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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父、事兄之心,则礼者固吾心之所有也。而圣人之说,又何从而不信乎?

    史论上

    史何为而作乎?其有忧也。何忧乎?忧小人也。何由知之?以其名知之。楚之史曰《梼杌》。梼杌,四凶之一也。君子不待褒而劝,不待贬而惩;然则,史之所惩劝者,独小人耳。仲尼之志大,故其忧愈大;忧愈大,故其作愈大。是以因史修经,卒之论其效者,必曰“乱臣贼子惧”。由是知史与经皆忧小人而作,其义一也。

    其义一,其体二,故曰史焉,曰经焉。大凡文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辞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夫《易》、《礼》、《乐》、《诗》、《书》,言圣人之道与法详矣,然弗验之行事。仲尼惧后世以是为圣人之私言,故因赴告策书以修《春秋》,旌善而惩恶,此经之道也;犹惧后世以为己之臆断,故本《周礼》以为凡,此经之法也。至于事则举其略,辞则务于简。吾故曰:经以道、法胜。史则不然,事既曲详,词亦夸耀,所谓褒贬,论赞之外无几。吾故曰:史以事、辞胜。

    使后人不知史而观经,则所褒莫见其善状,所贬弗闻其恶实。故曰: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使后人不通经而传史,则称谓不知所法,惩劝不知所沮。吾故曰: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

    经或从伪赴而书,或隐讳而不书,若此者众,皆适于教而已。吾故曰:经非一代之实录。史之一纪、一世家、一传,其间美恶得失固不可以一二数,则其论赞数十百言之中,安能事为之褒贬,使天下之人动有所法如《春秋》哉?吾故曰:史非万世之常法。

    夫规矩准绳所以制器,器所待而正者也。然而不得器则规无所效其圆,矩无所用其方,准无所施其平,绳无所措其直。史待经而正,不得史则经晦。吾故曰: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

    噫!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

    管仲论

    管仲相桓公,霸诸侯,攘戎狄,终其身齐国富强,诸侯不敢叛。管仲死,竖刁、易牙、开方用,桓公薨于乱,五公子争立,其祸蔓延,讫简公,齐无宁岁。

    夫功之成,非成于成之日,盖必有所由起;祸之作,不作于作之日,亦必有所由兆。故齐之治也,吾不曰管仲,而曰鲍叔;及其乱也,吾不曰竖刁、易牙、开方,而曰管仲。何则?竖刁、易牙、开方三子,彼固乱人国者,顾其用之者,桓公也。夫有舜而后知放四凶,有仲尼而后知去少正卯。彼桓公何人也?顾其使桓公得用三子者,管仲也。仲之疾也,公问之相。当是时也,吾以仲且举天下之贤者以对,而其言乃不过曰:竖刁、易牙、开方三子,非人情,不可近而已。

    呜呼!仲以为桓公果能不用三子矣乎?仲与桓公处几年矣,亦知桓公之为人矣乎?桓公声不绝乎耳,色不绝乎目,而非三子者,则无以遂其欲。彼其初之所以不用者,徒以有仲焉耳。一日无仲,则三子者可以弹冠相庆矣。仲以为将死之言,可以絷桓公之手足耶?夫齐国不患有三子,而患无仲;有仲,则三子者,三匹夫耳。不然,天下岂少三子之徒哉?虽桓公幸而听仲,诛此三人,而其余者,仲能悉数而去之耶?呜呼,仲可谓不知本者矣!因桓公之问,举天下之贤者以自代,则仲虽死,而齐国未为无仲也,夫何患?三子者,不言可也。

    五伯莫盛于桓、文。文公之才不过桓公,其臣又皆不及仲。灵公之虐,不如孝公之宽厚。文公死,诸侯不敢叛晋。晋袭文公之余威,得为诸侯之盟主者百有余年。何者?其君虽不肖,而尚有老成人焉。桓公之薨也,一败涂地。无惑也,彼独恃一管仲,而仲则死矣。

    夫天下未尝无贤者,盖有臣而无君者矣。桓公在焉,而曰天下不复有管仲者,吾不信也。仲之书,有记其将死,论鲍叔、宾胥无之为人,且各疏其短。是其心以为是数子者,皆不足以托国;而又逆知其将死。则其书诞谩不足信也。吾观史鰌以不能进蘧伯玉而退弥子瑕,故有身后之谏。萧何且死,举曹参以自代。大臣之用心,固宜如此也。

    夫国以一人兴,以一人亡。贤者不悲其身之死,而忧其国之衰,故必复有贤者,而后可以死。彼管仲者,何以死哉?

    权书八 六国

    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或曰:“六国互丧,率赂秦耶?”曰:“不赂者以赂者丧。盖失强援,不能独完。故曰弊在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则获邑,大则得城。较秦之所得,与战胜而得者,其实百倍;诸侯之所亡,与战败而亡者,其实亦百倍。则秦之所大欲,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战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举以予人,如弃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后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则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至于颠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此言得之。

    齐人未尝赂秦,终继五国迁灭,何哉?与嬴而不助五国也。五国既丧,齐亦不免矣。燕、赵之君,始有远略,能守其土,义不赂秦,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荆卿为计,始速祸焉。赵尝五战于秦,二败而三胜,后秦击赵者再,李牧连却之。洎牧以谗诛,邯郸为郡,惜其用武而不终也。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可谓智力孤危,战败而亡,诚不得已。向使三国各爱其地,齐人勿附于秦,刺客不行,良将犹在,则胜负之数,存亡之理,当与秦相较,或未易量。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

    衡论七 申法

    古之法简,今之法繁。简者不便于今,而繁者不便于古。非今之法不若古之法,而今之时不若古之时也。

    先王之作法也,莫不欲服民之心;服民之心,必得其情。情然耶,而罪亦然,则固入吾法矣。而民之情又不皆如其罪之轻重大小,是以先王忿其罪而哀其无辜,故法举其略,而吏制其详。杀人者死,伤人者刑,则以著于法,使民知天子之不欲我杀人伤人耳。若其轻重出入,求其情而服其心者,则以属吏。任吏而不任法,故其法简。

    今则不然,吏奸矣,不若古之良;民媮矣,不若古之淳。吏奸,则以喜怒制其轻重而出入之,或至于诬执;民媮,则吏虽以情出入,而彼得执其罪之大小以为辞。故今之法,纤悉委备,不执于一,左右前后,四顾而不可逃。是以轻重其罪,出入其情,皆可以求之法。吏不奉法,辄以举劾。任法而不任吏,故其法繁。

    古之法若方书,论其大概,而增损剂量,则以属医者,使之视人之疾,而参以己意。今之法若鬻履,既为其大者,又为其次者,又为其小者,以求合天下之足。故其繁简则殊,而求民之情以服其心,则一也。

    然则今之法不劣于古矣,而用法者尚不能无弊。何则?律令之所禁,画一明备,虽妇人孺子,皆知畏避;而其间有习于犯禁而遂不改者,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也。

    先王欲杜天下之欺也,为之度,以一天下之长短;为之量,以齐天下之多寡;为之权衡,以信天下之轻重。故度、量、权衡,法必资之官,资之官而后天下同。今也庶民之家,刻木比竹、绳丝缒石以为之;富商豪贾,内以大,出以小;齐人适楚,不知其孰为斗,孰为斛;持东家之尺而校之西邻,则若十指然。此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一也。

    先王恶奇货之荡民,且哀夫微物之不能遂其生也,故禁民采珠贝;恶夫物之伪而假真且重费也,故禁民糜金以为涂饰。今也,采珠贝之民,溢于海滨;糜金之工,肩摩于列肆。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二也。

    先王患贱之凌贵,而下之僭上也,故冠服器皿皆以爵列为等差,长短大小,莫不有制。今也工商之家,曳纨锦,服珠玉,一人之身,循其首以至足,而犯法者十九。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三也。

    先王惧天下之吏,负县官之势,以侵劫齐民也,故使市之坐贾,视时百物之贵贱而录之,旬辄以上,百以百闻,千以千闻,以待官吏之私续;十则损三,三则损一以闻,以备县官之公糶。今也吏之私续,而从县官公糶之法。民曰:“公家之取于民也固如是。”是吏与县官敛怨于下。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四也。

    先王不欲人之擅天下之利也,故仕则不商,商则有罚;不仕而商,商则有征。是民之商不免征,而吏之商又加以罚。今也吏之商既幸而不罚,又从而不征,资之以县官公糶之法,负之以县官之徒,载之以县官之舟,关防不讥,津梁不呵,然则为吏而商,诚可乐也,民将安所措手足?此又举天下皆知之,而未尝怪者,五也。

    若此之类,不可悉数,天下之耳习目熟,以为当然;宪官法吏,目击其事,亦恬而不问。夫法者,天子之法也。法明禁之,而人明犯之,是不有天子之法也,衰世之事也。

    而议者皆以为今之弊,不过吏胥骫法以为奸;而吾以为吏胥之奸,由此五者始。今有盗白昼持梃入室,而主人不知之禁,则逾垣穿穴之徒,必且相告而肆行于其家。其必先治此五者,而后诘吏胥之奸,可也。

    族谱引

    苏氏之《谱》,谱苏氏之族也。苏氏出于高阳,而蔓延于天下。唐神龙初,长史味道刺眉州,卒于官,一子留于眉。眉之有苏氏自此始。而谱不及焉者,亲尽也。亲尽则曷为不及?谱为亲作也。凡子得书而孙不得书者,何也?以著代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仕不仕,娶某氏,享年几,某日卒,皆书;而他不书者,何也?详吾之所自出也。自吾之父以至吾之高祖,皆曰讳某,而他则遂名之,何也?尊吾之所自出也。《谱》为苏氏作,而独吾之所自出得详与尊,何也?《谱》,吾作也。

    呜呼!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情见于亲,亲见于服,服始于衰,而至于缌麻,而至于无服。无服则亲尽,亲尽则情尽,情尽则喜不庆,忧不吊;喜不庆,忧不吊,则途人也。吾之所以相视如途人者,其初兄弟也。兄弟,其初一人之身也。悲夫!一人之身分而至于途人,此吾谱之所以作也。其意曰:分至于途人者,势也。势,吾无如之何也。幸其未至于途人也,使其无至于忽忘焉可也。呜呼!观吾之《谱》者,孝弟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

    系之以诗曰:吾父之子,今为吾兄。吾疾在身,兄呻不宁。数世之后,不知何人。彼死而生,不为戚欣。兄弟之情,如足与手,其能几何?彼不相能,彼独何心!

    上欧阳内翰书

    洵,布衣穷居,尝窃自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

    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

    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

    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焉。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而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攀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者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

    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望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

    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囊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矣。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噫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

    上韩枢密书

    太尉执事:洵著书无他长,及言兵事,论古今形势,至自比贾谊。所献《权书》,虽古人已往成败之迹,苟深晓其义,施之于今,无所不可。昨因请见,求进末议,太尉许诺,谨撰其说。言语朴直,非有惊世绝俗之谈、甚高难行之论,太尉取其大纲,而无责其纤悉。

    盖古者非用兵决胜之为难,而养兵不用之可畏。今夫水激之山,放之海,决之为沟塍,壅之为沼沚,是天下之人能之;委江河,注淮泗,汇为洪波,潴为太湖,万世而不溢者,自禹之后未之见也。夫兵者,聚天下不义之徒,授之以不仁之器,而教之以杀人之事。夫惟天下之未安,盗贼之未殄,然后有以施其不义之心,用其不仁之器,而试其杀人之事。当是之时,勇者无余力,智者无余谋,巧者无余技,故其不义之心变而为忠,不仁之器加之于不仁,而杀人之事施之于当杀。及夫天下既平,盗贼既殄,不义之徒聚而不散,勇者有余力则思以为乱,智者有余谋则思以为奸,巧者有余技则思以为诈,于是天下之患杂然出矣。盖虎豹终日而不杀,则跳踉大叫,以发其怒;蝮蝎终日而不螫,则噬啮草木,以致其毒。其理固然,无足怪者。昔者刘、项奋臂于草莽之间,秦、楚无赖子弟千百为辈,争起而应者,不可胜数。转斗五六年,天下厌兵,项籍死,而高祖亦已老矣。方是时,分王诸将,改定律令,与天下休息。而韩信、黥布之徒,相继而起者七国,高祖死于介胄之间而莫能止也。连延及于吕氏之祸,讫孝文而后定。是何起之易而收之难也!刘、项之势,初若决河,顺流而下,诚有可喜。及其崩溃四出,放乎数百里之间,拱手而莫能救也。呜呼!不有圣人,何以善其后?

    太祖、太宗躬擐甲胄,跋履险阻,以斩刈四方之蓬蒿。用兵数十年,谋臣猛将满天下,一旦卷甲而休之,传四世而天下无变。此何术也?荆楚、九江之地不分于诸将,而韩信、黥布之徒无以启其心也。虽然,天下无变而兵久不用,则其不义之心,蓄而无所发,饱食优游,求逞于良民。观其平居无事,出怨言以邀其上;一日有急,是非人得千金,不可使也。往年诏天下缮完城池,西川之事,洵实亲见。凡郡县之富民,举而籍其名,得钱数百万,以为酒食馈饷之费。杵声未绝,城辄随坏,如此者数年而后定。卒事,官吏相贺,卒徒相矜,若战胜凯旋而待赏者。比来京师,游阡陌间,其曹往往偶语,无所讳忌。闻之土人,方春时,尤不忍闻;盖时五六月矣,会京师忧大水,锄櫌畚筑列于两河之壖,县官日费千万,传呼劳问之声不绝者数十里,犹且睊睊狼顾,莫肯效用。且夫内之如京师之所闻,外之如西川之所亲见,天下之势,今何如也?

    御将者,天子之事也;御兵者,将之职也。天子者,养尊而处优,树恩而收名,与天下为喜乐者也,故其道不可以御兵;人臣执法而不求情,尽心而不求名,出死力以捍社稷,使天下之心系于一人,而己不与焉。故御兵者,人臣之事,不可以累天子也。今之所患,大臣好名而惧谤。好名则多树私恩,惧谤则执法不坚。是以天下之兵豪纵至此,而莫之或制也。顷者狄公在枢府,号为宽厚爱人,狎昵士卒,得其欢心。而太尉适承其后。彼狄公者,知御外之术,而不知治内之道,此边将材也。古者兵在外,爱将军而忘天子;在内,爱天子而忘将军。爱将军所以战,爱天子所以守。狄公以其御外之心,而施诸其内,太尉不反其道,而何以为治?

    或者以为兵久骄不治,一旦绳以法,恐因以生乱。昔者郭子仪去河南,李光弼实代之。将至之日,张用济斩于辕门,三军股栗。夫以临淮之悍,而代汾阳之长者,三军之士,竦然如赤子之脱慈母之怀而立乎严师之侧,何乱之敢生?且夫天子者,天下之父母也;将相者,天下之师也。师虽严,赤子不以怨其父母;将相虽厉,天下不也以咎其君。其势然也。天子者,可以生人、杀人,故天下望其生;及其杀之也,天下曰:是天子杀之。故天子不可以多杀。人臣奉天子之法,虽多杀,天下无以归怨。此先王所以威怀天下之术也。

    伏惟太尉思天下所以长久之道,而无幸一时之名;尽至公之心,而无恤三军之多言。夫天子推深仁以结其心,太尉厉威武以振其惰。彼其思天子之深仁,则畏而不至于怨;思太尉之威武,则爱而不至于骄。君臣之体顺,而畏爱之道立,非太尉吾谁望邪?

    仲兄文甫说

    洵读《易》至《涣》之六四,曰:“涣其群,元吉。”曰:“嗟夫!群者,圣人所欲涣以混一天下者也。盖余仲兄名涣,而字公群,则是以圣人之所欲解散涤荡者以自命也,而可乎?”他日以告,兄曰:“子其可无为我易之?”洵曰:“唯。”既而曰:“请以文甫易之,如何?”

    且兄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祇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太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徐委虵,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缅,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穀,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汨乎顺流,至乎沧海之滨,滂薄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缪,放乎空虚,掉乎无垠,横流逆折,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燄,跳者如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故曰:“风行水上涣。”此亦天下之至文也。

    然而此二物者,岂有求乎文哉?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是其为文也,非水之文也,非风之文也。二物者,非能为文,而不能不为文也。物之相使,而文出于其间也,故曰:此天下之至文也。今夫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以论乎自然。故夫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

    昔者君子之处于世,不求有功,不得已而功成,则天下以为贤;不求有言,不得已而言著,则天下以为口实。呜呼!此不可与他人道之,唯吾兄可也。

    送石昌言为北使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日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心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虏,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

    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虏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夷狄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大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夷狄!请以为赠。

    曾巩

    曾巩,宋,南丰人,字子固。少警敏,援笔成文,欧阳修一见奇其文,登嘉祐进士。历知齐、襄、洪、福、明、亳、沧诸州,所至务去民疾苦,拜中书舍人。卒年六十五。追谥文定。巩性孝友,为文源本六经,斟酌于司马迁、韩愈之书,虽才气横溢不足,而典雅笃实,卓然为儒家之言。论者谓与汉之董仲舒、刘向为尤近也。有《元丰类稿》。

    《战国策》目录序

    刘向所定《战国策》三十三篇,《崇文总目》称十一篇者阙。臣访之士大夫家,始尽得其书,正其误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后《战国策》三十三篇复完。叙曰:

    向叙此书,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后,谋诈用,而仁义之路塞,所以大乱。其说既美矣。卒以谓“此书战国之谋士度时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则可谓惑于流俗,而不笃于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时,去周之初已数百岁。其旧法已亡、旧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独明先王之道,以谓不可改者,岂将强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为哉?亦将因其所遇之时,所遭之变,而为当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二帝三王之治,其变固殊,其法固异,而其为国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后,未尝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盖法者,所以适变也,不必尽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可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岂好为异论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谓不惑乎流俗而笃于自信者也。

    战国之游士,则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乐于说之易合。其设心注意,偷为一切之计而已。故论诈之便而讳其败,言战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胜其害也;有得焉,而不胜其失也。卒至苏秦、商鞅、孙膑、吴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诸侯及秦用之者,亦灭其国。其为世之大祸明矣,而俗犹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时适变,为法不同,而考之无疵,用之无弊。故古之圣贤,未有以此而易彼也。

    或曰:“邪说之害正也,宜放而绝之。则此书之不泯,其可乎?”对曰:“君子之禁邪说也,固将明其说于天下,使当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从,然后以禁则齐;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说之不可为,然后以戒则明。岂必灭其籍哉?放而绝之,莫善于是。是以孟子之书,有为神农之言者,有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于此书之作,则上继《春秋》,下至楚汉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间,载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废也。”

    此书有高诱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二十二篇。《崇文总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云。

    《列女传》目录序

    刘向所叙《列女传》,凡八篇,事具《汉书》向列传。而《隋书》及《崇文总目》皆称向《列女传》十五篇,曹大家注。以《颂义》考之,盖大家所注,离其七篇为十四,与《颂义》凡十五篇,而益以陈婴母及东海以来凡十六事,非向书本然也。盖向旧书之亡久矣。嘉祐中,集贤校理苏颂始以《颂义》为篇次,复定其书为八篇,与十五篇者,并藏于馆阁。而《隋书》以《颂义》为刘歆作,与向列传不合。今验《颂义》之文,盖向之自叙。又《艺文志》有向《列女传颂图》,明非歆作也。自唐之乱,古书之在者少矣,而《唐志》录《列女传》凡十六家,至大家注十五篇者,亦无录,然其书今在。则古书之或有录而亡,或无录而在者,亦众矣,非可惜哉?今校雠其八篇及十五篇者已定,可缮写。

    初,汉承秦之敝,风俗已大坏矣,而成帝后宫,赵、卫之属尤自放。向以谓王政必自内始,故列古女善恶所以致兴亡者以戒天子,此向述作之大意也。其言大任之娠文王也,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又以谓古之人胎教者皆如此。夫能正其视听言动者,此大人之事,而有道者之所畏也。顾令天下之女子能之,何其盛也!以臣所闻,盖为之师傅保姆之助,《诗》《书》图史之戒,珩璜琚瑀之节,威仪动作之度。其教之者虽有此具,然古之君子,未尝不以身化也。故《家人》之义归于反身,《二南》之业本于文王,夫岂自外至哉!世皆知文王之所以兴,能得内助,而不知其所以然者,盖本于文王之躬化,故内则后妃有《关雎》之行,外则群臣有《二南》之美,与之相成。其推而及远,则商辛之昏俗,江汉之小国,兔罝之野人,莫不好善而不自知,此所谓身修故国家天下治者也。后世自学问之士,多徇于外物而不安其守,其室家既不见可法,故竞于邪侈,岂独无相成之道哉!士之苟于自恕,顾利冒耻而不知反己者,往往以家自累故也。故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信哉!如此人者,非素处显也,然去《二南》之风,亦已远矣,况于南乡天下之主哉!向之所述,劝戒之意,可谓笃矣。

    然向号博极群书,而此传称《诗·芣苢》、《柏舟》、《大车》之类,与今序《诗》者之说尤乖异,盖不可考。至于《式微》之一篇,又以谓二人之作。岂其所取者博,故不能无失欤?其曰象计谋杀舜及舜所以自脱者,颇合于《孟子》。然此《传》或有之,而《孟子》所不道者,盖亦不足道也。凡后世诸儒之言经传者,固多如此,览者采其有补,而择其是非可也。故为之序论以发其端云。

    《南齐书》目录序

    《南齐书》,八纪,十一志,四十列传,合五十九篇,梁萧子显撰。始,江淹已为《十志》,沈约又为《齐纪》,而子显自表武帝,别为此书。臣等因校正其讹谬,而叙其篇目曰:

    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言,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然而所托不得其人,则或失其意,或乱其实,或析理之不通,或设辞之不善,故虽有殊功韪德非常之迹,将暗而不章,郁而不发,而梼杌嵬琐奸回凶慝之形,可幸而掩也。

    尝试论之,古之所谓良史者,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何以知其然也?昔者唐虞有神明之性,有微妙之德,使由之者不能知,知之者不能明,以为治天下之本。号令之所布,法度之所设,其言至约,其体至备,以为冶天下之具,而为二典者推而明之。所记者独其迹也?并与其深微之意而传之,小大精粗,无不尽也;本末先后,无不白也。使诵其说者,如出乎其时,求其指者如即乎其人。是可不谓明足以周万事之理,道足以适天下之用,智足以通难知之意,文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则方是之时,岂特任政者皆天下之士哉?盖执简操笔而随者,亦皆圣人之徒也。

    两汉以来,为史者去之远矣。司马迁从五帝三王既没数千载之后,秦火之余,因散绝残脱之经,以及传记百家之说,区区掇拾,以集著其善恶之迹、兴废之端,又创己意,以为本纪、世家、八书、列传之文,斯亦可谓奇矣。然而蔽害天下之圣法,是非颠倒而采摭谬乱者,亦岂少哉?是岂可不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意,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乎?

    夫自三代以后,为史者如迁之文,亦不可不谓隽伟拔出之材、非常之士也。然顾以谓明不足以周万事之理,道不足以适天下之用,智不足以通难知之甚,文不足以发难显之情者,何哉?盖圣贤之高致,迁固有不能达其情而见之于后者矣,故不得而与之也。迁之得失如此,况其他耶?至于宋、齐、梁、陈、后魏、后周之书,盖无以议为也。

    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缋之变尤多,而其文益下,岂夫材固不可以强而有邪?数世之史既然,故其事迹暧味,虽有随世以就功名之君,相与合谋之臣,未有赫然得其倾动天下之耳目,播天下之口者也。而一时偷夺倾危、悖理反义之人,亦幸而不暴著于世,岂非所托不得其人故也?可不惜哉!

    盖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故为之者亦必天下之材,然后其任可得而称也。岂可忽哉!岂可忽哉!

    书《魏郑公传》后

    予观太宗常屈己以从群臣之议,而魏郑公之徒,喜遭其时,感知己之遇,事之大小,无不谏诤。虽其忠诚自至,亦得君以然也。则思唐之所以治,太宗之所以称贤主,而前世之君不及者,其渊源皆出于此也。能知其有此者,以其书存也。及观郑公以谏诤事付史官,而太宗怒之,薄其恩礼,失终始之义,则未尝不反复嗟惜,恨其不思,而益知郑公之贤焉。

    夫君之使臣,与臣之事君者何?大公至正之道而已矣。大公至正之道,非灭人言以掩己过,取小亮以私其君,此其不可者也。又有甚不可者,夫以谏诤为当掩,是以谏诤为非美也,则后世谁复当谏诤乎?况前代之君,有纳谏之美,而后世不见,则非惟失一时之公,又将使后世之君谓前代无谏诤之事,是启其怠且忌矣。太宗末年,群下既知此意而不言,渐不知天下之得失,至于辽东之败,而始恨郑公不在,世未尝知其悔之萌芽出于此也。

    夫伊尹、周公何如人也?伊尹、周公之切谏其君者,其言至深,而其事至迫。存之于书,未尝掩焉。至今称太甲、成王为贤君,而伊尹、周公为良相者,以其书可见也。令当时削而弃之,成区区之小让,则后世何所据依而谏,又何以知其贤且良欤?桀、纣、幽、厉、始皇之亡,则其臣之谏词无见焉,非其史之遗,乃天下不敢言而然也。则谏诤之无传,乃此数君之所以益暴其恶于后世而已矣。

    或曰:《春秋》之法,为尊亲贤者讳,与此戾矣。夫《春秋》之所以讳者,恶也。纳谏岂恶乎?然则焚稿者非欤?曰:焚稿者谁欤?非伊尹、周公为之也。近世取区区之小亮者为之耳,其事又未是也。何则?以焚其稿为掩君之过,而使后世传之,则是使后世不见稿之是非;而必其过常在于君,美常在于己也,岂爱其君之谓欤?孔光之去其稿之所言,其在正邪,未可知也,而焚之而惑后世,庸讵知非谋已之奸计乎?

    或曰:造辟而言,诡辞而出,异乎此。曰:此非圣人之所曾言也。今万一有是理,亦谓君臣之间,议论之际,不欲漏其言于一时之人耳,岂杜其告万世也?

    噫!以诚信待己,而事其君,而不欺乎万世者,郑公也。益知其贤云。岂非然哉?岂非然哉?

    《礼阁新仪》目录序

    《礼阁新仪》三十篇,韦公肃撰,记开元以后至元和之变礼。史馆秘阁及臣书皆三十篇,集贤院书二十篇。以参相校雠,史馆秘问及臣书多复重,其篇少者八,集贤院书独具。然臣书有目录一篇,以考其次序,盖此书本三十篇,则集贤院书虽具,然其篇次亦乱。既正其脱谬,因定著从目录,而《礼阁新仪》三十篇复完。

    夫礼者,其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使人之言动视听一于礼,则安有放其邪心而穷于外物哉!不放其邪心,不穷于外物,则祸乱可息,而财用可充。其立意微,其为法远矣。故设其器,制其物,为其数,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者,皆人之起居、出入、吉凶、哀乐之具,所谓其用在乎言动视听之间者也。

    然而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法制度数,其久而不能无弊者,势固然也。故为礼者,其始莫不宜于当世,而其后多失而难遵,亦其理然也。失则必改制以求其当。故羲农以来,至于三代,礼未尝同也。后世去三代,盖千有余岁,其所遭之变,所习之便不同,固已远矣。而议者不原圣人制作之方,乃谓设其器,制其物,为其数,立其文,以待其有事,而为其起居、出入、吉凶、哀乐之具者,当一一以追先王之迹,然后礼可得而兴也。至其说之不可求,其制之不可考,或不宜于人,不合于用,则宁至于漠然而不敢为,使人之言动视听之间,荡然莫之为节,至患夫为罪者之不止,则繁于为法以御之。故法至于不胜其繁,而犯者亦至于不胜其众。岂不惑哉!

    盖上世圣人,有为耒耜者,或不为宫室;为舟车者,或不为棺椁。岂其智不足为哉?以谓人之所未病者,不必改也。至于后圣有为宫室者,不以土处为不可变也;为棺椁者,不以葛沟为不可易也。岂好为相反哉?以谓人之所既病者,不可因也。又至于后圣,则有设两观而更采椽之质,攻文梓而易瓦棺之素,岂不能从俭哉?以为人情之所好者,能为之节而不能变也。由是观之,古今之变不同,而俗之便习亦异,则亦屡变其法以宜之,何必一一以追先王之迹哉?其要在于养民之性,防民之欲者,本末先后能合乎先王之意而已,此制作之方也。故瓦樽之尚而薄酒之用,大羹之先而庶羞之饱,一以为贵本,一以为亲用。则知有圣人作而为后世之礼者,必贵俎豆,而今之器用不废也;先弁冕,而今之衣服不禁也。其推之皆然。然后其所改易更革,不至乎拂天下之势,骇天下之情,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意矣。是以羲农以来,至于三代,礼未尝同,而制作之如此者,未尝异也。后世不惟其如此,而或至于不敢为,或为之者特出于其势之不得已,故敬简而不能备,希阔而不常行,又不过用之于上,而未有加之于民者也。故其礼本在于养人之性,而其用在于言动视听之间者,历千余岁,民未尝得接于耳目,况于服习而安之者乎?至其陷于罪戾,则繁于为法以御之,其亦不仁也哉。

    此书所纪,虽其事已浅,然凡世之记礼者,亦皆有所本,而一时之得失具焉。昔孔子于告朔,爱其礼之存,况于一代之典籍哉?故其书不得不贵。因为之定著,以俟夫论礼者考而择焉。

    寄欧阳舍人书

    巩顿首载拜,舍人先生:

    去秋人还,蒙赐书及所先大父墓碑铭。反复观诵,感与惭并!

    夫铭志之著于世,义近于史,而亦有与史异者。盖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而铭者,盖古之人有功德、材行、志义之美者,惧后世之不知,则必铭而见之。或纳于庙,或存于墓,一也。苟其人之恶,则于铭乎何有?此其所以与史异也。其辞之作,所以使死者无有所憾,生者得致其严。而善人喜于见传,则勇于自立;恶人无有所纪,则以愧而惧。至于通材达识,义烈节士,嘉言善状,皆见于篇,则足为后法。警劝之道,非近乎史,其将安近?

    及世之衰,人之子孙者,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故虽恶人,皆务勒铭,以夸后世。立言者既莫之拒而不为,又以其子孙之所请也,书其恶焉,则人情之所不得,于是乎铭始不实。后之作铭者,常观其人。苟托之非人,则书之非公与是,则不足以行世而传后。故千百年来,公卿大夫至于里巷之士,莫不有铭,而传者盖少。其故非他,托之非人,书之非公与是故也!

    然则孰为其人,而能尽公与是欤?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盖有道德者之于恶人,则不受而铭之;于众人,则能辨焉。而人之行,有情善而迹非,有意奸而外淑,有善恶相悬而不可以实指,有实大于名,有名侈于实,犹之用人,非畜道德者恶能辨之不惑,议之不徇?不惑不徇,则公且是矣。而其辞之不工,则世犹不传,于是又在其文章兼胜焉。故曰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岂非然哉?

    然畜道德而能文章者,虽或并世而有,亦或数十年,或一二百年而有之。其传之难如此,其遇之难又如此!若先生之道德文章,固所谓数百年而有者也。先祖之言行卓卓,幸遇而得铭,其公与是,其传世行后无疑也。而世之学者,每观传记所书古人之事,至其所可感,则往往衋然不知涕之流落也,况其子孙也哉!况巩也哉!其追睎祖德,而思所以传之之由,则知先生推一赐于巩而及其三世。其感与报,宜若何而图之?

    抑又思若巩之浅薄滞拙,而先生进之;先祖之屯蹶否塞以死,而先生显之。则世之魁闳豪杰不世出之士,其谁不愿进于门?潜遁幽抑之士,其谁不有望于世?善谁不为?而恶谁不愧以惧?为人之父祖者,孰不欲教其子孙?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此数美者,一归于先生!

    既拜赐之辱,且敢进其所以然。所谕世族之次,敢不承教而加详焉?幸甚,不宣。

    宜黄县学记

    古之人,自家至于天子之国皆有学,自幼至于长,未尝去于学之中。学有《诗》、《书》、六艺、弦歌洗爵、俯仰之容,升降之节、以习其心体、耳目、手足之举措;又有祭祀、乡射、养老之礼,以习其恭让;进材、论狱、出兵、授捷之法,以习其从事。师友以解其惑,劝惩以勉其进,戒其不率。其所为具如此。而其大要则务使人人学其性,不独防其邪僻放肆也。虽有刚柔、缓急之异,皆可以进之于中,而无过不及。使其识之明、气之充于其心则用之于进退、语默之际,而无不得其宜;临之以祸福死生之故,无足动其意者。为天下之士,为所以养其身之备,如此。则又使知天地事物之变,古今治乱之理。至于损益废置、先后终始之要,无所不知。其在堂户之上,而四海九州之业、万世之策皆得;及出而履天下之任,列百官之中,则随所施为,无不可者。何则?其素所学问然也。

    盖凡人之起居、饮食、动作之小事,至于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体,皆自学出,而无斯须去于教也。其动于视听、四支者,必使其洽于内;其谨于初者,必使其要于终。驯之以自然,而待之以积久。噫!何其至也。故其俗之成,则刑罚措;其材之成,则三公百官得其士;其为法之永,则中材可以守;其入人之深,则虽更衰世而不乱。为教之极至此,鼓舞天下而人不知其从之,岂用力也哉!

    及三代衰,圣人之制作尽坏。千余年之间,学有存者,亦非古法。人之体性之举动,唯其所自肆,而临政治人之方,固不素讲。士有聪明朴茂之质,而无教养之渐,则其材之不成,固然。盖以不学未成之材,而为天下之吏,又承衰弊之后,而治不教之民。呜呼!仁政之所以不行,盗贼刑罚之所以积,其不以此也欤!

    宋兴几百年矣。庆历三年,天子图当世之务,而以学为先,于是天下之学乃得立。而方此之时,抚州之宜黄犹不能有学。士之学者皆相率而寓于州,以群聚讲习。其明年,天下之学复废,士亦皆散去,而春秋释奠之事,以著于令,则常以庙祀孔氏,庙废不复理。

    皇祐元年,会令李君详至,始议立学。而县之士某某与其徒,皆自以为得发愤于此,莫不相励而趋为之。故其材不赋而羡,匠不发而多。其成也,积屋之区若干,而门序正位,讲艺之堂、栖士之舍皆足。积器之数若干,而祀饮、寝食之用皆具。其像,孔氏而下从祭之士皆备。其书,经史百氏、翰林子墨之文章,无外求者。其相基会作之本末,总为日若干而已,何其周且速也!

    当四方学废之初,有司之议,固以谓学者人情之所不乐。及观此学之作,其在废学数年之后,唯其令之一唱,而四境之内响应而图之如恐不及。则夫言人之情不乐于学者,其果然也欤?宜黄之学者,固多良士。而李君之为令,威行爱立,讼清事举,其政又良也。夫及良令之时,而顺其慕学发愤之俗,作为宫室、教肄之所,以致图书、器用之须,莫不皆有以养其良材之士。虽古之去今远矣,然圣人之典籍皆在,其言可考,其法可求,使其相与学而明之,礼乐节文之详,固有所不得为者。若夫正心、修身、为国家天下之大务,则在其进之而已。使一人之行修,移之于一家;一家之行修,移之于乡邻族党;则一县之风俗成,人材出矣。教化之行,道德之归,非远人也,可不勉欤!

    县之士来请曰:“愿有记。”故记之。十二月某日也。

    筠州学记

    周衰,先王之迹熄。至汉,六艺出,因秦火之余,承于百家之后。言道德者,矜高远而遗世用;语政理者,务卑近而非师古;刑名兵家之术,则糅于暴诈。惟知经者为善矣,又争为章句训诂之学,以其私见,妄穿凿为说。故先王之道不明,而学者靡然游于所习。当是时,明先王之道者,扬雄而已,而雄之书世未知好也。然士之出于其时者,皆勇于自立,无苟简之心,其取与、进退、去就必度于礼义。及其已衰,而缙绅之徒抗志于强暴之间,至于废锢杀戮,而其操愈厉者,相望于后先。虽有不轨之臣,犹低回没世,不敢遂其篡夺。自此至于魏晋以来,其风俗之弊、人材之乏久矣。以迄于今,士乃有特起于千载之外,明先王之道,以寤后之学者。世虽不能皆知其意,而往往好之。故习其说者,论道德之旨而知应务之非近,议政理之体而知法古之非迂,不乱于百家,不蔽于传疏。其所知者若此,此汉之士所不能及。然能尊而守之者,则未必众也。故乐易惇朴之俗微,而诡欺薄恶之习胜。其于贫富贵贱之地,则养廉远耻之意少,而偷合苟得之行多。此俗化之美,所以未及于汉也。

    夫所闻或浅而其义甚高,与所知有余而其守不足者,其故何哉?由汉之士察举于乡闾,故不能不笃于自修。至于渐摩之久,则果于义者,非强而能者也。今之士选用于文章,故不得不笃于所学,至于循习之深则得于心者,亦不自知其至也。由是视之,则上之所好,下必有甚者焉,岂非信哉!今汉有教化开导之方,有庠序养成之流,则士于学行,岂有彼此之偏、先后之过乎?夫太学之道将欲诚意正心修身,以治其国家天下,而必本于先致其知。则知者固善之端,而人之所难至也。以今之士,于人所难至者既几矣,则上之施化莫易于斯时,顾所以导之如何尔。

    筠为州,在大江之西,其地僻绝。当庆历之初,诏天下立学而筠独不能应诏,州之士以为病。至治平三年,盖二十有三年矣,始告于知州事、尚书都官郎中董君仪。董君乃与通判郑君相州之东南,就亢爽之地,筑宫于其上。斋祭之室,讲诵之堂,休宿之庐,至于庖湢库厩,各以立焉。经始于其春,而落成于八月之望。既而来学者常数十百人,二君乃以书走京师,请记于予。

    予谓二君之于政,可谓知所务矣。使筠之士相与升降乎其中,讲先王之遗文,以致其知,其贤者超然自信而独立,其中材勉焉以待上之教化,则是二君之作,非独使夫来者玩思于空言,以干世取禄而已。故为之著予之所闻者以为记,而使归刻焉。

    越州赵公救灾记

    熙宁八年夏,吴越大旱。九月,资政殿大学士、右谏议大夫、知越州赵公,前民之未饥,为书问属县:“灾所被者几乡?民能自食者有几?当廪于官者几人?沟防构筑,可僦民使治之者几所?库钱仓廪,可发者几何?富人可募出粟者几家?僧道士食之羡粟书于籍者其几具存?”使各书以对,而谨其备。

    州县吏录民之孤、老、疾、弱、不能自食者,二万一千九百余人以告。故事:岁廪穷人,当给粟三千石而止。公敛富人所输,及僧道士食之羡者,得粟四万八千余石,佐其费。使自十月朔,人受粟日一升,幼小半之。忧其众相躁也,使受粟者男女异日,而人受二日之食。忧其且流亡也,于城市郊野为合粟之所,凡五十有七,使各以便受之,而告以去其家者勿给。计官为不足用也,取吏之不在职而寓于境者,给其食,而任以事。不能自食者,有是具也。能自食者,为之告富人,无得闭籴;又为之出官粟,得五万二千余石,平其价予民。为粜粟之所凡十有八,使籴者自便如受粟。又僦民完城四千一百丈,为工三万八千,计其佣与钱,又与粟再倍之。民取息钱者,告富人纵予之,而待熟,官为责其偿。弃男女者,使人得收养之。

    明年春,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募僧二人,属以视医药饮食,令无所恃。所时凡死者,使在处随收瘗之。

    法,廪穷人,尽三月当止。是岁尽五月而止。事有非便文者,公一以自任,不以累其属。有上请者,或便宜,多辄行。公于此时,蚤夜惫心力,不少懈,事巨细必躬亲;给病者药食,多出私钱。民不幸罹旱疫,得免于转死;虽死,得无失敛埋,皆公力也。

    是时,旱疫被吴越。民饥馑疾疠,死者殆半,灾未有巨于此也。天子东向忧劳,州县推布上恩,人人尽其力。公所拊循,民尤以为得其依归。所以经营绥辑,先后终始之际,委曲纤悉,无不备者。其施虽在越,其仁足以示天下;其事虽行于一时,其法足以传后世。盖灾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无,而能为之备。民病而后图之,与夫先事而为计者,则有间矣;不习而有为,与夫素得之者,则有间矣。予故采于越,得公所推行,乐为之识其详,岂独以慰越人之思,将使吏之有志于民者,不幸而遇岁之灾,推公之所已试,其科条可不待顷而具。则公之泽,岂小且近乎!

    公元丰二年以大学士加太子少保致仕,家于衢。其直道正行在于朝廷,恺弟之实在于身者,不著。著其荒政可师者,以为《越州赵公救灾记》云。

    王安石

    王安石,宋,临川人,字介甫,号半山,擢进士第。嘉祐中,历度支判官,上万言书,以变法为言,俄直集贤院知制诰。神宗时为相。谋改革政治、兴青苗水利、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法,物议腾沸。时名臣皆被斥,而新法卒无效,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元丰中,复拜左仆射,封荆国公,卒年六十六,谥文。安石性强忮,果于自用,能博辨以济其说,文章拗折峭深,如其为人。而论者谓宋以来善学韩文者,惟安石一人,所微逊者,间有过于瘦硬,无韩之浑融而恣肆耳,有《周官新义》、《临川集》、《唐百家诗选》。

    原性

    或曰:“孟、荀、杨、韩四子者,皆古之有道仁人。而性者,有生之大本也。以古之有道仁人而言有生之大本,其为言也宜无惑,何其说之相戾也?吾愿闻子之所安。”

    曰:吾所安者,孔子之言而已。夫太极者,五行之所由生,而五行非太极也。性者,五常之太极也,而五常不可以谓之性。此吾所以异于韩子。且韩子以仁、义、礼、智、信五者谓之性,而曰天下之性恶焉而已矣。五者之谓性而恶焉者,岂五者之谓哉?

    孟子言人之性善,荀子言人之性恶。夫太极生五行,然后利害生焉,而太极不可以利害言也。性生乎情,有情然后善恶形焉,而性不可以善恶言也。此吾所以异于二子。孟子以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因以谓人之性无不仁。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怨毒忿戾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人之性无不善,而人果皆无之乎?孟子以恻隐之心为性者,以其在内也。夫恻隐之心与怨毒忿戾之心,其有感于外而后出乎中者有不同乎?荀子曰:“其为善者,伪也。”就所谓性者如其说,必也恻隐之心人皆无之,然后可以言善者伪也,而人果皆无之乎?荀子曰:“陶人化土而为埴,埴岂土之性也哉?”夫陶人不以木为埴者,惟土有埴之性焉,乌在其为伪也?且诸子之所言,皆吾所谓情也、习也,非性也。

    杨子之言为似矣,犹未出乎以习而言性也。古者有不谓喜、怒、爱、恶、欲情者乎?喜、怒、爱、恶、欲而善,然后从而命之曰仁也、义也;喜、怒、爱、恶、欲而不善,然后从而命之曰不仁也、不义也。故曰有情然后善恶形焉。然则善者,情之成名而已矣。孔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吾之言如此。然则“上智与下愚不移”,有说乎?曰:“此之谓智愚,吾所云者,性与善恶也。”恶者之于善也,为之则是;愚者之于智也,或不可强而有也。伏羲作《易》,而后世圣人之言也,非天下之至精至神,其孰能与于此?孔子作《春秋》,则游、夏不能措一辞。盖伏羲之智,非至精至神不能与,惟孔子之智,虽游、夏不可强而能也,况所谓下愚者哉。其不移明矣。

    或曰:“四子之云尔,其皆有意于教乎?”曰:“是说也,吾不知也。圣人之教,正名而已。”

    周公论

    甚哉,荀卿之好妄也!载周公之言曰:“吾所执贽而见者十人,还贽而相见者三十人,貌执者百有余人,欲言而请毕事千有余人。”是诚周公之所为,则何周公之小也!

    夫圣人为政于天下也,初若无为于天下,而天下卒以无所不治者,其法诚修也。故三代之制,立庠于党,立序于遂,立学于国,而尽其道以为养贤教士之法,是士之贤虽未及用,而固无不见尊养者矣。此则周公待士之道也。诚若荀卿之言,则春申、孟尝之行,乱世之事也,岂足为周公乎?且圣世之士,各有其业,讲道习艺,患日之不足,岂暇游公卿之门哉?彼游公卿之门,求公卿之礼者,皆战国之奸民,而毛遂、侯嬴之徒也。荀卿生于乱世,不能考论先王之法,著之天下,而惑于乱世之俗,遂以为圣世之士亦若是而已,亦已过也。且周公之所礼者,大贤与,则周公岂唯执贽见之而已,固当荐之天子,而共天位也。如其不贤,不足与共天位,则周公如何其与之为礼也?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盖君子之为政,立善法于天下,则天下治;立善法于一国,则一国治。如其不能立法,而欲人人悦之,则日亦不足矣。使周公知为政,则宜立学校之法于天下矣;不知立学校而徒能劳身以待天下之士,则不唯力有所不足,而势亦有所不得,周公亦可谓愚也。或曰:“仰禄之士犹可骄,正身之士不可骄也。”夫君子之不骄,虽暗室不敢自慢,岂为其人之仰禄而可以骄乎?”

    呜呼!所谓君子者,贵其能不易乎世也。荀卿生于乱世,而遂以乱世之事量圣人。后世之士尊荀卿以为大儒而继孟子者,吾不之信矣。

    《周礼义》序

    士弊于俗学久矣,圣上闵焉,以经术造之,乃集儒臣,训释厥旨,将播之校学,而臣某实董《周官》。

    惟道令在政事,其贵贱有位,其后先有序,其多寡有数,其迟速有时,制而用之存乎法,推而行之存乎人。其人足以任官,其官足以行法,莫盛乎成周之时;其法可施于后世,其文有见于载籍,莫具乎《周官》之书。盖其因习以崇之,赓续以终之,至于后世,无以复加。则岂特文、武、周公之力哉?犹四时之运,阴阳积而成寒暑,非一日也。

    自周之衰,以至于今,历岁千数百矣。太平之遗迹,扫荡几尽,学者所见,无复全经。于是时也,乃欲训而发之,臣诚不自揆,然知其难也。以训而发之之为难,则又以知夫立政造事,追而复之之为难。然窃观圣上致法就功,取成于心,训迪在位,有冯有翼,舋舋乎乡六服承德之世矣。以所观乎今,考所学乎古,所谓见而知之者,臣诚不自揆,妄以为庶几焉,故遂冒昧自竭,而忘其材之弗及也。

    谨列其书为二十有二卷,凡十余万言。上之御府,副在有司,以待制诏颁焉。谨序。

    读《孟尝君传》

    世皆称孟尝君能得士,士以故归之,而卒赖其力,以脱于虎豹之秦。嗟乎!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岂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齐之强,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鸡鸣狗盗之力哉?夫鸡鸣狗盗之出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读《刺客传》

    曹沫将而亡人之城,又劫天下盟主,管仲因勿倍以市信一时,可也。予独怪智伯国士豫让,岂顾不用其策耶?让诚国士也,曾不能逆策三晋,救智伯之亡,一死区区,尚足校哉?其亦不欺其意者也。聂政售于严仲子,荆轲豢于燕太子丹。此两人者,污隐困约之时,自贵其身,不妄愿知,亦曰有待焉。彼挟道德以待世者,何如哉?

    本朝百年无事札子

    臣前蒙陛下问及本朝所以享国百年,天下无事之故。臣以浅陋,误承圣问,迫于日晷,不敢久留,语不及悉,遂辞而退。窃惟念圣问及此,天下之福,而臣遂无一言之献,非近臣所以事君之义,故敢冒昧而粗有所陈。

    伏惟太祖躬上智独见之明,而周知人物之情伪,指挥付托必尽其材,变置设施必当其务。故能驾驭将帅,训齐士卒,外以捍夷狄,内以平中国。于是除苛赋,止虐刑,废强横之藩镇,诛贪残之官吏,躬以简俭为天下先。其于出政发令之间,一以安利元元为事。太宗承之以聪武,真宗守之以谦仁,以至仁宗、英宗,无有逸德。此所以享国百年而天下无事也。

    仁宗在位,历年最久。臣于时实备从官,施为本末,臣所亲见。尝试为陛下陈其一二,而陛下详择其可,亦足以申鉴于方今。伏惟仁宗之为君也,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出于自然。而忠恕诚慤,终始如一,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终不忍加兵。刑平而公,赏重而信。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因任众人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盖监司之吏以至州县,无敢暴虐残酷,擅有调发,以伤百姓。自夏人顺服,蛮夷遂无大变,边人父子夫妇,得免于兵死,而中国之人,安逸蕃息,以至今日者,未尝妄兴一役,未尝妄杀一人,断狱务在生之,而特恶吏之残扰,宁屈己弃财于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敢强横犯法,其自重慎或甚于闾巷之人,此刑平而公之效也。募天下骁雄横猾以为兵,几至百万,非有良将以御之,而谋变者辄败。聚天下财物,虽有文籍,委之府史,非有能吏以钩考,而断盗者辄发。凶年饥岁,流者填道,死者相枕,而寇攘者辄得。此赏重而信之效也。大臣贵戚、左右近习,莫能大擅威福,广私货赂,一有奸慝,随辄上闻。贪邪横猾,虽间或见用,未尝得久。此纳用谏官、御史,公听并观,而不蔽于偏至之谗之效也。自县令京官以至监司台阁,升擢之任,虽不皆得人,然一时之所谓才士,亦罕蔽塞而不见收举者。此因任众人之耳目,拔举疏远而随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升遐之日,天下号恸,如丧考妣,此宽仁恭俭出于自然,忠恕诚慤,终始如一之效也。

    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而无亲友群臣之议。人君朝夕与处,不过宦官女子,出而视事,又不过有司之细故,未尝如古大有为之君,与学士大夫讨论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势,而精神之运有所不加,名实之间有所不察。君子非不见贵,然小人亦得厕其间。正论非不见容,然邪说亦有时而用。以诗赋记诵求天下之士,而无学校养民之法。以科名资历叙朝廷之位,而无官司课试之方。监司无检察之人,守将非选择之吏。转徙之亟既难于考绩,而游谈之众因得以乱真。交私养望者多得显官,独立营职者或见排沮。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虽有能者在职,亦无以异于庸人。农民坏于徭役,而未尝特见救恤,又不为之设官,以修其水土之利。兵士杂于疲老,而未尝申敕训练,又不为之择将,而久其疆场之权。宿卫则聚卒伍无赖之人,而未有以变五代姑息羁縻之俗。宗室则无教训选举之实,而未有以合先王亲疏隆杀之宜。其于理财,大抵无法,故虽俭约而民不富,虽忧勤而国不强。赖非夷狄昌炽之时,又无尧、汤水旱之变,故天下无事,过于百年。虽曰人事,亦天助也。盖累圣相继,仰畏天,俯畏人,宽仁恭俭,忠恕诚慤,此其所以获天助也。

    伏惟陛下躬上圣之质,承无穷之绪,知天助之不可常恃,知人事之不可怠终,则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臣不敢辄废将明之义,而苟逃讳忌之诛。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则天下之福也。取进止。

    答司马谏议书

    某启:昨日蒙教,窃以为与君实游处相好之日久,而议事每不合,所操之术多异故也。虽欲强聒,终必不蒙见察,故略上报,不复一一自辨。重念蒙君实视遇厚,于反复不宜卤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实或见恕也。

    盖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实所以见教者,以为侵官、生事、征利、拒谏,以致天下怨谤也。某则以为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之于朝廷,以授之于有司,不为侵官;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不为生事;为天下理财,不为征利;辟邪说,难壬人,不为拒谏。至于怨诽之多,则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习于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国事、同俗自媚于众为善。上乃欲变此,而某不量敌之众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则众何为而不汹汹然?盘庚之迁,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盘庚不为怨者故改其度,度义而后动,是而不见可悔故也。如君实责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为,以膏泽斯民,则某知罪矣。如曰今日当一切不事事,守前所为而已,则非某之所敢知。

    无由会晤,不任区区向往之至!

    附录 司马光与王介甫书

    光居常无事,不敢涉两府之门,以是久不得通名于将命者。春暖,伏惟机政余裕,台候万福。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光不材,不足以辱介甫为友,然自接侍以来,十有余年,屡常同僚,亦不可谓无一日之雅也。虽愧多闻,至于直谅,不敢不勉,若乃便佞,则固不敢为也。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之道,出处语默,安可同也?然其志则皆欲立身行道、辅世养民,此其所以和也。

    向者与介甫议论朝廷事,数相违戾,未知介甫之察不察,然于光向慕之心未始变移也。窃见介甫独负天下大名三十余年,才高而学富,难进而易退,远近之士,识与不识,咸谓介甫不起则已,起则太平可立致,生民咸被其泽矣。天子用此,起介甫于不可起之中,引参大政,岂非亦欲望众人之所望于介甫邪。

    今介甫从政始期年,而士大夫在朝廷及自四方来者,莫不非议介甫,如出一口;下至闾阎细民,小吏走卒,亦窃窃怨叹,人人归咎于介甫,不知介甫亦尝闻其言而知其故乎?光窃意门下之士,方日誉盛德而赞功业,未始有一人敢以此闻达于左右者也。非门下之士则皆曰:“彼方得君而专政,无为触之以取祸,不若坐而待之,不过二三年,彼将自败。”若是者,不唯不忠于介甫,亦不忠于朝廷。若介甫果信此志,推而行之,及二三年,则朝廷之患已深矣,安可救乎?如光则不然,忝备交游之末,不敢苟避谴怒,不为介甫一一陈之。

    今天下之人恶介甫之甚者,其诋毁无所不至,光独知其不然。介甫固大贤,其失在于用心太过、自信太厚而已。何以言之?自古圣贤所以治国者,不过使百官各称其职、委任而责成功也;其所以养民者,不过轻租税、薄赋敛、已逋责也。介甫以为此皆腐儒之常谈,不足为,思得古人所未尝为者而为之。于是财利不以委三司而自治之,更立制置三司条例司,聚文章之士及晓财利之人,使之讲利。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樊须请学稼,孔子犹鄙之,以为不如礼义信,况讲商贾之末乎?使彼诚君子耶,则固不能言利;彼诚小人耶,则固民是尽,以饫上之欲,又可从乎?是知条例一司,已不当置而置之。又于其中,不次用人,往往暴得美官,于是言利之人,皆攘臂圜视,衔鬻争进,各斗智巧,以变更祖宗旧法。大抵所利不能补其所伤,所得不能偿其所亡,徒欲别出新意,以自为功名耳。此其为害己甚矣。又置提举句当、常平广惠仓使者四十余人,使行新法于四方。先散青苗钱,次欲使比户出助役钱,次又欲更捜求农田水利而行之。所遣者虽皆选择才俊,然其中亦有轻佻狂躁之人,陵轹州县,骚扰百姓者。于是士大夫不伏,农商丧业,故谤议沸腾,怨嗟盈路,迹其本原,咸以此也。《书》曰:“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伊尹为阿衡,有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孔子曰:“君子求诸己。”介甫亦当自思所以致其然者,不可专罪天下之人也。夫侵官者,乱政也,介甫更以为治术而先施之;贷息钱,鄙事也,介甫更以为王政而力行之;徭役自古皆从民出,介甫更欲敛民钱雇市佣而使之。此三者,常人皆知其不可,而介甫独以为可,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夫皇极之道,施之于天地人,皆不可须臾离。故孔子曰:“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智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及其失也,乃与不及之患均,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

    自古人臣之圣,无过周公与孔子,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未尝无师。介甫虽大贤,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人之议论与我合则善之,与我不合则恶之。如此,方正之士何由进,谄谀之士何由远?方正日疏,谄谀日亲,而望万事之得其宜,令名之施四远,难矣。夫从谏纳善,不独人君为美也,于人臣亦然。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或谓子产毁乡校,子产曰:“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薳子冯为楚令尹,有宠于薳子者八人,皆无禄而多马。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薳子惧,辞八人者,而后王安之。赵简子有臣曰周舍,好直谏,日有记,月有成,岁有效。周舍死,简子临朝而叹曰:“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诸大夫朝,徒闻唯唯,不闻周舍之鄂鄂,吾是以忧也。”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酂文终侯相汉,有书过之史。诸葛孔明相蜀,发教与群下曰:“违覆而得中,犹弃弊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董幼宰参书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反。”孔明尝自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请为明公以作家譬之,今有人使奴执耕稼,婢典炊爨,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私业无旷,所求皆足;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任,形疲神困,终无一成,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失为家主之法也。”孔明谢之。及颙卒,孔明垂泣三日。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有才志,定公荐拔至侍御史。原性忠壮,好直言,定公时有得失,原辄谏争,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定公叹曰:“是我所以贵德渊者也。”及原卒,定公哭之尽哀,曰:“德渊,吕岱之益友,今不幸,岱复于何闻过哉。”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皆由乐闻直谏,不讳过失故也。若其余骄亢自用,不受忠谏而亡者,不可胜数。介甫多识前世之载,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孔子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言以其所愿乎上交乎下,以所愿乎下事乎上,不远求也。介甫素刚直,每议事于人主前,如与朋友争辩于私室,不少降辞气,视斧钺鼎镬无如也。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则唯希意迎。合曲从如流者,亲而礼之;或所见小异,微言新令之不便者,介甫辄艴然加怒,或诟骂以辱之,或言于上而逐之,不待其辞之毕也。明主宽容如此,而介甫拒谏乃尔,无乃不足于恕乎?昔王子雍方于事上而好下佞己,介甫不幸亦近是乎?此光所谓自信太厚者也。

    光昔从介甫游,于诸书无不观,而特好孟子与老子之言。今得君得位而行其道,是宜先其所美,必不先其所不美也。孟子曰:“仁义而已,何必曰利?”又曰:“为民父母,使民盼盼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今介甫为政,首制置条例,大讲财利之事。又命薛向行均输法于江淮,欲尽夺商贾之利;又分遣使者散青苗钱于天下而收其息,使人人愁痛,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岂孟子之志乎?老子曰:“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又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又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今介甫为政,尽变更祖宗旧法,先者后之,上者下之,右者左之,成者毁之,异者取之,矻矻焉穷日力继之以夜,而不得息,使上自朝廷,下及田野,内起京师,外周四海,士、吏、兵、农、工、商、僧、道,无一人得袭故而守常者,纷纷扰扰,莫安其居,此岂老氏之志乎?

    何介甫总角读书,白头秉政,乃尽弃其所学而从今世浅丈夫之谋乎?古者国有大事谋及卿士,谋及庶人。成王戒君陈曰:“有废有兴,出入自尔。师虞庶言同则绎。”《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孔子曰:“上酌民言则下天上施,上不酌民言,则下不天上施。”〔自古立功立事,未有专欲违众而能有济者也。使《诗》、《书》、孔子之言皆不可信则已。若犹可信,则岂得尽弃而不顾哉?〕今介甫独信数人之言,而弃先圣之道,违天下人之心,将以致治,不亦难乎?

    近者藩镇大臣有言散青苗钱不便者,天子出其议以示执政,而介甫遽悻悻然不乐,引疾卧家。光被旨为批答,见士民方不安如此,而介甫乃欲辞位而去,殆非明主所以拔擢委任之意,故直叙其事,以义责介甫,意欲介甫早出视事,更新令之不便于民者,以福天下。其辞虽朴拙,然无一字不得其实者。窃闻介甫不相识察,颇督过之。上书自辩,至使天子自为手诏以逊谢,又使吕学士再三谕意,然后乃出视事咄视事,诚是也。然当速改前令之非者,以慰安士民,报天子之盛德。今则不然,更加忿怒,行之愈急。李正言言青苗钱不便,诘责使之分析。吕司封传语祥符知县未散青苖钱,劾奏、乞行取勘。观介甫之意,必欲力战天下之人,与之一决胜负,不复顾义理之是非,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光窃为介甫不取也。

    光近蒙圣恩过听,欲使之副贰枢府。光窃惟居高位者不可以无功,受大恩者不可以不报。故辄敢申明去岁之论,进当今之急务,乞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及追还诸路提举常平、广惠仓使者。主上以介甫为心,未肯俯从。光窃念主上亲重介甫,中外群臣无能及者,动静取舍,惟介甫之为信,介甫曰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泽;曰不可罢,则天下之人咸被其害。方今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惟系介甫之一言,介甫何忍必遂己意而不恤乎?夫人谁无过,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何损于明?介甫诚能进一言于主上,请罢条例司,追还常平使者,则国家太平之业,皆复其旧,而介甫改过从善之美,愈光大于前日矣,于介甫何所亏丧而固不移哉!

    光今所言,正逆介甫之意,明知其不合也。然光与介甫趣向虽殊,大归则同。介甫方欲得位,以行其道,泽天下之民;光方欲辞位,以行其志,救天下之民,此所谓和而不同者也。故敢一陈其志,以自达于介甫,以终益友之义,其舍之取之,则在介甫矣。

    《诗》云:“周爰咨谋。”介甫得光书,傥未赐弃掷,幸与忠信之士谋其可否,不可示谄谀之人,必不肯以光言为然也。彼谄谀之人,欲依附介甫,因缘改法,以为进身之资,一旦罢局,譬如鱼之失水,此所以挽引介甫,使不得由直道行者也。介甫奈何徇此曹之所欲而不思国家之大计哉?孔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彼忠信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或龃龉可憎,及失势之后,必徐得其力,谄谀之士于介甫当路之时,诚有顺适之快,一旦失势,必有卖介甫以自售者矣。介甫将何择焉?国武子好尽言,以招人之过,卒不得其死。光常自病似之而不能改也。虽然,施于善人,亦何忧之有?用是故敢妄发而不疑也。属以辞避恩命未得请,且病膝疮不可出,不获亲侍言于左右而布陈以书,悚惧尤深。介甫其受而听之,与罪而绝之,或诟詈而辱之,与言于上而逐之,无不可者,光俟命而已。

    答韶州张殿丞书

    某启:伏蒙再赐书,示及先君韶州之政,为吏民称诵,至今不绝,伤今之士大夫不尽知,又恐史官不能记载,以次前世良吏之后。

    此皆不肖之孤,言行不足信于天下,不能推扬先人之功绪余烈,使人人得闻知之,所以夙夜愁痛、疚心疾首而不敢息者,以此也。先人之存,某尚少,不得备闻为政之迹。然尝侍左右,尚能记诵教诲之余。盖先君所存,尝欲大润泽于天下,一物枯槁,以为身羞。大者既不得试,已试乃其小者耳,小者又将泯没而无传,则不肖之孤,罪大衅厚矣,尚何以自立于天地之间邪?阁下勤勤恻恻,以不传为念,非夫仁人君子乐道人之善,安能以及此?

    自三代之时,国各有史,而当时之史,多世其家,往往以身死职,不负其意。盖其所传,皆可考据。后既无诸侯之史,而近世非尊爵盛位,虽雄奇俊烈,道德满衍,不幸不为朝廷所称,辄不得见于史。而执笔者又杂出一时之贵人,观其在廷论议之时,人人得讲其然不,尚或以忠为邪,以异为同,诛当前而不慄,讪在后而不羞,苟以餍其忿好之心而止耳。而况阴挟翰墨,以裁前人之善恶,疑可以贷褒,似可以附毁,往者不能讼当否,生者不得论曲直,赏罚谤誉,又不施其间。以彼其私,独安能无欺于冥昧之间邪?善既不尽传,而传者又不可尽信如此。唯能言之君子,有大公至正之道,名实足以信后世者,耳目所遇,一以言载之,则遂以不朽于无穷耳。

    伏惟阁下于先人非有一日之雅,余论所及,无党私之嫌,苟以发潜德为己事,务推所闻,告世之能言而足信者,使得论次以传焉,则先君之不得列于史官,岂有恨哉?

    上人书

    尝谓文者,礼教治政云尔。其书诸策而传之人,大体归然而已。而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云者,徒谓“辞之不可以已也”,非圣人作文之本意也。

    自孔子之死久,韩子作,望圣人于百千年中,卓然也。独子厚名与韩并,子厚非韩比也,然其文卒配韩以传,亦豪杰可畏者也。韩子尝语人以文矣,曰云云,子厚亦曰云云。疑二子者,徒语人以其辞耳;用文之本意,不如是其已也。孟子曰:“君子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诸左右逢其原。”孟子之云尔,非直施于文而已,然亦可托以为作文之本意。

    且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不适用,非所以为器也。不为之容,其亦若是乎?否也。然容亦未可已也;勿先之,其可也。

    某学文久,数挟此说以自治。始欲书之策而传之,其试于事者,则有待矣。其为是非邪,未能自定也。执事正人也,不阿其所好者,书杂文十篇献左右,愿赐之教,使之是非有定焉。

    祭欧阳文忠公文

    夫事有人力之可致,犹不可期,况乎天理之溟漠,又安可得而推?惟公生有闻于当时,死有传于后世,苟能如此,足矣,而亦又何悲?

    如公器质之深厚,智识之高远,而辅学术之精微,故充于文章,见于议论,豪健俊伟,怪巧瑰琦。其积于中者,浩如江河之停蓄;其发于外者,烂如日星之光辉。其清音幽韵,凄如飘风急雨之骤至;其雄辞闳辩,快如轻车骏马之奔驰。世之学者,无问乎识与不识,而读其文则其人可知。

    呜呼!自公仕宦四十年,上下往复,感世路之崎岖;虽屯邅困踬,窜斥流离,而终不可掩者,以其公议之是非。既压复起,遂显于世,果敢之气,刚正之节,至晚而不衰。方仁宗皇帝临朝之末年,顾念后事,谓如公者可寄以社稷之安危;及夫发谋决策,从容指顾,立定大计,谓千载而一时。功名成就不居而去,其出处进退,又庶乎英魄灵气,不随异物腐散,而长在乎箕山之侧与颖水之湄。然天下之无贤不肖,且犹为涕泣而歔欷,而况朝士大夫,平昔游从,又予心之所向慕而瞻依?

    呜呼!盛衰兴废之理,自古如此,而临风想望不能忘情者,念公之不可复见,而其谁与归!

    苏轼

    苏轼,宋,眉山人,字子瞻,洵之长子。博通经史,嘉祐中试礼部,欧阳修擢置第二,曰:“吾当避此人出一头地。”签书凤翔府判官,召直史官。熙宁中,王安石创行新法,轼上书论其不便,安石怒,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穷治无所得,轼遂请外。通判杭州,再徙知湖州,言者摭其诗语以为讪谤,逮赴台狱,欲置之死。锻久不决,以黄州团练副使安置。轼筑室于东坡,自号东坡居士,移汝州,元祐中累官翰林学士兼侍读,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召为翰林承旨。历端明殿翰林侍读两学士,出知惠州。绍圣中累贬琼州别驾,赦还。建中靖国初卒于常州,年六十六。谥文忠。轼文章初师父洵所为,既而得之于天,其体浑涵光芒,雄视百代,尝自评其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良为善喻,诗词书画亦皆有名。所著有《易书传》、《论语说》、《仇池笔记》、《东坡志林》、《东坡集》等。

    韩非论

    圣人之所为恶夫异端尽力而排之者,非异端之能乱天下,而天下之乱所由出也。昔周之衰,有老聃、庄周、列御寇之徒,更为虚无淡泊之言,而治其猖狂浮游之说,纷纭颠倒,而卒归于无有。由其道者,荡然莫得其当,是以忘乎富贵之乐,而齐乎死生之分。此不得志于天下,高世远举之人,所以放心而无忧。虽非圣人之道,而其用意,固亦无恶于天下。自老聃之死百余年,有商鞅、韩非著书,言治天下无若刑名之贤。及秦用之,终于胜、广之乱。教化不足而法有余,秦以不祀而天下被其毒。后世之学者,知申、韩之罪,而不知老聃、庄周之使然。

    何者?仁义之道,起于夫妇、父子、兄弟相亲之间;而礼法刑政之原,出于君臣上下相忌之际。相爱则有所不忍,相忌则有所不敢。夫不敢与不忍之心合,而后圣人之道得存乎其中。今老聃、庄周论君臣、父子之间,泛泛乎若萍游于江湖而适相值也。夫是以父不足爱,而君不足忌。不忌其君,不爱其父,则仁不足以怀,义不足以劝,礼乐不足以化。此四者皆不足用,而欲置天下于无有。夫无有,岂诚足以治天下哉!商鞅、韩非求为其说而不得,得其所以轻天下而齐万物之术,是以敢为残忍而无疑。

    今夫不忍杀人而不足以为仁,而仁亦不足以治民;则是杀人不足以为不仁,而不仁亦不足以乱天下。如此,则举天下惟吾之所为,刀锯斧钺,何施而不可?昔者夫子未尝一日易其言。虽天下之小物,亦莫不有所畏。今其视天下眇然若不足为者,此其所以轻杀人欤!

    太史迁曰:“申子卑卑,施于名实。韩子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其极惨核少恩,皆原于道德之意。”尝读而思之,事固有不相谋而相感者,庄、老之后,其祸为申、韩。由三代之衰至于今,凡所以乱圣人之道者,其弊固已多矣,而未知其所终,奈何其不为之所也。

    志林 战国任侠

    春秋之末,至于战国,诸侯卿相皆争养士。自谋夫、说客、谈天雕龙、坚白同异之流,下至击剑、扛鼎、鸡鸣、狗盗之徒,莫不宾礼靡衣玉食以馆于上者,何可胜数。越王勾践,有君子六千人。魏无忌、齐田文、赵胜、黄歇、吕不韦,皆有客三千人。而田文招致任侠奸人六万家于薛。齐稷下谈者亦千人。魏文侯、燕昭王、太子丹,皆致客无数。下至秦、汉之间,张耳,陈余号多士,宾客厮养,皆天下豪杰。而田横亦有士五百人。其略见于传记者,如此。度其余,当倍官吏而半农夫也。此皆奸民蠹国者,民何以支,而国何以堪乎?

    苏子曰:此先王之所不能免也。国之有奸也,犹鸟兽之有猛鸷,昆虫之有毒螫也。区处条理,使各安其处,则有之矣;锄而尽去之,则无是道也。吾考之世变,知六国之所以久存,而秦之所以速亡者,盖出于此。不可以不察也。夫智、勇、辩、力,此四者,皆天民之秀杰者也。类不能恶衣食以养人,皆役人以自养者也。故先王分天下之富贵,与此四者共之。此四者不失职,则民靖矣。四者虽异,先王因俗设法,使出于一。三代以上,出于学;战国至秦,出于客;汉以后,出于郡县吏;魏、晋以来,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举。虽不尽然,取其多者论之。六国之君,虐用其民,不减始皇、二世。然当是时,百姓无一人叛者,以凡民之秀杰者,多以客养之,不失职也。其力耕以奉上,皆椎鲁无能为者,虽欲怨叛,而莫为之先。此其所以少安而不即亡也。

    始皇初欲逐客,用李斯之言而止。既并天下,则以客为无用。于是,任法而不任人。谓民可以恃法而治,谓吏不必才取,能守吾法而已。故隳名城、杀豪杰、民之秀异者,散而归田亩。向之食于四公子、吕不韦之徒者,皆安归哉?不知其能槁项黄馘,以老死于布褐乎?抑将辍耕太息,以俟时也?秦之乱虽成于二世,然使始皇知畏此四人者,有以处之,使不失职,秦之亡不至若是速也。纵百万虎狼于山林而饥渴之,不知其将噬人。世以始皇为智,吾不信也。

    楚、汉之祸,生民尽矣,豪杰宜无几。而代相陈豨,从车千乘,萧、曹为政,莫之禁也。至文、景、武之世,法令至密。然吴濞、淮南、梁王、魏其、武安之流,皆争致宾客,世主不问也。岂惩秦之祸,以为爵禄不能尽縻天下之士,故少宽之,使得或出于此也耶?若夫先王之政,则不然。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呜呼!此岂秦、汉之所及也哉?

    《范文正公文集》序

    庆历三年,轼始总角,入乡校,士有自京师来者,以鲁人石守道所作《庆历圣德诗》示乡先生。轼从旁窥观,则能诵习其词,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先生曰:“童子何用知之。”轼曰:“此天人也耶,则不敢知;若亦人耳,何为其不可?”先生奇轼言,尽以告之,且曰:“韩、范、富、欧阳,此四人者,人杰也。”时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

    嘉祐二年,始举进士,至京师,则范公没,既葬而墓碑出。读之至流涕曰:“吾得其为人盖十有五年,而不一见其面,岂非命也欤!”是岁,登第,始见知于欧阳公,因公以识韩、富,皆以国士待轼曰:“恨子不识范文正公。”其后三年,过许,始识公之仲子今丞相尧夫;又六年,始见其叔彝叟京师;又十一年,遂与其季德孺同僚于徐。皆一见如旧,且以公遗稿见属为序。又十三年,乃克为之。

    呜呼!公之功德盖不待文而显,其文亦不待序而传。然不敢辞者,自以八岁知敬爱公,今四十七年矣。彼三杰者皆得从之游,而公独不识,以为平生之恨。若获挂名其文字中,以自托于门下士之末,岂非畴昔之愿也哉!古之君子,如伊尹、太公、管仲、乐毅之流,其王霸之略,皆定于畎亩中,非仕而后学者也。淮阴侯见高帝于汉中,论刘、项短长,画取三秦如指诸掌;及佐帝定天下,汉中之言,无一不酬者。诸葛孔明卧草庐中,与先主论曹操、孙权,规取刘璋,因蜀之资以争天下,终身不易其言。此岂口传耳受,尝试为之,而侥幸其或成者哉!

    公在天圣中,居太夫人忧,则已有忧天下致太平之意,故为万言书以遗宰相,天下传诵。至用为将,擢为执政,考其平生所为,无出此书者。今其集二十卷:为诗、赋二百六十八;为文一百六十五。其于仁义、礼乐,忠信、孝弟,盖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火之热,如水之泾,盖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虽弄翰戏语,率然而作,必归于此。故天下信其诚,争师尊之。孔子曰:“有德者必有言。”非有言也,德之发于口者也。又曰:“我战则克,祭则受福。”非能战也,德之见于怒者也。元祐四年四月十一日。

    《六一居士集》序

    夫言有大而非夸,达者信之,众人疑焉。孔子曰:“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孟子曰:“禹抑洪水,孔子作《春秋》而子距杨、墨。”盖以是配禹也。文章之得丧,何与于天?而禹之功与天地并,孔子、孟子以空言配之。不已夸乎?自《春秋》作而乱臣贼子惧,孟子之言行而杨、墨之道废,天下以为是固然而不知其功。孟子既没,有申、商、韩非之学,违道而趋利,残民以厚生。其说至陋也,而士以是罔其上。上之人侥幸一切之功,靡然从之。而世无大人先生如孔子、孟子者,推其本末,权其祸福之轻重,以救其惑,故其学遂行。秦以是丧,天下陵夷,至于胜、广、刘、项之祸,死者十八九,天下萧然。洪水之患,盖不至是也。方秦之未得志也,使复有一孟子,则申、韩为空言,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者,必不至若是烈也。使杨、墨得志于天下,其祸岂减于申、韩哉!由是言之,虽以孟子配禹可也。

    太史公曰:“盖公言黄、老,贾谊、晁错明申、韩。”错不足道也,而谊亦为之。子以是知邪说之移人,虽豪杰之士有不免者,况众人乎?自汉以来,道术不出于孔氏而乱天下者多矣!晋以老庄亡;梁以佛亡;莫或正之。五百余年而后得韩愈,学者以愈配孟子,盖庶几焉。愈之后三百有余年,而后得欧阳子。其学推韩愈、孟子以达于孔氏,著礼乐仁义之实,以合于大道。其言简而明,信而通,引物连类,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师尊之。自欧阳子之存,世之不悦者哗而攻之,能折困其身而不能屈其言。士无贤不肖,不谋而同曰:“欧阳子,今之韩愈也。”

    宋兴七十余年,民不知兵,富而教之,至天圣、景祐极矣。而斯文终有愧于古。士亦因陋守旧,论卑气弱。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谏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欧阳子之功为多。呜呼!此岂人力也哉?非天其孰能使之!

    欧阳子没十有余年,士始为新学,以佛老之似,乱周、孔之真,识者忧之。赖天子明圣,诏修取士法,风厉学者,专治孔氏,黜异端,然后风俗一变。考论师友渊源所自,复知诵习欧阳子之书。予得其诗文七百六十六篇于其子棐,乃次而论之曰:“欧阳子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此非予言也,天下之言也。”欧阳子讳修,字永叔,既老、自谓六一居士云。

    上皇帝书

    熙宁四年二月日,具位臣苏轼谨冒万死,再拜上书皇帝陛下:臣近者不度愚贱,辄上封章言买灯事。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而侧听逾旬,威命不至,问之司府,则买灯之事,寻已停罢。乃知陛下不惟赦之,又能听之,惊喜过望,以至感泣。何者?改过不吝,从善如流,此尧、舜、禹、汤之所勉强而力行,秦汉以来之所绝无而仅有。顾此买灯毫发之失,岂能上累日月之明?而陛下翻然改命,曾不移刻,则所谓智出天下而听于至愚,威加四海而屈于匹夫。臣今知陛下可与为尧、舜,可与为汤、武,可与富民而措刑,可与强兵而伏戎虏矣。有君如此,其忍负之?惟当披露腹心、捐弃肝胆,尽力所至,不知其他。乃者臣亦知天下之事,有大于买灯者矣!而独区区以此为先者,盖未信而谏,圣人不与;交浅言深,君子所戒;是以试论其小者,而其大者,固将有待而后言。今陛下果赦而不诛,则是既已许之矣,许而不言,臣则有罪,是以愿终言之。

    臣之所欲言者三,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而已。

    人莫不有所恃,人臣恃陛下之命,故能役使小民;恃陛下之法,故能胜伏强暴。至于人主所恃者谁欤?《书》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言天下莫危于人主也。聚则为君臣,散则为仇雠,聚散人间,不容毫厘。故天下归往谓之王,人各有心;谓之独夫。由此观之,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人心之于人主也,如木之有根,如灯之有膏,如鱼之有水,如农夫之有田,如商贾之有财。木无根则槁,灯无膏则灭,鱼无水则死,农夫无田则饥,商贾无财则贫,人主失人心则亡,此必然之理也,不可逭之灾也。其为可畏,从古以然。苟非乐祸好亡,狂易失志,则讵敢肆其胸臆,轻犯人心乎?昔子产焚《载书》以弭众言,赂伯石以安巨室,以为众怒难犯,专欲难成。而孔子亦曰:“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惟商鞅变法,不顾人言,虽能骤致富强,亦以召怨天下,使其民知利而不知义,见刑而不见德,虽得天下,旋踵而亡。至于其身,亦卒不免;负罪出走,而诸侯不纳;车裂以徇,而秦人莫哀。君臣之间,岂愿如此?宋襄公虽行仁义,失众而亡;田常虽不义,得众而强。是以君子未论行事之是非,先观众心之向背。谢安之用诸桓未必是,而众之所乐,则国以乂安。庾亮之召苏峻未必非,而势有不可,则反为危辱。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也。

    今陛下亦知人心之不悦矣。中外之人,无贤不肖,皆言祖宗以来,治财用者,不过三司使副判官。经今百年,未尝阙事。今者无故又创一司,号曰制置三司条例。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造端宏大,民实惊疑。创法新奇,吏皆惶惑。贤者则求其说而不可得,未免于忧;小人则以其意度于朝廷,遂以为谤。谓陛下以万乘之主而言利,谓执政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商贾不行,物价腾踊,近自淮甸,远及川蜀,喧传万口,论说百端:或言京师正店,议置监官;夔路深山,当行酒禁;拘收僧尼常住,减克兵吏廪禄。如此等类,不可胜言。而甚者至以为欲复肉刑。斯言一出,民且狼顾。陛下与二三大臣,亦闻其语矣!然而莫之顾者,徒曰:“我无其事,又无其意,何恤于人言?”夫人言虽未必皆然,而疑似则有以致谤。人必贪财也,而后人疑其盗;人必好色也,而后人疑其淫。何者?未置此司,则无此谤。岂去岁之人皆忠厚,而今岁之人皆虚浮?孔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又曰:“必也正名乎?”今陛下操其器而讳其事,有其名而辞其意,虽家置一喙以自解,市列千金以购人,人必不信,谤亦不止。夫制置三司条例司,求利之名也;六七少年与使者四十余辈,求利之器也。驱鹰犬而赴林薮,语人曰:“我非猎也。”不如放鹰犬而兽自驯。操网罟而入江湖,语人曰:“我非渔也。”不如捐网罟而人自信。故臣以为消谗慝而召和气,复人心而安国本,则莫若罢制置三司条例司。夫陛下之所以创此司者,不过以兴利除害也。使罢之而利不兴,害不除,则勿罢;罢之而天下悦,人心安,兴利除害,无所不可,则何苦而不罢?陛下欲去积弊而立法,必使宰相熟议而后行,事若不由中书,则是乱世之法,圣君贤相,夫岂其然?必若立法不免由中书,熟议不免使宰相,此司之设,无乃冗长而无名。

    智者所图,贵于无迹。汉之文、景,《纪》无可书之事;唐之房、杜,《传》无可载之功。而天下之言治者与文、景,言贤者与房、杜,盖事已立而迹不见,功已成而人不知。故曰:“善用兵者,无赫赫之功。”岂惟用兵,事莫不然。今所图者万分,未获其一也;而迹之布于天下,已若泥中之斗兽,亦可谓拙谋矣。陛下诚欲富国,择三司官属与漕运使副,而陛下与二三大臣,孜孜讲求,磨以岁月,则积弊自去而人不知;但恐立志不坚,中道而废。孟子有言:“其进锐者其退速。”若有始有卒,自可徐徐;十年之后,何事不立?孔子曰:“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使孔子而非圣人,则此言亦不可用。《书》曰:“谋及卿士,至于庶人,翕然大同,乃底元吉。”若逆多而从少,则静吉而作凶。今上自宰相大臣,既已辞免不为,则外之议论,断亦可知;宰相,人臣也,且不欲以此自污,而陛下独安受其名而不辞?非臣愚之所识也。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效,茫如捕风。徒闻内帑出数百万缗,祠部度五千余人耳,以此为术,其谁不能?

    且遣使纵横,本非令典。汉武遣绣衣直指,桓帝遣八使,皆以守宰狼籍,盗贼公行,出于无术,行此下策。宋文帝元嘉之政,比于文、景,当时责成郡县,未尝遣使;至孝武,以为郡县迟缓,始命台使督之,以至萧齐,此弊不革。故景陵王子良上疏极言其弊,以为此等朝辞禁门,情态即异;暮宿州县,威福便行。驱迫邮传,折辱守宰,公私烦扰,民不聊生。唐开元中,宇文融奏置劝农判官,使裴宽等二十九人,并摄御史,分行天下,招携户口,检责漏田。时张说、杨玚、皇甫璟、杨相如,皆以为不便,而相继罢黜。虽得户八十余万,皆州县希旨,以主为客,以少为多。及使百官集议都省,而公卿以下,惧融威势,不敢异辞。陛下试取其传而读之,观其所行,为是为否。近者均税宽恤,冠盖相望,朝廷亦旋觉其非,而天下至今以为谤。曾未数岁,是非较然。臣恐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且其所遣,尤不适宜,事少而员多,人轻而权重。夫人轻而权重,则人多不服,或致侮慢以兴争。事少而员多,则无以为功,必须生事以塞责。陛下虽严赐约束,不许邀功,然人臣事君之常情,不从其令而从其意。今朝廷之意,好动而恶静,好同而恶异,指趣所在,谁敢不从?臣恐陛下赤子,自此无宁岁矣!

    至于所行之事,行路皆知其难。何者?汴水浊流,自生民以来,不以种稻。秦人之歌曰:“泾水一石,其泥数斗,且溉且粪,长我禾黍。”何尝曰:“长我糯稻耶?”今欲陂而清之,万顷之稻,必用千顷之陂;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陛下遽信其说,即使相视地形,万一官吏苟且顺从,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天下久平,民物滋息,四方遗利,盖略尽矣。今欲凿空访寻水利,所谓即鹿无虞,岂惟徒劳,必大烦扰。凡有擘画利害,不问何人,小则随事酬劳,大则量才录用。若官私格沮,并重行黜降,不以赦原;若材力不办兴修,便许申奏替换;赏可谓重,罚可谓轻;然并终不言诸色人妄有申陈,或官私误兴功役,当得何罪?如此,则妄庸轻剽、浮浪奸人,自此争言水利矣。成功则有赏,败事则无诛,官司虽知其疏,岂可便行抑退?所在追集老少,相视可否,吏卒所过,鸡犬一空,若非灼然难行,必须且为兴役。何则?格沮之罪重,而误兴之过轻。人多爱身,势必如此。且古陂废堰,多为侧近冒耕,岁月既深,已同永业,苟欲兴复,必尽追改,人心或摇,甚非善政。又有好讼之党,多怨之人,妄言某处可作陂渠,规坏所怨田产;或指人旧业,以为官陂,冒佃之讼,必倍今日。臣不知朝廷本无一事,何苦而行此哉?

    自古役人,必用乡户,犹食之必用五谷,衣之必用丝麻,济川之必用舟楫,行地之必用牛马;虽其间或有以他物充代,然终非天下所可常行。今者徒闻,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是犹见燕晋之枣栗、岷蜀之蹲鸱而欲以废五谷,岂不难哉?又欲官卖所在坊场,以充衙前雇直,虽有长役,更无酬劳,长役所得既微,自此必渐衰散,则州郡事体,憔悴可知。士大夫捐亲戚,弃坟墓,以从官于四方者,宣力之余,亦欲取乐,此人之至情也;若凋弊太甚,厨传萧然,则似危邦之陋风,恐非太平之盛观。陛下诚虑及此,必不肯为。且今法令莫严于御军,军法莫严于逃窜,禁军三犯,厢军五犯,大率处死;然逃军常半天下,不知雇人为役,与厢军何异?若有逃者,何以罪之?其势必轻于逃军,则其逃必甚于今日。为其官长,不亦难乎?近者虽使乡户颇得雇人,然至于所雇逃亡,乡户犹任其责。今遂欲于两税之外,别立一科,谓之庸钱,以备官雇,则雇人之责,官所自任矣。自唐杨炎废租庸调以为两税,取大历十四年应干赋敛之数,以定两税之额,则是租调与庸,两税既兼之矣。今两税如故,奈何复欲取庸?圣人立法,必虑后世,岂可于常税之外,生出科名哉?万一不幸后世有多欲之君,辅之以聚敛之臣,庸钱不除,差役仍旧,使天下怨毒,推所从来,则必有任其咎者矣。又欲使坊郭等第之民,与乡户均役,品官形势之家,与齐民并事,其说曰:“《周礼》:‘田不耕者出屋粟,宅不毛者有里布。’而汉世宰相之子,不免戍边。”此其所以藉口也。古者官养民,今者民养官,给之以田而不耕,劝之以农而不力,于是乎有里布、屋粟、夫家之征,而民无以为生,去为商贾,事势当耳,何名役之?且一岁之戍,不过三日;三日之雇,其直三百。今世三大户之役,自公卿以降,无得免者,其费岂特三百而已?大抵事若可行,不必皆有故事,若民所不悦,俗所不安,纵有经典明文,无补于怨。若行此二者,必怨无疑。女户单丁,盖天民之穷者也,古之王者,首务恤此。而今陛下首欲役之,此等苟非户将绝而未亡,则是家有丁而尚幼,若假之数岁,则必成丁而就役。老死而没官,富有四海,忍不加恤。

    《孟子》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春秋》书“作丘甲”、“用田赋”,皆重其始为民患也。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岁常行,虽云不许抑配,而数世之后,暴君污吏,陛下能保之欤?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且东南买绢,本用见钱;陕西粮草,不许折兑;朝廷既有著令,职司又每举行;然而买绢未尝不折盐,粮草未尝不折钞,乃知青苗不许抑配之说,亦是空文。只如治平之初,拣刺义勇,当时诏旨慰谕,明言永不戍边,著在简书,有如盟约。于今几日,议论已摇,或以代还东军,或欲抵换弓手,约束难恃,岂不明哉?纵使此令决行,果不抑配,计其间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家若自有赢余,何至与官交易?此等鞭挞已急,则继之以逃亡;逃亡之余,则均之邻保;势有必至,理有固然。且夫常平之为法也,可谓至矣,所守者约,而所及者广。借使万家之邑,已有千斛,而谷贵之际,千斛在市,物价自平。一市之价既平,一邦之食自足,无操瓢乞丐之弊,无里正催驱之劳。今若变为青苗,家贷一斛,则千户之外,孰救其饥?且常平官钱,常患其少,若尽数收籴,则无借贷,若留充借贷,则所籴几何?乃知常平、青苗,其势不能两立;坏彼成此,所丧愈多,亏官害民,虽悔何逮?臣窃计陛下欲考其实,则亦必问人;人知陛下方欲力行,必谓此法有利无害。以臣愚见,恐未可凭。何以明之?臣顷在陕西,见刺义勇,提举诸县,臣尝亲行,愁怨之民,哭声振野;当时奉使还者,皆言民尽乐为。希合取容,自古如此。不然,则山东之盗,二世何缘不觉?南诏之败,明皇何缘不知?今虽未至于此,亦望陛下审听而己。

    昔汉武之世,财力匮竭,用贾人桑弘羊之说,买贱卖贵,谓之均输。于时商贾不行,盗贼滋炽,几至于乱。孝昭既立,学者争排其说,霍光顺民所欲,从而予之,天下归心,遂以无事。不意今者此论复兴。立法之初,其说尚浅,徒言徙贵就贱,用近易远。然而广置官属,多出缗钱,豪商大贾,皆疑而不敢动,以为虽不明言贩卖,然既已许之变易,变易既行,而不与商贾争利者,未之闻也。夫商贾之事,曲折难行,其买也先期而取钱;其卖也,后期而取直;多方相济,委曲相通,倍称之息,由此而得。今官买是物,必先设官置吏,簿书廪禄,为费已厚,非良不售,非贿不行,是以官买之价,比民必贵。及其卖也,弊复如前,商贾之利,何缘而得?朝廷不知虑此,乃捐五百万缗以予之。此钱一出,恐不可复!纵使其间薄有所获,而征商之额,所损必多。今有人为其主牧牛羊者,不告其主,而以一牛易五羊。一牛之失,则隐而不言;五羊之获,则指为劳绩。陛下以为坏常平而言青苗之功,亏商税而取均输之利,何以异此?

    陛下天几洞照,圣略如神,此事至明,岂有不晓?必谓已行之事,不欲中变,恐天下以为执德不一,用人不终,是以迟留岁月,庶几万一,臣窃以为过矣!古之英主,无出汉高。郦生谋挠楚权,欲复六国,高祖曰:“善,趣刻印。”及闻留侯之言,吐哺而骂曰:“趣销印!”夫称善未几,继之以骂,刻印销印,有同儿戏,何尝累高祖之知人?适足以明圣人之无我!陛下以为可而行之,知其不可而罢之,至圣至明,无以加此。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陛下若信而用之,则是徇高论而逆至情,持空名而邀实祸,未及乐成而怨已起矣!臣之所愿结人心者,此之谓也。

    士之进言者为不少矣,亦尝有以国家之所以存亡,历数之所以长短告陛下者乎?夫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而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而不在乎富与贫。道德诚深,风俗诚厚,虽贫且弱,不害于长而存;道德诚浅,风俗诚薄,虽强且富,不救于短而亡。人主知此,则知所轻重矣!是以古之贤君,不以弱而忘道德,不以贫而伤风俗;而智者观人之国,亦必以此察之。齐至强也,周公知其后必有篡弑之臣;卫至弱也,季子知其后亡。吴破楚入郢,而陈大夫逢滑知楚之必复;晋武既平吴,何曾知其将乱?隋文既平陈,房乔知其不久;元帝斩郅支,朝呼韩,功多于武、宣矣,偷安而王氏之衅生;宣宗收燕赵,复河湟,力强于宪、武矣,销兵而庞勋之乱起。臣愿陛下务崇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使陛下富如隋,强如秦,西取灵武,北取燕蓟,谓之有功可也。而国之长短,则不在此。夫国之长短,如人之寿夭。人之寿夭在元气,国之长短在风俗。世有尫羸而寿考,亦有盛壮而暴亡。若元气犹存,则尫羸而无害;及其已耗,则盛壮而愈危。是以善养生者,慎起居,节饮食,导引关节,吐故纳新,不得已而用药,则择其品之上,性之良,可以久服而无害者,则五脏和平而寿命长。不善养生者,薄节慎之功,迟吐纳之效,厌上药而用下品,伐真气而助强阳,根本已危,僵仆无日。天下之势,与此无殊。故臣愿陛下爱惜风俗,如护元气。

    古之圣人,非不知深刻之法,可以齐众;勇悍之夫,可以集事;忠厚近于迂阔,老成初若迟钝;然终不肯以彼而易此者,知其所得小而所丧大也。曹参贤相也,曰“慎无扰狱市”;黄霸循吏也,曰“治道去泰甚”。或讥谢安以清谈废事,安笑曰:“秦用法吏,二世而亡。”刘晏为度支,专用果锐少年,务在急速集事,好利之党,相师成风。德宗初即位,擢崔祐甫为相,祐甫以道德宽大,推广上意,故建中之政,其声翕然,天下想望,庶几贞观。及卢杞为相,讽上以刑名整齐天下,驯致浇薄,以及播迁。我仁祖之御天下也,持法至宽,用人有叙,专务掩覆过失,未尝轻改旧章;然考其成功,则曰“未至”,以言乎用兵,则十出而九败;以言乎府库,则仅足而无余;徒以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是以升遐之日,天下如丧考妣,社稷长远,终必赖之。则仁祖可谓知本矣!今议者不察,徒见其末年吏多因循,事不振举,乃欲矫之以苛察,齐之以智能,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浇风已成。且天时不齐,人谁无过?国君贪垢,至察无徒;若陛下多方包容,则人材取次可用;必欲广置耳目,务求瑕疵,则人不自安,各图苟免,恐非朝廷之福,亦岂陛下所愿哉?汉文欲拜虎圈啬夫,释之以为利口伤俗;今若以口舌捷给而取士,以应对迟钝而退人,以虚诞无实为能文,以矫激不仕为有德,则先王之泽,遂将散微。

    自古用人,必须历试。虽有卓异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则使其更变而知难,事不轻作;一则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无辞。昔先主以黄忠为后将军,而诸葛亮忧其不可,以为忠之名望,素非关、张之伦,若班爵遽同,则必不悦。其后关羽果以为言。以黄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复虑此,况其他乎?世常谓汉文不用贾生,以为深恨。臣尝推究其旨,窃谓不然。贾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时之良策;然请为属国,欲系单于,则是处士之大言,少年之锐气。昔高祖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时将相群臣,岂无贾生之比?三表五饵,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说,尤不可信矣。兵,凶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赵括之轻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说,则天下殆将不安。使贾生尝历艰难,亦必自悔其说;用之晚岁,其术必精,不幸丧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岂弃才之主,绛灌岂蔽贤之士!至于晁错,尤号刻薄。文帝之世,止于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为御史大夫。申屠贤相,发愤而死,纷更政令,天下骚然。及至七国发难,而错之术亦穷矣。文、景优劣,于此可见。大抵名器爵禄,人所奔趋,必使积劳而后迁,以明持久而难得,则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其得者既不肯以侥幸自名,则其不得者必皆以沈沦为恨。使天下常调,举生妄心,耻不若人,何所不至?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哉!选人之改京官,常须十年以上,荐更险阻,计析毫厘,其间一事聱牙,常至终身沦弃。今乃以一人之荐举而予之,犹恐未称,章服随至。使积劳久次而得者,何以厌服哉?夫常调之人,非守则令,员多阙少,久已患之,不可复开多门,以待巧进。若巧者侵夺已甚,则拙者迫怵无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献言,使天下郡选一人,催驱三司文字,许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劳,则其数年之后,审官吏部,又有三百余人,得先占阙;常调待次,不其愈难。此外,勾当发运均输,按行农田水利,已据监司之体,各怀进用之心。转对者望以称旨而骤迁,奏课者求为优等而速化,相胜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实乱矣。惟陛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使奸无所缘,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厚风俗者,此之谓也。

    古者建国,使内外相制,轻重相权。如周如唐,则外重而内轻;如秦如魏,则外轻而内重。内重之失,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国问鼎之忧。圣人方盛而虑衰,当先立法以救弊。国家租赋籍于计省,重兵聚于京师,以古揆今,则似内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计而预虑,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观其委任台谏之一端,则是圣人过防之至计。历观秦汉以及五代,谏诤而死,盖数百人;而自建隆以来,未尝罪一言者,纵有薄责,旋即超升,许以风闻,而无官长。风采所系,不问尊卑,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议者讥宰相但奉行台谏风旨而已。圣人深意,流俗岂知?擢用台谏,固未必皆贤,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须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者,岂徒然哉?将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内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谏折之而有余;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严密,朝廷清明,所谓奸臣,万无此理。然养猫所以去鼠,不可以无鼠而养不捕之猫。畜狗所以防奸,不可以无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纲纪,孰大于此!

    臣自幼小所记,及闻长老之谈,皆谓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公议所与,台谏亦与之;公议所击,台谏亦击之。及至英庙之初,始建称亲之议,本非人主大过,亦典无礼明文;徒以众心未安,公议不允,当时台谏以死争之。今者物论沸腾,怨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夫弹劾积威之后,虽庸人亦可奋扬;风采消委之余,虽豪杰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欤哉?其未得之也,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臣始读此书,疑其太过,以为鄙夫之患失,不过备位而苟容;及观李斯忧蒙恬之夺其权,则立二世以亡秦;卢杞忧李怀光之数其恶,则误德宗以再乱;其心本生于患失,而其祸乃至于丧邦。孔子之言,良不为过。是以知为国者,平居必常有忘躯犯颜之士,则临难庶几有徇义守死之臣。苟平居尚不能一言,则临难何以责其死节?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济水。故孙宝有言:“周公大圣,召公大贤,犹不相悦;著于经典,两不相损。”晋之王导,可谓元臣,每与客言,举坐称善,而王述不悦,以为人非尧、舜,安得每事尽善?导亦敛衽谢之。若使言无不同,意无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贤?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之谓也。

    臣非敢历诋新政,苟为议论,如近日裁减皇族恩例、刊定任子条式,修完器械,阅习鼓旗,皆陛下神算之至明,乾纲之必断,物议既允,臣敢有辞?然至于所献之三言,则非臣之私见;中外所病,其谁不知?昔禹戒舜曰:“无若丹朱傲,惟慢游是好。”舜岂有是哉?周公戒成王曰:“无若商王受之迷乱,酗于酒德。”成王岂有是哉?周昌以汉高为桀纣,刘毅以晋武为桓灵,当时人君,曾莫之罪,而书之史册,以为美谈。使臣所献三言,皆朝廷未尝有此,则天下之幸,臣与有焉。若有万一似之,则陛下安可不察?然而臣之为计,可谓愚矣!以蝼蚁之命,试雷霆之威,积其狂愚,岂可屡赦?大则身首异处,破坏家门;小则削籍投荒,流离道路。虽然,陛下必不为此。何也?臣天赋至愚,笃于自信;向者与议学校贡举,首违大臣本意,已期窜逐,敢意自全?而陛下独然其言,曲赐召对,从容久之,至谓臣曰:“方今政令得失安在,虽朕过失,指陈可也。”臣即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速,进人太锐,听言太广。”又俾具述所以然之状。陛下颔之曰:“卿所献三言,朕当熟思之。”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有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恃此而言,所以不惧。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以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日,书成复毁,至于再三。感陛下听其一言,怀不能已,卒进其说。惟陛下怜其愚忠而卒赦之,不胜俯伏待罪忧恐之至!臣轼诚惶诚恐,顿首谨书。

    答李端叔书

    轼闻足下名久矣。又于相识处,往往见所作诗文,虽不多,亦足以仿佛其为人矣。寻常不通书问,怠慢之罪,独可阙略,及足下斩然在疚,亦不能以一字奉慰。舍弟子由至,先蒙惠书,又复懒不即答,顽钝废礼一至于此,而足下终不弃绝,递中再辱手书,待遇益隆,览之面热汗下也。

    足下才高识明,不应轻许与人,得非用黄鲁直、秦太虚辈语,真以为然耶?不肖为人所憎,而二子独喜见誉,如人嗜昌歜、羊枣,未易诘其所以然者。以二子为妄则不可,遂欲以移之众,又大不可也。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哓哓至今,坐得此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然世人遂以轼为欲立异同,则过矣。妄论利害,搀说得失,此正制科人习气。譬之候虫时鸟,自鸣自已,何足为损益。轼每怪时人待轼过重,而足下又复称说如此,愈非其实。

    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自幸庶几免矣。足下又复创相推与,甚非所望。木有瘿,石有晕,犀有通,以取妍于人,皆物之病也。谪居无事,默自观省,回视三十年以来所为,多其病者。足下所见皆故我,非今我也。无乃闻其声不考其情,取其华而遗其实乎?抑将又有取于此也。此事非相见不能尽。自得罪后,不敢作文字。此书虽非文,然信笔书意,不觉累幅,亦不须示人,必喻此意。

    答张文潜县丞书

    轼顿首文潜张君足下。久别思仰。到京公私纷然,未暇奉书。忽辱手教,且审起居佳胜,至慰!至慰!惠示文编,三复感叹。甚矣,君之似子由也。子由之文实胜仆,而世俗不知,乃以为不如。其为人深,不愿人知之,其文如其为人,故汪洋澹泊,有一唱三叹之声,而其秀杰之气,终不可没。作《黄楼赋》,乃稍自振厉,若欲以警发愦愦者。而或者便谓仆代作,此尤可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

    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也。其源实出于王氏。王氏之文,未必不善也,而患在于好使人同己。自孔子不能使人同,颜渊之仁,子路之勇,不能以相移。而王氏欲以其学同天下!地之美者,同于生物,不同于所生。惟荒瘠斥卤之地,弥望皆黄茅白苇,此则王氏之同也。近见章子厚言,先帝晚年甚患文字之陋,欲稍变取士法,特未暇耳。议者欲稍复诗赋,立《春秋》学官,甚美。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游、晁无咎、陈履常与君等数人耳。

    如闻君作太学博士,愿益勉之。“德輶如毛,民鲜克举之。我仪图之,爱莫助之。”此外,千万善爱。偶饮卯酒,醉。来人求书,不能观缕。

    与谢民师推官书

    轼启:近奉违,亟辱问讯,具审起居佳胜,感慰深矣。轼受性刚简,学迂材下,坐废累年,不敢复齿缙绅。自还海北,见平生亲旧,惘然如隔世人,况与左右无一日之雅,而敢求交乎?数赐见临,倾盖如故,幸甚过望,不可言也。

    所示书教及诗赋杂文,观之熟矣。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孔子曰:“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又曰:“辞达而已矣。”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而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扬雄好为艰深之词,以文浅易之说,若正言之,则人人知之矣。此正所谓“雕虫篆刻”者,其《太玄》、《法言》,皆是类也,而独悔于赋,何哉?终身雕篆,而独变其音节,便谓之经,可乎?屈原作《离骚经》,盖《风》、《雅》之再变者,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可以其似赋而谓之“雕虫”乎?使贾谊见孔子,升堂有余矣;而乃以赋鄙之,至与司马相如同科。雄之陋如此比者甚众,可与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因论文偶及之耳。欧阳文忠公言:“文章如精金美玉,市有定贾,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纷纷多言,岂能有益于左右,愧悚不已。

    所须惠力法雨堂字,轼本不善作大字,强作终不佳,又舟中局迫难写,未能如教。然轼方过临江,当往游焉。或僧有所欲记录,当作数句留院中,慰左右念亲之意。今日已至峡山寺,少留即去。愈远,惟万万以时自爱。不宣。

    《日喻》赠吴彦律

    生而眇者不识日,问之有目者。或告之曰:“日之状如铜槃。”扣槃而得其声,他日闻钟,以为日也。或告之曰:“日之光如烛。”扪烛而得其形,他日揣龠,以为日也。日之为钟、龠亦远矣,而眇者不知其异,以其未尝见而求之人也。

    道之难见也甚于日,而人之未达也,无以异于眇。达者告之,虽有巧譬善导,亦无以过于槃与烛也。自槃而之钟,自烛而之龠,转而相之,岂有既乎?故世之言道者,或即其所见而名之,或莫之见意之,皆求道之过也。

    然则,道卒不可求欤?苏子曰:“道可致而不可求。”何谓致?孙武曰:“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孔子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莫之求而自至,斯以为致也欤?南方多没人,日与水居也,七岁而能涉,十岁而能浮,十五而能没矣。夫没者岂苟然哉?必将有得于水之道者。日与水居,则十五而得其道。生不识水,则虽壮,见舟而畏之。故北方之勇者,问于没人,而求其所以没,以其言试之河,未有不溺者也。故凡不学而务求道,皆北方之学没者也。

    昔者以声律取士,士杂学而不志于道。今世以经术取士,士知求道而不务学。渤海吴君彦律,有志于学者,方求举于礼部,作《日喻》以告之。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矣。故申、吕自岳降,而傅说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辩。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敝,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

    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

    或曰:“公去国万里而谪于潮,不能一岁而归。没而有知,其不眷恋于潮,审矣。”轼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无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独信之深,思之至,焄蒿凄怆,若或见之。譬如凿井得泉,而曰水专在是,岂理也哉?”

    元丰七年,诏封公昌黎伯,故榜曰:“昌黎伯韩文公之庙。”潮人请书其事于石,因作诗以遗之,使歌以祀公。其辞曰:

    公昔骑龙白云乡,手抉云汉分天章,天孙为织云锦裳。飘然乘风来帝旁,下与浊世扫秕糠。西游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参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灭没倒影不能望。作书诋佛讥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历舜九疑吊英皇。祝融先驱海若藏,约束蛟鳄如驱羊。钧天无人帝悲伤,讴吟下招遣巫阳。犦牲鸡卜羞我觞,于粲荔丹与蕉黄。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发下大荒。

    李氏山房藏书记

    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贤不肖之所得,各因其材,仁智之所见,各随其分,才分不同,而求无不获者,惟书乎!

    自孔子圣人,其学必始于观书。当是时,惟周之柱下史聃为多书。韩宣子适鲁,然后见《易象》与《鲁春秋》。季札聘于上国,然后得闻《诗》之风、雅、颂。而楚独有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士之生于是时,得见《六经》者盖无几,其学可谓难矣。而皆习于礼乐,深于道德,非后世君子所及。自秦汉以来,作者益众,纸与字画日趋于简便,而书益多,士莫不有,然学者益以苟简,何哉?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惟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词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余友李公择,少时读书于庐山五老峰下白石庵之僧舍。公择既去,而山中之人思之,指其所居为李氏山房。藏书凡九千余卷。公择既已涉其流,探其源,采剥其华实,而咀嚼其膏味,以为己有,发于文词,见于行事,以闻名于当世矣。而书固自如也,未尝少损。将以遗来者,供其无穷之求,而各足其才分之所当得。是以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故所居之僧舍,此仁者之心也。

    余既衰且病,无所用于世,惟得数年之闲,尽读其所未见之书,而庐山固所愿游而不得者,盖将老焉。尽发公择之藏,拾其余弃以自补,庶有益乎?而公择求余文以为记,乃为一言,使来者知昔之君子见书之难,而今之学者有书而不读为可惜也。

    超然亭记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饣甫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乌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以修补破败,为苟完之计。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南望马耳、常山,出没隐见,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而其东则卢山,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西望穆陵,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犹有存者。北俯潍水,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而吊其不终。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取池鱼,酿秫酒,瀹脱粟而食之。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余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前赤壁赋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此非曹孟德之诗乎?西望夏口,东望武昌,山川相缪,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后赤壁赋

    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虬龙,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余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邪?”道士顾笑,予亦惊寤。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祭欧阳文忠公文

    呜呼哀哉!公之生于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国有蓍龟,斯文有传,学者有师,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为。譬如大川乔岳,不见其运动,而功利之及于物者,盖不可以数计而周知。今公之没也,赤子无所仰芘,朝廷无所稽疑,斯文化为异端,而学者至于用夷。君子以为无为为善,而小人沛然自以为得时。譬如深渊大泽,龙亡而虎逝,则变怪杂出,舞䲡鳝而号狐狸。昔其未用也,天下以为病;而其既用也,则又以为迟;及其释位而去,也莫不冀其复用;至其请老而归也,莫不惆怅失望,而犹庶几于万一者,幸公之未衰。孰谓公无复有意于斯世也,奄一去而莫予追。岂厌世溷浊,洁身而逝乎?将民之无禄,而天莫之遗?昔我先君,怀宝遁世,非公则莫能致。而不肖无状,因缘出入,受教于门下者,十有六年于兹。闻公之丧,义当匍匐往吊,而怀禄不去,愧古人以忸怩。缄词千里,以寓一哀而已矣。盖上以为天下恸,而下以哭其私。呜呼哀哉。

    虞集

    虞集,元,仁寿人。字伯生,号道园。随父居崇仁,从吴澄游。大德初,授大都路儒学教授。文宗朝,累迁奎章阁侍书学士,纂修《经世大典》,一时大典册咸出其手。卒年七十七,谥文靖。学问博洽,心解神契。所为文章典雅明净,殆欲追武欧、曾。其陶铸群材亦不减庐陵之在北宋,故卒为元世古文之大宗也。有《道园学古录》、《道园遗稿杜律注》。

    《李景山诗集》序

    古之人以其涵煦和顺之积,而发于咏歌。故其声气明畅而温柔,渊静而光泽。至于世故不齐,有放臣、出子、斥妇、囚奴之达其情于辞者,盖其变也,所遇之不幸者也。而后之论者,乃以为和平之气难美,忧愤之言易工,是直以其感之速而激之深者为言耳。盍亦观于水,夫安流无波,演迆万里,其深长岂易穷也。若夫风涛惊奔,泷石险壮,是特遇物之极于变者。而曰水之奇观,必在于是,岂观水之术也哉。余读景山之诗而有感于此矣。

    景山蚤岁即起家掌故枢府,不数年,遂长其幕,方骤用而遽坐废。盖五年而后宣慰云南,三年而报使,移病归乡里又二年矣。二十年间,为诗凡数百篇。而云南诸作,尤为世所传诵,岂非感激于其变者然哉!

    然余观其枢府所赋,乃多在于西山玉泉之间。其云南之诗,至《自叙》曰:“其辞或传,幸得托于中州人士之末,虽能悲宕动人,察其意,则能深省顺处,无怨尤忿厉之气。”其居乡诸作,放旷平易,又若初未始更忧乐之变者。余因历考其所遇,而察其所立言,盖有以见其所存者。庶几不谬于古之人矣。而徒以云南之作知景山者,特未尽窥景山者也。

    景山于书无不读,而酷好老子。于古之人无不学,而独慕白乐天。然则其能廓然以自广,脱然以自处者,殆有由来也。景山年未甚高,而道学方力,后此而有作,余将不足以窥之也夫。

    景山姓李氏,名京,河间人,鸩巢其自号也,故其诗总题曰《鸩巢漫稿》。虞集序。

    《杨叔能诗》序

    人之生也,以其父母、妻子所仰之身,以治乎居处、饮食之具外,有姻戚、州闾之好,上有公上贡赋之供,固其常也。然而气之所禀也有盈歉,时之所遇也有治否,而得丧利害、休戚吉凶,有顿不相似者焉。于是,处顺者,则流连光景而不知返;不幸而有所婴拂,饥寒之迫,忧患之感,死丧疾威之至,则嗟痛号呼,随其意之所存言之,所发盖有不能自者掩矣。是故有知其然而思去之者,则必至于外其身,以遣世不与物接,求生息于彝伦之外,庶几以无累焉。然其为道,则亦人之所难者矣。盖必若圣贤之教,有以知其大本之所自出,而修其所当为也。事变之来,视乎义命而安之,则忧患利泽,举无足以动其心。则其为言也,舒迟而淡泊,暗然而成章,是以君子贵之。予行四方求之,而未之见也,又求夫今昔之人。有词章之传,而合乎此者,必取而讽之,以寄予意焉。然而亦鲜矣。

    临川危太朴与其友豫章杨显民,以其族叔父叔能所为诗一编以示。予观其所游,不过州郡数百里之间,观其所慕,则千古高尚之士,淡然有余,而不堕于空寂;悠然自适,而无或出于伤怚。乃若蝉蜕汙浊,与世略不相干,而时和气清,即凡见闻而自足,几乎古人君子之遗意也哉!吾尝以此求诸昔人之作,得四家焉,则陶处士、王右丞、韦苏州、柳子厚其人也。苏州学诗于憔悴之余,子厚精思于窜谪之久,然后世虑销歇,得发其过人之才、高世之趣于宽闲寂寞之地。盖有惩创困绝,而后至于斯也。右丞冲淡,何愧于昔人!然而一旦患难之来,遽失所守,是有余于闲逸,不足于事变,良可叹也。必也大义所存,立志不贰,乃若所遇安乎其天。若陶处士者,其知道之言乎!虽然,言不可以伪发,人不可以徒欺,千载之下,简翰之存,苟有一人讽咏于一日之间,则安所逃乎?是故君子尚论其本也。今有读叔能之诗者,譬诸饫刍豢之昏,病夏畦之苦,而得一勺之清泉甘露,岂不悦乎?夫泉之所自出,露之所由降,尚善求之哉。

    《饶敬仲诗》序

    予归老山中,习俗嗜好不留于胸次,独与幽人雅士咏诗、读书,尚未能忘情焉。四方之君子,念其衰老,不鄙而枉教,以饫予之欲,何其幸也。前年,饶君敬仲遗予五言长诗凡百韵,陈义之大,论事之远,引援于往昔圣贤之业,铺张乎一代文章之体,纵横开合,动荡变化,可喜可骇,可感可叹。及观其他作,往往不异于此。而此千言者,尤足肆其驰骋云尔。问其学所从出,则尝从乎临川吴先生游,宜其所闻过于也远矣。尝著书一编,述山水之情性,吴公亟称之,首为之序,以传于世。夫山之形,重峰峻岭,奔腾起伏,势若龙马,亦或以广衍平大为胜。水之流,惊湍怒涛,吞天浴日,莫穷涯涘,而亦或以平川漫泽,纡余清冷以为美。不可执一而论也。盖其脉络贯通,首尾相映。精神所在,随寓而见,是以能极其变焉。敬仲得此于其心,一托于吟咏之事,故能若此,何其快哉!昔李阳冰善篆书,自以为有得于日月、风云、山川、草木、动植之体。敬仲之诗得于山川,亦何奇哉?然吾晚岁,足骎骎而视茫茫也,山水之间,济胜之具,顿绝惟育,端坐绝物。使善歌快诵于清风明月之际,亦足以慰吾之寂寞也乎?故为题其篇端云。

    至元己卯二月朔日,邵菴虞集序。

    《易南甫诗》序

    《诗》三百篇之后,《楚辞》出焉,西都之言赋者盛矣。自魏以降,作者代出。制作之体,愈变而愈新。因唐之诗赋,有声律对偶之巧,推其前而别之曰古赋。诗有乐歌可以被之乐府。其后也转为新声,豪于才者,放为歌行之肆;长于情者,变为伤淫之极。则又推其前者而别之曰古乐府。时非一时,人非一人,古近之体不一。今欲以一人之手成一编之文,合备诸体而皆合作,各臻其妙,不亦难乎?高安易君南甫,示予以赋若诗一编,尽具诗赋诸体,不蹈流俗,有为而作,辞不苟造。盖闻南甫之居,则康乐之故地,谢公之所对而尝游者也。林泉之日长,山水之兴足,有得于昔人之流风余韵,是以能然也哉!今夫江河之行,湖海之浸,或为惊涛巨浪之壮,或为平波漫流之间,一洼之盈,一曲之胜,其所寓不相似,而各有可观者焉,以水之同出一原故也。故善赋之君子,又以其非常之才,有余之兴,随所寓而有作焉,何患乎众体之不皆妙也?固哉,予昔之言诗乎!苏子由言其兄子瞻平生无嗜好,以图史为苑囿,文章为鼓吹,老亦弃去,顾独好为诗耳。嗟夫!予岂敢拟于古之人哉?会有耳目之疾,有园囿而无所游观,有鼓吹而不能以自乐,而心思凋耗,亦不复能诗,徒使弟子诵昔贤、今人之诗以自娱焉。南甫之所以惠我多矣。然南甫之意,岂徒然哉?予之少也,亦尝执笔而学焉。闻诸同志曰:性其完也,情其通也,学其资也,才其能也,气其充也,识其决也,则将与造物者同为变化不测于无穷焉。诗赋云乎哉!斯言也,南甫以为有可采乎?

    送李扩序

    国学之置,肇自许文正公。文正以笃实之资,得朱子数书于南北未通之日,读而领会,起敬起畏。及被遇世祖皇帝,纯乎儒者之道,诸公所不及也。世祖皇帝圣明天纵,深知儒术之大,思有以变化其人而用之,以为学成于下,而后进于上。或疏远未即自达,莫若先取侍御贵近之特异者,使受教焉,则效用立见。故文正自中书罢政为之师,是时风气浑厚,人材朴茂,文正故表章朱子《小学》一书以先之。勤之以洒扫应对,以折其外;严之以出入游息,而养其中。掇忠孝之大纲,以立其本;发礼法之微权,以通其用。于是数十年,彬彬然号称名卿材大夫者,皆其门人矣。鸣呼!使国人知有圣贤之学,而朱子之书得行于斯世者,文正之功甚大也。

    文正殁,国子监始立官府刻印章如典故,其为之者,大抵踵袭文正之成迹而已。然余尝观其遗书,文正之于圣贤之道、五经之学,盖所志甚重远焉。其门人之得于文正者,犹未足以尽文正之心也。子夏曰:“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程子曰:“圣贤教人有序,非是先教以近者、小者,而不教之远者、大者也。”夫天下之理无穷,而学亦无穷也。今日如此,明日又如此,止而不进,非学也。天下之理无由而可穷也。故使文正复生于今日,必有以发理义道德之蕴,而大启夫人心之精微,天理之极致,未必止如前日之法也。而后之随声附影者,谓修辞申义为玩物,而从事于文章;谓辩疑答问为躐等,而始困其师长;谓无所猷为为涵养德性;谓深中厚貌为变化气质。是皆假美言以深护其短,外以聋瞽天下之耳目,内以蛊晦学者之心思,此上负国家、下负天下之大者也。而谓文正之学,果出于此乎?

    近者,吴先生之来为监官也,见圣世休明而人材之多美也,慨然思有以作新其人,而学者翕然归之,大小如一。于是先生之为教也,辩传注之得失,而达群经之会同;通儒先之户牖,以极先圣之阃奥;推鬼神之用,以穷物理之变;察天人之际,以知经纶之本。礼乐制作之具,政刑因革之文,考据援引,博极古今,各得其当,而非夸多以穿凿。灵明通变不滞于物,而未尝析事理以为二。使学者得有所据依,以为日用常行之地;得有所标指,以为归宿造诣之极。噫!近世以来,未能或之先也。惜夫在官未久而竟以病归,呜呼!文正与先生学之所至,非所敢知、所敢言也。然而皆圣贤之道,则一也。时与位不同,而立教有先后者,势当然也。至若用世之久速,及人之浅深,致效之远近、小大,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仆之为学官,与先生先后而至,学者天资通塞不齐,闻先生言,或略解,或不能尽解,或暂解而旋失之,或解而推去渐远。退而论集于仆,仆皆得因其材而达先生之说焉。先生虽归,祭酒刘公以端重正大临其上,监丞齐君严条约,以身先之。故仆得以致其力焉。

    未几,二公有他除,近臣以先生荐于上。而议者曰:“吴幼清,陆氏之学也,非朱子之学也,不合于许氏之学,不得为国子师,是将率天下而为陆子静矣。”遂罢其事。呜呼!陆子岂易言哉?彼又安知朱、陆异同之所以然,直妄言以欺世拒人耳!是时,仆亦孤立不可留。未数月,移病自免去。邓文原善之以司业招至,会科诏行,善之请改学法。其言曰:“今皇上责成成均,至切也,而因循度日,不惟疲庸者无所劝,而英俊者摧败,无以见成效。”议不合,亦投劾去。于是纷然言吴先生不可,邓司业去而投劾为矫激。而仆之谤尤甚。悲哉!

    归德李扩事吴先生最久,先生之书,皆得授而读之。先生又尝使来授古文,故于仆尤亲近。去年以国子生举,今年有司用科举法依条试之,中选,将命以官。间来谒曰:“比得官犹岁月间,且归故乡治田亩,并得温其旧学,请一言以自警。”会仆将归江南,故略叙所见以授之,使时观之,亦足以有所感而兴起矣。

    尚志斋说

    亦尝观于射乎?正鹄者,射者之所志也。于是良尔弓,直尔矢,养尔气,畜尔力,正尔身,守尔法,而临之。挽必圆,视必审,发必决,求中乎正鹄而已矣。正鹄之不立,则无专一之趣向,虽有善器强力,茫茫然将安所施哉?况乎弛焉以嬉,嫚焉以发,初无定的,亦不期于必中者。其君子绝之,不与为偶,以其无志也。善为学者,苟知此说,其亦可以少警矣乎?

    夫学者之欲至于圣贤,犹射者之求中夫正鹄也。不以圣贤为准的而学者,是不立正鹄而射者也。志无定向,则泛滥茫洋,无所底止,其不为妄人者几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则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从师、取友、读书、穷理,皆求至之事也。于是平居无事之时,此志未尝慢也;应事接物之际,此志未尝乱也。安逸顺适,志不为丧;患难忧戚,志不为慑;必求达吾之欲至而后已。此立志始终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虽至于圣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此之谓也。志苟不立,虽细微之事,犹无可成之理,况为学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纵之资,其始学也,犹必曰志,况吾党小子之至愚极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为至要至急也,审矣。

    今大司寇之上士浚仪黄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制,严而不离。尝遣济也受业于予。济也请题其斋,居以自励,因为书“尚志”二字以赠之。他日暂还其乡,又来求说,援笔书所欲言,不觉其烦也。济也尚思立志乎哉!

    鹤山书院记

    昔者,儒先君子论道统之传,自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至于孔子,而后学者传焉。颜子殁,其学不传。曾子以其传授之圣孙子思,而孔子之精微,益以明著,孟子得以扩而充之。后千五百年,以至于宋,汝南周氏,始有以继颜子之绝学,传之程伯淳氏。而正叔氏,又深有取于曾子之学,以成己而教人,而张子厚氏,又多得于孟子者也。颜、曾之学,均出于夫子,岂有异哉?因其资之所及,而用力有不同焉者尔。然则所谓道统者,其可以妄议乎哉!朱元晦氏,论定诸君子之言而集其成,盖天运也。而一时小人用事,恶其厉己,倡邪说以为之禁。士大夫身蹈其祸,而学者公自绝以苟全。及其禁开,则又皆窃取绪余,徼倖仕进而已。论世道者,能无尽然于兹乎。

    方是时,蜀之临邛有魏华父氏,起于白鹤山之下,奋然有以倡其说于摧废之余,拯其弊于口耳之末。故其立朝惓惓焉,以周、程、张四君子易名为请,尊其统而接其传,非直为之名也。及既得列祀孔庙,而赞书乃以属诸魏氏,士君子之公论,固已与之矣。及我圣朝,奄有区夏。至于延祐之岁,文治益盛。仍以四君子并河南邵氏、涑水司马氏、新安朱氏、广汉张氏、东莱吕氏,与我朝许文正公十儒者,皆在从祀之列。

    魏氏之曾孙曰起者,隐居吴中,读诏书而有感焉。曰:“此吾曾大父之志也,何幸亲复见诸圣明之朝哉?今天下学校并兴,凡儒先之所经历,往往列为学官。而我先世鹤山书院者,临邛之灌莽,莫之翦治。其侨诸靖州者,存亦亡几。而曾大父实葬于吴,先庐在焉。愿规为讲诵之舍,奉祠先君子,而推明其学,虽然,不敢专也。”泰定甲子之秋,乃来京师,将有请焉。徘徊久之,莫伸其说。至顺元年八月乙亥,上在奎章之阁,思道无为。鉴书博士柯九思,得侍左右,因及魏氏所传之学,与其曾孙起之志。上嘉念焉,命臣集题鹤山书院,著记以赐之。

    臣闻魏氏之为学,即物以明义,反身以求仁。审夫小学文艺之细,以推致乎典礼会通之大,本诸平居屋漏之隐,而充极于天地鬼神之著。岩岩然,立朝之大节,不以夷险而少变。而立言垂世,又足以作新乎斯人,盖庶几乎不悖不惑者矣。若夫圣贤之书,实由秦汉以来,诸儒诵而传之。得至于今,其师弟子之所授受,以颛门相尚,虽卒莫得其要,然而古人之遗制,前哲之绪言,或者存乎其间,盖有不可废者。自濂洛之说行,朱氏祖述而发明之,于是学者知趋乎道德性命之本,廓如也。而从事于斯者,诵习而成言,惟日不足,所谓博文多识之事,若将略焉,则亦有所未尽者矣。况乎近世之弊,好为卤莽,其求于此者,或未切于身心,而考诸彼者,曾弗及于详博。于是,传注之所存者,其舛讹抵牾之相承,既无以明辨其非是,而名物度数之幸在者,又不察其本原。诚使有为于世,何以征圣人制作之意,而为因革损益之器哉!魏氏又有忧于此也,故其致知之,日加意于《仪礼》、《周官》、大小戴之《记》,及取《九经注疏正义》之文,据事别类而录之,谓之《九经要义》,其志将以见夫道器之不离,而有以正其臆说聚讼之惑世。此正张氏以礼为教,而程氏所以有彻上彻下之语者也。而后人莫究其说,以兼致其力焉。昔之所谓卤莽日以弥甚,甘心自弃于孤陋寡闻之归。呜呼!魏氏之学,其可不讲乎。

    今起之言曰:“起幸甚!身逢圣天子文治之盛,追念先世,深惜旧名。起将于斯与明师良友,教其族人、子孙、昆弟,及乡党州闾之俊秀,庶乎先君子之遗意,而魏氏子孙,世奉其祀事,精神血气之感通,亦于是乎在,其有托于永久而不坠也,不亦悲夫。”

    臣之曾大父,实与魏氏同学于蜀西,故臣得其粗者如此,敢辄书以为记。魏氏名了翁,字华甫,临邛人。年十八,登故宋庆元己未进士高第。仕至资政殿大学士、参知政事、佥书枢密事、都督江淮军马,赠太师,封秦国公,谥文靖,而学者称为鹤山先生云。十二月乙未,具官臣虞集奉敕谨记。

    极高明楼记

    华盖之山,在崇仁上游,据地势之隆厚,拔起千仞,上出霄汉,日星迴旋,无所障碍。云雨之兴,漠乎在下,若有人焉;凌空倒景,高邻日月,而后足以对之。浮游于尘埃之中,沉溺于污秽之下。生死不出于旦暮,起灭不踰于寻丈者。乌足以观乎此哉!其山之阳有水曰珠溪,

    余氏之族世居之。不知始于何代,而未尝有他族间之。山如城郭之环,流泉中出,隐伏磐石,委曲渊注,始达于外。而居人耕田凿井,养生读书,无所外慕,以其地僻而赋薄,远出郡县公上之供给事,而退人亦无所求乎其间也。晋陶渊明所谓桃源者,依稀似之。余氏之彦曰:“敬以自然醇厚之姿,居风俗质朴之乡,以其乐易之心,保其敦睦之族。舒舒然,温温然!”吾闻而悦之。世以为风气日隆,情态日趋于薄,而不可复返,岂有是耶!

    故翰林学士吴公之夫人,则敬之曾祖姑也。故公尝至其处。及敬作楼于其居,以瞻华盖于咫尺,而命敬以“极高明”题之也。楼成,而公已去世。敬不得请一辞以表之,因其族父希圣求予记之。

    予尝闻诸上蔡氏曰:“孰能脱去凡近而游高明,莫为婴儿之态而有大人之器,莫为一身之谋而有天下之志,莫为终身之计而有后世之虑;不求人知,而求天知,不求同俗,而求同理者乎!必如是也,而后可以造乎高明之域矣。’今夫小智自私,而自以为高,曲见陋识,而自以为明,轻儇以相尚,臆度以为知,则其念虑之所兴,云为之所及,无非至卑至下之事,拟诸高明,真所谓霄壤之间矣。是故质之美者,庶几有以得之。内顾于家,无甚不足之虑;外视于物,无甚必欲之意,则其中之所存,淡薄而虚旷,于入道为近矣。而又有以考夫圣贤之学,践夫古人之迹,则日趋高明,而推致其极者不自此乎!秋高气清,予将揖浮丘伯之神于山上,尚能求观子之楼,诵吴公之言,而寄其千载之思于此也。乃若《中庸》之言,所谓极高明者,吴公之门人弟子,多能记公之言,敬审问之地,日为敬请焉。

    是为记。

    宋濂

    宋濂,明,浦江人,字景濂。元至正中荐授翰林院编修,以亲老辞不赴,隐龙门山著书,历十余年。明初,以书币征,除江南儒学提举,命授太子经,修《元史》。累转至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以年老致仕。长孙慎坐法,举家谪茂州,道遇疾,卒,年七十二。正统中追谥文宪。

    元末文章以吴莱、柳贯、黄溍为一朝后劲。濂初学于莱,后学于贯与溍。遂根柢经训,发为文章。有明一代礼乐制度多所裁定。其文章醇深演迤,不动声色。而二百余年之中,殚力翻新者,终莫能先也。有《龙门子凝道记》、《浦江人物记》、《宋学士全集》。

    《文原》二篇

    余讳人以文生相命。丈夫七尺之躯,其所学者,独文乎哉!虽然,余之所谓文者,乃尧、舜、文王、孔子之文,非流俗之文也,学之固宜。浦江郑楷、赵友同、义乌刘刚、楷之弟柏,尝从予学,已知以道为文,因作《文原》二篇以贻之。

    其上篇曰:

    人文之显,始于何时?实肇于庖牺之世。庖牺仰观俯察,画奇偶以象阴阳,变而通之,生生不穷,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无遗,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诸《乾》、《坤》;上栋下宇,取诸《大壮》;书契之造,而取诸《夬》;舟楫牛马之利,而取诸《涣》、《随》;杵臼棺椁制,而取诸《小过》、《大过》;重门击柝,而取诸《豫》;弧矢之利,而取诸《暌》。何莫非灿然之文?自是推而存之,天衷民彝之叙,礼乐刑政之施,师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华夷内外之别,复皆则而象之,故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别有其他也。然而事为既著,无以纪载之,则不能以行远,始托诸词翰,以昭其文。略举一二言之:

    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既成功矣,然后笔之为《禹贡》之文。周制聘觐燕享,馈食昏丧诸礼,其升降揖让之节既行之矣,然后笔之为《仪礼》之文。孔子居乡党,容色言动之间,从容中道。门人弟子,既皆见之矣,然后笔之为《乡党》之文。其他格言大训,亦莫不然,必有其实,而后文随之,初未尝以徒言为也。譬犹聆众乐于洞庭之野,而后知其声音之抑扬,缀兆之舒疾也;习大射于矍相之圃,而后见观者如堵墙,序点之扬觯也。苟逾度而臆决之,终不近也。昔者游、夏以文学名,谓观其会通而酌其损益之宜而已,非专止乎辞翰之文也。

    呜呼!吾之所谓文者,天生之,地载之,圣人宣之,本建则其末治,体著则其用章,斯所谓秉阴阳之大化,正三纲而齐六纪者也;亘宇宙之终始,类万物而周八极者也。呜呼!非知经天纬地之文者,吾足以语此!

    其下篇曰:

    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尔。君子所以攻内不攻外,图大不图小也。力可以举鼎,人之所难也,而乌获能之,君子不贵之者,以其局乎小也;智可以搏虎,人之所难也,而冯妇能之,君子不贵之者,以其骛乎外也!气得其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九天之属,其高不可窥,八柱之列,其厚不可测,吾文之量得之;规毁魄渊,运行不息,基地万荧,躔次弗紊,吾文之焰得之;昆仑玄圃之崇清,层城九重之严邃,吾文之峻得之;南桂北瀚,东瀛西溟,杳渺而无际,涵负而不竭,鱼龙生焉,波涛兴焉,吾文之深得之;雷霆鼓舞之,风云翕张之,雨露润泽之,鬼神恍惚,曾不穷其端倪,吾文之变化得之;上下之间,自色自形,羽而飞,足而奔,潜而泳,植而茂,若洪若纤,若高若卑,不可数计,吾文之随物赋形得之。

    呜呼!斯文也,圣人得之,则传之万世为经;贤者得之,则放诸四海而准。辅相天地而不过,昭明日月而不忒,调燮四时而无愆,此岂非文之至者乎!

    大道湮微,文气日削,骛乎外而不攻其内,局乎小而不图其大。此无他,四瑕、八冥、九蠹有以累之也。何谓四瑕?雅郑不分之谓荒,本末不比之谓断,筋骸不束之谓缓,旨趣不超之谓凡,是四者,贼文之形也。何谓八冥?讦者将以贼夫诚,椭者将以蚀夫圜,庸者将以混夫奇,瘠者将以胜夫腴,牜角者将以乱夫精,碎者将以害夫完,陋者将以革夫博,昧者将以损夫明,是八者,伤文之膏髓也。何谓九蠹?滑其真,散其神,糅其氛,徇其私,灭其智,丽其蔽,违其天,昧其几,丧其侦,是九者,死文之心也。有一于此,则心受死而文丧矣。春葩秋卉之争丽也,鸱号林而蛩吟砌也,水涌蹄涔而火炫萤尾也,衣被土偶而不能视听也,蠛蠓死生于瓮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广也,斯皆不知养气之故也。

    呜呼!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当与天地同功也。与天地同功,而其智卒归之一介小夫,不亦可悲也哉!

    予既作《文原》上下篇,言虽大而非夸,惟智者然后能择焉。

    去古远矣,世之论文者有二:曰载道,曰纪事。纪事之文,当本之司马迁、班固;而载道之文,舍六籍吾将焉从?虽然,六籍者本与根也,迁、固者枝与叶也。此固近代唐子西之论,而予之所见,则有异于是也。六籍之外,当以孟子为宗,韩子次之,欧阳子又次之,此则国之通衢,无榛荆之塞,无蛇虎之祸,可以直趋圣贤之大道。去此则曲狭僻径耳,荦确邪蹊耳,胡可行哉!

    予窃怪世之为文者,不为不多。骋新奇者,钩摘隐伏,变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读,且曰:“不诘曲聱牙,非古文也。”乐陈腐者,一假场屋委靡之文,纷揉庞杂,略不见端绪,且曰:“不浅易轻顺,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说。

    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问其余哉。虽然,道未易明也,必能知言养气,始为得之。予复悲世之为文者,不知其故,颇能操觚遣辞,毅然以文章家自居,所以益摧落而不自振也。今以二三子所学,日进于道,聊相与一言之。

    画原

    史皇与仓颉,皆古圣人也。仓颉造书,史皇制画。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天地初开,万物化生,自色自形,总总林林,莫得而名也,虽天地亦不知其所以名也。有圣人者出,正名万物,高者谓何,卑者谓何,动者谓何,植者谓何,然后可得而知之也。于是上而日月风霆、雨露霜雪之形,下而河海山岳、草木鸟兽之著,中而人事离合、物理盈虚之分,神而变之,化而宜之,固已达民用而尽物情。然而,非书则无记载,非画则无彰施,斯二者其亦殊途而同归乎!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且书以代结绳,功信伟矣。至于辨章服之有制,画衣冠以示警,饬车辂之等威,表旟旐之后先,所以弭纶其治具,匡赞其政原者,又乌可以废之哉?画绘之事统于冬官,而春官外史专掌书令,其意可见矣。况六书首之以象形,象形乃绘事之权舆。形不能尽象,而后谐之以声;声不能尽谐,而后会之以意;意不能尽会,而后指之以事;事不能以尽指,而后转注、假借之法兴焉。书者,所以济画之不足者也。使画可尽,则无事乎书矣。吾故曰:书与画非异道也,其初一致也。

    古之善绘者,或画《诗》,或图《孝经》,或貌《尔雅》,或像《论语》暨《春秋》,或著《易》象,皆附经而行,犹未失其初也。下逮汉、魏、晋、梁之间,讲学之有图,问礼之有图,烈女仁智之有图,致使图史并传,助名教而兴群伦,亦有可观者焉。世道日降,人心浸不古,往往溺志于车马士女之华,怡神于花鸟虫鱼之丽,游情于山林水石之幽,而古之意益衰矣。是故顾、陆以来是一变也,阎、吴之后又一变也,至于关、李、范三家者出,又一变也。譬之学书者,古籀、篆、隶之茫昧,而唯俗书之姿媚者是耽是玩,岂其初意之使然哉?虽然,非有卓然拔俗之姿,亦未易言此也。

    南徐君景旸,工书史,善吟古今诗,信为才丈夫也。旁通绘事,有士韵而无俗姿,一时贤公卿皆与之游,名称籍甚。有荐于朝者,景旸以母老不仕。予尤爱景旸者,于其别去,故作《画原》以赠焉。呜呼!《易》有之:“圣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然象之事,又有包乎阴阳之妙理者,诚可谓至重矣。景旸其亦知所重乎哉!

    《曾助教文集》序

    临川曾先生旦所为文若干篇,其门人某类编成书,而以首简请余序。序曰:

    天地之间万物,有条理而弗紊者莫非文。而三纲九法,尤为文之著者。何也?君臣父子之伦,礼乐刑政之施,大而开物成务,小而淑身缮性。本末之相涵,终始之交贯,皆文之章章者也。所以唐虞之时,其文寓于钦天勤民明物察伦之具;三代之际,其文见于子丑寅之异建,贡助彻之殊赋。载之于籍,行之于世。其大本既备,而节文森然可观。传有之:三代无文人,六经无文法。无文人者,动作威仪,人皆成文。无文法者,物理即文,而非法之可拘也。秦汉以下,则大异于斯。求文于竹帛之间,而文之功用隐矣。

    虽然,此以文之至者言之尔。文之为用,其亦溥博矣乎?何以见之?施之朝廷,则有诏诰册祝之文;行之师旅,则有露布符檄之文;托之国史,则有记表志传之文。他如序记铭箴,赞颂歌吟之属,发之性情,接之事物,随其洪纤,称其美恶,察其伦品之详,尽其弥纶之变,如此者要不可一日无也。然亦岂易致哉?必也本之于至静之中,参之于欲动之际。有弗养焉,养之无弗充也。有弗审焉,审之无不精也。然后严体裁之正,调律吕之和,合阴阳之化,摄古今之事,类人己之情。著之篇翰,辞旨皆无所畔背。虽未造于至文之域,而不愧于适用之文矣。呜呼,文乎?其可易言矣乎?

    今先生淹贯群经,所谓三纲九法,其文理之灿然者,加体索而扩充焉。尝以春秋贡于乡,科目既废,益寓意于古文辞,用功于动静者久,声光烨然起矣。余取读之,藻火黼黻之交辉,金声玉振之迭奏,鱼龙波涛之惊迅,一一可以适于世用。信夫万物各有条理者,于先生之文亦可以见之。余在词林,先生方助教成均,朝夕论文甚欢。因其门人所请,推原文之至者,而为之序。著源委之真,欲体用之兼举也。

    送东阳马生序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

    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

    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送天台陈庭学序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水有瞿塘、滟滪之虞。跨马行,则篁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水行,则江石悍利,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

    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王冕传

    王冕者,诸暨人。七八岁时,父命牧牛陇上,窃入学舍听诸生诵书。听已,辄默记,暮归,忘其牛。或牵牛来责蹊田,父怒挞之,已而,复如初。母曰:“儿痴如此,曷不听其所为?”冕因去,依僧寺以居。夜潜出,坐佛膝上,执策映长明灯读之,琳琅达旦。佛像多土偶,狞恶可怖,冕小儿,恬若不见。安阳韩性闻而异之,录为弟子,学遂为通儒。性卒,门人事冕如事性。

    时冕父已卒,即迎母入越城就养。久之,母思还故里,冕买白牛驾母车,自被古冠服随车后。乡里小儿竞庶道讪笑,冕亦笑。

    著作郎李孝光欲荐之为府史,冕骂曰:“吾有田可耕,有书可读,肯朝夕抱案立高庭下备奴使哉?”每居小楼上,客至,僮入报,命之登,乃登。部使者行郡,坐马上求见,拒之,去。去不百武,冕倚楼长啸,使者闻之,惭。

    冕屡应进士举,不中。叹曰:“此童子羞为者,吾可溺是哉?”竟弃去。买舟下东吴,渡大江,入淮、楚,历览名山川。或遇奇才侠客,谈古豪杰士,即呼酒共饮,慷慨悲吟,人斥为狂生。北游燕都,馆秘书卿泰不花家。泰不花荐以馆职,冕曰:“公诚愚人哉!不满十年,此中狐兔游矣,何以禄仕为?”即日将南辕。会其友武林卢生死滦阳,唯两幼女、一童留燕,伥伥无所依。冕知之,不远千里走滦阳,取生遗骨,且挈二女还生家。

    冕既归越,复大言天下将乱。时海内无事,或斥冕为妄。冕曰:“妄人非我,谁当为妄哉!”乃携妻孥隐于九里山。种豆三亩,粟倍之。树梅花千,桃杏居其半。芋一区,薤韭各百本。引水为池,种鱼千余头。结茅庐三间,自题为梅花屋。尝仿《周礼》著书一卷,坐卧自随,秘不使人观。更深人寂,辄挑灯朗讽,既而抚卷曰:“吾未即死,持此以遇明主,伊、吕事业,不难致也。”当风日佳时,操觚赋诗,千百不休,皆鹏骞海怒,读者毛发为耸。人至,不为宾主礼,清谈竟日不倦。食至辄食,都不必辞谢。善画梅,不减杨补之。求者肩背相望,以缯幅短长为得米之差。人讥之,冕曰:“吾藉是以养口体,岂好为人家作画师哉!”未几,汝、颍兵起,一一如冕言。

    皇帝取婺州,将攻越,物色得冕,宾幕府,授以咨议参军,一夕以病死。冕状貌魁伟,美须髯,磊落有大志,不得少试以死,君子惜之。

    史官曰:予受学城南时,见孟寀,言越有狂生,当天大雪,赤足上潜岳峰,四顾大呼曰:“遍天地间皆白玉合成,使人心胆澄澈,便欲仙去。”及入城,戴大帽如簁,穿曳地袍,翩翩行,两袂轩翥,哗笑溢市中。予甚疑其人,访识者问之,即冕也。冕真怪民哉!马不覂驾,不足以见其奇才,冕亦类是夫!

    李疑传

    金陵之俗,以逆旅为利。旅至,授一室,仅可榻,俛以出入。晓钟动,起治他事,遇夜始归息,盥濯水皆自具。然月责钱数千,否,必诋诮致讼。或疾病,辄遣去,病危,气息尚属,目睊睊未暝,即舆弃而夺其赀。妇孕将产者以为不祥,摈不舍。其少恩如此,非其性固然,地下辇毂下,四方人至者众,其势致尔也。

    独李疑以尚义名于其时。疑,字思问,居通济门外,闾巷子弟执业造其家,得粟以自给;不足,则以六物推人休咎。固贫甚,然独好周人急。

    金华范景淳吏吏部,得疾,无他子弟,人殆之,不肯舍。杖踵疑门,告曰:“我不幸被疾,人莫舍我,闻君义甚高,能假我一榻乎?”疑谢许诺,延就坐,泛除明爽室,具床褥炉灶,使寝息其中,征医师视脉,为煮糜炼药,旦暮执其手问所苦,如事亲戚。既而疾滋甚,不能起,溲矢汙衾席,臭秽不可近。疑日为刮磨浣涤,不少见颜面。景淳流涕曰:“我累君矣!恐不复生,无以报厚德,囊有黄白金四十两余,在故逆旅邸,愿自取之。”疑曰:“患难相恤,人理宜尔,何以报为!”景淳曰:“君脱不取,我死,恐为他人得,何益乎?”疑遂求其里人偕往,携以归,面发囊,籍其数而封识之。数日,景淳竟死。疑出私财买棺殡于城南聚宝山,举所封囊寄其里人家,往书召其二子。及二子至,疑同发棺,取囊按籍而还之。二子以半馈,却弗受,反赆以货遣归。

    平阳耿子廉械逮至京师,其妻孕将育,众拒门不纳,妻卧草中以号。疑问故,归谓妇曰:“人孰无缓急?安能以室庐自随哉?且人命至重,倘育而为风露所感,则母子俱死。吾宁舍之而受祸,何忍死其母子乎?”俾妇邀以归,产一男子,疑命妇事之如疑事景淳,逾月,始辞去,不取其报。人用是多疑名,士大夫咸喜与疑交。见疑者皆曰:“善士,善士!”

    疑读书为文亦可观,尝以儒举,辞不就。然其行最著云。

    太史氏曰:吾与疑往来,识其为人。疑姁姁愿士,非有奇伟壮烈之姿也。而其所为事,乃有古义勇风。是岂可以外貌决人才智哉!语曰:“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吾伤流俗之嗜利也,传其事以劝焉。

    秦士录

    邓弼,字伯翊,秦人也。身长七尺,双目有紫棱,开合闪闪如电。能以力雄人,邻牛方斗,不可擘;拳其脊,折仆地。市门石鼓,十人舁,弗能举;两手持之行。然好使酒,怒视人,人见辄避,曰:“狂生不可近,近则必得奇辱。”

    一日,独饮倡楼,萧、冯两书生过其下,急牵入共饮。两生素贱其人,力拒之。弼怒曰:“君终不我从,必杀君,亡命走山泽耳,不能忍君苦也!”两生不得已,从之。弼自据中筵,指左右,揖两生坐,呼酒歌啸以为乐。酒酣,解衣箕踞,拔刀置案上,铿然鸣。两生雅闻其酒狂,欲起走,弼止之曰:“勿走也!弼亦粗知书,君何至相视如涕唾?今日非速君饮,欲少吐胸中不平气耳!四库书从君问,即不能答,当血是刃。”两生曰:“有是哉?”遽摘七经数十义扣之,弼历举传疏,不遗一言。复询历代史,上下三千年,洒洒不穷。弼笑曰:“君等伏乎未也?”两生相顾惨沮,不敢再有问。弼索酒,被发跳叫曰:“吾今日压倒老生矣!古者学在养气,今人一服儒衣,反奄奄欲绝,徒欲驰骋文墨,儿抚一世豪杰,此何可哉?此何可哉?君等休矣!”两生素负多才艺,闻弼言,大愧,下楼足不得成步。归,询其所与游,亦未尝见其挟书读也。

    泰定末,德王执法西御史台,弼造书数千言袖谒之。阍卒不为通,弼曰:“若不知关中邓伯翊耶?”连击踣数人,声闻于王。王令隶人捽入,欲鞭之,弼盛气曰:“公奈何不礼壮士?今天下虽号无事,东海岛夷,尚未臣顺,间者驾海舰,互市于鄞,即不满所欲,出火刀斫柱,杀伤我中国民。诸将军控弦引矢,追至大洋,且战且却,其亏国体为已甚。西南诸蛮,虽曰称臣奉贡,乘黄屋左纛,称制与中国等,尤志士所同愤。诚得如弼者一二辈,驱十万横磨剑伐之,则东西为日所出入,莫非王土矣。公奈何不礼壮士?”庭中人闻之,皆缩颈吐舌,舌久不能收。

    王曰:“尔自号壮士,解持矛鼓噪前登坚城乎?”曰:“能。”“百万军中,可刺大将乎?”曰:“能。”“突围溃阵,得保首领乎?”曰:“能。”王顾左右曰:“姑试之。”问所须,曰:“铁铠、良马各一,雌雄剑二。”王即命给与,阴戒善槊者五十人驰马出东门外,然后遣弼往。王自临观,空一府随之。暨弼至,众槊进进。弼虎吼而奔,人马辟易五十步,面目无色。已而烟尘涨天,但见双剑飞舞云雾中,连斫马首堕地,血涔涔滴。王抚髀欢曰:“诚壮士!诚壮士!”命勺酒劳弼,弼立饮不拜。由是狂名振一时,至比之王铁枪云。

    王上章荐诸天子。会丞相与王有隙,格其事不下。弼环视四体,叹曰:“天生一具铜筋铁肋,不使立勋万里外,乃槁死三尺蒿下,命也,亦时也!尚何言!”遂入王屋山为道士,后十年终。

    史官曰:弼死未二十年,天下大乱。中原数千里,人影殆绝。玄鸟亦失其家,竞栖林木间。使弼在,必当有以自见。惜哉!弼鬼不灵则已,若有灵,吾知其怒发上冲也!

    归有光

    归有光,明,昆山人,字熙甫。少好学,恒闭户诵读,家人戏呼为女郎。屡试不第,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授徒,称为震川先生。晚成进士,授长兴县,用古教化为治,迁顺德通判。大学士高拱雅知有光,引为南京太仆丞,留掌内阁制敕房,修《世宗实录》。卒于官,年六十六。

    有光为古文,原本经术,深好《太史公书》,得其神理。尤善叙述乡里家人间琐事,声情刻画,无不毕肖。是时学者为文,群师李、何,王、李前后七子,盛言文宗秦汉,而摹拟剽窃,流弊滋多。有光独与之抗,至斥王世贞为庸妄世子。世贞初亦牴牾,有光既没,世贞渐悟所学之非,故作《有光像赞》,至推为方轨韩、欧。平心论之,有光固不敢当韩、欧。然根柢醇厚,法度谨严,固不得不许为有明一大家也。有《易经渊旨》、《三吴水利录》、《诸子汇函》、《震川文集》、《文章指南》。

    言解

    言恶乎宜?曰:宜于用,不宜于无用。言之接物,与喜怒哀乐均也。当乎所接之物,是言之道也。终日而谈鬼,人谓之无用矣,以其不切于己也;终日而谈道,人谓之有用矣,以其切于己也。夫以切于己而终日谈之,而不当于所接之物,则与谈鬼者何异?

    孔子曰:“庸言之谨。”非谓谨其所不可言,虽可言而谨耳。道之在人,若耳目口鼻。见之者不问,有之者不言。使人终日而言吾耳若何,吾目若何,吾口与鼻若何,则人以为狂谬矣。实有耳目口鼻者,不待言也。饥者言食,而饱者不言;寒者言衣,而暖者不言。

    昔者宰我、子贡习闻夫子之教,而能为彷佛近似之论,其言非不依于道,而当时拟之以为言语之科。夫学者之学,舍德行而有言语之名,为宰我、子贡者,亦可耻矣。

    曾子曰:“唯颜子如愚。”二子不为无实之言,而卒以至于圣人之道。孔子曰:“予欲无言。”圣人之重言也如是,圣人非以言为重者也。四时行,百物生,圣人之道也。

    《项思尧文集》序

    永嘉项思尧与余遇京师,出所为诗文若干卷,使余序之。思尧怀奇未试,而志于古之文,其为书可传诵也。

    盖今世之所谓文者难言矣!未始为古人之学,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争附和之,以诋排前人,韩文公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文章至于宋元诸名家,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而世直以蚍蜉撼之,可悲也!毋乃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以倡道之与?

    思尧之文,固无俟于余言;顾今之为思尧者少,而知思尧者尤少。余谓文章天地之元气,得之者,其气直与天地同流。虽彼其权,足以荣辱毁誉其人,而不能以与于吾文章之事。而为文章者,亦不能自制其荣辱毁誉之机于己,两者背戾而不一也久矣。故人知之,过于吾所自知者,不能自得已,己知之过于人之所和其为自得也,方且追古人于数千载之上,大音之声,何期于《折杨》、《皇华》之一笑。

    吾与思尧言自得之道如此,思尧果以为然,其造于古也必远矣!

    王母顾孺人六十寿序

    王子敬欲寿其母,而乞言于予。予方有腹心之疾,辞不能为,而诸友为之请者数四,则问子敬之所欲言者。

    而子敬之言曰:“吾先人生长太平。吾祖为云南布政使,吾外祖为翰林,为御史,以文章政事,并驰骋于一时。先人在绮纨之间,读书之暇,饮酒博奕,甚乐也。已而,吾母病痿,蓐处者十有八年。先人就选,待次天官,卒于京邸。是时执礼生十年,诸姊妹四人皆少,而吾弟执法方在娠。比先人返葬,执法始生。而吾母之疾亦瘳。自是抚抱诸孤,茕茕在疚,今二十年。少者以长,长者以壮,以嫁以娶。向之在娠者,今亦颀然成人矣。盖执礼兄弟知读书,不敢堕先世之训。而执法以岁之正月,冠而受室,吾母适当六十之诞辰。回思二十年前,如梦如寐,如痛之方定,如涉大海,茫洋浩荡,颠顿洪波巨浪之中,篙橹俱失,舟人束手,相向号呼,及夫风恬浪息,放舟徐行,遵乎洲堵,举酒相酬。此吾母今日得以少安,而执礼兄弟所以自幸者也。”

    噫!子敬之言如是,诸友之所以贺,与余之所言,亦无出于此矣。“恩斯勤斯,鬻子之闵斯”,子敬兄弟其念之哉!

    庄氏二子字说

    庄氏有二子。其伯曰文美,予字之曰德实;其仲曰文华,予字之曰德诚。且告之曰:

    文太美则饰,太华则浮。浮饰相与,敝之极也,今之时则然矣。夫智而用私,不如愚而用公;巧不如拙、辨不如讷;富不如贫;贵不如贱。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实;欲文之华,莫若德之诚。以文为文,莫若以质为文,质之所为生文者无尽也。一日节缩,十日而赢。衣不鲜好,可以常服;食不甘珍,可以常餐。故曰:“贲,无色也。”贲,为无色,非无色而后贲也。

    吴在东南隅,古之僻壤,泰伯、仲雍之至也。予始怪之,而后知圣人之用心也。彼以圣贤之德,神明之胄,目观中原文物之盛,秘而弗施,乃和于俗;若入裸国而顾解其衣,以其民含朴而不可以漓之也。洎通上国,始失其故;奔溃放逸,莫之能止。文愈胜,伪愈滋,俗愈漓矣。

    闻之长老言:洪武间,民不粱肉,闾阎无文采,女至笄而不饰,市不居异货,宴客者不兼味,室无高垣,茅舍邻比,强不暴弱。不及二百年,其存者有几也?予少之时所闻所见,今又不知其几变也?大抵始于城市,而后及于郊外;始于衣冠之家,而后及于城市。人之有欲,何所底止;相夸相胜,莫知其已。负贩之徒,道而遇华衣者,则目睨视、啧啧叹不已;东邻之子食美食,西邻之子从其母而啼。婚姻聘好,酒食宴召,送往迎来,不问家之有无,曰:吾惧为人笑也。文之敝至于是乎!非独吾吴,天下犹是也。

    庄氏居吾里中,独以朴素自好,务本力业,供役于县,为王家良民。德实自树立门户,而德诚赘王氏,皆以敦厚为人所信爱,此殆流风末俗所浸灌而未及者。其可不深自爱惜,以即其所谓实,而勿事于饰;求其所谓诚,而勿事于浮!礼失而求之野,吾犹有望也。

    陶节妇传

    陶节妇,方氏,昆山人,陶子舸之妻。归陶氏期年,而子舸死。妇悲哀欲自经。或责以姑在,因俛默久之,遂不复言死。而事姑日谨。姑亦寡居,同处一室,夜则同衾而寝,姑妇相怜甚。然欲死其夫,不能一日忘也。

    为子舸卜葬,地名清水湾。术者言其不利,妇曰:“清水名美,何为不可以葬?”时夫弟之西山买石,议独为子舸穴。妇即自买砖,穴其旁。

    已而姑病痢,六十余日,昼夜不去侧。时尚秋暑,秽不可闻。常取中裙厕牏,自浣洒之。家人有顾而吐,妇曰:“果臭耶?吾日在侧,诚不自觉!”然闻病人溺臭可得生,因自喜。

    及姑病日殆,度不可起,先悲哭不食者五日。姑死,含殓毕。先是子舸兄弟三人,仲弟子舫亦前死,尚有少弟。于是诸妇在丧次,子舫妻言:“姑亡后,不知所以为身计。”妇曰:“吾与若,易处耳。独小婶共叔主祭,持陶氏门户,岁月遥遥不可知,此可念也!”因相向悲泣。

    顷之,入室,屑金和水服之,不死。欲投井,井口隘,不能下。夜二鼓,呼小婢随行,至舍西,纟台婢还。自投水,水浅,乍沉乍浮。月明中,婢从草间望见之。既死,家人得其尸,以面没水,色如生。两手持茭根,固甚,不可解也。

    妇年十八嫁子舸,十九丧夫,事姑九年,而与其姑同日死。卒葬之清水湾,在县南千墩浦上。

    赞曰:妇以从夫为义。假令节妇遂随子舸死,而世犹将贤之。独濡忍以俟其母之终,其诚孝概之于古人,何愧哉!初,妇父玉岗为蕲水令,将之官,时子舸已病,卜嫁之,大吉,遂归焉。人特以妇为不幸,卒其所成为门户之光,岂非所谓吉祥者耶?

    归氏二孝子传

    归氏二孝子,余既列之家乘矣,以其行之卓而身微贱,独其宗亲乡里知之,于是思以广其传焉。

    孝子讳钺,字汝威。早丧母,父更娶后妻,生子。孝子由是失爱。父提孝子,辄索大杖与之,曰:“毋徒手,伤乃力也!”家贫,食不足以赡,炊将熟,即罪过孝子。父大怒,逐之。于是母子得以饱食。孝子数困,匍匐道中。比归,父母相与言曰:“有子不居家,在外作贼耳!”又复杖之。屡濒于死。方孝子依依户外,欲入不敢,俯首窃泪下,邻里莫不怜也。父卒,母独与其子居。孝子摈不见,因贩盐市中,时私其弟,问母饮食,致甘鲜焉。正德庚午,大饥,母不能自活,孝子往,涕泣奉迎。母内自惭终感孝子诚恳,从之。孝子得食,先母、弟,而己有饥色。弟寻死,母终身怡然。孝子少饥饿,面黄而体瘠小,族人呼为“菜大人”。嘉靖壬辰,孝子钺无疾而卒。孝子既老且死,终不言其后母事也。

    绣,字华伯。孝子之族子,亦贩盐以养母,已又坐市舍中卖麻。与弟纹、纬友爱无间。纬以事坐系,华伯力为营救。纬又不自检,犯者数四。华伯所转卖者,计常终岁无他故,才给蔬食,一经吏卒过门辄耗,终始无愠容。华伯妻朱氏,每制衣,必三袭,令兄弟均平,曰:“二叔无室,岂可使君独被完洁耶?”叔某亡,妻有遗子,抚爱之如己出。然华伯人见之以为市人也。

    赞曰:二孝子出没市贩之间,生平不识《诗》、《书》,而能以纯懿之行,自饬于无人之地;遭罹屯变,无恒产以自润,而不困折,斯亦难矣。华伯夫妇如鼓瑟,汝威卒变顽嚣;考其终,皆有以自达。由是言之,士之独行而忧寡和者,视此可愧也!

    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二十一日生。年十六年,来归。逾年,生女淑静。淑静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殇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逾年,生有尚,妊十二月。逾年,生淑顺。一岁,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数颦蹙顾诸婢曰:“吾为多子苦。”老妪以杯水盛二螺进,曰:“饮此,后妊不数矣。”孺人举之尽,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诸儿见家人泣,则随之泣,然犹以为母寝也,伤哉!于是家人延画工画,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画有光,鼻以下画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讳桂。外曾祖讳明,外祖讳行,太学生;母何氏。世居吴家桥,去县城东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桥并小港以东,居人环聚,尽周氏也。外祖与其三兄皆以资雄,敦尚简实,与人姁姁说村中语,见子弟甥侄,无不爱。

    孺人之吴家桥,则治木绵;入城,则缉纟卢。灯火荧荧,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问遗。孺人不忧米盐,乃劳苦若不谋夕。冬月,炉火炭屑,使婢子为团,累累曝阶下。室靡弃物,家无闲人。儿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纫缀不辍,户内洒然。遇僮奴有恩,虽至箠楚,皆不忍有后言。吴家桥岁致鱼蟹饼饵,率人人得食。家中人闻吴家桥人至,皆喜。

    有光七岁与从兄有嘉入学。每阴风细雨,从兄辄留;有光意恋恋,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觉寝,促有光暗诵《孝经》,即熟读,无一字龃龉,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归顾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与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归王三接,孺人所许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补学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妇,孺子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抚爱之,益念孺人。中夜与其妇泣,追惟一二,仿佛如昨,余则茫然矣。世乃有无母之人!天乎,痛哉!

    家谱记

    有光七八岁时,见长老,辄牵衣问先世故事。盖缘幼年失母,居常不自释,于死者恐不得知,于生者恐不得事,实创巨而痛深也。

    归氏至于有光之生,而日益衰。源远而未分,口多而心异。自吾祖及诸父而外,贪鄙诈戾者,往往杂出于其间。率百人而聚,无一人知学者;率十人而学,无一人知礼义者。贫穷而不知恤,顽钝而不知教;死不相吊,喜不相庆;入门而私其妻子,出门而诳其父兄:冥冥汶汶,将入于禽兽之归。平时呼召友朋,或费千钱,而岁时荐祭,辄计杪忽。俎豆壶觞,鲜或静嘉。诸子诸妇,班行少缀。乃有以戒宾之故,而改将事之期;出庖下之馂,以易荐新之品者。而归氏几于不祀矣。

    小子顾瞻庐舍,阅归氏之故籍,慨然太息流涕曰:嗟乎!此独非素节翁之后乎,而何以至于斯也?父母兄弟,吾身也;祖宗,父母之本也;族人,兄弟之分也,不可以不思也。思则饥寒而相娱,不思则富贵而相攘;思则万叶而同室,不思则同母而化为胡、越:思不思之间而已矣。人之生也,方其少时,兄弟呱呱怀中,饱而相嬉,不知有彼我也。长而有室,则其情已不类矣。比其有子也,则兄弟之相视,已如从兄弟之相视矣。方是时,惟恐夫去之不速,而孰念夫合之之难,此天下之势所以日趋于离也。吾爱其子而离其兄,吾之子亦各念其子,则相离之害,遂及于吾子,可谓能爱其子耶?

    有光每侍家君,岁时从诸父兄弟执觞上寿,见祖父皤然白发。窃自念,吾诸父兄弟,其始一祖父而已。今每不能相同,未尝不深自伤悼也。然天下之事,坏之者自一人始,成之者亦自一人始。仁孝之君子,能以身率天下之人,而况于骨肉之间乎?古人所以立宗子者,以仁孝之道责之也。宗法废而天下无世家,无世家而孝友之意衰。风俗之薄日甚,有以也。

    有光学圣人之道,通于《六经》之大指。虽居穷守约,不录于有司,而窃观天下之治乱,生民之利病,每有隐忧于心。而视其骨肉,举目动心,将求所以合族者,而始于谱。故吾欲作为《归氏之谱》,而非徒谱也,求所以为谱者也。

    沧浪亭记

    浮图文瑛居大云庵,环水,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亟求余作《沧浪亭记》,曰:“昔子美之记,记亭之胜也,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

    余曰:“昔吴越有国时,广陵王镇吴中,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孙承佑,亦治园于其偏。迨淮海纳土,此园不废。苏子美始建沧浪亭,最后禅者居之。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有庵以来二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夫古今之变,朝市改易,尝登姑苏之台,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苍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阖闾、夫差之所争,子胥、种、蠡之所经营,今皆无有矣!庵与亭何为者哉?虽然,钱镠因乱攘窃,保有吴越,国富兵强,垂及四世,诸子姻戚,乘时奢僭,宫馆苑囿,极一时之盛;而子美之亭,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之后,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则有在矣。”

    文瑛读书喜诗,与吾徒游,呼之为沧浪僧云。

    项脊轩记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为一,迨诸父异爨,内外多置小门墙,往往而是。东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鸡栖于厅。庭中始为篱,已为墙,凡再变矣。家有老妪,尝居于此。妪,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抚之甚厚。室西连于中闺,先妣尝一至。妪每谓余曰:“某所,而母立于兹。”妪又曰:“汝姊在吾怀,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门扉曰:‘儿寒乎?欲食乎?’吾从板外相为应答。”语未毕,余泣,妪亦泣。

    余自束发,读书轩中。一日,大母过余曰:“吾儿,久不见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比去,以手阖门,自语曰:“吾家读书久不效,儿之成,则可待乎?”顷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他日汝当用之。”瞻顾遗迹,如在昨日,令人长号不自禁。

    轩东故尝为厨,人往,从轩前过。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埳井之蛙何异?”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姚鼐

    姚鼐,清,桐城人。字姬传,一字梦谷。乾隆进士,散馆授主事,迁郎中,告归。主讲钟山书院,卒年八十五。

    鼐性恬淡,不慕荣利。其论学主集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之长,不为汉宋门户所拘。桐城自方苞、刘大櫆创为古文〔苞论文之要曰:自南宋以来,古文义法不解久矣。吴越间遗老尤放恣,无一雅洁者。古文不可入语录中语,魏晋人藻丽俳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隽语,南北史佻巧语云云〕,而鼎继之推阐阃奥,开辟户牖,天下翕然推为正宗。尝辑《古文辞类纂》一书,以明义法,门人传其学者,有梅曾亮、管同、姚椿、刘开、方东树,皆有名当世。世因称其文为桐城派。同时又有所谓阳湖派者,则以恽敬、张惠言为首。然考张氏赠其同邑友人钱伯垌文,自述其学为古文,乃出于钱之称诵其师刘大櫆说而后有得。是知阳湖一名,固亦桐城之支流与裔耳,何异同之有哉?所著有《九经说》、《三传补注》、《惜抱轩全集》。

    《庄子章义》序

    汉《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陆德明《音义》载晋、宋注《庄子》者七家,惟司马彪、孟氏载其全书,其余惟内七篇皆同,外篇、杂篇各以意为去取。自唐、宋以后,诸家之本尽亡。今惟有郭象注本,凡三十三篇,其十九篇,经象删去,不可见矣。

    昔孔子以《诗》、《书》六艺教弟子,而性与天道不可得闻。其得闻者,必弟子之尤贤也。然而道术之分,盖自是始。夫子游之徒,述夫子语子游,谓人为天地之心,五行之端;圣人制礼,以达天道,顺人情,其意善矣。然而遂以三代之治,为大道既隐之事也。子夏之徒,述夫子语子夏者,以君子必达于礼乐之原,礼乐原于中之不容已,而志气塞乎天地,其言礼乐之本亦至矣。然林放问礼之本,夫子告以“宁俭宁戚”而已。圣人非不欲以礼之出于自然者示人,而惧其知和而不以礼节也。由是言之,子游、子夏之徒所述者,未尝无圣人之道存焉,而附益之不胜其弊也。夫言之弊,其始固存乎七十子,而其末遂极乎庄周之伦也。庄子之书,言明于本数及知礼意者,固即所谓达礼乐之原,而配神明,醇天地,与造物为人,亦志气塞乎天地之旨。韩退之谓庄周之学出于子夏,殆其然欤。

    周承孔氏之末流,乃有所窥见于道,而不闻中庸之义,不知所以裁之,遂恣其猖狂而无所极,岂非“知者过之”之为害乎?其末《天下》一篇,为其后序,所云“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意谓是道之末焉尔!若道之本,则有不离于宗,谓之天人者。周盖以天人自处,故曰“上与造物者游”,而序之居至人、圣人之上,其辞若是之不逊也。而苏子瞻、王介甫乃谓其推尊圣人,自居于不该不徧、一曲之士,其于庄生,抑何远哉!

    若郭象之注,昔人推为特会庄生之旨。余观之,特正始以来,所谓清言耳!于周之意十失其四五。夫《庄子》五十二篇,固有后人杂入之语,今本经象所删,犹有杂入,其辞义可决其必非庄生所为者。然则其十九篇,恐亦有真庄生之书,而为象去之矣。余惜庄生之旨,为说者所晦,乃稍论之,为章义,凡若干卷。

    《述庵文钞》序

    余尝论学问之事,有三端焉,曰:义理也,考证也,文章也。是三者,苟善用之,则皆足以相济。苟不善用之,则或至于相害。今夫博学强识而善言德行者,固文之贵也;寡闻而浅识者,固文之陋也。然而世有言义理之过者,其辞芜杂俚近,如语录而不文;为考证之过者,至繁碎缴绕,而语不可了当。以为文之至美,而反以为病者,何哉?其故由于自喜之太过,而智昧于所当择也。夫天之生才,虽美不能无偏,故以能兼长者为贵。而兼之中又有害焉,岂非能尽其天之所与之量,而不以才自蔽者之难得与?

    青浦王兰泉先生,其才天与之,三者皆具之才也。先生为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气,而议论考核,甚辨而不烦,极博而不芜,精到而意不至于竭尽。此善用其天与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过而害其美者矣。先生历官多从戎旅,驰驱梁、益,周览万里,助成国家定绝域之奇功。因取异见骇闻之事与境,以发其瑰伟之辞为古文,人所未有。世以此谓天之助成先生之文章者,若独异于人。吾谓此不足为先生异,而先生能自尽其才,以善承天与者之为异也。

    鼐少于京师识先生,时先生亦年才三十,而鼐心独贵其才。及先生仕至正卿,老归海上,自定其文曰《述庵文钞》四十卷,见寄于金陵。发而读之,自谓粗能知先生用意之深。恐天下学者读先生集,第叹服其美而或不明其所以美,是不可自隐其愚陋之识,而不为天下明告之也。若夫先生之诗集及他著述,其体虽不必尽同于古文,而——以余此言求之,亦皆可得其美之大者云。

    《古文辞类纂》序

    鼐少闻古文法于伯父姜坞先生及同乡刘才甫先生,少究其义,未之深学也。其后游宦数十年,益不得暇,独以幼所闻者,置之胸臆而已。乾隆四十年,以疾请归,伯父前卒,不得见矣。刘先生年八十,犹善谈说,见则必论古文。后又二年,余来扬州,少年或从问古文法。

    夫文无所谓古今也,惟其当而已。得其当,则六经至于今日,其为道也一。知其所以当,则于古虽远,而于今取法,如衣食之不可释。不知其所以当,而敝弃于时,则存一家之言,以资来者,容有俟焉。

    于是以所闻习者,编次论说为《古文辞类纂》。其类十三,曰论辨类、序跋类、奏议类、书说类、赠序类、诏令类、传状类、碑志类、杂记类、箴铭类、颂赞类、辞赋类、哀祭类。一类内而为用不同者,别之为上下编云。

    论辩类者,盖原于古之诸子,各以所学著书诏后世。孔孟之道与文,至矣。自老、庄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录自贾生始。盖退之著论,取于《六经》、《孟子》;子厚取于韩非、贾生;明允杂以苏、张之流;子瞻兼及于《庄子》。学之至善者,神合焉;善而不至者,貌存焉。惜乎!子厚之才,可以为其至,而不及至者,年为之也。

    序跋类者,昔前圣作《易》,孔子为作《系辞》、《说卦》、《文言》、《序卦》、《杂卦》之传,以推论本原,广大其义。《诗》、《书》皆有《序》,而《仪礼》篇后有《记》,皆儒者所为。其余诸子,或自序其意,或弟子作之,《庄子·天下》篇、《荀子》末篇,皆是也。余撰次古文辞,不载史传,以不可胜录也。惟载太史公、欧阳永叔表志叙论数首,序之最工者也。向、歆奏校书各有序,世不尽传,传者或伪,今存子政《战国策序》一篇,著其概。其后目录之序,子固独优已。

    奏议类者,盖唐、虞、三代圣贤陈说其君之辞,《尚书》具之矣。周衰,列国臣子为国谋者,谊忠而辞美,皆本谟诰之遗,学者多诵之。其载《春秋》内外传者不录,录自战国以下。汉以来有表、奏、疏、议、上书、封事之异名,其实一类。惟对策虽亦臣下告君之辞,而其体少别,故置之下编。两苏应制举时所进时务策,又以附对策之后。

    书说类者,昔周公之告召公,有《君奭》之篇。春秋之世,列国士大夫或面相告语,或为书相遗,其义一也。战国说士,说其时主,当委质为臣,则入之奏议;其已去国,或说异国之君,则入此编。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

    诏令类者,原于《尚书》之《誓诰》。周之衰也,文诰犹存。昭王制,肃强侯,所以悦人心而胜于三军之众,犹有赖焉。秦最无道,而辞则伟。汉至文景,意与辞俱美矣,后世无以逮之。光武以降,人主虽有善意,而辞气何其衰薄也!檄令皆谕下之辞,韩退之《鳄鱼文》,檄令类也,故悉附之。

    传状类者,虽原于史氏,而义不同。刘先生云:“古之为达官名人传者,史官职之。文士作传,凡为圬者、种树之流而已。其人既稍显,即不当为之传,为之行状,上史氏而已。”余谓先生之言是也。虽然,古之国史立传,不甚拘品位,所纪事犹详。又实录书人臣卒,必撮序其平生贤否。今实录不纪臣下之事,史馆凡仕非赐谥及死事者,不得为传。乾隆四十年,定一品官乃赐谥。然则史之传者,亦无几矣。余录古传状之文,并纪兹义,使后之文士得择之。昌黎《毛颖传》,嬉戏之文,其体传也,故亦附焉。

    碑志类者,其体本于诗。歌颂功德,其用施于金石。周之时有石鼓刻文,秦刻石于巡狩所经过,汉人作碑文又加以序,序之体,盖秦刻《琅邪》具之矣。茅顺甫讥韩文公碑序异史迁,此非知言。金石之文,自与史家异体。如文公作文,岂必以效司马氏为工耶?志者,识也。或立石墓上,或埋之圹中,古人皆曰志。为之铭者,所以识之之辞也。然恐人观之不详,故又为序。世或以石立墓上曰碑、曰表,埋乃曰志,及分志、铭二之,独呼前序曰志者,皆失其义。盖自欧阳公不能辨矣。墓志文,录者犹多,今别为下编。

    杂记类者,亦碑文之属。碑主于称颂功德,记则所纪大小事殊,取义各异,故有作序与铭诗全用碑文体者,又有为纪事而不以刻石者。柳子厚纪事小文,或谓之序,然实记之类也。

    箴铭类者,三代以来有其体矣,圣贤所以自戒警之义,其辞尤质而意尤深。若张子作《西铭》,岂独其理之美耶,其文固未易几也。

    颂赞类者,亦《诗》、《颂》之流,而不必施之金石者也。

    辞赋类者,风雅之变体也。楚人最工为之,盖非独屈子而已。余尝谓《渔父》,及“楚人以弋说襄王”、“宋玉对王问遗行”,皆设辞无事实,皆辞赋类耳。太史公、刘子政不辨,而以事载之,盖非是。辞赋固当有韵,然古人亦有无韵者。以义在托讽,亦谓之赋耳。汉世校书有《辞赋略》,其所列者甚当。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人,恶意靡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

    哀祭类者,诗有颂,风有《黄鸟》、《二子乘舟》,皆其原也。楚人之辞至工,后世惟退之、介甫而已。

    凡文之体类十三,而所以为文者八,曰:神、理、气、味、格、律、声、色。神、理、气、味者,文之精也;格、律、声、色者,文之粗也。然苟舍其粗,则精者亦胡以寓焉。学者之于古人,必始而遇其粗,中而遇其精,终则御其精者而遗其粗者。文士之效法古人莫善于退之,尽变古人之形貌,虽有摹拟,不可得而寻其迹也。其他虽工于学古而迹不能忘,扬子云、柳子厚于斯盖尤甚焉,以其形貌之过于似古人也。而遽摈之,谓不足与于文章之事,则过矣。然遂谓非学者之一病,则不可也。

    乾隆四十四年秋七月。

    附录一 王先谦续《古文辞类纂》序

    自桐城方望溪氏以古文专家之学,主张后进,海峰承之,遗风遂衍。姚惜抱禀其师传,覃心冥追,益以所自得,推究阃奥,幵设户牖,天下翕然号为正宗。承学之士,如蓬从风,如川赴壑,寻声企景,项领相望。百余年来,转相传述,遍于东南,由其道而名于文苑者,以数十计。呜呼!何其盛也!

    自圣清宰世,用正学风厉薄海,耆硕辈出,讲明心性,恢张义理。厥后鸿生硕儒,逞志浩博,钩研训诂,繁引曲证,立汉学之名,斥诋宋儒言义理者。惜抱自守孤芳,以义理考据词章,三者不可一阙。义理为干,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故其为文源流兼赅,粹然一出于醇雅。当时相授受者,特其门弟子数辈,然卒流风余韵,沾被百年,成就远大。遂末者不宏,而知道者常胜。讵不信欤!

    道光末造,士多高语周秦汉魏,薄清淡简朴之文为不足为。梅郎中、曾文正之伦,相与修道立教,惜抱遗绪,赖以不坠。逮粤寇肇乱,祸延海宇,文物荡尽,人士流徙,展转至今,困犹未苏。京师首善之区,人文之所萃集,求如昔日梅、曾诸老,声气冥合,箫管翕鸣,邈然不可复得。而况山陬海澨,弇陋寡俦,有志之士,生于其间,谁与祓濯而振起之乎?观于学术盛衰升降之源,岂非有心世道君子责也。

    惜抱《古文辞类纂》,幵示准的,赖此编存,学者犹知遵守。余辄师其意,推求义法渊源,采自乾隆迄咸丰间,得三十八人。论其得失,区别义类,窃附于姚氏之书,亦当世著作之林也。后有君子以览观焉。

    附录二 黎庶昌续《古文辞类纂》序

    右文四百四十九篇,总二十八卷,分上中下三编,皆以补姚氏姬传《古文辞类纂》所未备也。

    上编,经、子。姚氏纂文之例,首断自《国策》,不复上及《六经》,以之尊经。然观其目次,每类必溯源经、子之所自来,虽不录犹录也。今次为三卷,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诏令,曰传状,曰杂记,曰箴铭,曰颂赞,曰辞赋,曰哀祭,其为类十有一。《左氏》叙事之文,自为一体,姚《纂》无类可传,则取曾文正公《经史百家杂钞》之目以入之,录叙记为一卷。又别增典志一卷,典志亦《杂钞》之目也。

    中编,曰史。姚氏纂文,不录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然推此义法类求之。马、班而降,可读之史盖少。今录《史记》纪传世家为五卷,《汉书》纪传为四卷。序跋、奏议、书说、诏令、辞赋、哀祭、姚《纂》所遗,而尚有可甄采者为一卷。《三国志》、《五代史》,其书最为驯雅有法,以后史之良也,取一二类著焉。《通鉴》法《左氏》,叙事体也,《史》之八书,《汉》之十志,皆典章国故,与《周礼》、《仪礼》全经同,录叙记为一卷,典志为一卷。

    下编,方、刘前后之文。文无所谓古今,要趋于当。姚氏之论卓矣,而撰次方、刘文,或为世儒所非。此亦刘文之不足以餍人意,姚氏无可议也。今依此例傳益之,使究一代之变。其为类十有三:曰论辨,曰序跋,曰奏议,曰书说,曰赠序,曰传状,曰碑志,曰杂记,曰箴铭,曰颂赞,曰辞陚,曰哀祭,曰叙记,次为十卷,无者姑阙焉,古文辞粗备于是矣。

    文章之道,莫大乎与天下为公,而非可用一人一家之私议。自刘向父子总《七略》,梁昭明太子集《文选》,而后先古文章,始有所归。宋欧阳氏表章韩愈,明茅顺甫录八家,而后斯文之传,若有所属。姚先生兴于千载之后,独持灼见,总括群言,一一衡量其高下,铢黍之得,毫厘之失,皆辨析之,醇驳较然,由是古今之文章,谬悠殽乱,莫能折衷一是者,得姚先生而悉归论定。即其所自造述,亦浸淫近复于古。然百余年来,流风相师,传嬗赓续,沿流而莫之止,遂有文敝道丧之患。至湘乡曾文正公出,扩姚氏而大之,并功、德、言为一涂,系揽众长,轹归掩方,跨越百氏,将遂席两汉而还之三代,使司马迁、班固、韩愈、欧阳修之文,绝而复续,岂非所谓豪杰之士,大雅不群者哉!盖自欧阳氏以来,一人而已。

    余今所论纂,其品藻次第,一以昔闻诸曾氏者,述而录之。曾氏之学,盖出于桐城,固知其与姚先生之旨合,而非广己于不可畔岸也。循姚氏之说,屏弃六朝骈丽之习,以求所谓神、理、气、味、格、律、声、色者,法愈严而体愈尊;循曾氏之说,将尽取儒者之多识、格物、博辨、训诂,一内诸雄奇万变之中,以矫桐城末流虚车之饰,其道相资,无可偏废。故既叙述略例,亦明夫不敢封己抱残,守一先生家言,暧暖姝姝,而私自悦以足也。然遂欲执涂之人而强同,则是又大惑已。〔按:茅鹿门八家之说,世皆以为定自已言之。眉山只数二苏氏朱右,不知吴文正草庐序王文公集又得七人,子由尚不与也。〕

    复蒋松如书

    久处闾里,不获与海内贤士相见,耳目为之聩霿。冬间,合侄浣江寄至先生大作数篇,展而读之,若麒麟凤凰之骤接于目,欣忭不能自已。聊识其意于行间,顾犹恐颂叹盛美之有弗尽,而其颇有所引绳者,将惧得罪于高明,而被庸妄专辄之罪也。乃旋获惠赐手书,引义甚谦,而反以愚见所论为喜,于是鼐益俯而自惭。而又以知君子之衷,虚怀善诱,乐取人善之至于斯也。鼐与先生虽未及相见,而蒙知爱之谊如此,得不附于左右,而自谓草木臭味之不远者乎?心乎爱矣,何不谓矣?尚有所欲陈说于前者,愿卒尽其愚焉。

    自秦汉以来,诸儒说经者多矣,其合与离,固非一途。逮宋程、朱出,实于古人精深之旨所得为多,而其审求文辞往复之情,亦更为曲当,非如古儒者之拙滞而不协于情也。而其生平修已立德,又实足以践行其所言,而为后世之所向慕。故元明以来,皆以其学取士。利禄之途一开,为其学者,以为进趋富贵而已。其言有失,犹奉而不敢稍违之;其得亦不知其所以为得也,斯固数百年以来学者之陋习也。

    然今世学者,乃思一切矫之,以专宗汉学为至,以攻驳程、朱为能,倡于一二专己好名之人,而相率而效者,因大为学术之害。夫汉人之为言,非无有善于宋而当从者也。然苟大小之不分,精粗之弗别,是则今之为学者之陋,且有甚于往者为时文之士,守一先生之说而失于隘者矣。博闻强识,以助宋君子之所遗,则可也;以将跨越宋君子,则不可也。

    鼐往昔在都中,与戴东原辈往覆尝论此事,作《送钱献之序》,发明此旨。非不自度其力小而孤,而义不可以默焉耳。先生胸中,似犹有汉学之意存焉,而未能豁然决去之者,故复为极论之。

    “木铎”之义,苏氏说,集注固取之矣;然不以为正解者,以其对“何患于丧”意少远也。至盆成见杀之集注,义甚精当,先生曷为驳之哉?朱子说诚亦有误者,而此条恐未误也,望更思之。

    鼐于蓉庵先生为后辈,相去甚远,于颍州乃同年耳。先生谓颖州曰兄,固于鼐同一辈行,而过于谦,非所宜也。客中惟保重,时赐教言为冀。愚陋率达臆见,幸终宥之。

    复鲁非书

    桐城姚鼐顿首,絜非先生足下:相知恨少,晚遇先生。接其人,知为君子矣。读其文,非君子不能也。往与程鱼门、周书昌尝论古今才士,惟为古文者最少。苟为之,必杰士也,况为之专且善如先生乎!辱书引义谦而见推过当,非所敢任。鼐自幼迄衰,获侍贤人长者为师友,剽取见闻,加臆度为说,非真知文、能为文也,奚辱命之哉?盖虚怀乐取者,君子之心;而诵所得以正于君子,亦鄙陋之志也。

    鼐闻天地之道,阴阳刚柔而已。文者,天地之精英,而阴阳刚柔之发也。唯圣人之言,统二气之会而弗偏,然而《易》、《诗》、《书》、《论语》所载,亦间有可以刚柔分矣。值其时其人,告语之体,各有宜也。自诸子而降,其为文无有弗偏者。

    其得于阳与刚之美者,则其文如霆,如电,如长风之出谷,如崇山峻崖,如决大川,如奔骐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镠铁;其于人也,如凭高视远,如君而朝万众,如鼓万勇士而战之。其得于阴与柔之美者,则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风,如云,如霞,如烟,如幽林曲涧,如沦,如漾,如珠玉之辉,如鸿鹄之鸣而入廖廓;其于人也,漻乎其如叹,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观其文,讽其音,则为文者之性情形状,举以殊焉。

    且夫阴阳刚柔,其本二端,造物者糅而气有多寡进绌,则品次亿万,以至于不可穷,万物生焉。故曰:一阴一阳之为道。夫文之多变,亦若是矣。糅而偏胜可也,偏胜之极,一有一绝无,与夫刚不足为刚,柔不足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今夫野人孺子闻乐,以为声歌弦管之会尔;苟善乐者闻之,则五音十二律,必有一当,接于耳而分矣。夫论文者,岂异于是乎?宋朝欧阳、曾公之文,其才皆偏于柔之美者也。欧公能取异己者之长而时济之,曾公能避所短而不犯。观先生之文,殆近于二公焉。抑人之学文,其功力所能至者,陈理义必明当,布署取舍繁简廉肉不失法,吐辞雅驯,不芜而已。古今至此者,盖不数数得,然尚非文之至?文之至者通乎神明,人力不及施也。先生以为然乎?

    惠寄之文,刻本固当见与,抄本谨封还。然抄本不能胜刻者。诸体以书、疏、赠序为上,记事之文次之,论辨又次之。鼐亦窃识数语于其间,未必当也。《梅崖集》果有逾人处,恨不识其人。郎君令甥,皆美才未易量,听所好恣为之,勿拘其途可也。于所寄文,辄妄评说,勿罪!勿罪!秋暑惟体中安否?千万自爱。七月朔日。

    复鲁宾之书

    某顿首宾之世兄足下:远承赐书及杂文数首,义卓而词美。今世文士,何易见若此者!某之谫陋,无以上益高明,求马唐肆,而责施于悬磬之室,岂不媿甚哉!顾荷垂问,宜略报以所闻。

    《易》曰:“吉人之辞寡。”夫内充而后发者,其言理得而情当;理得而情当,千万言不可厌,犹之其寡矣。气充而静者,其声闳而不荡。志章以检者,其色耀而不浮。邃以通者,义理也。杂以辨者,典章、名物。凡天地之所有也,闵闵乎聚之于锱铢,夷怿以善虚,志若婴儿之柔,若鸡伏卵,其专以一,内候其节而时发焉。

    夫天地之间,莫非文也。故文之至者,通于造化之自然,然而骤以几乎合之则愈离。今足下为学之要,在于涵养而已。声华荣利之事,曾不得以奸乎其中,而宽以期乎岁月之久,其必有以异乎今而达乎古也。以海内之大,而学古文最少,独足下里中独盛,异日必有造其极者,然后以某言证所得,或非妄也。足下勉之,不具。六月十七日,某顿首。

    赠钱献之序

    孔子没而大道微,汉儒承秦灭学之后,始立专门,各抱一经,师弟传受,侪偶怨怒嫉妬,不相通晓,其于圣人之道,犹筑墙垣而塞门巷也。久之,通儒渐出,贯穿群经,左右证明,择其长说。及其敝也,杂之以谶纬,乱之以怪僻猥碎,世又讥之。盖魏晋之间,空虚之谈兴,以清言为高,以章句为尘垢,放诞颓坏,迄亡天下。然世犹或爱其说辞,不忍废也。自是南北乖分,学术异尚,五百余年。唐一天下,兼采南北之长,定为义疏,明示统贯,而所取或是或非,未有折衷。宋之时,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经略有定说。元、明守之,著为功令。当明佚君乱政屡作,士大夫维持纲纪,明守节义,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论学之效哉!

    且夫天地之运,久则必变。是故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学者之变也,有大儒操其本而齐其弊,则所尚也贤于其故,否则不及其故,自汉以来皆然已。明末至今日,学者颇厌功令所载为习闻,又恶陋儒不考古而蔽于近,于是专求古人名物制度训诂书数,以博为量,以窥隙攻难为功。其甚者,欲尽舍程、朱而宗汉之士,枝之猎而去其根,细之搜而遗其巨,夫宁非蔽与?

    嘉定钱君献之,强识而精思,为今士之魁杰,余尝以余意告之,而不吾斥也。虽然,是犹居京师庞淆之间也。钱君将归江南而适岭表,行数千里,旁无朋友,独见高山大川乔木,闻鸟兽之异鸣,四顾天地之内,寥乎茫乎,于以俯思古圣人垂训教世先其大者之意,其于余论,将益有合也哉。

    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

    曩者,鼐在京师,歙程吏部、历城周编修语曰:“为文章者,有所法而后能,有所变而后大。”维盛清治迈逾前古千百,独士能为占文者未广。昔有方侍郎,今有刘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

    鼐曰:“夫黄、舒之间,天下奇山水也,郁千余年,一方无数十人名于史传者。独浮屠俊之雄,自梁陈以来,不出二三百里,肩背交而声相应和也。其徒遍天下,奉之为宗。岂山川奇杰之气,有蕴而属之邪?夫释氏衰歇,则儒士兴,今殆其时矣。”既应二君,其后尝为乡人道焉。

    鼐又闻诸长者曰:“康熙间,方侍郎名闻海外。刘先生一日以布衣走京师,上其文侍郎。侍郎告人曰:‘如方某,何足算耶?邑子刘生,乃国士尔。’闻者始骇不信,久乃渐知先生。”今侍郎没,而先生之文果益贵,然先生穷居江上,无侍郎之名位交游,不足掖起世之英少,独闭户伏首几案,年八十矣,聪明犹强,著述不辍,有卫武懿诗之志,斯世之异人也己。

    鼐之幼也,尝侍先生,奇其状貌言笑,退辄仿效以为戏。及长,受经学于伯父编修君,学文于先生。游官三十年而归,伯父前卒,不得复见,往日父执往来者皆尽,而犹得数见先生于枞阳。先生亦喜其来,足疾未平,扶曳出与论文,每穷半夜。今五月望,邑人以先生生日为之寿,鼐适在扬州,思念先生,书是以寄先生。又使乡之后进者,闻而劝也。

    仪郑堂记

    六艺自周时儒者有说:孔子作《易传》,左丘明传《春秋》,子夏传《礼》《丧服》,《礼》后有《记》,儒者颇裒取其文,其后《礼》或亡而《记》存,又杂以诸之所著书,是为《礼记》。《诗》、《书》皆口说,然《尔雅》亦其传之流也。

    当孔子时,弟子善而德行者固无几,而明于文章制度者,其徒犹多。及遭秦焚书,汉始收辑文章制度,举疑莫能明,然而儒者说之,不可以已也。

    汉儒家别派分,各为专门,及其未造,郑君康成总集其全,综贯绳合,负闳洽之才,通群经之滞义,虽时有拘牵附会,然大体精密,出汉经师之上,又多存旧说,不掩前长,不覆己短。观郑君之辞以推其志,岂非君子之徒,笃于慕圣,有孔氏之遗风者与?

    郑君起青州,弟子传其说既大著。迄魏王肃驳难郑义,欲争其名,伪作古书,曲傅私说,学者由是习为轻薄。流至南北朝,世乱而学益坏,自郑、王异术,而风俗人心之厚薄以分。嗟乎!世之说经者,不蕲明圣学,诏天下,而顾欲为己名,其必王肃之徒者与!

    曲阜孔君扌为约,博学,工为词章。天下方诵以为善,扌为约顾不自足,作堂于其居,名之曰“仪郑”,自庶几于康成,遗书告余为之记。扌为约之志,可谓善矣!

    昔者圣门颜、闵无书,有书传者或无名,盖古学者为己而已。以扌为约之才,志学不怠,又智足知古人之善不,将去其华而取其实,扩其道而涵其艺,究其业而遗其名,岂特词章无足矜哉?虽说经精善者,犹未也。以孔子之裔,传孔子之学,世之望于扌为约者益远矣,虽古有贤如康成者,吾谓其犹未足以限吾扌为约也。乾隆四十九年春二月,桐城姚鼐记。

    登泰山记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皆入汶,阴谷皆入济。当其南北分者,古长城也。最高日观峰,在长城南十五里。

    余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自京师乘风雪,历齐河、长清,穿泰山西北谷,越长城之限,至于泰安。是月丁未,与知府朱孝纯子颍由南麓登。四十五里,道皆砌石为磴,其级七千有余。泰山正南面有三谷。中谷绕泰安城下,郦道元所谓环水也。余始循以入,道少半,越中岭,复循西谷,遂至其巅。古时登山,循东谷入,道有天门。东谷者,古谓之天门溪水,余所不至也。今所经中岭及山巅崖限当道者,世皆谓之天门云。道中迷雾冰滑,磴几不可登。及既上,苍山负雪,明烛天南;望晚日照城郭,汶水、徂徕如画,而半山居雾若带然。

    戊申晦,五鼓,与子颖坐日观亭待日出。大风扬积雪击面。亭东自足下皆云漫。稍见云中白若摴蒱数十立者,山也。极天云一线异色,须臾成五彩,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红光,动摇承之。或曰:此东海也。回视日观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绛皓驳色,而皆若偻。

    亭西有岱祠,又有碧霞元君祠。皇帝行宫在碧霞元君祠东。是日,观道中石刻,自唐显庆以来,其远古刻尽漫失。僻不当道者,皆不及往。

    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圆。少杂树,多松,生石罅,皆平顶。冰雪,无瀑水,无鸟兽音迹。至日观数里内无树,而雪与人膝齐。

    桐城姚鼐记。

    曾国藩

    曾国藩,清,湘乡人,字涤生,号伯涵。道光进士,授检讨,累官礼部待郎,丁忧归。会洪、杨乱起,在籍督办团练,遂编制乡勇,连复沿江各省,封毅勇侯,为同治中兴功臣第一。以大学士任两江总督,卒于官,年六十二。谥文正。

    清道光以后,文武泄沓,国藩以公忠诚朴倡率其将佐僚属,风气为之一变。治军居官,粹然有儒者气象。其论学破除汉宋门户,著《圣哲画像记》,以示平生所宗仰。其为古文,自言由姚鼐启之。然寻其声貌,略不相袭。其弟子黎庶昌曰:“本朝文章,其体实正自望溪方氏。至姚先生而辞始雅洁,至曾文正始变化以臻于大。”吴汝纶曰:“桐城诸老,气清体雅,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卓然为一大家,皆非阿好之言也。所辑古文曰《经史百家杂钞》,本于姚氏《类纂》,而略有出入。论者以为取去有法,视《姚纂》尤为博通。与其诗文、书牍、杂著等合刊曰《曾文正全集》,亦各有单行本。

    原才

    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民之生,庸弱者戢戢皆是也。有一二贤且智者,则众人君之而受命焉。尤智者,所君尤众焉。此一二人者之心向义,则众人与之赴义;一二人者之心向利,则众人与之赴利。众人所趋,势之所归,虽有大力,莫之敢逆,故曰:“挠万物者,莫疾乎风。”风俗之于人心也,始乎微而终乎不可御者也。

    先王之治天下,使贤者皆当路在势,其风民也皆以义,故道一而俗同。世教既衰,所谓一二人者不尽在位,彼其心之所向,势不能不腾为口说而播为声气。而众人者势不能不听命而蒸为习尚。于是乎徒党蔚起,而一时之人才出焉。有以仁义倡者,其徒党亦死仁义而不顾;有以功利倡者,其徒党亦死功利而不返。水流湿,火就燥,无感不雠,所从来久矣。

    今之君子之在势者,辄曰天下无才。彼自尸于高明之地,不克以己之所向,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而翻谢曰:“无才。”谓之不诬,可乎否也?

    十室之邑,有好义之士。其智足以移十人者,必能拔十人中之尤者而材之;其智足以移百人者,必能拔百人中之尤者而材之。然则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者也。

    有国家者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慎择与共天位之人;士大夫得吾说而存之,则将惴惴乎谨其心之所向。恐一不当,以坏风俗而贼人才。循是为之,数十年之后,万一有收其效者乎?非所逆睹已。

    《孙芝房侍讲刍论》序

    咸丰九年三月,善化孙芝房侍讲鼎臣,以书抵余建昌军中,寄所为《刍论》,属为裁定。凡二十五篇:曰论治者六,论盐者三,论漕者三,论币者二,论兵者三,通论唐以来大政者七,论明赋饷者一。其首章追溯今日之乱源,深咎近世汉学家言,用私意分别门户,其语绝痛。明年四月,复得芝房书,则疾革告别之词,而芝房以三月死矣。既为位而哭,且以书告仁和邵君懿辰,于是为叙诸简首而归诸其孤。

    盖古之学者无所谓经世之术也,学礼焉而已。《周礼》一经,自体国经野以至酒浆廛市、巫卜、缮橐、夭鸟、蛊虫,各有专官,察及纤悉。吾读杜元凯《春秋释例》,叹丘明之发凡,仲尼之权衡万变,大率秉周之旧典。故曰:“周礼尽在鲁矣!”自司马氏作史,猥以《礼书》与《封禅》、《平准》并列,班、范而下,相沿不察。唐杜佑纂《通典》,言礼者居其泰半,始得先王经世之遗意,有宋张子、朱子益崇阐之。圣清膺命,巨儒辈出,顾亭林氏著书,以扶植礼教为己任。江慎修氏纂《礼书纲目》,洪纤毕举。而秦树沣氏遂修《五礼通考》,自天文、地理、军政、官制都萃其中,旁综九流,细破无内,国藩私独宗之。惜其食货稍缺,尝欲集盐漕赋税国用之经别为一编,传于秦书之次,非徒广己于不可畔岸之域,先圣制礼之体之无所不赅,固知是也。以世之多故,握椠之不可以苟,未及事事,而齿发固已衰矣。

    往者汉阳刘传莹茮云实究心汉者之说,而疾其单辞碎义,轻笮宋贤,间尝语余:“学以反求诸心而已,泛博胡为?至有事于身与家与国,则当一一详核焉而求其是,考诸室而市可行,验诸独而众可从。”又曰:“礼非考据不明,学非心得不成。”国藩则大韪之,以为知言者徒也。未几茮云即世。临绝,为遣令处分后事,壹乘古礼。国藩既铭其墓,又为家传,粗道汉学得失、主客之宜,藏诸刘氏之祏。

    君子之言也,平则致和,激则召争。辞气之轻重,积久则移易世风,党仇讼争而不如所止。曩者良知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釀晚明之祸,则少过矣。近者汉学之说诚非无蔽,必谓其致粤贼之乱,则少过矣。《刍论》所考诸大政,盖与顾氏、江氏、秦氏之指为近。彼数子者,固汉学家所奉以为归者也。而芝房首篇讥之已甚,其果有剖及毫厘千里者耶?抑将愤夫一二钜人长德,曲学阿世,激极而一鸣耶?

    芝房之志大而锐进也,与茮云同。其卒也,寄书抵余以告永诀,亦与茮云同。其自《刍论》外,别有诗十卷,文十一卷,《诃防记略》四卷,著书之多与茮云异,而其博观而慎取则同,其嫉夫以汉学标揭也亦同,而立言少异。余故稍附诤论,以明不忍死友之义,亦以见二子者之不竟其志,非仅余之私痛也。

    《湖南文征》序

    吾友湘潭罗君研生,以所编撰《湖南文征》百九十卷示余,而属为序其端。国藩陋甚,齿又益衰,奚足以语文事?窃闻古之文,初无所谓法也。《易》、《书》、《诗》、《仪礼》、《春秋》诸经,其体势声色,曾无一字相袭。即周、秦诸子,亦各自成体。持此衡彼,画然若金玉与卉木之不同类,是乌有所谓法者。后人本不能文,强取古人所造而摹拟之,于是有合有离,而法不法名焉。

    若其不俟摹拟,人心各具自然之文,约有二端:曰理,曰情。二者人人之所固有。就吾所知之理而笔诸书而传诸世,称吾爱恶悲愉之情而缀辞以达之,若剖肺肝而陈简策,斯皆自然之文。性情敦厚者,类能为之。而浅深工拙,则相去十百千万而未始有极。自群经而外,百家著述,率有偏胜。以理胜者,多阐幽造极之语,而其弊或激宕失中;以情胜者,多悱恻感人之言,而其弊常丰缛而寡实。自东汉至隋,文人秀士,大抵义不孤行,辞多俪语。即议大政,考大礼,亦每缀以排比之句,间以婀娜之声,历唐代而不改。虽韩、李锐志复古,而不能革举世骈体之风。此皆习于情韵者类也。宋兴既久,欧、苏、曾、王之徒,崇奉韩公,以为不迁之宗。适会其时,大儒迭起,相与上探邹鲁,研讨微言。群士慕效,类皆法韩氏之气体,以阐明性道。自元、明至圣朝康、雍之间,风会略同,非是不足与于斯文之末。此皆习于义理者类也。

    乾隆以来,鸿生硕彦,稍厌旧闻,别启途轨,远搜汉儒之学,因有所谓考据之文。一字之音训,一物之制度,辨论动至数千言。曩所称义理之文,淡远简朴者,或屏弃之以为空疏不足道。此又习俗趋向之一变已。

    湖南之为邦,北枕大江,南薄五岭,西接黔、蜀,群苗所萃,盖亦山国荒僻之亚。然周之末,屈原出于其间,《离骚》诸篇为后世言情韵者所祖。逮乎宋世,周子复生于斯,作《太极图说》、《通书》,为后世言义理者所祖。两贤者,皆前无师承,创立高文,上与《诗经》、《周易》同风,下而百代逸才举莫能越其范围。而况湖湘后进沾被流风者乎?兹编所录,精于理者盖十之六,善言情者约十之四;而骈体亦颇有甄采,不言法而法未始或紊。惟考据之文搜集极少。前哲之倡导不定,后世之欣慕亦寡。研生之学,稽《说文》以究达诂,笺《禹贡》以晰地志,固亦深明考据家之说。而论文但崇体要,不尚繁称博引,取其长而不溺其偏,其犹君子慎于择术之道欤!

    《欧阳生文集》序

    乾隆之末,桐城姚姬传先生鼐,善为古文辞,慕效其乡先辈方望溪侍郎之所为,而受法于刘君大櫆及其世父编修君范。三子既通硕望,姚先生治其术益精。历城周永年书昌为之语曰:“天下之文章,其在桐城乎!”由是学者多归向桐城,号“桐城派”,犹前世所称江西诗派者也。

    姚先生晚而主钟山书院讲席,门下著藉者,上元有管同异之、梅曾亮伯言,桐城有方东树、植之、姚莹、石甫。四人者,称为高第弟子,各以所得传授徒友,往往不绝。在桐城者,有戴钧衡存庄,事植之久,尤精力过绝人,自以为守其邑先正之法,襢之后进,义无所让也。其不列弟子籍,同时服膺,有新城鲁仕骥絜非,宜兴吴德旋仲伦。絜非之甥为陈用光硕士,硕士既师其舅,又亲受业姚先生之门,乡人化之,多好文章。硕士之群从,有陈学受艺叔、陈溥广敷,而南丰又有吴嘉宾子序,皆承絜非之风,私淑于姚先生。由是江西建昌有桐城之学。仲伦与永福吕璜月沧交友,月沧之乡人有临桂朱琦伯韩、龙启瑞翰臣、马平王拯定甫,皆步趋附于吴氏、吕氏,而益求广其术于梅伯言,由是桐城宗派流衍于广西矣。

    昔者,国藩尝怪姚先生典试湖南,而吾乡出其门者,未闻相从以学文为事。既而得巴陵吴敏树南屏,称述其术,笃好而不厌,而武陵杨彝珍性农、善化孙鼎臣芝房、湘阴郭嵩焘伯琛、溆浦舒焘伯鲁,亦以姚氏文家正轨,违此则又何求?最后得湘潭欧阳生。生,吾友欧阳兆熊小岑之子,而受法于巴陵吴君、湘阴郭君,亦师事新城二陈。其渐染者多,其志趣嗜好,举天下之美,无以易乎桐城姚氏者也。

    当乾隆中叶,海内魁儒畸士,崇尚鸿博,繁称旁证,考核一字,累数千言不能休,别立帜志,名曰“汉学”,深摈有宋诸子义理之说,以为不足复存。其为文芜杂寡要。姚先生独排众议,以为义理、考据、辞章,三者不可偏废。必义理为质,而后文有所附,考据有所归,一编之内,惟此尤兢兢。当时孤立无助,传之五六十年,近世学子,稍稍诵其文,承用其说。道之废兴,亦各有时,其命也欤哉?

    自洪、杨倡乱,东南荼毒,钟山石城,昔时姚先生撰杖都讲之所,今为犬羊窟宅,深固而不可拔;桐城沦为异域,既克而复失,戴钧衡全家殉难,身亦欧血死矣。余来建昌,问新城、南丰兵燹之余,百物荡尽,田荒不治,蓬蒿没人,一二文士,转徙无所。而广西用兵九载,群盗犹汹汹,骤不可爬梳,龙君翰昌又物故。独吾乡少安,二三君子尚得优游文学,曲折以求合桐城之辙。而舒焘前卒,欧阳先生亦以瘵死。老者牵于人事,或遭乱不得竟其学,少者或中道夭殂。四方多故,求如姚先生之聪明早达,太平寿考,从容以跻于古之作者,卒不可得。然则业之成否,又得谓之非命也耶?

    欧阳生名勋,字子和,殁于咸丰五年三月,年二十有几。其文若诗,清缜喜往复,亦时有乱离之慨。庄周云:“逃空虚者,闻人足音跫然而喜,而况昆弟亲戚之謦欬其侧乎!”余之不闻桐城诸老之謦欬也久矣,观生之为,则岂直足音而已!故为之序,以塞小岑之悲,亦以见文章与世变相因,俾后亡人得以考览焉。

    《经史百家杂钞序》例

    姚姬传氏之纂古文辞分为十三类,余稍更易为十一类:曰论著,曰词赋,曰序跋,曰诏令,曰奏议,曰书牍,曰哀祭,曰传志,曰杂记,九者余与姚氏同焉者也;曰赠序,姚氏所有而余无焉者也;曰叙记,曰典志,余所有而姚氏无焉者也;曰颂赞,曰箴铭,姚氏所有,余以附入词赋之下编;口碑志,姚氏所有,余以附人传志之下编。论次微有异同,大体不甚相远,后之君子,以参观焉。

    村塾古文有选《左传》者,识者或讥之,近世一二知文之土,纂录古文,不复上及六经,以云尊经也。然溯古文所以立名之始,乃由屏弃六朝骈骊之文而退之于三代两汉。今舍经而降以相求,是犹言孝者敬其父祖而忘其高曾,言忠者曰我家臣耳,焉敢知国,将可乎哉?余钞纂此编,每类必以六经冠其端,涓涓之水以海为归,无所于让也。姚姬传氏撰次古文,不载史传,其说以为史多不可胜录也,然吾观其奏议类中,录《汉书》至三十八首,诏令类中,录《汉书》二十四首,果能屏诸史而不录乎?余今所论次,采辑史传稍多,命之曰《经史百家杂钞》云。湘乡曾国藩识。

    著述门 三类

    论著类:著作之无韵者,经如《洪范》、《大学》、《中庸》、《孟子》皆是。诸子曰篇,曰训,曰览;古文家曰论,曰辨,曰议,曰解,曰原,皆是。

    辞赋类:著作之有韵者,经如《诗》之《赋颂》,《书》之《五子作歌》皆是。后世曰赋,曰辞,曰骚,曰匕,曰设论,曰符命,曰颂,曰赞,曰箴,曰铭,曰歌,皆是。

    序跋类:他人之著作序述其言意者。经如《易》之《系辞》,《礼记》之《冠义》、《昏义》皆是。后世曰序,曰跋,曰引,曰题,曰读,曰传,曰注,曰笺,曰疏,曰说,曰解,皆是。

    告语门 四类

    诏令类:上告下者,经如《甘誓》、《汤誓》、《牧誓》、《大诰》、《康诰》、《酒诰》等皆是。后世曰诰,曰诏,曰谕,曰令,曰教,曰敕,曰玺书,曰檄,曰策命,皆是。

    奏议类:下告上者,经如《皋陶谟》、《无逸》、《召诰》,及《左传》季文子、魏绛等谏君之辞,皆是。后世曰书,曰疏,曰议,曰奏,曰表,曰札子,曰封事,曰弹章,曰笺,曰对策,皆是。

    书牍类:同辈相告者,经如《君奭》,及《左传》郑子家、叔向、吕相之辞,皆是。后世曰书,曰启,曰移,曰牍,曰简,曰刀笔,曰贴,皆是。

    哀祭类:人告于鬼神者,经如《诗》之《黄鸟》、《二子乘舟》,《书》之《武成》、《金滕祝辞》,《左传》荀偃、赵简告辞,皆是。后世曰祭文,曰吊文,曰哀辞,曰诔,曰告祭,曰祝文,曰愿文,曰招魂,皆是。

    记载门 四类

    传志类:所以记人者,经如《尧典》、《舜典》,史则《本纪》、《世家》、《列传》皆记载之公者也。后世记人之私者,曰墓表,曰墓志铭,曰行状,曰家传,曰神道碑,曰事略,曰年谱,皆是。

    叙记类:所以记事者,经如《书》之《武成》、《金滕顾命》,《左传》记战争、记会盟及全编,皆记事之书;《通鉴》法《左传》,亦记事之书也。后世古文,如《平淮西碑》等是,然不多见。

    典志类:所以记政典者,经如《周礼》、《仪礼》全书,《礼记》之《王志》、《月令》、《明堂位》,《孟子》之《北宫锜章》,皆是。《史记》之八书,《汉书》之十志及《三通》,皆典章之书也。后世古文,如《赵公救灾记》是,然不多见。

    杂记类:所以记杂事者,经如《礼记》之《投壶》、《深衣》、《内则》、《少仪》,《周礼》之《考工记》,皆是。后世古文家,修造宫室有记,游览山水有记,以及记器物记琐事,皆是。

    《经史百家简编》序

    自六籍燔于秦火,汉世掇拾残遗,征诸儒能通其读者,支分节解,于是有章句之学。刘向父子,勘书秘阁,刊正脱误,稽合同异,于是有校雠之学。梁世刘勰、钟嵘之徒,品藻诗文,褒贬前哲,其后或以丹黄识别高下,于是有评点之学。三者皆文人所有事也。前明以四书、经义取士,我朝因之,科场有勾股点句之例,盖犹古者章句之遗意。试官评定甲乙,用朱墨旌别其旁,名曰:“圈点。”后人不察,辄仿其法以涂抹古书,大圈密点,狼藉行间。故章句者,古人治经之盛业也,而今专以施之时文。圈点者,科扬时文之陋习也,而今反以施之古书。末流之迁变,何可胜道?惟校雠之学,我朝独为卓绝。甘嘉间巨儒辈出,讲求音声故训校勘疑误,冰解的破,度越前世矣。

    咸丰十年,余选《经史百家》之文,都为一集。又择其尤者,四十八首,录为简本,以诒余弟沅甫。沅甫重写一册,请余勘定。乃稍以己意,分别节次句绝,而章乙之间,亦厘正其谬误。评骘其精华,雅与郑并奏,而得与失参见。将使一家昆弟子侄,启发证明,不复要途人而强同也。

    书《学案小识》后

    唐先生撰辑《国朝学案》,命国藩校字付梓。既毕役,乃谨书其后,曰:天生斯民,予以健顺。五常之性,岂以自淑而已?将使有民淑世,而弥缝天地之缺憾。其于天下之物无所不当,究二仪之奠日月星辰之纪,氓庶之生成,鬼神之情状,草木鸟兽之咸若,洒扫应对进退之琐,皆吾性分之所有事。故曰:“万物皆备于我。”人者,天地之心也。圣人者,其智足以周知庶物,其才能时措而咸宜。然不敢纵心以自用,必求权度而絜之。以舜之睿哲,犹且好问、好察。周公思有不合,则夜以继日。孔子,圣之盛也,而有事乎好古敏求。颜渊、孟子之贤,亦曰“博文”,曰“集义”。盖欲完吾性分之一源,则当明凡物万殊之等。欲悉万殊之等,则莫若即物而穷理。即物穷理云者,古昔贤圣共由之轨,非朱子一家之创解也。

    自陆象山氏以本心为训,而明之,余姚王氏乃颇遥承其绪。其说主于良知,谓:“吾心自有天,则不当支离而求诸事物。”夫天则诚是也!目巧所至,不继之以规矩准绳,遂可据乎?且以舜、周公、孔子、颜、孟之知,如彼而犹好问、好察,后以继日,好古敏求,博文而集义之勤如此。况以中人之质,而重物欲之累,而谓念念不过乎则其能无少诬耶!自是以后,沿其流者百辈。间有豪杰之士,思有以救其偏,变一说则生一蔽,高景逸、顾径阳氏之学,以静坐为主,所重仍在知觉。此变而蔽者也。

    近世乾嘉之间,诸儒务为浩博。惠定宇、戴东原之流钩研诂训,本河间献王实事求是之旨,薄宋贤为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称即物穷理者乎?名目自高,诋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齐、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见于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用,又一蔽也。由前之蔽,排王氏而不塞其源,是五十步笑百步之类矣。由后之二蔽,矫王氏而过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矣。

    我朝儒德一道,正学翕兴。平湖陆子,桐乡张子,辟诐辞而反经,确乎其不可拔。陆桴亭、顾亭林之徒,博大精微,体用兼赅。其他巨公硕学,项领相望。二百年来,大小醇疵,区以别矣。唐先生于是辑为此编,大率居敬而不偏于静,格物而不病于琐,力行而不迫于隘三者交修,采择名言,略依此例,其或守王氏之故辄,与变王氏而邻于前三者之蔽,则皆厘而剔之。岂好辩哉?去古日远,百家务以其意自鸣。是丹非素,无术相胜。虽其尤近理者,亦不能展人人之心而无异辞。道不同不相为谋,则变已矣。若其有嗜于此而取途焉,则且多其识,去其矜,无以闻道目标,无以方隅自圆,不惟口耳之求,而求自得焉。是则君子者已!是唐先生与人为善之志也。

    书《归震川文集》后

    近世缀文之土,颇称述熙甫,以为可继曾南丰、王半山之为文。自我观之,不同日而语矣。或又与方苞氏并举,抑非其伦也。盖古之知道者,不妄加毁誉于人,非特好直也。内之无以立诚,外之不足以信后世,君子耻焉。自周诗有《崧高》、《烝民》诸篇,汉有《河梁》之咏,沿及六朝饯别之诗,动累卷帙。于是有为之序者。昌黎韩氏为此体特繁,至或无诗而徒自序,骈拇枝指,于义为已侈矣。熙甫则不必饯别而赠人以序,有所谓贺序者、谢序者、寿序者,此何说也?又被所为,抑扬吞吐,情韵不匾者,苟裁之以义,或皆可以不陈浮芥舟以纵送于蹏涔之水,不复忆天下有曰海涛者也。神乎?味乎?徒词费耳。然当时颇崇茁轧之习,假齐梁之雕琢,号为力追周秦者,往往而有。熙甫一切弃去,不事涂饰,而选言有序,不刻画而足以昭物情,与古作者合符而后来者取则焉,不可谓不智已。人能弘道,无如命何!藉熙甫早置身高明之地,闻见广而情志阔,得师友以辅翼,所诣固不竟此哉!

    答刘孟容书

    孟容足下:二年三辱书,一不报答,虽槁木之无情,亦不恝置若此。性本懒怠,然或施于人人,岂谓施诸吾子!每一伸纸,以为足下意中欲闻不肖之言,不当如是已也,辄复置焉。日月在上,惟足下鉴之!

    伏承信道力学,又能明辨王氏之非,甚盛,甚盛!盖天下之道,非两不立,“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乾坤毁,则无以见易”,仁义不明则亦无所谓道者。传曰:“天地温厚之气,始于东北而盛于东南,此天地之盛德气也,此天地之仁气也。”“天地严凝之气,始于西南而盛于西北,此天地之尊严气也,此天地之义气也。”斯二气者,自其后而言之。因仁以育物,则庆赏之事起;因义以正物,则刑罚之事起;中则治,偏则乱。自其初而言之,太和纟因缊,流行而不息,人也,物也,圣人也,常人也,始所得者钧耳。人得其全,物得其偏。圣人者,既得其全,而其气质又最清且厚,而其习又无毫发累,于是曲践乎所谓仁义者,夫是之谓尽性也。推而放之凡民而准,推而放之庶物而准,夫是之谓尽人性,尽物性也。常人者,虽得其全,而气质拘之,习染蔽之,好不当则贼仁,恶不当则贼义,贼者日盛,本性日微。盖学问之事自此兴也。

    学者何?复性而已矣。所以学者何?格物诚意而已矣。格物则剖仁义之差等而缕晰之,诚意则举好恶之当于仁义者而力卒之,兹其所以难也。吾之身与万物之生,其理本同一源,乃若其分,则纷然而殊矣。亲亲与民殊,仁民与物殊,乡邻与同室殊。亲有杀,贤有等,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如此其不齐也。不知其分而妄施焉,过乎仁其流为墨,过乎义其流为杨;生于心,害于政,其极皆可以乱天下,不至率兽食人不止。故凡格物之事,所为委曲繁重者,剖判其不齐之分焉尔。朱子曰:“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此言好恶之良知也。曰:“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此言吾心之知有限,万物之分无穷,不究乎至殊之分,无以洞乎至一之理也。

    今王氏之说,曰“致良知”而已,则是任心之明,而遂曲当乎万物之分,果可信乎!冠履不同位,凤凰、鸱鸮不同栖,物所自具之分殊也。瞽瞍杀人,皋陶执之,舜负之;鲧堙洪水,舜殛之,禹郊之;物与我相际之分殊也。仁义之异施,即物而区之也。今乃以即物穷理为支离,则是吾心虚悬一成之知于此,与凡物了不相涉,而谓皆当乎物之分,又可信乎!

    朱子曰:“知为善以去恶,则当实用其力,务决去而求必得之。”此言仁义之分既明,则当毕吾好恶以既其事也。今王氏之说,曰即知即行,格致即诚意工夫,则是任心之明,别无所谓实行;心苟明矣,不必屑屑于外之迹;而迹虽不仁不义,亦无损于心之明;是何其简捷而易从也!循是说而不辨,几何不胥天下而浮屠之趋哉!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岂有他欤?即物求道而已。物无穷,则分殊者无极,而格焉者无已时;一息而不格,则仁有所不熟,而义有所不精。彼数圣人者,惟息息格物,而又以好色恶臭者竟之,乃其所以圣也;不如是,吾未见其圣也。自大贤以下,知有精粗,行有实不实,而贤否以次区焉。

    国藩不肖,亦谬欲从事于此。凡伦类之酬酢,庶务之磨砻,虽不克衷之于仁,将必求所谓蔼然者焉;虽不克裁之于义,将必求所谓秩然者焉。日往月来,业不加修,意言意行,尤悔丛集,求付一物之当其分而不可得,盖陷溺者深矣。自维此生,纵能穷万一之理,亦不过窥钻奇零,无由底于逢原之域。然终不敢弃此而他求捷径,谓灵心一觉,立地成圣也。下愚之人,甘守下愚已耳。智有所不照,行有所不慊,故常馁焉,不敢取彼说者廓清而力排之。愚者多柔,理有固然。今足下崛起僻壤,乃能求先王之道,开学术之蔀,甚盛甚盛!此真国藩所祷祀以求者也。

    此间有太常唐先生,博闻而约守,矜严而乐易。近者《国朝学案》一书,崇二陆、二张之归,辟阳儒阴释之说,可谓深切著明,狂澜砥柱,又有比部六安吴君廷栋、蒙古倭君皆实求朱子之指而力践之。国藩既从数君子后,与闻末论。而浅鄙之资,兼嗜华藻,笃好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王安石之文章,日夜以诵之不厌也。故凡仆之所志,其大者盖欲行仁义于天下,使凡物各得其分;其小者则欲寡过于身,行道于妻子,立不悖之言以垂教于宗族乡党。其有所成欤,以此毕吾生焉;其无所成欤,以此毕吾生焉。辱知最厚,辄一吐不怍之言,非敢执涂人而龂龂不休如此也。

    贱躯比薄,弱不胜思,然无恙,合室无恙。郭大栖吾舍,又有冯君卓怀课吾儿,都无恙,且好学。国藩再拜。

    致刘孟容书

    去岁辱惠书,所以讲明学术者,甚正且详,而于仆多宽假之词,意欲诱而进之,且使具述为学大旨,良厚良厚。盖仆早不自立,自庚子以来,稍事学问。涉猎于前明、本朝诸大儒之书,而不克辨其得失。闻此间有工为古文诗者,就而审之。乃桐城姚郎中鼐之绪论,其言诚有可取。于是取司马迁、班固、杜甫、韩愈、欧阳修、曾巩、王安石及方苞之作,悉心而读之。其他六代之能诗者,及李、杜、苏轼、黄庭坚之徒,亦皆泛其流而究其归。然后知古之知道者,未有不明于文字者也。能文而不能知道者或有矣,乌有知道而不明文字者乎?

    古圣观天地之文,兽迮鸟迹,而作书契,于是乎有文。文与文相生而为字,字与字相续而成句,句与句相续而成篇。口所不能达者,文字能曲传之。故文字者,所以代口而传之千百世者也。伏羲既深知经纬三才之道,而画卦以著之。文王、周公恐人之不能明也,于是立文字以彰之。孔子又作十翼,定诸经以阐显之。而道之散列于万事万物者,亦略尽于文字中矣。所贵乎圣人者,谓其立行与万事万物相交错而曲当乎道,其文字可以教后世也。吾儒所赖以学圣贤者,亦籍此文字,以考古圣之行,以究其用心之所在。然则此句与句续,字与字续者,古圣之精神语笑,胥寓于此。差若毫厘,谬以千里,词气之缓急,韵味之厚薄,属文者一不慎,则规模立变。读书者一不慎,则卤莽无知。故国藩窃谓今日欲明先王之道,不得不以精研文字为要务。

    三古盛时,圣君贤相,承继熙洽,道德之精,沦于骨髓。而学问之意,达于闾巷。是以其时虽罝兔之野人,汉阳之游女,皆含性贞、娴吟咏,若伊莱、周召、凡伯、仲山甫之伦,其道足文工,又不待言。降及春秋,王泽衰竭,道固将废,文亦殆殊已。故孔子睹获麟,曰:“吾道穷矣!”畏匡曰:“斯文将丧。”于是慨然发愤,修订六籍。昭百王之法戒,垂千世而不刊。心至苦,事至盛也。仲尼既殁,徒人分布,转相流衍。厥后聪明魁杰之士,或有识解撰著。大抵孔氏之苗裔,其文之醇驳,一视乎见道之多寡以为差。见道尤多者,文尤醇焉,孟轲是也。次多者醇次焉,见少者文驳焉,尤少者尤驳焉。自公、谷、庄、列、屈、贾而下,次第等差,略可指数。

    夫所谓见道多寡之分数,何也?曰深也,博也。昔者孔子赞《易》以明天道,作《春秋》以衷人事之至当,可谓深矣。孔子之门有四科,子路知兵,冉求富国,问礼于柱史,论乐于鲁伶。九流之说,皆悉其原,可谓博矣。深则能研万事微芒之几,博则能究万物之状而不穷于用。后之见道不及孔氏者,其深有差焉,其博有差焉。能深且博,而属文复不失古圣之谊者,孟氏而下,惟周子之《通书》、张子之《正蒙》,醇厚正大,邈焉寡俦。许、郑亦能深博,而训诂之文,或失则碎。程、朱亦且深博,而指示之语,或失则隘。其他若杜佑、郑樵、马贵与、王应麟之徒,能博而不能深,则文流于蔓矣。游、杨、金、许、薛、胡之俦,能深而不能博,则文伤于易矣。由是有汉学、宋学之分,龂龂相角,非一朝矣。

    仆窃不自揆,谬欲兼取二者之长,见道既深且博,而为文复臻于无累。区区之心,不胜奢愿。譬若以蚊而负山,盲人而行万里也,亦可哂已。盖上者仰企于《通书》、《正蒙》,其次则笃嗜司马迁、韩愈之书,谓二子诚亦深博而颇窥古人属文之法。今论者不究二子之识解,辄谓迁之书愤懑不平,愈之书傲兀自喜,而足下或不深察,亦偶同于世人之说,是犹睹《盘》、《诰》之聱牙而谓《尚书》不可读,观《郑》、《卫》之淫乱而谓全《诗》可删。其毋乃漫于一概而未之细推也乎?

    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仆则谓君子所性,虽破万卷不加焉,虽一字不识无损焉。离书籍而言道,则仁义忠信反躬皆备。尧、舜、孔、孟非有余,愚夫愚妇非不足,初不关乎文字也。即书籍而言道,则道犹人心所载之理也。文字犹人身之血气也,血气诚不可以名理矣,然舍血气则性理亦胡以附丽乎?今世雕虫小夫,既溺于声律绘藻之末,而稍知道者,又谓读圣贤书,当明其道,不当究其文字。是犹论观人者,当观其心所载之理,不当观其耳目言动血气之末也,不亦诬乎?知舍血气无以见心理,则知舍文字无以窥圣人之道矣。

    周濂溪氏称文以载道,而以“虚车”讥俗儒。夫“虚车”诚不可,无车又何以行远乎?孔、孟殁而道至今存者,赖有此行远之车也。吾辈今日苟有所见,而欲为行远之计,又可不早具坚车乎哉!故凡仆之鄙愿,苟于道有所见,不特见之,必实体行之。不特身行之,必求以文字传之后世。虽曰不逮,志则如斯。其于百家之著述,皆就其文字以校其见道之多寡,剖其铢两而殿最焉。于汉、宋两家构讼之端,皆不能左袒以附一哄。于诸儒崇道贬文之说,尤不敢雷同而苟随。极知狂谬,为有道君子所深屏。然默而不宣,其文过弥甚。聊因足下之引诱,而一陈涯略。伏惟悯其愚而绳其愆,幸甚幸甚。

    复吴南屏书

    三月初旬,奉复一函,想已达览。旋接上年腊月惠书,并大著诗文全集各五十部,就审履祺康胜,无任企仰。

    大集古文敬读一过,视昔年仅见零篇断幅者,尤为卓绝。大抵节节顿挫,不矜奇辞奥句,而字字若履危石而下,落纸乃迟重绝伦。其中闲适之文,清旷自怡,萧然物外,如《说钓》、《杂说》、《程日新传》、《屠禹甸序》之类,若翱翔于云表,俯视而有至乐。国藩尝好读陶公及韦、白、苏、陆闲适之诗,观其博揽物态,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而惜古文家少此恬适之一种,独柳子厚山水记,破空而游,并物我而纳诸大适之域,非他家所可及,今乃于尊集数数遘之。故编中虽兼众长,而仆视此等尤高也。

    与欧阳筱岑书中,论及桐城文派,不右刘、姚,至比姚氏于吕居仁,讥评得无少过?刘氏诚非有过绝辈流之诣,姚氏则深造自得,词旨渊雅,其文为世所称诵者,如《〈庄子章义〉序》、《〈礼笺〉序》、《复张君书》、《复蒋松如书》、《与孔约论谛祭书》、《〈赠约假归〉序》、《赠钱献之序》、《朱竹君传》、《仪郑堂记》、《〈南园诗存〉序》、《〈绵庄文集〉序》等篇,皆义精而词俊,夐绝尘表。其不厌人意者,惜少雄直之气,驱迈之势。姚氏固有偏于阴柔之说,又尝自谢为才弱矣。其论文亦多诣极之语,国史称其有古人所未尝言,鼐独抉其微发其蕴。亟称海峰,不免阿于私好。要之方氏以后,惜抱固当为百年正宗,未可与海峰同类而并薄之也。浅谬之见,惟希裁正。

    国藩回任江表,眴逾半年,辖境敉平,雨泽沾足,岁事可望丰稔。惟是精力日衰,前发疝气,虽已痊愈,目光蒙雾,无术挽回。吏治兵事,均未能悉心料理,深为愧悚。吾乡会匪窃发,益阳、龙阳等城相继被扰。此辈游荡无业,常思逐风尘而得逞,湘省年年发难,剿之而不畏,抚之而无术,纵使十次速灭,而设有一次迁延,则桑梓之患,不堪设想,殊以为虑。

    复李眉生书

    接三日手书,藉审台候绥愉,醇修日密,公余读书,日有常课,欣慰无已。承询虚实譬喻异诂等门,属以破格相告。若鄙人有所秘惜也者。仆虽无状,亦何敢稍怀吝心。特以年近六十,学问之事,一无所成,未言而先自愧赧。

    昔在京师,读王怀祖、段懋堂诸书,亦尝研究古文家用字之法。来函所询三门,虚实者,实字而虚用,虚字而实用也。何以谓之实字虚用?如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上风雨,实字也,下风雨,则当作养字解,是虚用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上衣食实字也,下衣食则当作惠字解。是虚用矣。春朝朝日,秋夕夕月。上朝夕,实字也,下朝夕,则当作祭字解。是虚用矣。入其门无人门焉者,入其闺无人闺焉者。上门闺实字也,下门闺,则当作守字解。是虚用矣。后人或以实者作本音读,虚者破作他音读。若风读如讽,雨读如吁,衣读如裔,食读如嗣之类。古人曾无是也。何以谓之虚字实用?如步行也,虚字也。然《管子》之六尺为步,韩文之步有新船,舆地之瓜步,邀笛步,《诗经》之国步,天步,则实用矣。薄迫也,虚字也。然因其丛密而林曰林薄,因其不厚而帘曰帷薄,以及《尔雅》之屋上薄,《庄子》之高门悬薄,则实用矣。覆,败也,虚字也。然《左传》设伏以败人之兵,其伏兵即名曰覆。如郑突为三覆以待之,韩穿帅七覆于敖前。是虚字而实用矣。从顺也,虚字也。然《左传》于位次有定者,其次序即名曰从。如荀伯不复从,竖牛乱大从,是虚字而实用矣。然此犹就虚字之本义而引伸之也。亦有与本义全不相涉,而借此字以名彼物者。如收,敛也,虚字也,而车之轮名曰收。贤,长也,虚字也,而车毂之大穿名曰贤。畏,惧也,虚字也,而弓之渊名曰畏。峻,高也,虚字也,而弓之挂弦处名曰峻。此又器物命名,虚字实用之别为一类也。

    至用字有譬喻之法,后世须数句而喻意始明。古人只一字而喻意已明。如骏,良马也;因其良而美之。故《尔雅》骏训为大。马行必疾,故骏又训为速。《商颂》之下国骏庞,《周颂》之骏发尔私,是取大之义为喻也。《武成》之候卫骏奔,《管子》之弟子骏作,是取速之义为喻也。膍,牛百叶也,或作毗,音义并同。牛百叶重叠而体厚,故《尔雅》、《毛传》皆训为厚。《节南山》之“天子是毗”,《采菽》之“福禄膍之”,是取厚之义为喻也。宿,夜止也,止则有留义,又有久义。子路之无宿诺,孟子之不宿怨,是取留之义为喻也。《史记》之宿将、宿儒,是取久之义为喻也。渴,欲饮也,欲之则有切望之义,又有急就之义。《郑笺》云汉诗曰:“渴雨之甚。”石苞《檄吴书》曰:“渴赏之士”,是取切望之义为喻也。《公羊传》曰:“渴葬”,是取急就之义为喻也。至于《异诂云》者,则无论何书,处处有之。大抵人所共知,则为常语,人所罕闻,则为异诂。昔郭景纯注《尔雅》,近世王伯申著《经传释词》,于众所易晓者,皆指为常语,而不甚置论。惟难晓者,则深究而详辨之。如淫训为淫乱,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如诗之既有淫威,则淫训为大。《左传》之淫刑以逞,则淫训为滥。《书》之“淫舍梏牛马”,《左》之“淫刍荛者”,则淫当训为纵。庄子之“淫文章”,“淫于性”,则淫字又当训为赘。皆异诂也。党训乡党,此常语,人所共知也。然《说文》云:“党,不鲜也。”党字从黑,则色不鲜,乃是本义。《方言》又云:“党,智也。”郭注以为解寤之貌。《乡射礼》“侯党”,郑注以为党,旁也。《左传》“何党之乎?”杜注以为党,所也。皆异诂也。展,训为舒展,此常语也。即《说文》训展为转。《尔雅》训展为诚,亦常语,人所共知也。然《仪礼》有“司展群币”,则展训为陈。《周礼》“展其功绪”,则展训为录。《旅獒》“时庸展亲”,则展当训为存省。《周礼》之展牺牲,展钟,展乐器,则展又当训为察验。皆异诂也。此国藩讲求故训,分立三门之微意也。

    古人用字不主故常,初无定例,要之各有精意运乎其间。且如高平曰阜,大道曰路,土之高者曰冢,曰坟,皆实字也。然以其有高广之意,故《尔雅》《毛传》于此四字,均训为大。“四牡孔阜”、“尔淆既阜”、“火烈具阜”、“阜成兆民”,其用阜字俱有盛大之意。王者之门曰路门,寝曰路寝,车曰路车,马曰路马,其用路字俱有正大之意。长子曰冢子,长妇曰冢妇,天官曰冢宰,友邦曰冢君,其用冢字俱有重大之意。《小雅》之牂羊坟首,司烜之共坟烛,其用坟字具有肥大这意。至三坟五典,则高大矣。凡此等类谓之实字虚用也可,谓之譬喻也可,即谓之异诂也亦同。阁下见读《通鉴》司马公本精于小学,胡身之亦博极群书。即就《通鉴》异诂之字,偶一抄记,或他人视为常语,而己心以为异,则且抄之。或明日视为常语,而今日以为异,亦姑抄之。久之,多识雅训。不特譬喻虚实二门可通,即其他各门亦可触类而贯彻矣。聊述鄙见,以答盛意。

    复陈右铭太守书

    四月二十七日接到惠书,并附寄大文一册。知台从去岁北行,以途中染疾,就医历下,至正月之杪,乃达京师。是时鄙人适已出都,未及相见为怅。阁下志节嶙峋,器识宏达,又能虚怀取善,兼揽众长。来书所称,自吴侍郎以下,若涂君、张君、方君,皆时贤之卓然能自立者;惟鄙人器能窳薄,谬蒙崇奖,非所敢承。前以久玷高位,颇思避位让贤,保全晚节。赴阙以后,欲布斯怀,而未得其方,亦遂不复陈请。来书又盛引古义,力言不可遽萌退志。今已承乏此间,进止殊不自由,第恐精力日颓,无补艰危,止速谤耳。

    大著粗读一过,骏快激昂,有陈同甫、叶水心诸人之风。仆昔备官朝列,亦尝好观古人之文章,窃以自唐以后,善学韩公者,莫如王介甫氏,而近世知言君子,惟桐城方氏、姚氏,所得尤多。因就数家之作,而考其风旨,私立禁约,以为有必不可犯者,而后其法严而道始复。大抵剽窃前言,句摹字拟,是为戒律之首。称人之善,依于庸德,不宜褒扬溢量,动称奇行异征,邻于小说诞妄者之所为。贬人之恶,又加慎焉。一篇之内,端绪不宜繁多,譬如万山旁薄,必有主峰;龙衮九章,但挈一领。否则首尾衡决,陈义芜杂,滋足戒也。识度曾不异人,或乃竞为僻字涩句以骇庸众,斫自然之元气,斯又才士之所同蔽,戒律之所必严。明兹数者,持守勿失,然后下笔,造次皆有法度,乃可专精以理吾之气,深求韩公所谓与相如、子云同工者。熟读而强探,长吟而反覆,使其气若翔翥于虚无之表,其辞跌宕俊迈而不可以方物。盖论其本,则循戒律之说,词愈简而道愈进;论其末,则抗吾气以与古人之气相翕。有欲求太简而不得者,兼营乎本末,斟酌乎繁简。此自昔志士之所为毕生矻矻,而吾辈所当勉焉者也。国藩粗识途径,所求绝少,在军日久,旧业益荒,忽忽衰老,百无一成,既承切问,略举所见,以资参证。

    别示种烟之弊,及李编修书,膏腴地亩,舍五稼而种罂粟,不惟民病艰自食,亦人心风俗之忧。直隶土壤硗薄,闻种此者尚少。若果渐染此习,自应通饬严禁。但非年丰民乐,生聚教训,亦未易以文告争耳。

    复许仙屏书

    来示询及古文之法,仆本无所解,近更荒浅,不复厝意。古文者,韩退之氏厌弃魏晋六朝骈俪之文,而反之于六经、两汉,从而名焉者也。名号虽殊,而其积字而为句,积句而为段,积段而为篇,则天下之凡名为文者一也。国藩以为欲著字之古,宜研究《尔雅》、《说文》、小学、训诂之书,故尝好观近人王氏、段氏之说;欲造句之古,宜仿效《汉书》、《文选》,而后可砭俗而裁伪;欲分段之古,宜熟读班、马、韩、欧之作,审其行气之短长,自然之节奏;欲谋篇之古,则群经诸子以至近世名家,莫不各有匠心,以成章法。如人之有肢体,室之有结构,衣之有要领。大抵以力去陈言、戛戛独造为始事,以声调铿锵、包蕴不尽为终事。仆学无师承,冥行臆断,所辛苦而仅得之者,如是而已。

    送周荇农南归序

    天地之数以奇而生,以偶而成。一则生两,两则远归于一。一奇一偶,互为其用,是以无息焉。物无独,必有对,太极生两仪,倍之为四象,重之为八卦,此一生两之说也。两之所该,分而为三,殽而为万,万则几于息矣。物不可以终息,故还归于一。天地纟因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两而致于一之说也。一者阳之变,两者阴之化,故曰:一奇一偶者,天地之用也。

    文字之道,何独不然?六籍尚已。自汉以来,为文者莫善如司马迁。迁之文,其积句也皆奇,而义必相辅,气不孤伸,彼有偶焉者存焉。其他善者,班固则毗于用偶,韩愈则毗于用奇,蔡邕、范蔚宗以下,如潘、陆、沈、任等比者,皆师班氏者也。茅坤所称八家,皆师韩氏者也。传相祖述,源远而流益分,判然若白黑之不类。于是刺议互兴,尊丹者非素,而六朝、隋、唐以来骈偶之文,亦已久王而将厌。宋代诸子乃承其敝,而倡为韩氏之文。而苏轼遂称曰:“文起八代之衰。”非直其才之足以相胜,物穷则变,理固然也。豪杰之士所见类不甚远。韩氏有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由是言之,彼其于班氏,相师而不相非明矣。耳食者不察,遂附此而抹杀一切。又其言多根《六经》,颇为知道者所取,故古文之名独尊,而骈偶之文乃屏而不得与于其列。数百千年无敢易其说者,所从来远矣。

    国家承平奕禩,列圣修礼右文,硕学鸿儒,往往多有。康熙、雍正之间,魏禧、汪琬、姜宸英、方苞之属,号为古文专家,而方氏最为无类。纯皇帝武功文德,一迈古初。征鸿博以考艺,开四库馆以招延贤俊。天下翕然为浩博稽核之学,薄先辈之空言,为文务洪丽。胡天游、邵齐燾、孔广森、洪亮吉之徒蔚然四起。是时,郎中姚鼐息影金陵,私淑方氏,如硕果之不食,可谓自得者也。沿及今日,方、姚之流风稍稍兴起,求如天游、齐焘辈闳丽之文,然无复有存者矣。间者,吾乡人凌君玉垣、孙君鼎臣、周君寿昌,乃颇从事于此,而周君为之尤可喜。其才雅瞻有余地,而奇趣迭生,盖几于能者。夫适王都者,或道晋,或道齐,要于达而已。司马迁,文家之王都也。如周之所道,进而不已,则且达于班氏而不为韩氏所非;又不已,则王都矣。

    周君以道光乙已成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值皇太后万寿,天子大孝锡类,臣下得荣其亲,将奉诰以归觐,出所为文示余。余乃略述文家原委,明奇偶互用之道,假赠言之义,以为同志者勖。嗟乎!区区而以文字相讨论,是则余之陋而不贤者,识小之类也。

    圣哲画像记

    国藩志学不早,中岁侧身朝列,窃窥陈编,稍涉先圣、著贤、魁儒、长者之绪。驽缓多病,百无一成。军旅驰驱,益以芜废。丧乱未平,而吾年将五十矣。往者,吾读班固《艺文志》及马氏《经籍考》,见其所列书目,丛杂猥多;作者姓氏,至于不可胜数。或昭昭于日月,或湮没而无闻。及为文渊阁直阁校理,每岁二月,侍从宣宗皇帝入阁,得睹《四库全书》,其富过于前代所藏远甚,而存目之书数十万卷,尚不在此列。呜呼!何其多也!虽有生知之资,累世不能竟其业,况其下焉者乎?故书籍之浩浩,著述者之众若江海,然非一人之腹所能尽饮也!要在慎择焉而已。余既自度其不逮,乃择古今圣哲三十余人,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都为一卷,藏之家塾。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骛,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昔在汉世,若武梁祠、鲁灵光殿,皆图画伟人事迹。而《列女传》亦有画像,感发兴起,由来已旧。习其器矣,进而索其神,通其微,合其莫。心诚求之,仁远乎哉!国藩记。

    尧、舜、禹、汤,史臣记言而已。至文王拘幽,始立文字,演《周易》,周孔代兴,六经炳著,师道备矣。秦汉以来,孟子盖与庄、荀并称。至唐,韩氏独尊异之。而宋之贤者,以为可跻之尼山之次,崇其书以配《论语》。后之论者,莫之能易也。兹以亚于三圣人后云。

    左氏传经,多述二周典礼,而好称引奇诞,文辞烂然,浮于质矣。太史公称庄子之书皆寓言。吾观子长所为《史记》,寓言亦居十之六七。班氏闳识孤怀,不逮子长远甚。然经世之典,六艺之旨,文字之源,幽明之情状,粲然大备。岂与夫斗筲者争得失于一先生之前,姝姝而自悦者能哉?

    诸葛公当扰攘之世,被服儒者,从容中道。陆敬与事多疑之主,驭难驯之将;烛之以至明,将之以至诚;譬若御驽马,登峻坂,纵横险阻而不失其驰,何其神也!范希文、司马君实,遭时差隆,然坚卓诚信,各有孤诣。其以道自持,蔚成风俗,意量亦远矣。昔刘向称董仲舒王佐之才,伊、吕无以加,管、晏之属,殆不能及。而刘歆以为董子师友所渐,曾不能几乎游、夏。以予观四贤者,虽未逮乎伊、吕,固将贤于董子。惜乎不得如刘向父子而论定耳。

    自朱子表章周子、二程子、张子,以为上接孔孟之传。后世君相师儒,笃守其说,莫之或易。乾隆中,闳儒辈起,训诂博辨,度越昔贤,别立徽志,号曰“汉学”。摈有宋五子之术以谓不得独尊。而笃信五子者,亦屏弃汉学,以为破碎害道,龂龂焉而未有已。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其训释诸经,小有不当,固当取近世经说以辅翼之,又可屏弃群言以自隘乎?斯二者,亦俱讥焉。

    西汉文章,如子云、相如之雄伟,此天地遒劲之气,得于阳与刚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义气也。刘向、匡衡之渊懿,此天地温厚之气,得于阴与柔之美者也!此天地之仁气也。东汉以还,淹雅无惭于古,而风骨少颓矣。韩、柳有作,尽取扬、马之雄奇万变而内之于薄物小篇之中,岂不诡哉!欧阳氏、曾氏皆法韩公,而体质于匡、刘为近。文章之变,莫可穷诘。要之,不出此二途,虽百世可知也。

    余钞古今诗,自魏晋至国朝,得十九家。盖诗之为道广矣!嗜好趋向,各视其性之所近。犹庶羞百味,罗列鼎俎,但取适吾口者,哜之得饱而已。必穷尽天下之佳肴,辨尝而后供一馔,是大惑也。必强天下之舌,尽效吾之所嗜,是大愚也!庄子有言:“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余于十九家中,又笃守夫四人者焉:唐之李、杜,宋之苏、黄,好之者十有七八,非之者亦且二三。余惧蹈庄子不解不灵之讥,则取足于是,终身焉已耳。

    司马子长,网罗旧闻,贯串三古,而八书颇病其略。班氏志较详矣,而断代为书,无以观其会通。欲周览经世之大法,必自杜氏《通典》始矣。马端临《通考》,杜氏伯仲之间,郑志非其伦也。百年以来,学者讲求形声故训,专治《说文》,多宗许、郑,少谈杜、马,吾以许、郑考先王制作之源,杜、马辨后世因革之要,其于实事求是一也。

    先王之道,所谓修已治人,经纬万汇者,何归乎?亦曰礼而已矣。秦灭书籍,汉代诸儒之所掇拾,郑康成之所以卓绝,皆以礼也。杜君卿《通典》言礼者十居其六,其识已跨越八代矣。有宋张子、朱子之所讨论,马贵与、王伯厚之所纂辑,莫不以礼为兢兢。我朝学者以顾亭林为宗。国史《儒林传》,袖然冠首。吾读其书,言及礼俗教化,则毅然有“守先待后,舍我其谁”之志,何其壮也!厥后,张蒿庵作《中庸论》及江慎修、戴东原辈,尤以礼为先务。而秦尚书蕙田,遂纂《五礼通考》,举天下古今幽明万事而一经之以礼,可谓体大而思精矣。吾图画国朝先正遗像,首顾先生,次秦文恭公,亦岂无微旨哉!桐城姚鼐姬传,高邮王念孙怀祖,其学皆不纯于礼。然姚先生持论闳通,国藩之粗解文章,由姚先生启之也。王氏父子集小学训诂之大成,敻乎不可几已。故以殿焉。

    姚姬传氏,言学问之途有三:曰义理,曰词章,曰考据,戴东原氏亦以为言。如文、周、孔、孟之圣,左、庄、马、班之才,诚不可以一方体论矣。至若葛、陆、范、马在圣门则以德行而兼政事也;周、程、张、朱在圣门则德行之科也,皆义理也。韩、柳、欧、曾、李、杜、苏、黄,在圣门则言语之科也,所谓词章者也。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在圣门则文学之科也。顾、秦于杜、马为近,姚、王于许、郑为近,皆考据也。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若又有陋于此,而求益于外,譬若掘井九仞而不及泉,则以一井为隘,而必广掘数十百井,身老力疲,而卒无见泉之一日。其庸有当乎?

    自浮屠氏言因果祸福,而为善获报之说,深中于人心,牢固而不可破。士方其占毕咿唔,则期报于科第禄仕。或少读古书,窥著作之林,则责报于遐迩之誉,后世之名。纂述未及终篇,辄冀得一二有力之口,腾播人人之耳,以偿吾劳也。朝耕而暮获,一施而十报,譬若沽酒市脯暄聒以责之贷者,又取倍称之息焉。禄利之不遂,则徼幸于没世不可知之名。甚者,至谓孔子生不得位,殁而俎豆之报,隆于尧舜。郁郁者以相证慰,何其陋欤!

    今夫三家之市,利析辎铁,或百钱逋负,怨及孙子。若通阛贸易,环货山积,动逾千金,则百钱之有无,有不暇计较者矣。商富大贾,黄金百万,公私流衍,则数十百缗之费,有不暇计较者矣。均是人也,所操者大,犹有不暇计其小者;况天之所操尤大,而于世人毫末之善,口耳分寸之学,而一一谋所以报之,不亦劳哉!商之货殖同、时同,而或赢或绌;射策者之所业同,而或中或罢;为学著书之深浅同,而或传或否,或名或不名;亦皆有命焉,非可强而几也。

    古之君子,盖无日不忧,无日不乐。道之不明,己之不免为乡人,一息之或懈,忧也;居易以俟命,下学而上达,仰不愧而俯不怍,乐也。自文王、周、孔三圣人以下,至于王氏,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无所于祈,何所为报!己则自晦,何有于名!惟庄周、司马迁、柳宗元三人者,伤悼不遇,怨悱形于简册,其于圣贤自得之乐,稍违异矣。然彼自惜不世之才,非夫无实而汲汲时名者比也。苟汲汲于名,则去三十二子也远矣。将适燕晋而南其辕,其于术不益疏哉?

    文、周、孔、孟,班、马、左、庄,葛、陆、范、马,周、程、朱、张,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三十二人,俎豆馨香,临之在上,质之在旁。

    五箴 并序

    少不自立,荏苒遂洎今兹。盖古人学成之年,而吾碌碌尚如斯也,不其戚矣!继是以往,人事日纷,德慧日损,下流之赴,抑又可知。夫疢疾所以益智,逸豫所以亡身。仆以中才而履安顺,将欲刻苦而自振拔,谅哉!其难之欤!作五箴以自创云。

    立志箴

    煌煌先哲,彼不犹人。藐焉小子,亦父母之身!聪明福禄,予我者厚哉!弃天而佚,是及凶灾。积悔累千,其终也已!往者不可追,请从今始。荷道以躬,兴之以言!一息尚存,永矢弗谖!

    居敬箴

    天地定位,二五胚胎。鼎焉作配,实曰三才。俨恪斋明,以凝女命。女之不庄,伐生戕性。谁人可慢?何事可弛?弛事者无成,慢人者反尔。纵彼不反,亦长吾骄。人则下女,天罚昭昭!

    主静箴

    齐宿日观,天鸡一鸣。万籁俱息,但闻钟声。后有毒蛇,前有猛虎。神定不慑,谁敢予侮?岂伊避人?日对三军。我虑则一,彼纷不纷。驰骛半生,曾不自主。今其老矣,殆扰扰以终古。

    谨言箴

    巧语悦人,自扰其身。闲言送日,亦搅女神。解人不夸,夸者不解。道听途说,智笑愚骇。骇者终明,谓女贾欺。笑者鄙女,虽矢犹疑。尤悔既丛,铭以自攻。铭而复蹈,嗟女既耄。

    有恒箴

    自吾识字,百历及兹。二十有八载,则无一知。曩者所忻,阅时而鄙。故者既抛,新者旋徙。德业之不常,日为物迁。尔之再食,曾未闻或愆。黍黍之增,久乃盈斗。天君司命,敢告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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