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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显然没有任何结果

    大西洋上空有一个低压槽,它向东移动,和笼罩在俄罗斯上空的高压槽相汇合,还看不出有向北移避开这个高压槽的迹象。等温线和等夏温线对此负有责任。空气温度与年平均温度,与最冷月份和最热月份的温度以及与周期不定的月气温变动处于一种有序的关系之中。太阳、月亮的升起和下落,月亮、金星、土星环的亮度变化以及许多别的重要现象都与天文年鉴里的预言相吻合。空气里的水蒸气达到最高膨胀力,空气的湿度是低的。一句话,这句话颇能说明实际情况,尽管有一些不时髦:这是一九一三年八月里的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汽车从狭窄、深邃的街道急速驶进明亮、平坦的场所。片片纤云给步行者送来阴影。速度表上的指针有力地晃动,后来在经过不多几次振荡后便又恢复其均匀的跳动。成百个声音被缠绕成一种金属丝般的噪声,个别极高的声音从这个噪声里突显出来,沿着其劲头十足的边缘伸展出来并重新舒平,清晰的声音从噪声分裂出来并渐渐消逝。虽然这个噪声的特征难以描绘,但从这个噪声上,一个数年不在此地的人闭上眼睛也能听得出,他是置身在帝国首都维也纳了。城市和人一样都可以从其步态上分辨出来。一睁开眼睛,他就会从街上运动行进的方式上看出这同样的结果,远比他通过某一个有特色的细节发现这一情况要早得多。如果他只不过是自以为有这个能力,这也没什么关系。对于人们自知置身于何地这个问题的过高估计源出于游牧时代,那时人们必须记住饲料场。也许重要的是要知道为什么人们碰上一个红鼻子便笼笼统统地满足于晓得这鼻子是红的,而从不过问这鼻子是哪种特殊的红色,虽然这完全可以用微毫米波长表述出来;而人们若遇到某些一如逗留于一座城市这样错综复杂得多的事情,则总想完全精确地知道这是哪座特殊的城市。这转移了对更重要的事情的注意力。

    所以还是不要特别注重这城市的名字吧。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它也由不规则、更替、预先滑动、跟不上步伐、事物和事件的碰撞、穿插于其间的深不可测的寂静点,由道路和没有被开出的道路,由一种大的有节奏的搏动和全部节奏的永远的不和谐和相互位移组成,并且总的说来像一个存放在容器里的沸腾的水泡,那容器由房屋、法律、规定和历史沉积的经久的材料组成。两个人在这座城市里顺着一条宽阔、繁华的大街向上走去,他们自然丝毫没有这样的印象。他们显然属于一个特权阶层,衣着考究,举止和相互谈话的方式优雅,身穿的内衣上意义深远地绣着他们姓名的首字母,并且同样地,在他们意识的精致内衣上,他们知道他们是谁,知道他们置身在一个大都会的广场上。假定他们叫阿恩海姆和埃尔梅琳达·图齐,可这不对呀,因为图齐夫人正在她丈夫陪同下在巴特奥塞度假,阿恩海姆博士则还在伊斯坦布尔,所以人们猜不透他们是谁。生性活跃的人经常会在街上感觉到这样的谜团。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谜团常以这样的方式解开:人们会忘记他们,如果不能在此后的五十步内回忆起曾在哪儿见过这两个人的话。如今这两个人突然停住脚步,因为他们发现前方聚集起了一堆人,先前的一个瞬间出了什么乱子,一种横向的骚动;什么东西一旋转,滑向一边,现在看出来了,那是一辆载货很重、突然刹车的载重卡车,它和一辆自行车一道,搁浅在人行道的镶边石上了。顿时人群就像蜜蜂附着在蜂房出入口四周那样附着在这一小块地方的四周,他们把这块地方团团围住。从车上下来后,那位司机便站在人群中间,脸色像包装纸一样灰白,打着粗重的手势解释事故的经过。刚刚来到的人们盯住他,随后便小心翼翼低垂头朝这窟窿的纵深望去,看到人们已经在那儿把一个像死人般躺着的男子安放在人行道边上。他是由于自己不小心才出事的,大家普遍这样认为。人们交替着在他身旁跪下,和他搭讪着什么;人们打开他的上衣,又给他系上,人们试图扶起他来或相反,让他重新躺下;其实人们做这些不为别的,就为度过救护队派来负责的专门救护人员赶到之前的这段时光。

    那位女士和她的陪同者也已走近过来并从头顶和弯下的后背的上方看了看在那儿躺着的那个人。然后他们退回,迟疑着。女士觉得心窝里有某种不舒服的感觉,她有权认为这种感觉是同情;那是一种拿不定主意的、折磨人的感觉。男士在沉默片刻后对她说:“这里用的重型载重卡车制动距离太长。”女士听了这话感到宽心并投以关切的一瞥以示感谢。她大概已经听过几次这句话,但是她不知道制动距离是什么,并且也不想知道;她满足了,这个可怕的事件反正会处理好的,而且会变成一个不再与她直接相干的技术问题。现在人们也已经听见一辆救护车的喇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这辆救护车的快速到达令所有等候的人们感到满意。这些社会公益机构值得钦佩。人们把出事的人抬上担架并把他连着担架一起推进救护车。穿统一制服的男人在他四周照看他,一眼可以望到底的救护车内部看上去像一间病房那样干净和井然有序。人们几乎带着这样合理的印象离去:发生了一件合法的、按照规章制度办的事件。“按照美国的统计数字,”男士这样说道,“那里每年因汽车致死十九万人,致伤四十五万人。”

    “您认为他死了吗?”他的同伴问,她还一直有一种没有什么道理的感觉,好像经历了什么特殊的事。

    “我希望,他活着,”男士回答,“人们抬他进车的时候,情况看上去完全就是这样。”

    二 没有个性的人的房屋和寓所

    发生了这起小小事故的那条街属于那些长长的、迂回曲折的交通要道之一,这些街道从市中心四散辐射出去,通过外侧各市区并进入各郊区。这一对高雅的男女若顺着那条街继续朝前走一会儿,就会看到某种准保会中他们的意的东西。那是一座部分还保存完好的十八世纪或甚至十七世纪建成的花园,倘若人们从它那锻钢栅栏旁边走过,那么人们就会透过树林,看到在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有某种宛如一座短窗扇的小宫殿般的建筑,一座过去年代里的狩猎或风月小行宫。准确地说,它的拱形主体始建于十七世纪,公园和上部结构则是十八世纪的建筑风貌,正面在十九世纪修缮过并且已经有些毁坏,所以这整个儿给人一种有些被搞模糊了的感觉,就像重叠拍摄的照片;但它却会使人不容置疑地站住脚并说“啊”。当这座白色、低矮、漂亮的小宫殿打开它的窗户,人们就会看见一所雅致、安静的学者寓所内部沿墙摆着的书柜。

    这个寓所和这幢房子是没有个性的人的。

    他站在一扇窗户的后面,透过花园空气的嫩绿滤色镜望着那带褐色的街道,十分钟来一直对着表在数小卧车、汽车、电车和行人那被距离冲洗得模糊不清的面孔,它们快速旋转着进入他的视野;他估算着从一旁移动过去的群体的速度、角度、活力,它们像闪电一样快地把视线吸引、抓住、松开,它们在一段没有尺度可以衡量的时间里强迫注意力抵制,扯断,跳向下一个目标并全力以赴追踪它;简短说,他在头脑里盘算了一会儿之后,便笑着把表塞进口袋并断定自己是干了傻事。若是人们可以测量注意力的跳跃,可以测量眼部肌肉的功能、心灵的摆动和一个人为了在街道的流动中直起身子来而必须付出的种种辛劳,那么也许会出现————他曾这样想过,并像玩耍似的试图计算出这不可能计算出来的东西————一个数值,与这个数值相比,地图册为托起世界所需要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人们就可以估计出今天一个人什么事也不干就可以做出多么巨大的成绩来。

    因为没有个性的人眼下便是一个这样的人。

    是一个干事的人吗?

    “人们可以从中得出两个结论。”他暗自思忖。

    一个平平静静行走了一整天的人,他的肌肉功效比一个一天把一个很重的杠铃举起来一次的运动员大得多;这已经在生理学上得到了证实,所以日常平凡的小成绩因其社会总量并因其适宜于这个总和大概也比英雄行为将多得多的能量投入这个世界;是呀,英雄的业绩简直显得微不足道,像一粒沙子,被人怀着巨大的幻想放到一座山上。这个想法颇中他的意。

    但是必须补充说明,这个想法之所以中他的意,并不是因为他喜欢市民生活;相反,他只不过是爱给自己那以往曾经不同于此的爱好制造点麻烦罢了。也许恰恰正是那市侩,使他预感到一个崭新的、集体的、似蚁类的英雄主义即将开始?人们将会称之为合理的英雄主义并觉得这很美好。这种事今天谁会知道?!但这样的没有得到答复的极重要的问题当时有成百个。它们正在酝酿之中,它们让人坐立不安。时光在移动。当初还没出生的人不会愿意相信这一点,但当初时光就已移动得像一头骑乘的骆驼那样快;并非现在才如此。人们仅仅是不知道移向何方而已。人们也不太会区分什么是上和下,什么是前进什么是后退。“人们想干啥就能干啥,”没有个性的人耸耸肩膀心想,“在这团杂乱粘连在一起的力量中这根本就没有什么重要意义。”他像一个学会了放弃的人那样,甚至简直是像一个惧怕任何强烈碰触的病人那样转过身去,当他迈步走进毗邻的穿衣间、从挂在那儿的拳击球旁经过,他极快速、极猛烈地一击那个球,一个人怀着顺服的心境或处在虚弱的状态一般是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的。

    三 一个没有个性的人也有一个有个性的父亲

    没有个性的人一些时候以前从国外回来时,其实只是出于任性和讨厌寻常的寓所才租了这座小宫殿,它曾是坐落在城外的一座避暑别墅,当这座大城市越出它向外扩展,它便失去了预定的用途,最后竟无非只是一块被闲置着等待地价上涨的地皮而已,没有人在这里居住。所以租金是低的,但是为了将一切重新修缮好并使之符合现代生活的要求,却出乎意料地花去了许多的钱;这变成了一桩冒险活动,其结果就是他被迫去向他父亲求援,这对他来说可不是件舒服的事,因为他喜爱自己的独立性。他三十二岁,他父亲六十九岁。

    老先生惊愕了。倒不是因为这突然袭击,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因为他讨厌做事欠考虑;也不是因为他不得不提供援助款,因为从根本上来说他赞同自己的儿子对家庭生活和自己的条理显示出了一种需求。但是占有这样一幢房屋————即便只用了指小词————人们还是不得不把它说成一座宫殿嘛,这伤害了他的感情,使他感到害怕,觉得这是一种预兆不祥的无理要求。

    他自己是从在上层贵族家庭里当家庭教师开始的;当过大学生,接下去还当过年轻的律师助理并且毫无困难,因为他父亲就已经是一个富有的人。当后来他当上了大学讲师和教授,他却觉得自己因此而得到了报酬,因为对这些关系的悉心维护如今使他渐渐擢升为几乎是他家乡的全体封建贵族的法律顾问,尽管他如今实在是不再需要一份兼职。是的,在他自己凭本事挣得的财产与儿子早逝的母亲结婚时从一个莱茵地区工业家家庭带来的嫁妆旗鼓相当之后很久,这些在青年时代获得并在成年时期得到加强的关系也没有冷落下来。虽然这位声誉鹊起的学者如今不再过问真正的法律事务,只是偶或还从事高报酬的鉴定活动,然而所有涉及他的前保护人圈里的事件仍还由他自己亲手仔细记录在案,极准确地传至儿孙辈,没有哪次嘉奖,没有哪个婚礼,没有哪个生日或命名日会不发去一份信函,怀着细腻地搀和着恭敬和共同纪念的感情向收信人表示祝贺。随即每一回都会同样准时地寄来简短的回信,向这位亲爱的朋友和受人尊敬的学者表示感谢。就这样,他的儿子从青年时代起便领教到了这种高贵的禀赋,这种禀赋带有一种几乎无意识、但却有把握地权衡着轻重的高傲,它恰好正确地测定一种亲善的尺度,而一个无论如何总算是属于精神贵族的人对马匹、耕地和传统的拥有者们的这种低三下四的态度则曾一直引起他的兴趣。但并不是工于计算使他的父亲对此不敏感了;他完全是出于天然本能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安排下了一个锦绣前程,他不仅当上了教授、成为各学会和许多学术的和国家的委员会的成员,而且也当上了骑士、骑士团首领,甚至还成了高级骑士团大十字勋章获得者,最后国王陛下竟提升他进入世袭的贵族阶级并且在这之前就已经任命他为上院议员。在那里,这位受表彰的人加入了自由思想的资产阶级的一翼,这一翼有时与高级贵族对立,但是颇为奇特的是,他的贵族保护人里竟没有一个因此而见怪或哪怕只是对此感到惊讶的;人们从来也没有把他看作别的什么,只把他看作上升时期的资产阶级的英才。老先生积极参与立法的专门工作,甚至当一次势均力敌的表决中他站在资产阶级的一边,另一边的人也没有对此感到恼怒,而是反倒觉得他没受到邀请。他当时在政治上所做的无非是尽了自己的职责罢了,无非就是把一种卓越的、有时起着温和改良作用的知识和这样的印象结合在一起: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可以对他个人的忠诚坚信不疑;据他儿子声称,他便是这样没做根本的变动就从家庭教师升迁至上院议员的。

    当他得知租宫殿这档子事,便觉得这侵犯了一个法律上未经划定、但却因此越加应该受到尊重的界线,于是他责备他的儿子,这些责备比他在迄今各时期已经向他所进行过的众多责备更严厉,甚至听起来简直像是预言险恶的结果,这种结果已经露出端倪。他生活的基本情感受到了伤害。像在许多有所作为的人物身上那样,他的这种基本情感毫无利己的打算,由对几乎可以说是普遍和超个人功用的东西的一种深切的爱所组成,换句话说,由一种对构成人们利益基础的东西的真诚敬重所组成。人们之所以这样做,并不是要谋取利益,而是由于更一般的原因。这具有重要意义;连一条纯种的狗也在餐桌下寻找自己的位置,不受脚踢的干扰,并不是出于卑贱的狗性,而是出于依恋和忠诚,而那些工于计算的人在生活中所取得的成功还不及有着适当混合情感的人的一半,这些人对给他们带来利益的人和关系确实能够深切感受得到。

    四 如果有现实感,那就一定也有虚拟感

    如果人们正经八百从开启的门里进来,就必须尊重门有一个结实的门框这个事实:老教授过日子一直遵循着的这个原则简简单单是一个现实感要求。但是如果有现实感,那么就没有人会怀疑它有其存在的理由,而且一定也会有某种人们可以称之为虚拟感的东西。

    谁有了它,就不会说:这里已经发生、将会发生、必定会发生这样或那样的事;而是虚设:这里可能、也许、一定会发生。如果人们向他解释什么事,说是这么一回事,他就会想:唔,事情也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所以不妨把虚拟感说成是一种能力,能够料想得到一切可能会发生的事物,能够不把存在的事物看得比不存在的事物更重要。人们看到,这样的创造性资质的作用可能是值得注意的,可惜它们往往让人类所赞赏的东西显得虚假并让人类所禁止的东西显得是被允许的,或者大概也会让二者都显得无关紧要。据人们所说,这样的虚拟人物生活在一片轻柔的织物,一片雾气、想象、幻想和虚拟的织物之中;人们着重让有这种爱好的孩子们戒除它并当着他们的面称这样的人为空想家、梦想家、懦夫和自以为是或爱挑剔的人。

    倘若人们愿意称赞他们,便也称这些傻瓜为理想主义者,但是所有这一切显然只包括这些人中的弱者,这部分人不能领悟现实或者在缺乏现实感确实意味着一种缺陷的时候苦恼地躲避它。然而,这种虚拟的东西不仅包括了神经虚弱的人的梦,也包括了还没萌生出来的上帝的愿望。一桩虚拟的经历或一桩虚拟的实情不等于现实的经历和现实的真实,更不等于现实存在的价值,而是,至少按照它们的追随者的观点来说,包含着某种很有神性的东西,一团火,一次飞翔,一个建筑意愿和一种有意识的不害怕现实、但却把现实当作任务和虚构对待的空想主义。说到底,地球根本就不古老,看来还从不曾处于这种幸福喜悦的状态。如果人们想不费什么力气就把持现实感的和虚拟感的人加以区别,那么,只需想想某一笔款项便可。譬如一千马克包含的种种虚拟性,不管人们拥有还是不拥有它,这一千马克毫无疑问是包含着的;某甲或某乙拥有这笔钱,这个事实就像不会给一朵玫瑰和一个女人添上什么一样,也不会给这笔钱添上什么的。但是,现实主义者们这样说道,一个傻瓜把这笔钱塞进袜子里,而一个聪明人则用它们创造出价值来;甚至连一个女人的美丽容貌也不可否认地会让她所拥有的东西添上或拿走点什么。这是现实,它唤醒种种可能性,没有什么比否认这一点更错误的了。尽管如此,在总量上或平均而言,仍将是那些同样的可能性在重复出现,直至一个人到来,对于此人来说一桩现实的事情比一桩想象的事情更具有重要性。是他,是他才使这些新的可能性有了自己的意义和使命,他在唤醒这些可能性。

    但一个这样的人并不是绝对明确的。只要他的思想不是凭空幻想,这些思想就无非只是还没产生出来的现实,所以他自然也有现实感;但是这是一种对虚拟的现实的感觉,比大多数人特有的那种对其现实的可能性的感觉达到目的的速度要慢得多。他似乎是要森林,而别人是要树木;森林,这是某种难以表述的东西,而树木则是一定数量、一定质量的实积立方米的木材。或者我们不妨用另一种说法来表述,那个有寻常现实感的人像一条鱼,它咬钓钩,没看见那根线,而那个有那种人们称之为虚拟感的现实感的人则从水里把一根线拉起来而浑然不知线上是否有钓饵。与对咬钓饵的生命极端冷漠和态度相对应的,是他有着做出十分古怪的事情来的危险。一个不讲实际的人————他不仅给人以这样的印象,他也就是这样的人————在与人的交往中仍然是不可靠和难以捉摸的。他会做出某些行动来,这些行动于他具有某种不同于别人的含义,但一旦事情可以总括为一个异乎寻常的思想,便又会使他对一切感到放心。此外,今天他还离前后一致性远着呢。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他会觉得一桩使别人受损的罪行仅仅是一种责任不在罪犯而在社会机制的社会性失误。而他是否会觉得自己挨着的一记耳光是一种社会耻辱或至少像被狗咬了那样不带个人特色,那是成问题的;也许他会先回报人家一记耳光,然后便认为自己本不该这样做。再者,如果人们夺走他的情人,那么到今天他还不能完全撇开这个事件的现实,并用一种使人惊异的新的情感来补偿自己。这种发展眼下正在进行之中,对个人既意味着一种弱点也意味着一种力量。

    由于个性的拥有以对现实存在的某种乐趣为前提,这就让人预见到,某个对自己也不抱有现实感的人会突然遭遇到这样的事:有一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没有个性的人。

    五 乌尔里希

    这里所讲述的没有个性的人叫乌尔里希,而乌尔里希————对一个才这么初识一面的人一个劲儿称呼其教名,这是不令人愉快的!但是顾及他的父亲,我们应该把他的姓氏隐去————刚到青春期就在一篇课堂作文里对自己的品性进行了头一次检验,那篇作文要求论述爱国主义思想。爱国主义在奥地利是一个完全特殊的题目。因为德国人的子孙简直是在学习蔑视奥地利人子孙的战争,人们教导他们说,奥地利孩子是神经衰弱的浪荡子们的孙子,一旦一个蓄着一大把络腮胡子的德国后备军士兵朝他们走去,他们便会成千成百地一哄而逃。那些也曾常常得胜的法国、俄国和英国子孙们把角色互换并作些合意的改动,学习着完全同样的东西。如今,孩子们是爱吹牛的人,喜欢玩强盗和警察游戏并随时准备把某某大街的某某家族————如果他们偶然属于这个家族的话————看作是世界上最大的家族。所以他们是容易被争取过来赞成爱国主义的。但在奥地利情况有一点复杂。因为奥地利人在其历史上的所有战争中虽然也胜利了,但在大多数此类战争之后他们都不得不割让点什么。这发人深省,乌尔里希在他的论述爱祖国的文章里写道,一个严肃的爱祖国的人从来也不会觉得自己的祖国十全十美;他突然一闪念,觉得这个念头特别精彩,虽然他只是迷惑于它的光彩并非看到了其中的真谛,他还给这句可疑的话添上第二句话:也许上帝也最喜欢用虚拟语气谈论自己的世界(这里有人可能会反对),因为上帝创造世界并暗想:这完全可以是另外一个样子嘛。他曾对这句话感到很骄傲,但是他也许没有把自己的意思表述得十分清楚,因为这句话引起了轩然大波,人们差点儿没有把他从学校里撵出去,尽管人们下不了决心,因为决断不了他的这句放肆的话应该被理解为亵渎祖国还是亵渎上帝。当初他在特蕾西亚骑士学院高级文理中学就读,这是一所向国家输送栋梁人才的学校,他的父亲对自己不肖儿让自己丢人现眼大为恼火,便将乌尔里希送到国外,送进一所小规模的比利时寄宿学校,这所学校在一座不知名的小城市里,由于经营管理得聪明得法,它只收取廉价的学费,却照样吸引大批行为失常的学生来就读。乌尔里希在那儿学习用国际的眼光扩大他对别人的理想的藐视。

    斗转星移,自那以后已经过去了十六或十七个年头。乌尔里希既不后悔这些岁月,也不为它们而感到自豪,他在自己生命的第三十二个年头上简直是在惊讶地回顾它们。这期间他去过这里、到过那儿,有时也在家乡待过短时间,到处都曾做过有价值的事和无用的事。已经暗示过他是数学家,对此还不需要再多说什么,因为如果人们不是为钱而是出于爱好而从事一门职业,那么在从事每一门职业时都会出现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增长的岁月似乎导致虚无。在这个瞬间已经持续了较长时间之后,乌尔里希回忆起,人们认为家乡有一种使思索生根并有坚实基础的神秘能力,他怀着一个漫游人的情感在家乡住了下来,这个漫游人要永远地坐到一张长椅上去,虽然他预感到他将会立刻又站起来。

    当他像《圣经》上所说的安排自己的家事时,获得了一个其实是一心期盼着的经验。他已经使自己处于愉快的境地,他必须从零开始任意重新安排他那荒废的小小产业。从风格纯洁的复制到彻底的严酷无情,全部原则都可供他调遣使用,从亚述人到立体派的各种风格全都呈现在他的面前。他该选择什么呢?现代人生在医院里、死在医院里:所以他也应该像在一座医院里那样居住!这个要求是一位有影响的建筑艺术家提出来的,而另一位内装修改革家则要求住房采用可移动墙,理由是人必须学会信任别人、与别人生活在一起,不可以把自己关在象牙塔里。当初一个新时代恰好已经开始(因为它每时每刻都在开始),而一个新时代就需要一种新风格。令乌尔里希感到庆幸的是,这幢宫殿式小房子,如他所发现的,已经拥有三种重叠在一起的风格,致使人们确实不能一切均按所要求的去规划;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受到可以为自己布置一所房屋这一责任的巨大激励,而他一再在文艺刊物上读到的“告诉我你如何居住,我就告诉你你是谁”这句唬人的话则悬浮在他头顶上。在深入研读了这些刊物之后他决定宁可自己来掌管自己个性的发展,顿时便亲自动手设计起未来的家具来。但是当他刚刚设想好了一种粗重硕大的印象款式,便突然想起,人们完全可以用技术型的细长有力的实用款式去取代它嘛;当他起草一种细小的钢筋混凝土模式时,又回想起一个十三岁女孩子的瘦小的形体,便幻想起来,拿不定主意了。

    这就是————在一件认真说来并不特别令他悲伤的事情上————大家都知道的奇思妙想的无关联性以及奇特思想的无中心扩展,这种扩展表明了当代的特征并形成奇思妙想的奇异算术,这种算术偏离本题,没有一种统一性。末了,他压根儿就只想象出不可能实现的房间,旋转房间、光怪陆离的布置、心灵转换装置,他的奇思妙想变得越来越没有内容。于是,他终于到了他为之所吸引的那个处所。他的父亲会大致这样来表述这件事:让谁做他想做的事,谁就会很快昏头昏脑、撞破脑袋。或者也会这样说:谁能为自己完成自己所企望的,谁不久就会不再知道自己应该企望什么。乌尔里希喜滋滋地给自己反复诵读这句话。他觉得这句老祖宗的至理名言是一个异常新的思想。人在其可能性、计划和情感方面必须先受到偏见、习俗、困难和局限的约束,就像一个穿拘束衫[1]的丑角,他所创造出的东西然后也许才会有价值、能经久、无可匹敌;事实上简直看不出这个思想意味着什么!唔,已经返回到自己家乡的没有个性的人也迈出了第二步,他要从外部,通过种种生活环境使自己增长知识,基于这一番考虑他干脆听凭他的供货商们的非凡创造力去布置他的房屋,他坚信他们会照顾到习俗、偏见和局限的。他自己只是整新原先就有的线条,整新小厅白色拱顶下的深色鹿角或客厅的斜天花板,此外还添加上一切他觉得适当和方便的东西。

    在一切均告竣工之时,他大概摇了摇头并心中暗想:难道这就是生活,我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这是一座令人心旷神怡的宫殿,如今他成了这座宫殿的主人;人们几乎不得不这样称呼它,因为它和人们心目中想象的这类宫殿毫无二致,一座美不胜收的官邸,可供一位恰如在各自领域里占首位的家具、地毯、装修公司所设想的总督居住。就只差这座迷人的钟表机构没上紧发条啦;否则马上就会有华丽马车载着达官贵人和优雅贵妇顺着车道辚辚而上,就会有仆人从踏板上跳下来并用疑惑的目光问乌尔里希:“老哥,您家的老爷在哪里?”

    他从月球返回来了,立刻又把自己的住所安排得如在月球一般。

    六 莱奥娜或一次远景移动

    既然已经把家事安排停当了,也就应该娶一个妻子。乌尔里希在那些日子里的女友叫莱奥蒂娜,是一座小剧院里的女歌手;她个儿高,身材既苗条又丰满,神情呆滞,富有刺激,他叫她莱奥娜。

    她引起他注意的是她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那张端正秀美的长脸上的一种激情中透着痛苦的神情,以及她取代猥亵小调而唱的那些动情的歌曲。所有这些旧式的小型歌曲的内容都是描写爱情、烦恼、忠诚、孤独、森林呼呼和鳟鱼闪闪的。她巍然地、孤寂透顶地站在小舞台上,用一把家庭妇女的嗓音耐心地对着听众们歌唱,每逢歌唱中间出现小小的非礼举动,便显得尤其阴森,因为这个姑娘用同样的让人颇费揣度的表情支持心灵的悲惨的和戏谑的情感。乌尔里希觉得自己立刻回忆起旧照片或已查找不到的德国家政小报上的漂亮女人,就在细细揣摩这个女人脸庞的当儿,他发现这张脸上有一整堆小小的容貌特征,它们根本不可能是现实的,可是却组成了这张脸面。当然各个时代都有各种各样的面庞;但是某一种面孔会受到时代风尚的青睐并成为幸运和美,而所有其他的面孔则就会试图效仿这张面孔;就连丑陋的面孔也大致会做到这一点,凭借着发型和时装,只有那些天生具有取得奇异成功的脸才从来不屑这样做,这些脸庞毫不容让地显露出一个以往时代的堂皇和遭驱逐的美的样板。这样的面孔像早先的渴望的尸体漫游在广泛而空洞的爱情活动中,而掀动张口呆视着莱奥蒂娜唱歌、不知道自己会出什么事的男人们的鼻翼的,则是别的情感。乌尔里希不由地便决定叫她莱奥娜,他觉得值得渴望占有她,就像值得渴望占有一张被制毛皮衣工人剥下的大狮子皮一样。

    但是在他们开始相识以后,莱奥娜还显示出来一个不合时宜的个性,她是个很饕餮的人,这是一种恶习,早已不时兴培养这种坏习惯了。按其形式来看,这是终于获得解放的渴望,当初作为可怜的孩子她就曾忍受过这种爱吃珍馐美味的渴望;如今这孩子拥有一种理想的力量,这理想终于砸碎了牢笼,夺取了控制权。她的父亲似乎是一个有名望的小市民,每逢她与爱慕者相好,父亲就打她;但她这样做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只是因为她十分愿意坐在一家小糕点铺的前花园里,一边雅致地望着过往行人一边吃着冰激凌。因为虽然人们不能断言她不感性,但是如果许可的话,不妨说,一如在一切方面,她在这方面也简直可以说是懒惰的、无劳动兴趣的。在她那个开阔的身体里,每一个刺激需用极长的时间才会达到大脑,于是就有了大白天她的眼睛无端地迷糊起来的情形,而到了夜晚这一双眼睛又会一动不动地盯住房间天花板上的一个地方,仿佛是在观察那里的一只苍蝇似的。同样的,有时她也能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对一句笑话哈哈大笑起来,她现在才对这句笑话恍然醒悟,几天前她心平气和地听着这句话时,却没明白它的意思。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要做出相反的事来,那么她也会很规矩正派的。她究竟是怎样干上这一行的,从她嘴里是从来也掏不出来的。似乎她自己对此也已然不甚了了。只不过事实表明,她认为一个女歌手的工作是生活的一个必要的组成部分并把她曾听到过的有关艺术和艺术家的一切珍闻美谈和这结合在一起,致使她竟觉得每晚登上一个小小的、缭绕着雪茄烟雾的舞台演唱肯定会产生感人效应的歌曲,这是完全正确的、有教育意义并且高雅的。当然她也并不畏惧一件偶或夹杂其间的不正经行为,为了振奋正经行为,这是势在难免的嘛,但是她确信,皇家歌剧院的首席女歌唱家完全会和她一样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不过,如果人们愿意把这称作卖淫的话,如果一个人不是如同惯常的那样为钱而付出自己整个儿的人而只是自己的身体的话,那么,莱奥娜偶或也卖淫。但是,如果人们了解自她十六岁以来这整整九个年头里低级歌厅付给她的每日酬金有多么微薄,知道礼服和内衣的价格,还有种种扣除、老板的悭吝和专横、尽兴了的客人们的食物和饮料以及邻近饭店的房费回扣,如果人们天天要与这些事打交道,为此争吵并像商人那样精打细算的话,那么,那种作为放荡不羁行为而让外行感到高兴的事便变成一种职业,一种充满逻辑、客观和等级法则的职业。卖淫恰恰就是一件人们是从上面还是从下面看便会使结果有很大区别的事情。

    但是,即使莱奥娜在性问题上有一种完全注重实际的看法,却也有自己的浪漫色彩。只不过就是,她身上的种种感情洋溢、虚浮、丰盛的东西,种种骄傲、嫉妒、欢乐、虚荣、献身的情感————简短说,人格和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通过一种奇妙的自然现象,不是和所谓的心灵,而是和tractus abdominalis[2]、和用餐过程结合在一起,而且它们在从前通常就曾与这种过程相结合,这种情况人们今天还可以从未受过教育的人或从过奢侈生活的农民身上观察得到,他们能够通过举办一个宴会,让大家郑重其事地通过大吃大喝来显示高贵和种种其他人类的特征。莱奥娜在她的低级娱乐场所的桌子旁边履行自己的义务;但是她所梦想的是一个骑士,他通过一种关系解除了她的聘用合同并允许她采取优雅的姿势坐在一家优雅的饭店里读一份优雅的菜单。她恨不得一下子能吃遍菜单上的全部菜肴,又可以在同时显示出她知道必须如何点菜并搭配成一份精美的饭菜,这使她感到一种痛苦而充满矛盾的满足。在吃最后几道小菜时她才能让自己的想象驰骋,于是通常就会以相反的顺序生出一份扩大了的第二顿晚餐来。莱奥娜喝不加牛奶的咖啡和大量促进食欲的饮料从而又恢复了自己的吸收能力并令人意想不到地食欲大振,最后使自己的激情得到充分满足。于是,她的身体便充满了高贵的食物,它简直就快要支撑不住了。她神态懒散、容光焕发地环顾四周,虽然她从来都不是很健谈,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喜欢参与对她吃过的美味佳肴作回顾性的研究。如果她说意大利通心粉或法国梅尔里尔苹果,那么她总是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另外一个人矫揉造作地顺便提及他曾和侯爵或同名的英国勋爵说过话。

    由于和莱奥娜一道在公开场合露面不怎么太合乌尔里希的口味,他通常就把给她喂食的地点迁移到自己的屋里,在这里她可以对着鹿角和简朴而独具一格的家具进食。可她却觉得自己因此而失去了可以抛头露面的满足感,每逢这位没有个性的人用一位小饮食店厨师所能提供的最最精美的菜肴惹得她独自无节制地大吃大喝,她便总是觉得自己完全像一个觉察到不是被人真心相爱的女人那样被糟蹋了。她漂亮,是个女歌手,她用不着藏藏匿匿的,每天晚上总有几十个男人热切渴望得到她,这些男人是会对她感到称心如意的。可是这个人,虽然他想和她单独待在一起,他却只会看着她,竟然不会对她说一声“天哪,莱奥娜,你的玉体……简直让我心花怒放”,也不会神魂摇荡地猛舔自己的小胡子,而她却对情郎们的这种反应已经习以为常。莱奥娜有点儿瞧不起他,虽然她当然忠实地粘住他,乌尔里希知道这个情况。此外,在莱奥娜身畔说什么话合适,这个他是知道的,可是他还能说得出这样的话来、他的唇上还蓄着一部小胡子的时代已成为遥远的过去。如果某桩从前能做到的事如今人们办不成了,而且还可能是件很愚蠢的事,那么,这完全就好像是一个人得了中风,手和脚麻木了。每逢他看到女朋友酒足饭饱、满脸通红,他的眼珠子便直晃动。人们可以小心翼翼揭下她的美貌。那是谢弗尔[3]的埃克哈特背进修道院去的公爵夫人的那种美貌,是戴着手套的手上托着鹰隼的骑士夫人的那种美貌,是充满传奇色彩的梳着沉重冠状发髻的伊丽莎白女皇的那种美貌,是一种使所有已经死去的人心醉神迷的美貌。说得精确一点,她也使人想起女神朱诺,但不是那个永恒的、不死的女神,而是那种一个已逝去的或正在逝去的时代称之为朱诺式的美的东西。就这样,这存在之梦只是松松地套在物质上。但是莱奥娜知道,人们既然接受了一个显贵的邀请,那么即便主人没什么愿望,客人也是欠着某种情分的,是不可以光让人呆呆地瞅着自己的;于是,一旦她又有了这个能力,便站起来并从容不迫、但声音洪亮地演唱起来。她的这位朋友觉得这样的夜晚就像一张撕下来的纸,有着种种突发的奇思妙想,但已干瘪,所有失去内在联系被硬撕扯出来的东西都会变成这样,并且充满了如今永远停止不前的人的那种专制,这种专制构成活的形象的阴森可怕的魅力,好似生命已经突然得到了一颗安眠药,如今它站立在这里,僵直、充满自在的联系、受到严格限制,但在整体上却极其没有意义。

    七 在身体虚弱的情况下乌尔里希搞上了一个新相好

    一天早晨,乌尔里希回到家里,被人打得鼻青脸肿的。他的衣服被撕成了碎片披挂在身上,他不得不用湿毛巾敷在红肿的脑袋上,他的表和他的钱包都不见了。他不知道,它们是让那三个他与之争执过的男子给抢走了呢,还是在他失去知觉躺在石子路面上的短时间里被一个悄没声的仁爱者偷走了。他在床上躺下,就在疲乏无力的肢体感到给裹上毯子抬上救护车的当儿,他把这段奇异的经历又想了一遍。

    那三个人突然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可能是夜阑人静时在街上碰撞了其中的一个,因为他思想不集中,心里想着别的事,可是这几个人顿时便一脸怒色,扭歪着脸走进路灯的光圈里。这时,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本应做出害怕的样子立刻朝后惊退,并同时用后背狠狠撞击已经走到他背后的那个人,或者用肘捅他的腹部,力求在同一瞬间逃脱,因为和三个身强力壮的男子打架是绝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可他却迟疑了片刻。这是年龄在作怪,他的三十二岁的年纪;有了这种年纪的人需用较多一些时间才会生出敌意和爱意来。他不愿意相信这三个蓦地在半夜用愤怒和轻蔑的目光盯着他的人只是看上了他的钱,而是一味地觉得仇恨向他涌流过来并变成了具体的形象;就在这几个无赖已经在用难听的话辱骂他的时候,他高兴地想到,他们也许根本就不是什么无赖,而是像他一样的公民,只不过多喝了几杯,便忘乎所以起来,他们见他从一旁走过便将他缠住并将一种仇恨发泄到他身上,这种仇恨就像大气层里的雷阵雨,随时都准备着向他和每一个陌生人倾泻下来。因为他有时也感觉得到某种相似的情绪。如今,极其多的人觉得自己与极其多的别的人处于令人惋惜的对立之中。人极不信任生活在自己圈子之外的人,所以不仅一个日耳曼人认为一个犹太人,而且一个足球运动员也认为一个弹钢琴的是不可理解的和劣等的人,这是文化的一个基本特征。说到底,事物只是通过自身的限度,进而通过对其周围环境的一种有几分敌对的行为而存在的;没有教皇也就不会有路德,没有异教徒也就不会有教皇,所以明摆着的,人对自己的同类的深切依傍就存在于对其同类的拒斥之中。这一点他当然没想得这么透彻;但是他知道存在一种不确定的、气氛上的敌对,在我们这一代,空气中充满了这种状况,而如果这件事突然发生在三个不相识的、事后又永远失去踪影的男人身上,生出如雷鸣和闪电那样的结果来,那么,这就几乎是一桩令人感到欣慰的事了。

    无论如何,他似乎总还是面对三个无赖而作了有些过多的思考。第一个向他扑过来的人由于乌尔里希抢先给他的下颌来了一拳踉跄着退了回去,但是本应在这之后迅捷解决掉的第二个人却只是被他的拳头擦着了一点皮,因为这时一个重物从后面狠狠一击,几乎炸开了乌尔里希的脑壳。他腿一软,被抓住,随着通常继最初的衰竭出现的那种几乎是不自然的身体的苏醒而再次振作起精神,朝陌生人堆里乱砍乱打,被越来越沉重的拳头击倒在地。

    由于如今他所犯的错误已经确定,这错误仅仅是在身体方面的,恰如人们难免会有失手的时候,所以还一直有着健全神经的乌尔里希便安然入睡,一丝不差地带着在遭败绩时就已隐约感觉到的那种对飘浮而去的螺旋形意识衰退的喜悦。

    又醒来时,他确信自己受的伤无关紧要,并对他所经历的这件事又进行了一番思考。一次殴斗总会留下一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回味,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有过于匆忙的亲近的味道;尽管自己是遭攻击的人,乌尔里希还是觉得自己举止不得体了。但是有什么不得体了?!紧挨着这些街道————这些每隔三百步便有一个警察惩罚最轻微违反秩序行为的街道————是另外的街道,它们像一座原始森林那样需要同样的力量和思想。人类创造出《圣经》和步枪、肺结核和结核菌素。人类对国王和贵族讲民主;建造教堂并针对教堂又建了大学;把修道院变成兵营,但把这些兵营分配给战地牧师。当然人类也把装满铅块的橡皮管送到无赖们的手里,以便用它把一个同类的身体打出病来,随后就为这孤独、受虐待的身体准备好鸭绒被,就像乌尔里希此刻裹着的这样的鸭绒被,仿佛这鸭绒被里装着的尽是敬意和关怀似的。这就是大家都知道的生活的矛盾、不连贯性和不完美性这档子事。人们对此微笑或叹息。但是现在乌尔里希恰恰不是这样的心境。他憎恨这种混合着放弃和溺爱的人生态度,这种态度容忍生活的矛盾性和不彻底性,一如一个老处女般刻板的姑妈容忍一个年轻侄女粗野无礼的举止。只是即便事实表明待在床上是从世情的杂乱无章中谋取好处,他也并不立刻从床上跳下来,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以世情为代价用道德心作了一种过于匆忙的补偿、一次短路、一种向私人领域的躲避,如果说人们总是自顾自趋利避祸,而不是去努力维护总体的秩序的话。是的,乌尔里希按自己的非自愿获得的经验甚至觉得,如果这儿废除掉步枪,那儿废除掉国王,如果随便哪个小的或大的进步在减少蠢事和丑行,这是绝对不会有什么价值的;因为讨厌的事和丑行的容器会即刻又让新的装满,仿佛这世界的一条腿总是向后滑动,如果另一条腿向前移动的话。人们自然必须认清个中的缘由和秘密运行体制!这当然比按正在过时的原则做一个好人重要得多,所以从道德观念上来说乌尔里希不喜欢日常做好事的那种英雄主义,而喜欢参谋本部的职位。

    现在他把昨晚那桩惊险活动的后续部分也回忆了一下。因为当他在那场进行得不成功的殴斗之后苏醒过来的时候,一辆出租汽车在人行道附近戛然停住,司机试图抓住受伤的陌生肩膀将其扶起来,这时一位女士露出天使般纯洁的神情向他俯下身来。在这样从心底向上升起意识的时刻,人们看一切就像是在儿童书籍的世界里;但是不久昏厥便给现实让出位置,一个用心照料着他的女士的音容笑貌春风般吹拂着他,像科隆香水那样发出沁人心脾的淡淡清香,致使他当即也就知道自己十之八九没受什么伤,并试图正正经经地站立起来。他未能马上就得遂心愿,于是那位女士便忧心忡忡地自告奋勇,要开车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进行救治。乌尔里希请求把自己送回家去,由于他确实还显得神志迷乱、身体虚弱,女士便满足了他的请求。后来在车里,他的神志迅速清醒了过来,他感觉到了自己身边有某种母亲般性感的东西,一片乐于助人的理想主义的纤云,现在,就在他又成为男子汉的当儿,怀疑和对一个仓促行动的恐惧的小冰晶在这片纤云的温暖下开始形成,而这些小冰晶则充满空气,使空中飘下柔和的雪花。他讲述事情的经过,而这位只比他年轻一点点、也许年龄在三十岁的美丽妇女则谴责世人的粗鲁并觉得他极其令人同情。

    接下去,他当然就开始对这件事进行热烈辩解,并对自己身边这位惊讶不已的慈母般的美人儿解释说,在这样的打斗事件中人们不可以按成败来论英雄。它们的魅力也确实在于,人们在一般极短的时间里,以一种在市民生活中任何别的领域里均不会有的快捷并受到几乎感受不到的信号的指引,必须做出这么多的、各种各样的、强有力而相互严密协调一致的动作来,所以完全不可能用意识去检查这些动作。相反,每一个运动员都知道,人们必须在比赛前几天就停止训练,而这样做没有任何别的原因,仅仅是为了好教肌肉和神经达成最后的默契,而不使意志、企图和意识参与其中或者甚至横插一杠。乌尔里希描述说,在行为的瞬间情况也始终都是这样的:肌肉和神经跳动并与自我搏击;但这个自我,这整个身体、灵魂、意志,这整个儿的、从民法上与周围环境划清界线的主要的和整体的人,却只是十分愉快地受到肌肉和神经的裹挟,像骑在公牛背上的欧罗巴,一旦这个自我情况不是这样,如果不幸地哪怕只是最微弱的深思熟虑的光束照进这黑暗之中,那么事情通常就不会成功。乌尔里希说得振振有词。从根本上来说这是————他断言说————这个有意识的人的几乎完全丧失意识,或者说突然显现的事件是与那些各种宗教的神秘教徒们所熟悉的、已失传的事件相似的,说是因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对永恒的需要的一种同时代的代用品,即使是一个坏的代用品,但总还算是一个代用品;所以拳击或把这纳入一种合理的体系之中的类似运动项目便是一种神学,尽管不能要求大家普遍认识到这一点。

    乌尔里希多半也是有点儿出于爱虚荣才对女伴这么夸夸其谈,好让她忘掉她发现自己所处的这种可叹的处境。在这种情况下她难以区别他是在严肃地讲话还是在讥讽。无论如何,从根本上来说,他试图通过体育运动来解释神学,这在她看来多半是十分自然的事,也许这甚至还挺有趣呢,因为体育运动是某种合时宜的东西,而神学则是某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虽然不可否认地确实还一直存在着许多教堂。不管怎么说吧,她觉得,一个幸运的偶然事件让她救了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男子,不过其间她倒也不由得在心中暗想,他会不会得了脑震荡了。

    这时乌尔里希正想说些明了易懂的话,便趁机顺带指出爱情也属于宗教的和危险的事件之一,因为爱情把人抬出理性的怀抱并使人处于一种真正无端飘浮的状态。

    是的————女士说————但是体育运动粗野。

    当然是的————乌尔里希急忙承认————体育运动是粗野。可以说,这是一种分布得极精细的、普遍的仇恨的表现,这种仇恨在竞赛中被引发出来。人们当然也会断言相反的话,说体育运动加强了解、增进友谊以及诸如此类的话;但从根本上来说这只是证明了,粗野和爱情相互之间的距离并不比一只大的彩色的不出声的鸟的一个翅膀和另一个翅膀之间的距离更远一些。

    他把重音放在翅膀和彩色的、不出声的鸟上了————一个没有恰当意义的想法,但带着一丝生命在其无节制的肉体里用以同时满足各种互相角逐的对立的那种巨大的性感;这时他发现,他的女伴丝毫也没听懂这些话,但她在车里散布的软雪花仍还是变得更稠密了。于是,他把身子完全转向她并问,她是不是厌恶谈论这类身体方面的问题?说是身体的活动确实太过于时兴,从根本上来说这包含一种令人恐惧的感觉,因为如果身体是经过严格训练的,那么这身体就会失去平衡,就会不问青红皂白,用它那自动磨准过的动作对每一个刺激作出反应,使得占有者只有吃亏受损、不舒服的感觉,而他的性格则简直是控制了身体的某一个部分。

    看来这个问题确实深深触动了这位年轻的妇人;她显得被这一席话打动了,急促呼吸着并小心谨慎地把身子挪开一点点。一种类似于方才所描绘的程序,一阵喘气、皮肤一阵泛红、心的怦然跳动,也许还有一些别的症状似乎已经在她身上露出了端倪。但是恰恰在这个时候,汽车在乌尔里希的寓所前面停住了。他只能赶快微笑着请求女救命恩人留下地址,好让他登门致谢,但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没有得到这个恩惠。黑色的锻钢栅栏在一个惊奇的陌生人的后面砰地关上了。大概此后一座古老旧公园高大和暗黑的树木还曾在电灯光下出现,窗户亮起灯光,剪短了的、绿宝石般的草地上一座绣房般的小宫殿的低矮侧翼已经伸展开来,已经能看到一点墙壁,墙上挂着图片,摆着一排排杂色的书籍,这位被送走了的汽车上的伙伴被一派意想不到的美好的生活图景接纳了。

    事情已经这样发生了,而就在乌尔里希还在考虑,如果他又不得不把时间耗费在一桩他早已腻烦了的风流韵事上,这会多么令人感到不舒服,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向他报告一位女士来访,这位女士不愿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是蒙着面纱走进他的寓所来的。这正是她本人,她不曾说出自己的名字和地址,却以这种既浪漫又仁慈的方式借口为他的健康担心而专擅地将这风流艳遇继续下去。

    两个星期以后,博娜黛婀[4]便已经当了十四天他的情妇了。

    八 卡卡尼[5]

    在人们尚把裁缝和剃头匠的事看得很重要并喜欢照镜子的那个年龄,常常也乐于想象一个愿意在那里度过一生的地方,或者至少是一个值得驻足的地方,即便人们感觉到,就自己个人而言不见得喜欢待在那里。一种这样的社会的强迫观念很久以来所想象的就已经是一种超美国式的城市,那里人人都手握跑表匆匆奔走或静静站住。空气和泥土构成一种蚁穴,交织着一层层交通繁忙的街道。空中运输工具、地上运输工具、地下运输工具、管道风动送人装置、汽车链水平方向急驰,快速电梯用泵把人群垂直方向从一个交通平面打入另一个;在交通连接点上,人们从一个运输器械跳进另一个,被它们的节奏,被在两个轰鸣着的速度之间形成一种中略、一种休止、一种二十秒的小裂口的节奏吸附和卷入,在这个一般性节奏的间歇里互相急促交谈几句。问题和回答的声音像机器的部件那样交错连接,每一个人只有完全明确的任务,职业在一定的地方成群地聚拢在一起,人们边吃边行进,休闲娱乐集中在别的市区,又是在别的什么地方耸立着塔楼,人们可以在那里找到女人、家庭、留声机和情感。紧张和松弛、劳作和爱情在时间上被严格分开并按彻底的实验室经验被掂出分量。人们在从事这些工作中的任何一桩时遇到了困难,就干脆扔下不管;因为人们找到了另外一件事或者碰巧找到了一条更好的途径,或者是另外一个人找到了人们错过了的途径;即使没有任何东西比自以为有能力不放松某个个人目标更能挥霍掉共同的力量,这也无关紧要。如果人们不过久地踌躇和思虑,那么,在一个交融着各种力量的团体里,每一条道路都通向一个好的目标。目标是定得短暂的;但生命也是短促的,这样人们就可以向生命索取所能取得的最高价值,在自己的幸福之外,人并不需要别的什么,因为人们所取到的东西可以塑造灵魂,而那种人们不做什么事就想得到的东西则只会扭曲灵魂;对于幸福来说,重要的不是人们想得到什么,而是取到它。此外,动物学教导我们说,一个天才的整体很可能由一个缩减了的个人的总数组成。

    完全不能有把握地说,事情准保会这样发生,但是这样的观念属于旅行梦幻之一,这些梦幻反映出那种携带着我们的不休息的运动的感觉。它们是肤浅的、不宁静的和短促的。天知道,什么会变成现实。人们会以为,我们每一分钟都必须控制住开端并为我们大家制订一个计划。倘若我们不喜欢速度这件事,那么我们就干另外一件事!譬如一件极缓慢的事,带着一种谜一般飘浮的、海蜗牛般神秘的运气和古希腊就已经如醉如痴地谈论过的那深邃的牝牛目光。但是情况完全不是这样的。事情控制着我们。人们日夜行驶在其中并且也还在其中做着种种别的事情;人们刮胡子,人们吃饭,人们相爱,人们读书,人们从事自己的职业,好像四堵墙壁静静地站住了似的,而那叫人感到无名恐惧的则仅仅是:墙壁在行驶,而人们却没觉察,而且它们把自己的路轨向前投抛,宛如长长的、摸索着的弯曲的线,人们却不知道它们伸向何方。此外,人们大概还愿意属于那些决定时代列车的力量之一。这是一个很不清楚的角色,而如果人们在较长时间的间歇之后向外面观看,那么就会发生这样的事:原来景色已经变了;在那里从一旁飞驰而过的一切之所以从一旁飞驰而过,是因为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但是尽管满心顺服,一种不舒服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仿佛人们驶出目的地以外去了或者误入了歧途了似的。有一天,有了这强烈的需要:下车!跳下去!对被拦住、不进展、卡住、返回到一个错误岔路以前的地点的渴望!在还存在着奥地利帝国的昔日美好时代,遇到这样一种情形,人们可以离开这时代列车,坐到一条普通铁路线上的一列普通列车里并驶回家乡去。

    那儿,在卡卡尼国,在这个此后已衰亡的、未被理解的国度里,在这个在许多方面未受到重视却堪称模范的国家里,那儿也有速度,但没有太多的速度。人们在异国他乡一想到这个国家,眼前便顿时会浮现出徒步行走和特快邮车时代的那些白色、宽阔、富裕的街道,它们像秩序的河流,像浅色的士兵粗亚麻布做的带子向四面八方贯穿这个国家并用行政部门的纸一样白的胳臂搂住各个国家。什么样的国家啊!那儿有冰川和大海、岩溶和波希米亚的庄稼地、亚得里亚海滨的夜晚、不安的蟋蟀鸣叫,还有斯洛伐克的村庄,烟雾像从向上翻起的鼻孔里那样从那儿的烟囱里袅袅升起,还有这座蹲在两个小山丘之间的村子,仿佛大地微微张开了双唇,以便暖和它唇间的这个孩子。这些街道上当然也行驶着汽车;但没有太多的汽车!人们准备着要占领空中,这里也这样;但并没有投入全副精力。人们时不时向南美或东亚发出一艘船;但次数不太多。人们没有争当世界经济强国的野心;人们坐落欧洲的中心,古旧的世界轴线在这里相交;“殖民地”和“海外”这样的字眼人们听起来就像是在听某种还未经确定可行的和遥远的东西。人们追求奢侈;但断非像法国人那样过分讲究。人们进行体育运动;但不像盎格鲁-撒克逊人那样痴迷。人们支出大笔军费;但却只是刚刚多到足以保持大国中的第二弱国地位。首都也比世界上其他最大的城市小一些,不比那些仅仅是大城市的城市大得相当多。以一种开明的、不太感觉得到的、小心翼翼磨掉全部棱角的方式管理着这个国家的,是欧洲最好的官僚主义,这种官僚主义只有一个毛病会受人指责:它觉得那些不是因出身高贵或一项国家使命而崭露头角的个人,它觉得这样的个人身上的天才和独创的创业精神是多管闲事、僭越职权。可是谁乐意让未被授权的人对自己的事说三道四的呢!再者,在卡卡尼国始终只是一个天才被认为是一个粗人的国家,却从来不会像在别处发生的那样,粗人被当作是一个天才。

    咳,关于这个被遗忘的卡卡尼国有多少奇特的话要说啊!譬如它是皇帝-国王的,是皇帝的和国王的;那儿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带有K.K.[6]或K.U.K.[7]这两个标记中的一个。但是尽管如此,却还是需要有一种秘密学问,方能总是稳妥地区分,应该把哪些机构和人叫作K.K.、哪些叫作K.U.K.。它书面上称自己是奥匈帝国,口头上叫奥地利;所以是用了一个它用庄严的国家誓言已经抛弃了的、但在各种只能体会不可言喻的事情上仍保留着的名字,以表示情感和国家法一样重要,规章制度并不意味着真实的严肃生活态度。按其宪法它是自由主义的,但它受教会的统治;它受教会的统治,但人们却过着思想自由的生活。在法律面前所有的公民都是平等的,但是并不是所有的人正好都是公民。有一个议会,这议会如此强暴地使用自己的自由,以致人们通常都将它关闭;但是也有一个紧急状态法,凭借着它的帮助,人们没有议会也能行,而每一回,一旦大家已经对专制政体感到愉快了,王室便会命令重新实行议会统治。在这个国家里有许多这样的事件,那些国民争斗也属于这些事件之一,它们理所当然地引起了欧洲的好奇心,而今天人们却对它们作了完全错误的描绘。那些争斗是如此激烈,以致国家机器因此而每年停止运转好几次,但是在这些间歇的时间里以及国务活动停顿的时间里人们相处得好极了,并且装出一副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模样来。也是没发生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嘛。仅仅是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别人的努力的厌恶,我们大家今天都一致认识到的这种厌恶在这个国家里已经早早地发展了起来,不妨说,已经早早地形成为一种升华了的礼仪,这种礼仪本来还可能会有严重后果的,倘若不是一些时候以前一场灾难阻止了它的发展势头的话。

    不仅是对同国人的厌恶在那里增强成为集体精神,而且对个人以及对个人的命运的不信任也带有深度自信的性质。在这个国家里人们的行动————有时产生极大的激情和严重后果————总是不同于人们的思想,或者思想不同于行动。不知就里的观察家曾以为这是他们所认为的奥地利人性格的可爱之处或者甚至是这种性格上的弱点。但是这是错误的;简简单单用其居民的性格去解释一个国家里的种种现象,这永远都是错误的。因为一个国家的居民至少有九种性格,一种职业的性格、一种民族的性格、一种国家的、一种阶级的、一种地理上的、一种性的、一种意识到的、一种没意识到的以及也许也还有一种私人的性格;他集这些性格于一身,但它们溶解他,他实际上无非就是一个小小的、受到这么许多涓涓细流冲蚀的洼地,它们渗进这块洼地,又从那儿溢出,和别的小溪一道注入一个新的洼地。所以地球上的每一个居民也还有一个第十性格,这个性格不是别的,正是消极幻想未曾充满的空间;这个性格允许人做一切事,唯独不允许做这一件事:认真看待他的至少是九个别的性格所做的事和对它们所作的处置;换句话说,恰恰不允许做那件会将他充满的事。这个我们必须承认难以描绘的空间,在意大利同在英国有着不同的色彩和造型,因为那和它形成鲜明对照的东西有着不同的色彩和形态,可有时候却是同样的空间,恰好是一个空洞的、看不见的空间,现实屹立于其间,像一座失去了想象力的小小的用积木搭起来的城市。

    就大家的目力所能见到的而言,这事在卡卡尼已经发生了,而在这方面卡卡尼是最进步的国家,只不过就是这一点世人还不知道罢了;这是个还在以某种方式忍受自己的国家,人们在其中是消极自由的,经常感受到自己没有充分的存在理由,像受到孕育出人类的海洋的气息那样受到对未曾发生的事或者并非不容改变地已发生的事的丰富想象的冲刷。

    在别人在别的什么地方以为发生了什么了不起的事的时候,那儿的人却说,事儿出来了;这是一句独特的、在德语或一门别的语言中一般不太会出现的话,在它的氛围中,事实和劫数变得轻如鸿毛和思想。是的,尽管有着许多不利的方面,卡卡尼也许仍然是一个适宜天才成长的国家;它多半也是让这一点给毁掉了的。

    九 变成一个著名人物的三次尝试中的第一次

    这个已经归来的人记不得自己一生中什么时候不曾心心念念想成为一个著名人物;这个愿望似乎是乌尔里希与生俱来的。这是真的,这样一种要求可能也反映出虚荣和无知;尽管如此,这还是相当真实的,是有一种很美好、很合理的追求,没有这样的追求大概也就不会有许多著名的人物了。

    在这件事情上糟糕的仅仅是,他既不知道怎样变成一个著名人物,也不知道什么是著名人物。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他把拿破仑看作是这样的人;部分是由于年轻人天然就赞赏铤而走险的行为,部分是因为教师强调指出这个把欧洲弄得天翻地覆的暴君是历史上最最作恶多端的人。结果就是,乌尔里希一逃脱学校就在一个骑兵团里当了见习士官。倘若问起这样择业的原因,当初他多半就只会回答说:为了当暴君。但是这样的愿望难以启齿。拿破仑的天才是在他当上了将军之后才开始展现出来的,而乌尔里希作为见习士官该怎样让他的上校相信这个条件的必要性呢?!在做骑兵中队操练时就已经显示出上校有着和他不同的看法。尽管如此,乌尔里希若不是有很重的虚荣心的话,便不会为这练兵场懊悔,在练兵场的平和的地面上非分要求和天职是难以区别的。对于像“国民武装教育”这样的和平主义的套话他丝毫也不予重视,而是沉浸在一种对男权主义、暴力和自豪的英勇状态的热烈回忆之中。他赛马,决斗,只区分三种人:军官、女人和平民;后者是身体不发达、智力鄙陋的一类人,他们被军官们从自己身边夺走了妻子和女儿。他沉湎于一种出色的悲观主义:他觉得,既然士兵这一行当是一种锋利、炽热的工具,那么人们就必须也为了造福世界而用这种工具煅烧和切割世界。

    他感到庆幸,因为他没出什么事,但是有一天,他经历了一件事。他在一次社交聚会上与一位知名的银行家发生了一起小小的不愉快事件,他本想以自己那种洒脱的方式了结这件事,但事实表明,在平民中也有善于保护自己女眷的男子汉。那位银行家和他认识的国防部长作了一次交谈,结果就是,乌尔里希和自己的上校进行了一次较长时间的谈话,这次谈话让他弄明白了大公爵[8]和普通军官之间的区别。从那时起,他便不再喜欢军人这一行当。他曾企盼着置身在一个震撼世界的惊险活动的舞台上,成为舞台上的主角儿,而一下子却看见一个喝醉酒的年轻人在一个空旷的广场上发酒疯,只有石头和他搭腔。当他醒悟到这一点,便告别这段才使他获得少尉头衔的忘恩负义的生涯,退出了军界。

    一〇 第二次尝试。没有个性的人的一种道德的征兆

    但是,乌尔里希从骑兵转向技术时只不过换了一匹马而已;这匹新马是钢肢体,跑起来快十倍。

    在歌德的世界里,织布机的格格声还是一种扰乱,在乌尔里希的时代人们已经开始发现机器车间、铆钉锤和工厂汽笛的曲调。当然绝不可以以为,人类不久会发现,一座摩天大楼比一个骑在马上的人伟大;相反,今天还是这样,倘若人们想炫耀点什么特殊的东西,他们不是骑在摩天大楼上,而是骑在高头大马上,像风一样快捷并且目光锐利,不像一座巨型折射望远镜,而是像一只鹰。他们的感情还没有学会使用自己的理智,而在这两者之间却有一个发展上的区别,这个区别几乎与盲肠和大脑皮层之间的区别一样大。所以,如果人们一如乌尔里希在少年气盛的年岁中断之后就已遭遇到的那样,会想到人在被自己视为神圣的一切方面行为远比他的机器更落后于时代,那这就意味着一种颇不容小觑的幸运哩。

    乌尔里希一走进机械学课堂,当即就蒙住了。如果眼前摆着一台涡轮发电机的新模型或一套蒸汽机调节装置,那么,人们干吗还要观景楼上的阿波罗呢!如果事实已经证明,这根本就不是“常数”而是“机动值”,致使机械装置的性能要依着历史的情况而决定,人的好坏要依着人们用以评价人的个性的应用心理学技巧而决定,那么,关于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千年说教还能把谁吸引呢!假若人们从技术的立场出发看世界,这世界简直滑稽可笑;人与人之间的全部关系均不实际,人们所使用的方法极度不经济、不准确;谁惯于用计算尺处置自己的各项事务,谁干脆就不能严肃地对待人类全部论断的整整一半。计算尺,这是两个由数字和线条无比机智地组合在一起的体系;计算尺,这是两根涂上白色油漆、相互交错滑动、带低矮梯形横截面的小棍,凭借着它们的帮助人们一转眼间就能解开最复杂的计算题,绝不会无谓地失去一个思想;计算尺,这是一个小小的象征,人们在上衣胸前的里袋里装着它,觉得它是心窝上的一条坚硬的白色线条:如果人们有一把计算尺,当有人带着重要的论断或怀着激昂的感情前来时,人们就会说:请稍等片刻,我们要先计算一下误差范围和所有这一切的可能值!

    这无疑是关于工程事业的一种有力的想象。它构成一幅富有吸引力的、未来的自画像的框架,自画像上是一个口衔烟丝烟斗、头戴运动帽、足蹬漂亮马靴、在开普敦和加拿大之间的旅途上的男子,他要实现自己商号的宏伟蓝图。此间,人们始终还有时间从技术思想中获取一个安排和驾驭世界的主意或制作格言,像埃默森[9]将会挂在每一个车间上方的这句话:“人类作为对未来的预言在地球上漫行,他们的全部行为是尝试和问题,因为每一个行为都可能会被下一个超过!”严格地说,这句话甚至是乌尔里希的,只不过用好几句埃默森的话编排起来。

    很难说清楚,为什么工程师们并不完全是与这种特性相吻合的人。譬如他们为什么经常佩戴一条表链,这表链在一侧成陡弧形从背心口袋伸向一个位于高处的纽扣,或者让这表链在肚子以上形成一个隆起部和两个沉降部,好似一首诗的强音和低音?为什么他们喜欢用鹿齿或小马蹄铁把胸针别在领带上?为什么他们的西服设计得像最初的汽车?最后还有,为什么他们除了谈论自己的职业很少谈论别的什么;如果真的谈论起别的什么来,为什么他们就会有一种特殊的、生硬的、不确切的、外向的讲话方式,而它向内达到的深度绝不超过会厌?这自然远非涉及所有人,但这涉及许多人,而乌尔里希初次到一家工厂办公室上班时所结识的那些人便是这样的人,他第二次结识的那些人也是这样的人。他们表明自己是和自己的制图板紧紧联结在一起、热爱自己的职业并且在职业上显得特别精明能干的人;但是若建议把他们的思想上的勇敢精神不是用在他们的机器上而是用在自己身上,那么,他们就会觉得这个建议是一种无理要求,就像是要他们违反常情地用一个锤子去杀人。

    乌尔里希为了在技术的道路上成为一个不寻常的人而作的第二次和比较成熟的尝试就这样结束了。

    一一 最重要的尝试

    对于到那时为止的这段时间,乌尔里希今天会摇头,一如人们给他讲述灵魂转世时那样;对他的第三次尝试他却不会摇头。一个工程师不汇入到自由和广阔的思想境界,却沉迷于自己的特殊性之中,虽然他的机器一直被供应到地球的尽头,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就像一台机器不需要有能力去把作为它的基础的无限小方程式用到自己身上那样,他同样也不需要有能力把他技术的灵魂中大胆和新颖的东西传送到自己私人的灵魂上。但是对于数学就不可以这么说了;数学里有许多逻辑学,有许多才智,有时代的根源和一种巨大变革的起源。

    如果能够飞行和与鱼儿一同旅行,钻通巍峨的大山,以神奇飞快的速度传递信息,看见看不见的和遥远的东西以及听见讲话,听见死人讲话,使自己沉入可以创造奇迹的康复睡眠之中,能够用活生生的眼睛看见人们在自己死后二十年将是什么模样,在星星闪烁的夜晚知道有关这个世界的天空和地下的千百种从前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如果这些就是实现原始梦想的话,如果光明、温暖、力量、享受、舒适是人类的原始梦想的话————那么,今天的研究不仅是科学,而且也是一种魔术,一种具有高度心力和脑力的仪式,它让上帝一点一点地渐渐显现;是一种宗教,它的教义学为严酷、勇敢、灵活以及像刀那样冷森和锋利的数学逻辑所渗透和支撑。

    当然,不可否认,按照非数学家们的意见,所有这些原始梦想是以一种完全不同于人们原始设想的方式被实现的。明希豪森[10]的邮车号角比批量生产的录音带更美,七里靴[11]比一辆汽车更美,劳林[12]的王国比一条铁路隧道更美,曼德拉草[13]比传真电报更美,吃自己母亲的心和理解鸟语比对鸟声的表现性动作进行动物心理学研究更美。人们赢得了现实、失去了梦幻。人们不再躺在一棵树下,从大足趾和二足趾之间凝视天空,而是在创造;如果人们想精明能干,就不可以饥肠辘辘、耽于空想,而是必须吃牛排、干实事。这完全就像是古老的、能力低下的人类在一个蚂蚁堆上睡着了,当新的人类醒来时,蚂蚁已经爬进他们的血液里了,从此他们就必须做最剧烈的动作,却不能摆脱这种动物性勤劳的可怜巴巴的感觉。人们确实不需要对此说很多的话,今天大多数人反正都清楚数学像一个恶魔已经进入我们生活的各个领域。也许并不是所有的这些人都相信人们可以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的故事;但是所有必须懂一点什么是灵魂从而作为教士、历史学家和艺术家从中获取丰厚收入的人,所有这样的人均证明他们让数学给毁了,数学成为一种恶性的理智泉源,这种理智虽然使人变成地球的主人,但却也变成机器的奴隶。有报导称,内心的荒芜,由个别的锐利和整体的冷漠组成的巨大混合体,在一个由细节组成的荒漠里的人的极大孤独感,他的无与伦比的不安、恶意、心灰意冷、金钱欲、冷酷和残暴,这些都标明着我们的时代的特征,它们完完全全都是心灵的一种逻辑敏锐的思维所造成的种种苦果!就这样,当初乌尔里希成为数学家时就已经有一些人曾预言过欧洲文化的崩溃,因为人的心里已不再有信仰、爱情、质朴、善意,而颇能说明问题的则是,这些人在青少年时代和在校学习的时代都曾是蹩脚的数学家。所以后来就为他们而证明了数学,精确的自然科学之母、技术的祖母,也是最终推出毒气和战斗机来的那种精神的始作俑者。

    对这些危险懵然不知的其实只是数学家们自己以及他们的学生们,像猛踩油门、在这世界上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前面那个人的后轮的赛车运动员们那样在心中对这一切毫无感觉的自然科学家们。而对于乌尔里希,人们可以断言这样一点:他爱数学,为了那些不能忍受它的人的缘故。他不是从科学的角度而是从人性的角度爱科学。他看到,科学在认为属自己主管的所有问题上均与普通人有着不同的想法。如果人们用人生观代替科学的观念,用实验代替假设以及用行动代替实情,那么,就没有哪个受人尊敬的自然科学家或数学家的毕生事业会在勇气和变革的力度上不远远超出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动。世界上还没有哪个人会对自己的信徒们说:你们偷盗吧,杀人吧,奸淫吧————我们的学说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它会把你们泡沫状的罪孽的污水变成清澈的山溪;但是在科学领域每隔几年都会发生某种直到那时为止一直被认为是错误的东西突然把全部观念翻转过来或一个不显眼的和受蔑视的思想变成一个新的思想王国的主宰的事,而这样的事件在科学领域不仅是变革,也像一架天梯那样通向高空。科学和童话世界一样,就是这么强烈,这么无忧无虑,这么美妙。乌尔里希感觉到:人们只不过就是不知道这一点罢了;他们浑然不觉人们已经能够如何思维,如果人们会教他们新思维,那么他们也会以不同的方式生活。

    哦,人们自然会在心里暗想,世界上的事是不是都颠三倒四到必须永远把世界翻转过来看了呢?但是对此世界早已自己作出了两种回答。因为自从世界存在以来,大多数人在青年时代都是主张翻转的。他们觉得上了岁数的人留恋现存事物并且不是用脑,而是用心、用一块肉;思维,这真是滑稽可笑。这些年纪较轻的人总是发觉,上了岁数的人道德上的愚笨和寻常知识上的愚笨一样,都是缺乏新的联结能力的表现,而他们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道德则是一种功利、英雄主义和变革的道德。然而,一旦进入实现的年代,他们还是不曾多知道一些有关这方面的情况并且根本就不想知道。所以,许多把数学或自然科学视为职业的人也觉得像乌尔里希那样出于这样的原因选定一门科学,这是一种滥用。

    尽管如此,按专家的评价,自若干年前开始从事这个第三职业以来,他已经做出了颇多的成绩。

    一二 一位女士————在一次关于体育运动和神秘教义的谈话之后乌尔里希便赢得了她的爱情

    情况表明,博娜黛婀也追求高尚的思想。

    博娜黛婀就是在那个不幸的拳击之夜救了乌尔里希并在第二天早晨严实地蒙着脸来探望他的女人。他给她,这个仁慈的女神,取了博娜黛婀的名字,因为她就是这样闯入他的生活的,他也是按着贞洁女神的名字给她取了这个名,那位贞洁女神在古罗马曾拥有过一座神庙,由于一种奇异的倒转那神庙最终成了种种放荡行为的中心。她不知道这个情况。她喜欢乌尔里希授予她的这个响亮的名字,她像穿一件漂亮的绣花便服那样带着这个名字来幽会。“那么我是你的仁慈女神喽?”她问,“你的博娜黛婀?”她一边字正腔圆地说出这两句话,一边用两条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并微微向后仰起脑袋、满怀深情地注视着他。

    她是一位有声望的人物的夫人,两个俊美男孩的温存的母亲。她的口头禅是“十分正派”;每逢她想对人、用人、活动和情感说点什么好听的,便总是用这句话。她能够像别人说星期四那样频繁和自然地说出“真的、善的和美的”来。最深刻地满足她的意念需求的,是想象在一个由丈夫和孩子组成的圈子里的一种宁静、理想的生活方式,可是“别诱惑我”这个黑暗的王国却在内心深处悬浮并以其恐怖把闪耀的幸福之光抑制成柔和的灯光。她只有一个毛病,这就是,她一看见男人就会极不寻常地激动起来。她绝不是淫荡;她是个具有强烈性要求的人,就像别人有别的毛病,譬如两手出汗或轻微改变脸色,这似乎是与生俱有的,遇到这种情况她从未能顶住过。当她在这种小说般的、极大地激起想象来的情况下结识了乌尔里希的时候,她从最初一刹那起便注定要成一种激情的猎获品,这种激情开始时以同情的面目出现,在短时间的、但却激烈的内心斗争后便渐渐变成见不得人的隐蔽活动并以罪孽与悔悟变化交替出现的形式继续进行下去。

    但是乌尔里希在她的一生中天知道是第几个了。男人们一旦弄清楚了这个情况,通常都习惯于以不比对待可以让人用最愚笨的手段诱使着一再在同样的事情上摔跤的白痴更好一些的态度对待这样的色情狂女人。因为较温柔的男人献身的情感大致就像一头美洲豹对一块肉发出的咕噜————受到任何扰乱,豹子会很见怪的。这就使得博娜黛婀常常过着一种双重生活,像某一个可尊敬的普通公民,他在自己意识的幽暗间隙里是铁路线上的窃贼,而这个寂静、华美的女人一旦没让谁搂着,便会受到自我蔑视的压抑,而这种自我蔑视则是由谎言和她为了被搂抱而遭受到的污辱引起的。性欲一被激发起来,她便抑郁、善良,她甚至在其混合着热情和眼泪、残忍的质朴和不可避免地来临的悔悟的情感中,在对已经涌上心头的抑郁情绪的躁狂逃避中,显出一种魅力,这种魅力像一只镶上了黑纱的鼓不停地发出的咚咚声那样激动人心。但是在感情没有冲动起来的间歇,在使她感到自己无可奈何的两次软弱表现之间的悔悟中,她心中满怀着正经的要求,这时就会让人感到和她打交道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人们就必须真和善,同情一切的不幸,热爱皇室,尊重一切受尊重的事物,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像是在护理病人。

    如果没这样,那么这也丝毫不会改变事态的进程。她已经编好了这样的无稽之谈作为托辞,说什么她是在无辜的头几年的婚姻生活中让她的丈夫带进这种令人遗憾的状态中来的。这位丈夫,他年纪比她大得多,身量也比她高,这位丈夫似乎是一头毫无顾忌的猛兽,在交上新欢的最初几个时辰里她就已经对乌尔里希悲伤而会意地谈到这一点。稍晚一些他才得知,原来这个人是一个知名的、有声望的法学家,在职业方面颇有工作能力,而且是并无恶意地杀死动物的狩猎爱好者和法学家们的各种聚餐会上受欢迎的客人,在这类聚餐会上大家谈男人的问题而不谈艺术和爱情。这个有点儿循规蹈矩、性情温和、豁达乐观的人的唯一的失误就是,他和他的妻子结了婚并由此而比别的男人更频繁地与她处于在不法行为的语言里被称作露水夫妻的那种关系之中。多年来顺从着一个她不是出于内心的渴望而是由于精明才成为其妻子的人的意愿,由此而生出的心理影响已经使博娜黛婀产生一种错觉,觉得自己的身体极易受刺激,并且几乎已经使这种错觉不受她的意识左右了。一种她自己也不理解的内心的强制把她和这个由环境促成的男人连在一起;由于自己意志软弱,她便蔑视他,为了能蔑视他,她便觉得自己软弱;为了逃避他,她就欺骗丈夫,但却在最不适宜的时刻谈论丈夫或她和丈夫生的孩子们,而且从来也没有能力完全挣脱他。和许多不幸的女人一样,最后她从对自己的坚强屹立的丈夫的厌恶中领受自己在一个通常相当动荡的生活区域里的态度,把自己与他的冲突传进应使她摆脱他的每一个新的艳遇之中。除了使她迅速从抑郁状态进入躁狂状态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让她的哀诉沉寂下来。随后,她就否认那个做了这件事并滥用了她的弱点的人有任何高尚的思想,但是每逢她如同自己惯于用科学术语所表述的那样“爱慕”这个男人的时候,她的痛苦便总是给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湿润、温柔的阴翳。

    一三 一匹天才的赛马加深了要成为一个没有个性的人的认识

    乌尔里希可以宣称在自己的学科里做了不少的事,这可不是一件不重要的事。他的工作也使他得到了人们的承认。要得到赞赏,这就未免是要求过分了,因为即使在真理的王国里人们也只会对有权决定一个人是否可以获得在大学里授课资格和教授职位的上了年纪的学者大加赞赏。准确地说,他依然是个被人称为有前途的人的那种人,而在有才智的人的共和政体里人们称那些拥护共和政体者为有前途的人,这是那些自以为人们可以将自己的全部力量奉献给事业的人,他们并不是把自己的大部分力量用在外部的进步上;他们忘记了,个人的成绩是微小的,而社会的进步却是大家的愿望,他们疏忽奋斗的社会责任,作为追求名利的人他们必须一开始就有这种责任感,好在成功的年代里能成为一种支撑和依傍,别人也好借此而努力追求事业上的发展。

    有一天,乌尔里希也不愿意再当一个有前途的人了。人们开始谈论足球场或拳击比赛场上的天才们的时代在当时便已经开始了,但是在报纸的报导中,至少要报导十个天才的发明家、男高音歌唱家或作家,才会报导一个天才的中锋或网球运动大战术家。新精神感到自己还不完全稳当。但是恰恰在这时候乌尔里希在什么刊物上像嗅到一股提前吹来的夏熟气息那样突然读到“天才的赛马”这个词组。它出现在一篇关于一场引起轰动的赛马比赛的报导中,而文章作者也许根本没意识到从他笔端流露出来、透着集体精神的思想的重要意义。但乌尔里希却一下子领悟到,他的整个儿的事业发展过程与这匹天才赛马有着无法摆脱的联系。因为马向来就是骑兵的神圣动物,而乌尔里希在年轻当兵时则几乎没听说过别的,只听说过马和女人。他逃脱这匹马,为了成为一个著名的人,可就在他付出了变化多端的辛劳如今也许本可以感到已接近努力攀爬的顶峰的时候,这马却抢在他之前采取了行动,从那儿在招呼他了。

    这肯定在时间上有其合理性,因为曾几何时,人们还把一种值得钦佩的男性精神想象成为这样一种气质:这种气质的勇气是道义上的勇气,它的力量是一种信念的力量,它的坚定是心灵和德行的坚定;它曾认为敏捷是某种带男孩性格的东西,虚招是某种不合法的东西,灵活和活力是某种与尊严相抵触的东西。最后,这种气质当然不再是活生生的,而是只在高级文理中学的教师身上和各种书面意见中出现,它变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怪影,而生活则必须为自己寻觅一个新的男性的形象。待到它向四周察看,却发现一个有创造才能的人在做一种逻辑计算时所应用的动作和计谋确实和一具经过严格训练的身体的战斗动作有很大的不同,而且有一种一般的心灵的战斗力,不管它惯于猜到的是一项任务的还是一个实体敌人的易受攻击的一面,都会因困难和难以想象而变得冷酷和聪明。倘若人们对一位杰出人物和一位全国拳击冠军进行心理分析,那么,事实上他们的机智、勇气、精确和推理以及在对他们来说至关重要的领域里的反应速度多半都是同样的,甚至在构成他们特殊成就的德行和能力方面,他们很可能和一匹著名的障碍赛马没有什么区别,因为人们绝不可以低估跳越一个矮树篱时有多少个重要的个性在起作用。可是除此之外,一匹马和一位拳击冠军还有一个一位杰出人物所没有的优势,这就是他们的成就和重要意义可以无可指摘地被测量出来,他们之中的最优秀者也确实会被认为是最优秀者,就这样,如今已经按功应得地轮到体育运动和求是精神来取代关于天才和大人物的陈旧观念。

    就乌尔里希而言,人们甚至不得不说,在这件事情上他比自己的时代超前了几年。因为就在人们多破了一次纪录、超出纪录一厘米或一公斤的时候,他恰恰是以这同样的方式搞了科学。他的思想将会被证明是敏锐和强有力的,它已经做了强有力的人的工作了嘛。这种对精神力量的兴趣是一种期望,一种军事上的游戏,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的专横的要求。他觉得捉摸不定,不知道自己可以凭借这股力量完成些什么;人们可以用它做一切事,也可以什么事也不做,可以成为一个救世主或一个罪犯。一般来说,人的精神状态也大致都具有这样的性质,由于存在着这种精神状态,机器和发明的世界才会不断得到新的补给。乌尔里希曾把科学看作是一种准备、一种锻炼和一种训练。如果事实证明这种思想太枯燥、苛刻、狭隘和没有远见,那么,人们还就得这样接受它,宛如接受身体强壮、意志力坚强的人脸上的那种匮乏和紧张的表情。他持续好几年一直喜爱精神匮乏。他憎恨不能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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