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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离其他人远远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子,还穿着他那身深色的星期天穿的衣服,只是没有领子;他一定是不久前才被送进来的,他那一脸茫然的神态极其令人感动。克拉丽瑟突然想象,她若离开瓦尔特,将会给他带来多大的痛苦,想着想着她几乎哭起来了。这种事第一次发生在她身上,但是她迅速摆脱掉这种情绪,因为其他人————她被人带领着从这些人身旁走过————只给人留下沉默适应的印象,这是人们在监狱里会有的那种印象;他们胆怯地、有礼貌地打招呼并提出一些小小的请求。其中只有一个人,一个年轻人,只有他缠磨人并申诉了起来;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从哪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冒出来的。他要求医生放他出去,还要求知道他为什么在这里。当后者闪烁其词地回答说,这件事不是他,而是只有院长才有权决定,提问的人不依不饶;他的请求像一条越来越迅速放开的链子那样开始反复讲述,催逼的口吻渐渐渗入他的语声中,增强为言语威胁,最后甚至无知兽性发作要动起手来。当他已经达到这一程度时,巨人们把他摁在长凳上,而他则没有得到回答,像一条狗那样夹起尾巴、默不作声了。克拉丽瑟如今已经了解这种情况,只不过这正在渐渐变为她感觉到的普遍的激动情绪。

    她也没有时间去做什么别的事,因为庭院的一端是第二座铁门,看守们已经在敲这座门。这是桩新鲜事儿,因为他们迄今为止只是小心翼翼地、但却没有事先通知地开门。可是在这座门上他们却用拳头敲了四下并仔细倾听传出来的骚乱声。“一听到这个信号,所有在里面的人都必须靠墙站好,”弗里腾塔尔解释说,“或者坐到沿墙摆放着的长凳上。”果然,当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动时,情况表明,所有先前或沉默或吵吵嚷嚷乱作一团的人都像训练有素的囚犯那样服从命令。尽管如此,看守们在进来时还是如此谨慎从事,以致克拉丽瑟竟突然抓住弗里腾塔尔的袖管并激动地问,莫斯布鲁格尔是否在这儿。弗里腾塔尔默不作声地摇摇头。他没有时间。他急急忙忙叮嘱参观者们,说是他们必须至少和每一个病人保持两步的距离。对这一行动所承担的责任似乎使他感到心情有些沉重。他们是七对三十;在一个脱离现实生活的、用墙围起来的、只有疯人居住的院子里,几乎所有这些疯人都犯过一次谋杀罪。习惯佩带武器的人若没佩带武器便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更不安全:所以这也不是把自己的佩剑放在会客室里的将军的过错,他问医生:“您随身带着武器吗?”“注意力和经验!”对这个恭维性的问题感到称心如意的弗里腾塔尔回答,“一切的关键是,在萌芽状态就将任何反抗行为扼杀。”

    果然,一旦有人哪怕只是做了一个极微小的动作试图走出行列,看守们就马上向他扑过去并迅速将他摁在他的位置上,其速度之快,简直让人觉得这些突袭就是所发生的唯一的暴力行为似的。克拉丽瑟不同意这些做法。“医生们也许并不理解的是,”她心中暗想,“这些人虽然整天在无人监督的情况被关在一起,可是他们却互不伤害;只有对于我们,对于来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的我们,他们才具有危险性!”她想与一个人攀谈;她突然觉得,她一定会成功的,她会以适当的方式使他听明白自己的话的。有一个人站在紧靠门口的角落里,这是一个健壮的中等个儿男人,蓄着一部棕色络腮胡子、眼睛露出咄咄逼人的目光;他交叉着胳臂靠在墙上,沉默不语并忿忿地看着来访者们的一举一动。克拉丽瑟向他走近过去,但是弗里腾塔尔博士当即用手拉住她的胳臂,制止住她。“别找这个。”他小声说。他给克拉丽瑟另挑选了一个杀人犯并与他攀谈。这是一个矮小结实的人,有着一颗头发剃得光光的瘦削的囚犯脑壳,医生大概知道他容易接近,因为此人立刻笔直地站在医生面前并边热诚地回答着,边显露出两排牙齿,它们令人忧虑地让人想到了两排墓碑。

    “您问他一下,他为什么在这儿。”弗里腾塔尔博士低声告诉克拉丽瑟的兄长,于是西格蒙德就问这个宽肩膀尖脑壳:“你为什么在这里?”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他的回答十分简单。

    “我不知道,”西格蒙德回答得相当愚蠢,他不想马上让步,“你就说吧,你为什么在这儿?!”

    “这你知道得很清楚!”他加强语气重复了一遍。

    “你为什么对我不礼貌?”西格蒙德问。“我确实不知道!”

    “真会撒谎!”克拉丽瑟心中暗想,她感到高兴,因为病人干脆回答说:“因为我愿意!我能够做我愿意做的事!”他龇牙咧嘴又说了一遍。

    “可是人们不应该毫无道理地采取不礼貌的态度!”不幸的西格蒙德重说了一遍,其实他也不比这个疯子更有主意。

    克拉丽瑟对他感到愤怒,他这是在扮演一个愚蠢的角色,这个人在一座动物园里挑逗一头被捉住的动物。

    “这跟你没有关系!我做我愿意做的事,你懂吗?!我愿意做的事!”这位精神病人像一个下级军官那样嗷嗷直叫并用他脸上的不知什么部位笑了起来,但既不是用嘴也不是用眼,这两个部位反倒是充满着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愤怒。

    连乌尔里希也在暗中思忖:“现在我可不想跟这个家伙单独待在一起。”西格蒙德难以坚守自己的岗位,因为疯子已经向他走近过来,而克拉丽瑟则巴不得此人掐住她兄长的咽喉、咬他的脸呢。弗里腾塔尔满意地听任事态发展,因为对一位医生同行他不妨来这么一下,他津津有味地看着后者窘态百露。他以高超的技艺让事态发展到最高潮,在这位同行再也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才开始发出中止的信号。可是这时克拉丽瑟心头又萌生出要插一手的愿望!随着这连续急促的回答,这个愿望不知怎么地变得越来越强烈,她突然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向病人走过去并说:“我从维也纳来!”这就像人们从一支小号诱出的任意一个声音那样毫无意义。她既不知道说这句话要达到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怎么会想起这句话来,她也不曾考虑过,这个人是否知道他在哪座城市;如果他知道,那么她的这句话就更没意义了。但是她说这话时感到很有自信。即便在疯人院里,有时确实也还会出现奇迹:当她说这话并热烈而激昂地站在这位杀人犯面前时,他脸上突然一亮;他的碎石机牙齿缩到嘴唇下面,而咄咄逼人的目光中则露出一丝亲善。“噢,金色的维也纳!一座美丽的城市!”他带着前中产阶级人士的那种虚荣心说,这种中产阶级人士很会逢场作戏说些客套话。

    “我祝贺您!”弗里腾塔尔博士笑道。

    但是对克拉丽瑟而言,这个惊人的事件已经变得很重要。

    “现在我们去见莫斯布鲁格尔!”弗里腾塔尔说。

    可是这事儿办不成了。他们正小心翼翼又离开这两座院落并在公园顶峰向一座看似偏僻的园亭奔去,这时不知从什么地方有一个看守向他们跑过来,他好像已经找了他们好久了。他走到弗里腾塔尔跟前并轻声低语用较长的时间向他转告一个情况,按有时用问题打断看守讲述的医生的表情来判断,所报告的情况一定重要且令人不愉快。弗里腾塔尔带着一脸的严肃和遗憾走回到等待者们的身边,通知他们,说是他要到一个科里去处理一个意外事件,说不好什么时候能处理完毕,所以他不得不遗憾地中止向导。他这话主要是对在医生白外套里面穿着将军制服的那位德高望重的人说的;但是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满怀感激地说,他反正对院里杰出的纪律和秩序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有了这些体验之后多见一个还是少见一个杀人犯也就无所谓了。可是克拉丽瑟却露出一脸失望和惊惶的神色,弗里腾塔尔见此情景便提出补充建议,说是可以以后再来会见莫斯布鲁格尔并参观其他几个项目,日期一定下来,他就打电话通知西格蒙德。“承蒙您关照,”将军代表大家致谢,“只是就我个人而言我确实不知道,我是否会另有公务,不能一同前来参观。”

    事情就这样有保留地约定了;弗里腾塔尔当即辞别而去,很快便在顶峰那一边的一条路上消失了,而其他人则在医生留在他们身边的那位看守的陪同下向大门口走去。他们离开道路,走最短的线路顺着生长着山毛榉和梧桐树的斜坡向下走去。将军已经脱去白外套,高高兴兴地将它搭在胳膊上,就像出游时搭着的一件风衣,但是交谈实在是交谈不起来了。乌尔里希没有表示有兴趣还愿意再次为即将来临的晚上聚会作什么思想上的准备,而施图姆自己则已经一门心思想着要回家;他只觉得自己应该对克拉丽瑟————他殷勤有礼地走在她的左边————说几句解闷的话。可是克拉丽瑟心不在焉、沉默不语。“是不是她说到底还在因那个下流货而感到不好意思?”他暗自寻思并且觉得需要用某种方式说明在那种特殊情况下他不可能像骑士那样为她说话;可是话又说回来,这种事人们最好还是慎言为妙。就这样,往回走的时候大家沉默不语、心头蒙着阴影。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登上自己的马车并把关照克拉丽瑟和她的兄长的事托付给了乌尔里希,这时他的愉快心情才回归,而随着这种愉快心情的回归也产生了一个观念,这一个个让人感到憋闷的经历便是从这个观念中感受到某种秩序。他从随身带着的大皮烟盒里拿出一支香烟,坐在靠垫上就把一圈圈蓝色的烟雾吐进阳光灿烂的空中。他悠然自得地说:“这样一种精神病一定很可怕!此时此刻我才注意到,我们在那里面的整个这段时间里我不曾看见一个人抽烟!只要你身体健康,确实就会身在福中不知福!”

    三四 一个重大事件正在酝酿。莱恩斯多夫伯爵和因河

    随着这不平静的一天之后而来的,是图齐家的一个“著名晚会”。

    平行行动色彩纷呈;眼睛闪闪发光,首饰闪闪发光,名字闪闪发光,思想闪闪发光。一个精神病人可能会由此推断出,眼睛、首饰、名字和思想在这样一个社交晚会上说到底是一码事:他这样想并非完全没有道理。除了不多几个认为在这个时候、在旺季快要结束的时候不会再出现什么“事件”的人,所有没有去里维耶拉或上意大利湖滨度假的人都来了。

    另外,还来了一大批人们还从未见过的人。长时间的间歇使出席者名单上出现了缺口;为了填补这些缺口,便匆匆忙忙召来了新人,而这样匆忙召人是不符合狄奥蒂玛审慎从事的习惯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本人曾给过他的女友一份名单,他出于政治上的理由要她邀请名单上的人;既然她的沙龙的孤高性原则已经为这些更崇高的理由作出了牺牲,对别的事她也就不像以往那样重视了。只有伯爵阁下独自一人才是这一盛大聚会的因由;狄奥蒂玛认为,只能对人类成双地进行帮助。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坚持这样的论断:“产业和教育在历史发展过程中没有尽自己的本分;我们必须对它们作最后一次试验!”

    莱恩斯多夫伯爵每一回都提到这个问题。“我亲爱的,您还一直没有下定决心!”他惯于这样问,“是时候了。各色各样的人已经带着破坏性的倾向出现:我们必须给教育最后一次机会,使他们保持内心平静。”但是,让人类交配的丰富形式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的狄奥蒂玛对别的事情一概记性不好。

    最后,莱恩斯多夫伯爵提醒她:“您瞧,我亲爱的,我真没想到您会这样?现在我们已经在所有的人那儿发布了行动口号;就我个人而言,我已经让内政部长————我可以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您————我已经让他引退;所以这已经波及高层,波及很高层:可是这也确实已经是一桩丑闻,谁也不曾有勇气去结束这桩丑闻!现在我把这个秘密透露给您,”他继续说,“总理已经请求过我,他要我们自己更努力地参加确定居民中有牵连阶层对内政改革的愿望所进行的调查,因为新部长还不可能十分了解情况:难道现在恰恰是您,一向最有毅力的您要将我弃置不顾?我们必须给产业和教育一个最后的机会!您应该这样理解:不是这样便是别样!”

    这个有些不完整的结束句他用如此具有恐吓性的口吻说出,以至于可以明白无误地认为,他知道他想干什么;狄奥蒂玛也一口应许要赶紧进行,但是随后她却又忘记了,没去做。

    于是,有一天莱恩斯多夫伯爵为他的有名的活动力所攫住并继续向她进言,受到四十匹马力的驱动。

    “现在已经采取什么措施了吗?!”他问,狄奥蒂玛不得不作否定的回答。

    “您知道因河吗,我亲爱的?”他问。狄奥蒂玛当然知道这条河,这是除多瑙河以外所有河流中最著名的一条河,与祖国的地理和历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有些怀疑地打量她的这位来访者,虽然她努力露出笑容。

    但是莱恩斯多夫伯爵依然神情极其严肃。“撇开因斯布鲁克不谈,”他向她直言不讳说,“这都是些因河河谷里的多么可笑的小城镇啊,可是我们这儿的因河却是一条多么壮观的河流!我自己就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他摇摇头。“因为我今天偶然看到了一张公路地图,”他终于把话挑明了,“我发现,因河来自瑞士。这个我当然是已经知道了的;这个我们大家都知道,但是我们从来也不去想它。这条河发源于马洛亚,是条微不足道的小溪,我亲眼在那儿见过它;就像在我们这儿的卡姆普河和莫拉瓦河。但是瑞士人把它变成什么啦?恩加丁!世界著名的恩加丁!恩加丁-因河河谷,我亲爱的!您可曾想到过:整个恩加丁是从因河这个词儿来的?!今天我算明白了:我们用我们的令人难以忍受的奥地利式的谦逊当然是也不会从属于我们所有的东西中搞出什么名堂来的!”

    在这次交谈之后,狄奥蒂玛急忙召集了这个拟议中的社交聚会,部分是由于她认识到,她必须赞同伯爵阁下的看法,部分是因为她担心,她若现在还拒绝,可能就会把她这位高贵的朋友惹急了。

    但是她答应他时,莱恩斯多夫说:“我请您,我的尊敬的,请您这一回别忘记也邀请那个,喏,那个您称之为‘德郎萨尔’的人;她的女友,瓦尔登男爵夫人,已经为了这个人的缘故搅得我几个星期不得安宁!”

    连这个狄奥蒂玛也答应了,虽然在别的时候她是会把容忍她的女竞争对手视为对祖国玩忽职守的。

    三五 一个重大事件正在酝酿。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

    当一个个房间里充满辉煌的灯火和社交界名流的时候,“人们”不仅发现了伯爵阁下以及在他关照下前来与会的上层贵族,而且也看到了国防部长先生阁下以及他的随从中的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将军的那颗很有思想的、有些过劳的脑袋。人们看到了保尔·阿恩海姆。(简单朴素、没有头衔最有效。这个“人们”曾特意考虑过这一点。人们管这叫反语法,有高度艺术性的朴实无华的措辞,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人们没从自己身上拔去任何东西,就像国王从手指上脱下戒指,并将它戴在另一个手指上。)然后人们还看到了各部的所有的头面人物。(教育部长已经在上院亲自向伯爵阁下请假,因为在这一天他必须到林茨去出席格子形大祭坛的落成典礼。)然后人们还看到,各外国使领馆派遣了一位“优秀分子”。然后就是“工业界、艺术界和学术界”的著名人士,一个古老的勤奋譬喻蕴含在这种不容更改的三类平民活动的组合中,然后这支熟练的笔将这些女士的名字一一登记在册:拜格、罗莎、基尔施、克蕾默……在阿德利茨伯爵夫人和商务顾问韦克胡伯夫人之间来到的,是知名的梅拉尼·德朗萨尔夫人,世界著名的外科医生的遗孀,“甚至习惯于和蔼可亲地在自己家里给精神安排一个活动场所”。终于,在这一组的最后,也还来了个带着妹妹的某某乌尔里希,因为“人们”曾犹豫不决,不知该不该写上,“对此人的为这项有高度才智的、令人欣喜的爱国事业服务的富有牺牲精神的活动人们有所耳闻”或者干脆“一个前途无量的人”;人们早已听说,对莱恩斯多夫伯爵的这个宠儿许多人都认为,他可能会再次诱使他的恩公去做一件极欠考虑的事,而证明自己及时知情的这种诱惑则是大的。但是知情人的最深刻的满足始终是沉默,尤其是如果他谨慎从事的话;多亏了这个,乌尔里希和阿加特才作为迟到者使其名字紧挨着社交界和精神界那些上层人物的前面获得一个光亮的位置,这些上层人物的名字不再一一在此列举,而是只是被选定进入“所有有声望和地位者”的万人墓。进入其中的有许多人,其中有知名的刑法学家兼枢密官施翁教授,他参加一项政府部门的调查工作在首都作短暂逗留;这一回还有年轻诗人弗里德尔·费尔毛尔,因为虽然众所周知,他的思想促进了这个晚会的召开,但是仍然应该严格区分清楚:这还远远不是已经获得了与华丽礼服和头衔相称的较为强劲的地位。像仅有空衔的银行经理莱奥·菲舍尔及其家人这样的人————他们经过巨大努力并在格达的推动下,没劳神乌尔里希,就是说只是由于一时流行着的漫不经心情绪才得以获准进入狄奥蒂玛的沙龙————压根儿就仅仅是被草草掩埋在一个眼角。只有一位知名的、在这样的社交场合但是尚还位于感觉阈以下的法学家的夫人,带着她那连“人们”也陌生的“博娜黛婀”这个名字,事后又被挖掘出来并被置于华丽礼服之列,因为她的形象引起人们普遍的注意并受到赞赏和欢迎。

    这个“人们”,起监督作用的公众的好奇心,自然是一个人;通常有许多这样的人,但是当时在卡卡尼的这个大都会里有一个人鹤立鸡群,这个人就是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这位由他创建的“议会和社会通讯”的出版者、主编和首席记者出生于瓦拉希施——梅瑟里希,他的名字保留住了这个地名的痕迹。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他作为年轻人进入首都,这是一个为了从事记者职业而放弃了接管父母亲在瓦拉希施-梅瑟里希的小酒馆机会的年轻人,受到了当时气焰很盛的自由主义的吸引。他建立了一家以给各家报刊发送公安性质小地方新闻起家的通讯社,从而很快就为这个时代作出了他自己的那一份贡献。他的通讯社的这一原始形式由于其创建者的勤奋、可靠和认真不仅让报界和警察感到满意,而且不久也被其他高层机构注意到了,被用来传播某些它们不愿意自己为之承担责任的值得想望的消息,最后受到优待并被供给材料,直至它在非官方的、但却有官方来源的新闻报导领域取得一种特殊地位。但是作为一个有着充沛的精力和不懈的勤奋的人,梅瑟里彻尔在看到这一成果正在展现的时候却也就已经拓宽了自己的活动范围,增加了宫廷和社交活动新闻报导方面的内容。倘若这种情景不是曾经一直在他脑海中浮现,那么,很可能他永远也不会离开梅瑟里希来到首都。他堪称是一部人事方面的活字典。他对人以及人们所讲述的有关这些人的事情的记忆力是非凡的,这使他得以轻易地就与上流社会的沙龙和监狱保持着同样的极其良好的关系。他对上流社会的了解,胜似它自己对自身的了解;怀着无穷尽的爱,他能够在第二天介绍头天在社交聚会上相遇的人互相认识,像一个老绅士————自几十年以来人们就一直把全部结婚意图和缝制新衣事宜向他透露。就这样,在节日庆典上,这个勤勉、灵活、经常殷勤周到并讨人喜欢的小个子先生终于成了一个全市知名的人物;在他的后来的岁月里,这类活动压根儿就由于他和他的出席才产生其不容争辩的效果。

    这一生涯以梅瑟里彻尔被任命为内阁参议而达到了顶峰,因为这个头衔有一个与此有关的特殊情况:卡卡尼是世界上最和平的国家,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它怀着不再有战争了的这个深刻而无辜的信念想出了一个主意:将其公务员划分成与军官军衔相称的等级,并且甚至已经授予他们同样的制服和证章。一个内阁参议的级别此后就相当一个皇帝和国王的中校的级别;但是即使这就其本身而言不是很高的级别,在梅瑟里彻尔被赐予这个级别时,它却有其异乎寻常之处,这就是:按照一个坚定不移的传统,一个像一切坚定不移的东西那样在卡卡尼只是作为例外被打破的传统,梅瑟里彻尔本来是应该成为皇室参议的。而皇室参议则并不如人们按这个词儿的含义所判断的那样比政府参议更高,而是更低;皇室参议只相当于大尉军衔。而梅瑟里彻尔本来是应该成为皇室参议的,因为这个头衔除了授给公务员以外只授给自由职业者,譬如授给宫廷理发师和车辆制造者,但是出于同样的理由也授给作家和艺术家;而政府参议当时却是一个真正的公务员头衔。尽管如此,梅瑟里彻尔作为第一个和唯一获得这个头衔的人,其意义超出单纯的头衔的高低程度,甚至也超出别太过于认真看待此地所发生的事的这种日常的要求:这个不正当的头衔以一种微妙和谨慎的方式向不疲倦的编年史作者证实了他对宫廷、国家和社会的亲近的从属关系。

    梅瑟里彻尔曾对他那个时代的许多记者起过表率的作用,他是某些权威的作家协会的主席团成员。据传,他定做了一套带一个金衣领的制服,但只是有时在家里穿穿。不过这也许不是真的,因为从他的本质上来说,梅瑟里彻尔一直对梅瑟里希的酒类零售业保持着某些印象;一个好的酒店老板自己是不喝酒的。一个好的酒店老板也知道他的所有的顾客的秘密,但是他并不利用自己所知道的情况;他从不带着自己的观点参加辩论,但却讲述并惬意地记住一切事实、轶事或笑话。就这样,被人们在各种庆典上作为美丽的女人和显贵的男人的公认的发言人遇到的梅瑟里彻尔,就他个人来说,从来不曾哪怕只是想到要试图为自己雇一个好裁缝,他了解各种政治上的内幕秘闻而自己则丝毫也不从事政治活动,他知道他这个时代的种种发明和发现而自己却一样也不懂。知道所有这些东西都现实存在着,这对他来说完全足够了。他真诚地热爱他的时代,他的时代也以某种爱报答他,因为他天天报导它,使人感到它的存在。

    当他走进来并看见狄奥蒂玛时,她立刻示意他到她身边去。“亲爱的梅瑟里彻尔,”她说,让音调尽量显得悦耳动听,“您总不会认为伯爵阁下在上院所作的讲话是我们的观点的表露或者甚至从字面上去理解它的吧?”

    原来是,伯爵阁下联系到部长的下台并受到自己的忧愁的刺激,在上院不仅作了一个备受关注的讲话,指责他的牺牲品,说是他对缺乏建设性的真正的乐于助人精神和严格精神不闻不问,而且也一时兴起不由自主地对一些大家普遍关注的问题发表了看法,其中最精彩的部分不知怎么地居然是对报刊重要性的评价,他差不多对这个“已经晋升为大国地位的公共机构”提出了一个骑士般地思考的、独立和不偏袒的信基督教的人对一个机构所能提出来的种种指责,按他的意见这个机构并不如他所设想的那样。这就是狄奥蒂玛试图用外交手段加以弥补的;她找到越来越漂亮、越来越难以理解的言词来阐述莱恩斯多夫伯爵的真实观点,而梅瑟里彻尔则在一旁若有所思地仔细倾听。但是他突然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并大大方方地打断她的话说:“夫人,您有什么要着急的,”他概括说,“伯爵阁下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大大地夸张了;作为廷臣他有何不可呢?!”为了马上向她证明他与伯爵阁下有着纯真的关系,他补充说:“我现在去他那儿!”

    这就是梅瑟里彻尔!但是他在出发前再次用亲密的口吻问狄奥蒂玛:“费尔毛尔究竟怎么啦,夫人?”

    狄奥蒂玛面带微笑耸了耸漂亮的肩膀。“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亲爱的内阁参议。我们不想授人话柄,让人家说我们将某个怀着良好的愿望接近我们的人拒之门外!”

    “‘良好的愿望’是好的!”梅瑟里彻尔边向莱恩斯多夫伯爵走去边这样想;但是他还没有走到此人跟前,甚至他也还没只是把他的这个他自己很想知道其结果的想法想到底,这一家的主人便笑嘻嘻地挡住他的去路。“亲爱的梅瑟里彻尔,官方消息来源又一次失灵啦,”图齐司长笑道,“如今我向半官方新闻报导请教:您能给我讲点儿费尔毛尔的情况吗,他今天在我们这儿?”

    “我能讲些什么呀,司长先生?”梅瑟里彻尔抱怨。

    “据说他是个天才!”

    “我洗耳恭听!”梅瑟里彻尔回答。如果人们想有能力迅速和准确地报导新闻,那么新东西就不可以跟人们已经知道的旧东西太不一样。在这方面天才也不例外,这就是说,真正的和公认的天才,对这样的天才的意义天才所处的时代迅速取得一致意见。不是马上被每一个人认为是一个这样的天才的天才就一样啦!这几乎可以说有某种完全非天才性的东西,可是连这也没什么可取之处,结果就是人们可能会在各方面把他看错。所以对于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来说天才是有固定存货的,他对这些固定人选报以满腔的爱和关注,但他不愿意接纳新人。他年龄越大越有经验,他便甚至越明显地养成这样的习惯:他把奋发努力的艺术上的天才,尤其是跟他职业上接近的文学天才,只看作干扰他的报导任务的一种轻率尝试;他怀着他那颗善良的心憎恨这种天才,只要这种天才还不能为“人物”栏目所用。但是当初费尔毛尔还远远没有到这个程度,还得先历练。内阁参议并不随随便便地便同意这样做。

    “有人说,他是一位大诗人,”图齐司长不肯定地又说了一遍,而梅瑟里彻尔则用肯定的语气回答:“这话谁说的?!这话是文艺小品栏的评论家们说的!这算得了什么,司长先生?!”他继续说,“专家们说这话。专家算什么?有些人在说与此相反的话。我们有这样的例子,专家们今天这样说明天就那样说。他们的话算数吗?真正享有盛名的东西必须已经为缺乏理解力的人所接受,只有这样这种东西才是可靠的!我不妨告诉你我在想什么:对一个著名人物人们不可以知道他正在干什么,而是只可以知道他正在到达、正在出发!”

    他心情沉重地越说越激昂,他的眼睛盯住图齐司长。图齐司长沉默不语。“今天究竟出什么事啦,司长先生?”梅瑟里彻尔问。

    图齐面带笑容、心不在焉地耸了耸肩膀。“没什么事。其实没出什么事。少许虚荣心。您读过一本费尔毛尔的书吗?”

    “我知道书里写些什么:和平、友谊、善良,等等。”

    “您对他评价不高?”图齐问。

    “天哪!”梅瑟里彻尔转过身来说,“我是专家吗?”可是这时候德朗萨尔夫人向着这两个人走过来,图齐不得不彬彬有礼地向她迎上去几步;发现围住莱恩斯多夫的圈子里有一个缺口的梅瑟里彻尔当机立断利用了这个时机,他没让自己再次受到耽搁,便在伯爵阁下身旁抛锚停泊。莱恩斯多夫正在和部长以及其他几位大人谈话,但是一俟内阁参议向所有的人表示完敬仰,他便立刻微微转过身来,把他拉到一边。“梅瑟里彻尔,”伯爵阁下急切地说,“您答应我,别生出误解来,报界的先生们永远不知道他们该写些什么。是这样的:自最近那次聚会以来事态不曾有过些微的变化。也许将会有一些变化。这个我们不知道。眼下我们不可以受到干扰。我请您注意,即使您的同事中有人问您,今天的整个晚会只是图齐司长夫人的一桩家务事!”

    梅瑟里彻尔的眼皮缓慢而忧虑地证实,他已经明白统帅作出的这一安排。因为在一件事情上受到信任,就有望在另一件事情上也受到信任,所以他的嘴唇湿润了并带着本应在眼睛上闪现的闪光,他问:“如果可以知道的话,伯爵阁下,请问费尔毛尔是怎么啦?”

    “这有什么不可以知道的呀?”莱恩斯多夫伯爵惊讶地回答,“费尔毛尔根本没什么事!他的受邀请,只是因为瓦尔登男爵夫人不肯罢休。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因由不成?也许您知道点什么?”

    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迄今一直不愿意重视费尔毛尔事件,而是认为它只是他天天接触到的众多社交场上的明争暗斗事件之一。但是如今莱恩斯多夫伯爵居然也还这样矢口否认这件事有重要意义,这就再也不容许他依然持这一观点啦;如今他确信,这里正在酝酿着某种重要的事情。“他们会有什么打算呢?”他边继续漫步边思索,并让内政外交方面最意想不到的可能发生的事件在自己脑海里一一过筛子。但是过了一会儿,他毅然决然地暗自思忖:“不会有什么事的!”于是他专心致志于新闻报导活动不再使自己分心。因为不管这似乎与他的生活内容多么矛盾:梅瑟里彻尔不相信重大事件,他根本就不喜欢重大事件。如果人们确信人们生活在一个非常重要、非常美好和非常伟大的时代,人们就受不了这样的想象:在这个时代可能还会发生某种特别重要、美好和伟大的事。梅瑟里彻尔不是登山运动员,但是倘若他是的话,那他就一定会说,这跟这个事实一样正确:人们将眺望塔设在中等高度的山上,而从不设在高山山脉的山顶上。由于他缺乏这样的比较,所以也就满足于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和这样的决心:绝不在他的报导中提及费尔毛尔的名字。

    三六 一个重大事件正在酝酿。人们遇到熟人

    当他们一瞬间单独待在一起时,在他的表妹与梅瑟里彻尔谈话期间一直站在她身旁的乌尔里希问她:“可惜我来得太晚了:第一次会见德朗萨尔夫人进行得怎么样?”

    狄奥蒂玛抬起沉甸甸的眼睫毛现出仅有的一个厌世的眼神并又将其垂下。“当然是热烈而愉快的,”她说,“她探望过我。我们将在今天约定点什么事。都是些不关痛痒的事!”

    “您瞧!”乌尔里希说。这听起来像是旧日里谈话的口吻;这似乎是要对这些谈话作一了结。

    狄奥蒂玛把头扭向一边并疑惑地注视着她的表兄。

    “我以前已经给您说过。一切几乎都已经结束并且不曾存在过,”乌尔里希断言。他觉得需要说话;当他下午回到家里时,阿加特在家并且很快又出去了;他们只简短交谈了几句,便乘车到这里来了;阿加特请来了园艺师妻子,在她的帮助下穿好了衣服。“我警告过您的!”乌尔里希说。

    “警告什么?”狄奥蒂玛慢条斯理地问。

    “啊,我不知道。什么都警告过!”

    这是真的,他自己不再知道什么没警告过。警告过她的理念,警告过她的虚荣心,警告过平行行动,警告过爱情,警告过精神,警告过世界年,警告过各种事务,警告过她的沙龙,警告过她的激情;警告过多愁善感以及漫不经心、听其自然,警告过无节制和准确无误性,警告过通奸也警告过结婚;没有什么他不曾警告过她的!“她就是这样的人!”他心中暗想。他觉得她所做的一切都滑稽可笑,可是她却如此美丽,所以这令人感到悲伤。“我警告过您,”乌尔里希又说了一遍,“据说您现在只还对性科学问题有兴趣!?”

    狄奥蒂玛旁顾左右而言他。“您认为德朗萨尔夫人的这个宠儿有才华吗?”她问。

    “当然有,”乌尔里希回答,“有才华、年轻、不成熟。他的成功和这个女人会把他给毁了的。在我们这儿婴儿就已经在受糟蹋,因为人们对他们说,他们是非常了不起的本能人,发展才智只会使他们失去价值。有时候他有一些奇思妙想,但是不在十分钟里胡言乱语一番他简直就要受不了。”他凑近狄奥蒂玛的耳朵,“您了解这个女人的底细吗?”

    狄奥蒂玛以一种几乎觉察不出来的方式摇摇头。

    “她虚荣心强得要命,”乌尔里希说,“但是您有新的研究课题,她会在这方面引起您的兴趣的:在漂亮女人从前有一片无花果树树叶的那个地方,她如今有一片月桂树树叶!我憎恨这样的女人!”

    狄奥蒂玛没哈哈大笑,她甚至没露一点笑容;她只是注意倾听这位“表兄”讲话。“您觉得他作为男人怎么样?”他问。

    “令人悲伤,”狄奥蒂玛悄声低语,“像一头提前发福的羔羊。”

    “干吗不呀!男人的美只是一种第二位的性特征,”乌尔里希说,“男人身上第一位的令人激动的东西是对他的成功的希望。费尔毛尔十年后将是一位国际上闻名的大人物;德朗萨尔夫人会利用种种门路为此操劳的,然后她就会嫁给他。如果他保持住荣誉,那么这将是一门美满的婚姻。”

    狄奥蒂玛想了一想,严肃地改正说:“婚姻的美满与否取决于一些条件,人们不是没有守纪律的工作就会学会对这些条件作出判断的!”说罢,她便离他而去,就像一艘骄傲的船离开它曾停靠过的码头那样。她得去履行自己的作为家庭主妇的责任;她解开缆绳时没正眼看他一眼,只微微点了点头。但是她并没有恶意;相反,她觉得乌尔里希的声音像一种旧日里的青年音乐。她甚至在内心里说,用爱情科学来阐述他本人,这将会产生什么结果。奇怪的是,她迄今还从未把她的对这些问题的深入研究和他挂起钩来。

    乌尔里希抬眼一看;从熙攘人群的一个缺口,顺着一种光的波道————狄奥蒂玛在有些突然地离开自己的位置之前也许就已经用眼睛跟踪过它————他在再下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保尔·阿恩海姆在和费尔毛尔交谈,德朗萨尔夫人则赞许地站立在一旁。她把这两个人带到一块儿来了。阿恩海姆举着拿雪茄的手,这看上去像一个无意识的抗拒动作,但是他十分和蔼可亲地微笑着;费尔毛尔热烈地讲着话,用两个手指头夹住雪茄并在语句之间带着一头将其口鼻推向母牛乳房的牛犊的那种贪婪吸上一口。乌尔里希能够想象得出来他们在讲什么,但是他不花费这个气力。他孤寂而幸运地站住,他的眼睛搜索着他的妹妹。他发现她和几个他相当陌生的男人在一起,他的涣散的神情中顿时便注入某种冷漠凝固的东西。这时,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用指尖轻轻捅了他一下;与此同时,内廷参事施翁教授从另一边走近过来,但在离他不多几步路处让一个首都的同行拦住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将军如释重负地小声说,“部长想知道,什么是‘定向形象’。”

    “为什么定向形象?”

    “我不知道为什么。什么是定向形象?”

    乌尔里希下定义:“永恒的真实性,它们既不真实也不永恒,而是适用于某一个时代,使这时代有所依傍。这是一个哲学和社会学词语,很少使用。”

    “啊哈,这就对了,”将军说,“因为阿恩海姆曾声称:说人是善良的,这种信条只是一种定向形象。费尔毛尔则回答说:什么是定向形象,他不知道,但是人是善良的,这是一个永恒的真理!接着,莱恩斯多夫曾说:‘这完全正确。其实根本就没有恶人,因为没有人会愿意当恶人的;这只是些误入歧途的人。今天的人都神经过敏,因为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里正在产生这么多的怀疑者,他们不相信任何永久不变的东西。’我心中暗想,今天下午他应该和我们一起去参观的!但是此外他自己也认为,人们必须对那些不愿意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实施强制。所以部长现在想知道,什么是定向形象:现在我只是赶快回到他那儿,我马上就返回来;你在这儿站着,好让我找到你!我还有点别的事要赶紧和你谈谈,然后带你去见部长!”

    乌尔里希还没来得及要求说明情况,从一旁走过的图齐就已经边说着“很久没在我们这儿见到您了”,边用手拉住他的胳臂并继续说:“还记得吗,我曾向您预言过,我们会遭到和平主义的入侵的?!”他边说也边友好地盯着将军的脸,可是施图姆急匆匆,只回答说,虽然他作为军官有另外一种定向形象,但是他并不反对值得尊敬的信念……这句话的其余部分随着他一起消失,因为他每一回都生图齐的气,而这是不利于思想的形成的。

    司长兴冲冲地望着将军离去的背影,随后又向这位“表兄”转过身来。“油田一事当然只是一个骗局。”他说。

    乌尔里希惊讶地注视着他。

    “您根本对这则石油故事还一无所知吗?”图齐问。

    “我知道,”乌尔里希回答,“我只是对您知道这件事感到奇怪而已。”为了不显得不礼貌,他添上一句:“您一向很善于隐瞒这件事的!”

    “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图齐颇有些得意地说,“这个费尔毛尔今天在我们这儿,这当然是阿恩海姆通过莱恩斯多夫促成的。您读过他的书吗?”

    乌尔里希给予肯定的答复。

    “一个铁杆和平主义者!”图齐说,“而德朗萨尔夫人————我的妻子这样称呼她————则用极大的虚荣心呵护他,必要时,为了和平主义,她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虽然她本来对此根本不感兴趣,而是只对艺术家感兴趣。”图齐略一沉吟,然后他向乌尔里希披露:“和平主义当然是主要的事,油矿只是一种牵制行动;所以人们把这个费尔毛尔和他的和平主义推到前台,因为这样一来每个人都会想:‘啊哈,这是牵制行动!’并以为暗地里则事关油矿!干得漂亮极了,但太聪明了,人家没法不有所察觉。因为如果这个阿恩海姆有加利西亚油田和一份与军方财政部门签署的供货协议,那么我们当然就必须保护边界。我们也必须在亚得里亚海边建立海军基地并使意大利感到不安。但是如果我们以这样的方式刺激我们的左邻右舍,和平需求和和平宣传当然就会增长,而如果随后沙皇要宣布一个什么永恒和平思想,他就会发现基础已经在心理上作好了准备。这就是阿恩海姆要干的事!”

    “您反对这样做?”

    “我们当然不反对,”图齐说,“但是您也许还记得,我已经向您解释过:最危险的莫过于这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和平。我们必须防止门外汉们来干涉我们的事务!”

    “可是阿恩海姆却是个军火工业家。”乌尔里希笑着回答。

    “他当然是的!”图齐有些被激怒地小声说,“可是您千万别把这些事想简单了!他那份协议他有了。至多是左邻右舍们也还会扩充军备。您将会看到:在关键时刻他会摇身一变成为和平主义者!和平主义是一笔持久不变的、牢靠的军火生意,战争则是冒风险!”

    “我倒是认为,军方根本没有这样糟糕的想法,”乌尔里希调和说,“它只想通过与阿恩海姆的这笔交易使炮兵装备改进进行得容易一些,仅此而已。说到底,今天在全世界人们只是在为和平而扩充军备嘛;所以军方很可能以为,如果人们也在爱好和平的人士的帮助下来做这件事,这是无可指摘的!”

    “那些先生们打算如何将这付诸实施呢?”图齐探问,他没理会这句玩笑话。

    “我认为,他们还根本没有到这个地步。暂时他们才只不过是凭感觉表表态而已。”

    “当然!”图齐懊恼地确证,仿佛这早就在他意料之中似的。“军方不为任何事打算只为战争打算,并使用一切其他手段求助有关职权部门。但是就在他们这样做之前,这些先生们就宁愿用他们的半瓶醋的知识使整个世界陷入危险之中。我给您再说一遍:在外交上最危险的莫过于不切实际地谈论和平!每当这种需求达到一定的高度并且一发而不可收,便总是还会从中生出一场战争来!这一点我可以向您证明,这是有案可查的!”

    这时,内廷参议施翁教授已经摆脱他的那位专业同行并最真诚地利用乌尔里希,让他把自己介绍给这一家的主人。乌尔里希顺从他的意愿,用这样的评语介绍他:不妨说,这位刑法领域里的著名学者对和平主义的批判,跟政治领域里的权威司长颇有相似之处。

    “嗳呀!天哪!”图齐笑着抗辩,“您这么说就是完全把我理解错了。”施翁在等待了片刻之后也一本正经地表示不同意,说是他不想看到他的减低刑事责任能力的观点被说成是凶残的和不人道的。“相反!”他作为一个在讲台上演戏的老手用一种代替伸展出来的手臂起着加强语气作用的声音大声说,“恰恰是对人的绥靖促使我们采取某种严厉手段!我可以假定,司长先生对我目前在这件事情上所作的现实努力有所耳闻吗?”现在他直接对图齐说话,对有病的罪犯的减低了的刑事责任能力是否只能在此人的想象中或者只能在此人的意愿中才有其正当理由,对围绕这样一个问题的这场争论图齐虽然没有听说过什么,但却越发彬彬有礼地对一切表示同意。对自己产生出来的这种效果感到很满意的施翁,随即就开始称赞今天这个晚会所显示的严肃人生观念给他留下的印象,并说,他有时候听别人谈话,频频听到“男人的严厉”和“道德的健康”这样的话语。“我们的文化让劣等人、道德迟钝的人糟蹋得不成样子,”他自己添上一句并问,“可是今天这个晚会的目标究竟是什么?从三三两两的人群旁边走过时,我不时听到人直截了当地在说卢梭的人性本善的观点?”

    图齐————这个问题是专门向他提出的————笑而不答,而这时将军恰恰返回到乌尔里希身边,想溜之大吉的乌尔里希便介绍他与施翁认识并称他是在所有在场的人当中回答这个问题的最合适的人选。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一个劲儿抗辩,可是施翁和图齐都不放过他。这时一位老朋友一把拉住乌尔里希说:“我的妻子和女儿也在这里。”乌尔里希不禁喜出望外,赶紧迈出头几步,撤出圈外。他这才看清,原来是银行经理莱奥·菲舍尔。

    “汉斯·塞普已经参加过国家考试,”他说,“怎么说呢?现在他还只缺一门考试便可当博士!我们都坐在那儿那边的一个角落里,”他指了指那个最远的房间,“这儿我们认识的人太少。况且我们也很久没在我们家里见到您啦!令尊大人,对不对?汉斯·塞普给我们搞到了一份今晚的请柬,我的妻子很想来:这么看来,这个小伙子并非完全是无能之辈。格达和他,他们现在已经半正式地订了婚。这个您大概根本不知道吧?可是格达,您瞧,这丫头,我简直不知道,她是不是爱他,或者说,她是不是已经下定了这个决心。您到我们那边来看看吧————”

    “我过一会儿去。”乌尔里希应允。

    “好,您来啊!”菲舍尔重说一遍,便沉默不语。然后他轻声低语:“这大概是这家的主人吧?您可不可以介绍我和他认识?我们还不曾有过机会。我们既不认识主人也不认识主妇。”

    乌尔里希正准备作介绍,菲舍尔却拦住了他。“还有这位大哲学家?他在干什么?”他问,“我的妻子和格达当然完全让他给迷住了。可是油矿是怎么回事?现在听人说,这是一则虚假的谣言:这种说法我不信!否认总是要否认的!您知道,是这么回事:如果我的妻子生一个女仆的气,那就是因为,她撒谎,她不道德,她放肆————可以说纯粹都是心灵上的毛病。但是当我为了得到安宁暗地里答应给那女孩子增加工资时,心灵便突然消失!不再谈论心灵了,一下子一切都井然有序,我的妻子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吗?是这样的吧?油田含有太多商业上的可能性,人们实在没法相信这种否认。”

    由于乌尔里希缄默不语,而菲舍尔却披上了知情者的外衣急于返回到他妻子身边去,所以他再次开了腔:“人们必须承认,这里令人感到愉快。可是我的妻子想知道为什么这里有人在说离奇古怪的话?这个费尔毛尔究竟是什么人?”他立刻又添上一句,“格达说,他是个大诗人;汉斯·塞普说,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一个追求名利的人,人们都上了他的当了!”

    乌尔里希说,两种说法取其中大致就是真实情况了。

    “这才是一句中听的话!”菲舍尔感谢他,“因为真实情况总是在中间,今天大家都把这个给忘了,人们只会走极端!我每一回都对汉斯·塞普说:观点人人都可以有,但是具有永久性价值的,从长远来说,只是那些可以使人挣得什么的观点,因为这证明,它们也使别人心明眼亮!”莱奥·菲舍尔身上已经有某种不知什么重要的东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是遗憾的是,乌尔里希没有及时去探究它,只是急急忙忙地将格达的父亲转交给图齐司长一伙便算了事。

    这期间,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已在那儿被人说服,因为他抓不着乌尔里希,可又迫切渴望说出自己的想法,一吐为快。“人们应该如何解释今天这个晚会吗?”他呼叫起来,重复着内廷参议施翁的这个问题,“我可以说是想按照他自己的教育得良好的意愿断言:最好是根本不去解释它!诸位先生,这不是开玩笑,”他诠释自己的这句话,不无朴素的自豪,“今天下午我陪同一位年轻女士参观我们大学的精神病医院,在谈话中我偶然问她,她究竟想到那儿去干什么,好让人家给她好好讲解;她给我作了一个巧妙的回答,很引人深思。她是这样说的:‘如果人们什么都要解释,那么人类就丝毫也改变不了这个世界!’”

    施翁摇摇头不同意这一论断。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施图姆抗辩,“我不想认同这种看法,但是人们在这上面径直感觉到某种真实!您瞧,譬如我感谢我的这位给伯爵阁下从而给行动当过顾问的朋友,”他礼貌地指指乌尔里希,“他对我作过许多劝导,但是今天这里正在形成的,却是对劝导的某种嫌恶。这样我就回到我开始时曾说过的话上来了!”

    “可是您却希望,”图齐说,“我是说,有人在说,国防部的先生们想在今天激发一个爱国决定:募捐公共资金,诸如此类,新装备一支炮兵。这当然只应具有一种示范性的价值,为了用公众的意愿将议会置于某种压力之下。”

    “我当然也想这样来理解某些我今天听到的话!”内廷参议施恩附和说。

    “这件事要复杂得多,司长先生!”将军说。

    “那么阿恩海姆博士呢?”图齐不加掩饰地问,“我可以坦率地说:您有把握吗,阿恩海姆不图别的只图可以说是和大炮问题构成一揽子计划的加利西亚油田?”

    “我只能谈我的事和与我有关的事,司长先生,”施图姆再次抗辩,“在这方面一切要复杂得多!”

    “这当然要复杂得多!”图齐笑着回答。

    “我们当然需要大炮,”将军激动起来,“以您所暗示的那种方式和阿恩海姆合作,这可能有好处。但是我重申,我只能从我的教育司司长的立场出发来讲话,现在我问您:大炮没有思想管什么用!”

    “可是为什么这样重视借助费尔毛尔先生的力量呢?”图齐用讥讽的口吻问,“这是鲜活的失败主义!”

    “请原谅,我有不同看法,”将军正色道,“这是时代精神!时代精神今天有两股潮流。伯爵阁下————他在那边和部长站在一起,我刚才才从那儿来————就说,人们必须发布一个行动口号,时代发展要求这样做。今天大家对人类的这些伟大思想喜欢的程度也确实远不如,譬如说,一百年前。但是,另一方面,博爱精神自然也有其可取之处,可是伯爵阁下却说,如果某人不希望得到幸福,那么人们或许也得强迫他去获得幸福!伯爵阁下拥护这一股潮流。可是他也不避开另一股!”

    “这个我没有完全理解。”施翁教授表示反对。

    “这也不是轻易可以理解得了的,”施图姆心甘情愿地承认,“我们也许还是再次从这个事实出发吧:我发现两股时代精神潮流;一股潮流说,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如果我们几乎可以说是不去打搅他的话————”

    “为什么善良呢?”施翁打断他,“今天谁会有这样天真的想法?我们不再生活在十八世纪的观念世界里?!”

    “这种说法我不能同意,”将军感到受辱地为自己辩护,“您只要想想和平主义者们,想想吃素的人,想想反对暴力的人,想想生活方式改革家,想想反知识分子,想想拒服兵役者……匆忙间我根本想不齐全;所有这些可以说是对人类具有这种信任的人加在一起构成一股大的潮流。但是请原谅,”他以在他身上显得十分亲切的那种热心补充说,“如果您愿意,我们也能从相反情况出发。我们也许就从这个事实出发吧:人必须受奴役,因为他绝不会单独和自动地去做好事的:在这一点上我们可能比较容易取得一致意见。群众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他们需要领袖,对它采取果断态度、不是仅仅讲话的领袖,一句话,他们需要凌驾于自己之上的行动精神;人类社会可以说是只由一小批也接受过必要的预备性教育的志愿者和成百上千万没有更大的虚荣心、只是强制效劳的人组成:情况大致是这样的吧?!由于这种认识渐渐地根据已有的经验也已经在我们的行动中得到贯彻,如今第一股潮流(因为我现在所描述的,已经是时代精神中的第二股潮流)几乎可以说是被这样的忧虑吓住了:伟大的爱情和信仰的观念在人类身上可能会完全丢失。于是,一些人士便行动起来,他们派遣费尔毛尔参加我们的行动,以便在最后一刻拯救尚还可以拯救的东西。这样来理解问题,一切就显得比起初简单得多了,对不对?”施图姆说。

    “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图齐问。

    “我看,没啥事,”施图姆回答,“我们已经在行动内部有过许多股潮流。”

    “但是在这两股潮流之间存在着一个难以忍受的矛盾!”施翁教授表示反对,他作为法学家不能容忍这样一种模糊不清的说法。

    “严格地讲不存在这样的矛盾,”施图姆驳斥他,“另一股潮流当然也愿意爱人类;只不过是它认为,人们必须为此而先用暴力改造人: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只是一个技术性的区别。”

    这时,菲舍尔经理说话:“由于我是后来才参加进来的,所以可惜我不了解全貌;但是如果尽管如此还是可以的话,那么我想说,我觉得对人的尊敬基本上比它的反面更崇高!今天晚上我从一些方面————即便一定是些特殊情况————听到了对持不同意见的以及尤其是不同国家的人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观点!”他蓄着一部让一个光溜的下巴分开的络腮胡子,斜戴着一副夹鼻眼镜,看上去就像一个坚持人性自由和贸易自由的伟大思想的英国勋爵,他没说,这些受抨击的观点他是从汉斯·塞普,从他未来的女婿那儿听来的,此人正是这“时代精神的第二股潮流”中的弄潮儿。

    “粗野的观点?”将军作好答复准备地问。

    “极其粗野。”菲舍尔证实。

    “也许是谈到了‘锻炼’,是很容易把这互相混淆的。”施图姆说。

    “不,不!”菲舍尔叫喊,“完全是无礼的,简直可以说是革命的观点!您也许不了解我们的受到煽动的年轻人,少将先生:我感到奇怪,人们居然容许这样的人来这儿活动。”

    “革命的观点?”不爱听这种话的施图姆问,并摆出一副他那张圆脸能摆得出来的那种冷漠的笑脸,“经理先生,我可惜得说,我根本并不完全反对革命性的东西!当然这就是说,只要人们不真的让它干革命!其中往往蕴含着极多的理想主义。至于说到容许不容许,那么,应该涵盖整个祖国的行动根本无权将有志于建设国家的人士拒之门外,不管他们以什么方式表述自己的观点!”

    莱奥·菲舍尔沉默不语。施翁教授并不重视一个不属于民事行政部门的显贵的意见。图齐曾梦想:“第一潮流,第二潮流。”这使他回忆起两个相似的词语:“第一阻塞,第二阻塞”,却没想起这些词语的出处,或者说,没想起和乌尔里希的谈话,这些词语是在和乌尔里希的谈话中出现的;只有一丝对他妻子的不可理解的嫉妒在他心头萌生并通过看不见的、他无法解开的中间环节与这位没有危害的将军有关联。当他从这一阵沉默中苏醒过来时,他想向这位军方代表表明,他是不会让人用荒诞无稽的言论把自己引入歧途的。“我把这总结一下,将军先生,”他开了腔,“那么,军人派是想————”

    “可是司长先生,没有什么军人派!”施图姆立刻打断他,“我们总是听人说:军人派,军人按其整个性质而言是超党派的嘛!”

    “那就是军方吧,”图齐因说话被打断而没好气儿地回答,“您说过,军队光有大炮是不够的,军队也需要有与此相关的精神:您想让您的大炮受什么精神操纵呢?”

    “离题太远啦,司长先生!”施图姆竭力申明,“我们的出发点是,我应该向诸位解释今天这个晚会,我说了,其实没什么可以解释的:我所维护的,就是这一点点东西!因为如果时代精神确实有这两股潮流,有我谈到过的这两股潮流,那么,这两股潮流也都不是赞成‘解释’的。今天人们赞成推动力、惨虐力等等。我当然不会随波逐流,但是这是有点名堂的!”

    一听这话,菲舍尔经理又冒起火来,觉得这不道德:为了得到大炮,军方也许也愿意和反犹主义和解呢。

    “可是经理先生!”施图姆安慰他,“第一,既然大家压根儿都在反对别人,德国人反对捷克人和匈牙利人,捷克人反对匈牙利人和德国人,如此这般地每一个人反对所有的人,那么有一点儿反犹主义确实也就没什么了不起。第二,恰恰是奥地利军官团始终都是国际性的,人们只需看看这些众多的意大利的、法国的、苏格兰的,还有谁知道什么国家的军官,就全明白了;我们也有一位叫封·科恩的步兵将军,此人是奥尔米茨的军团司令!”

    “尽管如此,我还是担心,他们对自己的能力估计过高,”图齐打断施图姆的插话,“他们是国际性的和好战的,但却想和各种具有民族意识的潮流以及和平主义的思潮做一笔交易:这几乎比一位专业外交家所能做到的还多。用和平主义来推行军事政策,今天欧洲最老练的专家们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可是根本就不是我们在推行政策!”施图姆又一次为自己辩护,用对这么多的误解感到厌倦的抱怨口吻,“伯爵阁下想给产业和教育提供一个统一其精神的最后的机会:这就是这个晚会的根由。当然,如果平民精神根本不能统一起来,那我们就会处于一种境地————”

    “唔,处于什么境地?这倒是很值得知道的!”图齐叫喊,仓促煽起这个就要说出口来的词儿。

    “当然是处于一种艰难的境地。”施图姆谨慎而谦逊地说。

    就在四位先生这样闲谈着的时候,乌尔里希却早已悄然离去,去寻找格达,绕道避开伯爵阁下和国防部长身边那一群人,以防被人招手叫过去。

    他从远处就已经看见她靠墙坐在她的呆呆地望着客厅的母亲的身旁,而汉斯·塞普则烦躁、倔强地站在她的另一边。自从与乌尔里希的那次不幸的最后相聚以来,她显得更瘦了,他越是走近她,她便越是失去魅力;但是不知怎么恰恰因此而更具致命的吸引力,她这颗无力的肩膀上的脑袋在房间的衬托下更显突兀。当她看见乌尔里希时,她的脸颊上腾地泛起一片红晕,随后又现出更深沉的苍白;她不由自主地一扭动上身,像一个心口疼痛、却又不知由于什么情况不能伸手去抓摸心口的人。那个场面闪过他的脑海,那时他狂暴地沉醉于他使她的身体激动起来的这种兽类的优势,曾滥用了她的意愿:如今这个身体————他看得见衣服下面的这个身体————正坐在一把椅子上,接到受侮辱的意愿要它现出骄傲神态来的命令,并且颤抖着。格达并不生他的气,这一点他看得出来,但是她要不惜一切代价与他“一刀两断”。他悄悄放慢脚步,以便可以尽可能长久地品尝这种种滋味,而这种肉欲的延缓则似乎是与这两个永远不能完全合拢的人的相互关系相合的。

    当乌尔里希已经靠近她并看见那张期待着他的脸在一个劲儿震颤时,某种轻飘飘的东西落到他身上,它像一个幻影或一股暖流;他看见了博娜黛婀,她默默地、但大概不是无目的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并且很可能曾密切注视过他的行踪,他问候她。世界是美好的,如果人们按其本来面目看待它的话:霎时间,他觉得体现在这两个女人身上的茂盛和贫瘠之间的质朴的对立跟草地和悬崖上的岩石之间的对立一样大,他感到好像自己正在从平行行动中升起,即使带着一丝自知有罪的微笑。当格达看到这一张笑脸垂下来并向着她的伸过去的手垂下去时,她的眼皮颤动了。

    这时,狄奥蒂玛看到,阿恩海姆正领着年轻的费尔毛尔向伯爵阁下和国防部长那一伙人那儿走去;她让全体招待员拿着冷饮和点心闯进各个房间,从而作为有经验的策略家中止了各种建立联系的活动。

    三七 一个比喻

    这样的如以上所描述的谈话有好几十个,所有的谈话都有某种共同之处,而这种共同之处不是轻易可以描绘得出来,但也不是能隐瞒得了的,如果人们不像内阁参议梅瑟里彻尔那样善于只通过罗列现象来刻画一个精彩的社交聚会的话:某某人出席,穿了某某衣服,发表了某某意见;当然,导致这一结果的恰恰就是被许多人认为是最最地道的叙述艺术的东西。弗里德尔·费尔毛尔不是低劣的谄媚者,他从来就不是这样的人,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些合乎时势的想法,如果他在梅瑟里彻尔面前这样说梅瑟里彻尔:“其实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荷马!不,完全是认真的,”他添上一句,因为梅瑟里彻尔显出要做一个不乐意的动作的迹象,“这个史诗般不可动摇的‘而’————您用它把所有的人和事件彼此靠紧排列成行————在我的心目中有着某种很伟大的内容!”他已经把议会和社会通讯的主管人抓住,因为此人没拜见过阿恩海姆是不愿意离开这幢房屋的。但是,尽管如此,梅瑟里彻尔还是没把他归入有名有姓的客人之列。

    不用深入探究白痴和克汀病患者之间的细微差别,就可以提醒人们注意:一个一定程度的白痴不再有“双亲”这个概念,但是他却还完全熟悉“父亲和母亲”这个观念。但是也正是这个质朴的、紧靠着排列的“而”,使梅瑟里彻尔把种种社会现象联结起来。另外,还应该考虑到:具有思维物性的白痴们拥有某种按所有观察者的经验会以神秘的方式合人心意的东西;诗人们也特别合人的心意,甚至以一种同样的方式,只要他们以一种尽可能清楚明了的思想方式见长。如果作为诗人的弗里德尔·费尔毛尔合梅瑟里彻尔的心意,那么,这本来是同样也会合————这就是说,出于同样的感受,模糊地在他脑海里又在一种突然领悟中浮现在他眼前的感受————作为白痴的他的心意的,而且是以一种也对人类有重要意义的方式。因为所涉及的这种共同的东西,是一种不是通过广泛的概念固住、不是通过离析和抽象化得到澄清的精神状态,一种最低级接合的精神状态,它最生动地体现在这个具有约束性的最简单的连接词上,这个困惑地紧靠着排列的“而”上,这个词儿代替痴呆人的更错综复杂的关系;可以断言,这世界尽管有着种种包含在其中的精神,它也仍还处在一种这样的与中等程度低能近似的状态,这是完全不可避免的,如果人们想从整体上来理解世界上正在发生的种种事件的话。

    倒并不是仿佛这样一种研究的倡议者或参加者是仅有的聪明人!这根本不取决于个别人,也不取决于他所做的以及也由每一个今晚到狄奥蒂玛这儿来的人带着或多或少的机智所做的事情。因为如果譬如封·施图姆将军在休息时立刻与伯爵阁下交谈,在交谈过程中他友好而固执地、恭敬而直爽地反驳说:“请原谅,阁下,我最强烈地否认这一点;但是在人们对其种族的自豪感中不仅蕴含着一种狂妄,而且也有某种可亲而高贵的成分!”就这样,他完全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不完全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话,因为这种普通老百姓的话有一个好处,它们像手套,人们戴着这样的手套试图从一盒火柴中摸出一根来。而莱奥·菲舍尔在发现施图姆焦急地向伯爵阁下趋近过去时并没有离开这位将军,这时他补充说:“人们不可以按种族,而是应该按贡献区分人!”而伯爵阁下的答话也是合乎逻辑的;伯爵阁下不顾刚刚才介绍给他的菲舍尔经理,接着施图姆的话茬儿说:“平民要种族干什么用?!一个侍从官必须有十六个贵族祖先,这一向被平民们指摘为一种非分要求,而他们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呢?他们想仿效之并且做得有过之无不及。比十六个祖先还多,这简直是假绅士派头了嘛!”因为伯爵阁下生气了,所以他这样讲话是完全合乎逻辑的。人是有理智的,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有争议的问题,问题仅仅是,人在与别人相处时如何保持理智。

    伯爵阁下对他自己造成的“民族”分子闯入平行行动感到恼火。种种政治方面的和社会方面的考虑迫使他这样做了;他自己只承认“全体国民”。他的政界朋友们曾劝他:你仔细倾听他们对种族和血统的纯正说些什么,这无关紧要;谁压根儿会认真看待一个人在说些什么呀!“但是他们谈人简直就好像人是牲畜似的!”莱恩斯多夫伯爵抗辩说,他对人的尊严持有一种天主教的观点,所以虽然他是个大地主,他却认识不到人们也可以把养鸡和养马的理想运用到上帝的孩子们的身上。随后,他的朋友们说:“你不必立刻就作这样深入的探究。也许这甚至比他们谈论人性和这类外国的革命概念还强呢,迄今为止这种事一直层出不穷!”这终于使伯爵阁下明白了。但是伯爵阁下也对这感到恼火:这个费尔毛尔————他曾强使狄奥蒂玛邀请此人————只是把新的混乱带进平行行动并使他失望。瓦尔登男爵夫人把他讲得神乎其神,而他终于扛不住她的催迫。“您这话说得完全正确,”莱恩斯多夫承认,“按现在的方针政策我们很容易被认为是在搞德国化。您这话说得也对,这也许无关紧要,我们尽可以邀请一位诗人,此诗人说,人们必须爱所有的人。可是您看,我不能使图齐夫人遭这份罪啊!”但是瓦尔登男爵夫人不松口,想必是找到了新的显而易见的理由,因为交谈结束时莱恩斯多夫答应她让狄奥蒂玛发出邀请。“我并不乐意这样做,”他说,“但是一个强有力的人物也需要说一句漂亮话,以便让别人理解自己的意思:我赞同您的这个观点。您这话说得也对:最近一切进行得太缓慢,再也看不出有什么满腔的热情!”

    可是现在他不满意。伯爵阁下并不认为别人笨,尽管他认为自己比他们聪明。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聪明人聚集在一起会给他留下这样坏的印象。没错,整个生活给他留下这个印象,仿佛除了在个体上的以及在官方预防措施————众所周知,他把信仰和科学也归入此列————中的一种聪明状态之外,还存在着一种在整体上的完全的无刑事责任能力状态。这时,一再出现人们还不认识的观念,情绪激昂起来,很久以后又消失;于是人们时而追随这个人,时而追随那个人,并从一种迷信坠入另一种迷信;他们这一会儿向陛下欢呼,下一会儿在议会发表令人恶心的煽动性讲话:可是还从未搞出过什么名堂来!如果人们可以把这缩小百万倍并几乎可以说是使其达到一个个人的规模,那么,因此就会确切地出现不可揣度、健忘、无知和疯疯癫癫、跳跳蹦蹦的景象,这是莱恩斯多夫伯爵曾想象过的一个疯子的形象,虽然他迄今一直很少有机会去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包围住他的那些先生们的中间,心中暗想:恰恰是平行行动本应该揭示真实,却无法说出某一个关于信仰的想法来,关于这个想法他只有某种像一堵高墙的阴影那样的愉快的安全的感觉,而这很可能是一道教堂围墙。“奇怪!”过一会儿他放弃这个念头,对乌尔里希说:“如果人们保持着某种距离来看待这一切,那么这就会让人不知怎么地想起欧椋鸟来,它们在秋天成群地蹲在果树上。”

    乌尔里希已经从格达那儿返回。谈话没有按开头预示的那样进行下去;格达没多讲什么,只作了简短的、被某种像是胸中的一个楔子的东西砍得支离破碎的回答。汉斯·塞普反倒讲得多,他以她的守护人自居并当即显示出,他没让周围这批老朽不堪的人给吓住。

    “您不认识著名的人种研究者布雷姆斯胡贝尔?”他问乌尔里希。

    “他居住在哪儿?”乌尔里希问。

    “拉河边上的谢尔丁。”汉斯说。

    “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乌尔里希问。

    “这无关紧要!”汉斯说,“现在正在出现新人!他是药剂师!”

    乌尔里希对格达说:“我听说,您现在已经正式订婚了!”

    而格达则回答说:“布雷姆斯胡贝尔要求严厉镇压所有不同种族的人;这肯定不比体谅和蔑视更残忍!”勉强从牙齿缝里挤出这句话来时,她的嘴唇又颤抖了。

    乌尔里希只是看了看她并摇了摇头。“这个我不明白!”他边和她握手告别边这样说,而如今他站在莱恩斯多夫身旁,觉得自己内心纯洁得像无限大的宇宙空间里的一颗星星。

    “但是如果人们不保持着距离来看这件事,”过一会儿莱恩斯多夫伯爵继续阐述他的想法,“那么人们就会觉得天旋地转,像一只想抓住自己的尾巴末端的狗,”他补充说,“我现在对我的朋友们让步了,对瓦尔登男爵夫人让步了,但是如果人们这样倾听我们正在说着的话,那么这零零星星地给人以一个很有理智的印象,但是恰恰是在我们要寻找的宝贵的精神关系上这给人以极其随意和极不连贯的印象!”

    在国防部长和费尔毛尔————阿恩海姆把他带到部长这儿————的周围聚集了一组人,费尔毛尔正在那儿高谈阔论并热爱着所有的人,而在阿恩海姆本人的周围,在他又退回来之后,在一处较远的地方则形成了第二个小组,后来乌尔里希发现汉斯·塞普和格达也在这一组里。人们听着这边的费尔毛尔在大声说:“人们不是通过学习,而是通过善良来了解生活的;人们必须相信生活!”德朗萨尔教授夫人笔挺地站在他后面并证实说:“歌德也没有当博士!”在她眼里费尔毛尔压根儿就与歌德有许多相似之处。国防部长也很笔挺地站着并一个劲儿地微笑,就像他习惯于在阅兵时长时间地将手搁在帽檐致意那样。

    莱恩斯多夫伯爵问:“您说说,这个费尔毛尔究竟是什么人?”

    “他的父亲在匈牙利有好几家企业,”乌尔里希回答,“据我所知,生产磷什么的,那儿没有一个工人能活过四十岁的:骨坏死职业病。”

    “那好吧,可是这男孩呢?”工人的命运没牵动莱恩斯多夫的心。

    “要他上大学;法律吧,我想。父亲是一个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人,据说孩子不喜欢学习,这使他很伤心。”

    “他为什么不喜欢学习?”莱恩斯多夫问,今天他对什么都要刨根问底。

    “我的老天爷,”乌尔里希耸耸肩膀说,“很可能是‘父与子’吧。父亲穷,儿子就喜欢钱;爸爸有钱,儿子就爱所有的人。伯爵阁下还丝毫没听说过我们这个时代里儿子的这个问题吧?”

    “听说过,我听说过一点。但是这个阿恩海姆为什么提携费尔毛尔呢?这跟油田有关系吗?”莱恩斯多夫伯爵问。

    “伯爵阁下知道这件事?!”乌尔里希呼叫。

    “我当然什么都知道,”莱恩斯多夫耐心地回答,“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人们应该相亲相爱而政府则需要一个铁腕人物,这是大家一直就知道的嘛;为什么这一下子成了‘非此即彼’了呢?”

    乌尔里希回答:“伯爵阁下一直希望出现从整体中产生出来的一种意志显示:它想必看上去就是这样的!”

    “啊,这不对!”莱恩斯多夫激烈反驳,但是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说下去,他们的谈话就被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打断了,他从阿恩海姆小组那儿来,急匆匆地要向乌尔里希了解什么情况。“对不起,伯爵阁下,我打搅了,”他请求,“你倒是给我说说,”他向乌尔里希转过身去,“真的可以这样断言吗:人只按内心冲动,从来不按理性行事?”

    乌尔里希恍惚地看着他。

    “那边有这么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施图姆解释说,“此人竟然断言说,一个人的经济基础完全决定了他的意识形态上层建筑。而一位精神分析学家则反驳他;此人声称,意识形态上层建筑完全是人的本能的基础的一个产品。”

    “这不这么简单。”乌尔里希说,他想脱身。

    “我也一直是这样说的!可是这一点儿也没有管用!”将军立刻回答并盯着他。但是莱恩斯多夫也又讲起话来。“是呀,您看,”他对乌尔里希说,“类似这样的题目我恰好也曾想提供大家讨论。因为就我个人来说不管现在的基础是经济的还是性的————我先前想说的,就是为什么在上层建筑领域的这些人是如此不可靠?!因为,人们谚语式地说:世界疯了。而到头来人们可能会以为这是真的!”

    “这是群众的心理学,阁下!”博学的将军又介入进来,“凡是涉及群众的事,我都很在行。群众只受欲念驱使,而且当然是受大多数个人共有的欲念驱使:这是合乎逻辑的!这就是说,这是自然而不合逻辑的:群众是不合逻辑的,它恰恰只是利用合乎逻辑的思想作装饰!它在实际上受什么支配,这是独一无二的诱导性提问!如果您把报纸、电台、电影工业以及也许还有几种别的文化媒介交给我,我保证在几年内————如我的朋友乌尔里希有一次说过的那样————把人变成吃人生番!正因为如此,人类就也需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伯爵阁下自然比我更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但是据说或许是身居要职的个别人物也不合乎逻辑,这个我不能相信,虽然这位阿恩海姆也这样断言。”

    乌尔里希曾给他的这位朋友提供过什么材料参加这场很偶然的论争呀?犹如缠在一根钓竿上的不是一条鱼而是一小把草,悬在将军的问题上的是乱糟糟的一把理论。是否如同人们今天所认为的那样,人只按自己的内心冲动行事,只做、只感觉,甚至只思考下意识的渴望之流或荡漾的春意驱动他去从事时事?是否同样如同人们今天所认为的那样,莫不是他倒还是凭理性和意志行事的?是否如同人们今天所认为的那样,他特别凭一定的内心冲动,譬如凭性的内心冲动行事?抑或同样如人们今天所认为的那样,主要不是按性的内心冲动,而是按经济条件的心理效果行事?人们可以从许多方面来看一个错综复杂如性冲动这样的形体,并在理论性的形象中选这样和那样的事情作轴;产生出部分真理,从它们的互相渗透中真理渐渐增强:可是它真的在增强吗?假如人们把一个部分真理视为唯一有效的东西,这每一次都曾造成恶果。但是另一方面,假如人们没有过高估计这个部分真理,那么人们是几乎不会获得它的。所以真理的历史和情感的历史以多种多样的形态互相发生关联,但是情感的历史依然模糊。是的,按乌尔里希的信念,它根本不是什么历史,而是一片杂乱。譬如令人发笑的是,中世纪对人所作的种种宗教的,所以很可能是狂热的思考对人的理性和意志有很坚定的信念,而今天许多学者————他们的癖好至多就是抽烟太多————却把情感看作一切人性的基础。乌尔里希在脑海里转悠着这样的念头,他当然不想对施图姆的这一席话作出反应,况且施图姆也根本没作这样的期待,只不过是在决定返回去之前先凉快凉快罢了。

    “莱恩斯多夫伯爵!”乌尔里希柔声说,“您记得吗,有一回我曾给您出过一个主意,劝您建立一个总书记处,负责处理所有需要有感情和精确性才能解决的问题?”

    “我当然记得,”莱恩斯多夫回答,“我曾给红衣主教阁下讲过这件事,他哈哈大笑。但是他说,您来晚了!”

    “可是这恰恰就是您先前曾惦念过的,伯爵阁下!”乌尔里希继续说,“您发现,今天的世界不再记得它昨天曾希望得到的东西,它处在没有充足的理由更迭着的情绪之中,它永远激动,它从不取得一个结果,而如果人们以为人类的一个个头脑里正在思考着的在他自己独一无二的头脑里集于一体了,那么他确实就会显而易见地揭示出一系列大家都知道的机能缺失现象,人们把它们算作精神上的低能————”

    “对极了!”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说,眼看着自己又让对自己下午获得的知识的自豪感给耽搁住了。“这分明就是一种精神病的样子————喏,我又忘记这种精神病叫什么名字,可是这分明就是这种精神病的样子!”

    “不,”乌尔里希笑道,“这肯定不是某种精神病的样子;因为一个健康人不同于一个精神病人的地方,恰恰就是健康人有种种精神疾病,而精神病人只有一种精神疾病!”

    “很有见地!”施图姆和莱恩斯多夫异口同声地叫喊,即使所说的话略微有所差异,然后他们同样添上一句,“可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这意思就是,”乌尔里希声称,“如果我可以把道德理解为对所有那些包含情感、幻想等等的关系的调节,那么,个人在其中以别人为准,按这种方式看来具有一些坚定性,但是所有的人加在一起在道德上没有超越幻想的状态!”

    “嗯,这扯得太远了!”莱恩斯多夫伯爵温和地说。将军也说:“可是听着,每一个人必须自己有自己的道德。人们不能给别人规定他该喜欢一只猫还是一条狗!”

    “人们能给别人这样规定吗,伯爵阁下?!”乌尔里希迫切地问。

    “能,从前,”莱恩斯多夫伯爵用外交辞令说,显然这动摇了他的认为在各个领域都有“真实”的深信不疑的信念,“从前更好。可是今天呢?”

    “那剩下的就是持续不断的宗教战争啦。”乌尔里希说。

    “您把这称为一场宗教战争?”莱恩斯多夫好奇地问。

    “还能称之为别的什么吗?”

    “那好吧,一点儿也不坏。一个描述今日生活的相当好的名称。此外,我一直知道,您骨子里根本就不是一个坏天主教徒!”

    “我是一个很坏的天主教徒,”乌尔里希回答,“我不相信上帝曾存在过,我只相信上帝现在才正在来临。但是有一个条件,这就是我们必须比迄今为止更加缩短他的路程!”

    伯爵阁下用这样威严的话把这驳回:“这对我来说太难理解了!”

    三八 一个重大事件正在酝酿。但是人们没有察觉

    而将军却叫喊:“可惜我现在必须立刻回到部长阁下那儿去,但是这一切你无论如何也还得再给我解释解释,我不放过你!如果诸位允许,待会儿我还来!”

    莱恩斯多夫让人觉得似乎他想说什么话,思绪在他脑海里翻腾,但是乌尔里希和他刚刚单独留下一会儿,他们便看到自己已被众人包围住,这些人被这普遍的旋转带领过来并被伯爵阁下吸引人的人格吸引住。乌尔里希方才所说过的事自然没有人再在谈论,除了他以外没有谁还在想它,这时一条胳臂从后面挽住了他的胳臂。只见阿加特站在他的身旁。“你已经找到一个为我辩护的理由了吗?”她亲热中带着恶意地问。

    乌尔里希不松开她的胳臂并和她一道转身离开他身边的那些人。

    “我们不能回家去吗?”阿加特问。

    “不能,”乌尔里希说,“我现在还不能走。”

    “大概是即将来临的时代不让你走,你得为这个时代的缘故在这里保持心灵的纯洁吧?”阿加特打趣他。

    乌尔里希一压她的胳臂。

    “我觉得,我不宜来到这儿,而是应该进监狱!”她咬着他的耳朵说。

    他们寻找一个他们可以单独待在一起的场所。聚会现在真正沸腾起来了。渐渐地把参加者们搞得晕头转向。总的说来,还一直可以分为两组:在国防部长周围谈论的是和平和爱情,在阿恩海姆周围谈论的是,德意志的宽容在德意志的力量的阴影里生长得最好。

    他友好地倾听着,因为他从不反驳一种诚实的意见并且对新的意见有一种特殊的爱好。他担心的是,油田交易会不会在议会遇到麻烦。他估计,斯拉夫政治家们将不可避免地采取反对态度,并希望摸清德国人的情绪。在政府圈里情况良好,只有外交部里有一股敌意,对此他并不怎么重视。第二天他将去布达佩斯。

    在他和其他主要人物的周围,敌对的“观察员”大有人在。他们可以最迅速地从这个特征上被辨认出来:他们对什么都说“是”并且是最讨人喜欢的人,而其他人则往往有不同意见。

    图齐试图用这样的话来说服他们之中的一个:“正在说的话,这根本毫无意义。这从来就没有什么意义!”对方相信他的这句话。这是一位国会议员。但是他不改变他已经带来的这个看法:尽管如此,这里正在发生邪祟的事。

    而伯爵阁下则在与另一个发问者的谈话中用这样的话来捍卫晚会的意义:“我的尊敬的,自一八四八年以来甚至连革命也只还通过多讲话来进行!”

    把这样的差别只看作是对生活平素可能有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允许偏差,那就错啦;然而这个后果严重的错误却经常有人犯,其频仍的程度几乎跟使用“感情用事”这句话一样,而没有这句话我们的精神机制根本就无法想象。这句不可缺少的话把生活中必须有的东西同生活中可能有的东西分开。“它把,”乌尔里希对阿加特说,“稳重的秩序同一种提供给个人的活动余地分开。它把得到合理安排的东西同被认为是不合理的东西分开。按通常的方式来使用,这句话就是供认:人性在主要的事情上是一种强制,但在次要的事情上却是一种可疑的专断。人们认为,倘若我们在生活中不能随意决定喝酒还是喝水,当无神论者还是假虔诚的信徒,那么这生活便是一座监狱,而人们却丝毫也不是因此而就认为,这种凭感情处理的事真的就听凭人任意处置了;相反地,倒是有经许可的和未经许可的感情用事,虽然界线并不清楚。”

    在乌尔里希和阿加特之间的是一种未经许可的感情用事,虽然这两个人一边臂挽臂地徒然寻觅着一个隐蔽场所,一边只谈论着这聚会并以一种放荡不羁的、心照不宣的方式感受着在他们的不和之后又言归于好的喜悦。而人们是该爱他周围的人还是先消灭他们之中的一部分的这种选择则显然是具有双重许可的感情用事,因为要不然的话大家也就不会在狄奥蒂玛的府上并且当着伯爵阁下的面如此热烈地讨论它了,虽然它还为此而把社会分成两个敌对的派别。乌尔里希声称,“感情用事”这个说法给这种感情上的事帮了迄今它曾得到过的最大的倒忙;当他着手向他妹妹解释这个晚会在他心中激起的这个离奇的印象时,他以一种无意间继续进行早晨中断的谈话并很可能可以表明这谈话有理的方式来谈这件事。“我确实不知道,”他说,“我该怎么做才不致使你感到无聊。我可以告诉你我是怎么理解道德的吗?”

    “请讲。”阿加特回答。

    “道德是一个社会内部的行为调节,但尤其已经是其内部推动力的,即情感和思想的调节。”

    “这是不多几个小时内的一大进步!”阿加特笑着回答,“今天早晨你还说,你不知道什么是道德!”

    “我当然不知道什么是道德。尽管如此,我照样可以向你作出十几种解释。最陈旧的说法是,上帝已经向我们启示了生活秩序的全部细节————”

    “这也许是最美好的解释!”阿加特说。

    “但是最合理的解释是,”乌尔里希强调,“道德跟所有别的秩序一样通过强制和暴力而产生!一批取得统治地位的人干脆要别人遵守巩固他们的统治地位的规章和原则。但是这批人同时眷恋那些使他们取得高贵地位的规章和原则。他们同时因此而起着榜样的作用。他们同时通过反作用而发生变化:这种情况自然比较错综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能描述得了的,而由于这并不是在没有精神的情况下发生的,但也不是通过精神,而是通过实践,最终就产生出一张极为巨大的网,它看上去就像上帝的天空那样独立地张在万物的上空。如今一切都针对这个圈子,但是这个圈子不针对任何事物。换句话说:一切都符合道德准则,但是道德本身却不符合道德准则!”

    “这种说法颇有吸引力,”阿加特说,“可是你知道吗,我今天找到了一个好人?”

    乌尔里希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感到有些惊异,但是当阿加特开始向他叙述与林特讷尔相遇的经过时,他便试图首先将这纳入自己的思维进程。“好人你今天也能在这里找到好几十个,”他说,“但是你应该获悉,为什么同时也有坏人存在,你让我再说几句吧。”

    说到这里,他们躲避乱哄哄的人,已经来到前厅的边上,而乌尔里希则必须考虑,他们还能往哪儿躲;他想到了狄奥蒂玛的房间,也想到了拉喜儿的房间,但是这两个房间他都不想再进入,所以阿加特和他就暂且站在挂在穿堂的空荡荡的衣服之间。乌尔里希不知如何将谈话继续进行下去。“我还是从头说起吧,”他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无可奈何的手势说,“你不愿意知道你是做了好事还是坏事,而令你感到安心的是,你没有坚定的原因正在做着这两件事!”

    阿加特点点头。

    他抓住了她的两只手。

    在他眼前从剪裁得略微露出胸背的连衣裙露出的他妹妹那闪着黯淡光泽的皮肤,连同他陌生的植物的气味,瞬间失去了世俗的概念。血液的一阵阵搏动从一只手传递到另一只手。一条非世俗来源的深沟似乎正在把她和他禁锢进一个理想国。

    他突然缺乏想象力,不知该怎样认定这种状态;连他为此曾经常使用过的那种想象力他也不拥有。“我们不想凭瞬间的灵感,而是想凭延续至最后的状态行事。”“我们就这样被带领到中心,人们不再从那儿回来,不再后撤。”“不是从边缘和他的变化无常的状态,而是从唯一的恒定不变的幸福出发”……这样的话大概会上他的口,而且他本来也会觉得有可能使用这些话的,只要这可以在交谈中用得上;但是就在眼看就要在他和他的妹妹之间直接使用它们的时候,这突然不可能了。这使他感到一筹莫展、激动不安。但是阿加特清楚地理解他的心情。他的外壳第一次完全打碎,她的“严酷的兄长”像一只掉在地上的鸡蛋那样露出了内核,这本来是一定会让她感到高兴的。但是令她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回她的感情并不完全乐意与他的感情相投相合:在早晨和晚上之间横卧着与林特讷尔的奇特相遇,而虽然这个人仅仅是激起了她的惊讶和她的好奇,然而这样一颗小颗粒也就已经足以不让遁世修行式爱情的无穷尽影像生成。

    还在她回答什么之前,乌尔里希就从她的手上感觉到了这一点,而阿加特没回答任何话。

    他猜着了:这种意外的拒绝与他刚才不得不听她述说的那个经历有关。感到了羞愧并且对他的未得到回报的感情的反冲感到了迷惘,他摇摇头说:“这真不像话,你对这样一个人的善心抱着这么大的期望!”

    “很可能是这么回事。”阿加特承认。

    他注视着她。他明白,对他妹妹来说,这个事件比她迄今在他的保护下所经历过的各次求婚都更重要。他甚至有点儿认识这个人;林特讷尔是个有知名度的人;他就是当初在爱国行动第一次会议上作了那个简短的、受到冷落的发言的人,那个发言涉及这个“历史性的”时刻,如此等等,不明智、真诚和无足轻重……乌尔里希不由自主地向四下里看了看;但是他记不得曾在在场的人当中见到过这个人,并且也知道他不再受到邀请。他一定有时在什么地方遇到过他,很可能在学术会议上,并且读过他的一些东西,因为就在他搜索记忆的当儿,从超显微的微量记忆中形成了一个坚韧、可憎的判断:“一头枯燥无味的驴!如果人们想处在生活状态的某个高度上,那么就跟不能认真看待哈高厄尔教授一样,也不能认真看待这样一个人!”

    他把这话告诉阿加特。

    阿加特没吭声。她甚至握了握他的手。

    他有这样的感觉:其中有些情况很荒谬,可是这阻挡不住!

    这时有人走进前厅,兄妹俩便依次退出。“要我再把你送进去吗?”乌尔里希问。

    阿加特说了“不”并寻找一条出路。

    乌尔里希突然想起,他们只要躲进厨房就能避开众人的耳目。

    那儿大批酒杯斟满了酒,托盘里装好了糕点。厨娘忙得不可开交,拉喜儿和索利曼等候待命,但没像从前在这种场合所做的那样互相窃窃私语,而是一动不动地分别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兄妹俩走进来时,小拉喜儿行了一个屈膝礼,索利曼只愣愣地瞪大了他的黑眼睛;乌尔里希说:“里面太热,我们可以在你们这儿讨一杯饮料喝吗?”他和阿加特在窗台旁边坐下并假意摆上碟子和杯子,以便万一有人发现他们,这看上去就会像是这一家的两个至亲好友在此躲清静。当他们坐定时,他轻轻叹一口气说:“这样一位林特讷尔教授是好还是不能忍受,这只是凭感觉!”

    阿加特用指头玩弄一块裹着的糖果。

    “这就是说,”乌尔里希继续说,“感觉不真或者假!感觉依然是私事!它依然听任意志移植,听任想象,听任劝服!你和我跟里面的那些人没有什么两样!你知道,里面的这些人想干什么吗?”

    “不知道。可是这不是无所谓的吗?”

    “这也许不是无所谓的。因为他们形成两派,其中的一派跟另一派一样正确或不正确。”

    阿加特说,她觉得相信人的善良比只相信大炮和政治要好一些:哪怕这样子显得可笑。

    “你结识的这个人究竟怎么样?”乌尔里希问。

    “啊,这根本没法说;他善良!”他的妹妹笑着回答。

    “你可以像不把莱恩斯多夫觉得善良的东西当作一回事那样,也不把你觉得善良的东西当作一回事!”乌尔里希恼怒地回答。

    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激动而拘谨的笑容:礼貌而明朗表情的轻微涌流受到更深的逆流的阻碍。拉喜儿在她小便帽下的头发根上感觉到了这一点;但是她感到自己愁绪满怀,所以这种情况也就显得比从前轻缓得多,恰似较美好时代里的一个印象。她的美丽而圆润的面颊不为人注意地凹陷了,她的充满激情的黑眼睛因胆怯而失去了光泽:倘若乌尔里希有兴致将她的美和他妹妹的美加以比较,那么他一定会注意到,拉喜儿昔日的黑色光彩像一小块遭重型车辆辗压过的煤炭那样变得憔悴不堪了。但是他没注意她。她怀孕了,这件事除了索利曼以外谁也不知道,不理解这场灾祸的现实意义的索利曼对此报以富于浪漫色彩的、幼稚的计划。

    “几个世纪以来,”乌尔里希继续说,“世人就知道思想真实,并且因此也就合理地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了思想自由。与此同时,感情却既没受过真实性的严格训练,也没受过行动自由的严格训练。因为每一种道德只为其时代将感情准备到这种程度。况且在这个范围内还顽固、受到控制,而某些原则和基本感情却对它喜爱的行动是必要的;可是它却听任个人感觉、个人的感情游戏、艺术的无把握的努力和学院式的讨论去处置其余的事。所以道德已经使感情适应了道德的需要并与此同时忽略了发展感情,虽然道德本身有赖于感情。道德是感情的秩序和统一。”但是说到这里他顿住。他感觉到拉喜儿的热情的目光滞留在自己激愤的脸上,即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对大人物们的事情表现出满腔热忱。“这也许滑稽可笑,我居然在这儿厨房里谈论道德,”他神情尴尬地说。

    阿加特急切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俯身趋近他的妹妹并露出一丝诙谐的微笑小声补充说:“但是这只是另一种表达方式,表达了一种针对全世界把自己武装起来的激情状态!”

    他并不怀有这种意图,可是早晨的对立面还是重新出现了,在这个对立中他以表面上传授知识者的并不令人愉快的形象出现。他没有别的办法。对他来说道德既不是统治,也不是思想才智,而是生存可能性的无边际的整体。他相信道德有上升能力,相信道德的经历的等级,而且不只是像通常那样相信道德认识有等级,仿佛道德是某种完善的东西,而人类只是由于不够纯洁才无法理解它。他相信道德,却并不相信某一种确定的道德。通常人们把它理解为一种维护生活秩序的警察要求;而由于生活根本不服从这些要求,所以它们给人以一种印象,似乎它们不是完全可以得到满足,并且以这种寒酸的方式也给人以似乎这是一种理想的印象。但是人们不可以把道德提到这个等级上来。道德是幻想。这就是他想让阿加特看到的。而第二点则是:幻想不是专横。如果人们听凭幻想受专横支配,人们将自食其果。在乌尔里希的嘴里颤动着这样的话。他曾打算谈论这个太不受重视的差别:不同的时代按各自的方式发展了理智,但却按各自的方式把道德的幻想固定并锁闭了起来。他曾打算谈论这方面的问题,因为结果就是:一条尽管有种种怀疑依然或多或少笔直由历史的种种变迁中产生的理智的和理智形体的线条,与此相反的则是一堆感情、观念、生活可能性的碎片,它们在那儿层层码放着,它们作为永存的次要的事便是这样产生并又被离弃的。因为另一个结果就是:这一达到原则生活的领域,最终就有大量不管怎样形成一种意见的可能性,可是没有一个可以将这些可能性统一起来的可能性。因为一个结果就是:这些意见互相大打出手,它们根本就没有取得一致的可能。因为总而言之,结果就是:人性中的情感像一只没有固定位置的大圆木桶里的水那样来回晃荡。乌尔里希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已经在他脑海里萦绕了整整一个晚上;而且是他的一个旧有的想法,它只是在今晚不断被证实而已;他曾经想向阿加特指出,错误在哪里,如果大家愿意的话,这错误该如何消除;其实他也就是仅仅怀有这样一个痛苦的意图而已:去证明倒不如说是人们也不可以相信他自己的幻想的发现。

    阿加特说,轻轻叹了一口气,就像一个受逼迫的女人在投降前迅速再抗拒一次:“人们做什么事都必须‘根据原则’?!”她注视着他,回敬着他的微笑。

    他却回答说:“是的;但是只根据一个原则!”这句话跟他本来打算要说的话完全不一样。这又来自连体双胞胎和生命像一朵花那样在令人着迷的寂静中生长的千年王国的范畴,而这虽然不是凭空捏造,但这却恰恰指明了思想的界限,指出它们是孤单的、虚假的。阿加特的眼睛像一块开裂的玛瑙。假如他在这一秒钟里只要还略微多说了几句或者把手搁在她身上,那么就会发生某种事,她在这之后很快就再也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因为它又消失了。因为乌尔里希不想多说什么。他拿起一个水果和一把刀并削了起来。他为不久前还曾把他和他妹妹隔开的距离融合为一种无法测度的亲近感到高兴,但是当他们在此刻被打断时,他也感到高兴。

    是将军,他带着一位在临时宿营地偷袭敌人的侦察队司令员的那种狡黠目光向厨房窥视。“对不起,打搅了!”他边走进来边说,“不过和兄长喁喁私语,太太,这不可能是一种大罪过!”说罢,他转身对乌尔里希说:“人家像大海捞针一样找你!”

    于是,乌尔里希就对将军说了他曾想对阿加特说的话。但是他先问:“谁是‘人家’?”

    “要我带你去见部长!”施图姆对他悻然说。

    乌尔里希一挥手表示拒绝。

    “哦,事情也已经过去了,”这位好心肠人说,“老先生刚走。但是太太一旦选中了一个比你更好的陪同她聊天消遣的人,我就还得好好问问你,你所说的‘宗教战争’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还记得你的话。”

    “我们正在谈论这方面的事。”乌尔里希回答。

    “真有意思!”将军嚷嚷,“难道太太也研究道德?”

    “我的兄长压根儿就只谈道德。”阿加特笑着作纠正。

    “这简直成了今天的议事日程啦!”施图姆叹息,“譬如莱恩斯多夫才在几分钟前就说过,道德和吃饭一样重要。这种说法我未敢苟同!”说罢,他喜滋滋向阿加特递给他的甜点弯下身。这本来就是一句玩笑话。阿加特安慰他:“我也未敢苟同。”

    “一个军官和一个女人必须有道德,但是他们不喜欢谈论这件事!”将军继续即席演说,“我说得不对吗,太太?”

    拉喜儿给他拿过来一把厨房椅子,她使劲用自己的围裙擦拭它;他的话说到她的心坎儿上,她几乎流下眼泪。

    施图姆则重新激励乌尔里希:“宗教战争这个说法是怎么回事?”然而乌尔里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就已经又用这样的话打断他:“因为我觉得,你的表妹也在房间里游荡,在找你,只是多亏了我的军事素养我才先她一着。所以我得充分利用这时间。现在里面正在发生的事,它不再令人感到愉快!人们简直是在出我们的丑。而她,我该怎么说呀?她一味地放松控制!你知道,决定了什么事了吗?”

    “谁作了决定了?”

    “许多人已经走了。有些人留下来了并且正在十分仔细地倾听事态发展的过程,”将军委婉地说,“没法说谁在作决定。”

    “那么也许这样做更好,你还是先说说,你们作了什么决定了。”乌尔里希说。

    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耸耸肩膀。“那么好吧。可是幸好这也不是一项符合议事规程的决定,”他阐述说,“因为所有负责任的人,谢天谢天,都已经及时撤退。所以不妨说,这只是一个部分人作出的决定,一个建议或一种少数人表示的意见。我的意见将是:我们根本没有正式获悉这件事。可是你得把这话告诉你的秘书,为了记录,别让任何这类话写进记录。对不起,太太,”他转身对阿加特说,“我用这样官方的口吻讲话!”

    “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啦?”她也问。

    施图姆做了一个具有广泛深意的手势。“这个费尔毛尔,如果太太记得这个年轻人的话,其实我们邀请这个人,只是由于————啊呀,我该怎么说呢————由于他是一个时代精神的代表人物,还由于我们反正不得不也邀请对立的代表人物:所以人们可以希望不顾一切地并且甚至带着某种精神上的激励来谈论某些如今可惜是至关重要的事情。您的兄长知道这个情况,太太;本来是要介绍部长和莱恩斯多夫以及阿恩海姆认识,以便看一看,莱恩斯多夫是否不反对某些爱国主义观点。绝对地说来,我也完全不是不满意,”他如今又亲密地对乌尔里希说,“总的来说事情还可以。但是这件事正在进行的时候,费尔毛尔却和别人————”说到这里,施图姆不得不为了让阿加特听懂再补上几句,“认为人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种和平的和慈爱的、必须受到人们善待的生物,持这种观点的代表人物和别的代表人物持相反的观点,人们需要一只强有力的拳头以及其他必不可少的东西才能在他们之后得到安宁————这个费尔毛尔和这些其他的人争吵了起来,而在人们还没来得及制止之前,他们就已经作出了一个共同的决定!”

    “一个共同的?”乌尔里希查问。

    “是的。我只是把这讲得像一则笑话而已,”施图姆担保说,他自己事后对他这种非故意的诙谐叙述颇感得意,“这是谁也料想不到的。如果我给你讲,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决定,你一定不会相信!由于我今天下午在一定程度上是出公差拜访了莫斯布鲁格尔,所以所有部里的人反正也就不会以为我自己在幕后策划!”

    一听这话,乌尔里希哈哈大笑起来并且时不时地按同样的方式也打断施图姆的进一步的讲述,这只有阿加特完全理解,而他的朋友则一再有些委屈地对他说,他似乎神经过敏。但是所发生的事,与乌尔里希方才给他妹妹勾画的样式太吻合了,他没法不感到高兴。费尔毛尔一伙在最后时刻公开亮相,以便抢救尚还可以抢救的东西。在这种情况下目标通常比意图更模糊。年轻诗人弗里德尔·费尔毛尔————但在熟人圈里叫佩皮,因为他向往老维也纳并竭力让自己看上去像舒伯特,虽然他出生在一座匈牙利小城市里————相信奥地利的使命,此外他还信人类。这是明摆着的事。不请他参与一个像平行行动这样的行动势必一开始就会让他感到不安。一个带奥地利特色的人类行动或者一个带人性特色的奥地利行动没有他如何能顺利发展!这话他当然只是耸了耸肩膀对他的女友德朗萨尔夫人说了,可是这个德朗萨尔作为给她的家乡带来光荣的寡妇和一家去年才被狄奥蒂玛的沙龙超越的精神审美沙龙的女主人,她却把这话告诉了每一个同她接触的有影响力的人。所以出现了一个传闻,说是平行行动处于危险之中,如果不是————这个“如果不是”和那个“危险”,如同可以理解的那样,依然有些不明确,因为人们必须先迫使狄奥蒂玛邀请费尔毛尔,然后也许就能看到什么。但是预告爱国行动有危险,这件事让那些警觉的政治家们注意到了,这些政治家不承认祖国,而是只承认一个小老妪“人民”,它同国家过着强加到头上来的婚姻生活并受到国家虐待;他们很久以来就一直猜疑平行行动只会产生新的压迫。即使他们客气地隐瞒这一情况,他们却并不注重防止这种情况发生的意图————因为绝望的人道主义者在德国人当中一直是有的,但是他们在整体上仍然是压迫者和国家寄生虫————而是注重这个有用的指示:德国人自己承认他们的民族性有危害。所以德朗萨尔教授太太和诗人费尔毛尔对他们所作出的努力有一种参与感,他们没有深入探究这种努力,却欣慰地感受到了。而费尔毛尔,一个公认的重感情的人,则一心想着这个念头:人们必须将某些劝人奉献爱心和热爱和平的话说给国防部长本人听。为什么偏偏是国防部长以及打算让此人扮演什么角色,这又仍然是一桩模糊不清的事,可是这个念头本身却是极妙的创造并具有戏剧性,所以它确实不需要别的支持。对此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也有同感,这是一位不忠实的将军,出于对教育的热情他有时背着狄奥蒂玛走进德朗萨尔夫人的沙龙;此外,他促成了军火工业家阿恩海姆是一个危险要素的这个原始观点被思想家阿恩海姆是一切善举的一个重要要素的观点所取代。

    所以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大体上与参与者们的愿望相符合,而且就连部长与费尔毛尔的对话在今天进行的时候,尽管有德朗萨尔夫人从中撮合,所产生的结果也无非就是几个费尔毛尔精神的奇迹以及它们得到部长阁下的耐心倾听,而且就连这种情况也符合人之常情,是常有的事。但是费尔毛尔自身还有潜力;并且由于他招募来的大军由年轻的和上了年纪的文人,由内廷参事、图书馆员和几个和平之友,简言之,由各种年龄各种身份的人组成,一种对古老的祖国以及它的人类使命的情感把他们联合在一起,这种情感是同样也会为恢复昔日的三驾公共马车或者为振兴维也纳瓷器而竭尽全力的,还由于这些忠实的人在晚会过程中通过种种关系与对手们联结了起来,这些对手们也不是立刻就在手中握着小刀,由于上述种种原因,所以曾出现过许多谈话,各种意见盲目交叉、乱成一团。国防部长已经辞他而去,德朗萨尔夫人的看管则让陌生的情况一度转移了方向,这时候费尔毛尔发现了这一诱惑。施图姆·封·博尔特韦尔只知道是,他和一个年轻人极其热烈地交谈了起来。听他对此人的描述,不能排除此人就是汉斯·塞普的可能性。这无论如何是一个那样的人,这种人利用一只替罪羊,他们把一切他们对付不了的弊端的责任都推在替罪羊的身上;民族的骄傲自大只是其中的一个特例,人们纯粹出于信念选择这样一只替罪羊,它跟某一个人有血缘关系并且压根儿尽可能跟某一个人本人没有相似之处。众所周知,这可以让人感到一种莫大的宽慰,如果人们生气,向某人发泄自己的怒气,即使他对此不应承担责任;但是爱情上的这种情况就鲜为人知了。尽管如此,在这方面情况也一样;爱情必须经常向某个对此不应承担责任的人宣泄,因为爱情除此之外找不到别的机会。所以,费尔毛尔是一个有事业心的年轻人,在争夺利益的斗争中会相当的不客气,但是他的爱情羊是“人”,而他一旦一般地想到人,便对失望的善意感到心满意足。相反,汉斯·塞普基本上是个善良的人儿,他都不忍心蒙骗菲舍尔经理,而他的替罪羊则是“非德国的人”,他把对一切他改变不了的东西的宿怨发泄到这样的人的身上。天晓得,他们起初互相交谈了些什么;他们一定骑着各自的羊互相斗了起来,因为施图姆说:“我确实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下子别人也都来了,然后一转眼之间聚集了乱哄哄的一大群人,而最后所有在房间里的人竟把他们团团围住!”

    “你知道他们争论了什么?”乌尔里希问。

    施图姆耸耸肩膀。“费尔毛尔向另外那位叫喊:‘您想恨,可是您根本不会恨!因为爱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而另外那位则对他嚷嚷:‘您想爱?可是您才不会爱呢,您,您————’这些话我实在说不确切,因为身穿一身制服不得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哦,”乌尔里希说,“这就是最重要的事!”他转过身去,盯着阿加特的眼睛说。

    “可是最重要的事是那决定呀!”施图姆提醒说,“他们几乎把对方一口吞下,却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作出了一个共同的、完全平庸的决定!”

    施图姆因他那圆滚滚的身躯而给人以一团严肃的印象。“部长当场就走了。”他说。

    “哦,他们决定了什么事?”兄妹俩问。

    “这我说不准确,”施图姆回答,“因为我当然也立刻走了,我走时他们还没谈妥。这种事人们也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不知是什么有利于莫斯布鲁格尔和针对军方的东西!”

    “莫斯布鲁格尔?噢,那怎么做呀?”乌尔里希笑道。

    “‘那怎么做呀?’”将军恶狠狠地重说一遍,“你笑得轻巧,可我就要受不了啦!或者至少一整天没完没了地写报告。谁知道这些人会‘怎么做呀?’也许是这位老教授的过错,他今天到处发表主张绞刑反对宽容的言论。抑或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是因为最近几天报刊又开始报导这个怪物的事了。反正一下子都在议论他了。这必须撤销!”他用平常没有的坚定的口吻说。

    这时,阿恩海姆、狄奥蒂玛,甚至图齐和莱恩斯多夫伯爵先后依次走进厨房。阿恩海姆在前厅里听见了讲话声音。他正打算悄悄离去,因为已出现的骚动诱惑他萌生这样的希望:这一回他还可以逃避与狄奥蒂玛交谈,而第二天他又将出门旅行一些日子。但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往厨房里看了一眼,而由于他已被阿加特看见,所以出于礼貌也就不便撤身退回。施图姆急忙上去向他询问事态的进展情况。“我甚至可以用原话把情况向您通报,”阿恩海姆笑道,“有些话实在滑稽,我禁不住就偷偷把那些话记下来了。”

    他从皮夹子掏出一张小明信片,一边辨认着他的速记记录,一边慢慢朗读拟定的声明的全文:“根据费尔毛尔先生和————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没听明白————的提议,平行行动作出决定:为了捍卫自己的观念,人人都应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是谁促使人去为别人的观念而死,谁就是杀人凶手!这就是他们的建议,”他补充说,“我没有觉得这还会有什么改动。”

    将军嚷嚷:“原话就是这么说的!我听到的也只是这样的话!这些精神领域里的辩论,实在令人恶心!”

    阿恩海姆温和地说:“这是今天的青年人对坚强意志和领导权的渴望。”

    “可是在场的不单单是年轻人,”施图姆反感地回答,“而且甚至还有秃顶的人站在四周打边鼓!”

    “这正好就是对领导权的普遍需求,”阿恩海姆说并友好地点点头,“这在今天是普遍现象。顺便说一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个决议是一本同时代人的书里的话。”

    “是吗?”施图姆问。

    “是的,”阿恩海姆说,“我们当然必须把它当作不曾发生的那样看待。但是如果人们善于利用表露在其中的这种精神上的需求,那么作这个尝试也许是值得的。”

    将军显得有些放下心来了,他转身问乌尔里希:“你有什么想法吗,人们可以做些什么?”

    “当然有!”乌尔里希回答。

    阿恩海姆被狄奥蒂玛分散了自己的注意力。

    “请吧!”将军小声说,“你开始讲吧!我宁愿让领导权保留在我们手上!”

    “你必须回忆一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乌尔里希不慌不忙说,“一个指责另一个,说是他只要有能力爱他就可以爱,而另一个则回敬这一个,说是同样的道理也完全适用于恨。这压根儿就适用于一切感情。恨今天自身就含有某种平和的成分,而另一方面,为了对一个人有确实是爱的情感,人们就得————我断言,”乌尔里希简单扼要地说,“这两个人还没出现呢!”

    “这肯定很有意思,”将军迅速打断他,“因为我绝对不能理解,你怎么能这样断言。可是我明天必须写一份报告,汇报今天的情况,所以我恳请你多多关照!在军队里最重要的是,人们总是能够报告事情有进展;某种乐观主义即使打了败仗的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这是职业的需要。那么我怎么能够把已经发生的事描绘成事情有进展呢?!”

    乌尔里希眨巴着眼睛建议:“你就这样写:这是道德幻想的报复!”

    “可是这样的话在军队里是不能写的!”施图姆气恼地回答。

    “那就删去这句话,”乌尔里希神情严肃地继续说,“你就这样写:所有创造性的时代都是严肃的。没有一种强烈的幸福是不伴随着强烈的道德的。如果道德不可以从某种强劲有力的东西中派生出来,那就不会有道德。没有哪种幸福不建立在一种信念的基础上。没有道德连动物也生存不了。但是人类今天不再知道,哪种道德————”

    施图姆也打断这一段表面上四平八稳的口授:“亲爱的朋友,我可以谈论一支部队的风纪,谈论战斗士气或一个女人的德行;但总是谈具体的。在军人写的报告里人们就像不能谈论幻想和上帝那样不能谈论没有一种这样的定规的道德:这个你自己就知道!”

    狄奥蒂玛看到阿恩海姆站在她厨房的窗口,在他们整个晚上只是小心翼翼交谈了几句之后,这情景便显得奇特而诡秘。这时,她突然在心头产生一种充满矛盾的渴望,她要继续进行那中断了的与乌尔里希的谈话。她的头脑里充溢着那种令人愉快的绝望情绪,它同时向好几个方向突进,几乎削弱和化解为一种可爱而安静的期盼。群英会的早已在预料中的垮台,她无所谓。阿恩海姆的不忠实,她如她以为的那样也几乎无所谓。当她走进来时,他向她望去;瞬间便出现了这旧有的情感:把他们联结起来的活生生的空间。但是她又回想起,几个星期以来阿恩海姆一直躲避她,而这个念头————“薄情郎”————使她的膝头又有了力量,她神态高傲地向他走过去。阿恩海姆看到了这个过程:发现、踌躇、距离消释;虽然无数联结他们的途径已经冻结,但是人们却有一种预感:它们可能会重新解冻。他已经转身离开其余的人,但是在最后一刹那间他和狄奥蒂玛转变方向,朝待在另一边的乌尔里希、施图姆将军和其余的人走去。

    从不平常的人的灵感到联系各民族的庸俗艺术作品,都是乌尔里希称之为道德幻想的东西,或说得简单点,是情感构成一种唯一的、几个世纪之久的没有止境的骚动情绪。人是一种不是没有热情也能过得去的生物。热情是这样一种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他的全部情感和思想有着同样的精神。你认为,几乎是相反,热情是一种情感超常强大的状态,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情感,是这种————着迷的情感————把别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不,你对此根本什么话也不愿意说吗?无论如何,情况是这样。情况也是这样。但是,一种这样的热情的强度是没有依靠的。情感和思想只有通过相互作用才会在其整体上赢得持续的存在,它们必须以某种方式得到整流并互相吸引。人类力求用各种手段,用麻醉剂、想象、意志移植、信仰、信念去创造一种与这相似的状态。他相信观念,并非因为它们有时是真的,而是因为他必须相信。因为他必须维持好他的感情的秩序。因为他必须用一个错觉来堵塞他的生命墙之间的窟窿,否则情感就会从这个窟窿向四面八方涌流出去。正确的做法是,不沉醉于暂时的虚假状态,至少去寻找真正热情的条件。但是虽然总的说来取决于情感的决断和数目比那些可以用纯粹的理性作出的决断的数目多得不计其数,而且所有扣动人类心弦的事件都产生自幻想,可是只有重理智的问题才证实是有超个人的秩序的,而对于其他事件来说则没有发生任何情况,没有发生理应得到一种共同努力的名声或哪怕只是暗示对其绝望的必要性的认识的任何情况。

    乌尔里希大致就是这样讲的,伴随着将军的可以理解的抗议声。

    他把晚上的这些事件————尽管它们不无狂热性并且通过猜忌的解释甚至还会带来严重后果————只看作是一种无止境的混乱的例证。此时此刻,他觉得费尔毛尔先生跟人类之爱一样无关紧要,民族主义跟费尔毛尔先生一样无关紧要,而施图姆则徒劳地问他,人们该如何从这个完全是个人的意见中提炼出一个具体的进步的思想来呢。“你就写报告,”乌尔里希回答,“说这是一场千年宗教战争。人类还从来没有像在这个时代对这场战争准备得如此差劲的,因为一个又一个时代留下的‘徒劳感知’垃圾已堆积成山,而世人却没对此采取任何措施。国防部面对下一场集团灾难,心里完全可以感到安适。”

    乌尔里希预言这命运,却对此毫无所知。对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事他也毫不在意,他在为永恒的幸福而斗争。他试图将一切可能妨碍它的事物插进来。所以他也笑并试图用这个假象来迷惑其他人:他嘲笑和夸张。他为阿加特夸张;他继续进行他和她的谈话,不仅是最近这次谈话。其实他在建立抵御她的思想堡垒并且知道,堡垒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小闩:一拨开这个小闩,一切就会被情感淹没和埋葬!其实他一直在想着这个门闩。

    狄奥蒂玛站在他身旁,微笑着。她对乌尔里希为他妹妹所作的努力有所感觉,心情颇感忧郁,忘记了性科学;什么东西敞开着:这大概是未来吧,但是这无论如何多少也有点儿是她的嘴唇。

    阿恩海姆问乌尔里希:“您认为人们可以对此采取某种措施?”他提出这个问题的方式表明,他透过夸张看到了严肃,但总也还觉得这种严肃是夸张。

    图齐对狄奥蒂玛说:“无论如何得设法别让这些事情公之于众。”

    乌尔里希回答阿恩海姆:“这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吗?今天我们面对着太多情感的和现实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困难岂不是跟理智面对大量事实和一系列理论时要克服的困难一样的吗?我们已经为理智找到了一种不封闭的、但却严厉的态度,这种态度我不需要向您描绘。现在我问您,对于情感来说不是也可能会出现某种相似的情形的吗?我们毫无疑问会想到,我们存在的目的是什么,这是世界上全部暴力行动的一个主要源泉。别的时代用其不充足的手段已经作过这种尝试,但是从其精神出发获得经验的这个伟大时代却压根儿还没有————”

    悟性快并喜欢打断别人说话的阿恩海姆情意恳切地把手搁在他的肩膀上。“这恐怕是一种正在升高的与上帝的关系!”他压低声音用警告的口吻说。

    “这总不是最可怕的事吧?”乌尔里希说,并非完全没含有对这种过于匆忙的恐惧的辛辣讽刺之意,“可是我根本没走得这么远呀!”

    阿恩海姆立刻敛一敛神,微微一笑。“好久不在了,如今一见面看到某人没有变样,这真让人感到高兴;这在今天极为罕见!”他说。顺带说及,他高兴是高兴,可是他几乎没有因这种友好的抗拒而觉得自己安全了,真的。乌尔里希原本也可以再回过头来谈这个难堪的表态的;阿恩海姆为此而感激他:他怀着不负责任的超然不屑任何同尘世的接触。“我们必须谈一谈这方面的问题,”他热情地对自己的话作补充,“我不清楚,您如何设想把我们理论上的态度用到实际生活上去。”

    乌尔里希知道,这件事确实还不清楚。他既不是指一种“研究者的生活”也不是指一种“学术光辉”的生活,而是指一种“情感寻觅”,恰似那真理探求,只不过关键是探求而不是真理。他望着向阿加特那边走去的阿恩海姆的背影。狄奥蒂玛也站在那儿;图齐和莱恩斯多夫伯爵来回走动着。阿加特和所有的人闲谈并在心中暗想:“为什么他和所有的人说话?!他本该和我一起离开这儿的!他这是在贬低他对我说过的话!”她在这边听到的一些话中她的意,但是尽管如此,它们还是使她感到痛苦。来自乌尔里希的一切现在又使她感到痛苦;在这一天她再次突然觉得需要逃避他。她气馁了,因为他可能会忍受不了她的片面性,而一想到过一会儿他们就只会像两个泛泛议论逝去的这个晚上的人那样回家,她便感难以忍受!

    但是乌尔里希继续在心里说:“阿恩海姆将永远不会理解这个!”他补充上:“注重科学的人恰恰在情感方面受局限,注重实际的人尤甚。这是十分必要的,犹如人们用双臂去抱住什么东西时两条腿必须牢牢站稳。”他自己在通常情况下就是这样。一旦他在思考,而且这种思考超出情感化身的范围,他就只会小心翼翼容许情感参与。阿加特把这称为冷酷;但是他知道:人们若想完全成为另外一个样子,那么就必须宛如作一次致命的冒险活动时那样事先放弃生命,因为人们无法想象,这桩冒险活动将怎样继续进行下去!他有这个兴趣,此刻他不再怕它。他久久地望着他的妹妹。一本正经的脸上呈现出的是一副生动的讲话游戏模样。他想请她和他一道离去。但是他还没能来得及离开自己的位置,又向他这儿走过来的施图姆就来找他搭讪。

    这位好心的将军喜欢乌尔里希;他已经原谅了他针对国防部说的玩笑话,关于“宗教战争”的说法不知怎么地很称他的心意,因为这种说法有某种如军帽上的橡树叶或皇帝生日时的乌拉欢呼声般的军人过节的喜庆色彩。他把自己的胳臂靠在朋友的胳臂上并把乌尔里希拖曳到别人听不到他们讲话声音的地方。“你看,你说所有的事件都产生自幻想,我觉得这话说得很好,”他开了腔,“这当然是我对这个问题的私人看法,不是我的官方看法。”他敬乌尔里希一根香烟。

    “我得回家了。”乌尔里希说。

    “你的妹妹正在热烈交谈,你别去打扰她,”施图姆说,“阿恩海姆正在卖力地向她献殷勤。我想对你说的是:现在大家不再怎么喜欢人类的伟大思想,你应该再推动一下。我是说:时代正在获得一种新的精神,这种精神你应该把握住嘛!”

    “你怎么会想到这上头去的?!”乌尔里希满腹狐疑地问。

    “我就是这么想的,”施图姆没正面回答,急切地继续说,“你也是赞成秩序的,这一点可以从你所说的一切话上看得出来。另外,我觉得有人在问我:人是更善良呢,还是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人物?这里面包含着今天对坚定性的某种需要。总而言之,我已经对你说过,如果你重新担当起运动的领导责任,那我就放心了。到头来人们竟不知道,说这么多话究竟会有什么结果!”

    乌尔里希哈哈大笑:“你知道,我现在要干什么?我不会再到这儿来啦!”他兴冲冲回答。

    “为什么?”施图姆急忙问,“他们说得对,他们说,你从来就不曾是一股实际存在的力量!”

    “假如我向那些人透露我现在是怎样想的,那么他们说起话来就更有理啦!”乌尔里希笑着回答并挣脱他的朋友。

    施图姆生气了,但是随后他的好心肠占了上风,他边告别边说:“这些事情复杂得要命。有时候我简直以为,最好的做法恐怕是,让一个真正的傻瓜来解开所有这些解不开的疙瘩吧,我指一种贞德式的人物,这样的人也许能帮我们的忙!”

    乌尔里希的目光搜索他的妹妹,没找到她。当他向狄奥蒂玛打听她时,莱恩斯多夫和图齐又从房里出来并通知大家,说是人们正在纷纷起身告辞。“我当即就说,”伯爵阁下高高兴兴告诉家庭主妇,“那些人说的话并不是他们的真正的看法。德朗萨尔太太后来想到了一个真正解围的主意,这就是说作了决定,下一回继续进行今天这个聚会。可是费尔毛尔,不管他叫什么吧,将在聚会上朗读不知哪一首他自己写的长诗,这样气氛就会平静一些。我当然不揣冒昧地因事情紧急立刻就以您的名义表示同意!”

    然后乌尔里希才得知,阿加特已突然告辞并在没有他陪同的情况下离开了这所府邸;人们向他转告,说是她不想他来扰乱她的决断。

    * * *

    [1] Golgatha,耶稣被钉死的地方。

    [2] 拉丁语,白野芝麻。

    [3] August Wichelm Schlegel(1767——1845),德国著名浪漫派作家,莎士比亚翻译家。

    [4] Pindar(前522——前443),古希腊抒情诗人。

    [5] 西格蒙德是常见的犹太人名字。

    [6] Selma Lagerlöf(1858——1940),瑞典女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

    [7] August Strindberg(1849——1912),瑞典作家、剧作家、画家。

    [8] Icarus,希腊神话中能工巧匠代达罗斯的儿子,在逃离迷宫时,由于飞得太高,用蜂蜡做的双翼被太阳晒化,伊卡洛斯落海而死。

    [9] 牲畜宰前的重量。

    [10] Minerva,罗马神话中的智慧女神,等于希腊神话中的雅典娜。

    [11] Juno,罗马神话中大神朱庇特之妻,等于希腊神话中的赫拉。

    [12] 旧银币,在奥地利曾等于百分之一克朗。

    [13] 英语,爵士,与德语中“奴仆”一词谐音。

    [14] 为了不让老管家听懂,在这段话里阿加特用“马尔维讷姨”暗指她父亲,用“亚历山德拉”暗指阿加特自己。

    [15] George Clemenceau(1841——1929),法国政治家。

    [16] Benjamin Disrael(1804——1887),英国政治家。

    [17] Raymond Poincare(1860——1934),法国政治家。

    [18] “anziehen”在德语中既有“穿衣”也有“吸引”或“吸附”的意思;所以,“我穿衣服比男人快”也可理解为“我吸附我比男人快”。

    [19] Löw,狮子。

    [20] Bär,熊。

    [21] Meier,管家。

    [22] Gelb,黄色。

    [23] Blau,蓝色。

    [24] Rot,红色。

    [25] Gold,金色。

    [26] 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前夜,巴黎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的屠杀。

    [27] Mortadella,一种意大利干香肠,猪、牛肉混合做成的熏肠。

    [28] Logistik,在现在西方哲学中广泛流行的对数理逻辑的一种形式主义歪曲。

    [29] Saul,《新约》中人物,原名扫罗,后改称保罗。他本来敌视基督教,后皈依基督教,到各地传教,成为向异国人传播福音的使徒。

    [30] The Sword of Damocles,源出古希腊民间传说,叙拉古国王狄奥尼索斯一世命达摩克利斯坐在一根马鬃悬挂的剑下,以示位高多危。现比喻幸福中隐伏着的危险、临头的危险。

    [31] Genoveva,德国民间传说中的人物,被控犯了通奸罪,与她的儿子一道生活在荒山野岭,直至获得昭雪。

    [32] Pygmalion,古希腊神话中的雕刻家,塞浦路斯之王。他爱上了自己雕刻的象牙女郎,爱神满足了他的要求,将象牙女郎赐给他为妻。

    [33] Hermaphroditus,古希腊神话中的一位阴阳神,因俊美而引起湖中水仙萨耳玛西斯的爱情。

    [34] Isis,古埃及的生命和健康之神。

    [35] Osiris,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

    [36] 德国音乐家瓦格纳的歌剧《特里斯与伊索尔德》。

    [37] 德语中的“强奸谋杀”也有“喜悦谋杀”之意。

    [38] Maenades,古希腊神话中的植物神和酒神巴克斯的伴随者,她和另外几位伴随者一起合起来称为巴克斯狂女。

    [39] Saint Lawrence(?——258),罗马基督教殉道者之一,据传在通红的烤架上被折磨致死。

    [40] Cicinnatus(前519——前430),古罗马政治家、军事家。

    [41] 民间传说中的山,据说能把具有铁制部件的船只吸引过去而使之撞碎。

    [42] Augustus(前63——前14),古罗马帝国开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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