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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我曾侍候过英国国王最新章节!

里一块儿住上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我向他们介绍我是何许人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那个灰白胡子的男人用一只眼睛瞟着我喃喃地说:他是一位法国文学教授。还介绍我认识了一下旁边那个长相还不错的姑娘。我一眼就看出她准是从劳教所放出来的,或者是站在金融街普拉什纳门附近招引男人的那种女孩,并且常去我们那种高级饭店。从她的动作里,我可以想象出她脱光衣服时会是个什么样子,她胳肢窝底下的毛又会是啥样的。这个金黄头发的姑娘甚至勾起了我已经丧失多年的一种欲望。我渴望着即使不能真正地,但也至少用我的目光慢悠悠地脱去她的衣服。连我自己都对自己的这种欲望感到吃惊,我把它当做是一个好兆头。她告诉我说,她是因为晚上喜欢出去跳舞而被罚到这里来的。她名叫玛采拉,是马什内利巧克力糖厂出了师的技工。她穿着一条男裤,上面沾满松树脂和针叶,头发里甚至全身都沾满了针叶。而那位教授,也跟她一样,穿着一双胶筒靴,从里面露出了包脚布,也是全身沾满了松树脂和针叶。他们两人身上都散发着一股松明和木材的气味。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进了林中小屋,里面乱七八糟的,还不如被德国人糟蹋过的房子哩,这些德国人总是用斧子来寻找财宝或者撬开大门,好去翻箱倒柜。小屋的桌上堆满了烟头和火柴棍儿,地面也是这样,仿佛有人只用肘子一扫,把桌面的垃圾扫到地上。教授对我说我将睡在楼上,并马上将我领到那里。他开门的方法也特别,用穿着胶筒靴的脚往门上一踢就是。我于是进到了一个很美的房间。全是木制的,有两个小窗户,窗子四周还爬着野葡萄藤枝干和卷须。我打开又一扇门,就来到一条外廊上,也是木头做的。我可以绕着小屋走一圈儿,四面八方都能看见,还可不时地碰着那些野葡萄藤。我在一只被撬开的木箱上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高兴得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喊一声和做点什么。我打开箱子,为表示我对看到的一切和等待着我的这一切的喜悦心情,我披上了蓝色绶带并别上了那颗金星,走下楼去。教授的脚跷在桌上正抽着烟。那女孩在梳头,听教授给她讲述什么。他称呼她小姐,几乎每说一句话都要重复一下小姐这个词,喊得都有些发抖,我以为他在跟她约定什么……于是,我走进去,因为一切,一切有价值之物在我看来都无所谓。我装腔作势地走来走去,还举起双手,仿佛在做时装表演,从各个角度展示一番。然后,我坐下来问道,下午要不要跟他们一块儿去干活儿。教授笑了,他的眼睛很漂亮,对我说:“你这个坏小子,二百五!有罪的家伙!”仿佛根本没注意到我身上佩戴的绶带勋章,说我们一个小时之后就得去干活。说罢,接着跟那小姐对话。我并不奇怪他对她说着法文:桌子、椅子、房子……她跟着学,可总是把重音说反了。他便极其和蔼地对她说:“你这个笨丫头!我要把腰带解下来,不是用这根皮带,而是用皮带上的扣儿抽你一嘴巴!”然后,又温柔地重复那些法文,非常耐心,仿佛他的眼睛和声音都在抚摸她。这个来自澳利约卡城马什内利巧克力厂的丫头,大概把这几个字读得很糟糕。我觉得这个玛采拉有点儿成心不好好读。她不想学,但认得这些字,只是故意这么读,好让教授温和地骂她一声“你这个坏丫头!笨蛋,有罪的家伙”。我顺手关上门时,教授在我身后说了声:“谢谢!”我将头伸到门扇中间说:“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的皇帝。”并用手抚摸了一下蓝色绶带。他不得不把一双备用胶筒靴借给我,因为这地方很潮湿,早上的露水多得像串珠儿窗帘一样,每一片草叶上都是满满的一串露珠儿。你随便碰一下哪一片叶子,就能掉下一大串水珠儿,像扯断的珍珠项链一样。我第一天的工作就已显得很了不起。我们来到一棵半截被埋在砍落的碎枝下的漂亮云杉前,继续将一些枝杈砍下。枝杈堆越码越高,直到伐木工人带着锯子来到。教授对我说,这不是一般的云杉,而是一棵有共振功能的云杉。为证明这一点,他从皮包里掏出一个调音器,这调音器的声音很好听,能发出一种充满密集音色环的清亮声音来。然后,他让我将耳朵贴在树干上,细听这十分美妙的声音……于是,我们站在那儿,抱着那棵云杉。那姑娘则坐在树墩上抽烟,她并没有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可看得出来这一切都使她感到厌倦和生气。她转过脸去,眼睛望着天空,仿佛在那里抱怨。在这世界上,她究竟厌恶谁呢?我蹲下来,半跪着抱住树干,只听得里面的声音响得比无线电报机里的还要厉害。后来,等到伐木工们蹲下要开锯的时候,我就爬到那一堆码得有半棵云杉树高的树杈上聆听锯子如何锯树,云杉的怨诉声如何越来越高,而又多么和谐,这和谐之声又如何被锯声所打乱。我听到树干在为它的躯体遭受锯杀而哭诉……后来,教授朝我吼了一声,让我下来。我连忙溜下,霎时间,云杉弯下身,摇晃一下,就这么倾斜着停顿了一下,然后便哀号着迅速倒掉,仿佛敞开双臂在摆放齐整的枝杈搀扶下倒在了地上。这些枝杈延缓了树干往下倒的速度,防止了它被摔碎乃至失去这云杉美妙的音乐,因为像这样的云杉为数不多,这时便要求我们将它认真地做一番修剪,锯成长段,然后再将它小心地放在软被子上运进厂里。厂里将长段云杉锯成大木板、小木板,用来做提琴和大提琴等弦乐器……但特别要认真挑选那些始终保持着那音乐的小薄板……我在这里已经一个月,然后两个月,我们专为云杉木材准备运走时用的铺垫物,好让这些有音乐共振性能的木材不被震坏,就像妈妈将孩子放进被褥里去那样细心。每天晚上,我都听着教授怎样骂我们,不仅用那些最粗鲁的语言骂那姑娘,而且也骂我,说我们都是白痴、傻瓜、斑鬣狗、尖声喊叫的臭鼬,为的是让我们好好学习法语单词。我在厨房里的山村瓷砖灶上做晚饭,点燃煤油灯的时候,只听得那几个漂亮的法文字总是被那姑娘错读出来。她从巧克力糖厂被送到这里来劳动是因为她爱玩,爱换着个儿跟男孩睡觉,这是她自己对我们说的。她的自白跟我从街上那些野姑娘嘴里听到的没什么两样,所不同的是,这个姑娘心甘情愿这么干而且不要报酬,仅仅出自爱,出自因有人在片刻间或者在一整夜里喜欢过她而获得的片刻欢乐。这对她来说就完全够了,就已经感到幸福了。而在这里,她必须劳动,晚上还让她学法语单词。并不是她想学法语,只是因为无聊,不知怎样打发这漫长的夜晚。要让她孤身一人,不能跟一个什么人在一起,那简直要她的命……到了第二个月,教授开始给我们讲二十世纪的法国文学,如今这变化可大啦,我和她都很高兴。玛采拉开始表现出兴趣,教授整晚给她介绍超现实主义者,讲德斯诺斯、雅里、里贝蒙特-德萨格内斯,讲巴黎的美女俊男……有一天,他拿来一本原作,名叫《大众玫瑰》……每天晚上都给我们朗读和翻译一首诗。干活的时候,我们就细细分析这首诗,一幅画面接着一幅画面,一切都是那样的模糊不清。然而我们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分析着,到最后总能把它的内容吃透。我用心地听着,现在连我也开始读起书来,还读一些我从来不喜欢的难懂的诗。我现在读着它,也弄得比较明白了,还要常常解释几句,连教授都不禁问道:“你这阉牛,你这白痴,你怎么会知道的?”我像一只被人在脖子下面搔了搔痒的猫,受宠若惊。教授这样骂你,就是赞许你呀!大概他开始喜欢我了,因为他现在已像骂玛采拉一样地骂我。现在他跟她干活时只用法语交谈……有一回,我带着这些可做乐器的木材去到工厂,交完木材之后就拿到了报酬。我买些吃的,还买了一瓶白兰地和一束石竹花。可刚到工厂拐弯处就遇上了倾盆大雨,于是我只得在一棵树下躲雨,然后又跑到一个破旧厕所里去避雨,因为雨实在太大了。雨点儿打在盖着这座厕所屋顶的小木板上。可这并不是厕所,该是个什么军事哨所。我还注意到,这所小房子两侧的洞眼也是用这些小木板来遮盖着的,免得灌风……我坐在这间小屋里,四下打量一番,敲了敲这些盖着屋顶和两侧的小木板。等到雨停之后,我又回到这家乐器厂。他们两次把我撵出来,可到最后我还是想法子见着了厂长。他把我带到工厂后面的一个堆着乱七八糟的仓库里,又在那里见到了十块这种珍贵的小板子。已经有好几十年的时间了,有人在许多年前就用它们来遮挡这小房子的过堂风。“您怎么会发现这是些有音乐共振性能的木材?”厂长惊讶地问道。“我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的皇帝呀!”我回答说。厂长哈哈大笑了,并在我背上啪地拍一下,他笑得都咳嗽起来了,然后说:“这事儿您干对了!”我也在微笑,因为,或许我大概变化很大,乃至谁也没认出我真的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

    可我的想法完全不一样。我已经学会自己寻开心了,每当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时就能做到这一点,有很多人在场反倒使我感觉不自在。我感到后来我不得不只跟自己对话,觉得这将是我最亲切最合心意的伙伴,是我的另一个我、我的探索者,是我越来越乐意与之倾心交谈的我心底里的培育者。也许是因为我从教授那里所听到的一切对我产生的影响。他的话语总跟咒骂连在一起,任何一个马车夫也不会像这位法国文学和美学教授这样骂马和骂人。与此同时,他却向我们讲解了一切他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每天晚上都给我们讲授。在我开门回自己房间去之前,在他入睡和我们大家都入睡之前,直到最后一刹那,他都在讲解,什么是美学,什么是伦理学。他还谈哲学和哲学家。关于哲学家他是这样解释的:基督耶稣也不排除在外,这是强盗、流氓无赖和杀人犯中的一帮匪徒。说要是没有他们,人类会更好过些。可又说人类都是些坏小子、傻瓜白痴、犯罪者。也许是那位教授使我坚信有必要一个人独处,晚上看见的是星星,中午只能看见深井……于是,我决心离开这儿。有一天,我一起床就同大家握手,感谢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然后回布拉格去了。我在这里几乎多待了半年时间。教授先生和他那位姑娘彼此之间现在只用法语交谈,而且总有的可谈。这教授连睡着的时候都在跟她说话,不管走到哪里,他都在准备着怎样尽量多地去咒骂那越长越美的姑娘,以便用下次为她讲授的内容来给她以更多更多的惊喜。就像我所看到的,他已在这荒野里生死不渝地爱上了她。因为我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啊!我已看出来,那姑娘将使他不幸。因为有朝一日,待到她知晓了一切,学会了她本不愿意学的一切,那些突然使她净化,让她变得美丽的一切,她将离他而去……她也会在完全另一种意义上重复教授先生给她读过的亚里士多德的一段什么语录。他们曾指责亚里士多德是从柏拉图那里剽窃来的……亚里士多德说过,当小马驹吸干了母马的奶,便会反过来踢它一脚。也确实是这么回事儿。当我办完我最终一行职业的最后手续后(我想这将是最后一行职业,大概也真会是最后一次了,因为我了解自己,因为我曾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呀),有一次,我沿火车站走着,玛采拉迎面朝我走来。她沉思着,头发编成一条小辫子,小辫上扎了根紫色发带。她若有所思地走着。我看着她,可她却神不守舍地打我身边过去,其他行人也跟我一样回头张望她。她腋下夹着一本书,这个曾经在马什内利巧克力厂做过工的野丫头……我只需瞧一下这低着的脑袋,就知道她那本书的名字叫《超现实主义史》。她漫着步,我不禁笑笑,也兴致勃勃地跨着步,我曾经见过这个执拗的无教养的姑娘像她习惯了的那样跟教授谈话,这位善良的教授却教会了她与一个有教养的女士相称的一切……她现在打我旁边走过,犹如图书馆里那些尚未开化的大学生。我很准确地知道这姑娘将来不会幸福,可她的一生将是忧伤美丽的,跟她一起生活对一个男人来说,将既是一种折磨而又充满着……

    这个玛采拉,这个来自马什内利巧克力厂的姑娘,她在我脑海里常常是我遇到她腋下夹着那本书的样子。我总想着那本书,想着从它的书页里大概灌输了些什么到这个沉思而执拗的脑袋里。我仿佛总看见这个长着一双美丽眼睛的脑袋,这双眼睛在一年之前还并不漂亮,可这一切都是那教授的功劳。那教授将这姑娘变成了一位看书的美女。我看着她的手指如何虔诚地怀着敬意翻阅着书页,像拿取圣饼一样地用她干净的手指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它。我曾看到,她在拿起这本书之前,总要先去洗一洗手,而她拿书的那种方式,透着一种彬彬有礼和谦恭的庄严肃穆感,像那次她在沉思中行走的样子,又犹如那富有音乐共振性能的云杉。她整个的魅力就是一部从里到外,由一双眼睛传音给另一双眼睛的调音器。这另一双眼睛能够看到这个突然变化了的她,仿佛通过瓶颈将她的美好特性流到瓶子的另一端。我回忆起这位巧克力姑娘一幅幅活动着的半身像。要是有可能,实际上我真愿意用牡丹花瓣和花朵把她整个地装饰起来,给她的脑袋插上云杉枝和槲寄生藤。我这个对女人向来只看下半身并注意她的腿和肚子的人,对这位姑娘我却将目光和渴求移向上方,移到她美丽的脖颈上,她翻着书本的美丽的手上,她放射着美丽光芒的眼睛上。这美丽的光芒是因为她的变化而产生的,而这变化坦然地洋溢在她整个的少女的脸颊上,在每一道轻微的波纹上,在她眼睛的挤动上,在她丝丝的微笑上,在她用可爱的食指从左到右拨弄着鼻子的明显动作上。她的脸更加富有人情味儿,这都得归功于那些法语单词、法语句子乃至法语对话,归功于她对英俊的青年男士,那些发现人类奇迹的诗人们复杂而优美的诗句的深刻领会。所有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变成了现实的不可置信的事情。我用我臆造出来的圣母马利亚之花在这位来自马什内利工厂的巧克力姑娘的头像四周围了一个框儿,将她装饰起来……在火车上,我一路都想着这位姑娘,微笑着和她站在一起。我在所有车站上,在所有行驶着的火车或停在旁边铁轨的火车车厢上贴了她的海报,我甚至自己抓着自己的手,仿佛我在拉着她的手。我环视一下四周旅客们的脸,他们谁也不可能知道我斗胆在想些什么,谁也没从我脸上看出我心里的活动。当我在最后一站下了车,然后搭公共汽车经过一个酷似我曾经伐过共振云杉的地区,我曾为它们像铺鹅绒被似的垫上高高的一堆枝杈,这时,我更多地回想并细细思量这位来自马什内利工厂的姑娘的样子,我看到她的熟人在怎样地冲她喊叫,他们怎样千方百计用从前对待她的态度来对待她,他们在怎样地引诱她像从前那样,只用肚子、大腿和以她裤头松紧带为界的整个下身与他们对话。谁也不明白,她现在更看重她这松紧带以上的身体啊……我在狍庄一下车便去问路。我告诉人家说,我要到离这儿很远很远的地方,几乎在深山老林里,谁也不愿去的一段公路上当一年养路工。下午,我便领到一匹小马驹和一辆四轮车。他们还建议我买一只山羊,并送了我一只狼狗。于是我就坐着马车出发了。车上放着我的行李,车后面用绳子拴着羊和狼狗。狼狗和我成了朋友,我买香肠给它吃。我们的路慢慢地朝上延伸,一路上的云杉越来越大,松树越来越高,小幼林和草木丛交替着长在倒塌的板条篱笆间,篱笆桩子在逐渐腐烂,变成腐殖质,上面长出了覆盆子和黑莓丛。我让小马拉着一步一步往前走,这是一匹矿井里常用的那种小马。我想,这匹小马肯定曾经在地底下待过,因为它有一双美丽的眼睛,就像我常见到的锅炉工和那些白天也在电灯或煤油灯下面工作的人那样。他们从矿井或锅炉房跑出来,为的是朝上看看天空有多美,因为对于这些眼睛来说,每块天空都是美丽的。当我们走进更加荒凉的地区时,一些已经离开这里的德国工人的林中小屋从我眼中一掠而过。每经过这么一所小房子,我都要停下车来,站在荨麻和野生覆盆子长得高到我胸口的门槛上,看看里面杂草丛生的厨房和睡房,几乎每间屋子都有电灯泡。我沿着电线一直走到小溪旁,那里还有用一个微型滑轮发动的小不点发电站,是在这里的伐木工人亲手做的。他们曾经生活在这里,又不得不离开这里……他们被迫离开这里,跟那些富翁、那些搞政治的人一样被驱逐。我对那些富翁和政客们非常了解,他们傲慢骄横,粗暴、自夸和残忍。对这些人这样做我能理解,可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有一双劳动的手的工人也得搬走,现在没有任何人替他们来干这份活儿。可怜这些人,他们除了在山坡上的一小块田地和林中的辛劳之外,真是一无所有。这些工人也没有时间去骄横傲慢,他们一定很恭顺,因为我所观察到的,如今正朝它走去的这种生活教会了他们这一点。我突然有个主意: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装着那颗金星勋章的盒子和蓝色绶带,将绶带斜挎在我胸前,金星别在侧翼,闪闪发光。我随着小马一步一点头的节拍朝前走着。小马一会儿一回头,看一眼我的那条蓝绶带,山羊咩咩叫一声,狼狗跟在后面快乐地汪汪着,它都快要碰着我的绶带了。我们又停下来,我解开拴着山羊的绳子,走去看看另一所遇到的小房屋。这是一个小饭店,是林子里那种有间大堂屋的饭店,出奇的是它还很干燥,且窗子很小。一切都摆放得大概跟原来一样,包括槅板架上的半公升装啤酒、原木板上带龙头的啤酒桶……我从屋里走出来的时候,感到有双眼睛在瞅我,原来是留在这里的一只猫。我叫它过来,它喵呜叫着,我回到车子那儿去拿了块香肠来给它。我半蹲着逗它玩,它想让我摸摸它,可是长期的孤独和对人的味道不习惯,又使它躲闪离去。我将香肠放在地上,它狼吞虎咽地吃着。我再将手伸过去,它却又跳开了,毛全竖了起来,而且恶狠狠地发出咝咝声……我走出这所房子,只见山羊在溪边饮水,我提着水壶打些水给小马喝,等它们喝够了水,我们又上路了。到了拐弯处,我回头望望,想从反方向看这地方风景如何,就像我往常回首欣赏美丽的姑娘那样。我看到小饭铺那只猫跟在我们后面走,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我一扬鞭,一吆喝,心中充满了欢乐,情不自禁地唱起歌来,不过唱的声不大,因为我这一生都几乎没唱过歌。我整个一生,整个这几十年都没想到过要唱歌……如今我却在唱,自己想出来的字句,配上这支曲子……狼狗开始尖叫,它蹲在那里,叫了好长时间。我给它一小块香肠,它在我腿上蹭了蹭。可我还是继续歌唱着,我的这种歌唱,并非歌,实际只是一种尖声叫嚷,只不过我以为是歌而已,跟那狗叫没什么两样。然而我却觉得借助这歌唱,把我装满在盒子或抽屉里的过期票证、无用的信件和明信片全倒了出来。我歌唱的嘴巴在吹走撕破了的、粘在一块儿的海报碎片,球赛的、音乐会的、展览会和管乐演奏的各类海报混杂在一起,内容变得荒唐之极。这些东西就像烟雾滞留在吸烟人的肺里一样,让人难受。我这么歌唱着,犹如从堵塞的咽喉里往外吐往外咳,犹如饭铺老板在用开水蒸馏洗烫啤酒瓶。我就这样地越过旷野,谁也不能再听见我的声音。不管我往哪里瞧,到处只是一片茫茫旷野。从山坡上,我看到的只是森林。人和人的劳动所留下的痕迹,渐渐被森林一步步吞噬掉。原来的田地只剩下碎石块,野草和灌木丛长进了房屋,接骨木枝干掀开了水泥地板,并在上面铺满树叶和小树枝。它的力气比千斤顶、水压起重器或压榨机还要大。我沿着一堆堆碎石和石板路基走到一座大房子那儿。我绕过这座房子,看到我在这里,在这条路上干活大概还不错。虽说让我来铺石板路基和养路,可眼下不见任何人开车打这儿过,大概以后也不会有人打这儿过,因为只有出了什么事或者在夏天需要运送木材的时候,才需要养护它。后来,我听到有人在哀诉,还有小提琴演奏的音乐,哭泣般的歌唱。我朝着这凄凉的声音走去,甚至没注意到我那匹解了缰绳取了轭的小马和山羊与狼狗都跟在我后面。我终于找到待在一起的三个人。这是将由我来替换的茨冈人。我所看见的真有些像神奇的巧遇,成了现在不可置信的事情……那位茨冈老妇像所有游牧民一样蹲在小火堆旁,用根棍子在一口双耳架在两块石头上的锅里搅和着。她一只手在搅和,另一只手的肘部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前额,黑发辫条耷拉在她手背上……茨冈老汉则伸直两腿坐在路上,用一个锤子在狠狠地敲打铺在路上的石板路基。他旁边站着一名穿着腿上系有铃铛的紧腰黑长裤的小伙子,他弯着腰,正用小提琴演奏一段激情的沉思曲,一首典型的茨冈曲子。它使老人情绪激动地唱起了声音很尖、音调拖得很长的忧伤歌曲,把烫得快要焦了的一把柴拽下来扔进火堆,接着捶他的路基。他的儿子或者是侄儿仍在演奏音乐,老妇人在煮着什么食物。我看到眼前这情景,知道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我将独自一人在这里,没有任何人给我烧饭,也不会有人给我拉小提琴,陪伴着我的只有小马、山羊、狼狗和始终对我们敬而远之、与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的猫……我咳嗽了一声。老妇人回过头来,像看太阳一样地眯缝着眼睛瞅着我……老汉停下手上的活儿,那年轻人放下提琴,向我鞠躬致意。我对他们说,我将在这儿开始劳动……两位老人都站起身来,对我鞠躬,同我握手,并对我说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直到这时,我才看到灌木丛里停着他们的车子,一辆后面有两个高轮子的轻便茨冈车。他们还对我说我是他们在这个月里见到的第一个人。我问他们:“真是这样?”可我不相信。年轻人从车上取出提琴盒,像把婴儿放到摇篮去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提琴放进盒子里一块绣了艺术字体词曲的丝绒布上。他又看看这把提琴,摸一下丝绒垫布,然后才关上了琴盒,跳上那辆搬家用的车子,抓起缰绳。老养路工也坐到车上,旁边坐着他的老伴儿,从这条破损而已经修好的公路出发了。车子走到他们房子前停下来,他们从里面抱出毯子、被褥、几个罐子和几口小锅。我使劲劝他们在这里住一夜再走,可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走,就像他们所说的,以便至少还能看到人。我问:“这里冬天怎么样?”“哎呀呀呀!”那位茨冈老人说:“很糟!我们把山羊吃了,然后又把狗和猫杀掉吃了。”他举起一只手,伸出三个指头发誓说:“三个月没见到过一个人。大雪……将我埋住了。”老婆婆哭着重复一句说:“大雪将我们埋住了。”然后就哭开了。年轻人掏出小提琴,又演奏了一支忧伤的歌曲。茨冈老人扯一下缰绳,连那匹小马也使劲往前一拽。年轻的茨冈人站着拉琴,一脸忧愁,演奏着茨冈浪漫曲。茨冈老奶奶和老爷爷轻声地哭泣着,脸上布满了苦难的皱纹,对我频频点头。他们用双手示意对我的怜悯,但也表示了对我的遗憾,用他们的双手将我并非从他们身边而是从生活中抛开。这一双双手仿佛将我埋葬起来……他们来到小山坡时,老汉在车上站起身,又拽掉一把头发,大概是他陷入绝望和对我同情的表现吧……我走进荒凉的客栈一个大房间里,想看看我将住在哪儿。我在客栈里转了一圈儿,又绕着牲口圈、柴火棚、干草房走了一趟。我甚至没有注意到,我四处转悠的时候,小马、山羊、狼狗甚至那只猫都跟在我的后面。当我走到水泵那儿去想洗一洗的时候,小马、山羊、狼狗和猫也都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回头朝它们一看,它们也都在望着我。我看出来了,它们是担心我会将它们扔在这里哩!我对它们微微一笑,挨个地摸摸它们的头,猫儿本来也想让我摸摸的,可是,过分的胆怯又让它闪开了。

    我负责养护的这段路,用我亲自捶碎的小石子填充的这条路,很像我的一生,在我身后的野草长疯了,只有我正在干活的这一小块地方还能看得见我双手留下的痕迹。暴风和大雨冲走了泥土,连同沙子和碎石子,将我在这路上辛辛苦苦干出来的活儿全抹掉了,可我并没有生气,没有咒骂,甚至没有埋怨命运,而是耐着性子拼命干活儿。整个夏天,我又靠轮子和铲子将沙子和碎石运走,不是为修路,而是为了能坐着马车活动活动。有一次,大雨之后,整个山岬被冲坏,我差不多整整干了一个礼拜,才干到我在一个礼拜之前干活的那块地方,而且从早到晚专心致志地干着。我从一大早就开始,一定要修复到公路另一端的目标,减轻了我的疲劳。等到一星期之后,我又推着车子走在公路上时,我感到骄傲,我看着自己干下的活儿,仿佛我什么也没干,一点儿进展也没有,只是恢复到公路原来的状态。谁也不会相信我干了什么,谁也不会夸奖我一句,谁也不会承认我这六十个小时的劳动,只有我的狼狗、山羊、小马和猫知道,可它们又拿不出什么证据来。被人们的眼睛看到和得到他们赞赏的日子已经离我而去。于是,我几乎一个月时间所干的活儿,只是保住公路在我接手养护维修时的状态。反正我越来越觉得,养护这条公路与养护我的生活关系密切。这生命的轨迹往回呈现在我面前,仿佛与我无关,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仿佛我迄今一生是一部长篇小说,一部别人写的书,只不过唯独我拥有打开这本书的钥匙。尽管我的道路从头到尾都长满了杂草,但也只有我自己是我这一生的见证人。而我像用十字镐和铁锹养护马路一样,用回忆养护着我往回通到往昔的生活之路,以便我能通过怀念回到我愿意回忆的地方。当我干完了一天的养路活儿之后,我磨磨镰刀,到山坡上割些草,晒了晒草饲料和再生草。要是天气好,我就在下午将干草运到草房里,准备过冬。听人家说,这里的冬天几乎有六个月之久……我每个礼拜套上马去买一次东西,回来的时候,便赶着大车慢悠悠地走在几乎谁也没走过、被我修好的路面上。我一回头,看到车轮轧过的痕迹和小马在雨后踩上的马蹄印。经过两座荒凉的村子,我就上了大路,我看到卡车在它脸上轧出的皱纹。在小酒店附近,我看见了自行车、摩托车、伐木工人以及回来路过这里或出去上班、放哨的士兵们的交通工具轧上的车轮印。每当我买完罐头、香肠和一大块面包之后,就在小酒店里歇歇脚,酒店老板有时来我这儿坐一坐,问我喜不喜欢在这偏僻的山里待着。我总是热情洋溢地给他讲述一些在这里发生过而任何人都从来没见过的事情。我讲述这些事情时的样子,仿佛我只是一个乘车路过这里、在这里住了两三天的人,仿佛我是一个旅游者,一个酷爱大自然的人,一个一到乡下便罗曼蒂克地胡吹一气说森林如何美、山峰耸入云霄、恨不得一辈子住在乡下的城里人。我在这酒店里也颠三倒四地说,这美也有它另外的一面,它要求一个人要善于去热爱一切令人不舒服的、荒凉的东西,去热爱那些没完没了下雨的日子,天黑得很快的日子。当你坐在炉灶旁,以为已是晚上十点钟,可实际才是下午六点半钟。它还要求你去爱那自己开始跟自己对话的感受,去对小马、狼狗、猫儿以及山羊讲话,但更主要的是自己跟自己说话。开始只是轻声地,只是一种独自对往昔一个个画面的回忆,可到后来,就像我那样,开始对自己讲话、出主意、提问题,自己给自己回答,讯问自己,想听到自己那最隐私的东西,像检察官一样对自己提出起诉,然后进行辩护,就这样交替地通过与自己的对话寻觅到生活的意义。不是谈论早已发生过的事情,而是朝前看,看我走上一条什么样的路,将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是否还有时间通过这种思考去达到一种宁静,它能确保你不受那种渴求逃离孤独、摆脱那些需要你有勇气和力量来面对的最本质问题的烦扰。而我,这个每星期六都要在小酒店坐到晚上的养路人,在这里坐得越久,给大伙儿花费得就越多,也就更加惦记着站在酒店门外的小马驹,想着洋溢在我这个新家的孤寂。我看到,所有人都怎样地在遮掩我希望知道和看到的事情,大家只是这样瞎聊聊,跟我一样。我也看到,大家尽量拖延不去问那些直到有一天非问不可的问题。要是能在临死之前有时间问及这些,那就算有幸了。实际上,我在这酒店里就已经悟出:生活的实质就是询问死亡。等到我的那个时刻到来,我将会怎么对待。我还悟出,这死,不,这一对自己的询问,实际上是在无限与永恒的视角之下的交谈。这死亡问题的解决,是在美丽之中和在关于美的思考的开始,因为用品尝自己那过早离开人世而告终一生的荒诞,那种对毁灭自己的享受与体验,就会使人饱含着苦涩并充满着美感。这样,我已成了这酒店里的取笑对象,我在这里向每一个客人都发问:他想埋在哪里?大家先是吓一大跳,然后便笑话我这问题,笑得眼泪直流。他们反过来问我想埋在哪里。那要看我有没有这份福气,人们能不能及时找到我。顺便说明一下,因为在我前面有一个养路工,他死了之后,人们到春天才找到他。这时,他已经被鼩鼱、老鼠和狐狸啃得所剩无几。人们只埋葬掉他的一小把骨头,大概像放到骨头汤里去的一把芦笋或龙须菜吧!我津津乐道地描述着我的坟墓。我要是死在这里,只剩下一块没啃完的骨头和脑袋壳,我也愿意埋在一座小山顶的坟墓里,我想要恰好埋在这个山顶的脊背上,让我的棺材被这峰脊分成两半断裂开,让我的残骸被雨水冲下两个方向:一半冲进小溪,流到捷克的土地上。另一方向的那一半,通过国境线的铁蒺藜,经小溪流进多瑙河。我即使在死了以后,也愿意当个世界公民,希望从布拉格流到易北河,再从易北河流入北海。而我的另一半残骸则流经多瑙河进入黑海,这两个海再汇进大西洋……酒店里的顾客们听得鸦雀无声,都愣愣地看着我,而我总是昂首挺胸的。这都是一些使全村爱听的话题。我一来,他们就得给我提这个问题。我几乎每次都是这样回答的。有一次,他们问我:“要是您没死在这里而死在布拉格呢?死在布尔诺,或者死在佩尔赫希莫夫,那会怎么样呢?要是您被狼吃掉了呢?”而我总是按照那位法国文学教授所教的作出回答,说人无论从精神上肉体上都是不灭的,只会变成另一种物质。有一次,我和玛采拉一起分析过一首诗,诗人名叫桑德堡,这首诗谈道,人是由什么变来的,说人体里有磷,用这些磷可做成十盒火柴。人体中有铁,用这铁能打出一颗足可以吊住一个人的大铁钉。人体中有水,用这水足可煮十公斤肚丝汤……我对老乡们说这些,他们害怕了,甚至也害怕我,面对等待着他们的这些怪事,全都吓得挤眉弄眼做怪相。所以,他们宁可让我给他们讲讲如果他们死在这里将会怎么样。有一回夜里,我们来到山顶这块坟地,我将这块空地指给他们看,说他们如果埋在这里,那么他们躯体的一半将被雨水冲入北海,另一半将流入黑海,最重要的是,要与山脊线相垂直埋着,就像与屋顶脊背相垂直一样……后来,我带着采购的东西回家了。一路上我都在琢磨,在跟自己交谈,我把我这一天所说的话和做过的事情重新唠叨一遍。我问自己,是否说得对,做得正确。我只承认,我按照法国文学教授教给我那些东西所说的话是对的,而并非像一个孩子或醉鬼所说的那些东西。“把聊天当做一种形而上学的需要,如果你觉得有意思,那就对了嘛!你这个白痴,坏小子,笨蛋,犯罪的家伙!”他就这样对我们说并且骂我们,就想让我们到达他所期待的地方,让诗歌,美好事件中的东西成为我们的消遣。而美是总有其效果和趋向的超然存在,也就是无限与永恒之中所能及的范围。在我住处,在这个曾经同时是舞场的小酒店里,当我已经不能有别的活法时,我就渴望有个人能跟我在一起,希望有个什么人能来。于是,入冬之前,我便在村子里买了一块旧的大镜子。有好几块是人家白给的,他们正想处理掉这些东西。他们说,当他们朝镜子里瞧时,看见里面有德国人的像。我用毯子和报纸垫在镜子下面,将它们带回家。我往墙上钉了一整天的挂扣,将镜子用螺丝拧上去,挂满了一面墙,然后我就不止是一个人了。我回到家里,就感到高兴些,等我自己对着镜子走去,在镜子里自己对自己鞠躬,致晚安,直到我去睡觉之前,我都不会只是独自一人。我们是两个人,两个人的动作,但我可以更加实在地询问自己。即使我要从这儿走开,转过身去背对镜子,镜子里的那个“我”也会转过身来,然而只是这个实在的我离开了这房间。这种情景我始终想象不了:为什么当我离开的时候,我就看不见自己,为什么只有当我再转过身来,我才又看到自己的脸,而不是我的背。我大概还得有一面镜子。于是,我开始产生了对看不见但又存在的东西的明显感受。不可置信的事情又成了事实。不管我哪一个星期六领了钱买完东西回家,都在小山坡的坟墓下方驻足,走到小溪那边。这条小溪是从山坡上的好几口井和几条更小的小溪里流进来的。在这块地方连悬崖也不断地滴水。我每次都在这溪里洗一洗脸,溪水又凉又清。我看到从上面的坟地里一直往这溪水里流着那些掩埋者的体液残渣,肯定已经流到了我这里,被这美丽的大地所蒸馏,挤榨成碎末。这块土地可以从尸体中提炼出铁,制成足够大的钉子让我在上面吊死。许多年之后,有人又将用我洗过脸的清水,我的变体来洗他的脸。有人将使用由我躯体上的磷做成的火柴……而我绝不会予以抵抗。我痛快地喝着这从坟地里流出的泉水。开始,我像饮酒行家那样品尝着,像巴德斯托贝和伯格斯特尔·瑞斯林这些葡萄酒行家一样,当一天驶过几百家天天都酿酒的葡萄园的火车打他们身旁开过,他们能分辨出火车头沾上的香味,我也早就尝到埋在那山坡上面死人的味道。大概像我之所以得到那几块镜子,是因为里面还保留了几年前就已经走掉的德国人的影像。他们虽然已经走了,但他们的气味还残留在镜子里。我每天都要将这块镜子端详许久,在镜子里漫步,就像在渗着亡人体液的水里一样。我漫步着,在镜子里的画像上乱划拉着,也只有像我这样总是遇上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为事实的人,才能勉强看得见这幅画像。连我也胡乱画出了一幅穿着德国民族服装的姑娘画像,在她后面是家具和德国家庭成员……乡亲们送给我镜子,我便让他们到坟地上等着,在他们的镜子里看上一眼,以此作为回报。他们在万灵节前夕用枪打死了我的狼狗。我教会了它(实际上是它自己学会的)用嘴叼着我的提包跟我出去买东西。可我看到它完全是自己跑到了村子里。于是,我试着将我所需要的东西写在一张纸条上。它叼着字条、提包走了。两个钟头之后,它跑回来,将装着买好东西的提包放在我面前……于是,我不再赶着小马去采购了,而是几乎每隔一天便派狼狗叼着提包去买东西。有一次,当人们又一回徒劳地盼望我的到来,看到的却仍旧是我那只狼狗来替我买东西时,就用枪打死了它,好让我不得不再上酒店去。我哭了,为我的狼狗伤心地哭了一个礼拜,随后,我只好又套上小马。下了第一场大雪,我起程去领工资和为过冬而足足地采购一通。我原谅了村民们的一切过失,因为他们是出于对我的想念才这样做的。他们已经不拿我开玩笑了,即使开,也是别的趣味高雅一些的玩笑。总之,他们在酒店里离了我便没法过。没什么可企盼的了,就像他们对我说的,他们甚至不希望我死,想让我每个礼拜去跟他们聚一次,因为上教堂路太远,而我比教堂牧师更善于交谈。我那条狼狗的肺被他们打穿,可它还是叼着装了东西的提包回到了家。我还摸摸它,并给它拿来一块糖作为奖赏,可它没有拿这块糖,却将头枕在我的膝盖上,慢慢地死去。站在我身后的小马低下头嗅了嗅狗,山羊和那只常跟狗睡在一块儿的猫也来了。可它还是从来不让我摸它一下,即使让我摸,也是站得离我远远的。它大概最喜欢我,我对它讲话时,它就仰躺着,扭曲着身体,翻滚着,看着我,将爪子伸给我,仿佛我在抚摸它的脖子和皮毛,可当我真的向它伸出手去,每一次它都吓得以它特有的一股野劲儿跳到我手指够不着它的地方。这只猫这时走过来,像它平常习惯的那样,蜷缩在狼狗身旁。我向它伸开手掌,它却望着狼狗渐渐瞑目。我抚摸着它,它便又看看我,它把我的抚摸看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不过在它的朋友死去之时它也顾不上这些了,干脆闭起眼睛,将小脑袋埋进狗的皮毛下面,免得看见它又害怕而又渴望的事情。

    后来的一天下午,正当我边沉思边走到井边去打水,一步步往上走时,先是感觉到,后是发现了森林边缘,兹登涅克手扶树木站在那里。这位曾几何时的著名餐厅服务员,这位我在宁静旅馆的同事,他如今正直瞪瞪地看着我……而我这个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人知道,他不过是仅仅这样来看看我。他跟我不是不愿意而是不需要谈话,他只是看看我,看我怎样融入了这孤独的生活,因为兹登涅克如今是位政治生活中的显赫人物,有很多人围着他转,但我同时也知道,他恐怕也是孤独一人,跟我一样……我从井里抽水,小动物们看着我干活儿。我进而感到,兹登涅克在观察我的每一个动作。我还继续抽我的水,仿佛没被人看见,然而我也知道得很清楚:兹登涅克也明白我知道他在这片森林里。随后,我慢慢弯下身来,抓起水桶把儿。我留了点儿时间给兹登涅克,因为我听得见几百米以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音。我等待着兹登涅克,看他是否想跟我说点儿什么。可他什么也不需要跟我说,只需知道我们还在这世界上。他想念我,就像我经常回忆起他一样,这对我对他就足够了。我提起两只水桶,下山回屋去了。小马跟在我后面,山羊和猫跟在小马后面。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桶里的水不时溅到我的胶皮鞋上。我知道,等到我将水桶放到土台上,回过头去看兹登涅克时,他已不在那里,已经满意地离去,回到他的那辆停在森林外的公家小轿车上,再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他的工作比我逃向孤独要更艰难。我又想起了法国文学教授对玛采拉说过的话:只有懂得成为隐姓埋名者的人,只有能够摆脱虚假的我的人,才算得上真正的世界公民。我放下水桶,回过头去,兹登涅克果真已离开了森林。我同意,就这样挺好的。尽管我们各在一方,只用这唯一的方式交流,彼此默默地道出自己心里的话,表述了我们的世界观。这一天,开始下雪了,雪花像一张邮票那么大,静悄悄地落着,到傍晚就变成了暴风雪。清泉和总是冰冷的水继续流到地窖用劈开的石块做成的槽子中,牲口棚就在厨房旁边。根据老乡们的建议,我用存放在牲口棚的马粪来生炉子,跟暖气一样暖和。三天来我都在观看那飘飞的雪花,它们像小蝴蝶、像小母鸡一样沙沙作响,像天上掉下的花朵。我的路被雪盖得越来越厚,三天之后,厚得与周围的一切连成了一片,谁也猜不出来路在哪里。不过到了第三天,我便取出了旧雪橇,还找到些我每个钟头都要抖响一下的铃铛。我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因为这些铃铛和它们的叮当声,使我想象着我如何套上马行驶在我的路上,车轮如何在雪上跑,这个雪枕头,雪绒被,这床又厚又白的雪地毯,这块覆盖着整个大地的充气雪床单,如何将我们分成上下两半……我修理着雪橇,甚至没注意到雪已厚得堆到窗子边,后来又埋住了半截窗户。就在我一瞅窗户的一刹那,我不禁吓了一大跳,简直暴雪成灾了。我的小木舍和拴着链子的小动物们仿佛待在一片白茫茫的天空中,小木舍完全与世隔绝了,就跟那些被遗弃的镜子一样,借着照片的一张薄膜,却将一些图像保存下来。大雪尽管覆盖住往日的时光,但回忆却永存,任何时候都能摸到皮下的脉搏怎样在跳动,得知生命从这里曾经流过,此时仍在流淌,将来还将流淌下去……这时,我不禁有些害怕,要是我死了,那么所有这些成为事实的不可置信的事情都将随之泯灭,就像美学与法国文学教授所说的,只有善于更好地表达自己意思的人才是更好的人。我感到一种将我经过的一切写出来的愿望,好让其他人能够————不是阅读它,而是如我所说,将这些像用我生活的长线穿起来的珊瑚、念珠一样的所有画面,尤其是像我不可置信地抓住了的现在这个生活场面描绘出来。我两眼惊喜地望着这徐徐落下的大雪,它都将小木舍埋到腰间了……每天晚上,当我坐在镜子跟前时,猫儿就坐在我的后面,小脑袋直往我的图像上挤,仿佛那里面便是我。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外面的鹅毛大雪跟洪水一样呼啸着,我仍旧看着自己的手,甚至举起来,像自己向自己投降的样子,我又往镜子里瞅瞅,瞧瞧镜子里的手,活动着的手指。我看到面前的冬天、大雪。我看到了,我得扒开,铲掉这些雪,把路找出来,以后我每一天都得寻找那条通向村里去的路,也许他们也在寻找通到我这里来的路……白天我将寻找通向村里去的路,晚上我将写作,寻找往回走的路,然后再沿着这条路走,扒开覆盖了我过去的大雪。于是,我尝试着用字母用写作来自己询问自己。

    圣诞节那天又下了雪,我几乎每个月都费劲地寻找和恢复的路又被埋掉。雪堆成了一道墙,一座高到我胸脯的小山坡,我已经到了离那家小酒店和商店一半路程的地方,我最后一次是在万圣节那一天到过那里。傍晚,灯光微弱,我装饰了一棵圣诞树,烤了点心。我点燃了吊在圣诞树上的灯,将山羊和小马从牲口棚里牵出来。猫儿坐在炉灶旁的锡面桌子上。我又掏出我餐厅服务员穿的那套燕尾服,将它穿在身上,可总也穿不好,手指太僵硬,扣不好扣子。我的那双手因为劳动而变得僵直,笨拙得系不好那白领结。我又从箱子里取出那双在宁静旅馆当餐厅服务员时买的鞋,并擦得油光锃亮。当我披上蓝绶带,别上那颗比圣诞树上的饰物还要亮的星形勋章时,小马和山羊都盯着我看,还吓了一跳,让我不得不哄哄它们。然后,我便准备了晚餐:罐头红烧肉和土豆。我给了山羊一份好吃的,喝水的时候给它切了些苹果。每个星期天都跟我一块儿吃午饭的小马也一样。它站在橡木做成的长桌子旁,从食盘里挑着苹果吃。这匹小马老有一种摆脱不掉的念头,认为我会将它扔在这里走掉。不管我走到哪里它都跟着,习惯跟小马在一起的山羊便总跟在马的后面,靠山羊奶过活的猫便跟在山羊后面。于是,我们一起上班下班。秋天我去割草时,它们也都跟着我,甚至我去上厕所时,这些动物也跟在我后面,看守着我,免得我跑掉。在我见到那位巧克力厂的姑娘的一个星期后,我曾经特别渴望再见到她,看她是不是胳肢窝下夹着那本书去那巧克力工厂。我有些想念她,于是收拾了一下该随身带着的最必要的东西,趁天还没亮就动身去村子里等公共汽车。可等到公共汽车开来,我已经上了第一层踏板时,便看见小马从我护养的那条路上跑来,狗跟在马后面,山羊踉踉跄跄走在狗后面。它们直朝我奔来,它们如此可怜巴巴地看着我,默默无声地求我别将它们留在这里。当它们围着我站在那儿的时候,那只野猫出现了,它跳到人们通常放牛奶壶的椅子上。我只好让汽车开走,领着这些动物回家了。从此,它们的眼睛总盯着我,不过也尽力让我快乐:猫儿像一只小猫咪一样地蹦跳着,山羊想跟我顶角玩,还开玩笑似的跟着我用两只脚蹦跳,只有小马啥也不会,只是常常用它柔软的嘴吮着我的手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恐惧。晚饭后,像平常的每一天那样:小马蜷缩在炉灶旁,甜美地叹息着,山羊躺在小马旁边,我则继续描绘我的画面。开始我觉得这些画面模糊不清,甚至有的画面是不必要的,可突然写顺了,我一页一页地写下来,画面在我面前越来越快地闪过,弄得我都有些来不及。这些急匆匆出现的画面让我没法入睡,我甚至听不见外面是刮大风,还是月亮照得窗板噼啪作响,我只顾一天天地打扫路上的积雪,在扫雪的过程中想着我晚上的这条路,直到我拿起笔。我所写的都是我一天之前就已经想好的,晚上我实际只是誊写一遍我在公路上干活时已经想好的。晚上,动物们也在等我,因为动物爱安静,它们总是甜滋滋地呼吸着。我也这样呼吸着,继续往下写。我将一段木头塞进炉灶里,火苗悄然蹿起,烟囱里抽吐着呼啸的风,冷风从门缝底下挤进屋里……到圣诞节半夜时分,窗子下面亮起了灯光。我放下钢笔,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了事实!我出门一看,村里的老乡,几个经常坐在小酒馆里贫病交加的不幸公民,坐着带犁的雪橇从老远的家中来到这里。他们因为想念我,曾经把替我去买东西的狗打死了,现在又坐着带犁的雪橇一直来到我这里。我请他们进到里面,我这现今的住处。他们看着我,我注意到他们为什么吃惊。“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是谁给你的?你干吗穿成这个样子呀?”我说:“请坐下,诸位!你们现在都是我的客人。我曾经是个餐厅服务员。”他们被我吓了一跳,仿佛为我来到这里而感到惋惜。“这条绶带和这颗勋章是怎么回事?”我说:“这是我在许多年前得到的,因为我是那个曾经侍候过阿比西尼亚皇帝的人。”“那你现在侍候谁呢?”他们还在吃惊。“这儿?你们不是看见了吗,我的客人们?”我指了指小马和车子,可它们已经站起来,撞着门,想走出去。我给它们打开门,它们便挨个儿走了出去,经过走廊回到它们的牲口圈里。可我这套燕尾服、闪闪发光的勋章和那条蓝色绶带,把所有老乡惊得愣了好大一阵子,然后对我表示祝贺,并祝我节日快乐,还邀请我去参加他们的圣什捷邦日的午餐,随后他们就离去了。我从镜子里看到他们的背影。当灯光和他们的手提灯笼也渐渐远离窗户时,农民老乡们的谈笑声也渐渐远去,雪橇声也越来越远。我独自站在镜子跟前,端详着自己。我越端详自己,惊吓得越厉害,我吓得仿佛是在和别人,一个疯了的人待在一起。我对着自己呼吸着,甚至吻了一下这凉冰冰的镜子。然后,我抬起肘子,在蒙蒙灯光下擦擦我的燕尾服。后来,我像举着玻璃杯祝酒一样举着亮灯又站到镜子跟前,我身后的门又悄悄打开,我愣住了……小马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山羊,猫儿一步跳到炉灶旁的锡面桌上。我高兴老乡们受那么大的累踏着雪来看我,让我惊喜至极。我在他们眼里准有什么可贵之处,因为我的确是曾经侍候过英国国王的领班斯克希万涅克先生的徒弟,我还有过侍候阿比西尼亚皇帝的荣誉,他以授给我这块勋章的方式永远地奖赏了我。而这枚勋章又给了我力量,来为读者写出这个关于不可置信的事情成了事实的故事。

    你们听够了吗?这回我可真的结束了!

    1971年夏

    [74] 因为二战刚结束时,捷克有些地区是在属于同盟国的美国军队占领和管制下。

    [75] 一般在野外烧烤出来的肉食。因为侠盗都在野外深山老林里烧烤肉食,故此得名。

    [76] 布拉格一个电影制片厂的摄影棚和伏尔塔瓦河边的一座漂亮的饭店。

    [77] 法国国王路德维希十四时期的艺术风格。

    [78] 斯坦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美国小说家。小说《愤怒的葡萄》(1939)是他的名著。1962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79] 德国最具影响的报纸之一。据估计,它百分之九十的读者为德国社会最具影响的决策者。

    [80] 用德文出版的著名的瑞士报纸。

    [81] 美国报纸。

    [82] 在德国汉堡出版的刊物,1946年创刊,内容涉及政治、公共事务、商业和文化。

    [83] 霍卢普(1847-1902),著名的捷克医生和旅行家,三次去到中非,将很多珍贵收藏品带回国。

    [84] 纳布尔斯特克(1826-1894),捷克实业家与文艺科学事业资助者,1848年后侨居美国十年,回国后建立布拉格纳布尔斯特克博物馆,将自己的财产捐了出来,其中包括许多他收藏的中国艺术品。

    [85] 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奥匈帝国。

    [86]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捷克斯洛伐克组成了以捷共领袖哥特瓦尔德为总理的联合政府,1948年政府内阁十二名非党部长提出辞职,从此政府内阁成员全为共产党员和其支持者,彻底实行社会主义制度。

    [87] 这种乐队通常由两把提琴配上一个手风琴和一把吉他组成。

    [88] 为过去的捷克足球队员。

    [89] 为过去的捷克足球队员。

    [90] 为过去的捷克足球队员。

    [91] 各地教堂有自己的守护神节,当地群众为庆祝这一节日通常举行宴庆游乐活动,有点像中国的庙会。

    [92]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的在“迦拿的婚筵”,耶稣将水变成了葡萄酒。

    [93] 通常为守林人或猎人休息的地方。

    [94] 桌子、椅子、房子,几个词原为法语。

    [95] 德斯诺斯(Desnos Robert,1900-1945),法国诗人,由于他有进入似睡非睡状态叙述自己的梦想、写作和绘画的本领,便成为超现实主义运动中最有才干的成员之一。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与艾里雅、阿拉贡一样成为讴歌人类希望的诗人。代表作有《自由或爱情》、《肉体与财产》、《方托玛的悲歌》、《清醒状态》等。

    [96] 雅里(Jarry Alfred,1873-1907),法国剧作家。代表作有《于布王》,被视为荒诞派戏剧早期的一部作品。

    [97] 里贝蒙特-德萨格内斯(Georges Ribemond-Dessaigmes,1884-?),法国画家和作家,他将超现实主义运用于戏剧中。

    [98] 亚里士多德(Aristole,公元前384-前322),希腊哲学家、逻辑学家、科学家,是西方思想史中实在论哲学家中最杰出的代表。

    [99] 柏拉图(Plato,约公元前427-前347),古希腊三大哲学家之一,和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共同奠定西方文化的哲学基础。

    [100] 圣诞节作为象征幸福的一种植物。

    [101] 桑德堡(Sandburg Carl,1878-1967),美国诗人、历史学家、小说家、民俗学家。

    [102] 捷克的圣诞节过三天。12月24日至26日,第三天,即12月26日纪念天主教的圣人什捷邦,通常要请亲朋好友来吃午餐,所以叫圣什捷邦的午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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