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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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片乱哄哄的牛叫、鸡鸣和说话声里,忽而听到一阵伤风的嘶哑的声音,忽而又传来一阵雄壮的草原上的嘹亮嗓音:
“同志们,开露天大会去!……”
“开会去!……”
“喂,集合吧,弟兄们!……”
“到大山跟前去!”
“到风磨跟前去!”
灼热的灰尘,随着逐渐凉爽下来的太阳,慢慢落下去,白杨的塔形的高大的尖顶,整个儿都露出来了。
眼睛所能看到的地方,花园都露出来了,农舍都发着白色。所有大街小巷,花园里里外外,从村这边到村那边,一直到草原的土岗上,到那向四面伸着蹼状长指的风磨跟前,到处都挤满了运货马车、大车、两轮车、马和牛。
风磨周围,人海随着越来越喧闹的声音,也扩大起来,青铜色的人脸,好像斑点一样,消失在无边的人海里。白胡子老头、面容憔悴的女人、姑娘们的快活的眼睛;孩子们在腿下乱钻着;狗在急促地喘着气、抽动着伸出的舌头————这一切都沉没在庞大的、淹没一切的战士群里。有些戴着长毛的英武的高筒帽,有些戴着肮脏的军帽,有些戴着帽缘下垂的山民的毡帽。有的穿着破烂的军便服,有的穿着褪色的印花布衬衣,有的穿着契尔克斯装 1 ,有些光着上身,在那青铜色的肌肉发达的身上,十字交叉地背着机枪子弹带。头顶上是一片凌乱的枪刺。黑魆魆的旧风磨,惊奇地凝视着: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呢。
团长、营长、连长、参谋长都聚集到土岗上的风磨跟前。这些团长、营长、连长都是些什么人呢?有的是沙皇时代的士兵提升成军官的,有的是从各城镇来的理发匠、箍桶匠、细木匠、渔民和水手。这些都是他们在自己的街道上、自己的村镇里、自己的庄子里、自己的村子里组织起来的红军小队的队长,也有些是来投靠革命的旧军官。
长胡子、宽肩膀的大个子团长沃洛比岳夫,爬到一端有轮子的横梁上,横梁在他脚下吱吱乱响,他用洪亮的声音,对群众喊道:
“同志们!”
在这千千万万的青铜色的面庞前边,在这万目睽睽的群众面前,他和他的声音显得多么渺小啊。其余的指挥员统统都聚在他跟前。
“同志们!……”
“滚你的去!……”
“打倒!……”
“滚你妈的去!……”
“不要……”
“官长,你妈的!……”
“难道他没有戴过肩章 2 吗?!”
“不过他早把这些都撕掉了……”
“你干吗乱嚷呢? ……”
“揍他,他妈的!”
无边的人海掀起了森林一般的人手。难道能辨清谁在喊叫什么吗?!
风磨跟前站着一个矮个的、整个身子活像用铅捶成的、有一副咬紧的方形颚的人。一双小小的灰眼睛,好像两把锥子一样,在又短又齐的眉毛下边闪闪发光,无论什么也逃不过这一双眼睛。他的短短的身影,投到地上————周围的人脚踏着他的头影。
长胡子的人从横梁上疲劳地大声喊着:
“等一等,都听着吧!……应当把情况讨论讨论……”
“滚你妈的去!”
喧噪、谩骂,把他的孤零零的声音都淹没了。
在一片手海中、声海中,举起了一只枯瘦的女人的手。这是一只细长的、受尽风吹日晒以及劳苦和灾难折磨的手。她用那受尽折磨的声音喊起来:
“我们不听,别瞎叫吧,你这死畜生……啊————啊!我的一头母牛,两对公牛,一所房子和一把火壶 3 ————这些都到哪去了?”
人群里又掀起了一阵愤怒的风暴————谁都不听,都只管喊自己的。
“要是收了庄稼,我现在带着粮食逃也好。”
“都说应当逃到罗斯托夫去。”
“为什么不发给军便服?不发裹腿,也不发靴子呢?”
横梁上的声音说:
“那么,你们为什么要跟来呢,要是……”
群众发起火来:
“都是你干的好事。都是你把事情弄糟了,你这混蛋,你把我们骗了!我们大家都坐在家里,都有家业,可是现在都好像丧家狗一样,要在草原上流浪了。”
“我们知道,是你把我们带来的!”一个战士的声音大叫着,乌黑的枪刺乱摆起来。
“我们现在到哪去呢?!”
“到叶卡德琳诺达尔 4 去。”
“那里有沙皇士官生呢。”
“没处去……”
那个站在风磨跟前的有一副铁颚的人,用锐利得好像锥子一样的灰眼睛望着。
于是一阵不可收拾的吼声,从群众上面掠过:
“出卖了!”
这声音到处都能听见,那些在马车、摇篮、马匹、营火、弹药箱跟前听不见讲话的人,也都这样猜着了。一阵惊厥从群众身上掠过,都闷得上不来气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女人的声音,大声叫起来,可是叫喊的却不是女人,而是一个小兵。他有一只钩鼻子,光着上半身,穿一双不合脚的大皮靴。
“好像卖死牲口一样,把咱们的弟兄出卖了!……”
一个比人群高一头的美男子,长着刚生出来的黑髭胡,戴着海军帽,两根飘带在晒得黑红的长脖子上飘动。他不作声地用两肘推着,从人群里往风磨跟前挤。他恶狠狠地握紧闪闪发光的步枪,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群军官,往前乱挤。
“啊……算了吧!”
那个铁颚的人,把牙关咬得更紧了。他心烦意乱地对那咆哮的人海环顾了一下:那尽是些大喊大叫的黑魆魆的嘴、黑红的脸和眉下恶狠狠地冒着火星的眼睛。
“我的老婆在哪里?……”
那个戴海军帽的人,飘带在迎风飘动,眼看已经不远了,他依然握紧步枪,仿佛怕失掉了目标似的,眼睛盯着。他照旧在那叫嚣和喊声里,在拥挤不动的人群里乱挤。
那个紧咬牙关的人特别觉得难过:他曾当过机枪手,同他们肩并肩地在土耳其战线打过仗。血海……九死一生……最后这几个月一同打过沙皇军官团、哥萨克和白党将军们:转战在叶斯克、杰木留克、塔曼、库班的各村镇……
他张开口,用低沉而坚定的声音说起来,可是在这片喧嚣里,却到处都能听见他的话:
“同志们,你们都晓得我。咱们一起流过血。你们自己推选我当指挥员。可是现在要是都这样干,那咱们就都要完蛋了。哥萨克和沙皇军官团从四面打来了,连一点工夫也不能耽误了。”
他这满嘴乌克兰口音,才赢得了人们的好感。
“可是难道你没有戴过肩章吗?!”光着上半身的小兵,用刺耳的尖声叫起来。
“难道是我去找肩章戴吗?你们自己知道,我在前方打仗,把当官的勒死。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人吗?难道我不是同大家一样,好像牛一样干活,受尽艰难困苦吗?……不是同你们在一起犁过地,种过地吗?……”
“对,对,”乱哄哄的人声说,“是咱们的人!”
穿海军服的高个子,终于从人丛中挤出来,两步跑到跟前,依然不作声地望着,用全力把枪刺一挥,枪托把后边的人撞了一下。有一副铁颚的人,一点也没躲闪,只有那好像微笑似的一阵痉挛,刹那间从那黄得好像熟皮子似的脸上掠过去。
一个矮个子的、光身子的人,好像小公牛似的勾着头,从旁边用肩膀使劲在水手的肘子下边一撞。
“你干吗呢!”
这么一来,举起的枪刺,被推到一边,没有刺到咬紧牙关的人身上,却刺进一个站在旁边的青年营长的肚子上,刺刀一直插进刀颈跟前。那人大声出了一口气,好像蒸气喷出来似的,仰天倒下去了。那大高个子怒气冲冲地用力拔着刺穿到脊椎骨上的刀锋。
一个没胡子的、脸像姑娘似的连长,抓住风磨的轮翅,爬上去。轮翅吱吱响着转下来,他又落到地上。除了有一副方颚的人以外,其余的人都掏出手枪————在那些难看的苍白的脸上,都流露出伤心的样子。
又有几个人疯狂地睁大眼睛,慌忙握紧步枪,从人丛中钻出来,朝风磨跟前冲去。
“叫狗东西都死了吧!”
“揍他们!把他们搞绝种!……”
忽然间,一切都鸦雀无声了。所有的人头都转过来,所有的眼睛都朝一个方向望去。
一匹黑马,伸成一条线,肚皮几乎要挨着地,在草原上飞跑,一个人骑在马上,身穿红条子布衫,胸和头贴到马鬃上,两手垂在两旁。跑近了,越跑越近了……疯狂的马,看来是在拼全力飞跑。灰尘在后面飞扬。雪片似的白沫,喷到胸脯上。马的两肋汗淋淋的,像水洗过一样。骑马的人把头依旧贴到马鬃上,随着马跑的步子摇摆。
草原上又腾起一团黑色的烟尘。
人群里传出说话声:
“又一个飞跑来了!”
“瞧吧,跑得多快……”
一匹黑马跑过来,鼻子呼呼出着气,口里流着白沫,在人群前面即刻停住,后腿打了一个弯卧下去;穿红条子布衫的骑马的人,好像一条布袋似的,从马头上翻下去,闷腾腾地扑通一声落到地上,两手展开,很不自然地弯着头。
一些人扑到倒下去的人跟前,另一些人跑到放风的马跟前。马的黑肚子上染着又黏又红的血。
“这是鄂郝里木呀!”跑到跟前的人都叫着,小心地把僵冷了的尸体放好。肩上和胸上的刀口,都血淋淋地张着,背上有凝结了的黑血斑。
可是在风磨那面,在马车中间,在大街小巷里,在整个人群里,掀起一阵难以消灭的惊慌:
“哥萨克把鄂郝里木砍死了!……”
“唉,真可怜!……”
“把哪个鄂郝里木砍死了?”
“呸!发昏了吗?不晓得吗?波洛夫村里的。就是山沟里有房子的那个。”
第二匹马跑来了。人脸、汗透了的小衫、手、光着的脚、裤子,满是血迹斑斑,是自己的血呢,还是别人的血?————眼睛瞪得圆圆的。他从摇摆不定的马背上跳下来,扑到躺着的人跟前,躺着的人脸上流着一种透明的蜡一般的黄汁,苍蝇在眼睛上爬来爬去。
“鄂郝里木!”
后来,他即刻扑到地上,把耳朵贴到流血的胸口上,即刻又站起来,立在他跟前,低着头说:
“儿子……我的儿子!……”
“死了。”周围的人用镇静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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