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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欲望与幸福最新章节!

    一、世界的空虚

    二、人生的困惑

    三、超越生命

    四、生命的永恒

    一、世界的空虚

    寻求世界活动的根源,深切和敏锐地看出了一切存在与活动原是由于意志本身不但有着经验的内容,也有着本体的意义。如果以佛学来解释意志,意志就是阿赖耶识;从康德哲学来看,它就是物质。

    要了解一切活动的根源————意志,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由意志产生意欲,由意欲产生动机,由动机产生活动。每一个人只要闭目内证,就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原是永无休止地受着意志的支配与奴役。人受意志的支配与奴役,他无时无刻地无不忙忙碌碌地试图寻找些什么,每一次寻找的结果,无不发现自己原是与空无同在,最终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原是一大悲剧,而世界的内容却全是痛苦。

    如果人生当下和直接的目的不是痛苦,存在的目的就必然完全失败,而事实上世界不能不充满痛苦,存在不能不是失败。既然世界到处充满着痛苦,人从生命的欲望产生痛苦,痛苦既与生命不肯分离,我们若把痛苦看作一种偶然和无目的性的事件,人的荒谬也就莫过如此了。当然,每一个人的不幸,似乎是一种特殊的事件,请问世界上有谁没有特殊的不幸,将许许多多特殊的不幸归纳在一起,难道世界的规律不就是普遍的不幸?

    水一泻千里,悠悠不断地流着,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汇入浪涛千古的大海,看来似乎没有遭遇什么阻挡。人和动物也正是这种情形,他从不注意或意识到自己生命的内容和意志的符合的究竟是什么。如果稍事留意一番,就会知道意志原不断地遭到折磨,在生命的经验中,意志不止一次地要忍受阻挡。这对一般人来说是如此,对帝王来说又何尝不是。忍受意志所受的折磨,和人生所遭遇的种种痛苦与阻挡,这就像当我们有健康的身体而忽略小病一样,认为它不足以妨碍我们整个身体正常地活动。但是,请想一想,人不是从许多小病变成大病吗?从这一事实就自会了解,人生的幸福与快乐原没有积极的意义,有积极意义的反是痛苦。

    世界上最荒谬的事莫过于某些乐观的形而上学系统,居然把人的罪恶看作是一种消极的性质。恰好相反,由意志所产生的人的积极一面便是罪恶,罪恶所具有的积极性意义从罪恶自身便可知道,酒色财气和权力的追求所产生的恶果与不幸,能说它不是罪恶吗?另一方面,所谓善,也就是任何快乐欢愉才真是消极的,有哪一种欲望的满足所带来的快乐,结果不是痛苦呢?男女的恩恩爱爱,若不中途变卦,到头来也只是老夫老妻,“老头子,你说什么?我耳朵听不见啊!”

    我们通常所得到的快乐并不如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快乐,一直还没有做大学生的青年,他对大学的遐思是多么绮丽啊,一旦他做了大学生,很快地便会说“大学生活不过如此!”我们所经常遇到的痛苦,却常比所想象的痛苦还要痛苦,只有中年丧妻老年丧子的人,才真能了解它的痛苦会深到什么程度。在人的心理自然趋向上,我们却又常易忘记自己过去的快乐经验,对于痛苦的遭遇却很少人能磨灭,这就证明人在根源(本质)上原是与痛苦同在的。

    如果我们认为在世界上快乐超过痛苦,或者快乐与痛苦是一样多的话,这种看法究竟是否为真,只要比较一下两种动物,其中一种在侵食,另一种便可知道。世界上有几个人不是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上呢?

    如果我们要安慰自己所面临的各种不幸和悲惨的遭遇,只要观察一下他人的不幸和悲惨的遭遇也许超过我自己也就释然了。而在世界上的每个人很少愿意向另一个人说“我比你快乐”,大多互不相让地说“我的遭遇实比你还要悲惨”,每一个人都这样说,这就说明人类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了。

    就人类的命运来说,他们有几天不是生活在黑暗日子中?历史随着岁月的进展而加长,人不断地祈求着和平与安乐,但在各个历史的段落中,清清楚楚地告诉国家的生活不是别的,只不过是战争和骚动罢了,在历史上所隐现的和平,无不是像昙花一现的插曲。个人又何尝不是像国家一样呢,他们不仅要与贫乏和烦恼作永无休止的斗争,也为了要战胜他人而作永无休止的争斗。人在生活的经验中发现了一件法宝,那就是不断的冲突,死时也手握着宝剑,人们所尊拜的帝王,只不过在荒冢中多埋了几把宝剑!

    每个人都像旷野中的羔羊一样,在屠夫的眈视下做无知的嬉戏。在风和日丽的春光中人忘记了狂风暴雨、乌云密布的岁月。当人们过的生活还算顺利时,就忘记了人生隐藏在平坦中的悲惨命运,贫穷、病痛、伤残断腿、眼盲耳聋,甚至失掉理性,有几个人能逃脱这种命运呢?死亡不是无时无刻在背后偷偷地、不断地用鞭子抽打着我们吗?与其说是在过日子,不如说是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人真像一支燃烧的蜡烛,不到快燃烧完的时候,他不会意识到自己的命运原要化为灰烬。

    时间在世界的存在中又是什么呢?除了意志的本体性意义必须超越时间,一切表象世界的存在就无不受着时间的支配。人生是这样的短促,而时间却又是那样的无限,人们既不能了解它的过去,也无从推知它的未来。在现实上存在的痛苦,却无时无刻不受着时间的压力,它就像一个监工一样,手拿着鞭子不让我们有片刻的喘息。如果时间停止迫害的话,只有当它把我们交给厌倦,它才会停止迫害,问题是人生的厌倦和所受的迫害,从痛苦的情形来看这两者之间有多大分别呢。穷人所要忍受的是痛苦,让富人受煎熬的是厌倦,谁能说厌倦不是痛苦。

    人免不了要遭受不幸和痛苦,痛苦对人也有它的用处。这就像若没有大气的压力身体就要爆裂一样,人若没有艰难和不幸,一切的需要都能满足,而到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如果人事事顺遂、不劳而获,傲慢和妄自尊大不使自己爆炸,也会使自己的生命膨胀。一味任性的结果,最后也将会变成疯子。因此,某种程度的艰难和困扰,这对每个人来说在任何时候都是必要的,就像船要直行而必需压舱物一样。

    当然,任何人的一生都是充满着劳累与忧患,然而,人的欲望若随时能得到满足,人们又如何度日,如何打发生命呢?如果世界是一个安乐园,遍地布满着蜜糖与香乳,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投怀送抱,这样世界上的人不去上吊,也会烦死的。甚至大家要互相残杀,到时人类冲突灾难的结果,也许比现在自然的手所加于人类的灾难还要大。因此,对一个种族来说,任何阶段和任何形式的存在,它的适应性不会超过已经有的形式和阶段。自然给我们何种存在的形式,我们原该接受那种形式,也就是顺乎自然,人是决不能超越自然的。

    人在年轻的时候,常遐思未来的人生,这就像儿童坐在戏院里兴高采烈地等待拉开帷幕戏剧上演一样。当人们不知道实际要发生的究竟是什么时,这时我们实在是幸福的。然而成人似可预见到有时一些小孩好像无知的囚犯一样,虽不是被判死刑,却不知判决的意义是什么。然而每个人都希望活到老,人人都在“今天人生不好,明天又比今天坏,一直到整个最坏的人生”中打转。

    如果尽可能地想象一下人生的整个不幸,痛苦与灾难,我们就会承认在太阳的光照下,地球能像月球一样只是一个结晶体,而没有生命的现象,那又多好呢。

    我们若再反省一下人生,人生也真是一段毫无收获的插曲,徒然对非存在的平静平添困扰,即使在任何情况下,所接触的事物还能忍受,活得越久越能清晰地看到整个一生无不是失望,甚至是一场骗局。

    若有两个人在年轻时是朋友,他们久别重逢后对彼此的主要感受是什么呢,也无非是对整个人生的完全失望罢了。甲说:“过去许多年来你怎样啊?”“唉!老朋友,不说也罢。”乙回答着。“你呢?”乙再问。“大家彼此彼此。”甲回答着,然后相对无言。这是为什么呢?主要是他们回想早年的人生,就像朝日初升一样,对未来充满着玫瑰色的乐观情绪,原来所希望和想象的是那样的多,结果所得的却又是那样的少。

    这样说来,我们对他人的任何过眼烟云般的成就,又何必心生嫉妒,佛教说“同体大悲”,我们每个人原本“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人既然存在,他就不得不存在;既然活着,他就不得不活,就是这样,人生实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事。

    如果大家来到世界都是如黑格尔所说的一样,只具有纯粹的理性,人类是否仍能存在呢?而事实上这个世界又是多么没有理性啊。难道要对世世代代存在的重担不生同情,或者希望不把这种重担加在自己的身上吗?如果人在死时还有什么抱负的话,他最好的抱负应该是“给我黄金亿万两,誓不投胎。”然而由意志所引发的生命,却又常令人身不由己,问题是可以解决的,而这需要智慧与修行。

    哲学不是沙发椅上的哲学,因为人们说出是什么,就是什么,它不能给人以慰藉。如果有人愿意接受“神创造的一切都是好的”话,那请到牧师那里去吧,好让哲学保持平和。

    各种幸福的情状、种种满足的感受,在性质上都是消极的,那也就是相对于它能脱离痛苦来说的。因此要评判人生的幸福,不是从欢愉与快乐来评判,而是要从它能解脱痛苦的程度来看,也就是从解脱积极的罪恶来看。如果这是真实标准的话,低等动物所能享受的快乐命运就比人要大得多了。

    不论人的快乐和不幸的形式如何,使人舍此求彼的,从物质基础来看,无非是肉体的快乐和肉体的痛苦。但是这种基础也实在是有限的,它不过是衣食健康和性本能的满足,或者是这些事物不能满足。这样一来,从实际的有形快乐来看,人充其量比其他动物可能有较高的精神系统而对各种快乐更具敏感性外,人实在比其他动物好不了多少,但不要忘记,人对各种痛苦也更具敏感性。让我们与其他动物比较一下吧,人的情感比其他动物的差异会大到什么地步呢?人与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就是人具有猛烈和深厚的情感。然而,在目的上,人和动物的结果却又相同,都是需要衣食健康和性本能的满足。

    人的一切情感的主要源泉是人常想到现在缺乏的和展望未来,而深深地影响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这也是人们种种顾虑、希望和恐惧的真正源泉,所有这些情感深深地影响到自己当前的痛苦和快乐,且远超过它对动物的影响。人有记忆、反省和想象,由之而储藏和凝缩了自己的忧患与快乐,而这些都是其他动物所没有的。其他动物所受的痛苦,即使是同样的情况所引起的,它也把它当作第一次的痛苦,它们多显得平静而自在,这又是多么令人羡慕啊!人有了反省,种种的情感也就随之发生,本来对其他动物也产生痛苦和快乐的相同因素,人却将它积累起来,以致使自己对快乐和痛苦产生敏感,结果有时疯狂地快乐,有时却又深深地失望甚至自杀,而自杀又不能解决意志的本体性问题,其他动物比人快乐,只要看它们没有自杀就可知道。

    如果进一步分析就会发现,人为了增加自己的快乐,就刻意地增加快乐的花样和需要的压力,而人本来和其他动物一样,并没有更大的困难来满足自己的快乐,花样和压力加大,困难也就随之加大,这些各式各样的东西,也就是认为对自己的存在所必要的东西也就都产生了。

    除了上述种种寻求快乐的花样外,人还有一种特别的方式来寻求快乐,结果也全是痛苦,这也是由人反省的能力所产生的一种结果,而这种快乐超过了他的一切价值,那就是野心、荣誉和羞耻心,也就是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我们采取各种形式,有时甚至是奇特的形式,并努力来达到这些目的,而这些又不是在有形的快乐与痛苦中。说真的,除了与其他动物具有共同快乐的源泉外,人还有所谓心灵的快乐。心灵的快乐也是有着许多等级的,诸如漫无目的地说笑或闲谈到最高的理智成就。但这种快乐也有它痛苦的一面,那就是与它紧随在一起的烦恼。烦恼是其他动物所不知的一种痛苦的形式,至少在它们的自然状态中是如此的。只有极少数的家养动物,有烦恼的些许痕迹,而烦恼在人全然变成一种灾害。在庸庸碌碌的不幸众生中,他们活动的目的之一是为了钱袋而不是为了头脑,这就为烦恼和痛苦提供了例子。富有的结果成为自己的一种处罚,其灾难便是无所事事,不知做什么好。他们为了逃避无所事事,便到处乱窜,奔跑在这里,旅行到那里。当达到一个目的地时,迫切想知道的便是这个地方有什么娱乐。这种富人也就像穷人一样,只不过一个是想讨娱乐,一个是想讨几毛钱。最后对性的关系来说,人也做了特殊的安排,使得自己固执地要选择某一个人。这种情绪一旦增长,就或多或少地为了激情的爱,而激情的爱只是短暂的快乐,却是使痛苦持久的最大源泉,这在我的《性爱的形而上学基础》文中,已解释得清清楚楚了。

    对于存在,其他动物比人更能满足,植物就完全满足于自己的存在,而人是否满足,是要从个人的迟钝性和感觉不敏性来决定的。其他动物通常比人少痛苦但也比人少快乐。直接的理由是,一方面其他动物能免于顾虑和悬念以及由顾虑和悬念所带来的痛苦,但另一方面因为它们没有希望,也就没有期望一种快乐的未来。期望快乐的未来,可以使人产生丰富的想象,而丰富的想象又常是人的最大欢愉与快乐。其他动物的意识限定在当前,限定在它实际所能见到的是什么之上,只能接受当前的刺激,因此不太有恐惧和希望的因素,而人的视界却能扩及整整一生,他回顾过去,又展望未来,对于当前充满的是是非非就更用不着说了。从这一点来看,其他动物也真的比人具有智慧,这是说它们能安静地、平和地生活在当前的时刻中。人时时在顾虑、不安和不满的思想中,比诸其他动物的平和与安逸,难道我们不感到羞耻吗?

    据说宇宙的创造者,由于错误或陷入罪恶而创造了这个世界。为了补救自己的愚蠢,就只得留在错误和罪恶的世界中,直到能做出救赎为止,这真是极妙的想法。佛教认为,世界的产生是在涅槃的极乐净土经过长期的寂静后,由一种不可解释的云雾而产生某种致命的事物,以致产生了变动。我们必须了解这种说法有某些道德的意义,虽然在物理科学中也有此相似的比喻,那就是太阳是由一种不可解释的原始云层产生的。结果由于道德的堕落,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坏,物理世界也是这种情形,以至于弄成今日这个样子的世界。希腊人认为,世界和各种神明是一种难于了解的必然工作,这也只能作为一种暂时性的解释。波斯教的善神和恶神不断战斗,这一点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但是反复无常的耶和华创造了这个完全的痛苦匮乏的世界,又说一切事物都是好的,这就令人难以接受了。

    即使莱布尼兹所说的“这个世界为一切可能世界”是正确的,也不能证明是神创造了这个世界。因为若如此的话,神不仅创造世界,也该创造可能性自身有比现今世界更好的可能性,也就是有比现今世界更好的世界。

    有两件事情使我们不可能相信这个世界是由全知、全善、全能的神所做出的成功工作。第一,世界到处充满着不幸。第二,神的最高的产品————人,显然是不圆满的,这真是一种显然可笑的讽刺。有此两端,就不能与信仰神创造了世界调和在一起。相反地,这些例子恰好支持我们已经说过也证明世界只是我们各种罪恶的产品之概念,这样一来,如果没有这个充满罪恶的世界,也许会更好些。依据前者假设,他们只有强烈地谴责创造主且提供了许多笑料。若依据我们的概念,这个世界的罪恶和不幸就是对人的本性和意志的一种控诉,就给我们上了人应谦逊的一课。让我们看到自己像来自有罪父亲的儿女一样,我们来到世间是担负着罪孽的重担的,只因为要赎罪,我们的人生才那样的不幸,结果才是死亡。普遍地说,没有比下面的说法更确切的了,那就是世界难以忍受罪愆,使这个世界充满着莫大的、形形色色的灾难。我在此所说的并不只是物理上经验的连接,而是有着形而上学的意义,是《旧约圣经》唯一形而上学的真理,虽然它是以一种寓言的形式出现的。因为人们的存在不是别的,只是罪恶的结果,为了满足本不应该的欲望,因而要接受惩罚。

    如果我们要找到一个可靠的指南针来指导我们的人生,最有用的方法莫过于把自己看成置身在赎罪的世界中,这个世界是一种要处罚人的殖民地。当这样以后,我们对人生的期望自会依照事物的自然性质随遇而安,不再认为人生的不幸、灾难与痛苦是一种不规则事物,清楚地了解我们的存在是依各人的特殊途径而受处罚,在自然中人的主动本来就是一种被动,在心性上我们应永远做个被动的人。从这个观点出发,就能帮助我们来看大多数不圆满的人生、道德和理智上的缺陷,以及由此而生的、原已了解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世界,每一个人生来都是该受谴责的,他的人生也只是在赎罪而已。

    人所处的世界、所处的地位、所得的结果是一样,就应该有着悲心。悲己亦所以悲人,悲人也就是悲己,由之容忍、忍耐、慈善、自制,就自然地应与各人同在。

    通过艺术的创作与欣赏,我们将意志所生的欲望世界提升到忘我的精神境界中,这时可暂时忘却人世的不幸与痛苦。

    要彻底解决人生的不平和痛苦,克制自己的欲望也就是禁欲,以及修习佛教的禅定,从而便使自己进入涅槃世界,这才是人生最正确的方向,最应该走的方向。

    二、人生的困惑

    从最低以至最高的意志现象所显现的各个阶段中,意志总是孜孜不倦地努力着,但并没有最终目标或目的,因为努力就是意志唯一的本质,无所谓达到目标而告终。所以,它永远无法获得最后的满足,沿途只有荆棘障碍,就这样永无尽期地持续下去。我们可举出最单纯的自然现象————重力作为说明。重力无休无止的努力是向着一个也许当抵达时重力和物质都要破灭的重力场中心突进,即使把宇宙弄成一个球体,它也不会终止。我们再观察其他比较单纯的自然现象:固体的努力是想借溶解以形成流动体,因为唯有变成流动体后,它的化学力才得以自由。液体则为形成气体而努力,一旦从压力中解放出来,立刻变成气体状。亲和力,亦非不努力的物体,用德国神秘主义派思想家贝梅的话,它并不是没有欲望或需求的东西。

    植物的生存也是如此,它们永无休止、永无满足地努力着,不断地成长,最后结成种子,又成为另一生命的起点,如此周而复始地反复着。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形形色色的自然力或有机物的形态,都是根据这种努力而表现的;相互竞争,各取所需————因为它们所需的物质,只能从另一方夺取而得。就这样,世界仿佛是一个大战场,到处可以看到拼死拼活的战争。并且,这种战争多半会阻止一切事物最内在的本质————努力,而产生抗拒,奋斗固然到头成空,然而又无法舍弃自己的本质。因为这种现象一旦消灭,其他的现象立刻会取而代之,攫取它的物质,所以只得痛苦地生存下去。

    努力与意志一样,是一切事物的核心和本质,是人类接受最明晰、最完全的意识之光所呈现的东西。我们所称的苦恼,就是意志和一时性的目标之间有了障碍,使意志无法称心如意;反之,所谓满足、健康或幸福,即为意志达到了它的目标。此一名称也可转用于无认识力世界的各种现象————虽然程度较弱,但其本质仍然相同。我们可发现它们也经常陷于苦恼,并没有永恒的幸福。因为所有的努力俱是从困苦、对本身状态的不满所产生,只要有不满之心,就有苦恼。并且,世上没有所谓永恒性的满足,通常这一次的满足只是新努力的出发点而已。努力到处碰壁,到处挣扎战斗,因而也经常苦恼。正如努力没有最终目标,苦恼也永无休止。

    至于有认识力的世界————即动物的生命,就可以显现出它们不断的苦恼。试观察人类的生命,这里的一切都被最明晰的认识之光所照耀,显现得最为清楚。因为意志现象愈臻完全,痛苦也就愈为显著。植物没有感觉,所以也没有痛苦。最下等的动物如滴虫类或放射动物等,所感觉的苦恼程度极为微弱;其他如昆虫类等对于痛苦的感受机能也非常有限。直到有完全的神经系统的脊椎动物,才有高度的感觉机能,并且智力愈发达,感觉痛苦的程度愈高。如此这般,认识愈明晰,意识愈高,痛苦也跟着增加,到了人类乃达到极点。如若一个人的认识愈明晰,智慧愈增,他的痛苦也愈多,身为天才的人,他便有最多的苦恼。“智慧愈增,痛苦也愈多。”这句话中的所谓智慧,并不是指关于抽象的知识,而是指一般性的认识及其应用。素有“哲学画家”或“画家的哲学者”之称誉的狄基班,曾以一幅画直观而具体地描写出意识程度与苦恼程度之间的密切关系。这幅画的上半幅描绘的是承受着丧子之痛的女人群像,以各种表情和姿势,表达出做母亲的深沉悲伤、痛苦和绝望;下半幅则为描绘失去子羊的一群母羊,这些动物的表情、姿势与上半幅互成对应。从而可以了解,并非有明确的认识和明敏的意识才有强烈的苦恼,即使在动物迟钝的意识中,也有痛苦的可能。

    由此,我们可充分确信:一切生命的本质就是苦恼。这是意志内在本质的命运,动物世界的表现虽较微弱且有程度上的差别,却不可避免。

    为认识所照耀的各个阶段中,意志是化为个体而表现的。人类个体投进茫茫空间和漫漫时间之中,是以有限之物而存在,与空间和时间的无限相比,几乎等于无。同时,因为时间和空间的无限,个体生存所谓的“何时”、“何地”之类的问题,并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因为其场所和时间,只是无穷尽之中的一小点而已————他真正的生存只有“现在”。“现在”不受阻碍地向“过去”疾驰而去,一步步移向死亡,一个个前仆后继地被死神召去。他“过去”的生命,对于“现在”留下什么结果?或者,他的意志在这里表现出什么证据?这些都是另一回事。一切都已消逝、死亡,什么都谈不上了。因此,对于个体而言,其“过去”的内容是痛苦,抑或快乐?这些都是无足轻重的问题。但是,“现在”往往一转眼即成过去,“未来”又茫然不可知,所以,个体的生存从形式方面来看,是不断地被埋葬在死亡的过去中,是一连串的死亡。但就身体方面来看,人生的路途崎岖坎坷,充满荆棘和颠簸;肉体生命的死亡经常受到阻塞、受到展缓,使我们的精神苦闷也不断地往后延伸。一次接一次的呼吸不断地侵入,预防了死亡。如此,我们时时刻刻都在和死亡战斗着,除呼吸外,诸如饮食、睡眠、取暖等都在和死亡格斗,当然,最后必是死亡获胜。这一路径之所以呈现得那样迂回,是因为死亡在吞噬它的战利品之前————就是从我们诞生到死亡期间,每一时刻都在遭受它蓄意的摆弄。但我们仍非常热心、非常审慎地希望尽可能延长自己的生命,那就像吹肥皂泡,我们尽可能把它吹大,但它终归会破裂。

    我曾说过,没有认识力的自然内在本质,是毫无目标、毫不间断地努力着。若观察动物或人类,则更显得清楚。欲望和努力,是人类的全部本质,正如口干欲裂必须解渴一样。欲望又是由于穷困和需求,即痛苦。因为,人类在本质上,本就难免痛苦。反过来说,若是欲望太容易获得满足,欲望的对象一旦被夺而消失,可怕的空虚和苦闷将立刻来袭。换句话说,就是生存本身和他的本质,将成为人类难以负荷的重担。所以,人生实如钟摆,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摆动,这二者就是人生的必要要素。说起来真是非常奇妙,人类把一切痛苦和苦恼驱进地狱后,残留在天国的却只有倦怠。

    一切意志现象的本质,不断地努力,臻于高度的客观化后,意志即化为身体而呈现,受到一则铁的命令:必须养育这个身体。于是,身体获得其主要的最普遍性的基础。给予这道命令的,不外就是这个身体客观化后的求生意志。因此,人类是这种意志最完全的客观化,也是宇宙万物中需求最多的生物。人类彻头彻尾是欲望和需求的化身,是无数欲求的凝集,人类就这样带着这些欲求,没有借助并且在穷困缺乏以及对于一切事物都满怀不安的情形下,在这个世界生存。所以,人类的一生,在推陈出新的严苛要求之下维持自己的生存,通常必是充满忧虑的。同时,为避免来自四面八方的威胁人类的各种危险,还需不断地警戒,不时留神戒备,小心翼翼地迈出每一个步子,因为有无数的灾难、无数的敌人环伺在他四周。从野蛮时代到现在的文明生活,人类皆是踏着这样的步伐前进。人,从来没有“安全”的时刻。

    啊!生存多么黑暗,多么危险,人生就这样通过其中,只要保住生命。

    大多数人只不过是为这种生存而不断战斗着,并且,到最后仍注定会丧失生命。但使他们忍受支撑这一场艰苦战斗的力量,与其说是对生命的热爱,毋宁说是对死亡的恐惧。不可避免的死亡如影随形地站在他们背后,不知何时会逼近————人生有如充满暗礁和漩涡的大海,虽然人类曾小心翼翼地加以回避,然而即使用尽手段和努力,也未必能顺利航行,尽管如此他们的舵仍然朝着这方面驶来。那是人生航程的最后目标,是不可避免,也无可挽救的整体性破灭————死亡;对任何人而言,它比从前所回避的一切暗礁都更险恶。

    这里,有几件事情仍需注意。综观人生的一切作为,虽是从死亡的隙缝中逃脱,但苦恼和痛苦仍是很容易增大的。为此,也有人渴望一死,而以自杀方式使死亡提前来临。如若穷困和苦恼稍止,容许人们略事休息,倦怠也将立刻随之而来。如此,人类势必又得要排遣烦闷了。生物活动的动机是为了生存而努力,但生存确保之后,下一步又该做些什么呢?人们并不了解。因此,促使他继续活动的是,如何才能免除或感觉不出生存的重荷,换句话说,就是努力从倦怠、无聊中逃脱出来,即平常所谓的“打发时间”。如此,没有穷困或忧虑的人,虽卸下了其他一切负担,但现在生存本身就是负担。倦怠是一种决不可轻视的灾祸,甚至会使人将绝望之色表现于脸上,人们认为,缩短过去花费偌大的努力维持下来的生命,似乎较为有利。人类相互之间尽管没有爱心,却能热心相劝,即因倦怠之故,这也是社交的起源。

    人是必须靠面包和娱乐生存的,倦怠与饥饿相同,常有使人趋于放纵不检之虞,所以常被作为预防灾祸的对象。费拉德弗监狱即以“倦怠”作为惩罚重犯的一种手段,让囚犯处于孤独和无为之中。仅此就很令人吃不消了,有的甚至因为不堪寂寞而自杀。正如贫穷是人们苦恼的通常原因一样,厌倦是上流社会的祸害。而在中等阶级那里,星期日则代表厌倦,其他六天代表穷困。

    所谓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间的不断流转。就愿望的性质而言,它是痛苦的,成就则会令人立刻生腻。目标不外是幻影,当你拥有它时,它即失去魅力,愿望和需求必须再以重新更新的姿态出现。没有这些轮替,人便会产生空虚、厌倦、乏味、无聊的情绪。这种挣扎,也可跟贫穷格斗同样痛苦————愿望和满足若能相继产生,其间的间隔又不长不短的话,这时苦恼就最少,也就是所谓幸福的生活。反之,如果我们能够完全摆脱它们,而立于漠不关心的旁观位置,这就是通常所称“人生最美好的部分”、“最纯粹的欢悦”,如纯粹认识、美的享受、对于艺术真正的喜悦等皆属之。但这些都需具备着特殊的才能才行,所以只惠及极少数人,并且拥有的时刻极为短暂。原因是他们的智慧特别卓越,对于苦恼的感受自然远较一般人敏锐,个性上又与常人截然相反,所以他们必然难逃孤独的命运。身为天才的人,实是利害参半。一般人则只生存于欲望中,无法享受到纯粹智慧的乐趣,无法感受到纯粹认识中所具有的喜悦。若要以某种事物唤起他们的同感,或引发他们的兴趣,非要先刺激他们的意志不可。因为他们的生存是欲望远多于认识,他们唯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这种素质常表现在日常的琐碎事情中,例如,有人在游览名胜古迹时,老爱刻下自己的名字“以资纪念”,就是为了要把“作用”带到这个场地来。又如,有人在参观珍奇的动物时,观看仍嫌不足,还要想尽方法去触怒、逗弄、戏耍它们,这也是为了感觉作用和反作用而已。刺激意志的需求,更表现在赌博游戏的出奇翻新上,凡此具见人类本性的肤浅。

    然而,不管自然如何安排,不论幸运是否曾降临在你身上,不论你是王侯将相或贩夫走卒,不管你会拥有什么,痛苦都是无法避免的。古神话中尚且记述:

    培留斯之子仰天而悲叹。

    “我是宙斯之子,克罗诺之子,

    却要忍耐不可言宣的苦恼。”

    人们虽为驱散苦恼而不断地努力着,但苦恼不过只换了一副姿态而已。这种努力不外是为了维持原本缺乏、穷困的生命的一种顾虑。要消除一种痛苦原本就十分困难,即使幸获成功,痛苦也会立刻以数千种其他姿态呈现,其内容因年龄、事态之不同而异,如性欲、爱情、忌妒、憎恨、抱怨、野心、贪婪、病痛等皆是。这些痛苦若不能化成其他姿态而呈现的话,就会穿上厌腻、倦怠的阴郁灰色外衣,那时为了摆脱掉它,势必要大费周折了,而纵使倦怠得以驱除,痛苦恐怕也将恢复原来的姿态再开始蠢蠢欲动。总之,所谓人生就是任凭造物者在痛苦和倦怠之间抛掷。但我们不必为了这种人生观而感到气馁,它也有值得慰藉的一面,从这里也许可以使人提升到像斯多噶派一般————对自己现在的苦恼漠不关心的境界。对于这些苦恼我们无法忍受,于是,在这样的心情下,就有许多人把它当作偶然的、容易变化的因果关系而产生的东西。如此,对于某些必然性、一般性的灾祸,如衰老、死亡或日常生活的不顺遂等,人们便往往不觉得悲伤,反而能对它持以嘲弄的态度。但痛苦原是人生中固有的、不可避免的东西,而其表现的姿态和形式,皆被偶然左右。所以,苦恼在现在人生总占据着一个位置,若移去现在的苦恼,从前被拒在外的其他苦恼必定立刻乘虚而入,占据原来的位置。因之就本质而言,命运对我们并不发生任何影响————一个人若能有这样的省悟,认识上述道理,他就能获得斯多噶派的恬淡平静,不再为本身的幸福惦念了。然而,事实上究竟有几个人能以这种理智力量来支配直接感受的苦恼呢?也许完全没有。

    从以上的观察可知,痛苦是不可避免的,旧的痛苦刚去,新的痛苦便来。由此,我们进而可以引出一个合理的假设:每个人身上固有的痛苦分量是一定的,即使苦恼的形式经常更迭,痛苦的分量也从不会有过或不足的现象,决定一个人苦恼和幸福的因素,决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其分量和素质的不同。这些纵然由于身体的状态、时间的不同,而有几分增减,但就全体分量而言并无改变————此一假设,可由众所周知的下列经验证得:一个人若有巨大的苦恼时,则对比它小的苦恼就几乎毫无所觉;反之,在没有大苦恼时,即使一丁点儿的不愉快,也会使他痛苦不堪。所以,经验告诉我们,一种即使想象起来足令人不寒而栗的不幸,一旦降临实际的生活,从发生以至于克服它的期间,我们的全体气氛也并未有任何改变;反之,获得长期所急切等待的幸福后,不会感到有何特别的愉快欣慰。一种深刻的悲伤或强烈的扣人心弦的兴奋,只有来自刚产生变化的那一瞬间。但这两者皆以幻想为基础,所以不久后将告消失。总之,产生悲哀或欢喜的原因,并非直接为了现存的快乐和痛苦,而是由于我们是在开拓自己预期的未来而已。痛苦或欢喜之所以会如此高尚,实是它们是借自未来,是因为它们并非是永恒的东西。根据以上的假设,可知大部分的苦恼和幸福也与认识力相同,是主观的、由先天所决定的。我们还可另举事实证明:财富并未见能增加人的快乐,穷人露出愉快神色的机会,至少并不比富人少。由此可知,人类的快活、忧郁与否,绝非由财产或地位等外在的事物而决定。进一步来说,我们也不能断言:某人遭遇到偌大的不幸,恐怕会闹自杀吧!或者,这是芝麻大的小事,大概不致造成自杀吧!话说回来,一个人快活和忧郁的程度,并不是任何时刻都相同。这种变化,也并非由于外界事物,而应归于内在的状态————身体状态的变化。这种变化,纵使是短时间的,常可增强我们的快乐气氛而造成欢喜,但通常那不是由任何外在原因所产生。

    当然,我们以往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是缘于某种外在关系,因而感到意气消沉,以致认为如能消除它,必可获得最大的满足,其实这是妄想。根据我的假设,我们的痛苦和幸福的分量是整体性的,任何时刻都由主观所决定,忧郁的外在动机和它的关系,正如分布全身的毒瘤脓疮与身体的关系一般,因为它已在我们的本质中扎根。驱逐不去的痛苦,一旦缺乏某种苦恼的外在原因,就会分散成数百个小点,以数百个细碎烦琐或忧虑的姿态呈现;但当时我们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因为我们的痛苦容量,已经被“集分散的烦恼于一点”的主要灾祸填满了。如此,一件重大而焦急的忧虑刚从胸中移去,另一个苦恼立刻接替了它的位置,全部痛苦的原料早已准备在那儿,之所以尚未进入意识之中成为忧虑,是因为那儿还没有余地一齐容纳它们,暂时处于假寐的状态,停留在意识界限的末端。然而,现在场所已敞开,这已准备停当的材料就乘虚而入,占据了那支配一天的忧愁王座。虽然实质上它比先前消失的忧虑要轻得多,但它可以膨胀成如同先前的一般大,使之恰好占满那个王座,成为那一天的主要忧虑。

    过度的欢喜和激烈的痛苦,经常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发生,因为两者是互相的,且都以极为活泼的精神为前提。正如以上所述,此二者非由真实的现存物所产生,而是对未来的预想;又因痛苦是生命所固有,其强烈度依主观性质而定,因而,某种突然的变化(通常属于外在的),并不能改变它的程度。因此,一种激烈情绪的发生是以错觉或妄想为基础,而精神的过度紧张,则可由认识力加以避免,但“妄想”一般人并无法察觉,它悄悄地、源源不绝地制造着使人苦恼的新愿望或新忧虑,使人想要获得永久性的满足,但又一个接一个枯萎干涸。因而从妄想所产生的欢喜愈大,在它消失时,所回报的痛苦也愈深。就这一点来说,妄想有如高崖绝壁,除非避开这里,否则只有艰苦地沿壁下落;妄想的消失而带来的突如其来的过度痛苦,则正如在峭壁上失足陡然坠落下去一般。因此,一个人如果能战胜自己,经常能够很清楚地看透事物的整体性,以及与它相关联的一切,这样,他就不会在实际事物中赋予欲望和希望的色彩,如此即可回避痛苦或妄想。斯多噶派的道德观,即从这种妄想和结果中挣脱出来,而代之以坚实的平静。荷拉西的名著《颂歌》,对这一点亦有深刻入微的观察。他说:

    遇难境当保持沉着,

    在顺境中,

    宜留心抑制过度的欢喜。

    然而,苦恼并非从外界所注入,它就像流不尽的苦汁,而它的泉源正在我们心底,但一般人的认识力大都对它闭起眼睛。不仅如此,我们还不时找些借口,到外界寻找痛苦的原因,使痛苦永远与你形影不离。那正如一个原本自由自在的人,却无端去塑造一个偶像,待其像侍奉主人一般。总之,我们孜孜不倦地去追求一个接一个的愿望,即使获得满足,也不会就此满意,大抵在不久后又将发现那是一种错误而有受辱的感觉。我们正如希腊神话中达那瑟斯国王的女儿一般,尚不知自己身在永远都不满的汲水罚役中,还经常产生新的渴望。

    我们所祈求的东西在得手之前,

    总以为比什么都好,

    既到手之后,又不免大失所望,

    我们是为需求生命而喘息挣扎,

    永远成为希望的俘虏————

    这种现象将继续到什么时候?或者,需要多少性格之力,才能走到既无法满足又无法看破的愿望尽头?————虽然罕有其例。至此,我们可以发现,我们所搜寻的是什么,使我们苦恼的又是什么了。现在,我们既已认识苦恼是生存的本质,人类无法获得真正的满足,尽管我们和自己的命运尚不能获得调和,但我们可与生命求得妥协。如此开展的结果,也许将使某些人带着几分忧郁气质,经常怀着一个大的痛苦,但对其他小苦恼、小欣喜则可生出蔑视之心。这种人比之那些不断追求新幻影的普通人,要高尚得多了。

    所有的满足————通常所谓的幸福,实际上往往是消极性的东西,而非积极性的。本来,自然就无意赐予我们幸福,不为一个愿望的达到而感到满足。因为愿望虽是一切快乐的先导条件,但愿望的产生是出于“缺乏”。并且,愿望获得满足后,即告消失,因而快乐也随之俱灭,因此,所谓满足或幸福,也不可能免于痛苦(即穷困)以外的其他状态。总之,愿望的纠缠不休,扰乱我们的平静,连倦怠也是一种痛苦,它将给我们的生存造成重荷。我们要获得或达到某种成功,总是困难重重,一个计划总要遇到许多阻力,沿途布满荆棘,并且当你好不容易克服一切而获得时,实际你只是除了免除一种苦恼、一种愿望之外,再也得不到什么,它和此愿望表现之前的状态并无丝毫差异。直接给予我们的通常只有缺乏————痛苦。也许当满足或快乐呈现之时,可使我们回忆起从前的苦恼或缺乏,但这仅属于间接的了解。其实,我们从未正确认识或珍视过现在所拥有的幸福或利益,而仅视为当然的事情,这是因为它们仅以抑制痛苦来消极地满足我们。但当我们一旦失去它,才会渐渐察觉出它们的价值,这就是因为缺乏、穷困、苦恼能够积极地直接传达给我们。因此,当我们回想摆脱穷困、病痛或缺乏时,常产生欣慰之情,只因那是享受现在所拥有的唯一方法。总而言之,就求生欲望所表现的自私立场来看,我们无法否认,当我们目睹或叙述他人的苦恼时,也可得到一种满足或快慰。路克雷特就曾很率直地叙述这种心理:

    海上狂风大作时,伫立岸边,

    看着舟人的劳苦,心生快慰,

    不是幸灾乐祸,

    而是庆幸自己得以幸免灾祸。

    但对这种喜慰、这种幸福的认识,实已非常接近积极性的恶意了。

    一切的幸福都是消极的,而非积极的,所以不可能有永远的满足或喜悦,我们只是避免这一次的痛苦或缺乏,但接踵而来的不是新的痛苦,便是倦怠————空虚的憧憬和无聊。这可从世界和人生最忠实的镜子————艺术,尤其是诗歌中证实出来。所有的叙事诗或戏剧,不外是表现人类为获得幸福所做的挣扎和努力,而从未描绘永恒而圆满的幸福。这些诗的主角历尽千辛万苦或经过重重危险,终于走到他们的目的地,一旦到达终点后,便草草收场。因为如果再继续写下去,只有表示书中(剧中)的主角原以为在那里将会得到无比幸福的灿烂目标,原来却是那么稀松平常,那样使人沮丧失望,同时,他达到目的之后,境况并不比先前为佳。在那里,不可能有真正永恒的幸福,所以也不能成为艺术的对象。诚然,“牧歌”的目的,本来是想描绘这类幸福,但显而易见,若如此那就不成其为原来的牧歌了。那类题材,在诗人手中通常是以叙事形态表现,由小小烦恼、小小喜悦、小小努力构成一首叙事诗,或者成为描写自然美的叙述诗。自然美本来是没有意志的纯粹认识,事实上确是唯一纯粹的幸福,在它之前没有苦恼、没有欲望,在它之后不会伴随后悔、苦恼、空虚、倦怠。但这样的幸福所填满的并不是全部人生,仅为其中的一个季节而已,在诗歌中可看到的东西,在音乐中也可以表现出来。在音乐的旋律中,可以看出解脱后的意志之最内在的历程————人类心情涨落、憧憬、苦恼、欢喜的最神秘内部。旋律经常离开基音,而继续无数的犹疑彷徨,以致成为最悲痛的不谐和音,但最后又复归于基音。基音虽是意志的满足和安心的表现,但若继续太长的时间,则变成腻烦而无意义的调子。这相当于倦怠。

    根据以上的观察,我们可以明了,一切的幸福都是消极的,我们不可能得到永恒的满足,同时由前所述————人生和所有的现象皆为意志的客观化,意志的努力是没有目标、没有结局的,亦可得到说明。这种没有结局的特征,在意志的一般现象(其最普遍的形式————无限的时间和空间)以至于最完全的现象————人类的生命和努力,都充分显现着我们可以假定,理论上人生有三种极端,并可把它当作现实人生的要素。第一是强烈的热情、激烈的意欲,此要素表现于历史的伟大人物中,此外在叙事诗或戏剧中亦常有所描绘。第二是纯粹的认识和理念的把握,此项需以认识力摆脱意志的羁绊为前提,即天才的生活。第三是意志和认识俱皆昏睡的状态,有着空虚的憧憬和使生命麻痹的倦怠。个体的生命并非永远停留在其中的某一个极端,甚至连触碰它们的机会也极少,多半只是畏缩在其中一方的身侧踌躇地向它接近,需求些细微的东西,如此周而复始地重复着以避免倦怠。大多数人终其一生,外在生活是那样空虚且无意义,内在则是愚蠢而不自觉,实在可悲可叹。那就像一个梦游患者,带着缥缈的憧憬和痛苦,蹒跚地度过一生一般。他们与钟表的构造相仿,发条扭紧后,它就不知理由地摆动着。人类呱呱落地时,人生钟表的发条就开始扭紧,从此一节一节、一拍一拍地重复着单纯的变化,不知反复多少遍的相同曲调。不论任何人,他的一生只是无限的种族之灵的顽固求生意志中的一场梦而已。在这所谓“种族之灵”、“时间”和“空间”构成的无限广阔的平面上,所勾画出的个体形象,实是若有若无,并且也容许我们一瞬间的生存之后,还必须空出场所,由别的个体取代。但这里也有人生庄严的一面,为了这一个个虚幻的影像及接二连三的空虚计划,求生意志必须倾其全力,饱尝许多激烈痛苦作为交换。最后,经过长时间的恐惧忧虑,死神遂告出现。我们看到尸体所以会显得严肃,正是因为如此。

    综观个体的一生,若只就其最显著的特征来看,通常它是一个悲剧,但若仔细观察其细节,却又带着喜剧的性质。因为如果我们把每天的辛劳活动、每瞬间的嘲弄、每周的愿望和恐怖、每一时刻的不幸,都当作“偶然”来戏弄的话,实际上,不外乎就是喜剧的场面。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徒劳无功的努力、被残酷的命运践踏的希望、苦恼增殖到最后亦难逃一死的生之迷惑等,通常都属于悲剧。我们的一生必须带着悲剧的一切苦恼,似乎命运对我们生存的悲惨也加以嘲笑,而且我们还不能坚持悲剧性人物的品位,在人生的细节中,有时仍不得不扮演愚蠢的喜剧性角色。

    人生虽然充满着大小不等、形色不一的灾厄,经常处在不安和动摇之中,照理已够使我们穷于应付了,但这尚不包括生存的空虚或浅薄,不包括人类在无忧无虑的闲暇时候的倦怠无聊。换句话说,人类精神对现实世界所施诸的忧虑、悲哀、工作等仍嫌不足,还要以种种方法制造各种迷信,从而开拓幻想世界,以它们作为对象,去浪费时间和劳力。纵使现实世界给予我们休闲,我们也不领情。这种现象大多发生在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生活容易的国度,尤以印度人为最,希腊、罗马、西班牙等地次之————人们创造了类似自己形象的鬼神、神灵和圣者,不时向他们供奉祭品、祈祷或装饰神殿神像,此外当然少不了要许愿、解愿、朝圣、顶礼膜拜一番。我们对他们的忠诚服务到处与现实同在,甚至人生所做的事情,都要考虑他们的反应。为此,致使我们被幻影迷惑,对希望锲而不舍地追逐着。我们与他们的交往几乎占了人生的一半,甚至往往觉得比和现实交往来得有趣,这是人类双重要求的表现。其一是对助力和保护的要求,另一是对工作和消遣的要求。当发生灾难或危险时,人们并不用宝贵的时间和努力,以谋求补救或预防,而徒以祈祷和浪费祭品,乞怜于神明。纵使未必有效,可借着与虚幻的神灵世界的想象性交往,而吻合第二要求————消遣和工作。这正是所有迷信的不可轻侮的功效所在。

    从研究人生最主要的特征概括来说,在先天方面我们可确信的是:人生的全部根底不适合于真正的幸福,它的本质已变形为各色各样的苦恼,人生彻头彻尾是不幸的状态。

    我们若取出某一特定的场合,试想象其光景,或翻阅历史的每一角落,看看其中所记载的许多难以名状的悲惨实例,如此,必可从心底唤起上述的确信。然而,那已远离了哲学本质的普遍性立场,容易被责难:那是从个别的事实出发的,是片面的,并且易于引起争论,认为人类的幸与不幸,是见仁见智的。

    因此,唯有以先天性的方法、完全冷静的哲学态度,证明人生本质的难以避免的苦恼是从普遍性出发,才能免于非难和疑虑。但通常还是从后天方面较易获得确证,当我们从梦幻的青年期觉醒后,只要时刻注意自己或他人的经验,逐渐扩展见闻,学习过去或现在的历史,最后再读读大诗人的不朽杰作,先祛除既有的先入主见,不使自己的判断力麻痹,必可获致这样的结论:人间原是偶然和迷惑的世界,愚蠢和残酷恣意地挥动鞭子,支配着世界上大大小小的事情。要使“更好的东西”见诸实行,仍有待更大的努力。一个高尚而贤明的措施,要使人倾听,要表现它的效果,更难于登天。相反的,思想界充满着不合理和错误,艺术界充斥着平凡和愚劣,行为领域则由邪恶和虚伪掌控,只是偶尔中断而已。在这种情形下,一部出类拔萃的著作,通常是作者苦心孤诣的研究成果,从未依赖任何凭借,然而它所赢得的却是同时代人的憎恶和唾弃,人们对于这些作品,恰如对异于地球事物秩序的太空星球一样,始终被隔离、漠视。然则,个人的一生又是如何呢?我们可以说,所有的传记都是一部“苦恼史”,是大小灾难的连续记录,一般人之所以尽可能隐藏它,是因为他们了解,别人一般不会对它感觉同情和怜悯,反而因为自己得以免除那些痛苦而暗自庆幸。一个有思虑而正直的人,当他濒临人生终点的时候,一定不希望再度生于此世,反而宁愿选择完全的虚无。莎翁名剧《哈姆雷特》,归纳主角的独白内容,不外乎说明他已彻悟人世的悲惨状态,而断然以为“完全的虚无”更值得欢迎。如果自杀确实可获得这种虚无的话,当一个人面临“要不要活下去”的抉择时,自杀岂不成为他的最大期望,而毫无条件地选择它?那样做并不能解决一切,我们内心也不那样想,似乎有某种东西喃喃念着:死亡并非绝对性的毁灭。

    连有“历史之父”之称的梅洛德斯亦云:“世上没有一再希望不要活下去的人。”两千多年来未见有人予以驳斥,可见这句话实在有它的真理性。所以,虽然我们经常感叹人生的短促,但短促岂非正是一种幸运?————如果我们把一个人的生命中所会遭遇到的痛苦与不幸,统统摆在他的眼前,他必定会大吃一惊,不寒而栗;如果我们引导那些最顽固的乐观主义者,到医院、疗养院、外科手术室去参观,再带他们到牢狱、拷问室、奴隶窝去,或者陪他到战场和刑场走一趟;如果把所有阴森悲惨的巢窟打开让他们看看;最后,再请他参观乌格林诺的死牢,那么,他必定能了解“可能有的世界之最佳者”到底是何物了。但丁所描写的地狱,其材料若非取自现实世界,又能来自何处?而且,那也正是真正地狱的模样。反之,当他着笔描写天堂境况和它的快乐时,他便遭遇到难以克服的难关。因为我们生活的世界,对于这方面完全不能提供任何材料,他只有再三重复他的祖先或比特丽丝及许多圣贤的教训,来取代天国的快乐。由此,使我们充分了解这个世界是何物了。当然,表面的人生,有如粗糙的货品涂上彩饰一般,通常苦恼都被隐藏着,反之,手中若有什么引人侧目的华丽物品,任何人都会拿出来把玩一番。人心的满足越感欠缺,越希望别人认为他是幸福的人。一个人的愚蠢到了这种地步,要以他人的所思所想,当作努力的主要目的,这种完全的空虚,从常言的虚荣一词,原意即为空虚、乌有表现出来。————人生的烦恼纵是如此的瞒人耳目,有时候却也无比明晰,然而又那么令人绝望,烦恼者有时很清楚地看到命运的捉弄,却连逃避的场所都没有,只有接受它的慢慢宰割。因为操纵他的是“本身的命运”,即使向神灵求救也没用。但,就是这样的无可挽救,已足以反映出意志的难以克服的性质。其意志的客观化,就是他的人格。正如外在的力量不能改变也不能除去这种意志一样,同理,其他任何力量也不能从意志现象(生命)中所产生的苦恼解放意志。人们经常在自然界中,或是在任何事情中,想回复自我;人们造出诸神,乞求、谄媚神灵,想获得唯有借自己的意志力量才能成就的东西,但无济于事。《圣经》告诉我们说,世界和人类由神所创造,但《新约圣经》又告诉我们,要从这个悲惨世界获得解救和解脱,只有靠这个世界所产生的事情,为此,神也不得不以人类的姿态出现。左右人类一切的,通常都是人的意志。所有的信仰,所有瞑目的殉教者,以及先贤圣哲们,之所以能够忍耐或甘于尝受任何苦难,是因为他们的求生意志已告断绝。对他们而言,那时的意志现象,甚至已逐渐走上破灭之途了。总之,我认为乐观主义者的空谈,不但不切合实际,而且是卑劣的见解,他们的乐观无异在对人类难以名状的苦恼做讽刺的嘲弄。我们切不要以为基督教教义对于乐天主义非常适合,哪一点吻合呀?《福音书》中不是几乎把世界和罪恶都看作相同的意义吗?

    在无意识的夜晚,一个被生命所觉醒的意志,化成个体,它从广漠无涯的世界中,从无数正在努力、烦恼、迷惑的个体间,找出了他自己,然后又像做了一场噩梦一般,迅即回归以前的无意识中。但在走到那里之前,他有无限的愿望、无尽的要求,一个愿望刚获得满足,又产生新的愿望。即使赐予他世界上可能有的满足,也不足以平息他的欲望、抑制他的需求、满足他内心的深渊。试想,纵使能获得所有的满足,那对人们究竟会形成何种局面呢?不外乎仍是日月辛劳以维持生存。为此,他仍需不断地辛苦、不断地忧虑、不断地和穷困战斗,而死亡总随时在前头等待他。我们要能明确了解幸福原是一种迷惘,最后终归一场空,如此来观察人生万事,才能分明。其中道理存在于事务最深的本质中,大部分人的生命悲惨而短暂,即是因为不知此理。人生所呈现的就是或大或小无间断的欺瞒,一个愿望遥向我们招手,我们便锲而不舍地追求或等待,但在获得之后,立刻又被夺去。“距离”这一魔术,正如天国所显示的一般,实是一种错觉,我们被它欺骗后便告消失。因此,所谓幸福,通常不是在未来,便是业已过去,而“现在”,就像是和风吹拂阳光普照的平原上的一片小黑云,它的前后左右都是光辉灿烂,唯独这片云中是一团阴影。所以,“现在”通常是不满,“未来”是未可预卜,“过去”则已无可挽回。人生之中的每时、每日、每周、每年,都是或大或小形形色色的灾难,他的希望常遭悖逆,他的计划时遇顿挫,这样的人生,分明已树起使人憎厌的标记,为何大家竟会把这些事情看漏,而认定人生是值得感谢和快乐的,认为人类是幸福的存在呢?实在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我们应从人生的普通状态————连续的迷惘和觉醒的交叠,产生一种信念:没有任何事物值得我们奋斗、努力和争取,一切的财宝都是空无,这个世界终究归于破灭,而人生乃是一宗得不偿失的交易。

    个体中的智慧如何能够知悉和理解意志所有的客体都是空虚的?答案首先在于时间。由于时间的形式,呈现出事物的变易无常,而显出它们的空虚。总之,就是由于“时间”的形式,把一切的享乐或欢喜在我们手中归于空无后,使我们惊讶地寻找它到底遁归何处。所以说,空虚,实是时间之流中唯一的客观存在,它在事物的本质中与时间相配合,而表现于其中。唯其如此,所以时间是我们一切直观先天的必然形式,一切的物质以及我们本身都非在这里表现不可。因为我们的生命就像是金钱的支付,受款之余,还得交出一张收据。就这样,每天受领着金钱,开出的收据就是死亡。由于在时间中所表现的一切生物的毁灭,因而使我们了解到那是自然对于它们的价值的宣告。

    如此,一切生命必然匆匆走向老迈和死亡,这是自然对于求生意志的努力终究归于乌有的宣告:“你们的欲求,就是以此作终结。再企盼更好的东西吧!”————它是在对生命提出如下的教训:我们都是受到愿望之对象的欺蒙,它们通常先是动荡不定,然后趋于破灭,最后,连它的立足点也被摧毁无余。所以,它带给我们的痛苦远多于欢乐。同时,由于生命本身的毁灭,也将使人获得一个结论:一切的努力和欲望,皆为迷误。

    老年与经验携手并进,

    引导他走向死亡。

    那时他所觉悟的是:

    这一生的最大错误,

    是徒然花费如此长久、如此辛劳的努力。

    我们只有对痛苦、忧虑、恐惧,才有所感觉;反之,当你平安无事、无病无灾时,丝毫无感觉。我们对于愿望的感觉,就如饥之求食、渴之求饮一般的迫切,但愿望获满足后,则又像吞下一片食物的一瞬间一样,仿佛知觉已停止。

    当我们没有享受或欢乐时,我们总是经常痛苦地想念它。同时,在痛苦持续一段长时间,实际已经消失,而我们不能直接感触到它后,我们却仍是故意借反省去回忆它。这就是因为唯有痛苦和缺乏才会产生积极性的感觉,因为它们都能自动呈现。反之,幸福不过是消极的东西,例如,健康、青春和自由可以说是人生的三大财富,但当我们拥有它时毫无所觉,一旦丧失后,才意识到它们的可贵,其中道理正是如此,因为它们是消极性的东西。总之,我们都是在不幸的日子取代往日的生活后,才体会到过去的幸福。————享乐愈增,相对地对它的感受性就愈减,积久成习后,更不觉自己身在福中;反之,却相对增加了对痛苦的感受性。因为原有的习惯一消失,特别容易感到痛苦。如此,所拥有得愈多,愈增加对痛苦的感受力。当我们快乐时,觉得时间很快;当处在痛苦时,则觉得度日如年,这也正可证明能使我们感觉它的存在的积极性的东西,是痛苦而非享乐。同理,当我们百无聊赖时,才会意识到时间的存在,趣味盎然时则否。以上种种事实都可以看出:我们生存的所谓幸福,是指一般我们所未感觉到的事情;最不能感觉到的事情,也就是最幸福的事情。最令人雀跃的大喜悦,通常在饱尝最大的痛苦之后。相反地,若“满足”的时间持续太长,所带来的却是如何排遣或如何满足其他虚荣心等必需的问题。所以,诗人不得不把他们笔下的主角先安排个痛苦不堪的境遇,然后再使他们从困境中摆脱出来。因此,通常的戏剧或叙事诗,大都是描写人类的战争、烦恼和痛苦的;至于小说,则是透视不安的人类的心灵的镜子。英国历史小说家史谷脱在他的小说《老人》一书的结尾中,曾坦率地指出这种美学上的必然性。得天独厚的伏尔泰亦云:“幸福不过如同梦幻,痛苦才是现实的。”并且,附带注明道:“这是我八年以来的切身体验,我只有看开地告诉自己,苍蝇是为充作蜘蛛的食饵而生存,人类则是为被烦恼吞噬而生存。”————与我所揭示的真理完全一致。

    确信人生是值得感谢的财富的人,不妨心平气和地试着把人类一生中所能享受到的快乐总和与人们一生中所遭遇到的烦恼总和比较一下,我想便不难算出其中的比重如何。我们不必争论世上善与恶之类的问题。恶,既是存在的事实,论争已属多余,因为不管善、恶是同时存在,抑或善在恶之后存在,既然我们无法将恶祛除净尽,我们也就只好默认事实。所以,佩脱拉克说道:“一千个享乐,也不值得一个苦恼。”

    总之,纵使有一千个人生活在幸福和欢乐之中,但只要有一个人不能免于不安和老死的折磨,我们就不能否认痛苦的存在。同理,即使世界上的恶减少到实际的百分之一,但只要它表现出来,就足以构成一个真理的基础。这个真理虽带着几分间接性,但有种种的表达方式。例如,“世界的存在并非可喜,毋宁是可悲的。”“不存在胜于存在。”“就根底而言,世界原不应存在。”有拜伦的诗为证:

    我们的生存是虚伪的,

    残酷的宿命,注定万事不得调和;

    难以洗脱的罪恶污点,

    像一棵庞大无比的毒树————使一切枯萎的树木,

    地面是它的根,天空是它的枝和叶,

    把露珠一般的疾病之雨洒落在人们身上;

    放眼到处是苦恼————疾病、死亡、束缚,

    更有眼睛所看不到的苦恼,

    它们经常以新的忧愁填满那无可解救的心灵。

    如果正如斯宾诺莎或他今天的信徒所说:“世界和人生都有它们各自的目的,所以不需在理论上辩护,不必在实践上补偿和改良。它们是生命的原因,是神所显现的唯一存在,或者说,是神为了看到自己的反影,故意让他那样地发展,因此,其存在不必以理由来辩护,也不必借结果而解放。”人生的苦恼和劳苦,就无须由享受和幸福来加以补偿了————如上所述,则我现在的痛苦填满“现在”的时间,同理,本来的喜悦也填满“本来”的时间,因为前者不能由后者加以消除,所以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态。也就是说,完全的苦恼是不存在的,死亡也是不存在的;或者说死亡对于我们应该不是值得恐惧的事情。也许唯有抱持这种看法,人生才有它的报偿吧!

    但是,正如地狱的周围都带着硫黄味道一般,我们周围亦显示着要我们“最好不存在”的迹象,试看:一切事情通常皆不完整而令人迷惑,愉快的事情总掺杂着不愉快,享乐通常只占一半,满足反而形成一种妨碍,安心则伴随着新的重荷。对于每天每小时所发生的困难,虽有良策,但它坐视不管,眼睁睁看着我们所攀登的楼梯,在脚底下一阶一阶被拆毁,不仅如此,还有大小不等、形色不一的不幸在前面等着我们。一言以蔽之,我们就像盲目预言家费诺斯一样,哈皮怪兽把他所有的食物都弄污了,已经无物可吃。对此,有两种手段可以试用,第一是利用才智、谨慎和谋略,但它的功效非常有限,结果往往只有自取其辱。第二是要有斯多噶派的恬淡、彻悟万事,对任何事都加以轻视,借以缴除“不幸”所赖以为祸的武器;从厉行实践方面而言,就是要有犬儒学派的达观,干脆放弃一切手段和助力,有如希腊哲学家狄奥真尼斯般,把自己当作犬。事实上,人类是应该悲惨的,因为人类所遭遇灾祸的最大根源,乃在于人类本身,“人便是吃人的狼”。若能正视这最后的事实,那么这个世界看起来即地狱,比之但丁所描写的地狱,有过之而无不及,人类相互间都成了恶魔。其中一人取得头目资格,以征服者的姿态出现,然后使数十万人相互敌对,并且对众人呐喊:“你们的命运就是苦恼和死亡。来吧!大家用枪炮互相攻打吧!”于是众人也就糊里糊涂地拼起命来。————总之,综观人类的行为,大抵极端的不公平、冷酷,甚至残忍,纵有与之相反的情况,也仅是偶然发生而已。这样,才有国家和立法的需要。一旦法律有所不及,人们立刻又表现出人类特有的对同类的残忍性。人类之间究竟如何互相对待?我们只要看看黑人奴隶买卖的情形,便可了然,它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了砂糖和咖啡。但他们原可不必这样做的,这实在是出于人类不能满足的自私心,偶尔是有恶意的。再看看,有的人从五岁时就开始进入纺织工厂或其他工厂,最初工作十小时,其次十二小时,最后直至十四小时,每天做着相同的机械性劳动。付出这样高的代价,只为了得以苟延残喘。然而,这却是数百万人共同的命运,而其他数百万人的命运也不过如此。

    除此之外,一些微小的偶然因素亦可导致我们的不幸。世界上没有所谓完全幸福的人,一个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当他酣睡时;而一个人最不幸的时刻,就是在他觉醒的瞬间。实际上,许多不幸都是间接的,人们之所以经常感到自己不幸,是因为任何人心底都有强烈的嫉妒心,不管处在何种生活状态,只要看到别人胜过自己————不管哪一方面,即足以造成嫉妒的动机,并且无法平息。人类因为感到自己的不幸,所以,无法忍受别人的幸福。相反的,当他感到幸福时,即使只有短暂的一刹那,立刻扬扬自得起来,恨不得向周围的人夸耀:“但愿我的喜悦,能成为全世界人的幸福。”

    如果能明白显示人生本身就是贵重财富的话,那么对死和死亡的恐惧守卫者,就不该设置在它的出口。反之,若说死亡真如想象中那般可怕的话,又有谁愿意逗留在这样的人生中呢?还有,若人生纯粹是欢乐美好的话,当想到“死亡”时,又是何种滋味?恐怕也将无法忍受吧!话虽如此,以死亡作为生命的终点,也有好的一面,在苦恼的人生中,由于有死亡,可以得到一种慰藉。其实,苦恼和死亡是联结在一起的。它们制造了一条迷路:虽然人们希望离开它,但相当困难。

    从实践方面而言,如果说世界并不宜于存在,在道理上也应该可以站得住脚。因为存在的本身已显示得很清楚,或者从存在的目的,也可以观察出来,常不致使人对它有所惊讶或怀疑,至少无需多加说明。但事实并不如此,世界原是永远无法解决的难题,无论如何完整的哲学,也有无法触及的一面,它就像不能溶解的沉淀物,又如两个不合理数之间的关系。所以,如果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如果除世界之外再无任何东西,不是更好吗?”它(指世界)也没办法替我们解释,我们无法从这里发现其存在的理由或终局的原因,即它本身不能表示它是否为自身的利益而存在的命题。

    根据我的见解,这件事可以从下述理由加以说明:世界存在的理由并没有明显的根据,只是由物体盲目的求生意志以现象的形式来表示“为什么”,而不受根本原理的支配。这和世界的性质是相一致的,因为安排我们活动的,是肉眼所看不到的意志,如果眼睛能够看到这种意志,它应该马上能估计这种事业的得不偿失,能知道:在不断的忧虑、不安和穷困之中,即使我们付出全力去努力奋斗,任何个体的生命也无法免除破灭的厄运,所能得到的生存只是一时性的,到最后仍难免在我们手中化为乌有,而得不到任何报偿。所以,如果世界正如希腊哲学家安那萨格拉斯所说,世界是“理性(即认识)引导意志”的话,那就难怪乐天主义者会那样乐天了。所以,尽管世界充满悲惨是昭然若揭的事,一般人仍打着乐天主义的旗号。在这种场合中,生命被称为一种赠物,但是我们若能预先详细调查这个赠物的话,很明显地,任何人都将谢绝接受它。德国美学家莱辛之所以惊叹他儿子的智慧,是因为他的孩子似有先见之明,并不愿来到这个世界,而是被助产妇强行拖出来,但在落地后,立刻又匆匆逃去。反之,也有人认为人生的过程,只是一种教育。果真如此,也许大多数人将这样回答:

    “我们宁愿投身于虚无的休息中,因为这里没有教育之类烦人的东西。”————根本见解错误的话,就会形成这种结果。所以,与其说人类的生存是一种附属物,莫若说是一种负债契约,负债的原因是由于生存的实际要求、恼人的愿望及无限的穷困。通常,我们的一生都是耗费在这种负债的支付上,但也仅仅勉为其难地才把利息偿还。至于本金,只有由死亡来偿付了。然则,这种负债契约是在何时订的呢?是在生殖之时。

    因而,我们一定要把人类的生存当作一种惩罚、一种赎罪的行为,唯有如此,才能正确地观察世界。人间“堕落”的神话,虽然只不过是个比喻,但也具有形而上的真理,这是我在《旧约全书》中唯一承认的东西,也是整部《旧约全书》中唯一和我的见解取得一致的地方。我们的生存类似一种过失的结果,一种宜受惩罚的情欲的结果。《新约圣经》的基督教最聪明之处,即直接地和这个神话相结合,而其伦理精神则和婆罗门教或佛教相同。至于其他方面,则又与乐天的《旧约圣经》毫无关系。实际上,若不如此,它与犹太教即无任何关联了。如果有人想要测量一下我们的生存本身的负罪程度,不妨看看与它联结在一起的苦恼。无论精神上或肉体上的巨大苦恼,都可明显地表示出我们究竟价值多少。换言之,如果我们的价值不如苦恼的话,苦恼经常不会到来。基督教对我们的生存持这样的看法,我们只要翻翻路德的《加拉太书》第三章注释,便可了然。“我们的肉体、境遇及一切皆被恶魔征服,这个世界中不过是些外邦人,他们的主人、他们的神是恶魔。因此,我们所吃的面包,我们所喝的饮料,我们所穿的衣物,甚至连空气等一切供养我们身体的东西,都要受其支配。”我的哲学常被抨击为消沉悲观,但我并无意制造一个补偿罪恶的未来地狱,“现在”即罪恶的场所。我的意思在于表示这个世界就像地狱一般,即使你想否定这件事也办不到,因为你本身就经常经历到它。

    再进一步说,这个世界就是烦恼痛苦的生物,互相吞食以图苟延残喘的斗争场所,是数千种动物以及猛兽间的活坟墓,它们经常不断地残杀,以维持自己的生命,并且它们感觉痛苦的能力是随着认识力而递增的。因此,到了人类,这种痛苦便达到最高峰,智慧愈增,痛苦愈甚。在这样的世界中,竟然有人迎合乐天主义的说法,来向我们证明“可能有的世界中之最佳者”,这种理由显然太贫弱了————不过如此,乐天主义者还叫我们张开眼睛看看世界:世界中有山、有谷、有河、有植物、有动物等,在美丽的阳光的照耀下,这一切不是很美、很可爱吗?诚然,如若大略一瞥,情况的确如此,但仔细调查其中的内容,却不是那回事了。接着,神学家又出来向我们赞美世界的巧妙组织。由于这种组织的精巧,星辰的运行永远不会相碰头,陆地和海洋不会错置相混,寒流不会滞留不去而使万物僵硬,酷暑不会长在而使万物烧灼,春夏秋冬四季的轮转井然有序而有各种作物的收成。然而这一切的一切,仅是世界不可或缺的条件而已。如果它不要谈我们像莱辛的孩子一般,降生后立刻离去的话,这个世界的构造当然不至于拙劣到连基柱都会崩坏的程度。但我们试着再进一步观察这个被赞美的作品的“成果”,在这个坚固的舞台上的演员,他们的痛苦是和感受性同时表现的,感受性发达后,形成智慧,痛苦随之剧增,欲望与之共同发展,永无止境地繁衍着,直到提供人类生活的材料,除悲剧和闹剧外,竟再也成就不出其他东西了!看到这些情景,我想除了伪善者外,必当会忍不住怀着合唱“哈利路亚”的心情了!上述最后一项,虽然它的真正起源一直被隐匿着,但在休谟所著的《宗教自然史》一书中却曾毫不留情地将它暴露出来,这该是真理的一大胜利。同时,他的那一篇《自然的宗教对话》,立论虽然和我完全相反,但他以适切的论据,率直、明显地说出了这个世界的悲惨性质,以及一切乐天主义的缺乏根据,并把乐天主义的根源抨击一番。休谟的这两篇著作,虽然今天的德国人还大半不知,但颇有一读的价值。他在字里行间所教导我们的事情,比之黑格尔、赫伯特、舒莱尔马赫三者的哲学著作总和,还要更多。

    我不否定乐天主义的集大成者————莱布尼兹在哲学上的功绩,也无暇深究他的“单子论”和“预定调和说”是否一致。他的《新悟性论》不过是些摘录,以订正洛克的名著《人类悟性论》为目的,但其中虽有详细的批评,内容失诸贫弱。他反对洛克,正如他写《关于天上动力的原因的试验》反对牛顿的重力学说一般,最后仍然招致失败。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即特别为反对莱布尼兹的这种哲学而执笔,对它的论点是攻击性,甚至是破坏性的,但与洛克和休谟则有继承和发展的关系。今天的哲学教授们,对莱布尼兹各方面都推崇备至,一心一意复兴他的“蒙蔽术”;另一方面,对康德则尽可能贬抑并且排挤他。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为生活问题。《纯粹理性批判》认为,犹太神话不能与哲学并称,它们甚至轻率地把灵魂当作实存之物。这种说法必须要有所根据,以科学态度来证实这种观念,不能妄下断论。但是,在我们这个生活第一、哲学次之的哲学界,却只能埋葬康德,捧出莱布尼兹。因此,莱布尼兹的《辩神论》虽将乐观主义系统化而广泛地展开,然而从其性质来看,它只不过为后来伏尔泰的不朽名著《纯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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