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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传序论

    学者之治经,贵通大义,辨源流,知途径。故略读经传之后,于先儒序论名贵之作,尤不可不悉心考览。案梁《昭明太子文选》载卜、孔二序,为经序之最古者,世多以为依托,然其渊源甚远,理无可废。刘书王说,于经传之流别,论述颇详,六艺论虽辑自散逸,而多存古说,亦为后儒所珍视,盖尝论之。周孔之经传,不幸厄于秦火。汉兴,搜残补缺,置博士讲习,及至东都,郑君网罗百家,遍注群经,微言大义,焕乎复明。魏晋之际,儒者如王肃、王弼等,皆喜出新意,与郑君立异,然亦时有所获。迨南北分朝,好尚不同。唐初之孔、贾等,先后奉敕,纂修七经正义义疏,折衷各家异说,垂为定制,传至现代。凡考论经传之古义者,莫不赖之取材。中古以还,传注充斥,门户各别,约而言之,宋儒注经,多发挥义理;清人一变,独提倡训诂。其道相反,而实相成,善夫阮伯元之序儒林传也。谓周官师儒立教,相助为功,汉宋二家,各得其一,譬之门径堂室,未可偏讥。焦、陈诸君之言,亦多所发明,因知辨生末学,由来无取。江、方二氏,素以博雅自矜,乃各左袒著书,内斗不已,岂非门户之见未融,而其说自不免蔽与。故今汇录先儒之经传序论,于二家之作,一律博观约取,绝无偏阿,即其互相攻驳之言,不尽中肯,而可以考见当时学派之情实者,亦间加采录。盖欲学者于此,合观互考,以祛蔽而求本。则经传之源流既辨,途径已知,而大义亦不难通矣。

    卜商

    卜商,周,卫人,字子夏,孔子弟子。与子游并列文学科。先儒谓发明章句,始于子夏。故两汉传经大师,多出于卜氏之徒。清四库著录有《易传·诗序》,其提要则皆断为依托。

    《诗》序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故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国史明乎得失之迹,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情性,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也。故变风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是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雅者,正也,言王政之所由废兴也。政有大小,故有小雅焉,有大雅焉。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是谓四始,诗之至也。

    然则《关雎》、《麟趾》之化,王者之风,故系之周公。南,言化自北而南也。《鹊巢》、《驺虞》之德,诸侯之风也,先王之所以教,故系之召公。《周南》、《召南》,正始之道,王化之基。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孔安国

    孔安国,字子国,孔子十二世孙。汉武帝时,鲁恭王坏孔子旧宅,于壁中得古文《尚书》及《左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安国以今文读之,颇有所增。承诏作书传,又为古文《孝经》、《论语》训释。惟今所传书传及书序,近儒皆断为依托。而谓司马迁作《史记》,尝问业于安国,故《史记》中尚略存古文学之梗概云。

    《尚书》序

    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至于夏、商、周之书,虽设教不伦,雅诰奥义,其归一揆,是故历代宝之 ,以为大训。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遗书也。

    先君孔子,生于周末,睹史籍之烦文,惧览之者不一,遂乃定礼乐、明旧章,删《诗》为三百篇,约史记而修《春秋》,赞《易》道以黜“八索”,述职方以除“九丘”。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迄于周,芟夷烦乱,剪绝浮辞,举其宏纲,撮其机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谟训诰誓命之文,凡百篇,所以恢宏至道,示人主以轨范也。帝王之制,坦然明白,可举而行,三千之徒,并受其义。

    及秦始皇灭先代典籍,焚书坑儒,天下学士,逃难解散,我先人用藏其书于屋壁。汉室龙兴,开设学校,旁求儒雅,以阐大猷,济南伏生,年过九十,失其本经,口以传授,裁二十余篇,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百篇之义,世莫得闻。

    至鲁共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科斗文字。王又升孔子堂,闻金石丝竹之音,乃不坏宅,悉以书还孔氏。科斗书废已久,时人无能知者,以所闻伏生之书考论文义,定其可知者,为隶古定,更以竹简写之,增多伏生二十五篇。伏生又以《舜典》合于《尧典》,《益稷》合于《皋陶谟》,《盘庚》三篇合为一,《康王之诰》合于《顾命》,复出此篇,并序,凡五十九篇,为四十六卷。其余错乱摩灭,不可复知,悉上送官,藏之书府,以待能者。

    承诏为五十九篇作传,于是遂研精覃思,博考经籍,采摭群言,以立训传,约文申义,敷畅厥旨,庶几有补于将来。

    书序,序所以为作者之意,昭然义见,宜相附近,故引之各冠其篇首,定五十八篇。既毕,会国有巫蛊事,经籍道息,用不复以闻。传之子孙,以贻后世,若好古博雅君子,与我同志,亦所不隐也。

    刘歆

    刘歆,汉,楚元王五世孙,字子骏,后改名秀,字颖叔。成帝时,与父向领校秘书。遂集六艺群书种别为《七略》。班固因之,作《汉书·艺文志》,后世经籍目录之学自此始。歆治经尊古文学。哀帝时,歆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诗》、《逸礼》、古文《尚书》于学官。诸儒博士皆不肯与议,歆因移书让之,是为后世古文学与今文学争辨之开端。

    移让太常博士书

    昔唐虞既衰,而三代迭兴,圣帝明王,累起相袭,其道甚著。周室既微,而礼乐不正,道之难全也如此,是故孔子忧道之不行,历国应聘,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乃得其所,修《易》、序《书》、制作《春秋》,以纪帝王之道。及夫子殁而微言绝,七十子终而大义乖。重遭战国,弃笾豆之礼,理军旅之阵,孔氏之道抑,而孙、吴之术兴。陵夷至于暴秦,燔经书、杀儒士,设挟书之法,行是古之罪,道术由是遂灭。

    汉兴,去圣帝明王遐远,仲尼之道又绝,法度无所因袭,时独有一叔孙通,略定礼仪,天下惟有易卜,未有它书。至于孝惠之世,乃除挟书之律,然公卿大臣绛、灌之属,咸介冑武夫,莫以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晁错从伏生受《尚书》。《尚书》初出于屋壁,朽折散绝,今其书见在,时师传读而已。《诗》始萌芽,天下众书,往往颇出,皆诸子传说,犹广立于学官,为置博士,在朝之儒,唯贾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邹、鲁、梁、赵颇有《诗》《礼》《春秋》,先师皆起于建元之间。当此之时,一人不能独尽其经,或为雅,或为颂,相合而成。《泰誓》后得,博士集而赞之。故诏书曰:“礼坏乐崩,书缺简脱,朕甚闵焉。”时汉兴已七八十年,离于全经,固以远矣。

    及鲁恭王坏孔子宅,欲以为宫,而得古文于坏壁之中,《逸礼》有三十九篇,《书》十六篇。天汉之后,孔安国献之,遭巫蛊仓卒之难,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旧书,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伏而未发。孝成皇帝愍学残文缺,稍离其真,乃陈发秘藏,校理旧文,得此三事,以考学官所传。《经》或脱简,或脱编,传问民间,则有鲁国桓公、赵国贯公、胶东庸生之遗。学与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识者之所惜闵,士君子之所嗟痛也。

    往者缀学之士,不思废绝之阙,苟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烦言碎辞,学者罢老且不能究其一艺。信口说而背传记,是末师而非往古。至于国家将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禅、巡狩之仪,则幽冥而莫知其源,犹欲保残守缺,挟恐见破之私意,而无从善服义之公心,或怀妒嫉,不考情实,雷同相从,随声是非,抑此三学,以《尚书》为备,谓左氏不传《春秋》,岂不哀哉。

    今圣上德通神明,继统扬业,亦闵文学错乱,学士若兹,虽昭其情,犹依违谦让,乐与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诏,试《左氏》可立否。遣近臣奉旨衔命,将以辅弱扶微,与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废遗。今则不然,深闭固距而不肯试,猥以不诵绝之,欲以杜塞余道,绝灭微学。夫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此乃众庶之所为耳,非所望于士君子也。且此数家之事,皆先帝所亲论,今上所考视,其为古文旧书,皆有征验,外内相应,岂苟而已哉?

    夫礼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犹愈于野乎?往者博士,《书》有欧阳,《春秋》公羊,《易》则施孟,然孝宣帝犹复广立谷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书》,义虽相反,犹并置之也。何则?与其过而废之,宁过而立之。《传》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志其大者,不贤者志其小者。”今此数家之言,所以兼包小大之义,岂可偏绝哉?若必专己守残,党同门,妒道真,违明诏,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议,甚为二三君子不取也。

    王充

    王充,后汉,上虞人,字仲任。好博览,不守章句,著有《论衡》,列于杂家。充于经学虽无专书,而生近西汉,其《论衡》中所述经学本末,多可信从,以为考证之资。

    正说篇论衡

    儒者说《五经》,多失其实。前儒不见本末,空生虚说。后儒信前师之言,随旧述故,滑习辞语。苟名一师之学趋,为师教授,及时蚤仕,汲汲竟进,不暇留精用心,考实根核。故虚说传而不绝,实事没而不见,《五经》并失其实。《尚书》、《春秋》事较易,略正题目粗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

    说《尚书》者,或以为本百两篇,后遭秦燔《诗》、《书》,遗在者二十九篇。夫言秦燔《诗》、《书》,是也;言本百两篇者,妄也。盖《尚书》本百篇,孔子以授也。遭秦用李斯之议,燔烧《五经》,济南伏生抱百篇藏于山中。孝景皇帝时,始存《尚书》。伏生已出山中,景帝遣晁错往从受《尚书》二十余篇。伏生老死,《书》残不竟,晁错传于倪宽。至孝宣皇帝之时,河内女子发老屋,得逸《易》、《礼》、《尚书》各一篇,奏之。宣帝下示博士,然后《易》、《礼》、《尚书》各益一篇,而《尚书》二十九篇始定矣。至孝景帝时,鲁共王坏孔子教授堂以为殿,得百篇《尚书》于墙壁中。武帝使使者取视,莫能读者,遂秘于中,外不得见。至孝成皇帝时,征为古文《尚书》学。东海张霸案百篇之序,空造百两之篇,献之成帝。帝出祕百篇以校之,皆不相应,于是下霸于吏。吏白霸罪当至死,成帝高其才而不诛,亦惜其文而不灭。故百两之篇,传在世间者,传见之人则谓《尚书》本有百两篇矣。

    或言秦燔诗书者,燔《诗经》之书也,其经不燔焉。夫《诗经》独燔其诗。书,五经之总名也。传曰:“男子不读经,则有博戏之心。”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孔子曰“贼夫人之子。”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五经总名为书。传者不知秦燔书所起,故不审燔书之实。秦始皇三十四年,置酒咸阳宫,博士七十人前为寿。仆射周青臣进颂秦始皇。齐人淳于越进谏,以为始皇不封子弟,卒有田常、六卿之难,无以救也,讥青臣之颂,谓之为谀。秦始皇下其议丞相府,丞相斯以为越言不可用,因此谓诸生之言惑乱黔首,乃令史官尽烧五经,有敢藏诸诗书百家语者刑,唯博士官乃得有之。五经皆燔,非独诸诗家之书也。传者信之,见言诗书则独谓《诗经》之书矣。

    传者或知《尚书》为秦所燔,而谓二十九,篇其遗脱不烧者也。审若此言,《尚书》二十九篇,火之余也。七十一篇为炭灰,二十九篇独遗耶?夫伏生年老,晁错从之学时,适得二十余篇。伏生死矣,故二十九篇独见,七十一篇遗脱。遗脱者七十一篇,反谓二十九篇遗脱矣。

    或说《尚书》二十九篇者,法北斗七宿也。四七二十八篇,其一曰斗矣,故二十九。夫《尚书》灭绝于秦,其见在者二十九篇,安得法乎?宣帝之时,得佚《尚书》及《易》、《礼》各一篇,《礼》、《易》篇数亦始足,焉得有法?案百篇之序,阙遗者七十一篇,独为二十九篇立法,如何?或说曰:“孔子更选二十九篇,二十九篇独有法也。”盖俗儒之说也,未必传记之明也。二十九篇残而不足,有传之者,因不足之数,立取法之说,失圣人之意,违古今之实。夫经之有篇也,犹有章句也。有章句,犹有文字也。文字有意以立句,句有数以连章,章有体以成篇,篇则章句之大者也。谓篇有所法,是谓章句复有所法也。《诗经》旧时亦数千篇,孔子删去复重,正而存三百篇,犹二十九篇也。谓二十九篇有法,是谓三百五篇复有法也。

    或说《春秋》,十二月也。《春秋》十二公,犹《尚书》之百篇。百篇无所法,十二公安得法?说《春秋》者曰:“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善善恶恶,拨乱世,反诸正,莫近于《春秋》。”若此者,人道、王道适具足也。三军六师万二千人,足以陵敌伐寇,横行天下,令行禁止,未必有所法也。孔子作《春秋》,纪鲁十二公,犹三军之有六师也;士众万二千,犹年有二百四十二也。六师万二千人,足以成军;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足以立义。说事者好神道恢义,不肖以遭祸。是故经传篇数,皆有所法。考实根本,论其文义,与彼贤者作书诗,无以异也。故圣人作经,贤者作书,义穷理竟,文辞备足,则为篇矣。其立篇也,种类相从,科条相附。殊种异类,论说不同,更别为篇。意异则文殊,事改则篇更。据事意作,安得法象之义乎?

    或说《春秋》二百四十二年者,上寿九十,中寿八十,下寿七十。孔子据中寿三世而作,三八二十四,故二百四十年也。又说为赤制之中数也。又说二百四十二年,人道浃,王道备。夫据三世,则浃备之说非;言浃备之说为是,则据三世之论误。二者相伐,而立其义,圣人之意何定哉?凡纪事言年月日者,详悉重之也。《洪范》五纪,岁月日星,纪事之文,非法象之言也。纪十二公享国之年,凡有二百四十二,凡此以立三世之说矣。实孔子纪十二公者,以为十二公事,适足以见王义耶?据三世,三世之数,适得十二公而足也?如据十二公,则二百四十二年不为三世见也。如据三世,取三八之数,二百四十年而已,何必取二?说者又曰:“欲合隐公之元也,不取二年。隐公元年,不载于经。”夫《春秋》自据三世之数而作,何用隐公元年之事为始?须隐公元年之事为始,是竟以备足为义,据三世之说不复用矣。说隐公享国五十年,将尽纪元年以来耶?中断以备三八之数也?如尽纪元年以来,三八之数则中断;如中断以备三世之数,则隐公之元不合,何如?且年与月日,小大异耳,其所纪载,同一实也。二百四十二年谓之据三世,二百四十二年中之日月必有数矣。年据三世,月日多少何据哉?夫《春秋》之有年也,犹《尚书》之有章。章以首义,年以纪事。谓《春秋》之年有据,是谓《尚书》之章亦有据也。

    说《易》者皆谓伏羲作八卦,文王演为六十四。夫圣王起,河出图,洛出书。伏羲王,《河图》从河水中出,《易》卦是也。禹之时,得《洛书》,书从洛水中出,《洪范》九章是也。故伏羲以卦治天下,禹按《洪范》以治洪水。古者烈山氏之王得河图,夏后因之曰《连山》;烈山氏之王得河图,殷人因之曰《归藏》;伏羲氏之王得《河图》,周人曰《周易》。其经卦皆六十四,文王、周公因彖十八章究六爻。世之传说《易》者,言伏羲作八卦,不实其本,则谓伏羲真作八卦也。伏羲得八卦,非作之;文王得成六十四,非演之也。演作之言,生于俗传。苟信一文,使夫真是几灭不存。既不知《易》之为河图,又不知存于俗何家《易》也,或时《连山》、《归藏》,或时《周易》。案礼夏、殷、周三家相损益之制,较著不同。如以周家在后,论今为《周易》,则礼亦宜为周礼。六典不与今礼相应,今礼未必为周,则亦疑今《易》未必为周也。案左丘明之《传》,引周家以卦,与今《易》相应,殆《周易》也。

    说《礼》者,皆知礼也,为礼何家礼也?孔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由此言之,夏、殷、周各自有礼。方今周礼耶?夏、殷也?谓之周礼,《周礼》六典。案今《礼经》不见六典,或时殷礼未绝,而六典之礼不传,世因谓此为周礼也?案周官之法不与今礼相应,然则《周礼》六典是也。其不传,犹古文《尚书》、《春秋左氏》不兴矣。

    说《论语》者,皆知说文解语而已,不知《论语》本几何篇,但周以八寸为尺,不知《论语》所独一尺之意。夫《论语》者,弟子共纪孔子之言行,敕记之时甚多,数十百篇,以八寸为尺,纪之约省,怀持之便也。以其遗非经,传文纪识恐忘,故但以八寸尺,不二尺四寸也。汉兴失亡,至武帝发取孔子壁中古文,得二十一篇,齐、鲁、二河间九篇,三十篇。至昭帝女读二十一篇。宣帝下太常博士,时尚称书难晓,名之曰传,后更隶写以传诵。初,孔子孙孔安国,以教鲁人扶卿,官至荆州刺史,始曰《论语》。今时称《论语》二十篇,又失齐、鲁、河间九篇。本三十篇,分布亡失,或二十一篇。目或多或少,文赞或是或误。说《论语》者,但知以剥解之问,以纤微之难,不知存问本根篇数章目。温故知新,可以为师;今不知古,称师如何?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杌》,鲁之《春秋》,一也。”若孟子之言,《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乘》、《杌》同。孔子因旧故之名,以号《春秋》之经,未必有奇说异意,深美之据也。今俗儒说之:“春者岁之始,秋者其终也。《春秋》之经,可以奉始养终,故号为《春秋》。”《春秋》之经,何以异《尚书》?《尚书》者,以为上古帝王之书,或以为上所为下所书,授事相实而为名,不依违作意以见奇。说《尚书》者得经之实,说《春秋》者失圣之意矣。《春秋左氏传》:“桓公十有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不书日,官失之也。”谓官失之言,盖其实也。史官记事,若今时县官之书矣,其年月尚大难失,日者微小易忘也。盖纪以善恶为实,不以日月为意。若夫公羊、谷梁之传,日月不具,辄为意使。失平常之事,有怪异之说,径直之文,有曲折之义,非孔子之心。夫《春秋》实及言冬夏,不言者,亦与不书日月,同一实也。

    唐、虞、夏、殷、周者,土地之名。尧以唐侯嗣位,舜从虞地得达,禹由夏而起,汤因殷而兴,武王阶周而伐,皆本所兴昌之地,重本不忘始,故以为号,若人之有姓矣。说《尚书》谓之有天下之代号,唐、虞、夏、殷、周者,功德之名,盛隆之意也。故唐之为言荡荡也,虞者乐也,夏者大也,殷者中也,周者至也。尧则荡荡,民无能名;舜则天下虞乐;禹承二帝之业,使道尚荡荡,民无能名;殷则道得中;周武则功德无不至。其立义美也,其褒五家大矣,然而违其正实,失其初意。唐、虞、夏、殷、周,犹秦之为秦,汉之为汉。秦起于秦,汉兴于汉中,故曰犹秦、汉;犹王莽从新都侯起,故曰亡新。使秦、汉在经传之上,说者将复为秦、汉作道德之说矣。

    尧老求禅,四岳举舜。尧曰:“我其试哉!”说《尚书》曰:“试者,用也;我其用之为天子也。”文为天子也。文又曰:“女于时,观厥刑于二女。”观者,观尔虞舜于天下,不谓尧自观之也。若此者,高大尧、舜,以为圣人相见已审,不须观试,精耀相炤,旷然相信。又曰:“四门穆穆,入于大麓,烈风雷雨不迷。”言大麓,三公之位也。居一公之位,大总录二公之事,众多并吉,若疾风大雨。夫圣人才高,未必相知也。圣成事,舜难知佞,使皋陶陈知人之法。佞难知,圣亦难别。尧之才,犹舜之知也。舜知佞,尧知圣。尧闻舜贤,四岳举之,心知其奇而未必知其能,故言“我其试哉!”;试之于职,妻以二女,观其夫妇之法,职治修而不废,夫道正而不僻。复令人庶之野,而观其圣,逢烈风疾雨,终不迷惑。尧乃知其圣,授以天下。夫文言“观”“试”,观试其才也。说家以为譬喻增饰,使事失正是,诚而不存;曲折失意,使伪说传而不绝。造说之传,失之久矣。后生精者,苟欲明经,不原实,而原之者亦校古随旧,重是之文,以为说证。经之传不可从,《五经》皆多失实之说。《尚书》、《春秋》,行事成文,较著可见,故颇独论。

    郑玄

    郑玄,高密人,字康成,师事扶风马融三年。既归,客耕东莱,授徒甚众。会党祸作,遂杜门修业。建安中,拜大司农。寻卒,年七十四。所著书凡百余万言,自谓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范晔论曰:“郑玄囊括大典,网罗百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近代儒者,以谓汉儒之有郑氏,犹宋儒之有朱子,俱一代不祧之大宗。今所存者,有《毛诗笺》、《周礼》、《仪礼》、《礼记》注。又有《高密遗书》十四种〔《六艺论》、《易注》、《尚书注》、《尚书大传注》、《毛诗谱》、《箴膏肓》、《释废疾》、《发墨守》、《丧服变除》、《驳五经异议》、《答临孝存周礼难》、《三礼目录》、《鲁禘祫义》、《论语注》、《郑志》、《郑记》〕,则皆为后人所搜辑,非其原帙矣。

    《诗谱》序

    诗之兴也,谅不于上皇之世。大庭、轩辕,逮于高辛,其时有亡,载籍亦蔑云焉。《虞书》曰:“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然则诗之道,放于此乎?有夏承之,篇章泯弃,靡有孑遗。迩及商王,不风不雅。何者?论功颂德,所以将顺其美;刺过讥失,所以匡救其恶。各于其党,则为法者彰显,为戒者著明。周自后稷播种百谷,黎民阻饥,兹时乃粒,自传于此名也。陶唐之末中叶,公刘亦世修其业,以明民共财。至于太王、王季,克堪顾天。文、武之德,光熙前绪,以集大命于厥身,遂为天下父母,使民有政有居。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

    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以为勤民恤功,昭事上帝,则受颂声,弘福如彼;若违而弗用,则被劫杀,大祸如此。吉凶之所繇,忧娱之萌渐,昭昭在斯,足作后王之鉴,于是止矣。

    夷、厉已上,岁数不明,太史《年表》,自共和始。历宣、幽、平王,而得《春秋》次第,以立斯谱。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于力则鲜,于思则寡。其诸君子,亦有乐于是与?

    六艺论依严可均全后汉文辑本

    六艺者,图所生也。〔《公羊序疏》〕

    河图洛书,皆天神言语,所以教告王者也。〔《毛诗·文王正义》,《路史·前纪》九〕

    太平嘉瑞,《图》、《书》之出,必龟龙衔负焉。黄帝、尧、舜、周公,是其正也,若禹观河见长人,皋陶于洛见黑公,汤登尧台见黑乌,至武王渡河白鱼跃,文王赤雀止于尸,秦穆公白雀集于车,是其变也。〔《毛诗·文王正义》〕

    《易》者,阴阳之象,天地之所变化,政教之所自生,自生皇初起。〔《礼记·大题正义》,《路史前纪》五,《后纪》一〕

    遂皇之后,历六纪九十一代〔案:《曲礼正义》引燧人至伏羲一百八十七代〕,至伏羲始作十二言之教。〔《礼记· 大题正义》,《路史前纪》二,又五,案:《正义》引方叔机注云:“六纪者,九头纪,五龙纪,摄提纪,合洛纪,连通纪,序命纪,凡六纪也。九十一代者,九头一,五龙五,摄提七十二,合洛三,连通六,序命四,凡九十一代也。”又《左氏》定四年正义云:“伏羲始作十言之教,曰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消、息,此二字当衍。”又《路史后纪》一引之,教下有以厚君臣之别六字。〕

    太昊帝庖羲氏姓风,蛇身人首,有圣德。燧人殁,宓羲皇生,其世有五十九姓。羲皇始序制作法度,皆以木德王也。制嫁娶之礼。受龙图,以龙纪官,故曰龙师。在位合一万一千一十二年。〔唐释法琳《辨正论》注一〕

    宓羲氏为网罟,以畋以渔,取牺牲以充庖厨,故曰庖牺氏。〔《辨正论注》一〕

    炎帝神农氏姓姜,人身牛首,有火瑞,即以火德王。有七世,合五百年也。〔《辨正论注》一〕

    神农斫木为耒耜,揉木为耨,始教天下种五谷,故号为神农也。〔《辨正论注》一〕

    轩皇姓公孙,二十五月而生,有珠衡日角之相,以土德王天下,建寅月为岁首。生子二十五人,有十二姓。凡十三世,合治一千七十二年。梦受帝箓,遂与天老巡河而受之,得《河图》书。师于牧马小童,拜广成丈人于崆峒山。〔《辨正论注》一〕

    黄帝佐官有七人,苍颉造书字,大挠造甲子,隶首造算数,容成造历日,岐伯造医方,鬼谀区占候,奚仲造车,作律管,兴坛礼也。〔《辨正论注》一〕

    轩皇有景云之瑞,用云纪官。少昊帝有凤鸟之瑞,故以鸟名官焉。〔《辨正论注》一〕

    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者,言周道周普,无所不备。〔《周易正义·八论》〕

    易之为名也,一言而函三义。易简一也,变易二也,不易三也。故《系辞》云:“乾坤,其易之蕴邪?”又云:“易之门户邪?”又云,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此言其易简之法则也。又云:“其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以为典要,唯变所适。”此则言其顺时变易,出入移动者也。又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此则言其张设布列不易者也。据兹三义之说,易之道,广矣大矣。〔《周易正义·八论》、《世说新语·文学篇》注〕

    《尚书纬》云:孔子求书,得黄帝玄孙帝魁之书,迄于秦穆公,凡三千二百四十篇,断远取近,定可以为世法者百二十篇。以百二篇为《尚书》,十八篇为《中侯》。〔《尚书·序正义》〕

    若尧知命在舜,舜知命在禹,犹求于群臣,举于侧陋,上下交让,务在服人。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此之谓也。〔《尚书·尧典正义》〕

    民间得《泰誓》。〔《尚书·序正义》〕

    诗者,弦歌讽谕之声也〔案:《北堂书钞》九十五,《御览》六百八,俱引此句〕。自书契之兴,朴略尚质,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君臣之接,如朋友然,在于恳诚而已。斯道稍衰,奸伪以生,上下相犯,及其制礼,尊君卑臣,君道刚严,臣道柔顺。于是箴谏者希,情志不通,故作诗者以诵其美而讥其过。〔《毛诗谱·序正义》〕

    《春秋纬·演孔图》云:“诗含五际六情。”〔《诗·关雎正义》〕

    唐虞始造其初,至周分为六诗。〔《毛诗谱·序正义、关雎正义》〕

    孔子录周衰之歌,及众国圣贤之遗风,自文王创基,至于鲁僖,四百年间,凡取三百五篇,合为《国风》、《雅》、《颂》。〔《毛诗谱·序正义》〕

    河间献王好学,其传士毛公善说《诗》,献王号之曰《毛诗》。〔《毛诗·国风正义》〕

    未有若今傅训章句。〔《毛诗·关雎正义》〕

    注《诗》宗毛为主,毛义若隐略,则更表明;如有不同,即下己意,使可识别也。〔《毛诗·郑氏笺·释文》〕

    礼者,序尊卑之制,崇让合敬也。〔《北堂书钞》九十五,《御览》六百八〕

    礼其初起,盖与诗同时。〔《毛诗·谱·序·邓》正义〕

    唐虞有三礼,至周分为五礼。〔《周礼·春官序官》疏〕

    汉兴,高堂生得《礼》十七篇,后得孔氏壁中古文《礼》凡五十六篇〔案:“《奔丧正义》作五十七篇〕,《记》百三十一篇,《周礼》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而字多异,其十七篇外,则逸礼是也。〔《礼记·大题正义》,《奔丧正义》,《释文序录》。案:《大题正义》又引云:“《周官》壁中所得六篇。”〕

    案《汉书·艺文志》、《儒林传》云:传《礼》者十三家,唯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载圣名在也。〔《礼记·大题正义》〕

    今《礼》行于世者,戴德、戴圣之学也。〔《礼记·大题正义》〕

    戴德传《记》八十五篇,戴圣传《记》四十九篇。〔《礼记·大题正义》〕

    《春秋》者,右史所记之制,动作之事也。右史记事,左史记言。〔《礼记·玉藻正义》,《公羊序·疏》,《御览》六百八。案:《公羊疏》引作《春秋》者,国史所记人君动作之事。左史所记为《春秋》,右史所记为《尚书》。〕

    孔子记西狩获麟,自号素王,为后世受命之君制明王之法。〔《左传·序正义》〕

    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谷梁善于经。〔《谷梁序疏》〕

    治《公羊》者,胡母生、董仲舒、董仲舒弟子嬴公、嬴公弟子眭孟、眭孟弟子庄彭祖及颜安乐、安乐弟子阴丰、刘向、王彦。〔《公羊序疏》〕

    玄又为之注。〔《孝经序疏》。案:此谓《春秋》。〕

    孔子以六艺题目不同,指意殊别,恐道离散,后世莫知根源,故作《孝经》,以总会之。〔《孝经序疏》〕

    玄又为之注。〔《孝经序疏》。案:此谓《孝经》。〕

    遭党锢之事,逃难注《礼》。党锢事解,注古文《尚书》、《毛诗》、《论语》。为袁谭所逼,来至元城,乃注《周易》。〔自序。《孝经序并注·正义》,《唐会要》七十七,《文苑英华》七百六十六。〕

    赵岐

    赵岐,长陵人,字邠卿。尝与兄袭得罪中常寺唐衡,避祸变姓名,卖饼北海市中。衡死,乃出。征拜议郎,擢太常,建安中卒 。著有《孟子章句》、《三辅决录》。

    《孟子》题辞

    《孟子》题辞者,所以题号孟子之书,本末指义,文辞之表也。孟,姓也。子者,男子之通称也。此书,孟子之所作也,故总谓之《孟子》,其篇目则各自有名。

    孟子,邹人也,名轲,字则未闻也。邹本春秋邾子之国,至孟子时改曰邹矣。国近鲁,后为鲁所并。又言邾为楚所并,非鲁也。今邹县是也。或曰:“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故孟子仕于齐,丧母而归葬于鲁也。三桓子孙,既以衰微,分适他国”。

    孟子生有淑质,夙丧其父,幼被慈母三迁之教。长师孔子之孙子思,治儒术之道,通《五经》,尤长于《诗》、《书》。

    周衰之末,战国纵横,用兵争强,以相侵夺。当世取士,务先权谋,以为上贤,先王大道,陵迟隳废。异端并起,若杨朱、墨翟放荡之言,以干时惑众者,非一。孟子闵悼尧、舜、汤、文、周、孔之业将遂湮微,正涂壅底,仁义荒怠,佞伪驰骋,红紫乱朱。于是则慕仲尼周流忧世,遂以儒道游于诸侯,思济斯民。然由不肯枉尺直寻,时君咸谓之迂阔于事,终莫能听纳其说。孟子亦自知遭苍姬之讫录,值炎刘之未奋,进不得佐兴唐虞雍熙之和,退不能信三代之余风,耻没世而无闻焉,是故垂宪言以诒后人。

    仲尼有云:“我欲托之空言,不如载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于是退而论集,所与高第弟子公孙丑、万章之徒难疑答问,又自撰其法度之言,著书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包罗天地,揆叙万类,仁义道德,性命祸福,粲然靡所不载。帝王公侯遵之,则可以致隆平,颂清庙;卿大夫士蹈之,则可以尊君父,立忠信;守志厉操者仪之,则可以崇高节,抗浮云。有风人之托物,二雅之正言,可谓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命世亚圣之大才者也。孔子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乃删《诗》定《书》,系《周易》,作《春秋》。孟子退自齐梁,述尧舜之道而著作焉,此大贤拟圣而作者也。七十子之畴,会集夫子所言,以为《论语》。《论语》者,《五经》之钅害,《六艺》之喉衿也。孟子之书,则而象之。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答以俎豆;梁惠王问利国,孟子对以仁义。宋桓魋欲害孔子,孔子称“天生德于予”;鲁臧仓毁鬲孟子,孟子曰“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旨意合同,若此者众。又有《外书》四篇:《性善辩》、《文说》、《孝经》、《为政》。其文不能弘深,不与内篇相似,似非孟子本真,后世依放而托之者也。

    孟子既没之后,大道遂绌,逮至亡秦,焚灭经术,坑戮儒生,孟子徒党尽矣。其书号为诸子,故篇籍得不泯绝。汉兴,除秦虐禁,开延道德,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后罢传记博士,独立五经而已。讫今诸经通义,得引《孟子》以明事,谓之博文。孟子长于譬喻,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其言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为得之矣。”斯言殆欲使后人深求其意,以解其文,不但施于说《诗》也。今诸解者往往摭取而说之,其说文多乖异不同。孟子以来五百余载,传之者亦已众多。余生西京,世寻丕祚,有自来矣,少蒙义方,训涉典文,知命之际,婴戚于天。遘屯离蹇,诡姓遁身,经营八纮之内,十有余年。心剿形瘵,何勤如焉!尝息肩弛担于济岱之间,或有温故知新,雅德君子,矜我劬瘁,睠我皓首,访论稽古,慰以大道。余困吝之中,精神遐漂,靡所济集,聊欲系志于翰墨,得以乱思遗老也。惟六籍之学,先觉之士,释而辩之者既已详矣。儒家惟有《孟子》,闳远微妙,缊奥难见,宜在条理之科。于是乃述已所闻,证以经传,为之章句,具载本文,章别其指,分为上下,凡十四卷。究而言之,不敢以当达者;施于新学,可以寤疑辩惑。愚亦未能审于是非,后之明者,见其违阙,傥改而正诸,不亦宜乎!

    杜预

    杜预,晋杜陵人,字元凯,博学多通。武帝时,拜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平吴功成后,潜心经籍,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作《释例》、《盟会图》、《春秋长历》。尝对武帝言曰:“臣有《左传》癖。”卒年六十二,谥成。

    《春秋左氏传》序

    《春秋》者,鲁史记之名也。记事者,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所以记远近、别同异也。故史之所记,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

    《周礼》有史官,掌邦国四方之事,达四方之志。诸侯亦各有国史。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孟子》曰:“楚谓之《杌》,晋谓之《乘》,而鲁谓之《春秋》,其实一也。”

    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韩子所见,盖周之旧典《礼经》也。

    周德既衰,官失其守。上之人不能使春秋昭明,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多违旧章。仲尼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上以遵周公之遗制,下以明将来之法。其教之所存,文之所害,则刊而正之,以示劝戒,其余则皆即用旧史。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故传曰:“其善志。”又曰:“非圣人,孰能修之。”盖周公之志,仲尼从而明之。

    左丘明受经于仲尼,以为经者不刊之书也。故传或先经以始事,或后经以终义,或依经以辩理,或错经以合异,随义而发。其例之所重,旧史遗文,略不尽举,非圣人所修之要故也。身为国史,躬览载籍,必广记而备言之。其文缓,其旨远,将令学者原始要终,寻其枝叶,究其所穷。优而柔之,使自求之,餍而饫之,使自趋之。若江海之浸,膏泽之润,涣然冰释,怡然理顺,然后为得也。

    其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仲尼从而修之,以成一经之通体。其微显阐幽,裁成义类者,皆据旧例而发义,指行事以正褒贬。诸称“书”、“不书”、“先书”、“故书”、“不言”、“不称”、“书曰”之类,皆所以起新旧,发大义,谓之变例。

    然亦有史所不书,即以为义者。此盖《春秋》新意,故传不言凡,曲而畅之也。其经无义例,因行事而言,则传直言其归趣而已,非例也。

    故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称族,尊君命;舍族,尊夫人。梁亡、城缘陵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参会不地,与谋曰及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诸所讳避,璧假许田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丹楹刻桷,天王求车,齐侯献捷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书齐豹盗,三叛人名之类是也。

    推此五体,以寻经传。触类而长之,附于二百四十二年行事,王道之正,人伦之纪备矣。

    或曰:《春秋》以错文见义。若如所论,则经当有事同文异而无其义也。先儒所传,皆不其然。答曰:《春秋》虽以一字为褒贬,然皆须数句以成言,非如八卦之爻,可错综为六十四也,故当依传以为断。

    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遗文可见者十数家,大体转相祖述,进不得为错综经文以尽其变,退不守丘明之传。于丘明之传有所不通,皆没而不说,而更肤引《公羊》、《谷梁》,适足自乱。

    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简二传而去异端,盖丘明之志也。其有疑错,则备论而阙之,以俟后贤。然刘子骏创通大义,贾景伯父子、许惠卿,皆先儒之美者也。末有颍子严者,虽浅近,亦复名家。故特举刘、贾、许、颍之违,以见同异。分经之年与传之年相附,比其义类,各随而解之,名曰《经传集解》。

    又别集诸例,及地名、谱第、历数,相与为部,凡四十部,十五卷。皆显其异同,从而释之,名曰释例。将令学者观其所聚,异同之说,释例详之也。

    或曰:《春秋》之作,《左氏》及《谷梁》无明文。说者以仲尼自卫反鲁,修《春秋》,立素王,丘明为素臣。言《公羊》者,亦云黜周而王鲁,危行言孙,以避当时之害,故微其文,隐其义。《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经终孔丘卒。敢问所安?答曰:异乎余所闻。仲尼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此制作之本意也。叹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盖伤时王之政也。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也。今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一句者,所感而起,固所以为终也。

    曰:然则《春秋》何始于鲁隐公?答曰:周平王,东周之始王也;隐公,让国之贤君也。考乎其时则相接,言乎其位则列国,本乎其始则周公之祚胤也。若平王能祈天永命,绍开中兴,隐公能宏宣祖业,光启王室,则西周之美可寻,文武之迹不隧。是故因其历数,附其行事,采周之旧,以会成王义,垂法将来。所书之王,即平王也;所用之历,即周正也;所称之公,即鲁隐也。安在其黜周而王鲁乎?子曰:“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此其义也。

    若夫制作之文,所以彰往考来,情见乎辞,言高则旨远,辞约则义微,此理之常,非隐之也。圣人包周身之防,既作之后,方复隐讳以避患,非所闻也。子路欲使门人为臣,孔子以为欺天。而云仲尼素王,丘明素臣,又非通论也。

    先儒以为制作三年,文成致麟。既已妖妄,又引经以至仲尼卒,亦又近诬。据《公羊》经止获麟,而《左氏》小邾射不在三叛之数,故余以为感麟而作,作起获麟,则文止于所起,为得其实。至于反袂拭面,称吾道穷,亦无取焉。

    郭璞

    郭璞,字景纯,闻喜人,博学工辞赋。元帝时,官至尚书郎。注《尔雅》、《山海经》、《三苍》、《方言》、《穆天子传》、《楚词》等数十万言。

    《尔雅注》序

    夫《尔雅》者,所以通诂训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词,辩同实而殊号者也。诚九流之津涉,六艺之钤键,学览者之潭奥,摛翰者之华苑也。若乃可以博物不惑,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者,莫近于《尔雅》。《尔雅》者,盖兴于中古,隆于汉氏,豹鼠既辩,其业亦显。英儒赡闻之士,洪笔丽藻之客,靡不钦玩耽味,为之义训。璞不揆梼昧,少而习焉,沈研钻极,二九载矣。虽注者十余,然犹未详备,多纷谬,有所漏略。是以复缀集异闻,会粹旧说,考方国之语,采谣俗之志,错综樊孙,博关群言,剟其瑕砾,搴其萧稂。事有隐滞,援据征之;其所易了,阙而不论。别为音图,用袪未寤。辄复拥篲清道,企望尘躅者,以将来君子为亦有涉乎此也。

    孔颖达

    孔颖达,唐衡水人,字仲达,官至国子祭酒。尝受太宗命,撰《五经正义》,考前儒之异说,而求其一是。遂颁示学官,著为功令。后儒者皆推称之,即今注疏本之五经疏也。

    《诗正义》序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墋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

    若夫哀乐之起,冥于自然;喜怒之端,非由人事。故燕雀表啁噍之感,鸾凤有歌舞之容。然则诗理之先,同夫开辟,诗迹所用,随运而移。上皇道质,故讽谕之情寡;中古政繁,亦讴歌之理切。唐、虞乃见其初,牺、轩莫测其始。于后时经五代,篇有三千,成康没而颂声寝,陈灵兴而变风息。先君宣父,釐正遗文,缉其精华,褫其烦重,上从周始,下暨鲁僖,四百年间,六诗备矣。卜商阐其业,雅颂与金石同和;秦正燎其书,简牍与烟尘共尽。汉氏之初,诗分为四。申公腾芳于鄢郢,毛氏光价于河间,贯长卿传之于前,郑康成笺之于后。晋宋二萧之世,其道大行;齐魏两河之间,兹风不坠。其近代为义疏者,有全缓、何允、舒瑗、刘轨思、刘醜、刘焯、刘炫等,然焯、炫并聪颖特达,文而又儒,擢秀干于一时,骋绝辔于千里,固诸儒之所揖让,日下之无双,于其所作疏内,特为殊绝。今奉敕删定,故据以为本。然焯、炫等负恃才气,轻鄙先达,同其所异,异其所同,或应略而反详,或宜详而更略。准其绳墨,差忒未免,勘其会同,时有颠踬。今则削其所烦,增其所简,唯意存于曲直,非有心于爱憎,谨与朝散大夫行太学博士臣王德韶、徵仕郎守四门博士臣齐威等对其讨论,辨详得失。至十六年,又奉敕,与前修疏人及给事郎守太学助教、云骑尉臣赵乾叶,登仕郎守四门助教、云骑尉臣贾普曜等对敕。使赵宏智覆更详正,凡为四十卷。庶以对扬圣范,垂训幼蒙。故序其所见,载之于卷首云尔。

    《礼记正义》序

    夫礼者,经天地,理人伦,本其所起,在天地未分之前。故《礼运》云:“夫礼,必本于大一。”是天地未分之前,已有礼也。礼者,理也。其用以治,则与天地俱兴,故昭二十六年《左传》称晏子云:“礼之可以为国也久矣,与天地并。”

    但于时质略,物生则自然而有尊卑,若羊羔跪乳,鸿雁飞有行列,岂由教之者哉!是三才既判,尊卑自然而有。但天地初分之后,即应有君臣治国。但年代绵远,无文以言。案《易纬·通卦验》云:“天皇之先,与乾曜合元。君有五期,辅有三名。”注云:“君之用事五行,王亦有五期。辅有三名,公、卿、大夫也。”又云“遂皇始出握机矩”,注云:“遂皇谓遂人,在伏牺前,始王天下也。矩,法也,言遂皇持斗机运转之法,指天以施政教。”既云“始王天下”,是尊卑之礼起于遂皇也。持斗星以施政教者,即《礼纬·斗威仪》云“宫主君,商主臣,角主父,徵主子,羽主夫,少宫主妇,少商主政”,是法北斗而为七政。七政之立,是礼迹所兴也。

    郑康成《六艺论》云:“《易》者,阴阳之象,天地之所变化,政教之所生,自人皇初起。”人皇即遂皇也。既政教所生初起于遂皇,则七政是也。《六艺论》又云:“遂皇之后,历六纪九十一代,至伏牺始作十二言之教。”然则伏牺之时,《易》道既彰,则礼事弥著。案谯周《古史考》云:“有圣人以火德王,造作钻燧出火,教民熟食,人民大悦,号曰遂人。次有三姓,乃至伏牺,制嫁娶,以俪皮为礼,作琴瑟以为乐。”又《帝王世纪》云:“燧人氏没,包牺氏代之。”以此言之,则嫁娶嘉礼始于伏牺也。但《古史考》遂皇至于伏牺,唯经三姓;《六艺论》云“历六记九十一代”,其又不同,未知孰是。或于三姓而为九十一代也。案《广雅》云:“一纪二十七万六千年。”方叔机注《六艺论》云:“六纪者,九头纪、五龙纪、摄提纪、合洛纪、连通纪、序命纪,凡六纪也。九十一代者,九头一,五龙五,摄提七十二,合洛三,连通六,序命四,凡九十一代也。”但伏牺之前及伏牺之后,年代参差,所说不一,纬候纷纭,各相乖背,且复烦而无用,今并略之,唯据《六艺论》之文及《帝王世纪》以为说也。案《易·系辞》云:“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案《帝王世纪》云,伏牺之后女娲氏,亦风姓也。女娲氏没,“次有大庭氏、柏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连氏、赫胥氏、尊卢氏、浑伅氏、昊英氏、有巢氏、朱襄氏、葛天氏、阴康氏、无怀氏,凡十五代,皆袭伏牺之号”。然郑玄以大庭氏是神农之别号。案《封禅书》无怀氏在伏牺之前,今在伏牺之后,则《世纪》之文未可信用。《世纪》又云:“神农始教天下种谷,故人号曰神农。”案《礼运》云:“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燔黍捭豚,蒉桴而土鼓。”又《明堂位》云:“土鼓苇籥,伊耆氏之乐。”又《郊特牲》云:“伊耆氏始为蜡。”蜡即田祭,与种谷相协,土鼓苇籥又与蒉桴土鼓相当,故熊氏云:伊耆氏即神农也。既云始诸饮食,致敬鬼神,则祭祀吉礼起于神农也。又《史记》云“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则有军礼也。《易·系辞》“黄帝九事”章云“古者葬诸中野”,则有凶礼也。又《论语撰考》云:“轩知地利,九牧倡教。”既有九州之牧,当有朝聘,是宾礼也。若然,自伏牺以后至黄帝,吉、凶、宾、军、嘉五礼始具。皇氏云:“礼有三起,礼理起于大一,礼事起于遂皇,礼名起于黄帝。”其“礼理起于大一”,其义通也;其“礼事起于遂皇,礼名起于黄帝”,其义乖也。且遂皇在伏牺之前,《礼运》“燔黍捭豚”在伏牺之后,何得以祭祀在遂皇之时?其唐尧,则《舜典》云“修五礼”,郑康成以为公、侯、伯、子、男之礼。又云命伯夷“典朕三礼”。“五礼”其文,亦见经也。案《舜典》云“类于上帝”,则吉礼也;“百姓如丧考妣”,则凶礼也;“群后回朝”,则宾礼也;“舜征有苗”,则军礼也;“嫔于虞”,则嘉礼也。是舜时五礼具备。直云“典朕三礼”者,据事天、地与人为三礼。其实事天、地唯吉礼也,其余四礼并人事兼之也。案《论语》云“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则《礼记》总陈虞、夏、商、周。则是虞、夏、商、周各有当代之礼,则夏、商亦有五礼。郑康成注《大宗伯》,唯云唐、虞有三礼,至周分为五礼,不言夏、商者,但书篇散亡,夏、商之礼绝灭,无文以言,故据周礼有文者而言耳。武王没后,成王幼弱,周公代之摄政,六年致大平,述文、武之德而制礼也。故《洛诰》云:“考朕昭子刑,乃单文祖德。”又《礼记·明堂位》云,周公摄政六年,制礼作乐,颁度量于天下。但所制之礼,则《周官》、《仪礼》也。郑作序云:“礼者,体也,履也。统之于心曰体,践而行之曰履。”郑知然者,《礼器》云:“礼者,体也。”《祭义》云:“礼者,履此者也。”《礼记》既有此释,故郑依而用之。礼虽合训体、履,则《周官》为体,《仪礼》为履,故郑序又云:“然则三百三千虽混同为礼,至于并立俱陈,则曰此经礼也,此曲礼也。或云此经文也,此威仪也。”

    是《周礼》、《仪礼》有体、履之别也。所以《周礼》为体者,《周礼》是立治之本,统之心体,以齐正于物,故为礼。贺玚云:“其体有二,一是物体,言万物贵贱、高下、小大、文质各有其体;二曰礼体,言圣人制法,体此万物,使高下贵贱各得其宜也。”其《仪礼》但明体之所行践履之事,物虽万体,皆同一履,履无两义也。于周之礼,其文大备,故《论语》云:“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也。”

    然周既礼道大用,何以《老子》云“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忠信之薄,道德之华,争愚之始”。故先师准纬候之文,以为三皇行道,五帝行德,三王行仁,五霸行义。若失义而后礼,岂周之成、康在五霸之后?所以不同者,《老子》盛言道德质素之事,无为静默之教,故云此也。礼为浮薄而施,所以抑浮薄,故云“忠信之薄”。且圣人之王天下,道、德、仁、义及礼并蕴于心,但量时设教,道、德、仁、义及礼,须用则行,岂可三皇五帝之时全无仁、义、礼也?殷、周之时全无道、德也?《老子》意有所主,不可据之以难经也。

    既《周礼》为体,其《周礼》见于经籍,其名异者,见有七处。案《孝经说》云“礼经三百”,一也;《礼器》云“经礼三百”,二也;《中庸》云“礼仪三百”,三也;《春秋》说云“礼经三百”,四也;《礼说》云“有正经三百”,五也;《周官外题》谓“为《周礼》”,六也;《汉书·艺文志》“《周官》经六篇”,七也。七者皆云三百,故知俱是《周官》。《周官》三百六十,举其大数而云三百也。

    其《仪礼》之别,亦有七处,而有五名。一则《孝经说》、《春秋》及《中庸》并云“威仪三千”,二则《礼器》云“曲礼三千”,三则《礼说》云“动仪三千”,四则谓“为《仪礼》”,五则《汉书·艺文志》谓《仪礼》为《古礼经》。凡此七处、五名,称谓并承三百之下,故知即《仪礼》也。所以三千者,其履行《周官》五礼之别,其事委曲,条数繁广,故有三千也。非谓篇有三千,但事之殊别有三千条耳。或一篇一卷,则有数条之事。今行于世者,唯十七篇而已。故《汉书·艺文志》云“汉初,高堂生传《礼》十七篇”是也。至武帝时,河间献王得古《礼》五十六篇,献王献之。又《六艺论》云:“后得孔子壁中古文《礼》,凡五十六篇。其十七篇与高堂生所传同而字多异,其十七篇外则逸礼是也。”

    《周礼》为本,则圣人体之;《仪礼》为末,贤人履之。故郑序云“体之谓圣,履之为贤”是也。既《周礼》为本,则重者在前,故宗伯序五礼,以吉礼为上;《仪礼》为末,故轻者在前,故《仪礼》先冠、昏,后丧、祭。故郑序云:“二者或施而上,或循而下。”其《周礼》,《六艺论》云:“《周官》壁中所得六篇。”《汉书》说河间献王开献书之路,得《周官》有五篇,失其《冬官》一篇,乃购千金不得,取《考工记》以补其阙。《汉书》云得五篇,《六艺论》云得其六篇,其文不同,未知孰是。

    其《礼记》之作,出自孔氏。但正《礼》残缺,无复能明,故范武子不识殽烝,赵鞅及鲁君谓《仪》为《礼》。至孔子没后,七十二之徒共撰所闻,以为此《记》。或录旧礼之义,或录变礼所由,或兼记体履,或杂序得失,故编而录之,以为《记》也。《中庸》是子思伋所作,《缁衣》公孙尼子所撰。郑康成云:《月令》,吕不韦所修。卢植云:《王制》,谓汉文时博士所录。其余众篇,皆如此例,但未能尽知所记之人也。

    其《周礼》、《仪礼》、《礼记》之书,自汉以后各有传授。郑君《六艺论》云:“案《汉书·艺文志》、《儒林传》云,传《礼》者十三家,唯高堂生及五传弟子戴德、戴圣名在也。”又案《儒林传》云:“汉兴,高堂生传《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孟卿,东海人,事萧奋,以授戴德、戴圣。”《六艺论》云“五传弟子”者,熊氏云:“则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及戴德、戴圣为五也。”此所传皆《仪礼》也。《六艺论》云:“今礼行于世者,戴德、戴圣之学也。”又云“戴德传《记》八十五篇”,则《大戴礼》是也;“戴圣传《礼》四十九篇”,则此《礼记》是也。《儒林传》云:“大戴授琅琊徐氏,小戴授梁人桥仁字季卿、杨荣字子孙。仁为大鸿胪,家世传业。”

    其《周官》者,始皇深恶之。至孝武帝时,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至孝成时,通人刘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为众儒排弃,歆独识之,知是周公致太平之道。河南缑氏杜子春,永平时初能通其读,郑众、贾逵往授业焉。其后马融、郑玄之等,各有传授,不复繁言也。

    贾公彦

    贾公彦,永年人,永徽中为太子博士。著《周礼》、《仪礼》义疏。发挥郑学,称为博洽。与孔颖达之《五经正义》,并列学官。

    《周礼》废兴序

    周公制礼之日,礼教兴行。后至幽王,礼仪纷乱,故孔子云诸侯专行征伐,“十世希不失”。郑注云:“亦谓幽王之后也。”故晋侯赵简子见仪,皆谓之“礼”,孟僖子又不识其仪也。至于孔子更修而定之时,已不具,故《仪礼》注云:“后世衰微,幽厉尤甚,礼乐之书,稍稍废弃。”

    孔子曰:“吾自卫反于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谓当时在者而复重杂乱者也,恶能存其亡者乎?至孔子卒后,复更散乱。故《艺文志》云:“昔仲尼没,微言绝,七十二弟子丧而大义乖。诸子之书,纷然散乱,至秦患之,乃燔灭文章,以愚黔首。”又云:“礼经三百,威仪三千。及周之衰,诸侯将逾法度,恶其害己,灭去其藉,自孔子时而不具,至秦大坏。汉兴,至高堂生博士传十七篇。孝宣世,后仓最明礼,戴德、戴圣、庆普皆其弟子,三家立于学官。”案《儒林传》:“汉兴,高堂生传《礼》十七篇,而鲁徐生善为容。孝文时,徐生以容为礼官大夫,而瑕丘萧奋以礼至淮阳太守。孟卿,东海人也,事萧奋,以授后仓。后仓说礼数万言,号曰《后氏曲台记》,授戴德、戴圣。”郑云“五传弟子”,则高堂生、萧奋、孟卿、后仓、戴德、戴圣,是为五也。此所传者,谓十七篇,即《仪礼》也。《周官》,孝武之时始出,秘而不传。

    《周礼》后出者,以其始皇特恶之故也。是以《马融传》云:“秦自孝公已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与《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挟书,特疾恶,欲绝灭之,搜求焚烧之独悉,是以隐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挟书之律,开献书之路,既出于山岩屋壁,复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见焉。至孝成皇帝,达才通人刘向、子歆,校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然亡其《冬官》一篇,以《考工记》足之。时众儒并出共排,以为非是。唯歆独识,其年尚幼,务在广览博观,又多锐精于《春秋》。末年,乃知其周公致太平之迹,迹具在斯。奈遭天下仓卒,兵革并起,疾疫丧荒,弟子死丧。徒有里人河南缑氏杜子春尚在,永平之初,年且九十,家于南山,能通其读,颇识其说,郑众、贾逵往受业焉。众、逵洪雅博闻,又以经书记转相证明为《解》,逵《解》行于世,众《解》不行。兼揽二家,为备多所遗阙。然众时所解说,近得其实,独以《书序》言‘成王既黜殷,命还归在丰,作《周官》’,则此《周官》也,失之矣。逵以为六乡大夫,则冢宰以下及六遂,为十五万家,千里之地,甚谬焉。此比多多,吾甚闵之久矣。”六乡之人,实居四同地,故云千里之地者,误矣。又六乡大夫,冢宰以下,所非者不著。又云“多多”者,如此解不著者多。又云:“至六十,为武都守。郡小少事,乃述平生之志,著《易》、《尚书》、《诗》、《礼》传,皆讫。惟念前业未毕者唯《周官》,年六十有六,目瞑意倦,自力补之,谓之《周官传》也。”案《艺文志》云:“成帝时,以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光禄大夫刘向校书经传诸子诗赋。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会向卒,哀帝复使向子歆卒父业。歆于是总群书,奏其《七略》,故有《六艺》、《七略》之属。”歆之录,在于哀帝之时,不审马融何云“至孝成皇帝,命刘向、子歆考理秘书,始得列序,著于录略”者。成帝之时,盖刘向父子并被帝命,至向卒,哀帝命歆卒父所修者,故今文乖,理则是也。故郑玄序云:“世祖以来,通人达士大中大夫郑少赣,名兴,及子大司农仲师,名众,故议郎卫次仲、侍中贾君景伯、南郡太守马季长,皆作《周礼解诂》。”又云:“玄窃观二三君子之文章,顾省竹帛之浮辞,其所变易,灼然如晦之见明,其所弥缝,奄然如合符复析,斯可谓雅达广揽者也。然犹有参错,同事相违,则就其原文字之声类,考训诂,捃秘逸。谓二郑者,同宗之大儒,明理于典籍,识皇祖大经《周官》之义,存古字,发疑正读,亦信多善,徒寡且约,用不显传于世。今赞而辨之,庶成此家世所训也。其名《周礼》为《尚书》‘周官’者,周天子之官也。《书序》曰:‘成王既黜殷命,灭淮夷,还归在丰,作《周官》。’是言盖失之矣。案:《尚书》《盘庚》、《康诰》、《说命》、《秦誓》之属,三篇《序》皆云‘某作若干篇”,今多者不过三千言。又《书》之所作,据时事为辞,君臣相诰命之语。作《周官》之时,周公又作《立政》,上下之别,正有一篇。《周礼》乃六篇,文异数万,终始辞句,非书之类,难以属之。时有若兹,焉得从诸?”又云:“斯道也,文武所以纲纪周国,君临天下,周公定之,致隆平龙凤之瑞。”然则《周礼》起于成帝刘歆,而成于郑玄,附离之者大半。故林孝存以为武帝知《周官》末世渎乱不验之书,故作《十论》、《七难》以排弃之。何休亦以为六国阴谋之书。唯有郑玄遍览群经,知《周礼》者乃周公致大平之迹,故能答林硕之论难,使《周礼》义得条通。故郑氏传曰,玄以为“括囊大典,网罗众家”,是以《周礼》大行,后王之法。《易》曰“神而化之,存乎其人”,此之谓也。

    程颐

    程颐,宋洛阳人,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为理学大儒,著《易传》。清《四库提要》谓程子不信邵子之数。故邵子以数言《易》,而程子则言理。一阐天道,一切人事。又著《春秋传》,未成而卒。有《经说》、《文集》、《语录》。

    《易传》序

    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其为书也,广大悉备,将以顺性命之理,通幽明之故,尽事物之情,而示开物成务之道也。圣人之忧患后世,可谓至矣。去古虽远,遗经尚存。然而前儒失意以传言,后学诵言而忘味。自秦而下,盖无传矣。予生千载之后,悼斯文之湮晦,将俾后人沿流而求源,此传所以作也。 《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备于辞。推辞考卦,可以知变,象与占在其中矣。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得于辞,不达其意者有矣;未有不得于辞而能通其意者也。至微者理也,至著者象也。体用一源,显微无间。观会通以行其典礼,则辞无所不备。故善学者,求言必自近。易于近者,非知言者也。予所传者,辞也。由辞以得其意,则在乎人焉。

    《春秋传》序

    天之生民,必有出类之才起而君长之,治之而争夺息,导之而生养遂,教之而伦理明,然后人道立,天道成,地道平。二帝而上,圣贤世出,随时有作,顺乎风气之宜,不先天以开人,各因时而立政。暨乎三王迭兴,三重既备,子、丑、寅之建正,忠、质、文之更尚,人道备矣,天运周矣。圣王既不复作,有天下者虽欲仿古之迹,亦私意妄为而已。事之缪,秦至以建亥为正;道之悖,汉专以智力持世,岂复知先王之道也。

    夫子当周之末,以圣人不复作也,顺天应时之治不复有也,于是作《春秋》,为百王不易之大法。所谓“考诸三王而不谬,建诸天地而不悖,持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先儒之传,游、夏不能赞一辞,辞不待赞者也,言不能与于斯尔。斯道也,唯颜子尝闻之矣。“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此其准的也。后世以史视《春秋》,谓褒善贬恶而已,至于经世之大法,则不知也。

    《春秋》大义数十,其义虽大,炳如日星,乃易见也。惟其微辞隐义、时措从宜者,为难知也。或抑或纵,或予或夺,或进或退,或微或显,而得乎义理之安,文质之中,宽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权衡,揆道之模范也。夫观百物然后识化工之神,聚众材然后知作室之用,于一事一义而欲窥圣人之用心,非上智不能也。故学《春秋》者,必优游涵泳,默识心通,然后能造其微也。后王知《春秋》之义,则虽德非禹、汤,尚可以法三代之治。

    自秦而下,其学不传,予悼夫圣人之志不明于后世也,故作《传》以明之,俾后之人通其文而求其义,得其意而法其用,则三代可复也。是《传》也。虽未能极圣人之蕴奥,庶几学者得其门而入矣。

    朱熹

    朱熹,婺源人,字元晦。其学以主敬穷理为要,集性理儒学之大成。著述繁富,其《易本义》、《启蒙》、《诗集传》、《四书章句集注》,元明以来学者,皆笃守其学说。而《四书章句集注》一种,尤为世所诵习,而视为学问之准绳者。洵近古有数之巨儒也。

    《大学章句》序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间,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夫以学校之设,其广如此,教之之术,其次第节目之详又如此,而其所以为教,则又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伦之外,是以当世之人无不学。其学焉者,无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俛焉以尽其力。此古昔盛时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

    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若《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诸篇,固小学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著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则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

    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他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间,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覆沉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

    天运循环,无往不复。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为之次其简编,发其归趣,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顾其为书犹颇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辑之,闲亦窃附己意,补其阙略,以俟后之君子。极知僭逾,无所逃罪,然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

    淳熙己酉二月甲子,新安朱熹序。

    《中庸章句》序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

    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闲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著,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盖其忧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虑之也远,故其说之也详。其曰“天命率性”,则道心之谓也;其曰“择善固执”,则精一之谓也;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世之相后,千有余年,而其言之不异,如合符节。历选前圣之书,所以提挈纲维、开示蕴奥,未有若是其明且尽者也。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惜乎!其所以为说者不传,而凡石氏之所辑录,仅出于其门人之所记,是以大义虽明,而微言未析。至其门人所自为说,则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然倍其师说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

    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沉潜反复,盖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衷,既为定著章句一篇,以俟后之君子。而一二同志复取石氏书,删其繁乱,名以辑略,且记所尝论辩取舍之意,别为或问,以附其后。然后此书之旨,支分节解、脉络贯通、详略相因、巨细毕举,而凡诸说之同异得失,亦得以曲畅旁通,而各极其趣。虽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然初学之士,或有取焉,则亦庶乎升高远之一助云尔。

    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新安朱熹序。

    《诗集传》序

    或有问于予曰:“《诗》何为而作也?”余应之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夫既有欲矣,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奏,而不能已焉。此《诗》之所以作也。”

    曰:“然则其所以教者,何也?”曰:“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昔周 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至于列国之诗,则天子巡守,亦必陈而观之,以行黜陟之典。降自昭、穆而后,寖以陵夷,至于东迁,而遂废不讲矣。孔子生于其时,既不得位,无以行劝惩黜陟之政,于是特举其籍而讨论之,去其重复,正其纷乱,而其善之不足以为法,恶之不足以为戒者,则亦刊而去之,以从简约,示久远,使夫学者即是而有以考其得失,善者师之,而恶者改焉。是以其政虽不足行于一时,而其教实被于万世,是则《诗》之所以为教者然也。”

    曰:“然则《国风》《雅》《颂》之体,其不同若是,何也? ”曰:“吾闻之,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惟《周南》《召南》亲被文王之化以成德,而人皆有以得其性情之正,故其发于言者,乐而不过于淫,哀而不及于伤,是以二篇独为风诗之正经。自《邶》而下,则其国之治乱不同,人之贤否亦异,其所感而发者,有邪正是非之不齐,而所谓先王之风者,于此焉变矣。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辞;其语和而庄,其义宽而密,其作者往往圣人之徒,固所以为万世法程而不可易者也。至于《雅》之变者,亦皆一时贤人君子,闵时病俗之所为,而圣人取之。其忠厚恻怛之心,陈善闭邪之意,犹非后世能言之士所能及之。此《诗》之为经,所以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而无一理之不具也。”

    曰:“然则其学之也,当奈何?”曰:“本之二《南》以求其端,参之列国以尽其变,正之于 《雅》以大其规,和之于《颂》以要其止,此学《诗》之大旨也。于是乎章句以纲之,训诂以纪之,讽咏以昌之,涵濡以体之,察之情性隐微之间,审之言行枢机之始,则修身及家,平均天下之道,其亦不待他求而得之于此矣。”

    问者唯唯而退。余时方辑《诗传》,因悉次是语,以冠其篇云。

    淳熙四年丁酉冬十月戊子,新安朱熹书。

    蔡沈

    蔡沈,建阳人,字仲默。父元定,师朱熹,皆当时大儒家。沈承二人未竟之志,作《书集传》,与程颐《易传》,朱熹《易本义》、《诗集传》,胡安国《春秋传》及元陈澔《礼记集说》,并为元明以来功令所用之五经注本。大抵宋元人注经,多参性理之说,以反求本心为要。虽不废汉唐人之注疏,而于名物训诂之事,用力较浅,其间不免稍有疏舛。然其说理明白,切近人事,颇得圣人为教之旨。裨益于后学者,亦不少焉。

    《书集传》序

    庆元己未冬,先生文公令沈作《书集传》,明年先生殁。又十年,始克成编,总若干万言。

    呜呼!《书》岂易言哉!二帝、三王治天下之大经大法,皆载此书,而浅见薄识,岂足以尽发蕴奥?且生于数千载之下,而欲讲明于数千载之前,亦已难矣。然二帝、三王之治本于道,二帝、三王之道本于心,得其心,则道与治固可得而言矣。何者?“精一执中”,尧、舜、禹相授之心法也;“建中建极”,商汤、周武相传之心法也。曰德,曰仁,曰敬,曰诚,言虽殊而理则一,无非所以明此心之妙也。

    至于言天,则严其心之所自出;言民,则谨其心之所由施。礼乐教化,心之发也;典章文物,心之著也;家齐国治而天下平,心之推也。心之德其盛矣乎!二帝、三王,存此心者也;夏桀、商纣,亡此心者也;太甲、成王,困而存此心者也。存则治,亡则乱,治乱之分,顾其心之存不存如何耳。后世人主,有志于二帝、三王之治,不可不求其道;有志于二帝、三王之道,不可不求其心。求心之要,舍是书何以哉?沈自受读以来,沉潜其义,参考众说,融会贯通,乃敢折衷微辞奥旨,多述旧闻。二典禹谟,先生盖尝是正,手泽尚新,呜呼惜哉!《集传》本先生所命,故凡引用师说,不复识别。四代之《书》,分为六卷。文以时异,治以道同,圣人之心见于《书》,犹化工之妙著于物,非精深不能识也。是《传》也,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心,虽未必能造其微;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书,因是训诂亦可得其指意之大略矣。

    嘉定己巳三月既望,武夷蔡沈序。

    钱大昕

    钱大昕,清嘉定人,字晓征,号辛楣,又号竹汀。博通经史小学。乾隆进士,官至少詹事。卒年七十七。著有《经典文字考》、《廿二史考异》、《元史·艺文志》、《疑年录》、《十驾斋养新录》、《元诗纪事》、《潜研堂诗文集》等种。自元明以来,学者多避难就易,空谈性理,而不征故实。遂令经传荒疏,学术寙陋。清儒惩其流弊,故提倡汉学,以实事求是、无征不信为主。其最著名大师,则为顾炎武、阎若璩、江永、惠栋、戴震、段玉裁、阮元、王念孙、引之及大昕诸君。或创言旨趣,或开示方法,或辨别真伪,或考订讹误。先后特起,俱为一时学者所宗仰。其群从之盛,著述之富,略具于江藩之《国朝汉学师承记》。此清代学风一变而至于古之梗概也。

    《经籍纂诂》序

    有文字而后有诂训,有诂训而后有义理。训诂者义理之所由出,非别有义理出乎训诂之外者也。《诗·烝民》之篇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宣尼赞为知道之言,而其诗述仲山甫之德,本于古训是式。古训者,诂训也。诂训之不忘,乃能全乎民秉之彝,诂训之于人大矣哉!昔唐、虞典谟,首称稽古;姬公《尔雅》,诂训具备。孔子大圣,自谓“好古,敏以求之”,又云“信而好古”,而深恶夫“不知而作”者。由是删定六经,归于雅言。文也,而道即存焉。汉儒说经,遵守家法,诂训传笺,不失先民之旨。自晋代尚空虚,宋贤喜顿悟,笑问学为支离,弃注疏为糟粕,谈经之家,师心自用,乃以俚俗之言诠说经典,若欧阳永叔解“吉士诱之”为挑诱,后儒遂有诋《召南》为淫奔而删之者。古训之不讲,其贻害于圣经甚矣。我国家崇尚实学,儒教振兴,一洗明季空疏之陋。今少司农仪征阮公以懿文硕学,受知九重,敭历八座,累主文衡,首以经术为多士倡,谓治经必通训诂,而载籍极博,未有会最成一编者。往岁休宁戴东原在书局实创此议,大兴朱竹君督学安徽有志未果。公在馆阁,日与阳湖孙季逑、大兴朱少白、桐城马鲁陈相约分纂,钞撮群经,未及半而中辍。乃于视学两浙之暇,手定凡例,即字而审其义,依韵而类其字,有本训,有转训,次叙布列,若网在纲;择浙士之秀者若干人,分门编录,以教授归安丁小雅董其事,又延武进臧在东专司校勘。书成,凡百有十六卷。公即任满赴阙,将刊梨枣,嘉惠来学,以予粗习雅故,贻书令序其缘起。夫六经定于至圣,舍经则无以为学;学道要于好古,蔑古则无以见道。此书出,而穷经之彦,然有所遵循;乡壁虚造之辈,不得胜其说以衒世。学术正而士习端,其必由是矣。小学云乎哉!

    段玉裁

    段玉裁,金坛人,字若膺,一字懋堂。清乾隆举人,官巫山知县。引疾归,卒年八十一。玉裁师事休宁戴震,讲求古义,尤精小学。著有《说文解字注》、《六书音均表》、《周礼汉读考》、《仪礼汉读考》《古文尚书选异》、《毛诗诂训传》、《经韵楼集》等书。

    与诸同志论校书之难书

    校书之难,非照本改字,不不漏之难也,定其是非之难。是非有二:曰底本之是非,曰立说之是非。必先定其底本之是非,而后可断其立说之是非,二者不分轇轕,如治丝而棼,如算之淆其法实,而瞀乱乃至不可理。何谓底本?著书者之稿本是也。何谓立说?著书者所言之义理是也。

    《周礼·轮人》:“望而视其轮,欲其幎尔而下迆也。”自唐石经以下,各本皆作“下迆”。唐贾氏作“不迆”,故疏曰:“不迆者,谓辐上至轂,两两相当,正直不旁迆,故曰不迆也。”文理甚明。今各本疏文皆作“下迆”,其语绝无文理,则非贾氏之底本矣。此由宋人以疏合经,注者改疏之“不”字,合经之“下”字,所仍之经,非贾氏之经本也。然则经本有二,“下”者是与?“不”者是与?曰:“下”者是也。“望而视其轮”,谓视其已成轮之牙。轮圜甚,牙皆向下迆邪?非谓辐与轂正直,两两相当。经下文“悬之以视其辐之直”,自谓辐;“规之以视其圜”,自谓牙。轮之圜在牙。上文“轂、辐、牙为三材”,此言“轮、辐、轂”,轮即牙也。然则唐石经及各本经作“下”是,贾氏本作“不”。非也,而义理之是非定矣。倘有浅人校疏文“下迆”之误,改为“不迆”;因以疏文之“不迆”,改经文之“下迆”,则贾疏之底本得矣,而义理乃大乖也。

    《王制》“虞庠在国之四郊。”注云:“周立小学于四郊。”唐孔氏本经、注皆作“西郊”。《祭义》:“天子设四学,当入学而大子齿。”注云:“四学,谓周有四郊之虞庠。”孔氏本改注作“西郊”,故疏云:“天子设四代之学:周学、殷学、夏学、虞学也。天子设四学,以有虞庠为小学,设置于“西郊”,当入学之时,而大子齿于国人。”今本疏文作“设置于四郊”,文理不可通,则非孔氏之底本矣。此由宋人以疏合经,注者改疏之西郊,合注之“四郊”,所仍之注,非孔氏之注本也。然则《祭义》注本有二:“四郊”是与?“西郊”是与?曰:“四郊”是也。郑注以“周有四郊虞庠”,释经四学,文理一直,并无转折。“周有四郊虞庠”,即《王制》之“虞庠在国四郊”,注之“周立小学于四郊”也。故皇侃云:“四郊皆有虞庠。”《通典》云:“周制,大学为东胶,小学为虞庠。”引郑注《祭义》“周有四郊之虞庠”,又引崔灵恩说,亦云“郑注《祭义》曰:‘周有四郊之虞庠。’”《北史·刘芳传》:芳表曰“《礼记》云:‘周人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四郊。’又云:‘天子设四学,当入学而大子齿。’注云:‘四学谓周四郊之虞庠也。’”刘、崔、皇、杜所见《祭义》注皆作“四郊”。王肃虽好驳郑,而《刘芳表》云:“王肃《礼记注》云:‘天子四郊有学,去都五十里。’郑氏则不知远近。”案:郑注《王制》“移之郊”云:“为习礼于郊学。”郊在乡界之外,则郑谓“郊学在远郊百里”,肃则云“近郊五十里”,惟此为小异,而小学在四郊无异。故卢辩注《大戴礼》,亦言四郊之学。《刘芳表》曰:“大学在国,四小学在郊。”引《保傅篇》,帝入东学,帝入西学,帝入南学,帝入北学,帝入大学,而总之曰周之五学,于此弥彰。崔灵恩亦曰:“凡立学之法,有四郊及国中,四郊并方名之,国中谓之大学。”然则四郊小学绝无可疑,再证以《王制》注:“习礼于郊学,在六乡之外,六遂之内。”则断不专在西郊一处,亦可证。或以《祭义》“祀先贤于西学”为疑,不知此即《保傅篇》“帝入西学,尚贤而贵德”。祭先贤专在西郊也。西学者,四郊之一,别辞也;四学者,合四郊言之,都辞也。孔氏于《王制》依误本“西郊虞庠”,因改此注亦作“西郊之虞庠”,而经文故作“四学”,因用《仪礼》注“周立四代之学”,释经之“设四学”,以四学中有西郊虞庠,释注“谓周西郊之虞庠”,是不思《仪礼》四代之学,谓立大学于国中,不得与郊之小学糅合为四也。且以一承四,甚费周折,是孔氏二疏作“西郊”皆非也,而义理之是非定矣。倘有浅人校《祭义》疏,改“四”为“西”,因并改《祭义》注之“四”为西,《王制》经、注、疏之“西郊”皆沿误不改,则孔疏之底本虽得,而于义理乃大乖也。

    《春秋左传》:“卫侯赐北宫喜谥曰贞子,赐析朱鉏谥曰成子,而以齐氏之墓与之。”杜注曰:“皆死而赐谥及墓田,传终言之。”宋本亦或作“皆未死而赐谥及墓田,传终而言之”,二者皆出于宋本,孰为是与?曰:“皆死而赐”者是也。二人时未死也。既死而赐,故要其终而言之。若云“皆未死而赐”,则传终言之句不可接,而为赘辞矣。是一本作“未死而赐”者非也。然则“死而赐”于说经是与?曰:《春秋》常事不书,书者为其未死而赐也。云“死而赐”,则杜注之底本得矣,而于义理实非也。云“未死而赐”,则杜注之底本失矣,而于义理有合也。

    《毛诗》:“泾以渭浊。”笺云:“泾水以有渭,故见谓浊。”《正义》曰:“泾水言以有渭,故人见谓己浊,犹妇人言以有新婚,故君子见谓己恶也。”引定本笺作“泾水以有渭,故见其浊”。《释文》曰:“故见渭浊。旧本如此,一本‘渭’作‘谓’,后人改耳。”案:“同一字,而《正义》作见‘谓’,师古《定本》作‘见其’,《释文》作见‘渭’,三者孰是?”曰:“《正义》作‘谓’是也。”如《释文》作见“渭”,则不可通。《定本》作“见其”,亦因旧作“渭”不可通,而改之耳。作“见谓浊”,文理易憭。陆德明反说“见谓”为非,“见渭”为是,苟知孔氏疏文底本作“见谓”不误,而义理之是非亦定矣。倘有必据《释文》以改《正义》,则孔疏之底本失,而于义理乃大乖也。

    《士冠礼》:“以挚见于乡大夫、乡先生。”《冠义》同。上“乡”字,《释文》作“鄉”,云“二鄉(卿)并音香。”二经疏皆作“乡大夫、乡先生”。贾云:“经言卿大夫不言士。”孔云:‘谓在朝之卿大夫也。’“乡”“卿”果孰是与?曰:“乡大夫”是也,作“卿”非也。凡言“乡大夫”有二义,一则《周礼》之本乡乡老、乡大夫,关以下州长、党正、族师、闾胥也。乡大夫,卿也,乡老,公也。举乡大夫以上关公、下关士也。一则本乡之仕为大夫在朝者,亦举大夫以关卿士也。《乡射礼》注云:“遵者,乡之人仕至大夫者。”又曰:“乡先生,乡大夫致仕者也。”此“乡大夫”三字,所谓同一乡之人仕至大夫者,同一乡而仕至大夫曰“乡大夫”。每乡卿一人者,亦即大夫之一也。同一乡仕至大夫致仕者曰“乡先生”,即“上老坐于右塾,庶老坐于左塾,乡饮乡射则谓之遵者”是也。郑于《仪礼》、《礼记》,皆释乡先生不释乡大夫者。《礼记》言“乡先生同乡老而致仕者”,则乡大夫之为同乡现仕者可知矣。《仪礼》言“乡先生乡中老人为卿大夫致仕者”,则乡大夫为乡中卿大夫未致仕者可知矣。必重同乡者,死徙无出乡,百姓亲睦,相保相受,相葬相救,相赒相宾,欲使一乡之人相好如一家,六乡六遂皆然,而后仁义著,教化行。本乡之外,恐太广而不浃;本乡之内,不甚远而易相亲。故有冠者必见其乡之已仕致仕者,圣人教民之深意也。如贾、孔作“卿大夫”,则在朝之卿大夫其可全见与?是以陆是而贾、孔非也。今若依贾、孔之底本,改陆氏音“香”之说,改二经作“卿大夫”,则贾、孔之底本得矣,而于义理乃大乖也。

    就五事论之,依今疏作“下迆”,而贾不受也;依贾作“不迆”以改经,而考工经不受也。依《祭义》今疏作“四郊虞庠”,而孔不受也;依孔作“西郊”,而《祭义》、《王制》经注不受也。依皆“未死而赐谥”,而杜元凯不受也;依“皆死而谥”,又恐左公不受也。依疏作“见谓浊”,而陆不受也;依《释文》作“见渭浊”,而郑笺不受也。改二疏作“乡大夫”,而贾孔不受也;依疏以改经及《释文》作“卿大夫”,而经、《释文》不受也。故校经之法,必以贾还贾,以孔还孔,以陆还陆,以杜还杜,以郑还郑,各得其底本,而后判其义理之是非,而后经之底本可定,而后经之义理可以徐定。不先正注疏《释文》之底本,则多诬古人;不断其立说之是非,则多误今人。

    自宋人合《正义》、《释文》于经注,而其字不相同者,一切改之使同,使学而不思者,白首茫如,其自负能校经者,分别又无真见。故三合之注疏本,似便而易惑,久为经之贼,而莫之觉也。如近者顾千里校祭义疏,改“四郊”为“西郊”,孔氏之底本得矣。而遂欲改注之“四郊”为“西郊”,且云:“《王制》经注之‘西郊’不误,是知孔氏之底本,而不知郑氏之底本也。”郑氏之底本失,则经之底本亦失,而周制四郊小学遂不传矣。千里又窃余时辨刘瑞临、卢绍弓据二疏改经“乡大夫”为“卿大夫”之说,著于《礼记》考异,而未知其详。且又因宋本之讹字,谓贾作“乡”不误,是又知经之底本,而不知贾疏之底本也。知之者所以辨其非而归于一是也。东原师云:“凿空之弊有二,其一缘辞生训也,其一守讹传缪也。”缘辞生训者,所释之义,非其本义;守讹传缪者,所据之经,并非其本经。如孔氏“虞庠在国西郊”,所谓所据之经非其本经也,而缘之立说,则所释之义,非其本义矣。经文之不误者,尚惧缘辞生训,所释非其本义,况守讹传谬之经耶?孔氏守唐时讹缪之本,千里又守孔氏所守,至于古本之是者,确有可据,而不之信。信孔以诬郑,诬郑以诬经,不大为经之害也哉?凡校经者,贵求其是而已。以《祭义》注“四郊虞庠”谓之“四学”,正《王制》经注之“西郊”为“四郊”,考之《大戴礼》、王肃、刘芳、皇侃、崔灵思、杜佑诸家而无不合,以排孔氏之疏缪,所谓求其是也。执事以为何如?

    章学诚

    章学诚,会稽人,字实斋,乾隆进士,邃于史学。著有《文史通义》、《校雠通义》、《札迻》、《乙卯丙辰札记》《实斋文钞》。

    案:章氏《文史通义》中,力阐“六经皆史”之说,谓史即周官所掌之史〔此史字与后世所谓乙部之著述有别,不可相混而说〕,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后人不容僭拟。其说盖本于班固《汉书·儒林传序》曰“六学即六经,皆王教之典籍”一语。嗣是龚自珍著六经正名,颇与其说互相发明。而刘恭冕与刘伯山书,则谓今之列学官者,当有二十一经,其说又与章、龚相反。然亦未尝不言之成理,学者可并参之。

    经解上文史通义

    六经不言经,三传不言传,犹人各有我而不容我其我也。依经而有传,对人而有我,是经传人我之名,起于势之不得已,而非其质本尔也。《易》曰:“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百官以治,万民以察。”夫为治为察,所以宣幽隐而达形名,布政教而齐法度也,未有以文字为一家私言者也。《易》曰:“云雷屯,君子以经纶。”经纶之言,纲纪世宙之谓也。郑氏注,谓“论撰书礼乐,施政事”。经之命名,所由昉乎!然犹经纬经纪云尔,未尝明指《诗》、《书》六艺为经也。

    三代之衰,治教既分,夫子生于东周,有德无位,惧先圣王法积道备,至于成周,无以续且继者而至于沦失也,于是取周公之典章,所以体天人之撰而存治化之迹者,独与其徒相与申而明之。此六艺之所以虽失官守,而犹赖有师教也,然夫子之时,犹不名经也。逮夫子既殁,微言绝而大义将乖,于是弟子门人,各以所见、所闻、所传闻者,或取简毕,或授口耳,录其文而起义。左氏《春秋》、子夏《丧服》诸篇,皆名为传,而前代逸文,不出于六艺者,称述皆谓之传,如孟子所对汤武及文王之囿是也。则因传而有经之名,由之因子而立父之号矣。

    至于官师既分,处士横议,诸子纷纷著书立说,而文字始有私家之言,不尽出于典章政教也。儒家者流,乃尊六艺而奉以为经,则又不独对传为名也。荀子曰:“夫学始于诵经,终于习礼。”庄子曰:“孔子言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又曰:“十二经,以见老子。”荀、庄皆出子夏门人,而所言如是,六经之名,起于孔门弟子亦明矣。

    然所指专言六经,则以先王政教典章,纲维天下,故《经解》疏别六经,以为入国可知其教也。《论语》述夫子之言行,《尔雅》为群经之训诂,《孝经》则又再传门人之所述,与《缁衣》、《坊》、《表》诸记,相为出入者尔。刘向、班固之徒,序类有九,而称艺为六,则固以三者为传,而附之于经,所谓离经之传,不与附经之传相次也。当时诸子著书,往往自分经传,如撰辑《管子》者之分别经言,《墨子》亦有《经》篇,《韩非》则有《储说》经传,盖亦因时立义,自以其说相经纬尔,非有所拟而僭其名也。经同尊称,其义亦取综要,非如后世之严也。圣如夫子,而不必为经。诸子有经,以贯其传,其义各有攸当也。后世著录之家,因文字之繁多,不尽关于纲纪,于是取先圣之微言,与群经之翼羽,皆称为经。如《论语》、《孟子》、《孝经》,与夫大小《戴记》之别于《礼》,《左氏》、《公》、《谷》之别于《春秋》,皆题为经,乃有九经、十经、十三、十四诸经,以为专部,盖尊经而并及经之支裔也。而儒者著书,始严经名,不敢触犯,则尊圣教而慎避嫌名,盖犹三代以后,非人主不得称我为朕也。然则今之所谓经,其强半皆古人之所谓传也。古之所谓经,乃三代盛时,典章法度,见于政教行事之实,而非圣人有意作为文字以传后世也。

    附录刘恭冕与刘伯山书

    窃思段懋堂先生拟以《史记》、《汉书》、《说文》诸书,与五经并列学官,惜当时之读书者,咸囿于所习,未克行先生之意,冕尝推其意而论之,以为今之列学官者,当有二十一经,不当仅列十三经。

    《大戴礼》中,多记孔子、曾子之语,其精言粹义,多与《表记》、《大学》相出入,故《汉志》、《隋志》咸以《大戴记》与《小戴记》并列,今人只知习《小戴记》,而读《大戴记》者千不得一,此当补列为经者一也;荀子亦传孔门之学,徧治群经,西汉之学,皆荀子一派之传,其功不在孟子下,后儒徒以其反悖孟子,遂并弃其书,不使与孟子并列,此当补列为经者二也;太史公作《史记》,备列古今兴废之迹,以论其得失,而八书尤足与礼经相辅,盖史公本治《易》、《书》之学,俨然西汉之经生,班氏以先黄老而后六经斥之,非通论也,此当补列为经者三也;孟坚《汉书》,乃断代作史者之祖,后世史家,咸稟其法,故后世皆以马、班并称,此当补列为经者四也。温公《通鉴》,备列古今之政事,乃古代论治之书也,其所论断,悉受法于《春秋》,足以善善恶恶,儆戒百世,此当补列为经者五也;《楚词》为词章之祖,然讽一劝百,怨而不怒,史公称《离骚》一篇,兼有《小雅》、《国风》之旨,可谓知言,此当补列为经者六也;《说文解字》,集小学之大成,古今以来,欲通经学,悉以小学入手,而此书实经学之津梁,故近代治经之儒,咸先从事于此书,此当补列为经者七也;《九章算法》,亦为西周旧籍,乃商辛甲以授周公者也,古人书、数二端,列于六艺,而此书实为算法之祖,此当补列为经者八也。

    以此八书,与十三经相合,共成二十一经,倘能家纟玄户诵,则人人皆可为通儒矣。

    焦循

    焦循,甘泉人,字里堂,乾隆举人。为阮元之族姊夫,恬淡寡欲,博学无方。著有《易章句》、《易通释》、《易图略》、《论语通释》、《孟子正义》、《雕菰楼集》。

    与某论汉儒品行书

    循顿首白,接读手书,得闻责过之言。夫以循不肖而责之,实以循可教而爱之,且以循自误而惜之也。循闻之,不禁背汗泚,愧悔交集。特以弱冠以来,嗜痂成癖,习之既久,性情安之亦如伶酒贺诗,死亡莫变,得聆至论,感莫能从。既而思之,甚有不可不辨者,诚以人心学问之所关,非小故矣。

    自南宋空衍理性,而汉儒训诂之学,几即于废。明末以来,稍复古学,攻击肆情,门户遂立。在前若杨升菴,在后若毛大可,其视宋儒,有不异寇仇敌国之比者,此实其根柢浅陋,大体未明耳。抑知儒者所奉,孔子也。孔子之科有四,而止于二端,曰言、曰行而已。六经者,言也,后世诸儒,皆其言者也。秦人之语,秦人能解之;汾、洛之人或半解之;滇、黔、闽、粤之间,则芒然不知所谓矣。六经如秦,汉儒如汾、洛,宋儒如滇、黔、闽、粤,今欲通秦人之言,问之汾、洛乎?问之滇、黔、闽、粤乎?虽然,汾、洛非秦人也,故说经之法,必以经文为之主,而以汉儒为之辅,以通乎六经之言,而非以求胜宋人故为此也。宋人若茂叔、伊川、考亭、象山诸君子,立忠孝之准,画利义之辨,去欲存诚,黜浮崇实,所以诩孔子之教,而为万古躬行实践之,则经训虽疏,何损大节?不用其言,而并黜其行,其在圣门,蟊矣,贼矣。

    近年以来,循方勘破此旨,时以衾景之间,不能无愧,惟恐责循者持以诃之,以为徒汉学之躯壳,不能体圣贤立教之心,则是时将无地自容,求死莫获。不料责循者之适相反也。来书云:欲求科第,必学宋儒。又云汉人品行,不及宋人之恬淡。既以科第之学归之宋儒,则所谓宋儒者,第近来时文讲章之宋儒,庸下之师,假以糊口,冒义理之说,饰空陋之才,阳挟为道学之谈,阴耸以爵禄之贵,以拒高贤,以抑弟子,及叩以宋儒之书,往往不能举其目。程朱若在,必移之于郊,以是为宋儒,子亦过矣。且子谓宋儒恬淡,汉人莫及,其亦谓两汉之学,皆脂韦随俗,干求利禄之徒乎?循于史书,多不记忆,而汉儒本末,则稍稍能详言之。

    西汉之经学最显,莫如董子。太史公云:公孙宏治《春秋》,不如仲舒,而希世用事,位至公卿,仲舒疾之。其后辨诸儒之议,而兴《谷梁传》者,萧望之也。望之与王仲翁俱为丙吉所荐,并见霍光。是时吏民当见者,露索挟持,望之独不肯听,因不见用。仲翁为光禄大夫,谓望之曰:不肯录录,反抱关为。望之曰:各从其志。二君之行,可以见矣。他如田何、伏胜、毛苌、王式之徒,各守其业,不闻有干求自贬之事。若曰某为丞相,某为太守,某为御史大夫,沾沾焉指以为荣,则班生之陋也。

    东汉诸儒,其迹尤显。帝问郊礼于郑兴,兴不为谶,遂以不任。其时上之好纬,臣下所知,使兴志在荣禄,何自持所学,不敢稍变以媚人主?康成杜门,其始由于党禁,固曰势无已也。久之,党禁既开,一则幅巾见何进,一宿逃去,再则以袁绍之举,征为司农,乞归不仕,清风介节,皎耀千古。张平子通五经,贯六艺,举孝廉,辟公府,皆不就,史称其从容淡静。诚有然者。又如申屠蟠,学贯五经,兼明图纬,隐居不仕,佣为漆工;周彦祖少通诗论,长精《礼》、《易》,陂田自给,悔于滑泥。其列《儒林传》者,刘桓公习施氏之《易》,举孝廉而逃,教授于江陵;孔子建传《古文尚书》,其对崔篆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衮冕之志,各从所好,不亦善乎?杨文义精习韩诗,经中博士,自以年未五十,不膺旧科,上府让选;何邵公精研六经,通《公羊》、《孝经》、《论语》、《风角》、《七分》,以列卿子诏拜郎中,非其所好,辞病而去。其颖子严、蔡叔陵、赵岐、卢植,并能耻交欲贵,征聘不起,诚皆耽志诗书,无心利禄,非同以口舌之文章,鉤致名誉。惟刘歆、张禹、戴圣、马融之徒,志存媕鄙,为世所讥,以此概汉儒,岂尽然哉?即令两汉经生,率皆夤缘躁兢之流辈,为其学,亦惟师其言而置其行。

    孔子曰:不以言取人,不以人废言。言与行之不能相提并论久矣。子责循,循不能辨;子诬汉儒,循能已于言哉?直言无状,惟更教正之,幸甚。

    阮元

    阮元,仪征人,字伯元,号芸台,乾隆进士。道光时,官至体仁阁大学士。历官中外,所至以提倡学术为己任,在馆修儒林传,在粤设学海堂,在浙设诂经精舍。又辑《经籍纂诂》,校勘十三经,汇刻《学海堂经解》一百八十八种〔一名《皇清经解》,后王先谦又汇刻《皇清经解续编》二百九种,清人汉学家著述,大略尽于此二丛编矣〕,号为训诂之渊海,经典之统宗。卒谥文达,有《研经室集》。

    《国史·儒林传》序

    昔周公制礼,太宰九两系邦国,三曰师,四曰儒。复于司徒本俗,联以师儒,师以德行教民,儒以六艺教民。分合同异,周初已然矣。

    数百年后,周礼在鲁,儒术为盛。孔子以王法作述,道与艺合,兼备师儒。颜、曾所传,以道兼艺;游、夏之徒,以艺兼道;定、哀之间,儒术极醇,无少差缪者此也。荀卿著论,儒术已乖,然六经传说,各有师授。秦弃儒籍,入汉复兴,虽黄老、刑名,犹复淆杂。迨孝武尽黜百家,公卿大夫士吏,彬彬多文学矣。东汉以后,学徒数万,章句渐疏,高名善士,半入党流。迄乎魏晋,儒风盖已衰矣。司马、班、范,皆以儒行立传,叙述经师家法,授受秩然。虽于周礼师教未尽克兼,然名儒大臣,匡时植教,祖述经说,文饰章疏,皆与《儒林传》相出入。是以朝秉纲常,士敦名节,拯衰销逆,多历年所,则周、鲁儒学之效也。

    两晋玄学盛兴,儒道衰弱。南北割据,传授渐殊。北魏、萧梁,义疏甚密。北学守旧而疑新,南学喜新而得伪。至隋、唐《五经正义》成,而儒者鲜以专家古学相授受焉。宋初名臣,皆敦道谊,濂、洛以后,遂启紫阳,阐发心性,分析道理。孔孟学行,不明著于天下哉!

    《宋史》以道学、儒林分为二传,不知此即周礼师儒之异,后人创分而暗合周道也。元、明之间,守先启后,在于金华。洎乎河东、姚江,门户分歧,递兴递灭,然终不出朱、陆而已。终明之世,学案百出,而经训家法,寂然无闻。揆之周礼,有师无儒,空疏甚矣。然其间台阁风厉,持正扶危,学士名流,知能激发。虽多私议,或伤国体,然其正道,实拯世心。是故两汉名教得儒经之功,宋明讲学得师道之益,皆于周、孔之道得其分合,未可偏讥而互诮也。

    我朝列圣,道德纯备,包涵前古,崇宋学之性道,而以汉儒经义实之。圣学所指,海内响风,御纂诸经,兼收历代之说。四库馆开,风气益精博矣。国初讲学,如孙奇逢、李容等,沿前明王、薛之派;陆陇其、王懋竑等,始专守朱子,辨伪得真;高愈、应谦等,坚苦自持,不愧实践;阎若璩、胡渭等,卓然不惑,求是辨诬;惠栋、戴震等,精发古义,诂释圣言。近时孔广森之于《公羊春秋》,张惠言之于孟、虞《易》说,亦专家孤学也。且我朝诸儒,好古敏求,各造其域,不立门户,不相党伐,束身践行,暗然自修。呜呼!周、鲁师儒之道,我皇上继列圣而昌明之,可谓兼古昔所不能兼者矣。

    综而论之,圣人之道,譬若宫墙,文字训诂,其门径也。门径苟误,跬步皆歧,安能升堂入室乎?学人求道太高,卑视章句,譬犹天际之翔,出于丰屋之上,高则高矣,户奥之间,未实窥也。或者但求名物,不论圣道,又若终年寝馈于门庑之间,无复知有堂室矣。是故正衣尊视,恶难从易,但立宗旨,即居大名,此一蔽也;精校博考,经义确然,虽不逾闲,德便出入,此又一蔽也。臣等备员史职,综辑儒传,未敢区分门迳,惟期记述学行。自顺治至嘉庆之初,得百数十人,仿《明史》载孔氏于儒林之列,别为《孔氏传》,以存《史记·孔子世家》之意,至若陆陇其等,国史已入《大臣传》,兹不载焉。

    《经义述闻》序

    昔郢人遗燕相书,夜书曰举烛,因而过书“举烛”。燕相受书说之,曰:“举烛者,尚明也;尚明者,举贤也。”国以治,治则治矣,非书意也。郑人谓玉未理者“璞”,周人谓鼠未腊者“璞”,周人曰:“欲买璞乎?”郑贾曰:“欲之。”出其璞,乃鼠也。夫误会举烛之义,幸而治;误解鼠璞则大谬。由是言之,凡误解古书者,皆举烛、鼠璞之类也。

    古书之最重者,莫逾于经。经自汉、晋以及唐、宋,固全赖古儒解注之力,然其间未发明而沿旧误者尚多,皆由于声音、文字、假借、转注未能通徹之故。我朝小学训诂,远迈前代。至乾隆间,惠氏定宇、戴氏东原大明之。高邮王文肃公以清正立朝,以经义教子。故哲嗣怀祖先生家学特为精博,又过于惠、戴二家。先生经义之外,兼核诸古子史。哲嗣伯申继祖,又居鼎甲,幼奉庭训,引而申之,所解益多。著《经义述闻》一书,凡古儒所误解者,无不旁征曲喻,而得其本义之所在,使古圣贤见之必解颐,曰:“吾言固如是。数千年误解之,今得明矣。”

    嘉庆二十年,南昌卢氏宣旬读其书而慕之,既而伯申又从京师以手订全帙寄余,余授之卢氏。卢氏于刻《十三经注疏》之暇,付之刻工,伯申亦请余言序之。昔余初入京师,尝问字于怀祖先生,先生颇有所授。既而伯申及余门,余平日说经之意,与王氏乔梓投合无间。是编之出,学者当晓然于古书之本义,庶不致为成见旧习所胶固矣。虽然,使非究心于声音文字,以通训诂之本原者,恐终以燕说为大宝,而吓其腐鼠也。

    《经传释词》序

    经传中实字易训,虚词难释。《颜氏家训》,虽有《音辞》篇,于古训罕有发明,所赖《尔雅》、《说文》二书,解说古圣贤经传之词气,最为近古。然《说文》惟解特造之字〔如亏、〕,而不及假借之字〔如而、虽〕;《尔雅》所释未全,读者多误。是以但知“攸”训“所”,而不知同“迪”〔攸与由同,由、迪古音相转,迪音当如涤,涤之从攸,笛之从由,皆是转音,故迪、攸音近也。释名曰:笛,涤也〕,但见“言”训“我”,而忘其训“间”〔《尔雅》:言、间也。即词之间也〕。虽以毛、郑之精,犹多误解,何况其余?

    高邮王氏乔梓,贯通经训,兼及词气。昔聆其“终风”诸说,每为解颐,乃劝伯申勒成一书。今二十年,伯申侍郎始刻成《释词》十卷,元读之,恨不能起毛、孔、郑诸儒,而共证此快论也。元昔教浙士解经,曾谓《尔雅》“坎、律、铨也”为“聿,诠也”字之讹,辛楣先生韪之。又谓《诗》“鲜民之生”,《书》“惠鲜鳏寡”,“鲜”即“斯”之假借字;《诗》“绸直如发”,“如”当解为“而”〔“发”乃实指其发,与“笠”同,非比语,《传》、《笺》并误〕;《老子》“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佳”为“隹”〔同惟〕之讹〔《老子》“夫惟”佳二字相连为辞者甚多,若以为“佳”,则当云“不祥之事”,不当云“器”〕。若此之畴,学者执是书以求之,当不悖谬于经传矣。《论语》曰:“出辞气,斯远鄙倍。”可见古人甚重词气,何况绝代语释乎?

    与郝兰皋论《尔雅》书

    古人字从音出。喉舌之间,音之所通者简;天下之大,言之所异者繁。尔雅者,近正者也。正者,虞、夏、商、周建都之地之正言也;近正者,各国近于王都之正言也。予姻家刘端临之言曰:“子所雅言,诗、书、执礼。”雅言者,诵诗读书,从周之正言,不为鲁之方言也;执礼者,诏相礼仪,亦以周音说礼仪也。小雅、大雅,皆周诗之正言也。刘氏此说,足发千古之蒙矣。

    然则《尔雅》一书,皆引古今天下之异言,以近于正言。夫曰近者,明乎其有异也;正言者,犹今官话也;近正者,各省土音近于官话者也。扬雄《方言》,自署曰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夫绝代别国尚释之,况本近正者乎?言由音联,音在字前,联音以为言,造字以赴音,音简而字繁,得其简者以通之,此声韵、文字、训诂之要也。《大戴记·小辨》一篇,足明《尔雅》之学。小辨者,一知半解之俗学也。鲁国当时,或有此学,犹汉《急救章》、宋王安石《字说》之类,然不可考矣。小辨之学易,尔雅之学难。故孔子曰:“社稷之主爱日”。又曰:“士学顺,辨言以遂志”。顺与训通借,即训诂之训;遂志者,通其意也。不学其训,则言不辨,意不通矣。又曰:“小辨破言,小言破义,小义破道。道小不通,通道必简。《尔雅》以观于古,足以辨言矣。传言以象,反舌皆至,可谓简矣。夫亦固十变之稘,由不可既也,而况天下之言乎?”孔子此数言,述‘尔雅’之学甚明,何后儒之昧昧也?训诂错则言语错,执古圣之书,以小辨破其言,而龂龂论之,道义皆错矣。使古圣人见后人如此错解之也,必哑然笑曰:“吾所言本不若是也”。是以不明“尔雅”之学,则五经四书皆鼠璞矣。今子为《尔雅》之学,以声音为主,而通其训诂,余亟许之,以为得其简矣。以简通张,古今天下之言,皆有部居,而不越乎喉舌之地。孔子曰:“辨言之乐不下席。”余与子接席而辨之,其乐何如!

    王引之

    王引之,高邮人,字伯申,念孙子,嘉庆进士。传父音韵、训诂之学而推广之,作《经义述闻》、《经传释词》,与其父所作《广雅疏证》、《读书杂志》合刊,世称高邮王氏四种。其精博为汉学诸儒之冠,累官工部尚书,卒谥文简。

    案:清人治经之法,大要有二。其一,根据文字之正变,而推其求著书之本意者,曰训诂;其二,钩稽参验,而是正其文字之错落者,曰校勘。二者皆无误,而后乃敢评论其立说之是非。此清人为学之真精神,余事皆自此出也。是编于清人说经之文,不能多录,亦不可胜录。故惟取其讨论训诂、校勘之名作数首,以为守约施博之资。学者幸勿以是而目书,斯可耳。

    《经籍纂诂》序

    训诂之学,发端于《尔雅》,旁通于《方言》,六经奥义,五方殊语,既略备于此矣。嗣则叔重《说文》,稚让《广雅》,探赜索隐,厥谊可传,下及《玉篇》、《广韵》、《集韵》,亦颇蒐罗遗训,而所据之书,或不可考。且旧书雅记,经史传注,未录者犹多。至于网罗前训,征引群书,考之著录家,罕见有此。惟《旧唐志》载天圣太后《字海》一百卷,诸葛颖《桂苑珠丛》一百卷,《新唐志》载颜真卿《韵海镜源》三百六十卷。自古字书、韵书,未有若此之多者,意其详载先儒训释,是以卷帙浩繁,而惜乎其书之已逸也。

    曩者戴东原庶常、朱笥河学士,皆欲纂集传注,以示学者,未及成编。吾师云台先生欲与孙渊如编修、朱少河孝廉共成之,亦未果。及先生督学浙江,乃手定体例,逐韵增收,总汇名流,分书类辑。凡历二年之久,编成一百十六卷,展一韵而众字毕备,检一字而诸训皆存,寻一训而原书可识,所谓握六艺之钤键,廓九流之潭奥者矣。

    夫训诂之旨,本于声音,揆厥所由,实同条贯。如《周南》、《关睢》篇“左右芼之”,《传》训“芼”为“择”,后人不从,而不知“芼”、“苗”声近义同,“左右芼之”之“芼”,《传》以为“择”,犹田苗蒐狩之“苗”。《白虎通》以为择取。《尔雅》“芼,搴也”,亦与“择取”之义相近也。《召南》、《甘棠》篇“勿翦勿拜”,《笺》训“拜”为“拔”,后人不从,而不知“拜”与“拔”声近而义同也。《邶风》、《柏舟》篇“不可选也”,《传》训“选”为“数”,后人不从,而不知“选”、“算”古字通,朱穆《绝交论》作“不可算也”。郑注《论语》“何足算也”?以“算”为“数”,正与此同义也。《台篇》“籧篨不鲜”,《笺》训“鲜”为“善”,后人不从,而不知《尔雅》“鲜、省”二字皆训为“善”,正是一声之转,且下云“籧篨不殄”,“殄”读曰“腆”,其义亦为“善”也。《小雅·采绿篇》“六日不詹”,《传》训“詹”为“至”,后人不从,而不知“詹”之为“至”,载于《尔雅》,乃古之方言,是以方言亦云楚语,谓“至”为“詹”也。《曲礼》“急缮其怒”,郑读“缮”为“劲”,后人不从,而不知“缮”之为“劲”,乃耕、仙二部之相传,犹“辨秩”东作通作“平秩”,“平平左右”亦作“便蕃左右”也。《学记》“术有序”,郑注云:“术当为遂,声之误也。”后人不从,而妄改为“州”,而不知“术”、“遂”古同声,故《月令》“审端径术”,注云:“术,《周礼》作遂也。”

    若乃先儒训释偶疏,而后人不知改正者,亦多有之。如《易·屯》六二“女子贞不字”,陆绩训“字”为“爱”,已觉未安。至宋耿南仲误读“女子许嫁筓而字”之文,遂以字为许嫁,不可更通,不如虞翻训为妊娠之善也。《尧典》“克谐以孝,烝烝乂,不格奸”,《传》训“烝烝乂”为“进进以善自治”,颇为不辞,不如蔡邕《九疑山碑》读以“孝烝烝”为句,且依《广雅》“烝烝孝也”之训为善也。《皋陶谟》“万邦作乂”,《禹贡》“莱夷作牧”、“云梦土作乂”,《史记·夏本纪》,皆以“为”字代“作”字,文义未安,不如用《诗·》篇传训“作”为“始”之善也。《禹贡》“嵎夷既略”,《传》谓用功少曰“略”,乃望文生义,不如训“略”为“治”之善也。《康诰》“远乃猷裕乃以民宁”,《传》读“猷”字为“句”,而训“猷”为“谋”,不如断裕为句,而用《方言》“猷,裕道也”之训为善也;《诗·鄘风·定之方中》篇“匪直也人”,《桧风·匪风》篇“匪风发兮,匪车偈兮”,《小雅·小旻》篇“如匪行迈谋”,《笺》并训“匪”为“非”,不如用《左传》杜注训“匪”为“彼”之善也。《王风·中谷有蓷》篇“暵其湿矣”,《传》、《笺》并解为水湿,与“暵”字之义相反,不如读“湿”为“”,用《通俗》文“欲燥曰”之善也。《魏风·陟岵》篇“行役夙夜无寐”,《传》以为寤寐之寐,不如读“寐”为“沫”,而用《楚辞》注“沫,已也”之训为善也。《小雅·南有嘉鱼》篇“烝然罩罩”,“烝然汕汕”,《传》依《尔雅》云“罩罩,篧也”。“汕汕,樔也”,不如《说文》训为鱼游水貌之善也。《菁菁者莪》篇“我心则休”,《释文》、《正义》并以“休”为“美”,不如用《国语》注“休,喜也”之训为善也。《北山》篇“我从事独贤”,《笺》以为“贤才”之“贤”,不如《毛传》训“贤”为“劳”之善也。《菀柳》篇“无自暱焉”,《传》训“暱”为“近”,与“无自瘵焉”之文不类,不如《广雅》“暱,病也”之训为善也。《都人士》篇“序衣服不贰,从容有常”,郑训“从容”为“休燕”,不如《缁衣正义》训为“举动”之善也。《大雅·绵》篇“曰止曰时”,《笺》训“时”为“是”,与“曰止”异义,不如训“时”为“止”之善也。《卷阿》篇“有冯有翼”,《传》云“道可冯依,以为辅翼”,不如训为“冯冯翼翼,满盛之貌”为善也。《民劳》篇“无纵诡随”,《传》云:“诡人之善,随人之恶”,以叠韵之字而上下异训,不如读“随”为“”而训“诡谲”之善也。《云汉》篇“昊天上帝,则不我虞”,《笺》训“虞”为“度”,文义未允,不如训为“有与助之”善也。《月令》“养壮佼”,《正义》以“佼”为形容佼好,与“壮”异义,不如训“佼”为“健”之善也。《桓十一年左传》“且曰虞四邑之至也”。《昭六年传》“始吾有虞于子”,杜注并训为“度”,不如训为“望”之善也。《宣十二年传》“董泽之蒲可胜既乎”,杜训“既”为“尽”,不如读“既”为“塈”,用《摽有梅》《诗传》“塈,取也”之训为善也。《襄二十五年传》“冯陵我敝邑,不可亿逞”,杜训“亿”为“度”,“逞”为“尽”,不如训为“盈满”之善也。

    后之览是书者,去凿空妄谈之病,而稽于古,取古人之传注,而得其声音之理,以知其所以然,而传注之未安者,又能博考前训以正之,庶可传古圣贤著书本旨,且不失吾师纂是书之意与。

    《经义述闻》自序

    引之受性梼昧,少从师读经,裁能绝句,而不得其解。既乃习举子业,旦夕不辍,虽有经训,未及搜讨也。年廿一,应顺天乡试,不中式而归,亟求《尔雅》、《说文》、《音学五书》读之,乃知有所谓声音、文字、诂训者。

    越四年,而复入都,以己所见,质疑于大人前,大人则喜曰:“乃今可以传吾学矣。”遂语以古韵廿一部之分合、《说文》谐声之义例、《尔雅》、《方言》及汉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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