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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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加索的太阳————虽然在晚秋时节,还是很热。只有草原是透明的,只有草原是蔚蓝的。只有蛛网在闪闪发光。白杨带着疏稀的叶子,沉思地立在那儿。花园微带黄色了。钟楼发着白色。
花园那边的草原里,是一片人海,就好像才出发时候那样,是一眼望不到边的人海。可是有一个什么新的东西笼罩着它。依然是无数难民的马车,可是为什么他们脸上都好像反映着光辉似的,好像活生生的反光似的,都反映着永放光芒的信心的特征呢?
依然是无数破破烂烂、赤身露体的赤脚战士————可是为什么都默然地好像沿着一条线似的、笔直地站成无尽的行列,为什么那些好像用黑铁锻成的枯瘦的脸,以及那黑压压的枪刺,都排得这样整齐呢?
为什么这些行列的对面,同样站着穿得整整齐齐的无尽的战士行列,不过他们的枪刺,却都凌乱地摆动着,他们脸上都表现出不知所措和贪婪的期待的神情呢?
好像当初一样,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尘雾,可是现在却被晴空万里的秋气澄清了,草原分外光洁透明,所以人脸上的每一道线纹,也显得分外清楚了。
那时候,在那无边无际的动荡的人海里,有绿色的荒漠的土岗,土岗上是黑色的风磨;现在这人海里,有荒漠的田野,田野上有黑色的马车。
不过当初动荡的人海,在草原上是洪水横流的,可是现在却都静默默地归到铁岸里了。
都在等着。没有声响,没有说话声,只有肃穆庄严的军乐,在无边无际的人群上的蔚蓝的天空里,在蔚蓝的草原里,在金黄色的暑热里荡漾着。
一小群人出现了。站在行列里的那些铁面孔的人,便从这走近的人群里,认出了自己的指挥员,同他们自己一样,是一些憔悴、发黑的人。那些站在他们对面行列的人,也认出了自己的指挥员,这同对面行列的人穿着同样的衣服,面貌都是饱经风尘的、强壮的。
郭如鹤在前边的人中间走着,不高的身个,简直黑得彻骨,瘦得彻骨,好像流浪汉似的,身上挂着破衣片,脚上穿着破鞋,露着污黑脚趾。头上戴着当初的荷叶边破草帽。
他们走到跟前,聚在一辆马车旁边。郭如鹤登上马车,把破帽子从头上取下来,向自己的铁的行列,向无边无际地消失在草原上的马车,向许多伤心的没有马的难民和主力军的行列,用眼光长久地环顾了一番。在主力军的行列里,有一种松懈的现象。于是他心灵的深处,波动着一种连他自己也不承认的潜隐的满足:“军纪都败坏了……”
所有的人、所有在场的人都望着他。他说道:
“同志们!……”
大家都晓得他在这里要说什么,刹那间的火花,把看着的人都刺透了。
“同志们,咱们挨饿、受冻、光着脚,跑了五百俄里。哥萨克像疯了一样向咱们袭击。没有面包,没有食粮,也没有马料。人都死去,乱倒在山坡下,被敌人的子弹打死,咱们没有子弹,都赤手空拳……”
虽然大家都晓得这个————他们都亲身经受过,别人也都听他们说过————可是郭如鹤的话,却迸发着未曾有的新光芒。
“……把孩子抛在山谷里……”
于是,在所有人的头顶上,在整个巨大的人海上,腾起了一阵声音,这声音在空中荡漾着,刺到人心里,刺到人心里令人惊心动魄:
“唉,可怜呀,咱们的孩子!……”
无边无际的人海,都波动起来:
“……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
他像石头一样看着他们,等了一下,又说:
“草原上、森林里、深山里,咱们的人有多少都死在敌人的枪弹下,都长眠在那里了!……”
大家把帽子脱了。一阵坟墓般的沉寂,无边无际地动荡着,于是在这沉寂里,有女人低声的呜咽,这就像墓碑一般,像墓上的花束一般。
郭如鹤低着头,稍站了一会儿,后来抬起头,对这成千累万的人,环顾了一下,又把沉寂冲破了:
“那么,千千万万的人,为着什么要受这些痛苦呢?……为着什么呢?!”
他又对他们望了一眼,忽然间,说出意想不到的话来:
“为着一件事:为着苏维埃政权,因为只有它才是农民和工人的,此外他们什么也没有……”
那时,无数的叹息,都从胸膛里发出来,零落的泪珠,忍不住地、吝啬地在那些铁脸上滚着,在那些饱经风尘的欢迎者的脸上,也慢慢滚着,在老头子们的脸上滚着,姑娘们的眼睛里,泪珠也在闪闪发光……
“……为着农民和工人的……”
“原来是这么着啊!原来是为着这咱们才拼命、倒毙、死亡、牺牲,把孩子都丢了啊!”
眼睛都好像大大地睁开了,都好像第一次听到这秘密中的秘密似的。
“善人们,叫我说两句吧,”郭必诺老太婆叫着,伤心地拭着鼻涕,往马车紧跟前挤过去,抓住车轮,抓住车帮,“让我说……”
“等一等,郭必诺老妈妈,让咱们头目说完吧,让他说完你再说吧!”
“你别动我。”她用肘子抵抗着,紧紧抓住车帮爬上去————不管怎样也把她拉不下来。
于是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婆,包着头巾,一缕缕的苍白头发,从头巾里露出来,她叫道:
“救救吧,善人们,救救吧!火壶都丢在家里了。我出嫁的时候,妈妈把这给我做嫁妆,并且告诉我说,‘爱惜它要像爱惜自己的眼睛一样’,可是我把它丢了。算了吧,让它丢了吧!让咱们的亲政府活着吧,因为咱们的腰一辈子都累弯了,不知道快乐。可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不晓得老太婆是因为太悲伤呢,还是因为模糊得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一闪念的喜悦呢,她的老泪扑簌簌落下来了。
整个人海又掀起一阵沉重的欢欣的叹息,这叹息一直传到草原的边际。可是郭必诺的老头子,哭丧着脸,不作声地爬到马车上了。啊,这人你是拉不下来的————强壮的老汉,好像骨头缝里都泡透了柏油和黑土壤一般,两手简直像马蹄子一样。
一爬上去,高得使他吃了一惊,可是立刻就把这忘了,这位饱经风尘的、像一根大木头的人,就像没有上油的马车一样,用哑嗓子说起来:
“喔!……虽说是一匹老马,可是一匹顶好的拉车的马呀。吉卜赛人,大家都晓得,是识马的老行家,照马嘴里和尾巴底下一看,就说十个年头了,可是它实在二十三个年头了!……牙齿可好得很呀!……”
老头子笑起来,他生平第一次笑起来,无数的小木扦似的皱纹,堆在眼睛周围,他机智地用顽皮孩子的笑声笑起来,这笑声和他那土堆似的身个是不相称的。
老太婆仓皇失措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说:
“我的天啊!善人们,都瞧吧,他发疯了,还是怎么呢!不作声、不作声,一辈子老不作声;不作声娶了我,不作声爱了我,不作声打了我,可是现在却开口了。这怎么着呢?他一定发疯了,快把他拉下来呀!……”
老头子立时把皱纹收起来,把下垂的眉毛一竖,于是那没上油的马车似的哑嗓子,又在整个的草原上响起来:
“把马打死了,死了!……一切都丢了,车上的东西全都丢了。我们是走来的。我把马后鞧割下来,就连那后来也都丢了;老婆的火壶和一切家当全都丢了,可是我敢赌咒,”他用粗嗓子大声说,“我不可惜这些!……让它都丢了吧,我不可惜,都丢了吧!……都为了咱们庄稼汉的政府。没有它咱们早都死了,死在篱笆跟前都烂光了……”于是流着吝啬的眼泪哭起来。
像波浪一样奔腾起来,狂风暴雨似的到处在叫喊:
“啊————啊————啊————啊!……这是咱们的大会啊!是咱们的亲政府啊!……让它活着吧!………苏维埃政权万岁!……”
到处都叫喊着。
“这就是幸福吧?!……”郭如鹤胸中,火一般烧起来,嘴巴打着战,想着。
“原是这么着啊!……”在那憔悴的、穿着破衣服的铁的行列里,突如其来的忍不住的狂喜的火焰,燃烧起来。“原是为着这咱们才忍饥受寒,经历千辛万苦,不仅是为着自己的一条命啊!……”
心灵的创伤还没有平复,眼泪还没有干的母亲们————不,她们永远不会忘记那些好像饿得露着牙齿的山峡啊,永远不会忘记呢!可是连这些可怕的地方,以及关于这些可怕的记忆,都化作静穆的悲哀,所有这些,在草原上荡漾着的无边无际的人海的庄严伟大的狂喜里,也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脸对脸站在这些憔悴、赤裸的人的铁的行列对面的好多行列的人,都穿得整整齐齐,吃得饱腾腾的,在这空前庄严的时刻,他们感到自己的孤独,不禁惭愧得含着眼泪。行列凌乱了,都排山倒海地向那穿着破衣服的、几乎光着脚的、面目憔悴的郭如鹤站着的马车跟前拥去了。于是一片吼声,在那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滚动起来:
“咱们的父————亲!!!你晓得什么地方好,就把咱带去吧……咱们死都甘心的!”
千万只手都向他伸去,把他拉下来,千万只手把他举到肩上,举到头顶上举走了。无数的人声,把草原周围几十俄里远都震动了:
“乌啦————啦————啦!……乌啦————啦————啦……啊————啊————啊……亲老子郭如鹤万岁!……”
把郭如鹤也抬到那整整齐齐站着的行列跟前;抬到炮兵跟前;抬到骑兵的马中间,骑兵们都满面狂喜地在马鞍上转过身子,张着黑魆魆的口,连续不绝地喊着。
把他抬到难民中间,抬到马车中间,母亲都举着孩子向他伸去。
又把他抬回来,小心翼翼地放到马车上。郭如鹤张开口要说话,于是所有的人都仿佛第一次才看见他似的惊叹起来:
“他的眼睛是蓝的啊!”
不,都没喊出来,因为都不会用话来表达自己的感觉,可是他的眼睛确实成了碧蓝的、温柔的了,而且用可爱的孩子般的微笑笑着————都不是那么喊着,而是这么喊起来:
“乌————啦————啦————啦,咱们的父亲万岁!……愿他长生不老吧!……就是跟他到天边咱们也都去……咱们要替苏维埃政权拼命。咱们要和地主、沙皇将军、军官们拼命呢……”
他那碧蓝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们,可是心里好像火烧一般:
“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老婆,没有弟兄,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只有这些人,只有我从死亡里把他们带出来的这些人……我,是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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