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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真自贊〔一〕

    余往歲登山臨水〔二〕,未嘗不諷詠王摩詰輞川别業之篇〔三〕,想見其人,如與並世。故元豐間作“能詩王右轄”之句〔四〕,以嘉素寫寄舒城李伯時,求作右丞像。此時與伯時未相識,而伯時所作摩詰偶似不肖,但多髯爾。今觀秦少章所畜畫像甚類而瘦,豈山澤之儒故應臞哉〔五〕?少章因請余自贊。贊曰:

    飲不過一瓢,食不過一簞〔六〕,田夫亦不改其樂,而夫子不謂之能賢,何也?顔淵當首出萬物,而奉以四海九州,而享之若是,故曰:“人不堪其憂〔七〕。”若余之於山澤,魚在深藻,鹿得豐草,伊其野性則然〔八〕,蓋非抱沈陸之屈,懷迷邦之寶〔九〕,既不能詩成無色之畫,畫出無聲之詩,又白首而不聞道,則奚取於似摩詰爲〔一〇〕?若乃登山臨水,喜見清揚〔一一〕,豈以優孟爲孫叔敖,虎賁似蔡中郎者耶〔一二〕?

    或問魯直:“似不似汝?”似與不似,是何等語!前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後乎魯直,若甲若乙,不可勝紀。此一時也,則魯直而已矣。一以我爲牛,予因以渡河而徹源底;一以我爲馬,予因以日千里〔一三〕。計魯直之在萬化,何翅太倉之一稊米,吏能不如趙張三王,文章不如司馬班揚〔一四〕。頎頎以富貴酖毒,而酖毒不能入其城府〔一五〕,投之以世故豺虎,而豺虎無所措其爪角,則於數子有一日之長〔一六〕。

    〔一〕作年失考。元祐間,李伯時與秦少章(秦觀弟覯)俱在京師,四年夏,東坡出知杭州,秦少章從東坡學,隨至餘杭。此文或作於四年前。

    〔二〕登山臨水:《楚辭·九辯》:“登山臨水兮送將歸。”

    〔三〕未嘗句:參見《摩詰畫》注〔四〕。《舊唐書·文苑傳》:王維在輞川别業“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嘗聚其田園所爲詩,號《輞川集》”。按《輞川集》收録王、裴二人各爲輞川二十景所作之五絶,一景一詩,共四十首。

    〔四〕故元豐句:指《摩詰畫》詩。

    〔五〕臞:清瘦。

    〔六〕飲不二句:《論語·雍也》:孔子贊顔回之賢曰:“一簟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莊子·逍遥遊》:“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此化用其句式。

    〔七〕顔淵:顔回,字子淵。當首出萬物:《易·乾》:“首出庶物,萬國咸寧。”《疏》:“聖人爲君,在衆物之上,最尊高於物,以頭首出於衆物之上。”享:享受。此謂顔回本治國之才,受天下人供奉,而生活却如此貧困,因曰“不堪其憂”。

    〔八〕鹿得二句: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此由(猶)禽鹿……逾思長林而志在豐草也。”顧况《遊子吟》:“鹿鳴志豐草。”伊:語助詞,乃。

    〔九〕沈陸:即陸沈,無水而沉,喻埋没人才,語出《莊子·則陽》。懷迷邦之寶:《論語·陽貨》:“懷其寶而迷其邦,可謂仁乎?”原謂賢人懷才却讓邦國沉迷不振。山谷自稱無才德,亦不抱怨懷才不遇。達語中含牢騷。

    〔一〇〕既不四句:無色之畫謂詩,無聲之詩謂畫。見《題陽關圖》注〔二〕。此謂王維工詩善畫,而己一無所長,形貌雖似,又有何用?

    〔一一〕清揚:清指目,揚指眉,引申爲容貌風采。《詩·鄭風·野有蔓草》:“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一二〕豈以二句:據《史記·滑稽列傳》:優孟爲楚國藝人,楚相孫叔敖死後,其子窮困,優孟装扮成孫叔敖,往見楚莊王,王以爲叔敖復生,優孟借機諷刺楚王寡恩,王大受感動,遂封其子。蔡邕,累官至中郎將,故稱蔡中郎。虎賁:勇士,漢代虎賁中郎將主宿衛。此言不能因有其貌或名,就以爲有其實。爲山谷自嘲。

    〔一三〕一以四句:《莊子·應帝王》:“泰氏其卧徐徐,其覺于于。一以己爲馬,一以己爲牛。”又《天道》:“老子曰:‘夫巧知神聖之人,吾自以爲脱焉(超脱)。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謂之牛;呼我馬也,而謂之馬。’”莊子認爲萬物均由“道”在運行中化出,所謂“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物得以生謂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留動而生物,物成生理謂之形”(《天地》)。人在自然中也可化牛、化馬,或其他東西,彼此無高低貴賤之分。山谷正用莊子之意。又《大宗師》:“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爲鷄,予因以求時夜(報曉);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爲彈,予因以求鴞炙(烤鴞肉);浸假而化予之尻以爲輪,以神爲馬,予因以乘之,豈更駕哉!”此亦兼用之。

    〔一四〕計魯直四句:《莊子·秋水》:“計中國之在海内,不似稊米(小米粒)之在大(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萬化:萬物。翅:通啻,何翅猶言豈只。趙張三王:《漢書·王吉傳》:“京兆有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至駿(王吉之子王駿),皆有能名。故京師稱曰:‘前有趙張,後有三王。’”司馬班揚:指司馬相如、班固、揚雄。

    〔一五〕頎頎:長貌。富貴酖毒:貪圖富貴如同服毒。參見《小山集序》注〔二一〕。城府:指胸懷、胸襟。《莊子·德充符》:窮達貧富之類“不可入於靈府”。

    〔一六〕投之三句:《詩·小雅·巷伯》:“投畀豺虎,豺虎不食。”《論語·子路》:“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此借用其語。世故:世態人情。豺虎:極言世態險惡。一日之長:《世説新語·品藻》:龐士元謂顧劭曰:“陶冶世俗,與時浮沉,吾不如子。論五霸之餘策,覽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貞觀政要·任賢》:王珪曰:“至如激濁揚清,嫉惡好善,臣於數子,亦有一日之長。”此兼用之。

    小山集序〔一〕

    晏叔原,臨淄公之莫子也〔二〕。磊隗權奇,疏於顧忌〔三〕,文章翰墨,自立規摹,常欲軒輊人,而不受世之輕重〔四〕。諸公雖愛之,而又以小謹望之,遂陸沈於下位〔五〕。平生潛心六藝,玩思百家,持論甚高,未嘗以沽世〔六〕。余嘗怪而問焉,曰:“我槃跚窣〔七〕,猶獲罪於諸公,憤而吐之,是唾人面也〔八〕。”乃獨嬉弄於樂府之餘〔九〕,而寓以詩人句法,清壯頓挫〔一〇〕,能動摇人心,士大夫傳之,以爲有臨淄之風爾,罕能味其言也。

    余嘗論:“叔原固人英也,其癡亦自絶人〔一一〕。”愛叔原者,皆愠而問其目。曰:“仕宦連蹇〔一二〕,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一作新進士語〔一三〕,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癡也。”乃共以爲然。雖若此,至其樂府,可謂狹邪之大雅〔一四〕,豪士之鼓吹〔一五〕,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一六〕,其下者豈減桃葉、團扇哉〔一七〕?

    余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獨罪余以筆墨勸淫,於我法中,當下犁舌之獄〔一八〕。特未見叔原之作耶!雖然,彼富貴得意,室有倩盼慧女〔一九〕,而主人好文,必當市購千金,家求善本,曰“獨不得與叔原同時”耶!若乃妙年美士,近知酒色之娱;苦節臞儒,晚悟裙裾之樂〔二〇〕,鼓之舞之,使宴安酖毒而不悔,是則叔原之罪也哉〔二一〕!

    〔一〕《小山集》:晏幾道詞集。幾道曾監潁昌許田鎮,“年未至乞身,退居京城賜第,不踐諸貴之門”(《碧鷄漫志》卷二),“元祐中,叔原以長短句行,蘇子瞻因魯直欲見之”(《硯北雜誌》上)。然則山谷與幾道相見當在元祐中。《小山詞》自序云:“七月己巳,爲高平公綴緝成編。”《唐宋詞人年譜·二晏年譜》:“范姓望出高平,宋人稱范仲淹純仁父子爲高平公……詞序所稱高平公,殆指純仁。宛書城謂‘純仁元祐四年知潁昌府,見宰輔表,蓋代韓縝任。是年七月,適有己巳日……’”山谷序或當作於是年。

    〔二〕晏叔原: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晏殊第七子。臨淄公:晏殊。歐陽修《晏公(殊)神道碑銘》:“累進階至開府儀同三司,勳上柱國,爵臨淄公。”莫通暮。

    〔三〕磊隗二句:言叔原爲人倜儻超羣,不拘小節。磊隗:即磊塊,猶言磊落。權奇:奇特不凡,見《漢書·禮樂志》載《天馬歌》。

    〔四〕規摹:即規模,此指文章體制風格。軒輊:輕重高低,常指褒貶。

    〔五〕小謹:謹小慎微。望之:期望他。《管子·形勢解》:“是故其所謹者小,則其所立亦小。其所謹者大,則其所立亦大。故曰:小謹者不大立。”《新唐書·杜牧傳》:“牧剛直有奇節,不爲齪齪小謹。”幾道正是杜牧一流人物。陸沈:見《寫真自贊》注〔九〕。

    〔六〕潛心:用心鑽研。六藝:儒家六經:《易》、《禮》、《樂》、《詩》、《書》、《春秋》,見《漢書·儒林傳》注。玩思:研習體會。百家:諸子百家。六藝與百家對舉,見韓愈《進學解》:“先生口不絶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持論:立論,提出看法、主張。沽世:爲世所用,獲取功名,即所謂“求善賈而沽”之意(《論語·子罕》)。

    〔七〕槃跚窣:皆爲脚步不穩、跛行之貌。槃跚:亦作媻姗、蹣跚。窣(bó sù):亦作勃窣,均見司馬相如《子虚賦》。

    〔八〕憤而二句:謂如盡吐胸中積憤,勢必觸犯别人。

    〔九〕樂府之餘:指詞。自古詩演爲樂府,又變爲長短句,故云。元稹《樂府古題序》:“備曲度者,總得謂之歌曲詞調。斯皆由樂以定詞,非選調以配樂也。”

    〔一〇〕清壯頓挫:陸機《文賦》:“箴頓挫而清壯。”頓挫:抑揚轉折。

    〔一一〕其癡句:見《次韻答叔原會寂照房呈稚川》注〔一一〕。

    〔一二〕連蹇:艱難。《易·蹇》:“往蹇來連。”後以稱遭遇坎坷。揚雄《解嘲》:“孟軻雖連蹇,猶爲萬乘師。”

    〔一三〕體:規矩法度。《後漢書·班固傳論》:“固之序事……贍而不穢,詳而有體。”新進士:新登科第、初入仕途者。

    〔一四〕狹邪:亦作狹斜,狹路曲巷,後指娼妓居處。此謂挾妓行樂、風流倜儻的生活。大雅:《詩經》一部分,也指正聲,醇正的詩歌。此稱幾道詞風流豔麗而歸於雅正,猶揚雄所謂“麗以則”。

    〔一五〕鼓吹:原爲樂歌名,由打擊樂及吹奏樂組成,聲情雄壯。此猶言壯歌。

    〔一六〕高唐、洛神:宋玉《高唐賦》及曹植《洛神賦》,二賦均寫人神之戀。

    〔一七〕桃葉、團扇:《樂府詩集》卷四五《清商曲辭》有《桃葉歌》三首,題解引《古今樂録》:“《桃葉歌》者,晉王子敬之所作也。桃葉,子敬(王獻之字)妾名,緣於篤愛,所以歌之。”又卷四二《相和歌辭》有班婕妤《怨歌行》,以團扇見意。二詩皆爲情歌。

    〔一八〕道人三句:《禪林僧寶傳》卷二六《法雲圓通秀禪師》:“禪師名法秀,秦州隴城人,生辛氏。”李公麟工畫馬,法秀告誡:“入馬腹中亦足懼。”山谷“作豔語,人争傳之。秀呵之曰:‘翰墨之妙,甘施於此乎?’魯直笑曰:‘又當置我於馬腹中耶?’秀曰:‘汝以豔語動天下人婬心,不止馬腹,正恐生泥犂中耳!’”我法:佛法。泥犂:梵語,指地獄。

    〔一九〕倩盼:美女。《詩·衛風·碩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二〇〕苦節二句:謂刻苦持節之清瘦儒者,暮年也體悟了婦人之樂。苦節:語出《易·節》,言節制欲望,自奉過苦,也指堅苦卓絶,砥礪名節。四部叢刊本“晚悟”作“晚恨”,與文義相悖,今據萬曆本改。

    〔二一〕鼓之三句:謂貪圖歌舞享樂,猶如飲鴆服毒而不後悔,難道是叔原的罪過?《詩大序》:“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左傳·閔公元年》:“宴安酖毒,不可懷也。”酖同鴆。

    祭舅氏李公擇文〔一〕

    盛德之士,神人所依〔二〕。珠玉在淵,國有光輝〔三〕。方時才難,公隕於道〔四〕!彼天悠遠,莫我控告〔五〕。士喪畏友〔六〕,朝失寶臣〔七〕。我哭之慟,不惟懿親〔八〕。公處貧賤,如處休顯〔九〕,温温不試〔一〇〕,任重道遠〔一一〕。内行純明,不缺不疵〔一二〕。臨民孝慈,來歌去思〔一三〕其在朝廷,如圭如璧〔一四〕。忠以謀國,不沽予直〔一五〕。熙寧元祐,言有剛柔〔一六〕。公心如一,成以好謀。十年江湖,睟然生色〔一七〕。三年主計〔一八〕,鬚髮盡白。它日謂我:“何喪何得!”我知公心,謀道憂國。出牧南陽,往撫益部〔一九〕。稱責辦嚴〔二〇〕,笑語即路。天下期公,來相本朝。奄成大夜〔二一〕,終不復朝。嗚呼哀哉!我少不天,殆欲堙替〔二二〕。長我教我,實惟舅氏〔二三〕。四海之内,朋友比肩。舅甥相知,卒無間然〔二四〕。今天喪我〔二五〕,舅氏傾覆。誰明我心,以血繼哭〔二六〕。平生經過,爲我舉觴。沃酒棺前,割我肺腸〔二七〕。嗚呼哀哉!

    〔一〕秦觀《李公行狀》:“遂出知鄧州,數月徙成都府,行及陝府閺鄉縣,暴卒於傳舍,實元祐五年二月二日也。”

    〔二〕盛德二句:見《次韻答張沙河》注〔四二〕。

    〔三〕珠玉二句:《荀子·勸學》:“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韓詩外傳》卷四第三十章:“良玉度尺,雖有十仞之土,不能掩其光;良珠度寸,雖有百仞之水,不能掩其輝。”陸機《文賦》:“石藴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珠玉比公擇。《禮記·聘義》:“君子比德於玉焉……詩云:‘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故君子貴之也。”

    〔四〕才難:出《論語·泰伯》。隕:去世,見注〔一〕。

    〔五〕彼天二句:《詩·秦風·黄鳥》:“彼蒼者天,殲我良人!”控告:赴告、上訴。《左傳·襄公八年》:“剪焉傾覆,無所控告。”此謂蒼天遥遠,無處陳訴哀情。

    〔六〕畏友:品格高尚、使人敬畏的朋友。

    〔七〕寶臣:賢臣如國之珍寶。劉向《説苑·至公》:“是國之寶臣也。”

    〔八〕懿親:至親。

    〔九〕休顯:美好顯達。

    〔一〇〕不試:指不用刑罰。《禮記·樂記》:“兵革不試,五刑不用。”《史記·禮書》:“是故刑罰省而威行如流……古者帝堯之治天下也,蓋殺一人刑二人而天下治。《傳》曰:‘威厲而不試,刑措而不用。’”

    〔一一〕任重道遠:語出《論語·泰伯》。

    〔一二〕内行二句:謂内心純潔明達,没有缺陷毛病。《史記·五帝本紀》:“舜居溈汭,内行彌謹。”《尚書·君牙》:“咸以正,罔缺。”《荀子·賦篇》:“明達純粹而無疵也,夫是之謂君子之知。”

    〔一三〕臨民二句:謂對百姓寬厚仁慈,故來時百姓歡歌,去後思其德政。《行狀》:“始公在武昌、吴興,政尚寬簡,日與賓客縱酒笑詠,吏民安樂之,郡以大治,於是世知公之才。”

    〔一四〕如圭如璧:圭、璧皆玉器,比人品之高尚。《詩·衛風·淇奥》:“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一五〕不沽予直:不待價而沽,即不計待遇,反用《論語·子罕》中語。沽:賣。直:值,即價錢。

    〔一六〕熙寧二句:二朝之政,言論有剛柔之不同。元祐元年,蘇軾撰學士院策論題,云:“欲師仁祖之忠厚,而患百官有司不舉其職,或至於媮;欲法神考之勵精,而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流入於刻。”(《續通鑑長編》卷三九三)引起軒然大波,非之者以爲其借題發揮,攻擊先帝。蘇軾在元祐二年正月之上疏中承認其用意是説明治天下應“寬猛相資,君臣之間可否相濟”。他憂慮元祐之政“馭吏之法漸寬,理財之政漸疏,備邊之計漸弛”,故應參以神宗勵精圖治之精神。蘇軾反對一味復舊,而應參酌新法,擇善而從,最突出者即是要保留免役法,故與守舊派發生衝突。李常贊同蘇軾之論(同上卷三九四),是所謂以剛濟柔,而其於熙豐間反對均輸、青苗之言論則被目爲抑聚斂、寬民命之“柔”。

    〔一七〕十年二句:指做了十多年地方官。熙寧初公擇爲三司條例檢詳官,與王安石政見不合,熙寧三年四月“落職爲太常博士,通判滑州。常言:散常平錢流毒四海,又州縣有錢未嘗出,而徒使民入息者。上令具州縣吏姓名至五六,終不肯具,而求罷職,故黜。”(同上卷二一〇)後歷知鄂、湖、齊州,徙淮西提刑,元豐六年還朝,在外十三年,此舉其成數。睟然:温潤貌。生色:現出神色。《孟子·盡心上》:“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其生色也睟然,見於面。”

    〔一八〕計:計算、帳簿,掌財政之官稱計吏,宋三司使總理國計,轄鹽鐵、度支、户部,稱計省。李常在元祐元年三月“爲户部尚書……(司馬)光曰:‘使此人掌邦計,則天下知朝廷非急於征利,貪吏望風掊克之患庶幾少息也。’”(《續通鑑長編》卷三七一)元祐三年九月遷御史中丞(同上卷四一四)。

    〔一九〕出牧二句:公擇元祐四年五月出知鄧州,十二月改成都(《北宋經撫年表》卷二)。漢時州長官稱“牧”。南陽:郡名,指鄧州,知州例兼京西南路安撫使,轄一路軍政,地位約當州牧(漢之州在郡之上),故稱。益部:即益州成都府,知府例兼當路安撫使,故云“撫”。

    〔二〇〕稱責辦嚴:謂其才稱職,辦事認真。

    〔二一〕奄成大夜:謂突然逝世。奄,遽,突然。

    〔二二〕我少二句:謂己從小喪父,幾遭埋没。《詩·鄘風·柏舟》:“母也天只。”《傳》:“天謂父也。”堙替:堙滅,埋没。

    〔二三〕長我二句:謂其於山谷有教養之恩。公擇官淮南時,山谷隨侍在側。《再和公擇舅氏雜言》:“外家有金玉我躬之道術,有衣食我家之德心,使我蟬蜕俗學之市,烏哺仁人之林。”

    〔二四〕無間然:《論語·泰伯》:“禹,吾無間然矣。”此指相知之深,没有隔閡。

    〔二五〕今天喪我:《論語·先進》:“顔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

    〔二六〕以血繼哭:《韓非子·和氏》:“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

    〔二七〕割我肺腸:柳宗元《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海畔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

    松菊亭記〔一〕

    期於名者入朝,期於利者適市〔二〕。期於道者何之哉?反諸身而已〔三〕。鍾鼓管弦以飾喜,鈇鉞干戈以飾怒,山川松菊所以飾燕閒者哉〔四〕!貴者知軒冕之不可認,而有收其餘力以就閑者矣;富者知金玉之不可守,而有收其餘力以就閑者矣〔五〕。

    蜀人韓漸正翁有范蠡、計然之策〔六〕,有白圭、猗頓之材〔七〕,無所用於世,而用於其楮〔八〕,中更三十年而富百倍,乃築堂於山川之間,自名松菊,以書走京師,乞記於山谷道人。山谷逌然笑曰〔九〕:韓子真知金玉之不可守,欲收其餘力而就閑者。予今將問子,斯堂之作,將以歌舞乎?將以研桑乎〔一〇〕?將以歌舞,則獨歌舞而樂,不若與人樂之;與少歌舞而樂,不若與衆樂之。夫歌舞者豈可以樂此哉〔一一〕?卹饑問寒以拊孤,折券棄責以拊貧〔一二〕,冠婚喪葬以拊宗,補耕助斂以拊客〔一三〕,如是則歌舞於堂,人皆粲然相視曰:“韓正翁而能樂之乎〔一四〕!”此樂之情也,將以研桑,何時已哉!金玉之爲好貨〔一五〕,怨入而悖出,多藏厚亡,它日以遺子孫,賢則損其志,愚則益其過,韓子知及此,空爲之哉!雖然,歌舞就閑之日以休研桑之心,反身以期於道,豈可以無孟獻子之友哉?孟獻子以百乘之家,有友五人,皆無獻子之家者也〔一六〕。必得無獻子之家者與之友,則仁者助施,義者助均,智者助謀,勇者助决,取諸左右而有餘,使宴安而不毒〔一七〕,又使子弟日見所不見,聞所不聞〔一八〕,賢者以成德,愚者以寡怨,於以聽隱居之松風,裛淵明之菊露〔一九〕,可以無愧矣。

    〔一〕據文中所述,此記當作於元祐間在京師時。

    〔二〕期於二句:《戰國策·秦策一》:“争名者於朝,争利者於市。”

    〔三〕反諸身:反通返。回返自身,古人内省修養法。儒、道乃至以後的佛家,皆認爲人内心有一種精神實體,即“誠”、“性”、“道”、“真如”等,修養即爲對這種實體的體認、回歸。《論語·衛靈公》:“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孟子·離婁上》:“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又《盡心上》:“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禮記·中庸》:“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君子之道,辟如行遠必自邇,辟如登高必自卑。”《吕氏春秋·論人》:“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壇經》:“菩提只向心覓,何勞向外求玄?聽説依此修行,天堂祇在目前。”又《韓詩外傳》、《淮南子》均有此論。

    〔四〕鍾鼓三句:《荀子·樂論》:“且樂者先王之所以飾喜也,軍旅鈇鉞者先王之所以飾怒也。”飾:此用如表達。《禮記·三年問》注:“飾,情之章表也。”燕閒:安樂悠閒。《君道》:“上以飾賢良而明貴賤,下以飾長幼而明親疏。”“飾”與“明”互文見義。又《富國》:先王制禮作樂,“爲之鍾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吉凶,合歡定和而已。”

    〔五〕軒冕:車馬與冠服,代指禄位。《老子》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四句即化用其意。

    〔六〕范蠡、計然之策:指理財致富之道。《史記·貨殖列傳》:“昔者越王勾踐困於會稽之上,乃用范蠡、計然……范蠡既雪會稽之恥,乃喟然而嘆曰:‘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於國,吾欲用之家。’”范去官經商,遂成巨富。計然:相傳爲范蠡之師。

    〔七〕白圭、猗頓之材:二人皆善經商者。白圭:戰國魏文侯時人。猗頓:原魯之窮士,至西河,大畜牛羊於于猗氏之南,十年而富擬王公,故名。見《史記·貨殖列傳》、《孔叢子·陳士義》。

    〔八〕楮(chǔ):紙的代稱,此指錢幣。

    〔九〕逌(yóu)然:悠然,臉色寬舒貌。

    〔一〇〕研桑:研,計然姓辛名研;桑,漢桑弘羊,均爲善計算理財者。班固《答賓戲》:“研桑心計於無垠。”此用作動詞:算計、謀利。

    〔一一〕將以六句:《孟子·梁惠王下》:“(孟子)曰:‘獨樂(欣賞音樂)樂,與人樂樂,孰樂?’(齊王)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衆樂樂,孰樂?’曰:‘不若與衆。’”去:四部叢刊本作“夫”,據萬曆本校改。

    〔一二〕卹:救助。拊:撫育。孤:無父母者。折券棄責:《戰國策·齊策》:孟嘗君使馮諼收債於薛,“當償者悉來合券,券偏合,起矯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馮諼謂爲孟嘗君“市義”。券:債券,雙方各持一半爲據。責:通債。

    〔一三〕冠婚喪葬:古代男子一生中的三大禮。冠指行冠禮,男子二十成年,行束髮加冠之禮。拊宗:撫育同宗之人。斂:收。客:客户,無田産之户,多爲佃農,租佃上户、官户等的土地。

    〔一四〕粲然:啓齒而笑貌。能樂之:《孟子·梁惠王上》:“孟子見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麋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曰:‘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此化用其意,謂其拊貧濟困,而後歌舞,是真能享其樂者。乎:用作感嘆詞。

    〔一五〕好貨:貴重物品。

    〔一六〕豈可四句:《孟子·萬章下》:“萬章問曰:‘敢問友。’孟子曰:‘不挾長,不挾貴,不挾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挾也。孟獻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樂正裘、牧仲,其三人,則予忘之矣。獻子之與此五人者友也,無獻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獻子之家,則不與之友矣。’”家:指卿大夫之領地。百乘:一百輛馬車,此指財産富有。因孟獻子之友皆無百乘之産,故此意謂不與富貴者友。

    〔一七〕取諸二句:《孟子·離婁下》:“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則居之安;居之安,則資之深;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原。”宴安:見《小山集序》注〔二一〕,此反用其意,謂安樂不能危害其精神。

    〔一八〕又使二句:揚雄《法言·淵騫篇》:“七十子之於仲尼也,日聞所不聞,見所不見。”此謂學業修養日有長進。

    〔一九〕裛(yè):沾濕。陶淵明《飲酒》:“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與洪甥駒父〔一〕

    所寄《釋權》一篇,詞筆從横,極見日新之効〔二〕,更須治經,深其淵源,乃可到古人耳〔三〕。《青瑣祭文》,語意甚工,但用字時有未安處。自作語最難,老杜作詩,退之作文,無一字無來處〔四〕,蓋後人讀書少,故謂韓杜自作此語耳。古之能爲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五〕,雖取古人之陳言入於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六〕。文章最爲儒者末事〔七〕,然既學之,又不可不知其曲折〔八〕,幸熟思之。至於推之使高如泰山之崇崛,如垂天之雲〔九〕;作之使雄壯如滄江八月之濤〔一〇〕,海運吞舟之魚〔一一〕,又不可守繩墨令儉陋也〔一二〕。

    駒父外甥教授〔一三〕:别來三歲,未嘗不思念。閑居絶不與人事相接,故不能作書,雖晉城亦未曾作書也〔一四〕。專人來,得手書,審在官不廢講學,眠食安勝,諸穉子長茂,慰喜無量。

    寄詩語意老重,數過讀,不能去手,繼以嘆息,少加意讀書,古人不難到也。諸文亦皆好,但少古人繩墨耳,可更熟讀司馬子長、韓退之文章〔一五〕。凡作一文,皆須有宗有趣,終始關鍵,有開有闔〔一六〕,如四瀆雖納百川〔一七〕,或匯而爲廣澤,汪洋千里,要自發源注海耳。老夫紹聖以前,不知作文章斧斤,取舊所作讀之,皆可笑。紹聖以後始知作文章〔一八〕,但以老病惰懶,不能下筆也。外甥勉之,爲我雪恥。《駡犬文》雖雄奇,然不作可也。東坡文章妙天下,其短處在好駡,慎勿襲其軌也〔一九〕。

    甚恨不得相見,極論詩與文章之善病。臨書不能萬一,千萬强學自愛,少飲酒爲佳。見師川所寄詩卷有新句〔二〇〕,甚慰人意。比來頗得治經觀史書否?治經欲鉤其深,觀史欲馳會其事理,二者皆須精熟,涉獵而已,無他功也。士朝而肄業,晝而服習,夕而計過,無憾而後即安。此古人讀書法也。潘君必數相見〔二一〕,比得其書,甚想見其人。

    〔一〕所選二書,一般多誤作一篇,且前後倒置,因四部叢刊本《豫章文集》中二書緊接,所以致誤。《中國歷代文論選》亦有此誤,且考定其作於崇寧二年山谷在鄂州時。按:《山谷老人刀筆》將前一首編於“初仕之館職”期内,具體作年不能確考,據同時書信可知洪駒父在黄州,又山谷《洪駒父璧陰齋銘》云:“甥洪芻駒父仕爲黄之酒正。”後一首《刀筆》編於“丁憂”期内,則不確。山谷丁母憂在元祐六年,八年服除,而信中明言紹聖之後。初步可考知第二書作於紹聖四年後居黔戎時,詳見下。洪甥駒父:洪芻,字駒父,洪州南昌人,山谷外甥,紹聖進士,工詩,與兄朋、弟炎、羽號稱“四洪”,著有《老圃集》、《詩話》、《香譜》等。

    〔二〕日新:《禮記·大學》:“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三〕更須三句:山谷反復教人讀經,以養心治性,文學才有根本。其與洪駒父另一書云:“學問文章,如甥才氣筆力,當求配於古人,勿以賢於流俗遂自足也。然孝友忠信是此物之根本,極當加意,養以敦厚醇粹,使根深蒂固,然後枝葉茂爾。”

    〔四〕老杜三句:講究字詞語來歷出處,山谷之前已有之。韋絢《劉賓客嘉話》載劉禹鍚語:“爲詩用僻字,須有來處。宋考功詩云:‘馬上逢寒食,春來不見餳。’嘗疑此字,因讀毛詩鄭箋説簫處,注云:即今賣餳人家物。六經唯此注中有餳字。緣明日是重陽,欲押一餻字,尋思六經,竟未見有餻字,不敢爲之。嘗訝杜員外‘巨顙拆老拳’,疑老拳無據,及覽《石勒傳》:‘卿既遭孤老拳,孤亦飽卿毒手。’豈虚言哉!後輩業詩,即須有據,不可率爾道也。”録此以見山谷淵源有自。

    〔五〕陶冶萬物:本指大自然創造、化育萬物。《莊子·大宗師》:“今一以天地爲大爐,以造化爲大冶。”《禮記·郊特牲》:“器用陶匏,以象天地之性也。”《淮南子·俶真》:“包裹天地,陶冶萬物。”又《本經》:“陰陽之陶化萬物。”此指爲文鎔鑄鍛煉,即陸機《文賦》所謂“籠天地於形内,挫萬物於筆端”之意。

    〔六〕如靈丹二句:用禪家語。《五燈會元》卷七《龍華靈照禪師》:“還丹一粒,點鐵成金。至理一言,轉凡成聖。”又卷十七《黄龍慧南禪師》:“雲門如九轉丹砂,點鐵成金。”

    〔七〕文章句:《論語·學而》:“子曰:‘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又《憲問》:“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述而》:“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八〕曲折:指構思安排,技巧法度。山谷多教人學古人文章法度。如《書枯木道士賦後》:“閑居當熟讀《左傳》、《國語》、《楚辭》、莊周、韓非,欲下筆略體古人致意曲折處,久久乃能自鑄偉詞。”《答曹荀龍》:“作賦要讀左氏、前漢,其佳句善字皆當經心,略知某處可用,則下筆時源源而來矣。”

    〔九〕垂天之雲:《莊子·逍遥遊》寫大鵬“其翼若垂天之雲”。

    〔一〇〕八月之濤:枚乘《七發》:“將以八月之望……並往觀濤乎廣陵之曲江。”濤:大潮。江潮之壯,八月中秋爲最。

    〔一一〕海運:出《莊子·逍遥遊》,指海的運動。吞舟之魚:大魚,出《莊子·庚桑楚》。

    〔一二〕繩墨:法度。《文心雕龍·鎔裁》:“裁則蕪穢不生,鎔則綱領昭暢。譬繩墨之審分,斧斤之斵削矣。”儉陋:貧乏粗劣。以上五句言要形成雄偉的風格,不能僅憑寫作方法,窘步束手,還有更重要的因素。

    〔一三〕教授;學官名,州學設教授。據《晉州州學齋堂銘》,“甥洪駒父主晉州學。”

    〔一四〕晉城:澤州治所,州與晉州相鄰。《答世因弟》:“嗣深除晉城計上官……知命來入峽中數年,大率只在涪陵,至今未歸也。”晉城即指嗣深,山谷叔父黄廉之子叔敖。知命,山谷弟叔達,紹聖三年攜家抵黔,四年曾到涪州。據此可推知書作於同時或之後。

    〔一五〕諸文三句:參見注〔八〕。又《跋書柳子厚詩》:“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珮之音,左準繩,右規矩爾。意者讀書未破萬卷,觀古人之文章未能盡得其規摹及所總覽籠絡,但知玩其山龍黼黻成章耶?”均主張熟讀古人之作以合其規矩繩墨。

    〔一六〕宗:宗旨。趣:歸趣。宗趣即文章之立意、主題。山谷《論作詩文》:“每作一篇輒須立一大意,長篇須曲折三致焉,乃爲成章爾。”終始、關鍵、開闔,均指結構布局。范温《潛溪詩眼》:“山谷言文章必謹布置,每見後學,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後予以此概考古人法度,如杜子美《贈韋見素詩》(按應爲《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此詩前賢録爲壓卷,蓋佈置最得正體,如官府甲第廳堂房室,各有定處,不可亂也。”可相發明。

    〔一七〕四瀆:古人對四條獨流入海的大川的總稱。《爾雅·釋水》:“江、河、淮、濟爲四瀆。四瀆者,發源注海者也。”

    〔一八〕老夫五句:紹聖二年,山谷謫黔,所謂紹聖前後即指謫黔前後。《名賢詩話》:“黄魯直自黔南歸,詩變前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二:“《豫章先生傳贊》云:‘山谷自黔州以後句法尤高,筆勢放縱,實天下之奇作。’”

    〔一九〕東坡三句:山谷《書王知載朐山雜詠後》:“詩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諫争於廷,怨忿垢於道,怒鄰駡坐之爲也。”《後山詩話》亦云:“蘇詩始學劉禹錫,故多怨刺,不可不慎也。”其旨相類。

    〔二〇〕師川:徐俯,字師川,徐禧子,山谷外甥。此句以下據《刀筆》補。

    〔二一〕潘君:潘錞,字子真,有《潘子真詩話》。

    【附録】

    關於“無一字無來處”,前人多有論列,今録數則:李之儀《雜題跋》:作詩字字要有來處,但將老杜詩細考之,方見其工;若無來處,即謂亂道亦可也。王舒王解字云:詩從言從寺,寺者法度之所在也。可不信哉!

    陸游《老學庵筆記》卷七:今人解杜詩,但尋出處,不知少陵之意初不如是。且如《岳陽樓詩》:“昔聞洞庭水……”此豈可以出處求哉?縱使字字尋得出處,去少陵之意益遠矣。蓋後人元不知杜詩所以妙絶古今者在何處,但以一字亦有出處爲工。如《西崐酬倡集》中詩,何曾有一字無出處者,便以爲追配少陵,可乎?且今人作詩,亦未嘗無出處,渠自不知,若爲之箋注,亦字字有出處,但不妨其爲惡詩耳。

    潘德輿《養一齋李杜詩話》卷二:按《東臯雜録》云:“或問荆公:杜詩何故妙絶古今?荆公云:老杜固嘗言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予考“破”字之義,張氏邇求謂識破萬卷之理……愚以張氏爲近之,惟其識破萬卷之理,故能無一字無來處,而又能陶冶點化也。元氏遺山云:“子美之妙,元氣淋漓,隨物賦形,謂無一字無來處可,謂不從古人中來亦可。”遺山之説,尤兼賅無流弊。今人詩非空疏則餖飣,未嘗不讀杜也亦考遺山此説耶?又程氏棨云:“韓文杜詩號不蹈襲者,然無一字無來處。大抵文字中自立語最難,用古人語又難,須是用古而不露筋骨。”王氏世懋云:“杜子美出,而百家稗官都作雅音,牛溲馬勃咸成鬱致。子美之後,欲令人毁靚妝,張空弮,必不能也。然病不在故事,顧所以用之何如耳。”愚以荆公、遺山、程氏、王氏四説互證山谷,前輩金針,殆已度盡。

    跋東坡論畫〔一〕

    陸平原之圖形於影,未盡捧心之妍;察火於灰,不覩燎原之實,故問道存乎其人,觀物必造其質〔二〕,此論與東坡照壁語託類不同,而實契也〔三〕。又曰:情見於物,雖近猶疏;神藏於形,雖遠則密。是以儀天步晷,而修短可量;臨淵揆水,而淺深可測〔四〕。此論則如語密而意疏,不如東坡得之濠上也〔五〕。雖然,筆墨之妙,至於心手不能相爲南北,而有數存焉於其間〔六〕,則意之所在者,猶是國師天津橋南看弄胡孫,西川觀競渡處耳〔七〕。予嘗見吴生《佛入湼槃》畫,波旬皆作舞〔八〕,而大波旬醖藉徐行,喜氣漏於眉宇之間,此亦得之筆墨之外。或有益於程氏〔九〕,故并書之。

    〔一〕作於元祐間,參見注〔九〕。

    〔二〕陸平原六句:陸機《演連珠》:“臣聞圖形於影,未盡纖麗之容;察火於灰,不覩洪赫之烈。是以問道存乎其人,觀物必造其質。”陸機字平原。捧心:《莊子·天運》:“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燎原:《尚書·盤庚》:“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嚮邇。”

    〔三〕東坡照壁語:蘇軾《傳神記》:“傳神之難在目。顧虎頭云:‘傳形寫影,都在阿堵中。’其次在顴頰。吾嘗於燈下顧自見頰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見者皆失笑,知其爲吾也。目與顴頰似,餘無不似者。眉與鼻口,可以增減取似也。”又《書吴道子畫後》:“道子畫人物,如以燈取影,逆來順往,旁見側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數,不差毫末。”二句謂陸機與東坡皆以圖影爲例,而寓意不同,陸謂不能盡態極妍,蘇則以爲可傳神寫照;但在要求表現精神實質一點上二人又相同,故云“實契也”。

    〔四〕又曰九句:《演連珠》:“臣聞情見於物,雖遠猶疏;神藏於形,雖近則密。是以儀天步晷,而修短可量;臨淵揆水,而淺深難察。”山谷所引稍異。儀天:以儀器測天。步晷:依日晷推算時間及星辰運行。步,推算。

    〔五〕得之濠上:見《奉答謝公静與榮子邕……》注〔七〕。

    〔六〕而有句:《莊子·天道》記輪扁斵輪事,輪扁曰:“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其間。”

    〔七〕則意三句:《景德傳燈録》卷五載唐慧忠國師事:代宗“時有西天大耳三藏到京,云得‘他心慧眼’”,也叫“他心通”,即能知曉他人心思的一種法力。“帝勑令與國師試驗”,“師曰:‘汝道老僧即今在什麽處?’曰:‘和尚是一國之師,何得却去西川看競渡!’”國師再問,答曰:“何得却在天津橋上看弄猢猻!”《酉陽雜俎》續集卷四有類似之事:“一公初謁華嚴,嚴命坐,頃曰:‘爾看吾心在何所?’一公曰:‘師馳白馬過寺門矣。’又問之,一公曰:‘危乎,師何爲處乎刹末也?’”此喻藝術創作靈感的馳騁變化。《管錐編》(三)論陸機《演連珠》釋此:“黄若曰:得心應手,固是高境,然神妙處往往非初心所及,出意計之外,有同幸偶;‘有數’即《文賦》所謂‘非余力’也。”按《文賦》:“雖兹物之在我,非余力之所勠。”即創作非自己的力量所能駕馭。

    〔八〕波旬:釋迦牟尼出世時之魔王名。

    〔九〕程氏:蘇軾《傳神記》:“南都程懷立,衆稱其能,於傳吾神,大得其全。懷立舉止如諸生,蕭然有意於筆墨之外者也,故以吾所聞助發云。”據此,則山谷所跋即東坡此文,且二文作於同時,可能在元祐元年至四年四月二人同在京師時。

    劉明仲墨竹賦〔一〕

    子劉子山川之英〔二〕,骨毛粹清〔三〕。用意風塵之表〔四〕,如秋高月明〔五〕。游戲翰墨〔六〕,龍虵起陸〔七〕;嘗其餘巧〔八〕,顧作二竹。其一枝葉條達〔九〕,惠風舉之〔一〇〕,瘦地筍笴〔一一〕,夏篁解衣〔一二〕。三河少年〔一三〕,稟生勦剛〔一四〕;春服楚楚〔一五〕,俠游專場〔一六〕。王謝子弟〔一七〕,生長見聞;文獻不足〔一八〕,猶超人羣。其一折幹偃蹇〔一九〕,斫頭不屈〔二〇〕,枝老葉硬〔二一〕,强項風雪〔二二〕。廉藺之骨成塵,凛凛猶有生氣〔二三〕。雖汲黯之不學,挫淮南之鋒,於千里之外〔二四〕。子劉子陵雲自許〔二五〕,按劍者多〔二六〕,故以歸我,請觀謂何?黄庭堅曰:吾子於此,可謂能矣。猶有脩篁之歲晚〔二七〕,枯枿之發春〔二八〕。少者骨梗〔二九〕,老而日新〔三〇〕。附之以傾崖礜石〔三一〕,摧之以冰霜斧斤。第其曾高昭穆,至於來昆仍雲〔三二〕。組練十幅〔三三〕,煙寒雨昏,迺爲能盡之。蓋陽虎有若之似夫子,市人識之〔三四〕。顔回之具體,門人不知〔三五〕。蘇子曰:“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至於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意其在斯〔三六〕。故藉外論之,梓人不以慶賞成簴〔三七〕,痀僂不以萬物易蜩〔三八〕。及其至也,禹之喻於水〔三九〕,仲尼之妙於韶〔四〇〕,蓋因物而不用吾私焉〔四一〕。若夫燕荆南之無俗氣〔四二〕,庖丁之解牛,進技以道者也〔四三〕。文湖州之得成竹於胸中〔四四〕,王會稽之用筆如印印泥者也〔四五〕。《詩》云:“鶴鳴于九臯,聲聞于天〔四六〕。”妙萬物以成象〔四七〕,必其胸中洞然好學者,天不能掣其肘〔四八〕。劉子勉旃〔四九〕!

    〔一〕劉明仲:善畫竹,生平不詳。元祐間館中作。

    〔二〕山川之英:天地之精華。

    〔三〕骨毛:即毛骨,容貌骨象。《晉書·元帝紀》:“(琅邪王)沈敏有度量,不顯灼然之迹,故時人未之識焉。惟侍中嵇紹異之,謂人曰:‘琅邪王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也。’”粹清:純粹清雋。杜甫《奉送魏六丈佑少府之交廣》:“衆中見毛骨,猶是麒麟兒。”

    〔四〕風塵之表:世俗之外。《晉書·王戎傳》:“戎有人倫鑒識,嘗目……王衍神姿高徹,如瑶林瓊樹,自然是風塵表物。”

    〔五〕秋高月明:謝靈運《初去郡詩》:“野曠沙岸浄,天高秋月明。”

    〔六〕游戲翰墨:謂將文墨看作游戲。《長靈和尚語録》:“有問有答,須是其人,若是其人,唤作游戲三昧,逢場設施,無可不可。”

    〔七〕龍虵起陸:語出《陰符經》:形容筆勢飄逸。

    〔八〕嘗其餘巧:《禮記·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輸般欲以機關下棺安葬,公肩假以爲不可,曰:“般,爾以人之母嘗巧,則豈不得以,其毋以嘗巧者乎!”又《文苑英華》六七王起《振木鐸賦》:“以金爲鈴,且嘗巧於懿匠。”此謂嘗試運用其多餘的技藝來畫竹。

    〔九〕條達:形容竹葉疏密有致。《莊子·至樂》:“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蘇軾《浄因院畫記》:“(文)與可之於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如是而生,如是而死,如是而攣拳瘠蹙,如是而條達遂茂。根莖節葉,牙角脉縷,千變萬化,未始相襲,而各當其處,合於天造,厭於人意。蓋達士之所寓也歟!”

    〔一〇〕惠風:和風。王羲之《蘭亭集序》:“惠風和暢。”

    〔一一〕瘦地:貧瘠之地。杜甫《秦州雜詩二十首》之十二:“瘦地翻宜粟,陽坡可種瓜。”笴(gě):原指箭桿;筍笴;指篁竹之筍,參見宋釋贊寧《筍譜》。

    〔一二〕篁:篁竹。晉戴凱之《竹譜》:“篁竹,堅而促節,體圓而質堅,皮白如霜粉。”解衣:指筍殼剥落。

    〔一三〕三河少年:漢人稱河東、河内、河南三郡爲三河。《史記·貨殖列傳》:“昔唐人都河東,殷人都河内,周人都河南。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地當洛陽黄河南北一帶,多游俠少年,有“任俠稱六輔,輕薄出三河”(梁簡文帝《西齋行馬詩》)之稱。此狀竹風致瀟灑。梁武帝《書評》:“王子敬書如河朔少年。”

    〔一四〕稟生勦剛:韓愈《山南鄭相公樊員外酬答爲詩其末咸有見及語樊封以示愈依賦十四韻以獻》:“稟生肖勦剛。”勦:輕捷。此言竹稟性矯健。

    〔一五〕春服:《論語·先進》:“莫春者,春服既成。”楚楚:華美整齊貌。《詩·曹風·蜉蝣》:“蜉蝣之羽,衣裳楚楚。”

    〔一六〕專場:即擅場,本鬥鷄用語,即勝者稱雄賽場。應瑒《鬥鷄詩》:“專場驅衆敵,剛捷逸等羣。”此寫竹英武卓立。

    〔一七〕王謝子弟:東晉以還,王謝兩家世爲望族,故常并稱。《書法鉤玄》卷四《梁武帝評書》:“王僧虔書猶如揚州王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種風氣。”按《法書要録》卷二《袁昂古今書評》:“王右軍書,如謝家子弟,縱復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種風氣。”二評大同小異,或以爲後人增易袁昂而託名梁武。此寫竹風姿不凡。

    〔一八〕文獻不足:《論語·八佾》:“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此謂王謝子弟,在詩書禮樂環境中成長,耳濡目染,即使讀書不多,也自有一種清高脱俗之氣。

    〔一九〕偃蹇:高聳。枝條雖折仍挺拔而立。

    〔二〇〕斫頭不屈:三國時張飛生擒巴郡太守嚴顔,呵顔曰:“大軍至,何以不降而敢拒戰?”顔答曰:“我州但有斷頭將軍,無有降將軍也!”見《三國志·蜀志·張飛傳》。

    〔二一〕枝老葉硬:陸龜蒙《杞菊賦》:“前後皆樹以杞菊……及夏五月,枝葉老硬,氣味苦澀。”

    〔二二〕强項:不願低頭,用東漢董宣事,見《贈趙言》注〔一一〕。

    〔二三〕廉藺二句:《世説新語·品藻》:“庾道季云:‘廉頗、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凛凛:當作懔懔,嚴正貌。

    〔二四〕雖汲黯三句:汲黯,漢武帝時人。《史記·汲鄭列傳》:“故黯時丞相史皆與黯同列,或尊用過之。黯褊心,不能無少望(怨恨),見上,前言曰:‘陛下用羣臣如積薪耳,後來者居上。’上默然。有間黯罷,上曰:‘人果不可以無學,觀黯之言也日益甚。’”又:“淮南王謀反,憚黯,曰:‘好直諫,守節死義,難惑以非。至如説丞相弘(公孫弘),如發蒙振落耳。’”《漢書·高帝紀》:“夫運籌帷幄之中,决勝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

    〔二五〕陵雲自許:即以凌雲自許。《史記·司馬相如傳》:“相如既奏《大人》之頌,天子大説(悦),飄飄有凌雲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後亦喻筆力雄健。杜甫《戲爲六絶句》:“凌雲健筆意縱横。”

    〔二六〕按劍者多:見《閏月訪同年李夷伯子真……》注〔四〕。此謂忌恨者多。

    〔二七〕修篁:長竹。

    〔二八〕枿(niè):同蘖,樹木砍伐後重新萌發出的枝條。

    〔二九〕骨梗:即骨鯁,喻品格正直不阿,亦指書畫筆力勁健。此謂新枝勁挺有力。

    〔三〇〕日新:日日更新。《易·繫辭上》:“日新之謂盛德。”《禮記·大學》:“湯之盤銘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三一〕礜(yù)石:《説文解字》石部:“礜(yù),毒石也。出漢中。……特立之石也。”此石可入藥,味辛性熱。

    〔三二〕第:排列次序。曾:曾祖。高:高祖。昭穆:宗廟或墓地之輩次排列,始祖居中,左稱昭,右稱穆,後泛指家族輩份。來昆仍雲:《爾雅·釋親》:“玄孫之子爲來孫,來孫之子爲晜(昆)孫,晜孫之子爲仍孫,仍孫之子爲雲孫。”此指竹大小高低設置錯落得宜。

    〔三三〕組練:《左傳·襄公三年》:“使鄧廖帥組甲三百,被練三千以侵吴。”原指將士之服,此指絹帛之類畫幅。

    〔三四〕陽虎二句:《史記·孔子世家》:孔子過匡,“匡人聞之,以爲魯之陽虎。陽虎嘗暴匡人,匡人於是遂止孔子。孔子狀類陽虎,拘焉五日。”又《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既没,弟子思慕,有若似孔子,弟子相與共立爲師,師之如夫子時也。”後弟子發問,“有若默然無以應,弟子起曰:‘有子避之,此非子之座也。’”此事《孟子·滕文公上》已有記載:“子夏、子張、子游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

    〔三五〕顔回二句:《孟子·公孫丑上》:“(公孫丑曰)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顔淵則具體而微。”意爲具備孔子之體而規模較小。

    〔三六〕蘇子六句:蘇軾《浄因院畫記》:“余嘗論畫,以爲人禽、宫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山石、竹木、水波、煙雲,雖無常形,而有常理……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辨。”

    〔三七〕梓人句:《莊子·達生》:“梓慶削木爲鐻(通簴,懸掛鐘磬的木架),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爲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爲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齋)以静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禄;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肢)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外界擾亂)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擬)神者,其是與!’”

    〔三八〕痀僂句:痀僂亦作佝僂,駝背。蜩,蟬。《莊子·達生》載:孔子至楚,於林中見一駝背老人用竹竿黏蟬,驚嘆其技,老人自述其訓練經過,末云:“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爲而不得?”二句謂要達到技藝之神必須超脱塵世榮辱,排除外界干擾,静心凝神。

    〔三九〕禹之句:《孟子·離婁下》:孟子曰:“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則無惡於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無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無事,則智亦大矣。”即順應事物自然之理,如大禹治水之因勢利導。

    〔四〇〕仲尼句:《論語·八佾》:“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又《述而》:“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爲樂之至於斯也。’”《韶》:舜時樂曲。

    〔四一〕因物句:《莊子·應帝王》:“汝游心於淡,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因:即順;因物:順應物理。無容私:不夾雜個人成見。以上四句描述藝術的自然無迹是藝事的至高境界。

    〔四二〕燕荆南:燕肅,字穆之,北宋畫家,祖籍青州益都,後徙家曹州,生年不詳,卒於仁宗康定元年(一〇四〇)。“荆南”殆爲“曹南”之誤,因其生平與荆南無涉,而《圖畫見聞志》及《宣和畫譜》均言其徙家曹南。山谷另有《道臻師畫墨竹序》,言其畫竹“超然免於流俗”,與此意同。

    〔四三〕進技句:《莊子·養生主》載庖丁解牛事,庖丁曰:“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道:天道,物理,事理規律。又《莊子·天地》:“故通於天地者,德也;行於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於事,事兼於義,義兼於德,德兼於道,道兼於天。”此言藝事已超出一般境界而臻於出神入化的地步。

    〔四四〕文湖州:文同,字與可,梓州永泰人,北宋畫家,善畫竹,元豐初除知湖州,未到任而卒,世稱“文湖州”。得成竹於胸中:蘇軾《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故畫竹必先得成竹於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

    〔四五〕王會稽:王羲之,官至右軍將軍,會稽内史,故稱王右軍、王會稽。用筆如印印泥:《書法鈎玄》載顔真卿《述張長史(旭)筆法十二意》:“後聞褚河南云用筆當如印印泥,思所不悟,後於江島,偶見沙平地浄。令人意悦欲書,乃以鋒利畫而書之,其勁險之狀,明利媚好。”印泥狀筆力遒勁。

    〔四六〕二句出《詩·小雅·鶴鳴》。臯:沼澤;九臯,水沼深處。

    〔四七〕妙萬物:《易·説卦》:“神也者,妙萬物而爲言者也。”成象:《易·繫辭上》:“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此指形象。

    〔四八〕掣其肘:據《吕氏春秋》卷十八《具備》,宓子賤治亶父,請魯君派二吏隨往,“宓子賤令吏二人書,吏方將書,宓子賤從旁時掣摇其肘,吏書之不善,則宓子賤爲之怒。吏甚患之,辭而請歸。宓子賤曰:‘子之書甚不善,子勉歸矣。’”此兼用其句式。

    〔四九〕旃:語助詞,猶“之焉”。

    【評箋】 袁昶《山谷外集詩注評點》:宋賦簡質,變盡班張以來格調,而與荀賦禮知雲蠶之遺意反相近,其源出於諸子,以議論成文而好博喻。評“廉藺之骨成塵”數句:一寫榮觀超然之致,一寫槎牙勁健之態,純用蒙莊喻筆。評“鶴鳴於九皋”數句:句句不説竹,却句句説竹,翻空易奇,可悟筆妙。

    家誡〔一〕

    某自丱角讀書及有知識〔二〕,迄今四十年,時態歷觀諦見〔三〕。潤屋封君〔四〕、巨姓豪右、衣冠世族,金珠滿堂,不數年間復過之,特見廢田不耕,空囷不給〔五〕。又數年復見之,有縲紲〔六〕於公庭者,有荷擔而倦於行路者,問之曰:“君家曩時蕃衍盛大〔七〕,何貧賤如是之速耶?”有應於予曰:“嗟乎!吾高祖起自憂勤,噍類數口〔八〕,兄叔慈惠,弟姪恭順,爲人子者告其母曰:‘無以小財爲争,無以小事爲酬,使我兄叔之和也。’爲人夫者告其妻曰:‘無以猜忌爲心,無以有無爲懷,使我弟姪之和也。’”於是共巵而食,共堂而燕,共庫而泉,共廪而粟〔九〕。寒而衣,其幣同也〔一〇〕;出而遊,其車同也。下奉以義,上謙以仁。衆母如一母,衆兒如一兒。無爾我之辨,無多寡之嫌,無私貪之欲,無横費之財。倉箱共目而斂之,金帛共力而收之,故官私皆治,富貴兩崇。逮其子孫蕃息,妯娌衆多,内言多忌,人我意殊,禮義消衰,詩書罕聞,人面狼心,星分瓜剖,處私室則包羞自食,遇識者則强曰同宗〔一一〕,父無争子而陷於不義〔一二〕,夫無賢婦而陷於不仁,所志者小而所失者大,至於危坐孤立,患害不相維持,此其所以速於苦也。

    某聞而泣之,家之不齊遂至如是之甚!可誌此以爲吾族之鑑,因爲常語以勸焉。吾子其聽否?昔先猷以子弟喻芝蘭玉幹生於階庭者〔一三〕,欲其質之美也。又謂之龍駒鴻鵠者〔一四〕,欲其才之俊也。質既美矣,光耀我族;才既俊矣,榮顯我家。豈宜偷取自安而忘家族之庇乎!漢有兄弟焉,將别也,庭木爲之枯;將合也,庭木爲之榮〔一五〕。則人心之所叶者,神靈之所祐也。晉有叔姪焉,無間者爲南阮之富,好異者爲北阮之貧〔一六〕。則人意之所和者,陰陽之所贊也。大唐之間,義族尤盛。張氏九世同居,至天子訪焉,賜帛以爲慶〔一七〕。高氏七世不分,朝廷嘉之,以族閭爲表〔一八〕。李氏子孫百餘衆,服食、器用、童僕無所異,黄巢禄山大盗,横行天下,殘滅人家,獨不劫李氏,云“不犯義門”也〔一九〕。此見孝慈之盛,外侮所不能欺。

    雖然,古人陳跡而已,吾子不可謂今世無其人。德安王兵部義聚百餘年,至五世,諸母新寡〔二〇〕,弟姪謀析財而與之,俾營别居。諸母曰:“吾之子幼,未有知識,吾所倚賴猶子〔二一〕、伯伯、叔叔也,不願他業,待吾子得訓經意如禮數足矣〔二二〕。”其後姪子官至兵部侍郎,諸母授金冠章帔〔二三〕,人皆曰:“諸母其先知乎,有助耶?”鄂之咸寧有陳子高者,有腴田五千,其兄之田止一千,子高愛其兄之賢,願合户而同之。人曰:“以五千膏腴就貧兄,不亦卑乎!”子高曰:“我一身爾,何用五千!人生飽煖之外,骨肉交歡而已。”其後兄子登第,官至太中大夫〔二四〕,舉家受廕。人始曰:“子高心地吉,乃預知兄子之榮也。”

    然此亦人之所易爲也,吾子欲知其難者,願悉以告。昔鄧攸遭危厄之時,負其姪而逃之,度不兩全,則託子於人而寧抱其姪也〔二五〕。李充在貧困之際〔二六〕,昆季無資,其妻求異,遂棄其妻曰:“無傷我同胞之恩!”人之遭貧遇害,尚能爲此,况處富盛乎!

    然此予聞見之遠者,恐未可以信人,又當告以耳目之尤近者。吾族居此四世矣〔二七〕,未聞公家之追負,私用之不給,泉粟盈儲,金朱繼榮〔二八〕,大抵禮義之所積,無分異之費也。其後婦言是聽,人心不堅,無勝己之交〔二九〕,信小人之黨,骨肉不顧,酒胾是從〔三〇〕,乃至苟營自私,偷取目前之逸,恣縱口體,而忘遠大之計。居湖坊者,不二世而絶;居東陽者,不二世而貧〔三一〕。其或天歟?亦人之不幸歟?吾子力道聞學〔三二〕,執書册以見古人之遺訓,觀時利害,無待老夫之言矣。於古人氣概風味豈特髣髴耶?願以吾言敷而告之〔三三〕,吾族敦睦當自吾子起。若夫子孫榮昌,世繼無窮之美,則吾言非小補哉,誌之曰家誡。時紹聖元年八月日書。

    〔一〕作於紹聖元年。

    〔二〕丱(guàn)角:古時兒童頭髮束成兩角。

    〔三〕諦見:仔細觀察。

    〔四〕潤屋:富貴之家。《禮記·大學》:“富潤屋。”疏:“言家若富則能潤其屋,有金玉,又華飾見於外也。”封君:有封爵名號者,指顯貴之家。

    〔五〕空囷不給:糧倉空虚,不豐足。給,豐足。

    〔六〕縲紲:縛犯人的繩索,此用作動詞,猶拘繫。

    〔七〕蕃衍盛大:指人丁興旺。

    〔八〕噍(jiào)類:活人,噍即嚼,意謂能吃飯者。此指家中人口。

    〔九〕巵:圓形飲器,此指食具。燕:通宴。泉:通錢,音近而通,一説貨幣如泉水之流行,《漢書·食貨志》:“故貨,寶於金,利於刀,流於泉。”此作動詞,謂在同一銀庫中出納錢幣。廪:糧倉。

    〔一〇〕幣:繒帛,此指衣料。

    〔一一〕人面狼心:《左傳·宣公四年》:“諺曰:‘狼子野心。’”《漢書·匈奴傳贊》:“被髮左袵,人面獸心。”星分:左思《蜀都賦》:“九野星分。”瓜剖:鮑照《蕪城賦》:“竟瓜剖而豆分。”此寫家庭分裂。包羞:心懷羞恥,出《易·否》。末句謂家人在外勉强承認爲同宗,意即在家則人各異心。

    〔一二〕争子:能規諫父母的兒子。《孝經》:“父有争子,則身不陷於不義。”争通諍,規諫。

    〔一三〕先猷:先賢。芝藺玉幹生於階庭:《世説新語·言語》:“謝太傅(安)問諸子姪:‘子弟亦何預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諸人莫有言者。車騎(謝玄)答曰:‘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

    〔一四〕龍駒:駿馬,亦喻才能傑出之子弟。《晉書·陸雲傳》:“此兒若非龍駒,當是鳳雛。”鴻鵠:天鵝,亦喻傑出人才。《世説新語·賞譽》:“陸士衡、士龍鴻鵠之裵回,懸鼓之待槌。”

    〔一五〕漢有五句:梁吴均《續齊諧記》:“京兆田真兄弟三人,共議分財,生貲皆平均,惟堂前一株紫荆樹,共議欲破三片。明日就截之,其樹即枯死,狀如火然。真往見之,大驚,謂諸弟曰:‘樹本同株,聞將分斫,所以顦顇,是人不如木也。’因悲不自勝,不復解樹,樹應聲榮茂。兄弟相感,合財寶,遂爲孝門。”

    〔一六〕晉有三句:《世説新語·任誕》:“阮仲容(咸)、步兵(阮籍)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

    〔一七〕張氏三句:《舊唐書·孝友傳》:“鄆州壽張人張公藝,九代同居。……貞觀中特敕吏加旌表。麟德中,高宗有事泰山,路過鄆州,親幸其宅,問其義由。其人請紙筆,但書百餘‘忍’字。高宗爲之流涕,賜以縑帛。”

    〔一八〕高氏三句:《新唐書·高崇文傳》:“其先自渤海徙幽州,七世不異居,開元中,再表其閭。”閭:鄉里。表:官府立牌坊,賜匾額,以表彰其家族。

    〔一九〕李氏七句:《舊唐書·孝友傳》:“李知本,趙州元氏人……事親至孝,與弟知隱甚稱雍睦。子孫百餘口,財物僮僕,纖毫無間。隋末,盜賊過其閭而不入,因相誡曰:‘無犯義門。’同時避難者五百餘家,皆賴而獲免。”山谷所記稍有異。

    〔二〇〕諸母:對同宗族伯叔母之通稱。

    〔二一〕猶子:兄弟之子,即從子。

    〔二二〕訓:教誨。如:與,和,并列連詞。

    〔二三〕章帔:章服,以圖文表示等級的禮服。

    〔二四〕太中大夫:元豐改制前爲從四品上階文散官,元豐三年後廢文散官,遂爲新寄禄官,相當於舊寄禄官左右諫議大夫。

    〔二五〕昔鄧攸四句:《世説新語·德行》:“鄧攸始避難,於道中棄己子,全弟子。”劉孝標注引王隱《晉書》:“攸以路遠,斫壞車,以牛馬負妻子以叛,賊又掠其牛馬。攸語妻曰:‘吾弟早亡,唯有遺民。今當步走,儋(擔)兩兒盡死,不如棄己兒,抱遺民。吾後猶當有兒。’婦從之。”

    〔二六〕李充:晉人,字弘度,江夏人,少孤貧,官著作郎,撰《四部書目》,《晉書·文苑傳》有傳。山谷所述不知所本。

    〔二七〕吾族句:山谷《叔父給事行狀》:“黄氏本婺州金華人,公高祖偉瞻,當李氏時來游江南,以策干中主,不能用,授著作佐郎,知分寧縣,解官去游湘中。久之,念藏器以待時,無兵革之憂,莫如分寧,遂以安輿奉二親來居分寧,因葬焉。”

    〔二八〕金朱:印章與服色,指官位。

    〔二九〕勝己之交:即《論語·學而》“無友不如己者”之意。勝己用《孟子·公孫丑上》:“不怨勝己者。”

    〔三〇〕胾(zì)大塊肉。

    〔三一〕居湖坊四句:居湖坊者謂黄氏在長沙的一支。山谷《與黄顔徒書》:“舊聞先君緒言長沙一族,初亦零替”,後該族黄昭官至侍御史,家荆南,山谷稱其爲族伯父晦甫侍御。東陽:古郡名,治所在長山(今浙江金華),此即分寧一支之祖籍。

    〔三二〕力道:致力於道。

    〔三三〕敷:鋪陳,陳述。

    黔南道中行記〔一〕

    紹聖二年三月辛亥次下牢關〔二〕,同伯氏元明、巫山尉辛紘堯夫傍崖尋三游洞〔三〕。繞山行竹間二百許步,得僧舍,號大悲院,才有小屋五六間,僧貧甚,不能爲客煎茶。過大悲,遵微行〔四〕,高下二里許,至三游間,一徑棧閣繞山腹〔五〕,下視深谿悚人,一徑穿山腹黮闇〔六〕,出洞乃明。洞中略可容百人,有石乳,久乃一滴,中有空處,深二丈餘,可玄,嘗有道人宴居〔七〕,不耐久而去。

    厥壬子〔八〕,堯夫舟先發,不相待。日中乃至蝦蟆碚〔九〕,從舟中望之,頤頷口吻,甚類蝦蟆也。予從元明尋泉源,入洞中,石氣清寒,流泉激激,泉中出石腰骨,若虬龍糾結之狀。洞中有崩石,平闊可容數人宴坐也,水流循蝦蟆背垂鼻口間,乃入江耳〔一〇〕。泉味亦不極甘,但冷熨人齒〔一一〕,亦其源深來遠故耶。

    壬子之夕宿黄牛峽〔一二〕。明日癸丑,舟人以酒享黄牛神〔一三〕,兩舟人飲福皆醉〔一四〕。長年三老請少駐〔一五〕,乃得同元明、堯夫曳杖清樾間〔一六〕,觀歐陽文忠公詩及蘇子瞻記丁元珍夢中事,觀隻耳石馬〔一七〕。道出神祠背,得石泉甚壯,急命僕夫運石去沙,泉且清而歸。陸羽《茶經》記黄牛峽茶可飲,因令舟人求之,有媪賣新茶一籠,與草葉無異,山中無好事者故耳〔一八〕。

    癸丑夕宿鹿角灘下〔一九〕,亂石如囷廩〔二〇〕,無復寸土。步亂石間,見堯夫坐石據琴,兒大方侍側,蕭然在事物之外〔二一〕。元明呼酒酌堯夫,隨磐石爲几案牀座。夜闌乃見北斗在天中,堯夫爲《履霜》、《烈女》之曲〔二二〕。已而風激濤波,灘聲洶洶,大方抱琴而歸。

    初,余在峽州,問士大夫夷陵茶,皆云觕澀不可飲;試問小吏,云唯僧茶味善,試令求之,得十餅,價甚平也。攜至黄牛峽,置風爐清樾間〔二三〕,身候湯,手得味〔二四〕,既以享黄牛神,且酌元明、堯夫云:“不減江南茶味也。”乃知夷陵士大夫但以貌取之耳,可因人告傅子正也〔二五〕。

    〔一〕紹聖二年赴黔州途中過峽州時作。峽州屬荆湖北路,治夷陵(今宜昌),位於三峽之西陵峽東首。

    〔二〕下牢關:在州治之西,隋於此置峽州,後爲鎮。陸游《入蜀記》卷六:“過下牢關,夾江千峰萬嶂……初冬草木皆青蒼不彫,西望重山如闕,江出其間,則所謂下牢谿也。”

    〔三〕同伯氏句:陸游《入蜀記》卷六:三游“洞大如三間屋,有一穴通人過,然陰黑峻險尤可畏。繚山腹,傴僂自巖下,至洞前,差可行,然下臨溪潭,石壁十餘丈,水聲恐人。又二穴,後有壁,可居,鍾乳歲久,垂地若柱,正當穴門,上有刻云:‘黄大臨、弟庭堅,同辛紘、子大方,紹聖二年三月辛亥來遊。’”元明,大臨字。

    〔四〕遵微行:沿着小路。《詩·豳風·七月》:“遵彼微行。”

    〔五〕棧閣:《後漢書·隗囂傳》李賢注:“棧閣者,山路懸險,棧木爲閣道。”即棧道,依山架木而築成的道路。

    〔六〕黮(dǎn)闇:昏暗,出《莊子·齊物論》。

    〔七〕玄:通懸。《文選》張衡《東京賦》:“右睨玄圃。”李善註:“玄與懸古字通。”此指可懸垂而入於穴中。宴居:閒居,安居。此指道人安坐修道。佛家稱坐禪爲宴坐。

    〔八〕厥壬子:辛亥之翌日。厥:其。

    〔九〕蝦蟆碚:《方輿勝覽·峽州》:“蝦蟆培在夷陵縣之南,凡出蜀者必酌水以瀹茗,陸羽第其品爲第四。”

    〔一〇〕頤頷數句:《入蜀記》卷六:“蝦蟆在山麓臨江,頭鼻吻頷絶類,而背脊皰處尤逼真,造物之巧,有如此者。自背上深入,得一洞穴,石色緑潤,泉泠冷有聲,自洞出,垂蝦蟆口鼻間,成水簾入江。”虬龍,無角龍。

    〔一一〕冷熨人齒:寒冷冰人之齒,如高温之熨。熨舊讀wèi。

    〔一二〕黄牛峽:在宜昌西。《水經注》卷三十四:“江水又東逕黄牛山,下有灘名曰黄牛灘,南岸重嶺疊起,最外高崖間有石如人負刀牽牛,人黑牛黄。”

    〔一三〕以豚酒享:用小猪及酒祭(黄牛神)。

    〔一四〕飲福:祭祀完畢,飲供神之酒,謂受神之福,故云。庾信《周宗廟歌·皇夏飲福酒》:“受釐徹俎,飲福移樽。”

    〔一五〕長年三老:船工。長年:船上撑篙者;三老:船後掌舵者。杜甫《夔州歌》:“長年三老長歌裏。”

    〔一六〕曳杖清樾:謂拖着手杖走在清蔭中。樾:樹蔭。《禮記·檀弓》:“孔子蚤作,負手曳杖,消摇於門。”

    〔一七〕觀歐陽二句:指歐陽修《黄牛峽祠》詩及東坡《書歐陽公黄牛廟詩後》。文云:“軾嘗聞之於公:‘予昔以西京留守推官爲館閣校勘,時同年丁寶臣元珍適來京師,夢與予同舟泝江,入一廟中,拜謁堂下,予班元珍下,元珍固辭,予不可。方拜時,神像爲起,鞠躬堂下,且使人邀予上,耳語久之。元珍私念神亦如世俗,待館閣乃爾異禮耶?既出門,見一馬隻耳。覺而語予,固莫識也。不數日,元珍除峽州判官,已而余亦貶夷陵令,日與元珍處,不復記前夢矣。一日與元珍泝峽謁黄牛廟,入門惘然,皆夢中所見。予爲縣令,固班元珍下;而門外鐫石爲馬,缺一耳。相視大驚,乃留詩廟中,有石馬繫祠門之句,蓋私識其事也。’”詩及文皆刻石於廟。

    〔一八〕陸羽五句:見陸羽《茶經·七之事》。《入蜀記》卷六:“晚次黄牛廟,山復高峻,村人來賣茶葉者甚衆,其中有婦人……茶則皆如柴枝草葉,苦不可入口。”適與山谷所述相同。好事者:此指熱中品茶之人。

    〔一九〕鹿角灘:峽州諸灘之一,皆在州西北,見《輿地紀勝·峽州》。

    〔二〇〕囷(gūn)廩:糧倉。

    〔二一〕蕭然句:謂蕭散閑遠,超脱於世事之外。

    〔二二〕《履霜》、《烈女》:皆琴曲名。《樂府詩集》卷五七《琴曲歌辭》有尹伯奇《履霜操》,伯奇爲周尹吉甫子,爲後母所逐,“晨朝履霜,自傷見放,於是援琴鼓之而作此操。曲終投河而死。”(題解引《琴操》)又同上卷五八有孟郊《列女操》,題解引《琴集》:“楚樊姬作《列女引》。”

    〔二三〕風爐:煮茶用具,見《謝黄從善司業寄惠山泉》注〔三〕。

    〔二四〕(ruán):用手揉搓。

    〔二五〕傅子正:不詳。然據文意,當即“夷陵士大夫”之類。

    南園遁翁廖君墓誌銘〔一〕

    庭堅以罪放黔中,三年又避親嫌,遷置於戎州〔二〕。未至而訪其士大夫之賢者,有告者曰:“王默復之、廖及成叟其人也。”問復之之賢,曰:“復之學問文章爲後進師表,褒善貶惡,人畏愛之;激濁揚清〔三〕,常傾一坐〔四〕。鄉人之爲不善者,必悔曰:‘豈可使復之聞之!’”問成叟之賢,曰:“事父母孝敬,有古人所難。邃於經術,善以所長開導人,子弟以爲師保〔五〕。能以財發其義〔六〕,四方之遊士以爲依歸。”竊自喜曰:“雖投棄裔土〔七〕,而得兩賢與之游,可無恨。”至戎州而訪之,則二士皆捐館舍矣〔八〕,未嘗不太息也。會成叟之子鐸,以進士王全狀其先人言行,來乞銘。遂叙而銘之。

    叙曰:維廖氏得姓於周〔九〕,至唐乃有顯者,唐末有仕於犍爲〔一〇〕,不能歸,留爲蜀人,至遯翁五世矣〔一一〕。大父君諱翰,辭不受父祖田宅,以業其兄,而自治生,因爲戎州著姓。生二子,曰璆、曰琮,璆有文行而不得仕〔一二〕,琮以奉議郎致仕〔一三〕,恩遷承議郎,累贈翰至宣德郎。璆有子曰及,是謂遯翁。遯翁天資魁梧〔一四〕,性重遲,不兒戲,長而刻意問學〔一五〕,治《春秋》三傳,於聖人之意有所發明,不以世不尚而奪其業〔一六〕。元祐初,乃舉進士,至禮部,有司罷之而不愠也〔一七〕。居父喪,卒哭而哀不衰,猶有思慕之色〔一八〕。奉其母夫人,温凊定省,能用《曲禮》〔一九〕,使其親安焉。士有負公租將就杖者〔二〇〕,遯翁持金至庭曰:“願以此輸逋錢,免廢一士。”有司義而從之。土俗:病者必殺牛,祭非其鬼〔二一〕。遯翁嘗病,親黨皆請從俗禱焉。遯翁曰:“不愧於天,吾病將已;天且劓之,於禱何益〔二二〕!”里中嘗薦士應經明行修詔者〔二三〕,上下皆以爲可,遯翁獨不可,既而不果薦,識者以爲然。年四十遂築南園,曰:“吾期終於此,遯於人而全於天〔二四〕,不亦可乎?”則自號南園遯翁,幽居獨樂,非其所好,姻家鄰室不覿也〔二五〕。如是數年,年四十有五而卒。復之哭之曰:“天奪我成叟,吾衰矣〔二六〕!”

    娶河内于氏,生三男二女:男則鐸,次構,次桐;長女適進士李武,次在室。鐸以元符元年十有一月壬申葬遯翁於棘道縣之錦屏山,於是母夫人年七十三,除喪而哭之哀,曰:“諸子孫事我,豈不夙夜〔二七〕!亡者之能養,不可得已!嗚呼,可謂孝子矣!”

    銘曰:遯翁遯於人,乃其不逢。全於天,乃其不窮〔二八〕。初若泛也,考於仁而同〔二九〕。中若隘也,考於義而通。卒而不病於孝,藹然有古人之風〔三〇〕。

    〔一〕作於元符元年。

    〔二〕庭堅三句:山谷於紹聖二年(一〇九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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