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反基督:彼得和阿列克塞最新章节!

    一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这是一首入棺派分裂教派的歌。他们说:“创世七千年之后,基督第二次降临,而假如不降临,我们就把福音书焚烧,别的书也没什么可信的了。”他们每天夜间抛开房子、土地、牲口、财产,到田野和树林里去,身穿白布尸衣,躺到原木凿成的棺材里,给自己做过安魂祈祷,然后就等待着号角声————“迎接基督”。

    在涅瓦河和小涅瓦河形成的地角对面,河流的最宽处,加加林码头货场附近,在木筏、驳船、平底船和浮动船中间,停泊着皇太子阿列克塞的橡木筏,这是从下城边区流放到彼得堡给海军部造舰船用的。夏园里举行安放维纳斯雕像庆祝活动的那天夜里,这些木筏中的一张,舵旁坐着一个老船工,虽然这是炎热的季节,他仍然穿着破烂的羊皮袄和树皮鞋。人称他傻子伊万努什卡,认为他傻气或者疯癫。他每天都彻夜不眠,迎接基督,不停地唱着入棺派的那支歌,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天天如是,已有三十余年。他坐在漂浮水面的光滑原木上,弓着背,双手抱膝,以期待的心情看着乌云空隙中露出的金黄发绿的天空。他那蓬乱的白发下面射出呆滞的目光,木然的脸上充满惊恐和期望。他慢吞吞地左右摇晃,用拖长的凄凉的声音唱着: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天使凿出棺材,

    把我给唤醒,

    我去接受上帝审判。

    通向上帝的路有两条,

    宽敞而且漫长。

    一条道路————

    通向天国,

    另一条道路————

    通向黑暗的地狱。

    “伊万努什卡,过来吃晚饭!”有人从木筏的另一端向他喊道,那里在石头搭的灶膛里燃烧着篝火,上面用三根木棍吊着一口铁锅,煮着鱼汤。伊万努什卡没有听见,继续唱着。纤夫和船工们围火而坐,谈着话。除了他们之外,还有分裂教派长老科尔尼利,他曾从波莫瑞徒步走到伏尔加左岸的凯尔仁涅茨森林传教,鼓吹自焚;他的门徒有莫斯科的逃亡学生吉洪·扎波尔斯基;还有阿斯特拉罕的逃亡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萨仁内伊;海军部逃亡水手,填缝工伊万之子伊万·布德洛夫;书吏拉里翁·多库金;女长老维塔丽娅是云游派教徒,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过着鸟儿般的生活,永远四处流浪————她四海“为家”,任何地方也不久留,似乎是因此,人称维塔丽娅 1 ;她的永不分离的旅伴基里凯娅·鲍萨娅是个狂叫症患者,“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其他一些门徒,来自各行各业,有各种头衔和名分,但也都是“隐姓埋名的人”,由于逃避无法承受的捐税、兵役、树条鞭刑、苦役、挖鼻、剃光头、二指拧劲以及别的“反基督的酷刑”而逃亡。

    “我太忧愁了!”维塔丽娅说,这个老太婆精神还挺旺盛,行动敏捷,满脸皱纹,但气色红润,如秋天的苹果,扎着头巾。“忧愁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天气这么阴沉,太阳也不像从前那么明亮。”

    “最近一个时期,很凄惨:反基督的恐怖遍布世界,因此也就有了忧愁,”科尔尼利解释说,这个精瘦的小老头儿长着普通庄稼汉子的脸,长满麻子,好像是跟瞎子差不多,但实际上眼力极其敏锐,能洞察一切,仿佛是能钻到他人心灵的深处;他头上戴着分裂教派帽,跟僧帽相像,身穿褪色的黑法衣,腰间扎着一条带有皮念珠的皮带;一条苦行僧的枷锁————由铁十字架做成的三普特重的锁链扎进躯体里,每活动一下都发出轻微的响声。

    “我也能领悟这一点,科尔尼利神父,”女流浪者继续说,“如今剩下的时间不长了。听说是,再过一些时候,等到第八个一千年中期就是世界末日了,对吗?”

    “不,”长老自信地反驳道,“用不了这么长时间……”

    “上帝呀,发发慈悲吧!”有人深深地叹息说,“上帝知道,而我们只是知道上帝会发慈悲的!”

    大家都沉默了。乌云把天空的空隙遮盖上,天空和涅瓦河都变得黑暗了。闪电开始越来越亮,在每一次浅蓝色的闪光中,彼得保罗要塞浅黄色的细长尖塔都映照到涅瓦河里。五角形的石头棱堡和仿佛是凹陷下去的平坦的河岸以及岸上货仓和军需库等光滑的抹泥建筑物都变黑了。河对岸的远处,透过夏园的树木,闪烁着彩灯的灯火。从凯乌萨里岛,即白桦岛上传来暮春最后的气息————云杉、白桦和山杨的气味。木筏由于有通红的火焰照耀而略略显得发黑,上面坐着一小伙人,在雷雨乌云和黑色的河面中间,孤零零的,好像是被遗弃了,孤悬在两重天际,两重深渊之间。

    大家都沉默下来,变得如此寂静,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声听得清清楚楚,从木筏另一端沿着水面传来伊万努什卡凄凉的歌声,还是那支歌:

    松木的棺材

    是为我造的。

    我将躺在里面,

    等着吹起号角。

    “怎么,小鹰们,”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开始说话了,她还是个年轻的女人,面孔温柔而有光泽,仿佛是蜡制的,但带有冻伤的疤痕————她经常赤着脚走路,甚至是在最严寒的天气————两只脚黑得吓人,像是老树的根,“我不久前在这儿,在彼得堡的小吃市场听说:如今俄国没有皇上,现今的那个皇上不是嫡传,不是俄国种,不是沙皇血统,而是德国人,德国人的儿子,要么就是换来的瑞典人,这可是真的?”

    “不是瑞典人,不是德国人,而是个可恶的犹太人,出身于但支派 2 。”科尔尼利长老宣布说。

    “唉,上帝呀,上帝!”又有人深深地叹息说,“你瞧,皇上的家族原来是狂暴好战的!”

    争论四起,彼得是个什么人————是德国人,瑞典人,还是犹太人?

    “鬼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谁晓得他是妖妇孵出来的还是在潮湿的澡堂子里长出来的,但只是知道,他是个变形人。”逃亡水手布德洛夫认定说。这个青年人三十来岁,脸色很聪明,表情清醒而严肃,当年可能是很漂亮,但在服苦役时前额上留下一道黑疤并且被挖掉鼻子,这损坏了他的相貌。

    “老少爷们,我了解,真正了解皇上的一切,”维塔丽娅接过话茬说,“我在凯尔仁涅茨听一个流浪乞讨的女长老说过,莫斯科沃兹涅先斯克修道院的修士们也都这么讲过:我们的沙皇,虔诚的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从前到过海外,生活在德国人中间,在德国土地上漫游,也到过玻璃国 3 ,而在德国土地上,掌管这个玻璃国的是一个姑娘,这个姑娘把皇上痛骂一顿,把他放进热锅里,然后又装进带有钉子的木桶,扔进大海里。”

    “不对,不是装进木桶,”有人更正说,“而是捆在柱子上。”

    “呶,装进木桶也罢,捆在柱子上也罢,反正是失踪了————杳无音信。从海外来了一个出身于但支派的可恶的犹太人,取代皇上的位置,他是个不贞洁的姑娘所生。那个时候,任何人也没有认出他来。他很快到了莫斯科————做一切事都按照犹太人的方式:没有接受宗主教的祝福;没有去朝拜莫斯科显灵圣徒的圣骨,因为他知道————神力不准他这个罪大恶极的人到圣地去;从前那些沙皇的陵寝也没有去祭祀过,因为他们对他来说是外人,他非常憎恨他们。皇上家族中的人,无论是皇后还是太子和公主都不见,害怕他们揭穿他,对他这个罪大恶极的人说:‘你不是我们的人,你不是皇上,而是个可恶的犹太人。’新年那天也没有见老百姓,觉得老百姓会像揭穿格里什卡·拉斯特里加那样揭穿他,在各个方面都像拉斯特里加那样行事:不遵守斋戒,不到教堂去,每个星期六也不在浴室洗浴,跟罪恶多端的德国人一起过荒淫的生活,所以如今德国人在莫斯科都成了大人物,现在一个最不中用的德国人也都高于大贵族和宗主教。他,这个可恶的犹太人公开地讨好淫乱的德国人;他饮酒不是为了颂扬上帝,而像酒馆里的酒鬼一样丑恶和伤风败俗,喝醉了就在地上打滚和胡言乱语:对自己的酒友各个加封,称其中一个为宗主教,称另一些为都主教和大主教,而称自己为大辅祭,把一切下流的话跟圣词圣语混杂在一起,扯着大嗓门狂呼乱叫,以此来给自己的德国人开心取乐,甚至还谩骂基督教的一切圣徒和圣物。”

    “这也就是先知达尼伊尔所预言的圣地的荒凉!”科尔尼利长老总结说。

    人群中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被囚禁在苏兹达尔的皇后阿芙多季娅·费奥多罗芙娜说:要坚强,坚持基督教信仰————这不是我的沙皇,而是别人。”

    “他想要让皇太子适应他的处境,可是皇太子不听他的。沙皇因此想让他知道,叫他当不上沙皇。”

    “噢,上帝呀,上帝!你看这是什么样的命运呀。上帝的安排,父亲攻击儿子,儿子攻击父亲。”

    “他算是他的什么父亲!皇太子自己说,他不是我父亲,也不是沙皇。”

    “皇上喜欢德国人,而皇太子则不喜欢德国人;他说,给我点时间,我会收拾他们的。有一个德国人来见他,不知对他说了些什么,皇太子就把他身上的衣服烧了,把他本人也烧伤了。这个德国人去找皇上告状,皇上说:你为什么要到他那儿去?只要我还活着,你们就能过好日子。”

    “是这样!老百姓都这么说:等我们的皇太子阿列克塞·彼得罗维奇殿下登上皇帝宝座,到那时,我们的皇上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就得滚蛋,他的一切也都跟他一起滚蛋!”

    “真的,真是这样!”一个欢快的声音肯定地说,“他皇太子的灵魂里燃烧的是古代。”

    “他是个寻神的人!”

    “俄国的希望!……”

    “如今在老百姓中间也流传着许多女人的闲话,不能全信,”伊万·布德洛夫开始说,所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听他那心平气和严肃认真的谈话,“我还得说:他究竟是瑞典人,还是德国人,或者是犹太人————鬼才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可是有一点却是明摆着的,自从他当了沙皇,我们一天好日子也没有见到过,生活沉重,连口气都不能喘。就拿我们这些当差的哥们来说吧:跟瑞典人打仗一打就是十五年,什么地方也没有做过坏事,不惜流血,可是如今却不得安生;夏天和秋天在海上航行,在石头堆里过冬,饿的饿死,冻的冻死。他使全国一贫如洗,有些地方庄稼人那里连头羊都找不到。听说,他头脑聪明,头脑聪明!要是头脑真的聪明,就能判断出人们这种贫困。我们在什么地方看到了他的智慧?颁发了一部民法,建立了元老院。可是有什么好处呢?只是领取很多俸禄。你去问问告状的人,有一起官司不拖拖拉拉,能够直截了当地做出判决吗?有什么可说的!……对待全体老百姓肆无忌惮!这样治理国家,让基督教在我们灵魂中没有丝毫地位,耗尽了最后的生机。上帝怎能忍受这种残酷无情?可是这种事绝不会白白地过去,定会得到报应:或迟或早,终有一天鲜血会淋到他们的头上去!”

    一个叫阿莲娜·叶菲莫娃的女人,生着一张很平常和善良的脸,她一直一声不响地听着,这时却突然为沙皇辩解。

    “我们不知道该怎么说,”她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只说一句:让上帝使沙皇信奉我们的基督教信仰!”

    可是响起了不满的声音:

    “他算是什么沙皇!狗屁沙皇!他已经精疲力竭。昏头昏脑。”

    “变成了犹太人,不喝血就不能活。哪天喝够了血,那天就快活;哪天不喝血,那天连面包也吃不下!”

    “吸血鬼!把整个世界全吃光了,可是这个酒鬼还嫌不够。”

    “让他下地狱吧!”

    “你们这些傻瓜,这些狗崽子!”炮手阿列克塞·塞米萨仁内伊突然喊道。这是个身材魁梧的红头发的年轻汉子,生着一张既非野兽般的又非孩子般的面孔。“你们这些傻瓜,为什么不会维护自己的脑袋!因为你们灵魂和肉体都堕落了:你们像是白菜上的蛆一样任人砍杀。我会把他抓过来剁成碎块,把他的身体撕得粉碎!”

    阿莲娜·叶菲莫娃只是无力地长出一口气,画个十字;她后来承认,听了这番话,她像是给扔进火堆里。别的人也都惊恐地看着塞米萨仁内伊。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血丝,凝视着一点,他攥紧拳头,若有所思地轻声补充说,但这轻声比愤恨更让人害怕:

    “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人把他弄死。他夜间或早或晚人少的时候外出,有五把刀就可以把他砍成肉泥。”

    阿莲娜满脸煞白,想要说什么,但只是无声地动着嘴唇。

    “有三次想要杀沙皇,”科尔尼利长老摇着头说,“可是没能杀死:有魔鬼跟随着他,保护他。”

    彼季卡·日兹拉是个逃亡的终身义务兵,这个浅色头发的小个子士兵还完全是个孩子,傻头傻脑,枯瘦的脸上表现出病态,他开始发言,匆匆忙忙,结结巴巴,颠三倒四,以抱怨的语气和孩子般嘶哑的声音说:“噢,弟兄们哪,弟兄们!”他报告说,用三条船从海外运来给人刺印的刺印器,不让任何人看见,放在科特林岛上,戒备森严,有士兵放哨,不换班。

    那是根据彼得的命令给应征士兵刺的特殊记号,沙皇在1712年就此写信给钦命全权将军雅科夫·多尔戈鲁基公爵:“至于为应征士兵刺记号一事————亦即用针在其左手上刺成十字形,然后敷以火药揉之。”

    “刺过印的人发给面包,没有印记的人不发给面包,就得饿死。噢,弟兄们哪,弟兄们,真可怕呀!……”

    “为了填饱肚子,大家都把儿子送去遭罪,然后再向他致敬。”科尔尼利长老证实说。

    “有些人已经给刺了印,”彼季卡继续说,“也有我,弟兄们哪,弟兄们,我这个该死的也给刺了……”

    他用左手艰难地把无力下垂着的像树皮一样的右手抬起来,凑近光亮处,指给大家看大拇指和食指中间用钢针刺的壮丁官印。

    “刺了以后,手就开始枯萎。现在完全枯萎了。先是左手,后来右手也枯萎了:我想要画十字————抬不起手来……”

    大家都惊恐地看着他的手,只见那只手像死人的一样,没有血色,上面有一个好像是由天花瘢组成的黑色疤痕。这是官家在人的身上给刺的十字形印记。

    “这个印记就是,”科尔尼利长老断定说,“就是反基督的印记。据说是:给他们手上打上印,谁手上有印,他就无权把这手上的十字记号遮盖起来,他的手上虽然没有镣铐,但是等于他起过誓了————这种人是不准翻悔的。”

    “噢,弟兄们,弟兄们哪!他们给我做了些什么呀!……我要是早知道,就是死了也不会同意他们。把人给毁了,像是给牲口烙钢印一样,给人刺了印!……”彼季卡颤抖着用嘶哑的声音说,眼泪从他那张孩子般的悲戚的脸上哗哗地流下来。

    “我的亲爹呀!”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轻轻地拍着双手,仿佛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想法所震惊,“这一切,这一切都只怪一个人:沙皇彼得……”

    她没有说完,那个可怕的字眼儿停在嘴边儿上了。

    “你以为怎么的?”科尔尼利长老用锐利的专注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他也就正是……”

    “不,别怕。还没有他呢。难道他的预言……”多库金企图反驳。

    可是科尔尼利站直了身子,他身上那条铁十字架组成的锁链哗啦地响了,他举起手来,捏着两个指头,慷慨激昂地说道:

    “听我说,正教徒们,什么人当皇上,什么人自从1666年夏天开始统治你们,这是个野兽的数字。起初,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和宗主教尼康 4 一起背离了信仰,成了野兽的先驱,在他们之后,沙皇彼得则彻底丢掉了信仰的虔诚,不任命宗主教,把整个教会和神权窃为己有,起来反对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自己成了教会唯一的首脑,独裁的大牧首。经书里讲到基督时说:我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是他嫉妒主的至高无上,自封为‘彼得一世’。1700年1月1日,在这个古罗马的伊阿努斯 5 神的新年,玩火娱乐,在盾牌上铭刻上:我的时代业已到来。他庆祝波尔塔瓦战争中对瑞典人的胜利时,在教堂唱赞歌之前,宣布自己为基督。在他驾临莫斯科的欢迎仪式上,在凯旋门和游行中,让小孩子们穿上白色衣服,为了颂扬自己,让他们唱赞美歌:奉主之名而来的,是应当称颂的!奥莎那就在上苍!主将降临吾侪!就像以色列的孩子们迎接我们的主耶稣基督进入耶路撒冷时,按照神的吩咐,为神子唱赞美歌一样。他给自己加了各种尊号,超过了至高无上的上帝。先知预言:反基督是高傲的世界之王,假冒西门-彼得 6 到了罗马。我们这个彼得是死亡之子,上帝的辱骂者和反对者,亦即反基督,如今到了俄国,也就是第三罗马。如经书中所说:谄媚者处处模仿神子,而我们这个谄媚者自我吹嘘说:我是孤儿们的父亲,我给流浪者们提供住所,我给穷人们救助,我为受伤害者解除伤害;为病人和老人建立了医院;为儿童开办了学校;使不懂政治的俄国人民在很短的时间懂得了政治,在一切知识领域中与欧洲人民并驾齐驱;扩大了国家的版图,把丢掉的找了回来,把散失了的集中起来,给被糟蹋的恢复了名誉,使陈旧的焕然一新了,把沉睡的人唤醒,创造了未曾有过的。我————善良,我————温顺,我————仁慈。我是永生的神,力量强大,所有的人都来吧,向我致敬吧,因为我————就是上帝,除我之外,再没有别的上帝了!这头野兽就是这样假仁假义地夸耀自己的善行,经书中说:这头野兽很可怕,什么都不像;狡猾的狼就是这样披着羊皮隐蔽起来,捕捉一切,把它吞食。正教徒们,听一听先知的话吧:走吧,我的人,离开巴比伦吧!自救吧,因为在城市里活人不会得救,从城市里逃跑吧,受迫害者,正派的人们,逃到森林和荒野里去吧,穷苦的和寻找未来的人们,按照神的指示,躲藏到大山里和山洞中,躲藏到地窖里,因为兄弟们,你们自己会看到,我们正处在无数的灾难之中————反基督要来了,

    我们这个时代因他而要结束。阿门!”

    他沉默了。闪电耀眼的光辉把他从头到脚全都照亮;在这闪光中观看他这个小老头的人,觉得他是一个巨人;一声沉闷的雷鸣好像发自地下————成了他讲话的回声,充溢着天和地。他沉默了,大家也都默不作声。又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原木下面潺潺的流水声和从木筏另一端传来的伊万努什卡拖长的悲伤的歌声:

    棺材呀,我的橡树独木棺,

    你们是人人永久的住宅。

    白昼结束,傍晚临近,

    叶落终究要归根呐,

    最后的时代已来临。

    由于这支歌,寂静变得更加深沉和更加威严。

    突然,一声轰鸣,一束焰火腾空而起,在黑暗的夜空中雨点儿般地撒落下彩虹似的繁星;它们映照在涅瓦河里,在它那面黑色的镜子里加大了一倍————也燃起了焰火。燃起了带有透明画面的木牌,转动起火的轮子,火的喷泉火花四溅,从白炽如阳光的火焰中展现出一个个庙宇般的建筑物。维纳斯已经耸立在涅瓦河畔的长廊里,从那里沿着水面传来饮宴者的欢呼声:“万岁!万岁!万万岁!伟大的彼得,祖国之子,全俄国的皇帝!”响起了乐曲声。

    “兄弟们,这是最后的征兆!”科尔尼利长老兴奋地喊道,伸手指着焰火,“正如圣伊波里特所证明的:人们用不可理解的歌声和不断的欢呼声与激烈的狂叫声来赞颂他这个反基督。光辉,胜过一切的光辉笼罩着他,他本是黑暗的最高长官。他把白天变成黑夜,把黑夜变成白天,把太阳和月亮变成鲜血,把火从天上驱走……”

    在燃烧着的宫殿中出现了彼得的形象,像巨人神普罗米修斯一样的俄国雕塑师。

    “所有的人都向他顶礼膜拜,”长老结束说,“欢呼:万岁!万岁!万万岁!这头野兽像什么人?谁能跟他战斗?他给了我们天火!”

    大家看着焰火都惊呆了。当被彩虹般的五彩焰火所照亮的烟团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海怪,长着有鳞片的尾巴、带刺儿的鳍和翅膀,只见它顺着涅瓦河从彼得保罗要塞向夏园飘来————他们觉得,这也就是启示录中所预言的那头从深渊里出来的野兽。他们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着,以为会看见魔鬼反基督在水中向他们走来而“不湿鞋”,或者在雷电中扇动着火的翅膀向他们飞来,所向披靡。

    “噢,弟兄们,弟兄们呀!”彼季卡像一片叶子似的浑身发抖,上下牙齿不停地碰撞,“可怕……我们正在谈论他,可是他不是就在这里,就在近处吗?你们看,我们吓成什么样了!”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会像女人这样胆小。一根山杨木桩塞进喉咙里,事情也就完了!……”塞米萨仁内伊开始鼓起勇气,可是坐在他身旁的狂叫症患者基里凯娅却突然尖叫一声倒下去,一边叫喊着一边抽搐起来————他也脸色变白,浑身发抖。

    基里凯娅是在童年时坐的病。她自己讲过,有一次,继母给她盛了一碗菜汤让她吃,并破口大骂:吞去吧,鬼东西!————打那儿以后过了两个星期,基里凯娅就生病了,听见肚子里有个东西像小狗似的咕咕叫;别的人也都听见了这种咕咕叫声;的确是在她的肚子里————有魔鬼的魔力,用人的舌头和野兽的声音说话。把她关押起来,根据皇上关于狂叫者的谕旨,她受到审讯,挨了笞杖和鞭打。她保证“今后不再狂叫,一旦再犯,必将受重罚,挨鞭打和流放到纺织作坊去终身做工”。可是鞭子并没能把魔鬼赶跑,她照旧继续狂叫。

    基里凯娅说:“噢,恶心,恶心!……”又哭又笑,狂叫不止,时而像狗,时而像羊,时而像青蛙,时而像猪,或者像别的动物。

    木筏上的守夜狗被这种奇怪的声音吵醒,从狗窝里钻出来。这条狗由于饥饿而瘦骨嶙峋,肚皮塌陷,肋骨隆起。站在它旁边的伊万努什卡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继续唱自己的。狗扬着头,尾巴夹在后腿中间,向着焰火哀怨地吠着。狗吠和基里凯娅的狂叫汇成一个声音。

    往基里凯娅身上泼完水,长老向她俯下身去,念着驱赶魔鬼的咒语,往她的脸上又是吹,又是吐,又是用红色的皮念珠抽打。她终于静下来,像是昏迷了似的,睡着了。

    焰火熄灭了。木筏上的篝火也已快要成为灰烬。黑暗降临了。什么也没有发生。反基督没有来。没有什么令人惊惧的。可是悲伤却向他们袭来,比惊惧还令人惊惧。他们照旧坐在木筏上,在这漆黑的天和漆黑的水之间,形成孤零零的一小堆,被遗忘了,犹如孤悬在这两重天际中间的空中。万籁俱静。木筏一动不动。然而,他们却觉得好像是在迅速地飞翔,坠入黑暗————漆黑的无底深渊,那头野鲁的巨口,走向无法逃脱的末日。

    在这个漆黑闷热的夜里,唯有蓝色的闪电不时地闪动,从夏园传来小步舞曲柔和的声音,也从维纳斯的王国里传来令人陶然欲醉的爱情的叹息,只听牧童达甫尼斯一边解着牧女赫洛娅的腰带,一边低吟道:

    丘比特,射出你的箭吧。

    我们已经不是没有伤痛,

    然而,被爱情之箭射中,

    即使溃烂也都感到甜蜜,

    你那金色的爱情之箭

    让我们人人全都折服。

    注解:

    1这个名字与俄语动词“居住”同根。

    2据《圣经·旧约》,但支派为以色列人的一支,十分好战,有时过着无法无天的强盗生活。

    3“斯德哥尔摩”在俄语中读音接近玻璃一词,因此老百姓有时把瑞典叫作玻璃国。

    4尼康(1605——1681)俄国东正教宗主教,在沙皇阿列克塞·米哈伊洛维奇的支持下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致使教会内部发生分裂。

    5古罗马的时间之神,新年就是祭祀他的节日。

    6耶稣的使徒之一,曾随耶稣外出传道;原名西门,耶稣为他改名彼得。

    二

    涅瓦河上,紧挨着皇太子的木筏,停着一艘从阿尔汉格尔斯克开来的大平底船,上面堆放着的陶瓷器皿像一座小山一样。船主是富商普什尼科夫,他是北方沿海的分裂派教徒,在自己的船上窝藏逃亡的隐姓埋名的旧教派人物。船尾甲板下面有一些跟仓房一样的小型木板船舱,农妇阿莲娜·叶菲莫娃就在其中的一个栖身。阿莲娜是个农家女,莫斯科制币匠、圣像破坏运动的拥护者马克西姆·叶列梅耶夫的妻子。圣像破坏运动的主要导师————理发匠福姆卡被焚时,叶列梅耶夫抛下妻子,跑到下游的城市去了。她本人既不是分裂派教徒,也不是东正教徒;捏着两个指头画十字,这是一个长老教她的,那个长老来到她那里,对她说“不要捏着三个指头向上帝祷告”;可是她却到东正教教堂去,向东正教的神职人员忏悔。虽然听到过有关彼得的可怕传闻,但她相信他真的是俄国沙皇,并且喜欢他。她祈求上帝能让她亲眼见见皇帝陛下。于是就来到彼得堡想要看看皇上。她一直有个想法:祈求上帝让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悔过,回到自己父辈的信仰上来,停止对旧教派信徒的迫害,能让那些人也跟东正教教会联合起来。阿莲娜自己专门编了一篇祈祷词,好让不同的信仰联合起来,她本来想要把这篇祈祷词告诉给神父,但是一直没敢这么做,“因为编得不好”。她云游过许多修道院;她在沃兹涅先斯克修道院和喀山圣母教堂为长老们念了六个星期的沙皇颂歌;她自己每天为他叩头两千,或三千。然而这些她还觉得不够,最后,她不顾一切,想出一个办法:让自己的侄儿、十四岁的男孩瓦夏把她编的关于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以及各种信仰联合的祈祷词写了一份,缝在一个小口袋里,挂在小十字架下面,然后交给乌斯宾斯基大教堂的神父,并没有告诉他秘藏的祈祷词。

    在木筏上听了那番谈话之后,阿莲娜回到平底船上自己的单人居室,当她想起这天晚上所听到的关于皇上的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怀疑:关于沙皇的种种议论莫非都是真的,能为这种沙皇向上帝祈祷吗?

    她在黑暗气闷的板棚里一动不动地躺着,大睁着双眼,一身冷汗,这样躺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终于起来了,点燃一个小蜡头儿,把它放在墙角悬挂在木隔板上悲苦众生的圣母像前(这幅圣母像跟彼得在维纳斯雕像基座前拿给人看的那幅是一样的),跪下,叩了三百个头,开始祈祷,眼含热泪,一边叹息着一边绝望地祷告,祈祷词就是缝在乌斯宾斯基大教堂小十字架底下布袋里的那一篇:

    “你听着,神圣的大教堂及其整个二级天使和六翼天使的供桌、先知和祖宗、逢迎者和受难者、福音书和福音书里所有的圣训————全都想想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吧!你听着,神圣的使徒大教堂及其所有的圣像和有灵验的小十字架、所有使徒的书和神灯、枝形大吊灯和蜡烛、供桌罩布和袈裟、砖墙和铁栏、繁茂的树和鲜艳的花!噢,我也祈求美丽的太阳: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噢,月亮,你这第二盏明灯,和所有的星辰!噢,苍天和云彩!噢,大雷雨的阴云和狂暴的飓风与旋风!噢,天上飞的鸟儿!噢,蓝色的海洋和江河湖泊!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海里的鱼儿、田野里的牲口和橡树林里的野兽、田野和森林以及地上生长的一切,都向天上的沙皇为我们的沙皇彼得·阿列克塞耶维奇祈祷吧!”

    一道木板墙把女人阿莲娜的小单间跟隔壁那间宽敞一些的净室隔开,科尔尼利长老带着他的门徒吉洪住在那里。吉洪在木筏上一言没发,只是听别人谈话,听得比任何人都精神集中。大家散去之后,长老乘一条独木舟上岸去会见其他一些分裂派教徒,和他们谈论将要发生在伏尔加河左岸凯尔仁涅茨森林里的一起集体自焚,将有一千多受迫害的旧教派信徒参加。吉洪独自一人回到那间浮在水上的净室,躺下了,但是也跟隔壁小单间里的女人阿莲娜一样,没能入睡,思索着那天夜里所听到的事。他感觉到,这些思想会决定他今后的前途,将会出现一个时刻,像一把刀一样把他的生活切成两半。“我现在就像是坐在刀刃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倒向哪一边,就向着那一边走去。”

    他的过去也跟着未来一起展现在他的眼前。

    他出身于扎波尔斯基公爵家族,这个家族以前曾显赫一时,但早已衰败没落。吉洪是个独生子,是这个家族最后的苗裔。父亲曾经是火枪兵的首领,参加了反对彼得的叛乱,站在米洛斯拉夫斯基一边,拥护旧的俄国和旧教派信仰。1698年大搜捕期间,他在主易圣容军团的监狱里受到审讯,在红场的克里姆林宫里被处决。八岁的吉洪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由年迈的仆人叶美里扬·帕霍梅奇照管。这个孩子虚弱消瘦;患有癫痫症,不时地发作;他热烈而温情地爱着父亲。老仆担心孩子的健康,隐瞒了父亲之死,对吉洪说,父亲到遥远的萨拉托夫领地办事去了。可是孩子哭了,很伤心,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游荡,像个幽灵,心里感到了灾难。他终于忍受不住了。有一天,经过长时间的仔细询问之后,从家中逃了出来,想要到克里姆林去,他的伯父住在那里,向他打听父亲的情况。可是当时伯父已经不在人世,他和吉洪的父亲一起被处决了。

    孩子在斯帕斯门附近遇到几辆大马车,只见上面满满地装着被处决的火枪兵的尸体,这些半裸的尸体都是随随便便扔到车上去的,像是从屠宰场拉出来的杀死的牲畜。这些尸体是运往义冢去的,也就是一个屠宰坑,把这些尸体跟一切脏东西一起一股脑儿地抛进去:沙皇就是这样下令的。从克里姆林宫城墙上的炮眼里伸出木杆,上面悬挂着无数的尸体,像是“肉柈子”————像是阿斯特拉罕咸鱼一捆捆地挂在太阳底下晾晒一样。

    沉默无言的老百姓整天聚集在红场上,不敢走到刑场的近处,只能从远处观望。吉洪挤过人群,在宣谕台附近的血坑里看见几根又长又粗的原木,这是用来搭断头台的。死囚们相互拥挤着,有时是三十多人为一批,把头放在那上面,排成一行。那时,沙皇正在宫里饮宴,宴会厅的窗户朝着广场,他身边的一些大贵族、弄臣和宠宦在把人头砍下来。沙皇不满意他们的工作————不熟练的刽子手们的手发抖了————下令把二十名死囚带到他饮宴的餐桌前,在这里亲手把他们处决:在一片欢呼万岁声和乐曲声中,他喝一杯酒,砍一颗头;酒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砍头声一声接着一声地响;酒和血流到一起,酒中掺了鲜血。

    吉洪也看见了绞刑架,呈十字架形的绞刑架是用来处决火枪兵中的神甫的,打扮成宗主教的弄臣尼基塔·卓托夫亲自把他们绞死;还见到许多车裂刑具,只见车轮上绑着被车裂者的四肢;铁扦和尖木桩上插着半腐烂的头颅:根据沙皇的谕旨,不到完全腐烂,不准把它们摘下。空气充满臭味。乌鸦一群一群地在广场上空盘旋。

    孩子仔细观察着一颗头颅。它在透明的蓝天和金色与玫瑰色的浮云衬托下变成了黑色:远处————克里姆林宫里大教堂的圆顶仿佛是在燃烧,闪着红光;传来晚祷的钟声。突然间,吉洪觉得,仿佛一切————天空、教堂的圆顶、他脚下的土地————都在晃动,他本人陷进深渊。那颗插在铁扦上的头颅被挖掉了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他认出那是父亲的头。响起了鼓声。从拐角后面走出一连主易圣容近卫军,押解一些拉着新的牺牲者的大车。死囚们穿着白色尸衣,手执燃着的蜡烛,脸色平静。最前面有一个高个子的人骑着马。他的脸色也很平静,但令人恐怖。

    这是彼得。吉洪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现在立刻认了出来。这个孩子觉得,已死的父亲的头颅正在用那双空洞洞的眼窝紧紧盯着沙皇的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失去了知觉。要不是一个名叫格里高利·塔里茨基的老人注意到他,他定会被惊恐拥来的人群给踩死。这个老人原来是帕霍梅奇的多年好友,他把吉洪抱起来,带回家。那天夜里,吉洪犯了癫痫,从来没有这么厉害。他勉强活过来。

    格里高利·塔里茨基是个默默无闻的人,很穷,靠着抄写古书和手稿为生,他是第一批开始证明彼得是反基督的人中间的一个。后来在大搜捕中指控他“以反对反基督的狂热和值得怀疑的恐惧在老百姓中间用恶毒的语言辱骂皇上”。他写了一部题为《论反基督降临和世界末日》的书,想要把这部手稿付印,并“把这些书无偿地抛到老百姓中间去”。格里高利经常到帕霍梅奇那里去,跟他谈论沙皇————反基督和近期发生的种种事情。科尔尼利长老当时住在莫斯科,也参加了这些谈话。小吉洪听过三个长老谈话,这三个人像三只不祥的乌鸦,黄昏时聚集在一座空房子里,呱呱地叫道:“世界末日快要到了,一个凶残的时代来了,艰难的岁月来了:没有了真正的信仰,没有了石头墙壁,没有了坚实的柱子,基督教的信仰被扭曲了。反基督就在近期内降临:整个大地都将燃烧,并且由于我们无法无天而烧到地下六十肘 1 深。”他们讲道,看见了“一条令人厌恶的和极其可怕的黑蛇,它在尼康派 2 教堂举行祈祷仪式时趴在大主教的肩上取代了他们的披肩,一边爬一边咝咝地叫;或者夜间蜷曲在皇宫墙边,把头和嘴伸进皇宫里面,向沙皇耳语”。凄凉的谈话变成更加凄凉的歌声:

    天上的王基督说:

    唉,你们,我的子民

    你们赶快跑进荒原,

    跑进森林和山洞里。

    分散开,我可爱的人们,

    像棕黄色的沙粒一样,

    像沙粒,像灰烬一样,

    你们死去,我可爱的人们,

    你们要是不死而复生,

    就无法走进天国!

    吉洪特别贪婪地听那些关于伏尔加河左岸密林和平原里秘密居民的故事,关于亮峪湖上的隐形城基捷日的故事。那个地方好像是荒无人迹的森林。可是那里也有教堂和房舍,也有修道院和居民。夏天的夜里,湖面上可以听到钟声,清澈的水中映出教堂的圆顶。那里是真正的人间天国:安宁、寂静、永远快乐;圣父们在那里像百合花一样盛开不衰,像柏树和椰枣一样永远常青,像珍珠一样宝贵,像天上星辰一样永世长存;出自他们嘴中向上帝的不断祈祷,像神香一样芳香,像手提香炉一样卓绝;而每逢夜幕下垂,他们的祈祷有时可以看得见,如火星四射的火柱;光辉明亮,不点蜡烛也可读书写字。主爱他们,像是保护眼珠一样保护他们,伸出自己的手掌把他们遮盖,让别人看不见他们,直到世界终结。他们不知道来自反基督那头野兽的痛苦和悲伤,只是为我们这些罪人日夜忧伤————因为我们和整个俄国都退却了,竟使反基督统治着俄国。通向这个隐形城市只有一条小径,称作拔都路,穿过不见天日的林莽,周围有各种妖魔鬼怪和吓人的毒蛇猛兽,而且任何人都找不到这条小径,唯有上帝亲自引导,才能走向这个安宁的栖身之处。

    吉洪听着这些故事,向往到那里去,到茂密的森林和荒原去。他怀着无法形容的悲苦和甜蜜,跟随着帕霍梅奇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关于青年隐者亚瑟王子的古老诗句:

    美丽的荒原母亲哟!

    我要穿过森林,越过沼泽,

    我要翻过高山,钻进洞穴,

    我,年轻的王子亚瑟,

    将搭一个小小茅舍,

    在翠绿的橡树林中游荡,

    乐得个逍遥自在。

    布谷鸟儿在林中鸣叫,

    射出那动人的目光,

    对我进行谆谆教诲。

    荒原呀,我的亲娘,

    你那里有腐烂的倒木————

    对于我却是天堂的食品,

    又香又甜,丰美而可口;

    处处都有冰凉的河水————

    那是比蜂蜜还甜的饮料。

    吉洪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时地,尤其是在癫痫病发作前夕,出现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什么都不像,既令人恐惧得无法忍受,同时又很甜蜜,经常都是既新鲜又熟悉。这种感觉里既有恐惧和惊奇,也有回忆————仿佛是对另一个世界的回忆,但更多的是好奇,是希望,希望应该发生的事尽快发生。他从来都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种感觉,而且也不会用任何言语来表述这种感觉。后来,当他已经开始思考和认识世界的时候,这种感觉在他身上跟世界末日、第二次降临的思想融为一体。

    那三个老人最不祥的呱呱叫声有时也使他漠不关心,而一些偶然的、瞬息间的东西————色彩、声音、气味————却以一种突如其来的力量唤醒了他的这种感觉。他家的房子坐落在莫斯科河南岸麻雀山的山坡上;花园直抵悬崖,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莫斯科————只见一堆堆黑色的房子,使人想到砍断的原木,在这一切的上方是克里姆林宫的白石围墙和无数的教堂金色圆顶。吉洪往往站在悬崖上长时间地观望壮丽而又可怕的落日景象,这经常发生在暴风雨的晚秋季节。在死气沉沉的蓝色的、紫色的、黑色的,或者火红色的,好像是被鲜血染成的云彩中,他觉得,时而出现一条巨蛇,把莫斯科盘了起来,时而出现一头长着七只脑袋的怪兽,一个淫荡的女人骑在上面痛饮下流无耻之杯,时而出现天使的大军,在驱赶魔鬼,用火焰击毙它们,结果是天上血流成河,时而出现光辉灿烂的锡安山 3,由未来的主率领降临人间的隐形城。某些日常生活琐事也能在他身上唤起这种感觉,例如闻见烟草味;再如看见第一本落到他眼里的根据彼得的谕旨在阿姆斯特丹用新发明的“活字”印刷的俄文书;看见德国人集居区里新开店铺的某些招牌;奇特的假发发型,打着一绺绺可笑的发卷,长得像犹太人的长鬓发,或者像狗耳朵;不久以前还是大胡子的年老的俄国人,刚刚把脸刮光,面部表情异常奇特。八十岁的老爷爷叶列美伊奇住在他们家的果园里养蜂,有一天在城关卡被沙皇的警察抓去,被强行剃掉胡子,长袍也按照一定尺度给剪短,剪到膝盖处。老人回到家,像个孩子似的大哭一场,不久就病倒,最后一命呜呼。吉洪很喜欢这个老头,很可怜他。但是看见胡须被剃掉和衣服被剪短的老人号啕大哭,他却止不住笑,这笑声如此奇怪和不自然,帕霍梅奇吓了一跳,以为他又犯了癫痫。在这笑声中有一种末日的恐怖感。有一年冬天,出现了彗星————拖着大尾巴的星星,如帕霍梅奇所说的。这个孩子早就想要看看这颗怪星,可是却不敢瞅它;故意扭过脸去,眯起眼睛,以便不看见它。可是却偶然间看见了,当时是晚上,帕霍梅奇抱着他去浴室,穿过一条被积雪给封住了的胡同。在胡同尽头,在黑色房子中间,在白雪覆盖的大地上空,在蓝黑色的天际边缘上闪耀着一颗巨大的亮星,稍稍有些倾斜,仿佛是奔向无限广阔的空间。它并不可怕,而是令人亲切,使人觉得可爱,是人所希望的,他看着这颗星,看也看不够。那种熟悉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强烈,使他兴奋和惊恐,心都收缩了。他的整个身躯向着这颗星伸去,好像是刚刚睡醒,脸上露出朦胧的笑容。就在这一瞬间,帕霍梅奇感到他的身体一阵痉挛。从孩子的胸部发出一声叫喊。他的癫痫病第二次发作了。

    当他年满十六岁的时候,像其他贵族子弟一样,被送进“数学和航海技艺学校”。学校设在苏哈列夫塔里面,雅科夫·勃留斯将军在那儿从事天象观测,此人被认为是魔法师和巫师:一个在第二市民街卖渍苹果的斜眼女人看见,一个冬夜,勃留斯骑着望远镜从他那个塔顶上直接往月亮飞去。假如不是把孩子们强行拉去,帕霍梅奇说什么也不会让吉洪到那个鬼地方去。

    这些贵族青年从自己的庄园给押解到学校,关在里面与外界隔绝,有的已经结婚,三十,甚至四十岁,和真正的孩子同坐一张书桌,同背一本书,书中有一幅图画,画着一个先生用一束树条抽打一个趴在凳子上的学生,文字说明是:每人皆应安心学习。所有的启蒙课本都装饰着这一类的诗句:

    上帝呀,为这些小树祝福吧,

    他们靠着树条抽打才能成材。

    白桦树条能打动小孩子的心,

    橡木棍棒能使成年人更坚强。

    沙皇的谕旨规定:“从近卫军退役兵丁中挑选优秀者,每室配备一人,令其在学习时间手持树...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