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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了托斯卡纳、伦巴第、罗马纳,
那平分意大利和那封闭她的山脉,
还有洗濯着她的两片沧海。 [1]
————阿里奥斯托
致文科硕士、皇家学会会员约翰·霍布豪斯先生
亲爱的霍布豪斯:
《恰尔德·哈洛尔德》第一章和末一章的写作相隔了八年之久;现在,这诗的最后一部分即将发表了。在与这么老的一位朋友分手之际,没有什么可以奇怪的,我要想到另一位更老的而且更好的朋友,他目睹前者的诞生和死亡。我们之间开明的友谊给了我交游的益处,我对他的感激要远远超过我现在或过去可能产生的感谢《恰尔德·哈洛尔德》的心情,即使这诗和诗人博得了若干社会的赞许;虽然我也并非不感激《恰尔德·哈洛尔德》。因此我想到他,这位很早就认识、相处很久的朋友。我知道,当我病了的时候,他衣不解带;在我悲伤的时候,他温和而仁慈;在我顺利的时候,他高兴;在我碰到灾难的时候,他坚定不移。他的忠言句句真实;在困境中,他足以信赖。我想到这位久经考验而从不抛弃我的朋友————想到你。
这样,我便从虚构的人物想到现实的人物。这部诗是我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包含的思想最多和内容最广泛的一部,现在我就把这部已经完成的,至少可以说结束了的作品奉献给你,使我得以荣幸地提到我和一位有学问、有才能、坚定而又体面的人许多年来的亲密友谊。像我们这样的心灵不会谄媚别人或者受别人谄媚;然而出于衷心的赞美却总是友谊之情所许可的吧;而且这种赞美并不是为你,甚至也不是为别人,却只是为了一抒我的胸怀。在别的地方,或者是在最近,我从来没有像在你身边时那样经常地遇到好意,那样能够使我坚强地抵御灾难。因此,我要赞美你的优良品德,或者说得更正确些,赞美你的这些优良品德给我的益处。我写这封信给你的一天正是我一生中最不幸的日子 [2] 的三周年,但是它不能毒害我的前途,假使我能保持你的友谊和我自己内心的力量作为依靠。这个日子在今后甚至将使我们两个有更欣慰的回忆,因为它将使我们想起我这次向你致谢的事————感谢你的不倦的关怀;很少人受到过这样的关怀,而且受到这种关怀的人,必然会把人类和自己看得更好些。
我们真幸运,能够在许多时候一起游历许多富于骑士精神、历史事迹和传说的国土————西班牙、希腊、小亚细亚和意大利;雅典和君士坦丁堡是我们几年前旧游之地;威尼斯和罗马是我们最近游历的地方。这诗,或者诗中的旅人,或者两者,也自始至终伴随着我;也许是由于一种可以原谅的虚荣心使我带着一种满意的心情想到这部作品,这部作品多少把我和写作的地点联结起来,把我和这部作品企图描述的对象联结起来;不管这诗与那些神奇而又令人难忘的胜地相形之下是多么没有价值,不管这诗与我们遥远的观念和瞬息间的印象距离多远,但总不失为对值得尊敬的东西表示敬意的一种象征,为光荣伟大的东西而感动的一种象征,它的创作曾是我快乐的源泉。在我与它分手之际,简直没有想到,经历会使我对那些创作中的幻象产生一种留恋的心情。
关于最后一章的处理,可以看出,在这里,关于那旅人,说得比以前任何一章都少,而说到的一点儿,如果说,跟那用自己的口吻说话的作者有多大区别的话,那区别也是极细微的。事实上,我早已不耐烦继续把那似乎谁也决不会注意的区别保持下去:正如哥尔德史密斯的《世界公民》一书里的中国人,谁也不会相信他真是个中国人,所以,即使我断言作者和旅人并非一人,而且想象我已经在作者和那旅人之间划了界线,也是白费力气的事;本来我殷切地希望保持这种区别,但终于失望,因为这种企图无法实现,这么一来,我在创作时就松了劲,决定索性不去管它了————而且也这样做了。已经产生或可能产生的对这方面的意见,现在我是再也不理会了;作品要靠它自己,不能靠作者;作者本身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供他的作品依靠的,除了他暂时的或久远的名声,而这种名声又正是他在文学上的劳作的产物。作者的命运与所有作者的命运相同。
在下面这一章中,我打算通过诗篇本身和注释接触到意大利文学的现状,或者意大利风气的现状。但我很快就发现那诗篇本身,在我所确定的范围以内,难以充分反映错综复杂的外界事物及其引起的感想;而全部注释,除了几条最短的以外,我应该感谢你,而且这几条也仅仅以阐明诗句为限。 [3]
评论国情与我们如此不同的一个国家的文学和风气,也是一桩很细致而不容易讨好的工作;这种工作需要多多注意情况,需要公正无私,这样,我们就会怀疑自己的判断,或者至少是慢一步作判断,而且更仔细地查核我们所得的资料,虽然我们也许并非马马虎虎的观察家,也不是不谙我们最近居住的国家的人民的语言或风俗。文学界和政界的状况似有剧变之势或已经在剧变,剧烈得几乎使一个外人不可能不偏不倚地论述它们。那么,引一点他们自己的美丽的语言也许就够了,至少已能表达我的意思:“依我看来,在一个以最高贵而又最可爱的语言自豪的、充满诗意的国度里,可以试行各式各样的事;而且这亚尔菲里和蒙蒂的国家既然还没有丧失她古代的荣誉,那么她应该成为各方面的领袖。” [4] 意大利仍然拥有伟大的人物————卡诺瓦、蒙蒂、乌戈·福斯科洛、宾德蒙特、维斯孔蒂、莫勒里、契柯格纳拉、阿尔布里西、梅佐芬蒂、马伊、穆斯托西底、阿格里埃蒂和瓦加 [5] ,可以在当代的艺术、科学和文学的绝大多数领域中取得光荣的地位;在某些领域,更可以占到最高的地位:欧洲,甚至全世界也只有一个卡诺瓦。
亚尔菲里曾经在什么地方这样说过,“人类这种草木在意大利生长得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茁壮,意大利出现的许多滔天大罪就是一个证明。” [6] 对于他这一说法的后半部分,我不敢赞同,这是一种靠不住的说法,我们可以用更充分的根据来反驳,所谓更充分的根据就是,意大利人无论如何并不比他们的邻邦人民凶残,除了一个故意装瞎的人或无知无识的人,才不理会这个民族卓越的才能或“才智”(如果这两个字用得恰当的话),他们认识的敏锐,他们思想的迅速,他们光辉的天才,他们的美感,以及尽管遭到种种的不幸,如革命一再失败,战火的破坏和几百年来的希望不能实现,等等,他们仍然有着不可熄灭的“对不朽的向往”————独立的不朽。而且,当我们俩绕着罗马的城墙骑行时,曾经听到劳工们合唱的简单的悲歌:“罗马!罗马!罗马!罗马不像从前啦。”我们实在很难不把这种悲凉的歌谣和伦敦酒店里狂欢的歌声相比较,而这种声音现在仍然从伦敦的酒肆里传出来,遮盖住蒙圣让 [7] 的屠杀,遮盖住出卖热那亚、意大利和法兰西的行为,出卖全世界的行为,干这些勾当的人,你就曾经在一部不愧为我们历史上较好时代的作品中揭露过。对于我来说,
我永远不愿拨动我的琴弦,
如果站在使我发聋的愚蠢的人群中间。 [8]
最近意大利诸国的变化使她得到些什么 [9] ,英国人大可不必询问,除非能够肯定英国所获得的东西超过一支永久的军队和一项停止实施的人身保护法令;他们只消看看本国的情况就够了。因为他们在国外,特别是在南方干的事情,“一定会让他们得到酬报”,而且不消多长时间。
亲爱的霍布豪斯,我把这部完成了的诗奉献给你,并祝你平安地、愉快地回到那个国家,她的真正的利益是没有人比你更关怀的。让我再说一遍,我永远感激你、爱你,永远是你真诚的朋友。
拜伦
1818年1月2日于威尼斯
注解
[1] 题词引自阿里奥斯托的《讽刺诗》第三章。托斯卡纳、伦巴第、罗马纳,均为意大利地名。平分意大利的山脉即亚平宁山;封闭她的则是阿尔卑斯山。两片沧海指亚得里亚海和第纳尼安海。阿里奥斯托原诗第4行作:“那么在我也就足够啦。”
[2] 指他举行婚礼的日子,1815年1月2日。
[3] 霍布豪斯的注释篇幅太多,兹从俄、德译本之例略去。
[4] 作者所引的是意大利原文,出处不详。亚尔菲里(Alfieri,1749——1803),意大利著名剧作家。
[5] 卡诺瓦(Canova),雕塑家;蒙蒂(Monti)、乌戈·福斯科洛(Ugo Foscolo)、宾德蒙特(Pindemonte),诗人;维斯孔蒂(Visconti)、阿格里埃蒂(Aglietti)、契柯格纳拉(Cicognara),考古学家;莫勒里(Morelli),书目编纂家;马伊(Mai)、梅佐芬蒂(Mezzofanti),语言学家;阿尔布里西夫人(Albrizzi),批评家;瓦加(Vacca),医生;穆斯托西底(Mustoxidi),一位用意大利文写作的希腊籍考古学家。
[6] 作者所引为意大利原文。
[7] 蒙圣让(Mont St.?Jean):村名,在滑铁卢战场附近。当年英将威灵顿在此驻扎他的军队。
[8] 所引为拉丁文,出处不详。
[9] 1815年,拿破仑失败后,哈布斯堡和波旁王朝复辟,意大利再一次遭到分割。
叹息桥
一
我正站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面; [1]
一边是宫殿,而另一边却是牢房。
举目看去,许多建筑物从河上涌现,
仿佛魔术师把魔棍一指,出现了幻象。
千年岁月围抱我,用它阴暗的翅膀; [2]
垂死的荣誉向着久远的过去微笑,
记得当年,多少个藩邦远远地仰望
插翅雄狮国的许多大理石的楼堡, [3]
威尼斯,就在那儿庄严地坐镇着一百个海岛! [4]
二
她像一个海上的大神母,刚出洋面, [5]
那隐隐约约的模样儿仪态万方,
戴着一顶光荣的城冠遥遥地涌现, [6]
像统治着海洋及其威力的女皇。
她确曾如此;她的女儿们的嫁妆,
是从外国夺来的战利品;东方取之不尽,
把翡翠玛瑙像雨水般倾倒在她膝上。
她披着紫袍,宴会上有各国君王作宾;
他们觉得抬高了自己的地位,无不受宠若惊。
三
在威尼斯,塔索的歌已不再流行, [7]
不再歌吟的船夫默默地把橹儿摇;
她的华屋和宫殿陆续坍废殆尽,
琴瑟箫管之声也很不容易听到;
那种日子过去了,但美还存在于周遭;
美的风韵犹存,虽然国家和艺术衰亡,
造化也没有遗忘威尼斯当年的风貌,
她是各种玩乐集中的寻欢的地方,
曾是地上的乐园,意大利半岛上的歌舞场!
四
但是对于我们,她另有一种魅力,
既不是她在历史上的赫赫名望,
也不是她一连串威武人物的事迹,
虽然他们的阴魂为失了总督的城悲伤; [8]
而是一座座丰碑,不随丽都桥俱亡: [9]
夏洛克、比埃尔和那摩尔人奥赛罗, [10]
这些是江水所冲不垮,即使过去多少时光,
桥拱上的枢石啊!即使一切都湮没,
也能从这些形象看见威尼斯城当年的生活。
五
心灵上的人物不是用骨肉做成;
他们不朽,而且在我们心中闪烁, [11]
比真的人物更灿烂的光辉,使我们亲近
比现实的生活更加可爱的生活;
我们的生涯本来受着万千种束缚,
这些形象却使黯淡生活变得灿烂,
他们的光辉驱走并代替了邪恶,
灌溉那早年的花朵已凋谢的心坎,
而用新的生机来解除那心灵空虚的灾难。
六
文学是我们少年和老年的避难地,
前者为失望所驱,后者因为无聊心境;
这种疲惫的情绪促成多少卷帙,
也许,我伏案做的也是这么回事情。
但世上确有许多东西,其强烈现实性,
使心头的仙境,相形之下显得黯淡;
比我们幻想的天空更美,无论色和形:
也要胜过缪斯使出她巧妙的手段
散布那光怪陆离的星座,在她广阔的宇宙间。
七
我曾看到或梦见这些,但由它们去!
它们来时千真万确,去时春梦无痕;
不论当时如何————现在总成梦影般空虚;
如果愿意,我能使它们在眼前浮升;
我的心里依然充满着许多幻影,
极像我从前所寻求、所偶尔发现;
然而也让幻影去吧,觉醒了的理性
懂得这些荒诞的想象是并不康健,
而且现在只有外国语音、异域风光在我身边。
八
我学会了外国话,在陌生人的眼里,
我不再是陌生人;然而这孤僻的心,
任何变化都不会使它感到惊奇;
反正漂泊到任何地方在它都行,
也不在乎那儿有,唉,或者没有居民;
但我确是生在居民引以为荣的国度,
那自豪不是没有根据;可是我竟远行,
离开圣贤和豪杰辈出的神圣岛国,
而漂泊到遥远的海外来寻找我的栖身之所;
九
也许我曾经深爱它吧。如果不幸,
我客死他乡,把遗骸埋葬在异国,
我的魂魄却要回去————假使我们
摆脱肉体后有权选择灵魂的归宿。
我以本土的语言作为我希望的寄托,
希望凭我的诗章不至于被人遗忘。
如果说这心愿是太愚蠢、太迂阔,
如果我的名声,也和我的福泽一样,
获得和失去两皆迅速,如果麻木的遗忘阻挡
一〇
我的姓名进入纪念先贤的祠堂,
受国人的祭祀,那么,就让它如此。
请把桂冠戴在更崇高的头颅上!
而对于我,只需那斯巴达人的墓志: [12]
“斯巴达有许多比他更出色的儿子。”
同时我既不觅取,也不需要同情;
我所收获的荆棘,正是我自己所种植,
它们刺伤了我,使我的鲜血涌迸,
我自应知道这样的种子会结出何种果品。
威尼斯
一一
守寡的亚得里亚海伤悼着她的丈夫; [13]
现在再不举行一年一度的婚礼,
“人头牛身”号的大船腐烂而无人修补,
犹如寡居的她抛弃掉新娘的绣衣!
圣马可看到他的雄狮耸立在原地, [14]
然而那狮子嘲笑着他权势的衰落,
想当年就在这骄傲的广场,一个皇帝, [15]
向威尼斯求婚,四方君王无不羡慕,
像一位未婚的女皇,她的嫁妆真是无比的丰富。
一二
奥地利王统治她,帅比亚王向她乞求, [16]
一个皇帝蹂躏另一个下跪的地方,
多少王国沦为省份,往事不堪回首,
铁链捆住曾经独立自主的城邦,
那许多国家好像晒了一会儿阳光,
便在权力的高峰融化,堕落,下沉,
仿佛山上的积雪崩裂,势不可当;
愿盲目的丹多罗能复活一个时辰! [17]
这年近百岁的老将,拜占庭抵御不住的敌人。
一三
他的四匹铜马还在圣马可的门前, [18]
镀金的轭在日光之下灿烂得很;
多里亚说的威胁的话还没有实现?
铜马没有就范?威尼斯曾转败为胜, [19]
然而她的自由只一千三百年光景,
她像海草,渐渐沉入出生的海底!
还是这样好,即使消灭得没有踪影,
至少就此避开了那凶残的外国仇敌,
这将是多可耻的事,如果用屈服换取安逸。
一四
年轻时好光荣,她是新的泰尔城, [20]
她有从胜利中获得的一个名衔:
“雄狮旗的树立者”,她负着这个别名, [21]
在属地和领海上经过血和火的考验;
虽然造成许多奴隶,她自己保持着自由权,
是欧洲抵御土耳其人侵略的堡垒;
堪与特洛伊媲美的坎地亚,还有曾看见 [22]
勒班陀之战的不朽的汪洋海水, [23]
都来作证!你们的名字时间和暴君不能诋毁。
一五
她多少代的总督都已无影无踪,
就如一个个琉璃的塑像粉碎成尘土;
但还能看出他们光荣的职位多么威风,
瞧,他们居住的宏大而豪华的建筑;
他们的王节断了,他们的宝剑锈腐,
落到外国人的手里。空洞的厅室, [24]
冷落的街道;外国人狰狞的面目,
一再告诉她是谁和什么国家在统治;
凡此种种,仿佛一片阴云蒙住了她可爱的城池。
一六
当年雅典的军队被困在叙拉古: [25]
戴上俘虏的镣铐,数千战败的士兵;
亚狄加的缪斯成了他们的救主,
她的声音才是遥远家乡送来的赎金;
看吧!当他们把悲剧的歌词诵吟,
心悦诚服的战胜者的战车踟蹰不前,
缰绳从他手上滑下来,无用的利刃,
离了腰带,他割断俘虏身上的锁链,
嘱他们感谢那给了他们自由的诗人和他的诗篇。
一七
如果你没有更充分的理由割断锁链, [26]
如果你光荣的史迹完全被遗忘,
威尼斯呵,你对神圣的诗人的纪念,
你的居民反复地吟唱他的诗行,
你对塔索的爱,也足以使你获得解放;
各国应该为你的不幸而害羞,
尤其是阿尔比恩!你是海洋的女皇,
不该抛弃海的儿女;威尼斯沦陷的时候,
应想到你自己的命运,虽然你有海上的城头。 [27]
一八
从童年起,我就爱上她了;她的形象,
仿佛我心头的一座仙境似的城,
像水柱似的涌现、升起在海面上,
她是欢乐的家园,财富集散的中心;
她就像印记似的在我心头留存,
靠了奥特维、拉德克利夫、席勒、莎翁的笔; [28]
虽然她这么憔悴,但我们决不离分,
也许更亲密了,当她在患难的时期,
较之在她的全盛时代:那时她是一个骄傲,一个奇迹。
一九
她昔日的繁华,我还能够想象;
至于现在呢,这座城的风光气息,
也够我作这些冥想,够看,够思量;
她给予的也许多于我所期望和寻觅。
如果我的生命就像织成的缎匹,
上面也织着一些最欢乐的片断,
有些美丽的色彩,就取之于你,
可爱的威尼斯!时间麻痹不了某些情感,
磨难也不能使其动摇,否则我早已冷酷无言。
二〇
譬如那种“丹”枞,只因天性的缘故, [29]
越是在险峻而光秃的岩石上,越长得高,
生根在不毛的地方,下面没有泥土
支持它们抵抗阿尔卑斯山上的风暴;
它们的躯干越长越雄劲,不屈不挠,
嘲笑着那吼叫的暴风雨的来临,
它们身下高山为它们的挺秀而骄傲!
从不毛的、灰色花岗岩上获得生命,
它们终于变成参天大树;也是这样,人的心灵。
二一
人是能够忍受的;那痛苦的生活,
也能够把空虚而荒芜的心灵
当作生根的土壤;默默无声的骆驼,
驮着极沉重的负荷一步步前行;
狼一声不响地死去;像这些事情,
不见得没有深意;如果说它们是兽类,
低贱的畜牲,或者说它们野性未泯,
犹能忍耐而不畏缩,人比它们高贵,
理应具有耐苦的本领————其实立刻可以学会。
二二
一切痛苦能够毁人,然而受苦的人,
也能把痛苦消灭;结果总不外乎:
有些人产生了新的希望,振作精神,
回到原来的地位,以同样的意图,
继续纺织生命的锦缎;有的生趣全无,
弄得憔悴而阴沉,匆匆地夭折丧生,
随着他们所依靠的芦苇一起萎枯; [30]
有的皈依宗教,行善,作恶,劳碌,抗争,
完全由他们灵魂的本质来决定他们的浮沉。
二三
但常会出现一种兆头,像蝎子的刺,
看不大见,却是浸透了新的痛苦,
象征着那些正被压制住的愁思;
虽然它是微小得很,然而会给心窝
带回它竭力企求永远抛开的负荷;
也许,它仅仅是一阵轻轻的声音,
一片音乐声,初春,或是夏天的薄暮,
一朵花,一阵风,海洋,都能伤害心灵,
因为它触动了那条神秘地捆住我们的带电流的绳。
二四
我们不知其所以然,也不能明了
这心灵的闪电来从何处的云层,
只是重新受到刺激;而且也擦不掉
它留下来的创伤和黑色的疤痕,
它竟从我们所不提防的平凡事情
(那是我们万想不到的)重新唤起一个个
非咒文和祈祷所能降伏的魔影:
那些冷了的、变了的,或者早已殒殁;
所悼念、所爱、所失去的(真少!然而损失何多!)。 [31]
二五
但我的灵魂游荡着;我要它回来,
在朽腐堆中间沉思,自己也如一堆废墟,
站立在废墟中间;我想要从这所在,
追溯灭亡了的国家和埋葬了的荣誉;
这土地曾掌握莫大权威,在遥远的过去;
现在也最可爱,非他处所能比并,
永远是大自然的神工所使用的模具;
从这模型,冶铸成多少英勇的灵魂,
以及美好的、爱自由的,征服陆地、海洋的人们。
二六
都像国王似的公民,罗马的好汉!
从那时起直到如今,美丽的意大利!
你是世界的花园,是艺术和大自然
所能产生的一切集大成之地;
纵使你成了废墟,有什么可与你相比?
你的荒地比其他地方的沃野还富庶,
即使你的莠草和蒺藜也无不美丽;
你破碎的残迹就是光荣,你的废墟
披着一层纯洁的妩媚,那是永远不可能被抹去。
二七
月亮升起了,然而夜幕还未下降,
夕阳和她两个平分了整个的天空;
蓝色的弗里乌利山脉的高峰顶上, [32]
灿烂的晚霞像一片大海似的汹涌。
天上万里无云,而色彩变幻无穷,
西方,白日渐渐投进那“永恒的过去”,
而天上的色彩在那儿织成一道长虹;
另一方,在蔚蓝的太空中浮动徐徐,
是一弯柔和洁白的眉月,像一个幸福的岛屿。
二八
只有一颗星辰出现在她的身畔,
和她一起统治着半边可爱的苍穹;
可是另一边夕照之海还在翻卷,
它的波浪溅泼着遥远的拉新山峰, [33]
仿佛白日和黑夜两个还在争风,
直到造物把秩序端正;布兰塔河上,
浓浓的水悄悄流着,天上彩色缤纷,
投下新开的玫瑰似的紫色和芬芳,
漂动在她的流水上边,闪耀着亮晶晶的光芒,
二九
满河的流水反映着天空的容貌,
彼特拉克墓
天,降临到水面上,从无穷的杳冥;
这一切,从上升的星到艳丽的夕照,
织成了一幅五光十色的神奇绣锦;
然而变了,变了!一块幽暗的阴云,
像大氅似的盖上山峦;奄奄一息的白日,
仿佛海豚的将死,每一阵的苦疼,
使它变换一种颜色,直到气绝而死;
最后的颜色最美,一切变成灰暗,当它退去时。
三〇
在那叫作亚桂的小村里,有一座古坟, [34]
那是一具石棺,几根圆柱将它抬高;
在里边安卧着的是洛拉的爱人;
熟悉他幽婉的哀歌者都来凭吊,
因为他们无不为他的天才所倾倒。
他创建一国的语言,促使他的国土
挣脱了那野蛮敌人的沉重镣铐;
他灌溉着与他的爱人同名的树木, [35]
用了诗的泪水;于是他就成了著名的人物。
三一
他的遗骨保存在亚桂,一个山村;
在那里,他度过了他晚年的时光,
像夕阳堕入幽谷。村民们引以为荣
(这感情是朴实的;他们值得赞扬),
当他们引导着异乡的来客去瞻仰
这位诗人遗留下的住宅和坟墓;
那么简单纯朴,令人崇敬、神往,
引起同他的诗篇相调和的感触,
远胜过为他造起高大的庙堂、金字塔般的建筑。
三二
他居住过的这闲雅安静的小村,
那模样仿佛就是一个退隐之地,
专为了那些领悟到人生有限的人,
因为幻灭的希望向着他们追击,
他们来到苍翠的山岭深处躲避;
热闹的城市离这儿已很遥远,
那隐约的远景如今已无能为力,
因为它们再也不能对人施以诱骗;
而一轮红日的光芒赐予我们假日,充分悠闲。
三三
它照亮了树木花卉,照亮了山峦,
使潺潺的溪水反射出光彩煜煜,
悠闲的时光带着一种沉静的慵懒,
像溪水一般明净,在溪边悄悄流去,
虽然像是疲乏,实际上大有含蓄;
如果说我们在社会上学习怎样谋生,
那么孤独应该给我们死的教育;
孤独中没有阿谀者;虚荣无隙可乘,
一个人在独处的时候,须同他的上帝斗争。
三四
或许是跟魔鬼作斗争,它们破坏 [36]
塔索的囚室
冷静地思考的力量,而且来势汹汹,
吞吃一些忧郁的灵魂————他们脾气古怪,
从早年起就有了多愁善感的心胸,
总是喜欢蹲在黑暗和沮丧之中,
认为自己的苦痛是永远难以消除,
那便是他们的不可摆脱的命运;
魔鬼把太阳变成鲜血,地球变成坟墓, [37]
把坟墓变成地狱,而地狱比原来的还要恐怖。
三五
费拉拉!在你荒草丛生的宽阔街上 [38]
(这些整齐的街道,竟变得这么荒芜),
那光景仿佛在叱骂着往昔的君王
住的宫室,也像是对艾斯特家的咒诅; [39]
在你的城墙中,这个古老的家族,
曾世代保持着势力,仗着小小权势,
一时像恩人,一时像暴君般残酷,
喜怒无常地捉弄着那些文人雅士,
虽然他们头上的桂冠,以往只但丁戴过一次。
三六
塔索使他家光荣,也使他家羞愧;
听听他的歌声,再去看看他的牢房!
可知托尔夸托的名誉不是容易得来,
阿方索曾把诗人禁锢在什么地方。 [40]
卑劣的霸主妄图使那受辱的心灭亡,
他把它投入牢笼,企图使它变成
和那牢狱中的所有疯狂者一样;
但他荣誉的光芒终于驱散了乌云,
永不暗淡地辉耀着,而且使得他的姓名
三七
永远赢得同情之泪,受到赞颂;
而你的姓名将在遗忘中腐烂、发霉, [41]
掉进肮脏东西充塞的阴沟之中,
尽管你夸耀门第,你的名字变成泥灰;
要不,也只因为你曾经对他犯了罪,
想起你小人的恶毒,才轻蔑地提及。
你还剩下什么,失去了荣华富贵!
阿方索!如果你出来在另一个境地,
你实在还不配给你的被害者做奴隶!
三八
你,只知吃喝,活该受人轻蔑,
像畜牲似的死掉,所谓聊胜一筹,
也只是你的巢穴比猪圈大些好些!
他呢,一圈光辉环绕在皱的额头,
现在更灿烂得耀目,使所有敌人俯首,
睁不开眼睛:不论是那个布瓦洛, [42]
还是克罗斯加学院里的那些学究; [43]
布瓦洛攻击一切诗篇,只要胜过
他本国的那种读来结结巴巴、乏味透顶的诗歌!
三九
安息吧,被损害的托尔夸托的阴灵!
他老是受攻击,不论生前或死后,
错误的批评家向他发毒箭,虽然射不准;
啊,你是近代诗坛上不可超越的泰斗!
世上每年会诞生千千万万人口,
但人海中要产生一个你似的巨匠,
却不知还需要过多少代,多少年头,
即使芸芸众生把他们的暗淡光芒
聚集起来,恐怕也还是不能成为一个太阳。
四〇
但你祖国已产生一些人物,在你之前,
他们也是光芒万丈,同你差不多:
细述地狱和颂赞勇士的诗人。最先,
那托斯卡纳巨匠写了《神曲》的诗歌, [44]
之后,是那南欧的司各特,他的著作, [45]
不逊于那佛罗伦萨人,美丽的诗行,
出神入化,他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
同那北方国家的阿里奥斯托一样,
爱情、战争、罗曼斯和侠义事迹,是他所吟唱。
四一
阿里奥斯托的胸像曾遭到雷轰,
闪电击坏了他头上铁塑的桂冠;
但不吉的雷神这样做并非不公允,
因为真正由光荣编织成的花环,
必须是用“避雷之树”所长的叶瓣, [46]
假造的东西却只会污损他的眼鼻;
倘愚昧的迷信以为是不幸的征象,
那就告诉他们:任何东西遭雷殛,
就变得圣洁;他的塑像已加倍地神圣无疑。
四二
啊,意大利,意大利!美丽的地方; [47]
但是你现在和过去灾难的祸根,
就是你天赋的美质,美是你的致命伤;
耻辱在你可爱的额上划下悲哀的皱纹,
你的史册是火焰般的字句所写成。
上帝呵!意大利是不必这么妩媚,
只要归真返朴,要不就变得更强盛,
能挽回你的权利,吓退那些盗匪,
他们总是使你流血,喝着你洒下的伤心之泪;
四三
那么你就很威武,没人敢觊觎,
可以安宁无忧:那腐蚀性的美点,
也不会再使你为之懊伤忧虑:
敌人不会从阿尔卑斯山的山巅,
潮水般泻下来;许多国家不敢派遣
野兽似的大军来掠夺你,在波河之滨,
狂饮血的河水;也不必以外人的刀剑
作为你可悲地自卫的武器,不论输赢,
你总是逃不过做友人或仇敌的奴隶的命运。
四四
那罗马超人的朋友经过的航线, [48]
我也走过几次,当我少年时浪游;
那时顺利的风推送着我的帆船,
船儿掠过蔚蓝色的海面,像头海鸥,
于是迈加拉就出现在我的前头,
埃伊纳在我后面,比雷埃夫斯在右方,
科林斯在左边;我躺卧在船首, [49]
向着所有这些城市构成的废墟眺望,
所看到的光景,就像他当年所见的那么凄凉;
四五
因为时光老人并没有把它们重建,
只在破残的旧址上增添许多陋屋;
它们涣散了的光芒的最后一线,
以及它们消亡了的威力的破残遗物,
因而显得更可爱,也显得更凄苦;
那罗马人当年就看到这些坟冢,
这些城市的废墟,使人伤心恐怖;
他所写的信札侥幸地得到保存,
上面就记述着从这样的旅行中得来的教训。
维纳斯
四六
他的信在我面前;而我的稿纸上,
除了那些国家(他伤悼它们的死去,
我也曾为它们死寂的凄凉光景悲伤),
又添上了他的祖国所变成的废墟; [50]
他凭吊的废墟依然,但现在,吁!
罗马————罗马帝国,已经向风暴屈膝,
变成同样的死灰,同样的漆黑空虚,
当我们经过她巨大的骨骼旁边时,
她像是另一个世界留下的依然带着微温的骸尸。
四七
然而,意大利啊!在其他所有国土,
应该而且会响起为你鸣不平的呼声;
你是艺术之母,也曾是军事之母;
你保护过我们,如今还指引着我们; [51]
你是我们宗教的源泉,九洲万国的人
向你膜拜,因为你掌握着天国的锁钥!
欧罗巴,悔恨着它自己弑亲的罪行, [52]
它将阻遏野蛮人的浪潮,使其退却,
它将救助、支援你,然后求得你的饶赦和谅解。
四八
但阿尔诺河带我们到了美丽的白城边,
那些仙宫般的建筑有更柔和的风度,
那儿坐落着艾特鲁里亚的雅典; [53]
为群山所拥抱的她丰产着五谷、
醇酒、油脂,这儿的生活快乐而富足,
丰饶之神笑逐颜开举起满满的酒杯;
微笑的阿尔诺河流过这一片沃土,
它两岸曾诞生现代商业的繁荣富贵,
那时被埋葬了的学术复活,迎接新的旭日光辉。 [54]
四九
那儿,还有一个石雕的女神流露着爱, [55]
使她的周围漾溢着美的气氛。
我们如闻芬芳香味,看着她的姿态, [56]
也就染上一点儿仙气;天国的门
已经半开了;我们站在圣殿之中,
从她的身躯,从她的脸容,我们领悟:
实体会消灭,而心灵能巧夺天工;
愚蠢地崇拜偶像的古人,我们羡慕,
因为他们的灵感竟能塑造成这样一位人物。
五〇
看了雕像,四顾而不知身在何处,
美使人眼花缭乱、如醉似痴,我们的心
陶醉、晕眩到极点;成了永久的俘虏,
在胜利的艺术之战车上被绑得紧紧,
呆呆站着不能动弹,想走开也不成。
去你的吧!何需用什么术语来讲,
不像市场上俚俗的切口谁去听,
凭“内行”欺骗笨伯;我们自己有眼观赏:
它有血液、呼吸和脉搏,真不愧得到牧人的褒奖。 [57]
五一
你就带着这副神态会见帕里斯?
也许是同那更幸福的安基塞斯相见? [58]
或者你以十足的女神的丰姿,
出现在给你征服而倒下的战神跟前? [59]
他躺在你的膝上,仰望着你的脸,
就像注视着一颗星似的注视着你,
他吻你可爱的颊,而你燃烧着的嘴尖,
被岩浆般的吻所熔化,像水流出瓮里,
把吻的岩浆倾注到他的额角、嘴唇、眼皮!
五二
情意脉脉,在无言的爱情中沉浸,
要让这种感情充分地流露或激动,
势必放弃他们那种十足的神性,
因而神寄托于人的外形;而人的一生中,
也有神一般光辉的时刻;但尘世的牢笼
囚禁我们;打破它们吧,不须惆怅!
我们能召回这类情操,而且创造成功
(凭着有过的或者可能会有的形象)
那种化为你的雕像的东西,它像天上神仙下降。
五三
还是留待那些硕学而高明的专家,
留待真正的艺术家和冒充的内行,
来发表高论,看他们鉴赏家阁下,
怎么欣赏优美的曲线和丰满的形象,
让他们来描述不可描述的模样,
但我不愿意他们用俗不可耐的口吻,
搅混美的形象长存的记忆的池塘,
池水平如镜,反映着最可爱的梦境;
梦境从天上降临,照耀着我们灵魂的底层。
五四
在那神圣的圣塔·克罗采寺庙里, [60]
圣塔·克罗采寺庙
埋葬着使这座教堂更加神圣的尸骨,
这些尸骨本身就是不朽的东西;
虽然那儿除了历史以外,再无他物,
虽然无非是巨人崩逝后所化的灰土,
无非是几位早已倒下了的巨人;
这儿埋葬着亚尔菲里、米盖朗基罗, [61]
还有爱好星辰的伽利略和他的苦辛; [62]
这里,马基雅维利的骸骨也回到产生他的土地怀心。 [63]
五五
这四颗心灵,就和四大元素一样, [64]
能够供你创造新的事物,啊,意大利!
时光老人,他虽然在你的皇袍上,
留下了一万条刀痕,冤屈了你, [65]
然而不会,也从来没有让其他土地
发生从废墟里飞出天才的这种奇象;
神圣精神依然蕴藏于你的尸体,
使你闪耀着光芒万丈的复活力量;
今天的卡诺瓦,天才就不逊那些古代的巨匠。 [66]
五六
但那三位艾特鲁里亚巨人何处安息?
但丁、彼特拉克和那位散文诗翁, [67]
他才能也不差,创作了一百个爱情传奇,
他们的骸骨不论生前或进入墓中,
都与我辈凡夫俗子的大不相同,
他们长眠在哪儿?他们已经化为寒灰,
然而他们祖国的大理石却无动于衷?
她的大理石产地没有雕一座像的石块?
难道他们没有把她当作母亲,投入她的胸怀? [68]
五七
忘恩的佛罗伦萨!但丁离开你远远,
就像大西庇阿,埋葬在愤怒的海滨; [69]
你的党派纷争,那祸害甚于内乱,
放逐了伟大的诗人,但是他的姓名, [70]
将永远受党人的后裔之后裔尊敬,
然而太迟了,只有徒然地悔恨惋惜:
彼特拉克头上的桂冠是光荣得很,
但那些桂叶却生长在异国的土地, [71]
他的一生、荣誉、坟墓(尽管遭翻掘)全不属于你。 [72]
五八
薄伽丘把自己的遗骸交给故乡; [73]
他是否同该地的先贤们为伍,
这托斯卡纳语言之父,让人在他墓旁,
常常来诵读铿锵而庄重的安魂赋?
他创造的语言是音乐,讲时像歌讴,
是诗的语言。然而不;甚至他的墓地
也被盗掘,而横遭野狗的欺侮,
竟没法和普普通通的死者在一起,
但并不要人叹息,因为墓碑说这儿埋着僧侣之敌!
五九
圣塔·克罗采寺庙缺少这三位巨匠。
但更加闻名于世,就为了这个缺陷;
也像恺撒的行列没有布鲁图的雕像, [74]
罗马反而对她最优秀的儿子更怀念。
不朽的流亡者在你苍老的海滨长眠,
拉韦纳,你垂危帝国的堡垒!你有福, [75]
你受到崇拜。那小村子亚桂在山间,
也骄傲地珍藏着她的诗人的遗物,
而佛罗伦萨徒然要求放逐的死者回来,她在哀哭。 [76]
六〇
她的以宝石建造成的许多墓茔, [77]
用斑岩、碧玉、玛瑙,精工堆筑,
五颜六色的宝石和大理石所砌成,
有何意义,掩藏着铜臭爵爷们的尸骨?
在破晓时分星辰下闪光的朝露,
使覆盖死者的绿草散发出清香,
如果死者的名字说明这是缪斯的墓,
人们一定恭敬地轻轻踏在露珠上,
决不像任意踩踏王公贵卿坟墓上的石板那样。
六一
在阿尔诺河畔的最高贵的艺术宫, [78]
还藏着许许多多珍品,悦目赏心;
琳琅满目的雕像和画幅在争雄,
惊人的艺术品说不完,我可是很少意兴;
与其在艺术馆,宁可在旷野和山岭,
因为我更爱同大自然打成一片:
虽然一件神圣的艺术品使我崇敬,
但那光采总超不出我想象的界限,
因为我的灵魂有着另一种不同的习惯,
六二
另一种不同的习惯。沿着特拉西梅诺湖, [79]
在那小径上————罗马军曾在此被击溃,
由于轻举妄动————徘徊,我觉得更自如;
因为这儿,那迦太基人的好战部队,
仿佛出现在我眼前,当他用计包围
罗马军,使他们陷入湖山间的困境,
但被围者竟鼓足了勇气,视死如归,
溪水因他们的鲜血而泛滥、涌迸,
流过酷热的原野,那上面堆满着战死的士兵,
六三
像一大片森林,被山风连根拔起,
就有这般激烈,当年的战争风暴;
杀气腾腾的人们除了狠狠地杀敌,
啥事也不理会,失去一切的知觉,
甚至没感到他们的战场在动摇! [80]
谁也不觉严厉的大自然在脚下摇震,
它张开大口,要把战死者囫囵吞掉,
让大伙儿一齐埋葬于一个巨坟,
这就是两国相争时彼此间你死我活的仇恨!
六四
大地之于他们像一艘船,颠簸辗转,
要把他们送往永不能归的冥域;
他们只见海洋,无暇顾及他们的船
在航行和动荡着;大自然的法律,
对他们不再生效,他们毫不畏惧,
虽然恐怖弥漫,当山岳抖颤,鸟雀逃亡,
为了避难而窜入高空的云层里去,
抛弃摇摇欲坠的巢;喘息的原野上,
吼叫的牛群匍匐着;人心恐慌至于无可名状。
六五
今天的特拉西梅诺光景已不像那时候;
她的湖面上仿佛涂抹着一层银,
原野不受谁的蹂躏,除了和蔼的锄头;
她古老的树木生长得密密层层,
同当年堆积的死者一样数不清;
只有一道小河,它有浅浅的河床,
因当年的流血而取了血的名称;
“血之河”这名字告诉你,在什么地方, [81]
战死者的血液曾染红伤心的流水,也浸透土壤。
克利通诺神庙
六六
然而你,克利通诺,你的流水甘甜, [82]
仿佛最灵活的水晶;这优雅的去处,
曾有水仙女出没,她常来照看芳颜,
洗濯裸露的四肢;你哺育两岸沃土,
盖满绿草如茵,那儿有乳白的牡犊,
徐徐食草;温柔流水的最纯洁的神,
再没有比你更洁净,更安宁而静默!
屠夫们未敢亵渎这圣洁的水滨,
因为这儿是妙龄少女们的浴池和妆镜!
六七
在一片缓坦地倾斜的小山坡之上,
就在你的快乐的河岸的一边,
有一座小巧玲珑的、静寂的庙堂, [83]
它保持着对你的记忆;在它下面,
河水悄悄地流着;闪着耀眼的鳞片,
鱼儿常常跳出河心,它们任性嬉耍,
居住在你深底水晶般的宫殿;
偶尔水上漂浮着一朵盛开的莲花,
在河水较浅处,那儿流水在滔滔不绝说着话。
六八
切莫不加赞美就离开这儿的神! [84]
如果一阵特别温和的清风迎面吹来,
就是他的赏赐;如果在他的河滨,
你发现草儿青青的格外可爱的所在,
如果风景的清新和明媚使你胸怀
感到凉爽,用大自然的圣水暂时洗掉
沾在心头的劳苦生活的尘埃,
那么,你必须颂赞他,用默默的祈祷,
感谢他使你在这儿一时忘却了种种的烦恼。
六九
水的怒吼!滚滚的激流把岩石磨损, [85]
威里诺河从险峻的山上冲泻而出;
水的倾奔!电光闪掣似的神迅,
一落千丈的瀑布震撼着无底的幽谷;
水的地狱!它们咆哮,呜呜地哀哭,
在无穷的折磨中沸腾;从这深窖,
水的“弗勒吉东”,水冒出剧痛的汗珠, [86]
在深渊四壁黑玉似的岩石边缭绕,
岩石以残酷可怕的态度从四围紧紧地环抱;
七〇
又变作湿淋淋的水花喷上天去,
然后化为不停的倾盆急雨下降,
周围密布着云块,降下蒙蒙细雨,
四月永远留驻在近旁的大地上, [87]
给它盖上一片葱绿;啊,渊谷深万丈!
那个巨大的精灵,昏乱地来回跳纵, [88]
在岩石之间,向着岩石猛烈地冲撞,
山崖在他凶狠的脚步下破碎、裂崩,
竟不得不豁然露出一个极其可怕的漏洞,
特尔尼瀑布
七一
放走奔腾着的巨流;这瀑布,
与其说是许多河流的起源,
它们汹涌而蜿蜒曲折地冲出溪谷;
倒不如说它是诞生海洋的源泉,
剧烈的阵痛把海洋压挤出山峦,
像婴儿挣扎着从母亲的子宫落地;
回头看呀!它就如永无休止的时间,
要冲过、压倒它遇到的一切东西,
它以恐怖来取悦我们————这瀑布真是无与伦比,
七二
美丽得可怕呵!然而在它的边缘,
在灿烂的晨曦下,从左方到右方,
一道虹霓端坐,在地狱恶浪之畔,
它像希望女神躺在临终的床上,
周围的一切被狂暴的激流所毁伤,
但它用的是最好的染料,永葆清新,
因而它的色彩是那么鲜艳而辉煌;
对着这一幕凄惨的、受尽折磨的情景,
它又像一位女郎守着疯了的爱人,终不变心。
七三
又来到树木繁茂的亚平宁山上,
对这阿尔卑斯的孩儿,我也许更敬重。 [89]
如果没见过比它嵯峨的它的爹娘,
在那边,更艰险的高峰上长着巨松, [90]
冰山突然崩裂,声如巨雷般轰隆。
而且那巍巍的少女峰我曾经见过, [91]
从未被人践踏的白雪盖住她的山峰;
我也曾遥望和近看灰白色的冰河,
在荒凉的白山;可怕的雷山,我在卡密拉时曾听说 [92]
七四
“阿克罗塞朗宁”是它原来的名字; [93]
在帕纳萨斯山上我看见翱翔的鹰,
仿佛那地方的追求荣誉的神祇,
它们永远向着更高的高空飞行。
我见过艾达山,用特洛伊人的眼睛; [94]
亚陀斯、奥林帕斯、阿特拉斯、埃特纳等名山, [95]
都雄伟得使这亚平宁显得稍逊一等,
除了孤独的苏勒克蒂山,虽然它顶尖 [96]
已无白雪覆盖,而须靠那罗马抒情诗人的诗篇 [97]
七五
来引起回忆;它突起在平原中心,
像一个行将破碎的浪头,忽然矗立,
凝结不动了;谁如果有这种心情,
不妨搜索一下读过的诗篇的记忆,
背诵古典作品中的语句,心旷神怡,
用拉丁文的回音唤醒沉睡的山谷;
我实在太憎厌,在我的少年时期,
为了这位诗人,而把枯燥的课本死读,
逐字逐句地强记在心,所以现在我愿意记述
苏勒克蒂山
七六
关于当年那每天做功课的回忆,
那种折磨人的背诵使我痛苦不堪;
虽然时间教会我咀嚼那时学的东西,
但对于这一套,我少年时太不耐烦,
早已造成了我根深蒂固的成见,
因为当我的心灵还不能自由爱好,
这些诗篇就反复读得失掉新鲜,
现在我再也无法恢复健康的感觉,
而当时产生的厌恶它们的念头,却至今难消。
七七
那么,再会吧,贺拉斯;我这么恨你,
并非你的不是,倒是我的过错;
该死的是虽懂而不欣赏你流畅诗艺,
虽能体会而总不爱好你的大作;
尽管你的作品教育意义最深不过,
反映生活的真实,尽管你的艺术空前,
没有更高明的讽刺,因为你的歌
激发良知,触动而不伤害被感化的心弦;
那么就在苏勒克蒂山上,我向你道声再见。
七八
啊,罗马,罗马,灵魂的城!我的国土!
那些灭亡了的帝国的孤苦的母亲,
心灵的孤儿们必然会向往您处,
而且要按捺住他们心中小小的苦闷;
算得什么呢,我们的苦痛和不幸?
你们看这儿的杉柏,听枭鸟悲啼,
在坍塌的宫廷和庙堂的步阶上缓行,
你们呵,你们的痛苦是短暂而轻微!
我们脚下是一个世界,它像我们的躯壳,孱弱无力。
七九
许多古国的尼俄柏!失去了冠冕, [98]
站在这儿无言地伤悼,她伶仃孤苦;
一个空的骨灰瓮捧在她瘦削的两手间,
神圣的骨灰早已飞散,里面空洞无物:
西庇阿的墓穴里已经不剩尸骨; [99]
里面已空空洞洞,没有英雄长睡,
他们都不在了;啊,古老的台伯河,
你是否流过一片荒凉的大理石堆?
啊,掀起你黄色的浪涛吧,遮盖她的困苦伤悲!
八〇
哥特人、基督徒,战争、水火、时间,
使得这七座山的城市豪气销磨;
她眼看自己的荣誉像晓星般隐敛,
凯旋的战车爬上卡皮托尔去的道路, [100]
现在让番邦的王爷骑着马儿奔波;
远远近近,神庙和宫殿倾圮不留遗址;
一片废墟!这漆黑一团中,谁能摸索,
把微弱的灯光投向瓦砾和残石,
然后若有所悟地惊呼:“这儿曾是,或者就是……?”
八一
漫长岁月的隔阂和黑夜之女“蒙昧”,
使我们好像陷进了双重的黑暗,
我们只得瞎摸,迷失,因为四周漆黑;
星座有星座表,航海有航线的图卷,
知识之神把它们摊开在她的身畔。
但罗马却像一片沙漠,我们寻找,
被记忆碰得跌跌撞撞,头晕目眩,
我们一时拍手欢呼:“找到,找到!”
其实那只是废墟的海市蜃楼出现在我们周遭。
八二
呜呼,罗马,崇高而光荣的古城!
三百次胜利!还有那难忘的一天, [101]
那时布鲁图赢得了荣誉和名声,
他的匕首战胜了征服者的宝剑!
呜呼,杜利的口才,维吉尔的诗篇,
李维绘影绘色的史册!但这些东西, [102]
却会使她复活;其他一切都要朽烂;
但我们再看不到,罗马,你在自由的时期,
两眼闪射出炯炯光采的模样了,呜呼,大地!
八三
啊,你的战车下转着幸运的轮子,
胜利的苏拉!你先征服了敌国, [103]
而来不及觉察你自己犯的过失,
那是多么严重;待到你终于收获
隐藏在人们心胸中的仇恨的恶果,
你的鹰鹫已翱翔在俯服的亚洲上空;
你毕竟是罗马人,虽然你手腕很泼,
摧垮元老院,因为尽管你罪孽深重,
你到底放弃了不寻常的皇冠,带着自咎的笑容;
八四
抛弃独裁者的花冠;但你岂能预见,
有一天,那使你出人头地的力量,
会萎缩成什么?罗马竟这么可怜,
会被外国人欺压成这副狼狈模样?
罗马被称为不朽之城,她养兵千万,
只是为了去征服他国,她傲慢的魔影
遮住了大地,永远张着神速的翅膀, [104]
直到征服了天涯海角,远远近近;
唉,到哪里去了呀,她往昔的全能的威名!
八五
苏拉是第一个胜利者;在我们的国土,
却要数最贤明的篡位者克伦威尔, [105]
他也逐散了元老院,这不朽的叛徒!
而且送皇帝上断头台,推翻了皇椅。
请看一个人要逞雄一时和扬名后世,
须犯多大的罪孽!但从他的遭遇,
可见冥冥中的命数:在同一个日子里,
他获得了两次胜利和撒手死去:
获得天下和比获得天下更幸福地进入地狱。
八六
在同一个月份,依然是在第三天,
上苍温和地把他请下权力的交椅
(以前的日子就只差给他戴上王冠),
而让他回返到他出生的泥土里;
幸运之神不是已经很明白示意:
荣誉、权力和一切我们认为可爱,
而促使我们去苦苦追逐的东西,
都不及坟墓的快乐幸福,在她看来;
人的命运会多么不同,如果对这些也如此看待?
八七
然而你倒还存在,令人生畏的石像, [106]
保持着你赤裸而威风的神情!
在刺客们的吆喝声中,你瞠目而望,
在你石座下的血泊中,恺撒死于非命,
披着“托加”的死者还威严得很, [107]
卡皮托尔山之狼
这是伟大的天后涅墨西斯,人神共畏, [108]
她放置在你祭坛之前的一件礼品!
他和你不是都逝去了么,啊,庞培?
你们是曾战胜无数帝王的英雄?还是傀儡?
八八
还有你,罗马的乳娘!罗马的乳娘! [109]
有着黄铜ru头的母狼,你遭过雷打,
曾以尚武的乳汁哺人;你依然无恙,
且成了古典艺术品,站立于那座大厦;
你是那伟大的创建者的母亲,他,
吸到一颗强大的心,从你粗大的ru头;
你遭到了约夫大神无形剑的砍伐, [110]
雷火烧黑了你的四肢————你是否
忘了你的爱儿呢?是否还保护你不朽的幼兽?
八九
你还保护着他们;但你的乳婴死光,
那些铁汉;而世界已从他们的墓穴
兴建起一座座的城市。人们模仿
自己所害怕的那一套,而流着血, [111]
走着同样的道路,征战、厮杀、侵略,
只是不如前人了,大有虎犬的差异;
到如今,还没有谁可与你的儿子并列,
除了一个虚荣的人,他还未进入墓地, [112]
然而已经被他自己所毁,成了他奴隶的奴隶。
九〇
他是有名无实的统治者,一个傻子,
冒牌的恺撒之类;他步古人后尘,
以差得很远的步伐;那罗马人的心思, [113]
却不这么世俗,他有更炽烈的热情,
然而也有更强的判断力,头脑冷静;
他还有一种本能,那可非同一般,
弥补如此温柔而豪迈的脆弱心灵;
他一时像阿尔西德斯,拿着纺纱杆, [114]
拜倒在克娄巴特拉的石榴裙下;一时英雄好汉,
九一
说过“我到,我见,我胜!”这句豪语, [115]
然而那另一个,也许能制服他的鹰隼,
像受役使的猎鹰,作高卢军的前驱,
他又的确指挥有方,屡屡建立战功,
但他心情古怪,听不见自己思想的活动,
没有自知之明,像一只聋了的耳朵;
他唯一的最弱的弱点,就是爱虚荣,
野心勃勃而骄憨————他追求些什么?
他能公开宣布吗?能否说出他的愿望和企图?
九二
他要占有一切,否则宁可灭亡;
安静地等待进入坟墓,他更不甘休。
但不消几年,他就得追随那些帝皇,
我们脚下的帝皇。征服者造凯旋牌楼,
难道就为了这种结局,这种报酬!
而且使大地的血泪千古不绝地汹涌。
成为世界的洪水;找不到栖身的方舟,
不幸的人类;潮水一次比一次更凶,
退去只为了重新泛滥,天啊,快露出你的彩虹! [116]
九三
从这贫瘠的生命能收割到什么?
我们的感官狭隘,理智又软弱无力,
生既有涯,真理像埋在深渊的宝物,
习俗最荒谬的标准在衡量一切东西;
因袭的见解有无限势力,它把大地
整个儿用帷幔笼罩,处于黑暗梦境,
以致是非不分,人变得消沉萎靡,
唯恐自己的判断有太强的理性,
把自由思想当作犯罪行为,总嫌地球上还太光明。
九四
他们就这样滞缓而悲惨地慢步走,
从父到子,一代比一代更加朽衰,
还要拿自己被蹂躏的本性来夸口,
死了又把世袭的暴戾遗传给下一代,
天生的奴隶,啊,他们是多么痴呆,
为羁绊,而不是为自由,才厮杀作战,
像古罗马的角斗士,作流血的竞赛,
前仆后继,在同一个竞技场上蛮干,
虽然眼看伙伴倒下,像同一棵树落下的叶瓣。
九五
我不谈人类的信条————它们存在于
人和上帝之间;我谈的事却随时可见,
被确认和人所共知,而且被容许;
身受二度压迫的我们身上的锁链, [117]
以及暴君统治的居心,明目张胆,
地上统治者的法令;但他们和他比,
却有虎犬之别;使傲慢者献上奴婢嘴脸,
震撼得他们不能再酣睡于皇椅,
即使这是他铁腕的全部作为,已是万分光荣的业绩。
凯西拉·梅戴拉墓
九六
莫非暴君都非由暴君来征服不行,
而自由却没有一个卫士或儿女,
不能像哥伦比亚那样产生这类人, [118]
当她像武装的女神帕拉斯似跳出? [119]
难道那样的心灵必须在荒野上培育,
在原始林中,在吼声隆隆的瀑布旁,
大自然含笑抚育华盛顿的草莽深处? [120]
难道大地腹中再没有这种苗秧,
还是因为欧罗巴没有培养这种人物的土壤?
九七
但法兰西喝醉了血,呕吐出罪行,
她的狂欢节成为自由事业的致命伤,
无论是在什么时代或什么国境;
因为我们所目睹的恐怖的时光,
还有卑劣的野心(它造成铁壁铜墙,
使人类无法趋近自己怀抱的宏图),
还有那幕无耻压轴戏,出现舞台上, [121]
都成了永久奴役制的借口;这制度,
要人类再度沦落,要摧残人类的生命之树。
九八
但自由啊,你的旗帜虽破而仍飘扬天际,
招展着,就像雷雨迎接那狂风阵阵;
你的号角虽已中断,余音渐渐降低,
依然是暴风雨后最嘹亮的声音。
你的花朵凋谢了,树干遍体伤痕,
受了斧钺的摧残,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但树浆保存着;而且种子已入土很深,
甚至已传播到那北方国家的土地上; [122]
定会结出不那么苦的瓜果,逢到较和煦的春光。
九九
有一座古时候留下的阴森的圆塔,
碉堡似的巩固,有着石砌的围墙,
仿佛阻挡着一支向它进攻的军马,
虽然只留下一半雉堞,还那么坚强,
它墙上爬满常春藤,已有两千年久长,
那是永恒的花冠,它的绿叶簌簌,
戴在被时间所摧毁的一切头上;
这是什么坚牢的堡垒?紧紧地封住,
隐藏着的是什么珍宝?却是一个女人的坟墓。
一〇〇
但她是谁?这位死者中间的贵妇,
配做君王的甚至罗马人的妻子? [123]
葬于宫殿似的陵墓?她是否美丽贞淑,
她生育了怎样一些英雄豪杰的儿子?
有没有生过女儿,遗传她的美质?
难道她没受到这样的妇人应受的尊敬?
她怎样生活,怎样爱,又怎样老死?
普通的遗物甚至在此腐烂也不相称。
但她不是被显赫地葬在这里,纪念她非凡的运命?
一〇一
她爱自己的丈夫,像有些女人;
还是爱别人的丈夫呢?因为从前也有
这类事故,根据罗马的史籍载称:
她是科涅莉亚型的贤妻良母, [124]
还是像那漂亮的埃及女王,浪漫轻浮,
耽于淫乐————或者她目冶荡如仇訾,
坚持那道德的完善?她是否很温柔,
动辄钟情,或者她有着足够的理智,
不让爱情来骚扰,因为爱情总难免引起忧思?
一〇二
也许她早殇:遭到不幸的折磨,
厄运比压在她柔弱遗骸上的墓石还重,
一块愁云将她的花容月貌盖没,
一片阴郁的雾出现于她黑的眼瞳,
预示着上帝赏赐给他宠儿的命运————
夭亡;然而这些却使她的模样
像艳丽的夕照,而且以“消耗热”的红晕
(即死者的引路星希斯贝鲁斯之光) [125]
照耀在她那枫叶般绯红的、痨伤的颊上。
一〇三
或者享尽天年,寿命超过她的美貌、
亲族和儿女的寿命,她银发披肩;
也许这些银发又会使人联想到
过去某一件事,这事发生的那一天,
秀发被编成辫子,全罗马都歆羡, [126]
赞叹和争看,她的婚礼行列多豪华,
她模样多可爱;但岂不猜想得太远?
我们只知死者是罗马富翁之妻梅戴拉,
你看他为她感到多大的骄傲呀,他是多么爱她!
一〇四
我自己也不懂何以要站在你前面,
仿佛我认识那长眠在你里边的人,
坟墓呵!过去的日子在我眼前再现,
响着一片回忆的音乐,虽然那乐声
已经变换了,而且音调庄严深沉,
像云层后隐隐雷声,在远风中消失;
但我愿长久坐在这石墓边,藤萝掩映,
直到我的心头,在激动不堪时,
浮现出毁灭之神留下的破船上依稀的影子;
一〇五
用那些抛弃在海边岩石上的破木块,
我能给自己造一艘希望的小船,
再一次去跟那波浪滔天的大海,
去跟那永不休止的海潮的呼啸决战;
怒吼的浪潮冲击着那孤寂的海岸,
而我过去所恋的一切已在那儿沉浸。
但如果我真能拾取到足够的木片,
造成简陋的小舟,又向哪里航行?
没有家、希望或生活来召引我,除了眼前的情景。
一〇六
那么让狂风怒号吧!它们的呼啸
此后将成为我的音乐,在夜晚,
风声中间还将夹杂着枭鸟的啼叫,
枭鸟叫着,就如我现在听到的一般,
在“黑暗之鸟”们的老家,朦胧昏暗,
大眼睛炯炯发着灰色的光,张着翼翅,
它们不停地啼叫着,互相应答呼唤,
在帕拉坦山上,面对着祭坛如此, [127]
我们小小的悲哀算什么?罢了,不谈个人琐事。
一〇七
无数的野草、墙花、常春藤和丝杉,
交织在一起,昔日的华屋被土山堆压,
拱门倾圮,圆柱的断片东抛西散,
屋顶塌下的厅室;一幅幅的壁画,
在阴湿的地穴中霉烂,在那底下,
罗马公所
谁也说不准;考古家研究结果说是古城。
看这皇家的山吧!这便是帝皇下场的光景。
枭鸟睁开眼,还道是在夜深时分。
这儿是庙宇,是温泉,还是巨厦?
一〇八
从人类的所有故事可找出一个道理;
兴亡盛衰,无非是旧事的轮回和循环:
先是自由,接着是光荣,光荣消逝,
就出现财富、邪恶、腐败,终于野蛮。
而历史,固然它的典籍烟海般浩瀚,
其实只一页,此情此景即是极好的记录,
这儿,奢侈的暴君统治曾网罗收藏
凡是喉舌所要求,耳目心灵所贪图
的一切珍宝、一切快乐。再也不必评述,
一〇九
只须走近来,羡慕,欢腾,鄙视,大笑,
哭泣,因为此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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