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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以前那些看人只看一面的小说家来说,写作这件事着实容易得多。总而言之,他们的英雄好得十全十美,他们的恶人坏得彻头彻尾。但你看X。她不只是常常撒谎,她简直就有撒谎癖,是个说谎狂,她会编极其恶毒的故事,这些故事没有任何事实根据,但听到她如此言之凿凿,对情况的细节了如指掌,你几乎都要相信她自己也以为这是真的。她贪婪,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什么卑鄙手段都使得出来。她势利,就算人家不想结识她,她也会厚颜无耻地硬要结识人家;她趋炎附势,但由于头脑空空,没有见识,二流的货色就能让她心满意足,所以她追逐的不是大人物本人,而是他们的秘书;她记仇、善妒;她是个嘴硬的恶霸;她自负、粗俗、浮夸。她的的确确是邪恶。

    她聪明。她有魅力。她品味极好。她慷慨大方,花起自己的钱和花别人的钱一样大方,一直花到最后一个子为止。她热情好客,客人能快乐,她便也会跟着快乐起来。随便一个爱情故事就能让她感动唏嘘;和她毫不相干的人,若是心中苦闷,她也会千方百计地帮着宽慰。有人病了,她便会尽心尽职地照顾。和她谈话很轻松愉快。她最大的好处在于她富有同情心。她会体谅地倾听你的诉苦,那同情心是发自肺腑的;她会竭尽全力为你排忧解难,就算实在解决不了也会设法让你心里好过点,那善心绝不掺假。她会全心全意地关注你所有的事情,你成功她便开心不已,你失败了她也跟着痛心。她实实在在是善良。

    她可恶又可爱,贪婪又大方,残忍又善良,恶毒又大度,自私又无私。一个小说家究竟如何才能把这些对立的特点结合在一起,让它们看起来的确和谐,使得人物形象因此真实可信呢?

    在这方面,读一读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会受益匪浅。邦斯贪吃。为了满足他不光彩的食欲,他经常在吃饭的时间硬蹭到别人家里去,也不管人家明显对他的到来不满,主人不情愿招待他,对他冷眼相向,欢迎他的时候也尖酸刻薄,家里的下人也耻笑他,他都生生受下来,不吃到酒足饭饱,坚决不走人。碰上得花自己的钱在自己家里吃饭的情况,他整个人就蔫了。这一陋习叫人恶心,这样的角色只会让人厌恶。但巴尔扎克却要求你同情他,并且能巧妙地获得你的同情。首先,他把总被邦斯揩油的人家写得卑劣粗俗;然后,因为邦斯是个收藏家,他便着力描写这个主人公无懈可击的品味,以及他对美的热爱。为了买一幅画、一件家具或是一只瓷器,他不仅可以放弃奢侈,甚至连自己的生活必需品也会克扣。巴尔扎克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心好、善良、憨厚、能为朋友两肋插刀,一点一点地,你忘掉了他的贪婪可耻,忽视了他因吃了别人一顿美餐便奴颜婢膝地奉承、感谢他,你只会对他感到深深的同情,他的那些受害者们倒是让你相当憎恶,虽然他们也被邦斯折腾得够呛,巴尔扎克却连一点优点都没加给他们。

    我和A太太是老朋友了。她是个美国人,嫁给了一个外交官,他战前在彼得堡任职。我那天在巴黎遇到了她。她告诉我她刚刚遇到一件怪事,让她心里有些不快。她偶然遇到一个俄国朋友,革命前她们有来往,那时这个朋友很富有,A太太也经常参加她举办的聚会。看到她穿得如此寒酸、衣衫褴褛,她很震惊。她给了她一万法郎,让她去买些新衣服,这样她也许能找到家时装店当个女店员之类的。一周后,A太太又碰上了她,她依旧穿着那套旧衣旧帽旧鞋。她问她为什么还没有给自己买套新装,俄国人面有愧色地解释说,她的朋友个个都穷困潦倒、破衣烂衫,若只有自己一人衣着光鲜,她实在没法接受,于是她把她们都请到银塔餐馆[1]吃了一顿大餐,之后她们又进了一家又一家夜总会,直到把每一分钱都花了出去。她们早上八点才回到家,身无分文,疲惫不堪,但心情舒畅。A太太回到丽池饭店,把此事告诉了丈夫,他很恼火自家太太这样浪费钱:“你根本没法帮那种人的,”他说,“她们根本无药可救。”“他说得当然没错,”她告诉我说这件事时这样说。“我也很生气,但是你知道吗,不知怎么地,我居然隐隐有一点羡慕她们。”我的朋友懊恼地看着我,“我觉得这表现了一种气概,这种气概我从未有过,也永远不会有,”她叹了一口气。

    查理·卓别林。他长得挺帅气,身材相当匀称,手脚小巧好看。他的五官端正,鼻子稍大一点,嘴巴富于表情,眼睛很漂亮。他黑色的头发里夹杂着几缕银白,一头鬈发十分浓密。他举手投足极其优雅。他很腼腆。他说话还隐隐约约地带着点年轻时候的伦敦口音。他热情洋溢,神采飞扬。若是和一伙让他不觉得拘束的人在一起,他就会大出洋相,毫无顾忌,令人愉快。他创造力丰富,生气勃勃,并且极具模仿能力,这可是个好天赋:他虽法语、西班牙语一句不懂,却能模仿操这些语言的人说话,模仿得风趣幽默、惟妙惟肖、让人捧腹。他即兴表演兰贝斯[2]贫民窟里两个女人间的对话,那场景既怪诞又感人。如同任何幽默,这些对话都基于细致的观察,而它们的真实性,以及那真实里暗含的一切,都透着无限凄凉,因为这些对话充分显示表演者对贫寒、凄惨生活的熟悉。接着他会模仿二十年前音乐厅里的各类演奏者,或是模仿那些在沃尔沃思路边小酒馆里为一个车夫义演的业余表演者。不过我这儿只是在列举:我没有描述他举手投足间令人难以置信的优雅。查理·卓别林轻而易举地就能让你连着笑上几个小时,他是个喜剧天才。他的玩笑朴素简单、可爱讨喜、自然率真,但这期间,你一直觉得那欢笑的后面透着深深的忧伤。他是个情绪化的人,不用他开着玩笑宣布:“哎哟!昨晚我突然大发忧郁症,我都不晓得拿自己怎么办好了,”你也清楚他的幽默中满是哀伤。他给你的印象并不是一个快乐的人。我觉得他十分怀念自己在贫民窟的生活。他的盛名,他的财富,都将他拘于一种生活方式,而这种生活方式本身也只让他感到拘束。我认为,尽管他年轻时忍饥受冻,穷困潦倒,但现在回想起那时的自由,他还是无限渴望,却又知道这样的渴望永远也不可能再得到满足。对于他来说,伦敦南区的大街小巷上才有嬉闹欢乐,才能肆意冒险。对于他来说,它们才是真实的。那些有人精心照料的大街,街道两旁整齐干净的房子,房子里住的是富贵人家,它们永远不会有贫民窟来得真实。我可以想象他走进自己的房子,心里嘀咕着自己跑到这个陌生人的家里来究竟是要做什么。我猜,大概只有肯宁顿路[3]上那栋小楼二楼的背阴房间,才能让他觉得是家吧。有一天晚上我和他一起在洛杉矶街头散步,不知不觉中走到城市最穷的地方,那里有脏兮兮的出租公寓和破旧俗气的店铺,店里卖的是穷人们每天要买的东西。他喜出望外,声音里充满了愉悦,叫道:“我说,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呐,对吧?其他的全是装模作样。”

    沙捞越[4]。地平线上有一线细碎的洁白云朵,除此之外天空中再无一丝云。很奇怪,它们看上去似乎兴高采烈。它们就像一排跳芭蕾舞的女孩儿,穿着白裙,候在后台,既紧张又开心,等着大幕升起。

    天空是灰色的,灰蒙蒙的天上挂着雄奇的乌云,烈日刺破这片灰色,在云尖镀上一抹银白。

    日落。大雨猛地就停了,山头蜿蜒密布的云块似乎在狠狠地攻击太阳,就像狂怒的提坦们疯狂攻击神圣的阿波罗,太阳虽然战败,却败得恢弘壮丽,将朵朵黑云变得灿烂辉煌。乌云似乎怔住了,停下了手,神灵临死前最后一搏,将它们淹没在一片绚烂之中,接着,忽地就入夜了。

    这条河很宽,河水又黄又浑。沙滩的后面长着木麻黄,微风拂过它们缎带般的叶子,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说话。当地人管这些树叫“说话树”,他们说如果你在午夜时分站在树下,就会听见不知名的人的声音,轻轻地告诉你大地的秘密。

    一座碧绿的小丘。密林从山脚一直覆盖到山顶,一片醉人的翠绿,绿得如此浓郁,让你屏住了呼吸,同时还觉得有一丝窘迫。这是绿的交响曲,似乎有一位作曲家,用的是颜色而不是音符,试图用粗糙方式表达出微妙的东西。山上的绿色从水蓝宝石的浅绿到绿玉的深绿,应有尽有,山间的翡翠绿就像小号齐鸣,一株灰白的鼠尾草好似笛声悠扬。

    正午炎炎的烈日下,那条黄色的河泛着死一般的惨白。一个当地人划着一条颤巍巍的独木舟逆流而上,舟小得几乎全没在水面之下。两边的河岸上散落着建在桩子上的马来民居。

    傍晚时分,一群白鹭向河边飞来,飞得低低的,然后四下分散开。它们像轻轻的白色音符,甜美、纯洁、春意盎然,好似一只看不见的手拨着一把看不见的竖琴,弹出一段优美的和弦。

    S。小伙子十八岁,刚开始出来社交。他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年轻人,蓝眼睛,栗色的鬈发,浓密的头发一直盖到脖子。他正在蓄胡子,想留一抹唇须。他的笑容很迷人。他天真无邪。他有着年轻人的热情和骑兵军官的风度。

    红树林。河口沿岸长着红树和聂帕榈。聂帕榈是一种矮棕榈,叶子很长,就像老画上棕榈主日[5]里用的棕榈枝。它们长在水边,使土壤肥沃,待制造出一片新的沃土,便渐渐消失,由热带丛林取而代之。它们是开拓者,开垦出了土地,等着生意人和各色人群接踵而至。

    沙捞越河。河口非常宽。两边都长着红树和聂帕榈,浸在树里,被水冲刷着。郁郁葱葱的丛林后面,在更遥远的地方,碧蓝的天空映衬出崎岖山峦的深色轮廓。你一点都不觉得阴郁,也不觉得压抑,反而觉得开阔、自由,绿色植物在阳光下泛着光,天空无忧无虑、轻松愉快。你好像是踏入一片友好而富饶的乐土。

    天空是蓝色的,既不是炎热炙烤下的倦怠苍白,也不似意大利的天空那般暴躁,好像是混合着奶白色的铁。朵朵白云像海上的一只只小帆船,在太阳下亮闪闪的,优哉游哉地漂过。

    一间屋子。墙是未上漆的实木,上面挂着凹版印刷的学院照片、迪雅克[6]盾、帕兰刀[7],还有装饰匀称、色彩鲜艳的大草帽。长长的藤椅。几件文莱铜器。花瓶里插着兰花。桌子上盖着张脏兮兮的迪雅克布。一个粗糙的木架子上放着廉价版小说,还有好几本年代久远的游记,皮制封面已有磨损。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放满了瓶子的架子。地板上铺着藤席。

    屋外连着一条回廊。它离河只有几英尺远,你能听见河对面集市上中国人欢庆时的喧天锣鼓。

    叽咳咭咳。这是一种棕色的小蜥蜴,它得这么个名字正因为它会发出“叽咳咭咳”的声音。真难相信这么小的喉咙里能发出这么大的声响。晚上就能听到这种声音,这声音极像人声,猛地打破沉寂,听上去很有点嘲讽的味道。你也许会觉得这声音是咯咯地在嘲笑那帮白人,他们来了又走了,一事无成,什么都没改变。

    清晨时分的色彩明艳而柔和,随着一天中时间的推移,它们变得疲惫又苍白,最后只剩下深深浅浅的炎热。这像用小调写的中国曲子,单调得令人发指。你竖起耳朵期待着它过渡到和弦,但它永远都停在原地。

    囚犯们得服劳役,你可以看见他们被一个锡克人看守着,在路上不慌不忙地干活,那些戴着镣铐的人(他们以前逃跑过)行动起来似乎一点都不受镣铐的影响。

    丛林。地上连一条小路也找不到,铺满了厚厚的腐叶。树长得浓密,有的长着巨大的叶子,有的长着洋槐树一样的羽状树叶,有椰子树,有长着笔直细长白色叶茎的槟榔树,有竹子,有野生西米树,好像长着大束大束的鸵鸟羽毛。树间偶尔杵着一棵死树干,光秃秃的,颜色苍白,那白色由周围的绿色衬着,显得格外显眼。林间还零星长着几棵丛林之王,高高的大树暗暗较量着,枝繁叶茂,拔地而起,蹭蹭地向上蹿,远高过一般的树木。

    林中还有寄生植物,大团大团的绿叶长在树杈上,开花的藤蔓像婚纱一样罩在树上。有时,它们把高高的树干整个裹住,像是套上了一把光彩照人的鞘,长长的藤条上开满花朵,从这一枝挂到那一枝。

    大清早的,看到这么一大片绿,叫人欢欣鼓舞。它们既不让人觉得阴暗也不让人感到压抑,但这些植物这般生机勃勃、热情奔放,其中透着一种奇怪的亢奋,像是酒神走在前面,侍女们紧随其后,一路毫无顾忌地高声喧哗,嬉笑打闹。

    沿河而上。头顶上高高地飞着一对鸽子,一只翠鸟疾速掠过水面,一抹亮色一闪而过,这是一块活宝石,像一只中国瓷器一样明媚鲜艳。两只猴子并排坐在树上,尾巴垂了下来;另一只猴子在树枝间跳来跳去。林中知了一个劲地叫着,叫声中似有怒气。那声音没完没了、单调乏味,和小溪流过岩石散布的河床时发出的哗哗声一般。突然一只鸟放声歌唱,一时蝉儿们都闭了嘴,鸟儿唱的旋律同英国的画眉一样。

    晚上,青蛙呱呱、呱呱、呱呱地叫着,大吵大嚷;不时会有哪只夜间出没的鸟插进来,短短地唱上一句。萤火虫把树丛装扮得像点满了小蜡烛的圣诞树。它们柔柔地闪烁着,像是平静的灵魂放出光芒。

    河道渐渐窄了,像是到了泰晤士河哪个植被茂盛的河段。

    杜鹃。它只叫三个音符,只缺一个就是一段和弦了,竖起耳朵也等不来第四个,真是叫人要发狂。

    涌潮。我们看见它从离我们很远的地方涌过来,两三个大浪接踵而至,但看上去没什么好让人紧张的。它离我们又近了些,来势汹汹,惊涛骇浪般咆哮着。我意识到这浪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我看它们来者不善,便勒紧了裤带,这样的话,要是非得游泳逃命,裤子也不至于会掉。说时迟那时快,顷刻间潮水就打了过来。好大的浪头,八英尺、十英尺、十二英尺高,我们立刻就清楚,这种情况下,没有船能抗得住了。第一个浪打过来,把我们全浇透了,还灌了半船水,紧接着另一个浪又打过来。船工们开始大叫起来。他们是从内陆监狱来的囚犯,还穿着囚服。他们控制不住船,船被大水冲得直打转,浪尖把我们都颠到了船的一侧,又一个浪打过来,船开始下沉。我、杰拉尔德,还有R原先躺在船上的遮棚下面,现在连忙爬出来,船突然一下就支持不住了,我们一起落进水里,我们的周围都是滔天巨浪。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游上岸去,但R大声叫杰拉尔德和我抓紧船。我们紧紧抓住船,坚持了两三分钟。我以为当潮往河上游涌去以后,浪就会慢慢平复下来,最多再过个几分钟,水就会又平静下来了。可我忘了这潮水正卷着我们一起前进。浪一个接一个地打在我们身上。我们拼命抓住船舷,抓住藤条遮棚的框。接着一个更大的浪打来,把船掀翻过去,扣在水中,于是我们面前只有滑溜溜的船底,没有别的可以抓。我们一看大概还可以够到龙骨,便拼命一把抓住了它。船继续像个轮子似的翻滚着,一会儿我们又重新扒住了船舷,觉得稍微安全了点,可刚松了口气,船就又翻了,我们被逼到水下,一切又得重来。

    这翻来覆去地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我觉得这种情况是由于我们都挂在船的一侧造成的,我试图叫几个船工去攀住另一侧。我想,一半人留在这边,一半人到那边,我们就能保持船底向下,这样更容易抓紧、坚持住。可没人明白我的意思。浪继续冲击着我们,每一次抓不住船舷,我就被推下水面,只有抓住龙骨,才又能把头露出来。

    渐渐地,我开始喘不过气,我感觉自己的力气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我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拼一把劲游上岸去,但杰拉尔德求我一定要咬牙坚持住。现在岸看起来离我们不超过四五十码。我们仍然被奔腾汹涌的浪潮卷着前行。船一圈一圈地翻滚,我们像笼子里的松鼠一样跟着它一圈一圈地转。我被灌了一肚子水。我感觉自己快差不多了。杰拉尔德在我旁边,帮了我两三把。他也只能做这些了,因为当船翻过来的时候,我俩一样无助。然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船保持底朝下,稳了三四分钟,我们得以攀住船舷,歇一口气。我以为危险终于过去了。能喘过气来真是不容易。但船猛地又翻了过来,一切又从头再来。刚才缓了那几分钟,我现在又有力气再坚持一会儿。没一会儿我又上气不接下气的了,我觉得自己虚弱极了。我精疲力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足够的力气游回岸上。这回杰拉尔德也和我一样,差不多要累瘫了。我告诉他我唯一的活路就是设法游上岸。我猜我们当下所处的河段比刚才更深了,因为浪潮似乎没有那么汹涌。杰拉尔德左右各有一个船工,他们不知怎么地明白了我俩要撑不下去了。他们向我们打着手势示意我们现在可以试试往岸边游。我疲惫不堪。他们抓住漂过来的一个薄垫子(我们之前曾躺在这上面),他们把它卷成一圈,当做救生带。虽然这东西看上去似乎不太管用,但我仍然一只手抱住它,另一只手全力朝岸边划去。那两个人跟着我和杰拉尔德。其中一个游在我身边。我都不太清楚我们是怎么到了岸边的。杰拉尔德突然大喊说他踩到底了。我把腿伸下去,但什么也碰到。我又向前划几步,再试一次,我的脚陷进了厚厚的泥中。脚踩着恶心的软泥,心中直感到谢天谢地。我继续扑腾着,终于到了岸边,直起身来,黑黑的淤泥一直没到我们的膝盖。

    我们拽住露出淤泥的死树根向前爬,爬到了河堤顶上,看到一块杂草丛生的平地。我们瘫倒在地,四仰八叉地躺了一会,浑身虚脱。我们累得动弹不得,从头到脚都糊着黑泥。歇了一会,我们脱掉身上的衣物,我把直滴水的衬衫围在腰间。然后杰拉尔德犯了心脏病。我觉得他就快要死了。我束手无策,唯有让他静静地躺着,安慰他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不知道我们在那儿躺了多久,我猜大概近一个小时吧,我也不知道我们刚才在水中呆了多久。终于,R划着一条独木舟来把我们接走了。

    我们去河对岸迪雅克人的长屋里过夜。尽管我们从头到脚都裹着厚厚一层泥,尽管我们平时一天要游三四回泳,但我们这会儿实在是不想再下河了,只在桶里用水草草洗了洗。我们都没说什么话,但我们绝对都觉得当天晚上再也不想和那河发生任何干系了。

    现在回头看看,我很吃惊地意识到当时我始终没觉得恐惧。也许是因为和大浪的搏斗实在太激烈,我都没来得及产生任何情感,就连我觉得自己力气渐失,再过一刻自己就要放弃了的时候,想到马上就要被淹死了,我也一点都没感觉害怕或是痛苦。我太累了,死对我来说倒更像是一种解脱。那天晚上,我穿着一条干莎笼[8],坐在迪雅克人屋子里,看到黄色月亮挂在天空,心中产生的愉悦无比强烈,甚至有了几许感官上的快乐。我禁不住想起这会儿自己完全可能已经是一具浮尸,被潮水挟着向河上游漂去。第二天早晨我们又出发了,沿河而下,看到天空明媚,阳光和煦,草木碧绿,我心中更是又添了一份快乐。那天的空气出奇的清新。

    迪雅克人的房子。非常长,建在桩子上,屋顶覆盖着茅草。进屋得沿着一根粗粗凿出几级台阶的树干向上爬。房外是一条回廊,回廊的地板是用藤条捆扎竹子做成。有一间长长的公共起居室,里面有一个平台,还有好几个房间,每间住一户人家。公共起居室的墙边立着一些大罐子,这就是迪雅克人的财产。我们走进屋子,主人铺开干净的垫子让我们坐下。家养的鸡到处乱飞。一根柱子上拴了一只猴子。狗儿四处转悠着。主人在平台上为我们铺好了床。一整夜公鸡叫个不停,到了破晓时分,它们更是吵得要死。接着房里又渐渐响起人声。男人们出发到稻田去干活,女人们到河边去打水。太阳还没升起来,长屋里就像蜂箱一般忙得热火朝天了。

    迪雅克人身材较小,但很匀称,棕色皮肤,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并不凹进去,有点像科普特人[9]马赛克画上的眼睛,鼻子也是扁平的。他们脸上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容,风度翩翩。女人们个头都不大,腼腆,脸上同僧侣一般毫无表情,她们相貌漂亮,年轻时身材娇小。但她们老得很快,头发变白,皮肤松松地包在骨头上,皱巴干枯,干瘪的乳房直往下坠。有一个很老很老的瞎眼老妪,像尊雕像似的坐在角落里,挺直了腰板,谁也不理睬。忙碌的生活忽略了她,她依旧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煮饭的事归女人做。这里分工严格,千百年的习俗传下来,分配给女人的活儿男人根本不会想到要去插手。女人们只在腰间围一块长及膝盖的布。她们手臂上套着一个弯弯曲曲的银圈,许多人的腰上也有,那圈儿看上去就像巨大的钟表发条。她们在脖子上系条大围巾,做成个兜椅。让孩子坐进去,背在背上。男人们戴银手镯、耳环和戒指,穿戴整齐后,他们显得英俊而俏皮。许多人披着长发,这让他们看上去隐约有几分像女性,看上去怪怪的。尽管他们随时面带微笑,举止令人欢喜,但你仍能感觉到下面藏着一丝略叫人吃惊的野性。

    长屋下面,猪四处拱着,吃着垃圾,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鸡鸭则咯咯呱呱叫个不停。从房子到河有一条路,是粗木板子铺成的,这样人就不需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里。但落潮的时候,你就得踩着又黑又黏、深至膝盖的淤泥爬上河岸。

    当我回到古晋[10],便写信给沙捞越的行政长官(之前我一直投宿在他家),问他能否帮个忙,想法给那两个救了我一命的囚犯减刑。他回信说,其中一个他已经释放了,但另一个他恐怕帮不上忙,因为他在回塞棉港的途中顺道回了一趟他的村子,把他的岳母给杀了。

    东边的一条河,河两岸都是大片的密林,在满月下,那丛林比夜还要黑,万籁俱寂,沉寂中透着不详。想到那厚厚的枝叶下藏匿着的黑暗、残暴的东西,你就不由得浑身战栗。它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但在明净的天空上,月亮悠然地走着:它像哪位乡绅的胖夫人,穿着最好、最体面的衣服,顺着村中教堂的过道向前走。接着在东方,在一朵云参差不平的边缘出现了一抹淡淡的红色。平静的河面上,一条舢板默默地滑过,水面倒映着站在舢板上的渔夫那模糊的身影。岸上,丛林野地间射出一束热情友好的光,你猜那来自一间紧挨着水边的草舍,茂盛的棕榈、名字古怪的树,还有攀爬植物把它围得严严实实。现在东方的那抹红越来越耀眼。凌乱的云团被撕裂、扭曲:太阳气势汹汹地升了起来,似乎是拼着神秘、黑暗、残忍的力量杀将出来。再低头看河时,已经是白天了,但回头看看,月亮还静静地挂在天上,夜晚依然安详宁静,还没有过去。

    L。他四十出头,中等个头,瘦,很黑,头微秃,黑发,眼睛又大又凸。他说起话来永远只有一个调,没有抑扬。他看上去不像英国人,倒像地中海东部的人。他在边远分驻所呆得太久了,和人在一起会觉得害羞,一言不发。他有个自己并不怎么关心的当地妻子,四个混血的孩子,他把他们送到新加坡去接受教育,好让他们将来能到沙捞越的政府办事处去做职员。他根本不想回英国去,在那里他觉得自己是外人。他的迪雅克语和马来语说得和当地人一样流利,他出生在这个国家,不大了解英国人,却对当地人的思维方式了如指掌。他有一次去英国休假,和一个女孩订了婚,但想到自己在马来的家庭,他便心中十分不安,最终解除了婚约。比起驻扎在古晋,他更乐意呆在边远的驻地。他不苟言笑,是个病态、忧郁的人,做事一丝不苟,生怕犯了错。他一旦说起话来,就又长又枯燥,一点都不风趣。生活就是一条死胡同。

    古晋集市。集市由几条窄窄的街道组成,街道上有像博洛尼亚地区那样的拱廊,每栋房子都是一个商店,可以看见里面挤满了中国人,过着中国城忙碌的生活,干活、吃饭、聊天。河两岸是当地人的茅草房,在那里,马来人还按照千百年流传下来的生活习惯过着日子。当你在人群中闲逛,当你驻足观望,你会体会到生活的急迫感,顿觉奇怪而激动。你悟出这是快乐、平常的活动。出生和死亡,爱情与饥饿,这些就是人类的事务。密集的人群中走过一个白人,这便是这里的管辖者。他永远都不会是身边这生活的一部分。只要中国人不闹事,乖乖缴税,他就不会管他们的闲事。他只是一个皮肤苍白的外人,穿行在现实中,像是外星来客。他不过是个警察。他是个永远的流放者。他对这个地方一点兴趣都没有。他只是在等着退休,而且他知道当那天终于到来,他就已经只适应这里的生活了,在别处绝对住不下去。他们经常在俱乐部里谈起自己退休后能去哪里生活。他们对自己感到厌烦,也对彼此感到厌烦。他们对挣脱枷锁获得自由的那天翘首以待,但未来又让他们气馁。

    种植园主。他在剑桥大学念的书,拿到学位后,决定去做个种植园主。他在这里已有十年之久,还是单身。突如其来的经济萧条毁了他。经济繁荣的时候他赚了两千美元,把它全投到橡胶种植业上,但现在,他投资的大部分胶林又都变回了丛林。他是位小个子男人,五官不端正,有着一双柔和的黑眼睛和一副温柔的嗓音,很腼腆,很有模仿天赋,热爱音乐。各种乐器他都多多少少会演奏一点。他收集马来银器。他让人觉得有些可怜。他住在一间乱糟糟的平房里。墙上贴着数不清的裸女照片,各种姿态都有。粗糙的架子上摆着些现代小说。

    T太太。金发女郎。由于天热,她没烫鬈发,但这头发挺漂亮,颜色是极浅的淡黄色。她长着一双蓝眼睛,颜色稍浅,虽然她不会超过二十六岁,却已开始显现疲惫之态。正面看上去,她这种面色苍白的样子还算漂亮,但她的下巴很小、不起眼,一看就不是坚毅之人。从侧面看,她就有点像头山羊。她的皮肤曾经白皙滑腻,但现在,就像热带的一天,已开始销蚀。她穿着棉布和薄纱做的衣服,蓝的粉红的,敞着领口,短袖子。她常戴的饰物是一串白珊瑚珠子,头上还戴着顶菲律宾草帽。

    N太太。金发,体肥,四十岁。她是个人高马大、深色皮肤的女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待人友好。你会觉得她可能曾在歌舞团做过舞蹈演员,但实际上,她来自处理东方事务的世家,她们家做这事儿都有一百多年了。她很胖,而且不停地越长越胖,这让她极其郁闷,可她对食物没有抵抗力,吃起奶油、土豆和面包,她便狼吞虎咽,津津有味。

    新加坡:鸦片幻梦。我看见一条两旁立着高高白杨树的路,就是那种在法国常见的路,这条路在我眼前一直向前,白色笔直的路,一直通向无比遥远的地方,我能望到很远的地方,我从没看得这么远,但白色的路依然向前延伸,路两旁依然是碧绿的白杨。我似乎是在沿着路疾速前进,身边白杨飞一般地掠过,比坐特快列车时窗外的电线杆闪得还要快。长长的两列白杨,它们一直向前,一直在我的前头。然后,突然间,白杨就不见了,放眼望去,只见洒下浓荫的阔叶乔木、栗树和悬铃木,树与树间隔很开。我不再是以全速前进,而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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