维坦,即庞大机器的部件————国家岂不就是《启示录》中所说的按照野兽神的形象所创造的野兽像吗?这个死的上帝的死的教会不禁向吉洪扑来一股理性的寒气,对于他来说也跟疯狂的火,跟红死和白死的人一样,成了致命的。

    已经定下了日子,要在三位一体大教堂给吉洪举行敷膏油仪式,这将标志他回到东正教教会的怀抱。

    头一天的夜里,一些客人到卡尔波夫主教会馆来进晚餐。

    费奥凡在他用拉丁文写的书信中把这种集会叫作风雅之夜,这就是其中的一次。人们一边吃着大主教的腌制和熏烤食品,喝着管家神甫盖拉西姆久负盛名的啤酒,一边谈论着哲学,自然事物和自然法则,多数情况下气氛是自由的,甚至如某些人所说的,是“无神论的”。

    吉洪站在连接图书馆和餐厅的玻璃长廊里,从远处听他们谈话。

    “聪明人之间不可能发生信仰问题的纷争,因为他人的信仰完全与聪明人无关,他根本不在乎————是路德派,加尔文派,还是多神教,他不是看信仰,而是看行动和习俗。”勃留斯说,“不应该打听一个好人的信仰和祖籍,就跟不应该询问如何酿造好的葡萄酒一样。”费奥凡表示赞同。

    “禁止哲学的人不是愚昧之徒,就是阴险的僧侣。”矿务局长瓦西里·尼基季奇·塔季谢夫指出。

    学识渊博的修士司祭玛尔凯尔证明说,许多圣徒传就其真实性来说都是很贫乏的。

    “很多都是骗人的,很多都是骗人的!”他重复着费多斯卡的名言。

    “我们这个时代没有奇迹。”布留蒙特罗斯特医生同意修士司祭的意见。

    “前几天,”彼得·安得烈耶维奇·托尔斯泰冷笑着说,“我有机会到一位朋友家去,在那里看见了两个士官。他俩争论起来:一个肯定上帝的存在,另一个否定上帝的存在。否定的人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可磨牙的,上帝是没有的!’我插嘴问道:‘是谁告诉你的,没有上帝?’‘伊万诺夫少尉昨天在客栈说的!’‘可算是找到地方了!’”

    大家都笑了,他们感到很开心。

    可是吉洪却觉得很可怕。

    他觉得,这些人开始走上一条行不通的道路,迟早有一天要使俄国走到欧洲已经达到的地步:要么与基督在一起,反对理性;要么与理性在一起,反对基督。

    他回到图书馆。坐在窗前,身旁是一垛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墙,这些书清一色是皮封面的,他看了看黑色的云杉上方的白色夜空,只见它空空荡荡,死气沉沉,叫人害怕,于是他想起了斯宾诺莎的话:

    “上帝和人之间的共同点很少,犹如大犬星座和作为会吠叫的动物的狗之间一样。人能够爱上帝,可是上帝却不能爱人。”

    好像是在那死气沉沉的天空上有一个不能爱人的死的上帝。说根本就没有上帝岂不是更好。也许是没有吧?他想,感到惊惧,就像不久前,当伊万努什卡哭起来,而向他举起刀的阿维尔扬卡却笑起来的时候那样。吉洪跪下了,开始祈祷,望着天空,只重复着一个词:“主哇!主哇!主哇!”

    可是天空一片寂静,心里也是一片寂静。无尽无休的寂静,无尽无休的恐惧。

    突然间,在这最寂静的深处,有人回应了,说了该怎么办。

    吉洪站起来,走进自己的净室,从床底下把行李拖出来,从中拣出自己破旧的旅行法衣、皮腰带、念珠、僧帽、索菲娅赠送的神智索菲娅圣像,脱下长袍和其余的德国衣服,穿上从行李中拣出来的衣服,挎上背包,拿起一根棍子,画个十字,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房子里走出来,进入森林。

    第二天早晨,到了该到教堂去举行敷油膏仪式的时候,开始寻找吉洪。找了很久,可是没有找到。他失踪了,毫无踪影。

    三

    相传使徒安得烈·彼尔沃兹万内从基辅来到诺甫哥罗德,在拉多加湖上乘单桅帆船到了瓦拉阿姆岛,在这里竖起一个石头十字架。俄国接受东正教很久以前,有两位圣僧,谢尔基和盖尔曼从东方国家来到瓦拉阿姆,在这里建立了修道院。

    从那时起,基督的信仰便在这荒凉的北方燃烧起来,犹如神灯在深更半夜的黑暗中。

    瑞典人占领拉多加以后多次毁掉瓦拉阿姆修道院。1611年毁坏得尤为严重,片瓦未存。这个岛子整整荒芜了一百年。1715年,彼得沙皇下令恢复这座古老的修道院。在埋葬圣显灵者谢尔基和盖尔曼的圣骨的地方建了一座木结构的小教堂,命名为主易圣容教堂,还修了几间简陋的净室,从基里尔-别洛焦尔斯基修道院移来一些圣像。基督信仰的神灯重新点燃起来,有预言说,这神灯直到第二次降临都不会熄灭。

    吉洪是跟一位云游派长老一起从彼得堡逃出来的。

    云游派教导人们说,东正教徒要想逃脱反基督而得救,必须从城市跑到城市,从乡村跑到乡村,一直跑到大地的最后边缘。那个长老邀请吉洪到奥邦国去,这个未知的国度据说是在别洛沃季耶的七十个岛屿上,位于戈格和玛戈格的背面,在天边上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一百七十座讲亚速语的教堂,牢固地保存着旧的信仰。“如果上帝赐福给我们,十年就能走到。”长老安慰说。

    吉洪不很相信奥邦国,但是却跟着这个云游派教徒走了,因为他并不在乎到何处去和跟着什么人去。

    他们乘木筏到了拉多加湖。在这里换乘单桅船————这是一种简陋的湖上小船,向谢尔多鲍里驶去。在湖上遇到暴风雨。在风浪中漂流了很久,差一点儿没有葬身湖底。最后终于抵达瓦拉阿姆修道院的隐修湾。早晨,暴风雨停了,但是得修船。

    吉洪在岛上游荡起来。

    整座岛子都是花岗岩的。岸边有陡峭的悬崖高悬在水面上。树根无法牢固地扎进花岗岩上面的一层薄土里,因此树木低矮。但是苔藓却很茂盛,好像是蜘蛛网一样,把云杉覆满,一片一片地挂在松树干上。

    天气炎热,雾气沉沉。乳白色的天空上影影绰绰地露出些微的蔚蓝色。湖水平滑如镜,天水相连,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仿佛天就是湖,湖也就是天。死一般的寂静,甚至鸟儿也都沉默了。这神圣的荒野,这严峻而又温情的天堂,给人的心灵带来一种非人世的寂静,永恒的安宁。

    吉洪想起他在长苔森林里唱过的一首歌: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他也想起了一位瓦拉阿姆修士对他所说的:

    “我们这里有神赐!哪怕是你在树林里待上三天,你都不会遇到野兽和恶人。上帝就是你,你就是上帝!”

    他走了很久,离开修道院很远了,最后迷路了。天黑了。他担心单桅船不等他回去就起航。为了瞭望一下四周,他登上一座高山。山坡上长满茂密的云杉。山顶是一块圆形空地,长着紫红色的帚石南。中央立着一个黑色的石柱。

    吉洪走累了。他看见空地边上在云杉中间有一个岩洞,好像是由绵软的苔藓铺成的卧榻,于是他躺在那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是夜间。几乎是跟白天一样明亮。但更加寂静了。岛子的岸边清晰地映照在平滑如镜的湖水中,直到云杉尖顶上最后一个枝杈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是下面还有另一个岛屿跟上面的完全一样,只是颠倒过来了————这两个岛屿孤悬在两重天际中间。在空地中央的石头上,跪着一个长老,是吉洪所不认识的————可能是住在荒山里的苦行僧。他的黑色身影在金粉色的天空映衬下一动不动,仿佛是用他跪着的那块石头雕成的。他的脸上显露出祈祷时的兴奋,吉洪在人的脸上从来没见到过这种神情。他觉得,周围的这种寂静来自这种祈祷,紫红色的帚石南的芳香也是为了这种祈祷而发散出来的,直接升向金粉色的天空,如手提香炉中的袅袅青烟。

    他不敢喘气,不敢动,长时间地望着这个做祈祷的人,自己也跟他一起祈祷,沉浸在祈祷的无限甜蜜之中,仿佛是失去了知觉————他又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太阳已经升起。

    石头上已不见人影了。吉洪走过去,在茂密的帚石南中间看见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他顺着这条小径下到峭壁环绕的谷底灌木林中央,有一个水潭,周围长着高草。潭中的水看不见流动,却能听见哗哗的响声,如小儿的咿呀学语声。

    水边上站着一个苦行僧,正是吉洪夜里看见的那一个,只见他正用手里的面包喂一头母驼鹿,身边站着一头很好玩的小幼畜。

    吉洪看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知道,驼鹿是很怕人的,尤其是刚刚产仔的母鹿。他觉得,他看到了人和兽一起生活在天堂里那些时日的秘密。

    母鹿吃完面包以后开始舔长老的手。他给母鹿画了一个十字,亲吻了它那毛茸茸的前额,亲切地小声说:

    “主与你同在,母亲!”

    突然间,母鹿惊恐地四下张望,猛然一跳,带着幼崽跑了,逃进峡谷深处————或许是嗅出了吉洪的气味————只有沙沙声和轰隆声响彻林中。

    他走近长老:

    “给我祝福吧,神父!”

    长老画了个十字为他祝福,安详而又亲切,跟刚才给那头兽祝福一样。

    “主与你同在,孩子。你叫什么?”

    “吉洪。”

    “吉申卡,好个安详的名字。上帝从何处把你带来的?这个地方都是树林子,荒无人烟,世俗的百姓很少有人来————我们只是偶尔才能看到上帝的旅人。”

    “我们从拉多加湖到谢尔多鲍里去,”吉洪回答道,“暴风雨把单桅船吹到岛子上来。我昨天到林子里去,迷路了。”

    “在林子里过夜的吗?”

    “是在林子里。”

    “有面包吗?我想你饿了吧?”

    吉洪随身携带的一块面包昨天晚上已吃光,现在觉得饿了。

    “好吧,我们到净室里去,吉申卡。上帝送来什么,我就给你吃什么。”

    这个苦行僧名叫谢尔基神甫,他那头黑发已经花白,由此看来已经五十开外,但是他的步态和整个动作举止却麻利轻快,像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脸干枯,没有油脂,但也很年轻;一双褐色的眼睛略有些近视,经常眯缝着,好像是在笑,这是一种难以抑制的,调皮的,多少有些狡黠的笑:好像是他知道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愉快的事,只要他一说出来,大家都会很愉快。可是与此同时,这种愉快中却有一种恬静,这是当他祈祷时吉洪在他的脸上所见到的。

    他俩走到陡峭的悬崖底下。已经倾斜的破旧篱笆后面是菜畦。悬崖的一道裂口就是一个天然的净室:三面的墙壁是石头的;第四面是用木桩搭的,上面有一个小窗和门;悬崖上面坐落着瓦拉阿姆显灵者圣谢尔基和盖尔曼修道院,房盖是用桦树皮搭的,抹了泥,上面长满青苔,竖着一个木制八角十字架。山谷的出口通向湖滨,一条小溪沿着山谷流淌,在这里汇入湖中,把带来的泥沙淤积在山谷的尽头。湖岸的木桩上晾晒着渔网。这里有另一个长老,身穿打着补丁的原色粗呢袈裟,赤脚站在没膝深的水里,他长得很敦实,膀大腰粗,脸被风吹得很粗糙,秃头顶的周围残留着一些白发。“好一个渔夫彼得。”吉洪想道,只见他正在修船,在翻过来的船底上涂焦油,散发着刨花、鱼腥和焦油的气味。

    “拉里翁努什卡!”谢尔基神甫呼唤他。

    老人回头看了看,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向他们走过来,默默地向吉洪行了一个跪拜礼。

    “孩子,”谢尔基神甫安慰惶恐不安的吉洪说,露出调皮的微笑,“他不仅对你一个人,对所有的人,甚至对小孩子,都行这种跪拜礼。就是这么温顺!拉里翁努什卡,准备饭吧,招待这位上帝的旅人。”

    伊拉里翁站起来,看了看吉洪,目光温顺而又严峻。“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这目光中显示出费瓦伊德的大隐士至圣的阿尔先尼神父的这句名言。

    净室由两部分组成————一间没有烟囱的小茅舍和一个崖壁上的岩洞,墙上挂的圣像都跟谢尔基神甫本人一样,乐哈哈的————有“兴奋的圣母”“仁慈的圣母”“芳香的花”“幸福的肚子”“赋予生命者”“意外的欢乐”。谢尔基神甫尤其喜欢最后一个。前面点着神灯。岩洞里黑暗而又狭窄,犹如在坟墓里一样,放着两具棺材,头上放着石头。两位长老睡觉就在这两具棺材里。

    他们坐下来进餐————坐在长满苔藓的木墩上,上面垫着光木板。伊拉里翁神甫拿来面包和盐,用木碗盛的酸卷心菜、蘑菇粥和用林中野菜做的汤。

    谢尔基神甫和吉洪都默默无言地吃着。伊拉里翁神甫则念诵诗篇:

    “万民都举目仰望你随时给他们食物。”

    饭后,伊拉里翁神甫又修船去了。而谢尔基神甫则和吉洪坐到净室入口处的石头台阶上。他们眼前是开阔的湖,还是那么平静,浅蓝色水面上映着大块的圆形白云————仿佛是下面还有另一个天空,跟上面的一模一样。

    “你是根据誓言在流浪吗,孩子?”谢尔基神甫问道。

    吉洪看着他,他想要说出全部实情。

    “是根据誓言,神父:我寻找真正的教会……”

    他向他讲了自己的一生,从初次害怕反基督而逃跑开始讲起,他讲完以后,谢尔基神甫很久没有作声,双手捂着脸;后来站起来,把一只手放到吉洪的肩上,说道:

    “主说:凡是到我这来的人,我就不会丢开他们。到主那里去吧,孩子。亲爱的,你能到教会里,能到教会里,到真正的教会里!”

    谢尔基神甫的话里有一种神圣的力量和权威,好像他不是代表自己说的。

    “你宽厚吧,神父!”吉洪惊叫道,一头扑倒在他的脚下,“接受我为你效力吧,让我和你一起住在荒野里吧!”

    “住下吧,孩子,和上帝一起住下吧!”谢尔基神甫拥抱和亲吻了他,“吉申卡————安静的人不会破坏我们的生活。”他又补充了一句,露出他常有的欢快的笑容。

    吉洪就这样留在荒野里了,和两个长老一起生活起来。

    伊拉里翁神甫是个严格的守斋者。有时一连好几个星期不吃面包。剥下松树的树皮,晒干以后在臼里捣碎,和上面粉烤熟,就吃这种东西,而喝水故意喝臭水坑里热乎乎的铁锈色的水。冬天站在没膝的雪里祈祷。夏天赤身裸体地站在沼泽地里,把整个身体露着让蚊子叮咬。从来不洗澡,援引至圣者以赛亚·西林的话说:“切莫露出你的阴jing,要是因为发痒而需要搔搔,要用汗衫或者一块布把你的手包裹起来,那时再搔————任何时候也不得让你的手摩擦赤裸的身体,切莫看那见不得人的阴jing,否则就要溃烂。”伊拉里翁神甫向吉洪讲了自己从前的师傅,他是基里尔-别洛焦尔斯基修道院的修士,名叫特里丰神甫,绰号:“下流坯”————“因为通过下流才能有幸洞悉未来”。“这位特里丰一生中头上和脚上没有沾过水,可是没有生虱子,他为此而大哭着说,等到来世我身上的虱子像老鼠那么大。特里丰不分白天黑夜不断祈祷,祈祷成为习惯,他的嘴随时随地都抑制不住,由于画十字,前额肿胀发青而溃烂;不管是念日课经,还是做晨祷和晚祷,都放声大哭,由于过分啜泣而常常休克。临死前躺了七天七夜,非常痛苦,但一声都没呻吟过,也没有要水喝,要是有人来探望他,问道:‘师傅,你能好吗?’他回答说:‘一切都很好’。”有一次,伊拉里翁神甫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不让他听见,只见他吧嗒着嘴,轻轻地说:“喝个饱吧!”“师傅,你想喝水吗?”伊拉里翁神甫问,而特里丰神甫却说:“不,不想。”伊拉里翁神甫根据这个情况明白了,特里丰神甫非常渴,可是却忍着————最后还要严格守斋。

    从伊拉里翁神甫的话中可以看出,一个人虽然严格守斋,付出了艰苦,建立了功勋,但仍然不能得救。根据一位圣徒显灵显示,三万个死人中只有两个人进入天堂,其余的都进了地狱。

    “魔鬼强而有力,噢,太强大了!”他有时叹息说,非常伤心,好像是还不清楚,上帝和魔鬼,谁比谁更有力量,谁能战胜谁?

    吉洪有时也觉得,假如伊拉里翁神甫把自己的想法彻底发挥出来,他就会得出跟红死的导师们相同的结论。

    谢尔基神甫在各个方面都跟伊拉里翁神甫相反。他说:“无度的不合理的自我控制,会带来很大害处,比吃得过饱危害还大。食品的量,应该让每个人自己规定。任何好的东西,即使是甜的,都要吃上一点点,因为什么东西都是纯洁的,上帝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什么都不该遗弃。”

    他不把拯救灵魂的途径寄托在肉体的外在功勋上,而寄托在内在的“精神集中地默诵耶稣的祈祷词上”。他每天夜间都站在石头上祈祷,站着一动不动,像是一尊雕像。但是吉洪却觉得,这种一动不动却是一种飞翔,比鞭身派的疯狂舞蹈更急剧。

    “应该如何祈祷?”他有一天问谢尔基神甫。

    “排除一切杂念,”他回答道,“注视自己的心灵深处,说:主哇,耶稣基督,神子,宽恕我吧!不管是站着,坐着或躺着,都这样祈祷,把心灵的大门关闭起来,尽可能屏住呼吸,或者不经常呼吸。起初你会在自己身上发现一片黑暗,在外在的祈祷中认识到在你和上帝之间有一种障碍,犹如一堵铜墙。可是你不要伤心,而要更加勤奋地祈祷,那堵铜墙就会倒塌。你会在心里看到难以言表的光明。于是话就没有了,祈祷,呼吸,下跪,由衷的祈求和最甜蜜的叫喊声等,也都停止了。那时只有一片寂静。那时只有狂暴。人也就知道了,他是在躯体里,还是离开了躯体。那时就会看见上帝。那时人和上帝合为一体。那时就实现了先知的预言:上帝和上帝连在一起,相互理解。那才是聪明的祈祷哩,孩子!”

    吉洪发现谢尔基神甫说这话的时候,两只眼睛醉了,像“神的孩子”那样:只不过是“神的孩子”是短暂的,剧烈的,而他的醉则是永久的,安静的,仿佛是清醒的。

    伊拉里翁神甫和谢尔基神甫的精神完全不同,他俩似乎是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然而往往却是一致的。

    “谢尔基神甫是个超众的家什!”伊拉里翁神甫说,“上帝挑选了他是为了派个圣洁的用场,可是我只配下等用场;他的骨头是白的,而我的骨头则是黑的;他做什么事都能得到原谅,而我却要受到怪罪;他是一只雄鹰,在天上翱翔,而我是一只蚂蚁,在地上乱爬。他的灵魂将得救,这已确定无疑,而我是否能得救,只有上帝才知道。可是,我要是毁灭,如能拽住谢尔基神甫的衣襟,他就能把我拖出地狱!”

    “伊拉里翁神甫是块坚实的石头,是东正教的支柱,是一面牢不可破的墙壁,”谢尔基神甫说,“而我则是被风吹得不断摇晃的叶子。要是没有他,我早就完了,早就背离了祖传的遗训。我只有靠着他才得以坚持住。我在他的荫庇下才得安宁,犹如在基督的怀里!”

    关于跟吉洪的第一次谈话,谢尔基神甫对伊拉里翁神甫只字未提,可是伊拉里翁神甫却好像猜到了一切,嗅出了异教徒的气味,犹如羊嗅到了狼的气味一样。有一天,吉洪无意之中听到了他跟谢尔基神甫的谈话:

    “忍耐吧,拉里翁努什卡!”谢尔基神甫祈求道,“看在上帝的面上,忍着他吧!和睦相处,给予爱……”

    “跟异教徒怎能和睦!”伊拉里翁反驳说,“得跟他斗个你死我活,不能屈服于他这个堕落者。要爱自己的敌人,却不能爱上帝的敌人!要远远离开异教徒,不能跟他讲什么正义,只能往他脸上吐唾沫。异教徒比猪狗还坏!让他受到诅咒。让他入地狱!”

    “忍耐吧,拉里翁努什卡!……”谢尔基神甫重复说,苦苦地哀求,但这哀求是软弱无力的,好像他自己暗地里也怀疑自己是否正确。

    吉洪走开了。他突然明白了,不能指望谢尔基神甫的帮助,这位伟大的圣徒在主面前是强有力的,如同天使,可是在人面前却软弱无力,如同孩子。

    过了几天,吉洪又和谢尔基神甫一起坐在净室入口处的石头台阶上,就跟第一天一样。只有他们二人。伊拉里翁神甫划船捕鱼去了。

    这是一个炎热的白夜,但天上布满大雷雨的乌云,因此很黑暗。近几天来一直要有大雷雨,可是始终没有降落。地上死一般的寂静。可是天上却是乱云飞渡,风驰电掣,但也寂静无声————仿佛是一批不会说话的巨人奔向战场。偶尔传来远方的沉闷雷声,仿佛是来自地下,好像是睡意蒙眬的野兽的吼叫。闪电的苍白光亮不停地闪动,仿佛是夜由于惊恐而颤抖。每一次闪光中,岛子的整个轮廓,直到云杉尖顶上最后一根枝杈,全都清晰地显现出来,同时也倒映在水里,仿佛是下面也有一个岛屿,跟上面的一模一样,只是颠倒过来了,这两个岛屿孤悬在两重天际中间。闪电的光亮熄灭了,一切又都陷入黑暗之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睡意蒙眬的野兽在吼叫。吉洪沉默不语,而谢尔基神甫望着黑黝黝的远方,唱着耶稣的颂歌。低声的祈祷与隆隆的雷声融为一体了:

    耶稣哇,你的力量不可战胜。

    耶稣哇,你的仁慈无边无沿。

    耶稣哇,你的美至高无上。

    耶稣哇,你的爱难以言表。

    耶稣哇,你是活着的神子。

    耶稣哇,宽恕我这个罪人吧。

    吉洪感觉到,谢尔基神甫想要对他说什么,可是却犹疑不决。吉洪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可是当他借助于短暂的闪电光亮看他时,觉得他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忧伤。

    “神父,”吉洪终于首先开口了,“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们……”

    “你要到哪儿去,孩子?”

    “不知道,神父。没关系。走到哪儿,算哪儿……”

    谢尔基神甫抓住他的手,吉洪听到他亲切地小声说,觉得他的声音在颤抖:

    “回去吧,回去吧,孩子!……”

    “回到哪儿去?”吉洪问道,他突然感到恐怖起来,自己也不知为什么。

    “回到教会去,教会!”谢尔基神甫小声说,更亲切了,声音更颤抖了。

    “到什么教会去,神父?”

    “噢,诱惑,诱惑!”谢尔基神甫叹了一口气,最后强调说:

    “只有一个使徒的神圣教会……”

    但是这番话却流露出死一般的沉重和因循守旧,好像不是他自愿说的,而是另外一个人逼着他说的。

    “可是这个教会在哪里呢?”吉洪说,感到无法形容的痛苦。

    “噢,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怎么可以离开教会呢?……”谢尔基神甫又小声说,也流露出同样的痛苦,吉洪感觉到他明白了一切。

    又是一道闪电————他看见了老人的脸、颤抖着的嘴唇、凄楚的微笑、满含泪水的睁着的双眼————他明白了为什么如此可怕:这张可怜的面孔让人害怕。

    吉洪向谢尔基神甫跪下,向他伸出双手,心里怀着最后的希望,同时也怀着最后的绝望。

    “救救吧,帮帮吧,维护吧!难道你没看见吗?教会在毁灭,信仰在毁灭,整个基督教在毁灭!处处无法无天,圣地已经一片荒凉,反基督已经要来了。神父,你去建立伟大的功勋吧,到世上去跟反基督战斗吧!……”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孩子?我这个罪人能有什么用?……”谢尔基神甫小声说,既温顺又惊恐。

    吉洪明白了,他的一切哀求全都白费了,谢尔基神甫永远离开了世界,犹如死人离开了活人。“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吉洪想起了这句可怕的话。“既然是这样,那又将如何?”他想,感到死亡一般的痛苦。“脱离尘世的上帝,没有上帝的尘世————如果必须二者选一,那么选择哪一个呢?”

    他趴到地上,趴了很久,一动不动,长老抱着他安慰他,他没有听到。

    等他清醒过来以后,谢尔基神甫已经离开他,大概是到山上做祈祷去了。

    吉洪站起来,走进净室,穿上旅行的衣服,挎上背包,戴上神智索菲娅的圣像,拿起棍子,画了十字,便向树林走去,要继续永远流浪下去。

    他本想不辞而别,因为觉得告别对于他俩来说都会很沉重。

    可是却想要最后从远处看谢尔基神甫一眼,便向山上走去。

    长老在那里,像平时一样,在林中空地中央的石头上祈祷。

    吉洪找到悬崖上的那个岩洞,他第一天曾在这个好像是由绵软的苔藓铺成的卧榻上过夜,便在这里躺下,看着那个祈祷者一动不动的黑色身影,看着闪电的耀眼白光和飞驰的无言的乌云,看了很久。

    他最后睡着了,就像主的门徒在睡觉而主却在石头上祈祷,后来主来到门徒们那里,发现他们悲伤得睡着了。

    等他睡醒时,太阳已经出来,谢尔基神甫也不在石头上了。吉洪走到石头跟前,亲吻长老站过的那个地方。然后,他下了山,顺着荒僻的小径穿过林莽,向瓦拉阿姆修道院走去。

    这一觉睡得很死,他醒来后觉得浑身瘫软无力,好像休克过一样。仿佛是仍然在睡梦中,想要醒来,却不能醒过来。他感到一种可怕的痛苦,每逢癫痫发作的前夕都是这样。头很晕,思想混乱。遥远回忆的片断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头脑里。忽而是格留克牧师重复着牛顿关于世界末日的话:“彗星陨落到太阳上,由于这一陨落,太阳的温度就要升高到这种程度,地球上的一切都烧焦!我不想编造假说!”他兴奋地重复着牛顿的伟大名言;忽而是入棺派的那支凄凉的歌: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忽而又是燃烧着的木房,垂死者们在里面最后的号叫:“看哪,新郎半夜到来!”忽而是疯狂舞蹈的白色旋风和刺耳的尖叫声:

    “艾瓦-艾沃!艾瓦-艾沃!”

    伊万努什卡那只无罪的羔羊在阿维尔扬卡·别斯帕雷的刀下无力的哭声。斯宾诺莎讲到的“对上帝的理性的爱”:“人能够爱上帝,可是上帝却不能够爱人。”《宗教管理条例》的誓言把俄国专制君主当成主基督。伊拉里翁神甫那种严峻的温顺:“爱所有的人,也要躲避所有的人!”谢尔基神甫亲切的低语:“到教会去吧,到教会去,孩子!”

    他清醒了片刻。环视一下四周。发现迷路了。

    小径在凋谢的帚石南中间消失不见了,他寻找了很久。最后完全迷失了,只好碰运气了。

    大雷雨又过去了,乌云散开了,太阳灼热。口渴难熬。可是在这个荒无人烟的针叶树林里,处处是花岗岩,找不到一滴水————地上只有灰色的干苔藓、地衣、石芯,细弱的小松树也覆盖着苔藓,好像是挂满蜘蛛网,树干过细,常常折断,向上伸去,好像是病人瘦弱不堪的四肢,皮肤红肿,化脓,一块一块地剥落了。空气由于炎热而不再流动,只是在发抖。头上是无情的天空,像是一块烧得发白的铜板。死一般的沉寂。这阳光刺眼的寂静无声的中午令人无限恐惧。

    他又环视一下四周,认出了他时常来的这个地方,今天早晨还来过。一条很长的林间通道可能是当年瑞典人开辟的,但早已遗弃,长满帚石南,通道的尽头,湖水粼粼。这个地方离开谢尔基神甫的净室不远。大概是他迷路时绕了一个圈子,又回到原来出发的地点。他感到疲惫不堪,好像是走了一千里的路程,还没有走完,还要永远走下去。他想,往何处走,为何而去?到未知的奥邦国去,还是到隐形城基捷日去?可是他如今自己也不相信了。

    他无力地坐到一棵干枯的松树根部,这棵树孤零零地耸立在矮小的灌木丛中。反正是已无处可去了。就这样躺着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直到死亡来临。

    他想起了反教堂派的一位导师对他说的话:“没有教堂,没有圣地,没有神赐,没有神秘————全都到天上去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曾有过,将来也什么都不会有,吉洪想。“没有上帝,没有世界。一切都毁了,一切都完结了。甚至连终结也没有。只有无限的渺小。”

    他昏迷地躺了很久。突然清醒了,睁开眼睛,只见一片巨大的乌云从东方涌来,已经遮住了半边天,乌云上面有许多白色斑点,好像是浮肿的躯体上化脓的疮口。这片乌云像是一只巨大的蜘蛛,垂着肥大的肚子,张牙舞爪地向太阳爬去,向太阳伸出一只爪子————太阳颤抖了,吓呆了。一些蜘蛛的灰色影子在地面上迅跑,空气浑浊了,像蜘蛛网一样黏糊糊的。扑来一股令人气闷的热气,好像是从野兽的大嘴里喷出来的。

    吉洪喘息起来,血液涌到太阳穴上,眼里一阵发黑。他疲惫不堪,感到恶心,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要站起来,准备挣扎着爬到谢尔基神甫的净室去,死在他眼前,可是没有力气;想要叫喊,可是叫不出声音。

    突然间,很远很远的地方,林中通道的尽头,蓝黑色的云彩上,有个东西闪着白光,飞了起来,好像是一只被太阳所照亮的白鸽。只见他越来越大,越飞越近。吉洪目不转睛地看着,终于看见了这原来是一个白衣的小老头疾行在林中通道上,好像是在空中飞翔————直接朝他而来。

    走到了,挨着他坐到树根上。吉洪觉得以前见到过他,只是记不起来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时候。小老头很平常,好像是常见的那种云游者,他们手捧圣像走遍城市和乡村,走遍教堂和修道院,化缘修建新的庙宇。

    “你高兴吧,吉申卡,高兴吧!”他微笑着说,他的声音很轻,如蜜蜂的嗡嗡声或者远处的祝福声。

    “你是什么人?”吉洪问道。

    “我是伊万努什卡,伊万努什卡。没有认出来?主派我到你这里来,他很快也随我而来。”小老头把手放到吉洪的头上,他感到很安详,好像是在母亲的怀里。

    “累了,可怜的人?我那里有许多你们这样的人,都是孩子。你们在世上游荡,乞讨,孤苦伶仃,挨饿受冻,遭受委屈和疯狂的迫害。可是别害怕,亲爱的。等一等,我会把你们召集到一起,送进就要降临的主的新教堂。曾经有过古老的彼得教堂,将要出现雷子约翰的新教堂。雷击石头,将流出活命水。第一部《旧约》是圣父的王国,第二部《新约》是圣子的王国,第三部,也就是最后一部约法,是圣灵的王国。一是三,三是一。主是守信誉的,允诺了,他昔在今在,以后定会来!”

    老人的脸突然变得年轻了,永恒了。吉洪认出了雷子约翰。

    白衣老人把双手举向黑色的天空,大声高呼:

    “圣灵和新娘都说:来吧!听见的人也说:来吧!证明这件事的也说:是的,我很快就来!阿门。是的,来吧,吾主耶稣!”

    “是的,来吧,主哇!”吉洪重复着,也把双手向天上举起,他欣喜若狂。

    黑色的天空上,打了一个白色的闪电————天仿佛是裂开了。

    吉洪看见了人子。他的头发全是白的,如白色波浪,如白雪;他的眼睛如火焰;脚好像炉中炼得发白的铜;他的脸如金光万道的太阳。

    七个雷声说:

    “圣洁,主是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万能的主宰。”

    雷声停息了,开始一片寂静,在这寂静中响起一个更加寂静的声音:

    “我是阿尔法和奥麦加,是开端和结束,是第一和最后。是活的,曾经是死的。看哪,现在活着,也将活着,直到永远永远。阿门。”

    “阿门!”雷子约翰重复道。

    “阿门!”吉洪重复道,他是雷的教会的第一个儿子。他趴到地上,像是死了,永远失语了……

    谢尔基神甫在自己的净室里醒来。

    长老一整天都在思念吉洪,担心他发生什么不测,被这种预感所折磨着。他不时地走出净室,在树林里游荡,寻找着,呼唤着:“吉申卡!吉申卡!”可是大雷雨前一片寂静,回答他的只有响彻荒野的回声。

    当乌云涌来的时候,净室里一片黑暗,如在夜间。岩洞的深处,燃着神灯,两位长老在祈祷。

    伊拉里翁神甫在念诵诗篇:

    “主的声音在水上,荣耀的上帝在打雷,主在大水上也在打雷。

    “主的声音强而有力,主的声音充满威严。”

    突然间,耀眼的白光充满净室,响起震耳欲聋的霹雳声,好像是净室的花岗岩墙壁马上就要倒塌。

    两个长老跑了出去,只见那棵高耸在路边小灌木林中的干枯松树在燃烧,犹如一支蜡烛,在黑色天空的背景上,火光尤为明亮————可能是受到雷击而起火的。

    谢尔基神甫跑了起来,高声喊着:“吉申卡!吉申卡!”伊拉里翁神甫紧随谢尔基神甫之后。

    他们跑到那棵松树下,找到了吉洪,只见他躺在燃烧着的大树下面,失去了知觉。他们把他架起来,抬回净室。没有床,便把他放进一具自己睡觉的棺材里。他们起初以为他已被雷击毙。伊拉里翁神甫想要念倒头经。可是谢尔基神甫没有让他念,而念起了福音书。他念了下面这段话:

    “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时候要到了并且已经到了,躺在棺材里的人要是听见神子的声音,听见之后定会复活。”

    吉洪苏醒了,睁开了眼睛。伊拉里翁神甫惊奇得倒在地上:他觉得,谢尔基神甫竟让死人复活了。

    吉洪很快就完全清醒了,爬起来,坐到长凳上。他认出了谢尔基神甫和伊拉里翁神甫,明白他们对他说的话,但自己却不会说话,只能打手势来回答。最后,他俩总算明白了,他成了哑巴————可能是由于惊吓而失去了语言能力。可是他的脸却容光焕发,只是在这种容光焕发中有一种叫人害怕的东西,也许他真的是死而复生的。

    大家坐下来吃饭。吉洪又是吃,又是喝。饭后开始祈祷。伊拉里翁神甫第一次和吉洪一起祈祷,好像是忘了他是异教徒,看来是对他产生了好感,尽管这里面掺杂着恐惧。

    然后就寝,两个长老跟平时一样,躺到岩洞的棺材里,而吉洪则睡在茅屋炉子顶上的吊铺上。大雷雨疯狂肆虐,狂风呼啸,大雨如注,湖上狂涛怒吼,闪电雷鸣,一刻也不停歇,小窗里连续不断的闪电白光与神灯的红色火苗汇合在一起,照亮了岩洞深处的“意外的欢乐”圣像。可是吉洪觉得,这不是闪电,而是那个白衣老人向他俯下身来,向他讲雷子约翰的教堂,在爱抚他。他在大雷雨声中睡着了,好像是听着母亲的摇篮曲。

    他醒得很早,太阳还没有出来。他急忙穿好衣服,准备上路,前来向谢尔基神甫辞行,可是他还睡在自己的棺材里,于是吉洪便像伊拉里翁神甫那样,双腿跪倒,为了不闹醒睡觉的人,轻轻地吻了他的前额。谢尔基神甫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头,说道:“吉申卡!”可是立即又把头枕到棺材头的石头上,合上眼睛,睡得更深了。

    吉洪走出净室。

    大雷雨过去了。又是一片寂静。只有从湿淋淋的枝头上往下滴着水滴。散发着针叶树的树脂味。黑黝黝的云杉尖顶的上空,金红色的天空上残存着一弯新月。

    吉洪精神饱满,轻快地走着,好像是长上了翅膀,他心情愉快而又恐惧,他知道,他将永远这样无言地走下去,直至走遍世上所有的道路,走进约翰教堂,向就要降临的主高呼:“奥莎那!”

    为了不至于像昨天那样迷路,他走在高高的石岗上,从那上面可以看到湖和湖岸。远处天边上,雷雨的乌云仍然还是又黑又蓝,叫人害怕,遮住初升的太阳。突然一缕阳光如利剑,把乌云穿透,乌云里燃起大火,溅出鲜血,好像是天上那场最后的战斗已经结束,世界末日就要随之到来:“米迦勒和他的使者们在与龙争战,龙也和它的使者们同他们争战,但是并没有取胜,天上不再有他们的地方了。这头巨龙,也就是古蛇,被摔到地上。”

    太阳从乌云后面出来了,光芒四射,力量无边,荣耀非凡,好像是就要降临的主的圣容。

    天空、大地和万物向初升的太阳唱着无言的歌:

    “奥莎那!光明必定战胜黑暗!”

    吉洪正在下山,好像是在迎着太阳飞翔,他自己就是一切,在这永远的无言中为就要降临的主唱着永远的歌:

    “奥莎那!基督必定战胜反基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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