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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最新章节!

    一

    皇太子朝着门口望去,彼得应该从那里走进来。

    主易圣容宫差不多跟沙皇在彼得堡的那栋小房一样简陋,小小的客厅里洒满二月的黄色阳光。窗外的景色是皇太子早在童年时代就很熟悉的————白雪皑皑的田野,几只黑色的寒鸦,兵营的灰色大墙,监狱的尖木桩围墙,土堤上堆成金字塔形的圆弹,岗楼旁一动不动的哨兵及其身后明亮的蓝天。几只麻雀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已经显现出春天的气息。从冰溜子上往下滴答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是眼泪。快到吃午饭的时间了。飘来卷心菜馅烤饼的香味。钟摆在寂静中发出单调的嘀嗒声。

    从意大利返回俄国的一路上,皇太子心情平静,甚至很欢快,不过仿佛是处在半睡半醒或麻木状态之中。他没有完全理解自己发生了什么事,正在把他送往何处并且为了什么。

    可是现在,他和托尔斯泰一起坐在客厅里,就像那天夜里在那不勒斯总督宫里一样,如在梦中,惊恐地看着门口————仿佛是从梦中惊醒,开始明白了。也跟当时一样,他全身不停地颤抖,犹如患上了寒热症。他忽而画十字,忽而小声祷告,忽而抓住托尔斯泰的手:

    “彼得·安得烈伊奇,噢,彼得·安得烈伊奇,亲爱的,会怎么样?可怕!可怕!”

    托尔斯泰用他那惯有的柔和声音安慰他说:

    “您尽管放心,殿下!剑不砍有过错人的头。上帝保佑,平平安安,和和睦睦……”

    皇太子没有听,而不停地在心里重复着准备好的话,免得忘了:

    “父皇,我不能为自己辩解,仅仅眼含热泪请求父皇开恩、宽恕和批评,除了上帝和你对我的恩爱,我已经没有任何期望了,我的一切全都听凭你的处置。”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门开了。彼得走进来。

    阿列克塞跳起来,身体一晃,要不是托尔斯泰上去搀住,就可能一头栽倒。

    在他面前,好像是变形人瞬息万变,闪过了两张面孔:一张是跟他格格不入的,让他恐惧的脸,犹如死人的面具;另一张是他感到亲切的慈祥的脸,他只在早期童年才记得这张脸。

    皇太子走到他面前,想要跪到他的脚下,但彼得向他伸出双手,把他抱住,紧紧贴在自己胸前。

    “阿寥沙,你好!呶,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我们终于见面了。”

    阿列克塞感觉到了他所熟悉的刮得光光的胖乎乎的面颊和父亲的气味————烈性烟草和汗酸的混合味,看见了他那双明亮的深色大眼睛,既让人害怕,又让人感到亲切,只见他那两片如女人般的弯曲的薄嘴唇上挂着美丽而又有些狡黠的笑容。他把那番事先准备好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只是喃喃地说:

    “原谅我吧,爸爸……”

    突然忍不住抽泣起来,一个劲儿地重复着: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

    顷刻间,他的心融化了,好像是冰掉进火里。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阿寥申卡!……”

    父亲抚摸着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前额、嘴唇和眼睛,像母亲一般温柔。

    托尔斯泰看着这种温柔劲头,心里想:

    “鹞鹰亲吻母鸡,没安好心!”

    他根据沙皇的手势走了出去。彼得把儿子领进餐厅。

    母狗利泽塔起初吠叫,后来认出了皇太子,不安地向他摆尾,舔他的手。餐桌上摆着两套餐具。听差把所有的菜肴全都端上来之后便退下。只剩下父子二人。彼得斟了两杯茴香酒。

    “祝你健康,阿寥沙!”

    碰了杯。皇太子双手颤抖,把酒洒了半杯。

    彼得为他准备了自己所喜欢的饭食————奶油拌碎葱蒜馅的黑面包。他把面包切成两半,一半给自己,另一半给儿子。

    “瞧,你吃外国面包都饿瘦了,”他看着儿子说,“我们给你做些好的吃————你就会胖起来!俄国面包比德国面包有营养。”

    用些俏皮话劝他多吃多喝一些:

    “一杯接一杯————不会是一棒子接一棒子。没有三个人,盖不起一栋房子。增加三倍————能让客人开心。”

    皇太子吃得很少,但酒喝得很多,很快就醉了,与其说是由于喝酒,不如说是由于高兴。

    他仍然提心吊胆,不能明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可是父亲跟他谈话非常随便而欢快,让人不能不相信。询问他在意大利看见和听见些什么,问到军队和战舰,教皇和恺撒。谈笑风生,不时地开开玩笑,像是同伴对同伴一样。

    “你的口味很高哇,”他笑嘻嘻地挤着眼睛,“阿芙罗西妮娅————可是个无可挑剔的姑娘!我要是能倒退十年,恐怕当儿子的就得提防着爸爸,可别戴上绿帽子。看来真是龙生龙,凤生凤 。当爹的找了个洗衣婆,当儿子的就找了个擦地板的姑娘:据说阿芙罗西妮娅曾在维亚节姆斯基家擦过地板。那有啥,卡简卡也洗过衣裳嘛……想要结婚吗?”

    “爸爸要是允许。”

    “我拿你有什么办法呢?既然答应了,恐怕就得允许。”

    彼得往水晶杯里斟满红葡萄酒。二人举起来,碰了一下。水晶杯发出响声。葡萄酒在阳光照耀下像鲜血一样红。

    “为了祥和和永远友好!”彼得说。

    二人都一饮而尽。

    皇太子感到头晕了。他好像是在飞翔。心跳得忽快忽慢,仿佛是马上就要裂开,他高兴得马上就要死去。他能记得,能看见,能感觉到的只有一点:父亲爱他。尽管是只有一瞬间,那也由它去好了。假如为了这一瞬间,就得重新经受一生的痛苦,他也会干的。

    他想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招认一切。

    彼得好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温柔地说:

    “阿寥沙,讲讲你是怎样逃跑的。”

    皇太子感到就要决定他的命运了。自从下决心回到父亲身边那一时刻起,他一直不去想的一切,现在全都恍然大悟。或者是说出一切,出卖同伙,当叛徒;或者守口如瓶,缄默不言,让那个无底深渊,那道厚厚的墙壁重新出现在他和父亲之间————二者必居其一。

    他沉默不语,垂下目光,害怕再看父亲的脸,因为那已不再是那张胖乎乎的脸,而是另外一张,跟他格格不入,让他恐惧,犹如死人的面具。最后,他终于站起来,走到父亲面前,双腿跪下。睡在彼得脚下的利泽塔惊醒了,站起来走开了,把地方让给皇太子。他趴在垫子上。真想永远像条狗似的,趴在父亲脚下,看着他的眼睛,等待着爱抚。

    “爸爸,我全都说出来,但请你饶恕所有的人,就像饶恕我一样!”他仰起脸,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

    父亲向他弯下腰,双手放到他的肩上,照旧表现出那种温柔。

    “听我说,阿寥沙。我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罪过,怎么谈得上饶恕呢?我代表我个人可以饶恕,但不能代表祖国。上帝要怪罪的。谁要是放过坏人,他也就是做坏事。我只保证一点:凡是你交代的人,我都宽恕;而你要是隐瞒谁的罪过,那就必将严惩。如此说来,你就不是告密者,而是维护自己的朋友。全都说出来,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任何人。我们一起来商议商议……”

    阿列克塞沉默不语。彼得抱住他,把他的头贴在自己身上,深深叹口气,补充道:

    “咳,阿寥沙,阿寥沙,你要是能看见我的心,要是能了解我的苦楚,那就好啦!我很痛苦,痛苦哇,儿子!……一个帮手也没有。总是孤军奋战。总是有敌人,总是有坏人。你可怜可怜父亲吧。你做个朋友吧。不愿意,你不爱我?……”

    “我爱,爱,亲爱的爸爸!……”皇太子羞怯而温柔地小声说,就像他小时候父亲夜里悄悄走过来,把他在睡梦中抱起来一样,“我全都说,你问吧!……”

    他讲了一切,供出了所有的人。

    可是等他说完之后,彼得还在等着他说出最主要的来。他一件件、一桩桩地想了所有的事情,可是没有想起任何一件付诸行动的事情,只想起一些言论、传闻和流言蜚语————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事,无据可查,无法侦讯。

    皇太子把一切罪过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为所有的人开脱。

    “我喝醉酒的时候嘴闭得不严,经常胡说八道,不可能不说一些反叛的话,指望人们保守秘密。”

    “除了言论,不曾有过采取行动,煽动百姓作乱的打算吗?或者想要动用武力立你为皇位继承人吗?”

    “不曾有过,爸爸,上帝可以做证,没有!全都是空谈。”

    “母亲知道你逃跑的事吗?”

    “不知道,我想……”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

    “我真的不清楚。”

    他突然沉默了,垂下目光。他想起了罗斯托夫斯基主教多西菲以及母亲所信任的其他几位长老关于彼得堡毁灭、彼得死亡和他的儿子当沙皇的预言。他是否要说出来呢?是否会出卖母亲呢?他的心收缩了,像死亡一样痛苦。他感到不该说。况且爸爸也没有问及。这关他什么事?像他这样的人还害怕女人的胡言乱语?

    “全说了吗?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彼得问道。

    “还有一点。但怎么说呢,我不知道。可怕……”

    他全身贴紧父亲,把脸藏到他的怀里……

    “说吧。你会轻松一些的。你应该像真正忏悔那样,让自己的灵魂干干净净。”

    “你生病的时候,”皇太子伏在他耳朵上悄悄地说,“我想过,你要是死了,我会高兴。盼望你死……”

    彼得轻轻地推开他,盯着他的眼睛,从中看见了在人的眼睛里从没看见过的东西。

    “是不是跟别人一起想过我的死?”

    “没有,没有,没有!”皇太子惊叫道,脸上和声音里都流露出惊恐,于是父亲相信了。

    他俩沉默不语地用同样的目光相互看着。这两张如此不同的脸上却有共同之处。它们像镜子一样,反映出彼此内心的无限深处。

    突然,皇太子笑了,这是一种软弱无力的嘲笑,然后简单地说了,声音奇怪而又陌生,仿佛不是他在说话,而是另一个离他很遥远的人在代替他说。

    “我知道,爸爸,你或许不能饶恕我。不需要这样。处死我吧,杀了我吧。我自己代替你死,只要你爱我,永远都爱!别让任何人知道。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和我。”

    父亲什么也没有回答,用手捂住了脸。

    皇太子看着他,好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最后,彼得把手从脸上拿开,又向儿子俯下身去,双手抱住他的头,默默地吻着他的头,皇太子觉得,有生以来第一次在父亲的眼睛里看见了泪水。阿列克塞还想要说什么,可是彼得站起来,迅速地走了。

    那天晚上,皇太子新的忏悔师瓦尔拉阿姆神甫来见他。

    抵达莫斯科以后,阿列克塞要求让他以前的忏悔师雅科夫·伊格纳季耶夫神甫到他这儿来。可是遭到拒绝,而指派了瓦尔拉阿姆神父。这个小老头看上去,“头脑简单————是一只呆鸟”,如托尔斯泰奚落他的那样。可是皇太子也很高兴他来,只要是能够尽快地忏悔就行。在忏悔仪式上,他重复了对父亲说过的一切。又补充了对他所隐瞒的————关于他的母亲、前皇后阿芙多季娅,关于姑妈玛丽娅公主和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关于他们的一个共同的愿望,即爸爸“尽快完蛋”,也就是快些死掉。

    “应该对父皇讲真话。”瓦尔拉阿姆神父说,然后突然慌乱起来,匆匆忙忙地走了。

    他们之间出现一种奇怪的、让人害怕的情形,但很短暂,一闪即逝了,皇太子无法知道实际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只不过是他产生了错觉。

    二

    彼得第一次会见阿列克塞以后又过了一天,1718年2月3日星期一的早晨,各部大臣、元老、将军、高级僧侣以及其他世俗和宗教官员奉命到老克里姆林宫正殿大厅集合,聆听关于褫夺皇太子的皇位继承权和另立彼得·彼得罗维奇为新太子的诏书。

    克里姆林宫里,各个广场、通道和楼梯全都有主易圣容近卫军守卫。害怕发生暴乱。

    正殿大厅里只保存了老宫殿时期天棚上的绘画————《日月星辰和其他天体运行图》。其余的陈设全是新的:荷兰护墙布、水晶烛台、直靠背椅、狭窄的壁镜。大厅中央悬挂着红绸帘幕,下面是一个带有三级台阶的高台————沙皇宝座————上面放着一把扶手椅,红丝绒覆面,用金线绣着双头鹰和圣彼得的钥匙。

    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落到元老们的白色假发和高级僧侣的黑色僧帽上。他们的脸上露出观看处决的人群常有的惊恐和好奇的神色。响起了鼓声。人群活跃起来,向两旁闪开,让出一条通道。沙皇走进来,登上宝座。

    两名身材魁梧的主易圣容近卫军手持明晃晃的长剑,把皇太子押上来。

    他没戴假发、没带佩剑,穿着普通的黑色衣服,脸色苍白,但镇静自如,若有所思,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宝座前,看见父亲,微微一笑,很有他祖父“最安静的”沙皇阿列克塞的风度。

    细高的个子,肩部狭窄,脸形瘦长,光滑稀疏的头发编成几根发辫,既不像乡村教堂执事,也不像圣像上画的神痴阿列克塞;他在这群来自彼得堡的新派人物中间格格不入,与他们相距甚远,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是老莫斯科的幽灵。许多人的脸上透过惊恐和好奇,闪现出对这个幽灵的怜悯。

    他在宝座前停下,不知如何是好。

    “跪下,跪下,就像教你的那样说。”托尔斯泰从后面跑过来,伏在他耳朵上小声说。

    皇太子跪下了,平静而大声地说道:

    “最仁慈的父皇陛下!儿臣认识到自己在您面前之罪行,深感愧对为子之父和为臣之君,写了请罪书,已经从那不勒斯上呈陛下,现在再次悔罪:忘记为子和为臣之义务,出逃外国,寻求恺撒之庇护。恳请陛下开恩,予以宽恕。”

    他向父亲磕了个头,并非出于宫廷礼节,而是出自内心。

    沙皇做了个手势,首相沙菲罗夫开始宣读诏书,这份诏书当天还应在红场上向百姓宣读:

    “朕确信,大多数忠诚之国民皆知,朕曾尽心尽力于长子阿列克塞之教育。然而,种种关怀皆未获任何成效,枉费心机,彼对军事和民事皆毫无兴趣,不仅不遵循朕之教导,而且怀恨在心,经常与卑劣无用之徒厮混,养成种种不良恶习。”

    阿列克塞几乎是没有听。他用眼睛搜寻父亲的目光。只见他目光呆滞,毫无表情,而且避开了他。

    皇太子在心中安慰自己道:“佯装如此,政治手腕!现在打也好,骂也好————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沙菲罗夫继续宣读:

    “朕已看出彼冥顽不化,胡作非为,于是向彼宣布,彼今后如不秉承朕之意旨,将剥夺彼皇位继承权。予彼以改悔之时间。上帝教诲吾人皆应听从父命,彼却置之于脑后,辜负了为父者种种关怀和良苦用心,继续为非作歹。朕出征丹麦之际,将彼留在圣彼得堡,后寄书于彼,令彼赴哥本哈根参加军事行动,以便于学习,然而,彼身为吾子,不仅未来见朕,反而携一非法同居女人出逃,投靠恺撒庇护。对朕为其父为其君散布种种诽谤中伤,要求恺撒匿藏彼,并要求该恺撒动用武力反对朕,声言彼受朕之折磨,可能将死于朕手云云,从而使朕和吾国在全世界面前蒙受耻辱,人所共知,此种事例实为前所未有也!吾子罪大恶极,本该处以极刑,但朕身为其父,心所不忍,姑且宽恕之,免予惩罚。然而————”

    彼得突然打断宣读,用嘶哑而严厉的声音说道:

    “我不能留下这样的继承人,他必定将父亲在上帝帮助下所完成的事业毁于一旦,葬送俄国人民的荣耀和声誉————我深知他无力治理国家,因此害怕交给他这一重任,那样做,我必将受到上帝的惩罚!而你……”

    彼得的这番话充满愤恨和悲伤,使所有在场的人胆战心惊。他看了皇太子一眼,阿列克塞的心立刻冷了:他明白了,这已不是故意装出来的。

    “而你要记着:我虽然宽恕你,但你如果不交代全部罪行,而有所隐瞒,那么后果是显而易见的,到时候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你就得被处死!”

    阿列克塞举起双手,全身向父亲伸去,想要说话,想要叫喊,但只见他又是目光呆滞,毫无表情,而且避开了他。沙皇做了个手势,沙菲罗夫继续宣读:

    “朕为国家和忠诚之国民着想,行使父亲之权力,并以专制君主之名义,鉴于吾子阿列克塞之罪行,特褫夺其俄国皇位继承权,甚至吾皇族绝后也在所不惜。兹宣布立另一子彼得为皇位继承者,尽管彼尚年幼,但别无他人。朕身为该子之父,诅咒彼不得寻求皇位继承。朕希吾俄国全体国民认定本诏书所指定之吾子彼得为皇位之合法继承者,并在神坛前以福音书之名义和亲吻十字架之方式宣誓效忠于彼。如有人胆敢违抗此令,仍然认定被废黜之阿列克塞为皇位继承者并帮助彼登上皇位,一律以朕以及国家之叛徒论处。”

    沙皇走下宝座,下令在场的人不要等他回来,可直接到乌斯宾斯基大教堂去亲吻十字架。

    除了托尔斯泰、沙菲罗夫以及其他几个近臣之外,都向门口拥去,大厅空了,这时彼得对阿列克塞说:

    “过来!”

    他俩穿过正殿的门廊,走进报答堂的密室,古时莫斯科历代沙皇都曾在这里躲在塔夫绸帷幕后面窃听大臣们的会议。这是一个很小的房间,类似于净室,四壁光秃秃的,小窗上镶着云母片,射进的阳光是琥珀色的,永远像是黄昏时的光线。墙角上供奉的救世主头戴荆冠,脸色黝黑,目光温顺而哀伤,圣像前燃着一盏长明灯。彼得锁上门,走到儿子面前。

    又像在那不勒斯梦魇时和几天前在主易圣容宫那样,皇太子浑身不停地瑟瑟发抖,好像患了寒热症似的。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父亲马上就会拥抱他,爱抚他,说爱他————一切担惊受怕都将永远消失。

    “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他在心里肯定地说,像是赌咒一样。可是心却由于恐惧而跳个不停。

    他垂下目光,不敢抬起头来,感觉到父亲的严厉目光紧紧盯在他身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一片寂静。

    “听见了吗?”彼得终于开腔了,“已在全体人民面前宣布,你如有隐瞒,就得去死。”

    “听见了,爸爸。”

    “你对两天前所说的没有什么补充吗?”

    皇太子想起了母亲,可是立刻觉得不能出卖她,哪怕是他可能马上就受到死亡的威胁。“什么都没有了。”仿佛不是他说的,而是别人替他说的。

    “怎么能什么都没有呢?”彼得重复道。

    阿列克塞沉默不语。

    “说!”

    皇太子两眼发黑,两腿发软。又好像不是他,而是别人替他说:

    “什么都没有。”

    “你说谎!”彼得叫道,抓住他的肩膀,抓得很紧,好像骨头都碎了,“你说谎!关于母亲、姑妈、舅舅、罗斯托斯基夫大主教多西菲,他们的窠穴,你都隐瞒了————那是作乱的祸根!……”

    “谁告诉你的,爸爸?”皇太子嘟哝着说,他第一次正眼看他。

    “不对吗?”父亲看了他一眼。

    他的手越来越沉重。突然间,皇太子身子一晃,在这沉重的打击下,一头倒在父亲脚下。

    “原谅我!原谅我吧!她是我妈呀!亲生母亲!……”

    彼得俯身下去,在他的头上晃动着拳头,嘴里骂着娘。

    阿列克塞举起双手,好像是在自卫,免遭这致命的打击,抬起目光,在自己的头上看见这个变形人像几天前一样迅速变形,不过现在是往相反的方向变化,已不再是那张亲切的脸,而是另外一张陌生的令人恐惧的如死人面具般的野兽的脸。

    他无力地叫了一声,用手捂上眼睛。

    彼得转身要走。可是皇太子听到父亲的这个动作,跪着向他爬去,好像一条正在挨打的狗,仍然匍匐着乞求饶恕————趴在他的脚下,抱住他的双腿,不肯放开。

    “别走!别走!最好是杀死我吧!……”

    彼得想要把他推开,脱身走掉。可是阿列克塞却紧紧抱住不松手,越来越紧。

    这双手痉挛地紧紧抓着不放,彼得感到有一股冰冷的厌恶之感流遍全身,他一生中每逢见到蜘蛛、蟑螂和其他虫豸在蠕动,都会产生这种厌恶的感觉。

    “滚,滚,滚开!我杀了你!”他疯狂而又惊惧地吼叫着。

    终于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甩掉,推到一旁,朝他脸上踢了一脚。

    皇太子呻吟着趴倒在地上,像个死人似的。

    彼得跑出屋去,仿佛是逃离了一个吓人的怪物。

    大臣们都在正殿里等候他,但他却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他们根据他的脸色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不祥的事。

    他只是喊了一声:

    “到大教堂去。”

    说完就走了出去。

    一些人跟随着他跑了出去,而另外一些————包括托尔斯泰和沙菲罗夫————则跑向密室去找皇太子。

    皇太子跟先前一样,仍然趴在地板上,像个死人似的。

    动手扶他起来,想要使他苏醒过来。他的四肢由于痉挛而僵硬,不能弯曲。但这不是休克。他呼吸急促,瞪着双眼。

    终于扶着他站起来。想要扶着他到隔壁房间去,好让他躺到床上。

    他用暗淡无光的眼神环视着周围,仿佛是什么都看不见,嘴里嘟哝着,好像是在竭力回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别怕,别怕,亲爱的!”托尔斯泰安慰他说,“你有病了。摔倒了,可能是摔坏了。但没事儿,很快就会好的。喝点儿水吧。医生马上就来。”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皇太子无意义地重复着。

    “要不要禀报皇上?”托尔斯泰对沙菲罗夫说。

    皇太子听见了,转过身来,苍白的脸突然变红了。他浑身颤抖起来,用手拽衬衣领子,好像是呼吸困难。

    “哪个皇上?”他在同一时间里又哭又笑,使在场的人感到毛骨悚然。

    “哪个皇上?傻瓜,傻瓜!你们难道没有看见?……这不是他!不是皇上,也不是我爸爸,而是个鼓手,是个可恶的犹太人,是格里什卡·奥特列庇耶夫,是个冒牌皇帝,是个变形人!把尖木桩插进他的喉咙去————就完事了!”

    御医阿列斯金跑来了。

    托尔斯泰站在皇太子身后,先是指着他,然后又指着自己的前额,意思是说:皇太子头脑出了问题。

    阿列斯金让皇太子坐到安乐椅上,摸摸他的脉搏,让他闻闻酒精,给他灌了一服镇静剂,想要给他放血,但这时来了个传令兵,说沙皇在大教堂里等着,要求皇太子立刻前去。

    “禀报皇上,说殿下不舒服。”托尔斯泰说。

    “不必,”皇太子制止了他,好像是从沉睡中醒来,“不必。我马上就来。稍稍休息一会儿,能喝点酒……”

    给他拿来匈牙利葡萄酒。他贪婪地喝了。阿列斯金给他的前额敷上用水加醋浸湿的毛巾。

    为了让他安静一下,大家都走到一旁去,商议该怎么办。

    过了几分钟以后,他说:

    “现在没关系了。过去了。走吧。”

    大家帮着他站起来,搀着他走了。

    从皇宫到大教堂一路上,由于呼吸新鲜空气,他差不多完全好了。

    但是当他经过人群时,所有的人都注意到他脸色煞白。

    新任命的普斯科夫斯基大主教费奥凡·普罗科波维奇身穿全副法衣,胸前挂着十字架,手拿福音书,站在经障前的讲经台上。沙皇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阿列克塞登上讲经台,接过沙菲罗夫递给他的一张纸,用勉强可以听见的微弱声音读起来,声音虽小,但人群里鸦雀无声,因此每个词都能听清:

    “发誓人在福音书前保证,我由于对父亲和祖国犯下罪行而被褫夺皇位继承权,承认此种处理公正,特向威力无边的上帝发誓保证在各个方面遵从父亲的意旨,永不寻求皇位,不以任何借口觊觎皇位。承认吾弟彼得·彼得罗维奇皇太子为皇位的真正继承人。为此亲吻神圣的十字架,并亲笔签字。”

    他亲吻了十字架,然后在逊位书上签字。

    就在这同一时刻里,正向百姓们宣读诏书。

    三

    彼得通过托尔斯泰交给儿子一份“问题要点”。皇太子必须以书面形式回答这些问题。

    托尔斯泰建议他不要隐瞒任何事情,因为似乎是沙皇已经知道了一切,只不过是要求他证实一下而已。

    “爸爸是从谁那里知道的?”皇太子问道。

    托尔斯泰很长时间不想说。可是最后还是给他念了一道谕旨,这暂时还保密,要在建立宗教机关————圣主教公会时才能宣布:

    “有人向自己的忏悔神父说出危害国家声誉和安全之罪恶企图时,该神父应立即向有关部门,主易圣容军团或保密局报告。这样做无损于忏悔,该神父不仅不违背福音书之规定,而且是履行基督之教诲:就是你兄弟不听话,你也要揭穿他,向教会报告。主需要了解你兄弟的罪恶,更需要了解危害国君之罪恶阴谋。”

    皇太子听了谕旨,从桌子后面站起来————他是单独跟托尔斯泰共进晚餐时谈话的————正如前几天在报答堂的密室里犯病时那样,他那张苍白的脸立刻变红了。皇太子看了托尔斯泰一眼,让托尔斯泰一惊,以为皇太子又犯病了。但这一次却平安无事。皇太子安静下来,好像是陷入了沉思。

    他一连好几天没有摆脱这种沉思。有人跟他谈话时,他心不在焉地看着人家,好像是不明白对他说些什么,突然好像是僵住了————用托尔斯泰的说法,成了半死不活的人。但是对所提的问题要点却写了准确答案,肯定了忏悔时所说的一切,尽管预感到这是无益的,父亲什么都不会相信。

    阿列克塞明白了,瓦尔拉阿姆神父破坏了忏悔的秘密,他想起了德米特里·罗斯托夫斯基的话:

    “如果某一国君或民事法庭逼迫神父说出忏悔者的罪过,并用折磨或死亡来威胁他,那么这个神父就应该去死,戴上痛苦的荆冠,而拒不泄露忏悔的内容。”

    他也想起了一个分裂教派长老的话,当年他奉父命到诺甫哥罗德森林去砍伐造小桡战船用的松树时,跟这个长老进行了一次谈话:

    “如今在教堂里,在僧侣们的身上,在秘密中,在诵读经文和吟唱圣诗中,在圣像上,在所有的事物中,都没有上帝的恩赐————一切都被收回到天上去了。敬畏上帝的人不到教堂去了。你可知道,你们圣餐礼上的圣饼可像什么东西?你明白我所说的:像是倒在城里街道广场上的死狗。只要领了圣餐,这个人就能获得生命————可怜的人就死了!你们的圣餐可真是万能,跟砒霜或升汞一样————很快就渗进骨髓和大脑里去,魔鬼把灵魂给毒化了————然后你就得下到火焰地狱里,受到火烤,就跟不可救药的罪人该隐一样!”

    皇太子当时觉得这些话是胡说八道,可是现在这些话却突然具有了可怕的力量。如果圣地真的一片荒凉————教会脱离了基督,反基督统治那里,将会如何?

    但谁是反基督呢?

    这时开始了梦魇。

    父亲的形象一分为二了:皇太子看见变形人顷刻之间变成两张面孔————一张是亲生父亲的面孔,善良而亲切;另一张————跟他格格不入,让他恐惧,犹如死人的面具————是野兽的面孔。最可怕的是,他不知道这两张面孔中哪一张是真的————是父亲的,还是野兽的?父亲变成了野兽,还是野兽变成了父亲?他惊恐万状,他觉得自己发疯了。

    就在这个时候,主易圣容军团的监狱里正在进行着严刑拷打。

    宣读诏书的第二天,2月4日,差役向彼得堡和苏兹达尔飞驰,奉命将皇太子供出的那些人押往莫斯科。

    在彼得堡捕获了亚历山大·基金、皇太子的听差伊万·阿芳纳西伊奇、他的老师尼基福·维亚节姆斯基以及其他许多人。

    基金在押往莫斯科途中企图用镣铐自缢而死,但被发现,没能成功。

    审讯时,他在严刑拷打之下,供出瓦西里·多尔戈鲁基公爵是阿列克塞的主要谋士。

    瓦西里公爵后来自己说:“我在彼得堡是偶然被捕的,押往莫斯科时披枷戴镣,已经完全绝望,昏昏沉沉,被羁押在主易圣容军团,后来押解到总部去见皇帝陛下,看到皇太子有关我的供词不实,非常害怕。”

    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出面为自己的兄弟说情。

    他上书沙皇说:“恳请皇上开恩。臣等虽已年迈,但绝不带着恶人的罪名进入棺材,这不仅过早割断生命之绳,而且辱没美名。卑臣叩请最仁慈的陛下开恩!”

    于是怀疑的阴影也落到雅科夫公爵头上。基金供认,多尔戈鲁基公爵建议皇太子不要到哥本哈根去见皇上。

    彼得没有动这个老头,但对他进行了威胁,雅科夫公爵认为有必要向沙皇提起自己以前的忠心耿耿,最后痛苦地说:“我听说,如今我要得到嘉奖,将被铁扦刺死。”

    彼得再一次感到自己孤独。假如雅科夫公爵这样公正的人————也成了叛徒,还能信任谁呢?

    格里高利·斯科尔尼亚科夫-皮萨列夫中尉从苏兹达尔把前皇后阿芙多季娅————现在的修女叶莲娜押往莫斯科。她在途中给沙皇写了封信:

    最仁慈之皇上:

    数年前,不记得何年,吾根据自己之许诺,于苏兹达尔波克罗夫修道院剃度为尼,更名叶莲娜。剃度之后,衣半年修女服;后不愿当修女,故脱之,但仍老老实实在修道院里隐居。吾之退隐已通过格里高利·皮萨列夫禀报圣上矣。如今吾期待陛下之宽宏大度。向陛下叩首,乞求宽厚,饶恕吾之罪过,勿让吾暴死。吾将一如既往,保证当修女,于修道院中隐居至死,为皇帝陛下向上帝祈祷。

    陛下最卑贱之女奴

    圣上之前妻阿芙多季娅

    那个修道院的女长老玛列米雅娜供认:

    “我们不能对皇后说,你为什么脱下修女服?她多次说:‘这都是我们皇家的事,你们也都知道,皇上为了自己的母亲奖赏给火枪兵什么东西了,而我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斯捷潘·格列鲍夫少校在苏兹达尔招募士兵,皇后让他到自己的净室来;两个人锁上门,说悄悄话,打发我回到自己净室去裁衣服,给了几个小钱,让我们去念祈祷词。格列鲍夫胆大包天,我对他说:‘你以为怎么的?老百姓会知道的!’皇后为此骂我了一通:‘鬼问你啦?你竟然监视起我来了。’别人对我说:‘你为什么惹皇后生气?’斯捷潘夜间到她那里去,这是值夜女仆告诉我的,女侏儒阿加菲娅也说:‘格列鲍夫经过我们那里,我们连动都不敢动。’”

    女长老卡普捷琳娜供认:

    “格列鲍夫晚上常到前皇后叶莲娜修女那里去,跟她接吻和拥抱。我遇到这种情况便躲开。我收到过格列鲍夫的情书。”

    格列鲍夫本人的供词很简短:

    “我跟前皇后有过暧昧关系,跟她发生过淫乱。”

    但对别的事则守口如瓶。给他施加了可怕的刑讯:用鞭子抽,用火烧,放在外面冻,打断了肋骨,用钳子夹他身上的肉,把他放到钉子板上,让他赤脚站在尖木桩上,他的双脚溃烂了。可是他忍住了这一切折磨,没有出卖任何人,拒不招供。

    前皇后供认:“2月21日那天,叶莲娜女长老被带到总部,跟斯捷潘·格列鲍夫对质时说,我和他发生过淫乱,我有罪。亲笔写下此供词————叶莲娜。”

    沙皇打算以后在诏书中向百姓公布这个供词。

    皇后还供认:

    “我之所以脱去修女服,因为多西菲主教谈到圣像显灵说话和其他兆头时预言说,上帝将发怒,百姓将叛乱,皇上不久将死,皇后将和皇太子一起当政。”

    多西菲被抓获,宗教会议免去其高级教士之职,把他叫作被免职的神甫杰米德。

    多西菲在宗教会议上说:“犯了案的只有我一个人。你们看看所有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你们听听老百姓怎么说的!”

    被免职的神甫杰米德在监狱里给吊起来,问他:“你为什么希望皇帝陛下快点儿死?”杰米德回答道:“我希望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继位,好让老百姓能轻松一些,缩小彼得堡的建设规模或者完全停建。”

    他供出了皇后的弟弟、皇太子的舅舅阿甫拉阿姆·洛普欣。把他也抓起来,在跟杰米德对质时拷问他。洛普欣挨了十五下,杰米德挨了十九下。二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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