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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最新章节!

胜过一切。

    贞吉满心欢喜,他兴冲冲地打算带女子去舞厅。女子说:“总得回家换了衣服才行。”贞吉不愿意长时间等她梳洗换装,只得提议到附近的游乐场随便玩玩。想来想去,两人走进了一家有民谣诗人即兴弹唱的娱乐酒吧。

    从那里出来,贞吉再也不想游逛了。要是去女子那里,只能是早早睡觉,别无他事。随随便便度过一个晚上,那太没意思了。他提议再找个地方吃点什么,可女子对他说:“把钱白白浪费在巴黎,实在有些傻气。您也不是这两天才看到巴黎的人。”听了她的话,贞吉无言以对。于是,他们像新婚夫妇,饭后在外面散散步,十二时之前就回家了。

    在法兰西,是有这类女子,她们都喜欢趁着一时酒兴,可怕地缠着你临时过上一段家庭式的生活。贞吉的交际对象就是其中之一。她关灯,脱衣,上床,两人的身体温暖地贴合在一起,随之燥热起来。翻身的时候,犹如打开烤肉的炉膛,一股油渍渍的空气冲开被窝,直接扑向鼻尖。街上的杂音逐渐变得幽远,邻室的谈话声奇怪地被断绝了。没有灯光的楼梯时时有疲倦人的脚步声登上来————那正是男人昏昏欲睡之前,女子瞅着时机向男人说一些琐碎小事的时候。贞吉的女人(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她叫罗莎奈特)同样不失时机地抓住男人,想同他过上夫妇般的生活。她要做个忠实的妻子干家务活,烧些可口饭菜给他吃。她喃喃细语,对他说:“夫妻二人的天地是极其愉快而惹人艳羡的小家庭生活。”然后谈起费用问题,女人起初就把他当作一个很好的外国人,她想获得贞吉毫不犹豫的回答。她说,“加上两个人的洗衣钱,每周三百法郎,我一切就能办好。”她用十分有力的声音说。

    但是,贞吉只是一味傻笑,行或不行,从来都不作明确表态。不过,不拘何事,只要有人找他商量事情,贞吉总是采取自然的态度。他既不像有些人断然拒绝,也不主动接受下来,而是利用对方和时机的不同,获取出乎意料的成功。独自焦急的罗莎奈特终于气馁起来,最后,她乘机说道:

    “两百法郎也可以将就。”她显得有气无力,“您就出两百法郎好了,啊,可以吗?”

    “好的,知道了。”

    贞吉用早已决定的口吻说,然后闭上了眼睛。然而,他并没有真正入睡,还在考虑关于决定下来的二百法郎的事。他的月薪和津贴加在一起共计八百法郎,即使两百法郎被骗,也并非太大损失,只是有点心疼这两百法郎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舍掉了。

    翌日早晨,分别后两天,罗莎奈特拍来电报,说她花了一整天跑腿找房子,自巴蒂尼奥勒林荫路向北走,在某街道某短巷寻到一座三层楼房,发现那房子非常好。

    贞吉去看了看,那条短巷相当安静而漂亮,但也不像女子所说的那般是什么了不起的发现,只是一座普通的出租房子,当然也不是说有什么不满意。

    看到这女子一心为他奔波的样子,当然不会怪罪她。暖炉前边的小桌上罩上白色的桌布,打扮成临时餐桌,二人相向坐着吃饭。这和在闹市中的饭馆内陪着浓妆艳抹的女子共饮香槟相比,又是另一种情趣。灯光昏暗,那里堆着今早刚搬进来的东西,散乱一地,打开盖子的衣箱,女人穿的蕾丝的衣服滑落到地板上了。暖炉上的花瓶还没有插一朵鲜花。罗莎奈特把头发收拢在一起,打扮得很漂亮,脸上搽着脂粉,穿着古旧而开线的日本风格的衣服。贞吉看她一身劳作的装扮,打心里怀着深深的感动。

    吃完饭,贞吉主动邀她外出散步,买了插在花瓶里的花束,以及悬挂在墙壁上的裸体画。归途上贞吉不由思忖着,这世界若是没有女人,将永远都是黑暗。

    最初的一个月,不仅万事都觉得新鲜愉快,罗莎奈特也像说过的那样,拿钱干活儿,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到了第二个月,罗莎奈特说,每晚付给来家做晚餐的老婆子的工钱没有了。到了第三个月,又说七十法郎的房租也无法支付了。

    对此,贞吉依然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而罗莎奈特的态度却变了。

    “您别只是含糊其辞,到底行不行啊?要是行就请快掏钱。”她的态度倒强硬起来了。

    贞吉有点儿不悦,但跟对方发火也不明智。比起独自气恼,不如生办法激怒她,以便彻底泄私愤……他想。

    “这两三天内,我来想办法。”又故意加了一句,“两三天内给你好了,我尽力而为吧。”

    果然,女人急了。

    “您呀,真叫人没办法。要行就干脆说行,不就七十法郎吗,没问题吧?”

    “我不是说过了没问题吗?”

    “够了,够了,”女人声音打战,“好了,我不求您啦。”

    “不求我就能办到的事,开始就不必对我说。”

    贞吉胜利了,他身子转向一边抽起烟来。突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转脸一瞧,罗莎奈特坐在沙发一头,一只胳膊搭在扶手上,埋头哭起来了。

    贞吉又泛起同情,靠近她身旁:“怎么啦,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好啦好啦,明天一定交到你手里。”

    女人获得安慰,反而愈演愈烈,她情绪激动,啼哭不止。这下子贞吉真的火了:“随你的便吧!”他说着就朝室外走去。女子吃了一惊,立即道歉,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是真是假天知道。以往的喜乐,说个滔滔不绝。这对于正在生气的贞吉来说,简直不堪忍受。他内心烦乱,随之后悔起来,早知如此,当初拿出钱交给她不就得了?眼下闹腾得不可收拾。贞吉独自焦急不安,他站在又哭又气的罗莎奈特身边,越发厌恶起来。别说七十法郎,就算一百法郎、二百法郎,只要能解决问题就把钱给她。贞吉一心想到外面走走,指望着到什么地方能遇上完全不同类型的新式女子。贞吉一度感到莫名的厌倦,再也无法容忍下去。喜新厌旧本是贞吉的性格。贞吉忍了又忍,当晚好歹住在女子房里,但心情极坏,他只等翌日早晨赶快来临。贞吉看着枕边女人的睡相,散乱的头发、剃得极高的发际,使他恶心地浑身起鸡皮疙瘩。镶着金牙的齿缝污秽不洁,自己竟然对此种女人的嘴唇反复接吻。油渍渍的小鼻头给人不快。眼角荡起皱纹,粉底斑驳的两颊没有血色。她身体上或许带着某种病毒吧。他甚至感到,就连和她的汗水、呼吸搅在一起也是危险的。

    第二天晚上,他拿出七十法郎将她打发了。这是最后一次了,贞吉下决心再也不包养情妇、小妾之类的女人了。这件事情,无意之中让贞吉对结婚怀着深深的不快和抵触之情。所谓结婚,无非就是使生命饱享最初三个月的感兴,却得赔上一生的欢乐。每日每夜,一辈子面对同一个女人,同一个逐渐变冷的肉体,同一副动作,同一类爱情,同一种冲突,同一道波澜,无法跃进到一个崭新的范围里。但凡能够忍受模范丈夫般单调生活的,都是具有惊人毅力的人。贞吉为自己能够在一般人都结婚的时候来到国外,不受周围人的劝诱和干涉而逃出危险倍感庆幸。不过,这么一来,自己不得不一辈子打光棍,思来想去,自有一种难言的深深落寞之感。但是,他立即产生了反抗的力量,这个世界有的是女人和美酒。还是要尽量愉快地生活下去……想着想着,他疲倦地睡着了。

    五

    狂欢节临近了。天气有时下雨,有时刮风。又不时从云隙里窥见无比美丽的蓝天。大街上的商店里,摆设着漂亮的女装。可以看到各处都有令人流连忘返的化妆舞会。依旧寒冷的暮霭,推迟了灯火的辉煌。众多身穿奇装异服的男女,乘着马车疾驰而过。复活节也过去了。四月已经过半。香榭丽舍大街等地以及全巴黎的街道树,一起催芽了。碧空如洗的蓝天,处处闪耀着宝石般的光辉。来往于塞纳河的小汽艇上,可以看到女人们张开着鲜丽的阳伞。从欧美各国来到巴黎的一群外国人,大都在自林荫大道到歌剧院前附近一带徘徊。巴黎大皇宫前,为庆祝著名的美术展览会的开幕,飘扬着几面彩旗。各处十字路口以及街道的各个角落,贴满了众多令人目不暇接的选举运动的宣传广告。先贤祠前有学生大声吵闹。街道树的嫩芽天天都在长大,变成了比花朵还要美丽的娇柔的绿叶。午后的公园、大街和十字路口,虽说不是礼拜天,仍然挤满了散步的人流。咖啡屋和饮食店,只要有人聚在一起,大家谈论的都是赛马的事。

    贞吉已经在这里度过三个春天了,只有巴黎的春天使他永不餍足。他每年每岁似乎都能感触到新的变化。人生最美是春天,这个季节能寻出新的快乐。散步的人群中,那些浓妆艳抹的女子走来走去,秋波流转,引人上钩。贞吉一旦看上一个未知的女性,必然独自陷入那种暗自多情、引人联想的风流韵事之中。一旦得手遂了心愿,便没有兴趣再和同一位女人交往下去了。由甲到乙,由乙到丙,到了无人可选的时候,就逮到一个是一个,开始和路上交肩而过的女人调情了。这时候,街道树的绿叶已经充分伸展,伴随着驶过这里的马车轰鸣,一串串七叶树的白花开始掉落在过往行人的肩头上。盛夏般酷烈的夕阳,辉映在马德莱娜教堂后面一排排人家的侧面墙壁上。夕暮中,林荫树似乎也在夕阳的火焰里燃烧。有一次,贞吉为了寻找曾经吃过晚饭的一家餐馆,一路走去,发现在这一带徘徊流连的窑姐儿,一大半都和他有过皮肉生意。对此,他自己也大吃一惊。

    一时泛起的惭愧之念,使得贞吉不由得想藏起身子。但是从马德莱娜到卡普辛大街,都是一排排大商店,看不到一条叉道或小巷。幸好,傍晚时分行人纷至沓来,夹在其中硬着头皮只管走下去。不过娼妓们早已认出了他,有的朝他使眼色,打招呼;也有的互相议论着什么;还有一位挤奶工模样、又脏又胖的女子,张开大嘴笑了起来。趁着狂笑,随之露出吃人般涂着口红的厚嘴唇,令人看了实在有些说不出的恐惧。贞吉打心底里深感蒙受了难以拂去的侮辱。

    啊,可恶,实在可恶。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已经堕入受辱的深渊。他急切盼望回到洁白、健全而认真的生活之中。

    管它什么善恶,他在那里的餐馆匆匆吃了饭,虽说没有要紧的事,仍然急着想回家,一个人静静地待在没人的地方思考问题。其实也说不清要想些什么,只是沉沦于想象之中罢了。他急着想回家,哪怕乘马车也行。他走到协和广场,等待换乘沿香榭丽舍大街上行的马车,但一直不来。好容易来了两驾,但都满员了。

    贞吉气急败坏地迈着大步前行。五月过半,白昼已经变长。远方的凯旋门背衬着如火般燃烧的晚霞的天空,黑黝黝地凄然耸峙,下部连接着笔直、宽阔而呈和缓坡度的香榭丽舍大街。路面上,无数的马车和汽车之列,看得人眼花缭乱。虽说是寻常司空见惯的光景,但唯独在巴黎,才能看到如此繁华豪奢的景象。他一边急匆匆赶路,一边更加入迷地随处眺望。车声隆隆震撼着大地,马蹄的脆响含蕴着怎样的坚强和沉着啊!乘车的男女……人种、职业、境遇以及年龄,千差万别,如今不是都倾听着同样盲动的命运之声吗?带着颜色的傍晚的水汽和人马的尘埃,一下子给周围披上一层纱。大道左右绿叶扶疏的林荫树,静静而立,同奔驰的车辆相互映衬。数也数不清的数千棵树木,树梢一起高高相连,由近至远,一株一株组成繁茂的队列,渐渐由绿变紫,由紫变蓝。极远处,对着黄昏的天空,乌云一般浓黑地拖曳着。

    信步而行。一旦进入街道树的清荫,明显能感受到黄昏时凛冽的空气和嫩叶的馨香。高高耸立的橡树的绿叶,隐天蔽日。夏季黄昏明亮的光线,飘移于更加浓郁的、纵横交错的粗大树干之间。盘根错节的茂密而低矮的灌木,或远或近,呈现着朦胧的微妙的浓淡。通向其间的闪亮幽雅的灰色石子小路,引诱人们踏入梦幻之境。不知前方有些什么,一路走去,愈见迂曲。每个弯曲之处的角落里,都设置花坛,五彩缤纷的郁金香,红色的大丽花,颇具风姿的蔷薇花,趁着四围的薄暗,宛若闺房内灯火迷离照红装。阴影中的长椅上,传来纹丝不动的男女没完没了的喁喁情话。贞吉今天仿佛第一次发现这座公园,并有幸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绝的车轮的轰鸣,越过郁香扑鼻的花坛,隔着街道树丛,越走越远,那声音听起来更加富有深味。树林的后面,可以看到永远静寂的加布里埃尔小巷,爱丽舍宫的白色土墙被辉煌的瓦斯灯映照得一派蔚蓝。瓦斯灯极有规律地排列在后街的左右,隐藏在青绿的叶荫之中。这一带有风雅的饮食店,专供那些夏天里一边乘凉一边欣赏节目的剧院。无数屋檐下的灯火,自罗纱般薄软的茂密青叶底层照射出来,不管从哪儿看去,浓绿的树丛都变得玲珑透剔,满眼辉煌,堪称巧夺天工。“啊,这里毕竟是巴黎啊!”贞吉想。岩石、杂草、激流、青苔、土块、砂砾、沼泽,从不安而动摇的暗色世界完全隔离出来,放浪于鲜花、绢丝、刺绣、香水和灯火之巷,既不忧国,亦不虑民,舍弃父母,无家无妻,极尽一朝之欢乐,不计后日之哀伤,这是多么风流倜傥的人生末路啊!自己真想趁着老迈、悲痛、悔恨等来袭之前,早一天沉湎于自我满足和情欲的恍惚之中,终其一生。夭折、猝死,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使将来更加幸福的手段了。

    加布里埃尔横巷走过一驾驶向剧院的马车,车里坐着两位美女,随身穿着演出的服装,没戴帽子,头发之间缀满宝石,在灯火中明光闪烁。三个身穿燕尾服的男子,结伴在树荫里散步,或本来是知己,或主动和艺人调情,说了几句难于听清的话。其中一位女子,扬起纤纤素腕,将手中拿着的一束铃兰投了过来。马车载着美女银铃般清凉的笑声疾驰而过,一个男人弯腰拾起花束,半开玩笑地吻了吻。他的身影被瓦斯灯在闪光的地面上描画得既黑且长。先行离去的两个男人早已隐蔽于浓密的绿叶丛中————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幅画,巴黎游乐的漫画里也有这样的情景。

    贞吉早已将以往的悔恨和惭愧之念忘却得无影无踪了。只要兜里有钱,自己也想尽快走入今夜的剧场,站在后台入口等待哪位美娇娘,带她一同进入旅馆的小间包房5。不同女演员、女艺人交际往来,就不能算是真实地游历巴黎。不过,他的收入并不充分,外交官虽说是一个体面的头衔,但生活比俄罗斯等地的留学生还要寒酸。一旦来到巴黎,心中无限快慰起来,身子不由得一味沉迷酒色。但无论如何,他并不想回归日本,他想调往南美一带边境,换个地方,“村里没有鸟,甘心做蝙蝠”,倒也不错。

    这时,树荫里突然响起饮食店的音乐声。因为在英国曾跟房东家小姐学过钢琴,贞吉立即听出那是歌剧《卡门》中的名曲。首先是西班牙斗牛场的音乐,干脆利落,骁勇华丽。接着是锐利震颤的小提琴演奏,犹如由高处跌落下来的怒潮,令人想起南国激烈的恋爱。不仅如此,贯穿整个音乐的东方式梦幻的抑郁色调,不愧是被誉为不朽的杰作,带着倾听者的灵魂去往神秘的远国之乡。

    贞吉打从心里感受着天空、水色以及一望无垠的蔚蓝大海。他看见酷烈的阳光下,寸草不生的一派焦黄的荒原。他看见有着牢狱般厚壁的人家的窗户里,正在打盹的裸体的蛮女。

    他想前往这些国家————懒惰、安逸、虚无的天堂,再也不回来了。如可能,今夜就做好出发的准备。贞吉从久坐的椅子上站立起来。

    六

    回到住所,他看到一封邮件,似乎是下午送来的,是以前的情人罗莎奈特的信。自那之后,谢天谢地,长久以来倒也平安无事,心想她也死心了吧,没想到又来找麻烦了。为着什么事?信中说她大病了半个多月,既不能出去工作,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不要说买药,就连吃饭的钱也没有。巴黎有养育院,政府也设有公立医院呀。贞吉独自生起气来。不管她!人无远虑,本属自身之罪,一时做了情妇,当时也给了相当的报酬。到了今天,已经没有义务关心其生死问题。贞吉对自己冷酷的决断感到痛快,遂将信笺揉作一团,扔进壁炉,钻入被窝。熄灯之后,窗外明亮,可以窥见夏夜的天空与星星。他想睡觉,但因经常在外通宵游荡惯了,心情改变,难以成眠。猛然回想起可怜的罗莎奈特,要是她果真死了,自己不是追悔莫及吗?想到这里,他有些害怕。真傻!贞吉极力想重新回到先前的冷酷心境中去。人,这种东西,为何不能像想象地那般断然转向冷酷无情,或断然转入慈悲情怀呢?没有比人更加优柔寡断、卑躬屈膝、藕断丝连的了。最麻烦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即使只有一位情妇,也竟然使人不得安生。

    贞吉既想给病中的女子寄点钱去,又觉得不如利用这些钱亲近女演员为好。他在犹豫不决中睡着了。第二天到大使馆上班,看到桌子上放着三四封信,其中有一封封皮上涂满了红字,估计是经过再三转递才到达的。贞吉首先拆开这封一看,原来是久久失去联系的阿玛的信。

    曾经深深爱着自己的华盛顿女子阿玛,因运河工程跟随众人前往巴拿马新开发区打工赚钱。却没想,不到三个月便感染了当地传染病,临死之前,将最终的祝福送给往昔的恋人。由难以辨认的文字中可以想象执笔时的痛苦,全文不足十行。贞吉一时茫然无措,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事也想不起来了。阿玛————三年以来,简直快把她完全忘却了。她为何去巴拿马?在贞吉眼里,这类早已失去美色的女子,步步零落,渐渐走上末路,其情景历历在目。阿玛一定是在美国活不下去了,只得跟着技工和苦力流落到那种地方去。她太可怜了!

    电话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身边的同僚也注意到他的不对劲了。于是,他小心翼翼打开其余的信件。其中一封是美国商店出差的老朋友的信息,他说纽约生活花费昂贵,出差的补贴又很少,交际也麻烦,最后又羡慕起官员的待遇来了。另一封是一个毕业后十年如一日、在某所私立大学教书的男子,谈论巴尔干问题、德英海军缩编问题,以及德法干涉摩洛哥等事。他想听听处于世界外交中心地的贞吉的意见。在日本埋头读书的家伙尽皆如此,令人头疼。与其说头疼,勿宁说令人生厌而又可怖。我等只对报纸和娱乐新闻瞥上一眼,从来不读什么评论。贞吉打心眼里痛快淋漓地对自己的无知与懒惰大大嘲讽了一番。

    午后有人打电话来,是平时稔熟的西洋人,邀请贞吉今晚到蒙马特剧院看戏。据说那个女演员某某小姐是他的红颜知己,是刚从美国演出回来的新手,有义务前去捧捧场。还有一位剧团明星很喜欢日本,务必请贞吉前去见面。信中写的都是震撼心扉的事情。

    当晚,贞吉重新整理了头发,新修了指甲,剪短了口髭,换上整洁的燕尾服,对着大穿衣镜,吸着香味浓烈的土耳其烟卷。蓝色的烟霭,久久地飘曳于关闭的房间里,既不上升到天花板,也不从窗户流出去,纹丝不动,清晰地映在镜子里。电灯光照耀着并排摆在壁橱上的香水、剪刀、剃刀、熨斗、古龙水、护肤膏、剃须粉等各种小瓶子、小盒子以及小道具。贞吉就像小姑娘一般,用这些小东西将自己打扮得耀眼动人,满心高兴,为之感谢不尽。只有通过粉饰和妆扮,才可将我们同土人、野兽、草木、泥土区别开来。他联想起所有人工和技巧的力量,陶醉于十八世纪王政时代贵族宫女生活的幻想之中。

    走出房间,看来值班人员忘记点瓦斯灯了,楼梯间黑暗,空气潮湿。一时间,又回忆起阿玛临终前的情景。阿玛现在可能已经死了。在热带的泥土里,那副美丽的肉身已经腐烂,生满蛆虫。美丽的身子————其实,又温暖,又丰腴,又光滑。整整两年,她同自己肌肤相亲,贞吉所触摸到的那副肉身,已经在千万里之外的彼方腐烂了。贞吉不由一阵恐怖,身子颤抖,下到楼底,推开出口的门扉,犹如捅破乐土之云,夏夜灯火爽净的巴黎小巷于眼前灿然展开。贞吉发疯似的叫住一驾街头马车,催促着尽早奔跑起来。

    随着赶车人一阵鞭声,马车蓦地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下行而去。前后相连的马车中,在两侧灯火的照耀下,美女的面孔看得十分清楚。化妆的香气随风扑面而来。贞吉忽然沉醉了。今夜的欢快使他浮想联翩。眼前出现化妆室内女演员脱净内衣的身姿。马车正巧从马里尼剧院6前经过。闪亮的灯光下,挤满了游人。来到协和广场,高高的方尖塔如白色的影子兀立不动。并排的巨大石像,看上去似幽灵一般。塞纳河方向吹来冷风,贞吉再度想起阿玛的事。然而,既不是最初的悲愁,也不是紧接而来的恐怖。广场对面出现繁华的大道,马车眼看着就要接近那个方向,已经能听见音乐了。过去恋人的死,就连花上一个晚上为她哀悼、痛哭都不肯,他深感自己很可悲。

    七

    五月下旬的一个下午,许多人躺卧在巴黎要塞周围的大堤上。土堤这一侧,灰色污秽的屋顶,组成海洋般的巴黎街衢。土堤的另一侧,是一望无际的旷野和天空。倘若一位久居于新桥咖啡馆附近和福布尔陋巷的人,因某一机缘来到这里,眼前一片阳光、一片蓝天,肯定会一下子心绪茫然,对于幽深、严冷的新鲜空气沁入肺腑,感到恐惧、惊奇,甚至骇怪。

    面向大街一侧的土堤中段,稀稀落落地点缀着一些悬铃木树。堤上躺卧着的人们的上空,美丽的绿叶天幕般展开。然而,不久即将迎来枯水的护城河旁陡然倾斜下来的坡面上,自顶部起被随处疯长的青草所遮蔽。那浓密的绿色,在没有一点阴翳的酷烈的阳光照耀下,自豪地闪现着炫目的光泽。越过护城河对面的空地上,四五个女人在搓麻绳,虽然又远又小,但却看得十分清楚。连续不断的人家背后有菜园。繁花乱草之间,可以看到洗涤的衣物随风飘动。郊外的乡村城镇自此连续下去,四五幢巴黎风格的高大建筑物,工厂高耸起的两三座烟囱,将这种无遮拦的贫穷的背面,全都抖落了出来。但目光所及之处,新绿的树林和田园广阔无垠,时时通过的火车的黑烟,犹如女人帽子上鸵鸟的羽毛装饰,钻过茂密的丛林,喷薄上涌,摇曳空中。极远的彼方,阳光灿烂,一派迷蒙,浅灰色的地平线上,泛着银色光泽的云彩,排列着向东方徐徐飘动。

    不知来自哪儿的种种声音,突破云层,几乎响彻天宇,直抵天边。即使如此,周围仍然十分寂静,能准确地分辨出从土堤这边通过的电车响声。突然,远方响起铁匠铺的锤音,再把耳朵转到近处,又能听到护城河外围人家的留声机播送的流行歌。

    身穿浅绿色绵服的三四个工匠,躺卧于土堤上的树荫下大声地聊天。其中,有的人迅速竖起耳朵,看来没有辨出方向,又登上土堤顶,频频向发出声音的地方遥望;有的人摇头晃脑地合着机器的声音一同高唱起来。街头正在看报的老人透过眼镜片,转头望着这些毫无顾忌的工匠。一个正在照看小孩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侧耳倾听,独自微笑。一个画家装扮的穷书生,正攥着风尘女子的手一起午睡,这时被音乐惊醒,他望着依旧陶醉于梦中的女人的脸孔,无端地抽起香烟来。两人的身边掉落一本诗集,春风“哗啦哗啦”翻动着书页。

    留声机停了。

    沉溺于午后怠惰中的人们的视线,此时不约而同地一起朝向土堤,望着自远方走来的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他戴着崭新的巴拿马帽,穿着灰色的背心、黑色的条纹西服,配着时髦的织锦领饰,手里握着镶银的拐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年轻的贵族迈着堪称和缓优雅的步履,在城郊这块地方,格外引人注目。绅士的样子,勾起了周围人的好奇心。外国人————日本人————那位绅士就是小山贞吉。今天,贞吉毫无理由地没去大使馆上班,他没有地方可去,竟然到这里散步来了。他在稍远的树荫底下坐了下来,伸展双腿,两手搭在膝盖上,凝神眺望着天空、云朵、阳光、绿草、人家……

    那是昨天的事。正如老人遇见不祥的事以为就是死的前兆,他在黎明前回家的路上,看到沉落在塞纳河里的一颗流星,随即想到他来巴黎已经三年多了,最近大概会受命转任别处。凭着这副放纵无度的身体,想必是不能回归日本了。他幻想着调往堪称无能外交官墓场的南美或西班牙。他给外务省内一位有权有势的知己写信求助,快要写完的时候,窗外有小鸟鸣啭。

    如今,远望地平线,一排排浓密的云层静静地向前移动,看上去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景色晴明,但总有一些悲戚的感觉令人难以承受。贞吉想起两三天前,在蒙马特剧院结识的女演员,口袋里的钱花个精光,分文不剩,就连随身的钻石金手表也卖掉了,换来一夜之欢。翌日早晨,真想跳入塞纳河寻死,但又害怕曝露于无名尸体存放所8。要是那样,一定会闹得天翻地覆,每一家巴黎报纸都将用美丽的法兰西语言标出自己的姓名。所有这些内容,也将通过翻译刊登在印刷低劣的日本报纸上,这简直是自己无法忍受的悲惨结局。不知不觉,他恍恍惚惚陷入了空想之中。

    “然而,我绝不会那样糊涂,演绎出这种荒诞不经的故事来。我甚至连死都觉得麻烦,而懒得去实行。假若今日回家途中,飞驰的电车发生撞车事故,自己因此而死,倒也罢了。”浮现于脑海里的这类想法,对他来说平淡无奇,无色无力,既冷酷又可厌。贞吉垂首顾盼着自己优雅而漂亮的双手,这双手正支撑着草地上伸展的两膝。明朗的阳光照耀着宝石戒指,发出璀璨的光芒。

    突然,伴着口哨传来山羊的鸣叫。聚集在大堤上的人们又不约而同地将眼神投向那里。一位额前垂着长发的少年,身穿短裤,手持皮鞭,将七八只山羊赶上土堤。山羊似乎向他表示感谢,继续用干涩的声音鸣叫着,奔向下面枯水的深濠,开始没命地啃着青青的野草。

    留声机里再度奏起流行歌曲。悠长夏日什么时候结束呢?这悠长夏日啊……

    明治四十一年(1908)十二月

    注释

    1 红磨坊(Moulin Rouge),巴黎著名音乐厅。位于蒙马特高地脚下,即圣心教堂附近。红灯区,屋顶上的红风车是其标识。红磨坊1889年开业,是巴黎历史最久、最著名的舞场,也是法国康康舞(French Cancan)的发源地。

    2 法语:bonbon,用威士忌、白兰地混合巧克力做成的糖果。

    3 英语:让我睡在您的怀中。

    4 始建于公元960年的英国中世纪哥特式建筑,正式称呼为圣伯多禄联合教堂。

    5 原文为法语:cabinet particulier,小型包间。

    6 位于香榭丽舍大街公园内的圆型剧场,建于1848年,当时以演出魔术戏剧为主,后来改建为歌剧剧院,后再经扩建为戏剧剧场。

    8 原文为法语:morg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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