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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永井荷风异国放浪记最新章节!

美好的时刻!我来到美国之后,夜露花荫,与年轻女人相伴而行,已有好几次了。但只有今夜,不知为何,就像最初的体验一样,心中纷乱不堪。

    这静谧的海岛的晚上,莫非夜越深,越安静?莫非像骤雨扑打树叶,飘摇不息;草叶沙沙,声音浩浩,时时可闻?虫声、蛙声,格外鲜明地回荡于繁星如雨的天空。天地之间,只有我和罗莎莉两人是完全清醒的。莫非这种意识强烈地打动了我的心扉?我不知道任何缘由。我心中焦急,唯恐我这纷乱的心态,被对方一眼看穿。不过,我手中提着的灯笼的火,只照亮脚下凹凸不平的小路,那灯光已经照不到自己的脸孔了吧?我只顾仰望着天空走路。

    罗莎莉也沉默不语,快速地走着,依次登上坡道。越过高高繁茂的草丛,可以看到她住所的屋脊……不久到达小山顶端,突然两人的前方,天空无比开阔,黑沉沉的海面看不清楚,而海湾内远近几座灯塔,明灭闪烁。远方,大西洋的出口桑迪胡克港,探照灯终夜照耀着内海一带险要的航路。我身后以及眼前,绵亘着夏夜村庄黑黝黝的森林。

    我不由停住脚步,她就像梦中之物。

    “Beautiful night, isn't it? I love to watch the lights on the sea.3她说道。

    在我听来,她的话好比那节奏感很强的漂亮诗句。

    我回答什么好呢?我只是点点头,垂首不语。这时,她慌忙拽住我的衣袖。原来是鸟在鸣叫。

    “那是什么鸟?是知更鸟吧?”她问。

    可不,声音清朗,优美如笛,时断时续。

    这回,我毫不犹豫地对她说,罗密欧幽会的夜晚听到的是夜莺。美国的夜晚,根本听不到所谓Nightingale或Rossignole4之类的小鸟鸣叫。她现在竟然说听到了优美的鸟鸣,无论如何都可以断定,那一定是诗歌里的鸟声。

    实际上,生长在这个国家的罗莎莉,并不知道鸟的名字。我们两人没什么异议,权且当作“罗密欧听到的鸟鸣”。这时候,又一声鸟鸣,接着第二声鸟鸣,我们还想再听下去,鸟儿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我一直送她到位于小山顶下一两步远、道路右侧的家宅。在广阔的草地和花园包围的墙角下,握手道别:“Good night.”就这样,分别后当晚我就回去了。

    第二天,一觉醒来,总也摆脱不开昨夜的梦境。作为现实之事,过于诗性,过于美丽。我莫名其妙地一阵惆怅,感到这一生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奇遇了。

    午饭时,没等我询问,女房东就给我一一谈起罗莎莉的身世。她父亲是英国商人,带着全家来到美国,将罗莎莉寄养在宗教学校的集体宿舍里,然后只身前往南非开普敦,在那里积蓄了一笔相当可观的财产,七八年前又回到这里,眼下在这一带,建造别墅隐居了下来。罗莎莉几乎是完全脱离双亲而长大成人的,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她的性格极为急躁而孤僻。直到今天,她都没有交到一个知心的朋友,不管做什么事,都不与父母或其他人商量,始终我行我素,任意而为。而且,她从不会愁眉苦脸,露出悲戚的样子。

    吃完饭,我照例前往樱花树荫下,打开两三天来正在阅读的马拉美的散文诗。读着读着,我兴趣大增,逐渐将昨夜的事,还有自己的事,尽皆忘掉。草地树影纵横,路面阳光炫目。啊,夏天实在是美不胜收。傍晚,散步时分,我去观望浮洲,心里想着必定要路过罗莎莉的家门口。

    我抱着既想见她又不想见她的极其朦胧的心理,照旧走上草丛中的道路。尚未到达小山顶前,从暮色如烟的荒草里,听到罗莎莉云雀般的声音:

    “Hallow! Here I am!”5

    今晚,她(预先不曾对我说过)还要去看望我的女房东。

    当夜,她们谈到很晚,像昨天一样,我一手提着灯笼,一边听着不知名的鸟叫,把送她到家门口。第二天上午,她去邮局的途中,我俩又在村里的主路上碰到了。于是,在她手中的阳伞下我俩齐步前行。

    由于村子狭小,道路不多。散步的时间大致是一定的,其后我几乎每天都能在某个地方碰见她。结果有一次,下了两天雨,哪儿也不能去,因没有见到罗莎莉的影子,我心里备感寂寞。灯下,我静听着击打农家屋顶的哗哗雨声,实在忍耐不住了。或许在纽约的两年间,未曾听过如此静谧的雨音吧,所以每晚临睡前,我总是透过窗户仰望天空,心中暗暗念叨,明天务必给个好天吧,以便出外散步。

    旱季的夏天,一如我愿,时常一天之中,骤雨过后,便是晴天。尤其是晚上,总是有月亮。今年夏天,我每个晚上都注视着月牙儿一点点变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啊,眼下反倒恨起月亮来了。因为,即使有了月光,在夜鸟、虫鸣、草香,以及树叶的低语之中,不论夏季六月的夜如何美妙,我……罗莎莉……两人都不会轻易唇对唇亲吻!

    或许在这个海岛上的绿叶将变未变黄之际,我就不得不离开美国了。这件事,以前我对罗莎莉提到过。有一次,我对她说,作为我四年来留美生活的纪念,希望能有一位经常通信的女友,信写得越长越好。……罗莎莉听了笑着说,那就用难读的罗斯福新式拼音来写信吧。看来,我们彼此都清楚双方地位悬殊,只需痛痛快快度过这个夏夜良宵就满足了。

    啊,夏夜,对于只想游乐的年轻人来说,未免过于奢侈了。自从初月如线的这个时候起,宁静的光芒夜夜不漏地照耀着喁喁情话的两人的肩膀,自自然然,不知不觉间,将我们的魂魄诱入遥远的梦乡。

    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说自己的意志软弱。我意识到,我不可能爱上罗莎莉,不管我心里怎么想,不到最后,我都不可向这位年轻姑娘表明我的心迹。

    我们望着十五夜的满月一直到夜半。罗莎莉说,美国人认为月上有人脸;我回应说,在日本,人们认为那是站立的兔子。究竟谁说得对,没人说得清。第二天,我意外地收到故乡来信,不用等到秋天,两周以内我就得前往欧洲。面对这一事实,我毫不犹豫、极为冷淡地随口告诉了她,就像要到纽约市内玩一趟似的……

    这时候的罗莎莉也一样,她不露声色地问我,这回是去法国还是意大利?何时出发?就像平日在客厅中同房东夫妇杂谈一样。

    十时过后,我照常送她到外面,今宵是十六的晚上,月光胜过昨夜。虽说每天眺望,但依旧无比瑰丽,我俩不再言语,沿着草丛中的路径,走到山冈附近。此时,我倏忽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凉浸满全身。当我重新调整心态的一刹那,罗莎莉似乎被道旁的石头绊了一脚,突然向我这里倒来……我吃了一惊,握住她的手。她把脸孔紧紧贴在我的胸口上。

    半个小时后,直到夜露打湿了衣服,加重了分量。两人还是一言不发,相互抱持着,站立于月光之中。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话语。我俩虽相亲相恋,但我是游子,她是有爹娘有家庭的少女,我们不可能永远陶醉于幸福的美梦中。这早已是不言自明的道理。不过,还有两件事应该说清楚。我是该脱离故国一切联络,永远留在这个国家,独力寻求生活之路呢,还是让罗莎莉离开父母之家,逃出美利坚的国土呢?只有这两条道路。然而,不管我如何不讲情义,还不至于走上这一步。我怎能让罗莎莉为迷恋一个男人而抛却浮世的一切羁绊呢?

    啊,我俩是不是具有常识的人呢?美国这种周围的力量不知不觉掩盖了一切,还是我们的恋爱尚未达到那种水平呢?不!不是!我们的爱情,不亚于舍弃生命的罗密欧、保罗,朱丽叶、弗朗切斯卡,我对这一点确信无疑。如今,我们都知道,两人一旦分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度相逢,但为了留住这瞬间的美梦、一生的眼泪,为了讴歌这一永恒的恋爱,从第二天起,每日下午,两人都在村头无人的森林中热吻、拥抱……

    啊,好可哀啊!轮船早已渡过大西洋,眼看就要抵达法国的勒阿弗尔港。今朝,人们都说看到了爱尔兰岛的山峦。

    已经很长时间无暇执笔了。仅仅一周时间,我已经离开她很远很远了。

    越是离得遥远,眼前越是清晰地浮现出她的面颜。她有一头略带黑色的金发。她把西洋人罕见的又长又密的金发随意扎成一束,不断用手掠一掠额前的刘海。那向上撩的样子,富有多么深沉的情味啊!她同我站在一起,刚好到我的下巴颏,在美国女子中算是身形较为矮小的。但是,她身材丰腴,平时又站得极为笔直,有时看起来非常高大。海潮般深蓝的眼眸,细白稍显清峻的容貌,热心的话语,总流露出过敏的神经质。当她沉着冷静的时候,又显示出无可形容的威严和刚勇的忧郁。就是说,她和那些具有明朗轮廓、绘画般妖艳的南欧美女完全相反,于偶露锋芒之处,有一种悲哀;而悲哀之中,又蕴含着女性特有的优柔。她属于北方盎格鲁-撒克逊人种常见的那种类型……

    突然,上甲板传来喧闹的人语,据说看到了勒阿弗尔海港的灯火。

    “Nous voilà en France.”

    船舱外的回廊上,有人喊叫一声,跑了出去。

    甲板上男女一同唱起《马赛曲》: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

    …

    我终于来到了法兰西。

    啊,如何才能抑制内心的伤痛?我不由想起缪塞听到莫扎特音乐后写的一首诗:

    Rappelle-toi, lorsque les destinées

    M’auront de toi pour jamais séparé,

    …

    Songe à mon triste amour, songe à

    L’adieu suprême!

    …

    Tant que mon cœur battra,

    Toujours il te dira:

    Rappelle-toi.

    假若命运使我同你永久别离,

    我的悲恋就会在回忆中泛起。

    我回想着同你分别的时刻,

    心中回荡着要对你说的话————“想你”。

    口中继续念叨着。为了对初见的法国山峦表示敬意,我一步一步朝甲板走去。

    Rappelle-toi,quand sous la froide terre

    Mon cœur brisé pour toujours dormira;

    Rappelle-toi,quand la feur solitaire

    Sur mon tombeau doucement s’ouvrira.

    Tu ne me verra plus; mais mon ame immortelle

    Reviendra près de toi comme une sœur fdèle.

    Ecoute dans la nuit,

    Une voix qui gémit:

    Rappelle-toi.

    想你啊,

    冰冷的地下,

    永远沉眠着我破碎的心。

    想你啊,

    寂寞的花朵,

    在我的墓上徐徐开放。

    你将再度见到我。

    然而,请于心灵澄静之夜,

    侧耳倾听,

    我的不死的灵魂,

    如同你的胞妹,

    还要返回你的身边。

    低声道一句————“想你”。

    啊,啊!

    Rappelle-toi,Rappelle-toi.

    船上,明治四十年(1907)七月

    (陈德文译)

    注释

    1 梅尔巴(1861——1931),澳大利亚女高音歌唱家,歌剧演员。

    2 据说达·芬奇的名作《蒙娜丽莎》,是以梦中情人、富商之妻丽莎·贾孔多为模特儿的。

    3 英语:这不正是美丽的夜晚吗?我爱看海上的灯光。

    4 分别为法语和英语“夜莺”之意。

    5 英语:“哎,我在这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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