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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简单的谋杀艺术最新章节!

    1

    泰德·卡尔马迪喜欢雨————喜欢雨的触感,雨的声音,雨的气息。他从凯迪拉克双门跑车里走出来,在卡龙德莱特的侧门外站了一会儿。蓝色羊皮雨衣高高的领子搔到了他的耳朵。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嘴上叼着一根不太硬挺的香烟。他走进去,经过了理发店、杂货店和香水店————里面陈列着的一排排绚丽精致的香水瓶,好像百老汇歌舞剧演出终场中演员摆出的造型。

    他绕过一根有金色条纹的柱子,走进铺着地毯的电梯。

    “你好,阿尔伯特。好一场雨。九楼。”

    年轻的电梯工穿着浅蓝色和银色相间的制服,身材瘦削,面容疲倦。他朝正在关闭的电梯门抬起戴着白手套的手,说:“什么?卡尔马迪先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到几楼吗?”

    他没看指示灯一眼,便按下了按钮,一会儿后又把门打开了,然后砰地靠在电梯上,闭上了眼睛。

    卡尔马迪停下脚步,那双明亮的褐色眼睛迅速瞥了他一眼:“阿尔伯特,怎么了?生病了?”

    男孩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轮了两个班。科基病了,在发烧。我想我是没吃饱。”

    高大的、褐色眼睛的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五元钞票,在男孩的鼻子下弹了一下。男孩睁大了眼睛,挺直了身子。

    “哎呀,卡尔马迪先生,我不是故意————”

    “别说废话了,阿尔伯特。朋友之间,钱算什么?替我多吃些。”

    他走出电梯,沿着走廊往前走,轻轻地说:“傻瓜……”

    飞奔过来的男人几乎把他撞倒了。他是从拐弯处突然冲过来的,正朝电梯跑去,撞到了卡尔马迪的肩膀。

    “下去!”他拍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

    卡尔马迪看见了拉得很低的淋湿了的帽子下面那苍白的脸,上面两只空洞的黑眼睛靠得很近,眼底有一种古怪的神色,他曾经见过这种眼神————吸毒的原因。

    电梯如铅块一样往下坠落。卡尔马迪站在那里盯着电梯刚才所在的地方看了很久,然后沿着走廊继续往前走,拐过了那个弯。

    他看见一个女孩躺在九一四房间的门口,半截身子在走廊上。

    她是侧躺着的,穿着光亮的银灰色睡衣,脸颊贴在走廊的地毯上,淡金色的头发浓密、富有光泽、一丝不乱。她非常年轻、漂亮,看起来还没死。

    卡尔马迪在她旁边蹲下来,摸摸她的脸颊————还是温的。他把她的头发轻轻拨开,看见了瘀痕。

    “被打昏了!”他的嘴唇紧紧地顶着牙齿。

    他把她抱起来,经过门厅,走进一个套房的客厅,把她放在瓦斯壁炉前的绒面大沙发上。

    她毫无反应,眼睛紧闭,涂着脂粉的脸发青。他把外门关上,扫视了一下整个公寓房间,然后回到门厅处,捡起墙脚下一个泛着白光的东西。这是一支点二二口径的自动手枪,骨制枪柄,能装七发子弹。他闻闻枪,然后将它放进口袋,回到女孩身边。

    他从外套的里层前胸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的大瓶子,拧开瓶盖,然后用手指撑开她的嘴,往她那又小又白的牙齿间灌了一些威士忌。她呛了一下,头在他的手上晃了晃。她的眼睛睁开了————是深蓝色的,微微偏紫————渐渐恢复了生气。

    他点燃一根香烟,站起来低头看着她。她动了一下,一会儿后才轻声说:“我喜欢你的威士忌,可以再要一点儿吗?”

    他从浴室里拿来一只玻璃杯,倒入一些威士忌。她缓缓坐起来,摸摸脑袋,呻吟了一声。然后,她从他手上接过酒杯,老练地一抬手腕,将酒喝了下去。

    “我还是很喜欢这味道。”她说,“你是谁?”

    她的声音低沉、轻柔。他喜欢这种声音。他说:“泰德·卡尔马迪。我住在九三七房间。”

    “我想我是突然昏过去了。”

    “嗯。你挨揍了,天使。”他那双明亮的眼睛审视着她,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涌现了困惑之色,基于自我保护的困惑之色。

    他说:“我看见那个家伙了,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吸毒者。这是你的枪。”

    他把枪从口袋里拿出来,将它托在平平的手掌上。

    “我看这下我得编个催眠故事才行。”女孩缓缓地说。

    “不用讲给我听。如果你有麻烦,也许我能帮忙。看情形吧!”

    “看什么情形?”她的声音更加冷淡了。

    “看是哪个行当的事情。”他轻声说,然后打开弹匣,看看子弹,“铜镍合金的,嗯?天使,你很懂武器嘛!”

    “你一定得叫我天使吗?”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朝她咧嘴一笑,然后走到窗前的书桌旁,把枪放在上面。桌上有一个皮革相框,里面并排装着两张照片。他起初只是随意地瞥了它一眼,然后目光定住不动了。一个皮肤微黑的英气的女人,一个瘦削、眼神冷漠的金发男人,他系着大领结,竖起僵直的衣领,翻领狭窄————看得出来,照片是很多年前拍的。他盯着照片中的男人。

    女孩在他背后说:“我叫珍·阿德里安,在拉齐诺工作,参加歌舞表演。”

    卡尔马迪仍在盯着照片。“我和本尼·拉齐诺很熟。”他心不在焉地说,“这是你父母吗?”他转过头看着她。她缓缓地抬起头,深深的蓝眼睛里涌现了一丝像是恐惧的神色。

    “是啊,他们死了很多年。”她淡淡地说,“下一个问题呢?”

    他快步走回沙发旁,站在她面前。“好吧,”他冷冷地说,“我爱管闲事,那又怎么样?这是我的城市,以前归我父亲管理。老马库斯·卡尔马迪,人民之友。这是我的旅馆,至少有一部分是我的。那个吸毒的浑蛋看起来是会要人性命的人。我为什么不能出手帮忙呢?”

    金发女孩懒洋洋地盯着他。“我还是喜欢你的威士忌,”她说,“我能————”

    “从脖子那儿直接灌下去吧,天使,那样快多了。”他咕哝道。

    她突然站起来,脸色有些发白。“你跟我说话的口气就好像我是个恶棍,”她厉声说,“好吧,告诉你吧,如果你硬要知道的话。我的男朋友被人威胁了。他是个拳击手,他们要他输掉比赛。现在他们想用我来威胁他。你满意一些了吗?”

    卡尔马迪从椅子上拿起帽子,把嘴里的烟蒂拿出来放进烟灰缸里拧熄,然后点点头,以温和的口气说:“对不起。”他朝门口走去。

    刚走到半途,他的身后就响起了咯咯的笑声。女孩轻声说:“你的脾气真坏。还有,你忘了带走你的酒。”

    他走回去,拿起酒瓶,然后突然弯下腰,托起女孩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印下一个吻。

    “去你的,天使,我喜欢你。”他温柔地说。

    他走回门厅,出去了。女孩用一根手指缓缓地来回抚摸着嘴唇,脸上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2

    服务员领班托尼·阿科斯塔又瘦又黑,像个女孩一样纤细,手小而灵巧,眼睛温和,嘴形倔强。他站在门口说:“卡尔马迪先生,第七排的票是我能买到的最好的了。这个迪肯·韦拉不错,杜克·塔戈会是下一个轻重量级冠军。”

    卡尔马迪说:“托尼,进来喝一杯吧!”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雨,“如果他们能够替他买下的话。”他头也没回地又说了一句。

    “好吧————卡尔马迪先生,只喝一点儿。”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在桌上的托盘上小心地调了一杯酒。他对着灯光举起酒瓶,仔细地估量他杯子里的酒的分量,又拿着长汤匙轻轻地搅动冰块,然后啜了一口,微笑起来,露出一口又细又白的牙齿。

    “塔戈很厉害,卡尔马迪先生。他又快又机灵,双拳很有力量,胆子大,从不畏缩。”

    “他得让那帮喂他东西的家伙获利。”卡尔马迪慢吞吞地说。

    “嗯,他们还没喂他吃狮子肉呢!”托尼说。

    雨水打在玻璃上。圆滚滚的雨珠飞溅出去,细小的水流顺着窗格弯弯曲曲往下流。

    卡尔马迪说:“他是个混混儿。混混儿有了点儿排场,还是混混儿。”

    托尼深深叹了口气:“真希望我也能去,我晚上也不用上班。”

    卡尔马迪缓缓转过身,走到桌旁调了一杯酒。他脸色发暗,声音疲倦、慵懒。

    “怎么了,为什么不去?”

    “我头疼。”

    “你又没钱了。”卡尔马迪几乎骂了起来。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垂下长长的睫毛,不敢正视他。

    卡尔马迪的左手握成拳头,接着拳头又缓缓地松开了,眼睛里满是不高兴的神情。

    “只管向卡尔马迪要吧。”他叹了口气,“好人卡尔马迪,他能屙出钱来,他心肠软。只管向卡尔马迪要吧。好吧,托尼,把钱拿去,买两张票。”

    他伸手探入口袋,掏出一张钞票。皮肤黝黑的年轻人一副受辱的模样。

    “哎呀,卡尔马迪先生,你不要以为我————”

    “少说废话,朋友之间一张拳击票算什么?买两张,带你的女朋友去。去他的塔戈!”

    托尼接过钞票,仔细地瞧了这个年龄偏大的人一会儿,然后声音非常轻柔地说:“卡尔马迪先生,我宁愿跟你去。塔戈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的。他不只是在赛场上很厉害。他有个金发女朋友住在这一层楼,就是九一四房间的阿德里安小姐。”

    卡尔马迪身子一僵,把杯子缓缓放下,在桌上将它转来转去。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沙哑了。

    “托尼,他还是个混混儿。好吧,我跟你一起吃晚饭,七点在旅馆前面见。”

    “哎呀,好极了,卡尔马迪先生。”

    托尼快活地走出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卡尔马迪站在桌子旁,指尖抚着桌面,眼睛盯着地板。他就那样站了很长时间。

    “卡尔马迪,全美国最傻的傻瓜。”他闷闷不乐地大叫道,“英雄救美?单相思。真傻。”

    喝完酒后,他看了看手表,然后戴上帽子,穿上蓝色羊皮雨衣。经过九一四房间时,他停住脚步,伸手想要敲门,可是又放下了手。

    他缓缓走进电梯,来到街边,上了车。

    《论坛》的办公室地处第四街和水泉街的交叉口附近。卡尔马迪把车子停在街角,走进员工入口,乘着摇摇晃晃的电梯上了四楼。电梯工是个老年人,嘴里叼着熄灭了的雪茄,将一本卷起来的杂志凑到了鼻子前面六英寸的地方。

    四楼宽大的双开门上写着“市政组”的字样。另一个老年人坐在外面一张摆着电话的小桌子后面。

    卡尔马迪敲敲桌子,说:“告诉亚当斯,卡尔马迪来了。”

    老年人对着电话叽里咕噜了一顿,然后拿出一把钥匙,用下巴示意了一下。

    卡尔马迪穿过双开门,经过了一张马蹄形写字桌和一排上面的打字机在噼啪作响的小桌子。在房间的尽头,一个长手长脚的红发男人悠闲地将双腿架在拉开的抽屉上,脖子往后靠在倾斜得快要倒下去的椅子上,嘴里的大烟斗直直地指着天花板。

    当卡尔马迪来到他身边时,他只是动了动眼睛,咬着烟斗说:“你好,卡尔马迪。近来如何,大富翁?”

    卡尔马迪说:“看看你们的剪报,查查一个叫考特威的家伙的资料,怎么样?确切地说,就是州议员约翰·迈尔森·考特威。”

    亚当斯把脚放到地板上,用双手抓着桌沿儿坐直身子,将烟斗从嘴里拿出来,朝废纸篓啐了一口,说:“那个冷血的老家伙?他什么时候闹出过新闻?哈!”他疲倦地站起来,补充说:“走吧,大人物。”他说着便朝房间的一头走去。

    他们又经过了一排办公桌,从一个胖胖的女孩旁边走过。她脸上的妆都糊了,正一边打字,一边对着自己所写的东西大笑。

    他们穿过一扇门,来到一个大房间,里面立着很多六英尺高的档案柜,还有一个摆着小桌子和椅子的凹室。

    亚当斯在文件柜里翻了好一会儿,最后拉出了一个文件夹放在桌上。

    “坐吧。有什么新闻?”

    卡尔马迪将一只手肘撑在桌上,开始翻阅一叠厚厚的剪报。材料都很乏味,政治性质的,不是头条新闻,无非是说考特威议员对这个那个公共事件发表了意见,在这个那个会议上做了演说,去了这个那个地方————都很无趣。

    他看着几张经过处理的图片,上面的人满头白发,表情沉着,深陷的眼睛没有神采、没有热情。过了一会儿,他说:“有好一点儿的照片吗?我是说真的照片。”

    亚当斯叹了口气,伸伸懒腰,钻进了一排档案柜间。他拿着一张光滑的黑白照片出来了,将它丢在桌上。

    “你可以拿走,”他说,“我们有好几打。这个家伙好像永远都不会死。要我替你找他签名吗?”

    卡尔马迪眯起眼睛盯着照片看了很久。“很好,”他慢吞吞地说,“考特威结过婚吗?”

    “从我不用尿片开始就没结过婚,”亚当斯没好气地说,“以后可能也不会结婚。嘿,到底是什么事情,神秘兮兮的?”

    卡尔马迪慢慢地朝他露出了笑容。他拿出酒瓶,将它放在文件夹旁。亚当斯马上脸色一亮,伸出长长的手臂。

    “那么,他也没有孩子。”卡尔马迪说。

    亚当斯瞥了酒瓶一眼:“嗯————我想公开来讲,没有。就我所知,也没有。”他深深地喝了一口酒,擦擦嘴,又喝了一口。

    “这么说,”卡尔马迪说,“事情可真古怪。再喝三口,然后忘记你见过我。”

    3

    胖子凑近卡尔马迪的脸,喘着粗气说:“你说别人在操纵比赛,朋友?”

    “对,韦拉会赢。”

    “你想赌多少钱?”

    “先数数你自己口袋里的钱吧。”

    “我赌五百。”

    “就这样吧。”卡尔马迪淡淡地说,目光仍旧停在坐在拳击场前排座位上的金发女孩的后背上。富有光泽的波浪形长发下是镶着白色毛皮边的白色披肩。他看不见她的脸————也不必看见。

    胖子眨眨眼,小心翼翼地从背心的里层口袋里掏出厚厚的钱包,将它贴着膝盖数了十张五十元的钞票,然后把钱卷成一卷,将钱包塞回胸前。

    “算算你的那一份,傻子,”他喘着粗气说,“看看你的钱。”

    卡尔马迪收回目光,掏出一叠崭新的百元大钞唰地翻翻,然后抽出五张递出来。

    “哎呀,新得很。”胖子又凑近卡尔马迪的脸,“我叫斯基茨·欧尼尔。不准耍赖,嗯?”

    卡尔马迪缓缓地露出了笑容,把钱塞入胖子手里:“斯基茨,你拿着钱。我叫卡尔马迪,老马库斯·卡尔马迪的儿子。我要是耍赖,跑起来可比你快————等着见分晓吧。”

    胖子吐了一长口气,往后靠在椅子上。托尼温和地看看捏在胖子肥嘟嘟的手上的钱,舔舔嘴唇,朝卡尔马迪尴尬地笑了笑。

    “唉,卡尔马迪先生,那些钱有去无回啊!”他喃喃地说,“除非————除非————你知道什么内幕。”

    “值得投入五百块钱。”卡尔马迪咕哝道。

    铃声响起,第六个回合开始了。

    头五回平淡无奇。金发的大个子杜克·塔戈根本没全力以赴。皮肤黝黑的迪肯·韦拉是个强壮的波兰小子,满嘴坏牙,耳朵因多次受伤而成了畸形。他空有一副好身架,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胡乱挥拳,虚张声势,但达不到实际效果。到目前为止,他还抵挡得住塔戈。观众不时地朝塔戈发出嘘声。

    当凳子被搬离了擂台后,塔戈摸摸黑色和银色相间的短裤,朝披着白披肩的女孩露出一个紧张的微笑。他长得很英俊,脸上没有伤痕,左肩上有韦拉的鼻血。

    铃声响起了,韦拉冲过擂台,从塔戈的肩膀旁闪开,挥出一记左勾拳。塔戈频频挨揍,跌到围栏上,又被弹了出去,抱住了对方。

    卡尔马迪在黑暗中静静地微笑。

    裁判很容易就把两人分开了。塔戈利落地跳开了。韦拉将拳头往上一勾,没打中。他们你来我往地打了一分钟。从顶层楼座里传出了华尔兹音乐。然后,韦拉跳着挥了一记长拳。塔戈好像早已等在那里,等着长拳袭来。他的脸上露出怪异、紧张的笑容。披着白披肩的女孩突然站了起来。

    韦拉的长拳击中了塔戈的下巴,他几乎晃都没晃一下。塔戈挥出右拳,击向韦拉的眼睛,接着一记左勾拳扫向韦拉的下巴,另一记右勾拳又紧随其后几乎落在同一个点上。

    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四肢着地,缓缓地倒下去,戴着拳击手套的手被压在身体下面。裁判大声地数着倒计时时,观众喝着倒彩。

    胖子艰难地站起来,笑得合不拢嘴,说:“老兄,你觉得怎么样啊?还认为这是受操纵的比赛吗?”

    “事情被弄砸了。”卡尔马迪的声音跟警方播音员的一样平淡。

    胖子说:“再见了,老兄。有空常来玩。”胖子从卡尔马迪的身边经过时,踢了踢他的脚踝。

    卡尔马迪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空荡荡的拳击赛场。拳击手和他们的教练已经去了擂台下面的楼下,披着白披肩的女孩也消失了。灯光都熄灭了,整个场地看起来无比肮脏、粗鄙。

    托尼焦躁不安,看着一个身穿条纹罩衫的人在座位间清扫垃圾。

    卡尔马迪忽然站起来,说:“托尼,我要去和那个混混儿聊聊天。去外面的车上等我。”

    他快步走上斜面的通道,进入大厅,从还没来得及离开的观众中间穿过,来到一扇写着“禁止进入”字样的门前。他穿过那扇门,又走下一条斜面通道,来到另一扇写着相同字样的门前。一个穿着褪色的、没有纽扣的卡其制服的警卫站在那里,一手拿着啤酒,一手拿着汉堡。

    卡尔马迪亮了一下警察证,警卫看都没看就让开了,在卡尔马迪穿过那扇门时还平静地打了一声嗝。门后是一条狭窄的通道,两边都是标了号码的门,吵闹声从那后面传出来。左边第四扇门上,用图钉钉着一张上面潦草地写着“杜克·塔戈”字样的卡片。

    卡尔马迪打开门,听到了哗啦哗啦的淋浴声。

    在狭窄的、几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色运动服的人坐在按摩桌的尾端。衣服散放在桌上。卡尔马迪认出了他是塔戈的教练。

    他说:“杜克呢?”

    身穿运动服的男人用拇指朝传来水流声的方向指了指。然后,一个人晃到门前,东倒西歪地来到卡尔马迪近前。他个子很高,卷曲的褐色头发里还夹着深灰色,手上端着一大杯酒,醉醺醺的。他的头发湿漉漉的,眼睛充血,嘴唇毫无意义地抿紧又张开。他粗声粗气地说:“浑蛋,快滚!”

    卡尔马迪平静地关上门,靠在门上,伸手到蓝色雨衣内的背心口袋里掏香烟,根本没瞧鬈发的家伙一眼。

    鬈发的家伙空着的右手突然伸进外套,又抽了出来。一支枪在他的蓝色西装前面泛着蓝光,酒从他左手端着的酒杯里溅了出来。

    “不准进来!”他大吼一声。

    卡尔马迪缓缓地把烟盒拿出来,让他瞧了瞧,然后打开盒子,在嘴里塞了一根烟。枪离他非常近,但不是很稳。端着酒杯的手好像在有韵律地颤抖。

    卡尔马迪满不在乎地说:“你是在找麻烦吧。”

    身穿运动服的人跳下按摩桌,静静地盯着那支枪。鬈发的家伙说:“我们喜欢麻烦。迈克,搜搜他。”

    身穿运动服的人说:“希韦尔,我不想惹这种事。看在老天的分上,别胡来!你醉得太厉害了。”

    卡尔马迪说:“搜吧,没关系。我没带枪。”

    “不用了。”身穿运动服的人说,“这个家伙是杜克的保镖。别把我扯进来。”

    鬈发的人说:“当然,我醉了。”他说着就咯咯笑起来。

    “你是杜克的朋友?”身穿运动服的人问。

    “我有些事要告诉他。”卡尔马迪说。

    “什么事?”

    卡尔马迪没搭腔。“好吧!”身穿运动服的人说,不悦地耸耸肩。

    “迈克,你知道吗,”鬈发的家伙忽然凶狠地说,“我想这个狗娘养的想抢走我的工作。哼,一定是的。”他用枪口戳戳卡尔马迪,“你不是私家侦探吧,先生?”

    “可能吧。”卡尔马迪说,“把你的枪对准你自己的肚子好吗?”

    鬈发的家伙微微侧了一下头,朝肩后笑笑。

    “迈克,你知道吗,他是私家侦探。他一定是想抢走我的工作。肯定是的。”

    “把枪收起来,你这个笨蛋!”身穿运动服的人憎恶地说。

    鬈发的家伙又朝后面扭了一下头。“我是他的保镖,对吗?”他抱怨道。

    卡尔马迪拿着烟盒的手几乎是随意地把枪推到一旁,鬈发的家伙连忙转过头来。卡尔马迪迎上去,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同时用手肘把枪架开。鬈发的家伙呛了一下,酒洒在了卡尔马迪的雨衣上,酒杯摔碎在地板上,枪脱开他的手掉在角落里。身穿运动服的人赶紧去捡枪。

    几乎没人注意到淋浴的声音停止了。金发的拳击手出来了,一边用毛巾用力擦拭身体。他张大了嘴巴瞧着眼前戏剧性的场面。

    卡尔马迪说:“我才不需要这个呢。”

    他把鬈发的家伙推开,同时用右拳击向他的下巴。鬈发的家伙被打得撞到了对面的墙上,然后跌坐在地板上。

    身穿运动服的人捡起枪,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儿看着卡尔马迪。

    卡尔马迪掏出一条手帕,擦擦雨衣,此时塔戈则闭上了大张着的线条优美的嘴巴,拿着毛巾开始在胸膛上来回揉搓。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他妈的到底是谁?”

    卡尔马迪说:“我以前是私家侦探。我叫卡尔马迪。我想你需要帮忙。”

    塔戈的脸变得更红了————之前淋浴蒸汽已经让他皮肤泛红了:“为什么?”

    “我听说你本来是要输掉比赛的,我想你也是在试着这样做,可是韦拉实在太差劲了。你无法忍受自己败在他手下。这表示你有麻烦了。”

    塔戈非常缓慢地说:“有些人说这种话,会被打掉牙齿的。”

    一时之间,整个房间变得非常安静。醉鬼坐直身子,眨眨眼睛,努力想站起来,但又放弃了。

    卡尔马迪平静地补充了一句:“本尼·拉齐诺是我的朋友。他是你的后台老板,对吗?”

    身穿运动服的人尖声笑起来。然后,他取出枪里的子弹,把枪丢在地板上,之后便走出门,砰地把门甩上。

    塔戈盯着关上的门,然后将目光转到卡尔马迪身上,非常缓慢地说:“你听到什么了?”

    “你的朋友珍·阿德里安住在我的旅馆,跟我住同一个楼层。今天下午她被一个恶棍打昏了。我碰巧经过那里,看见那个恶棍跑了,于是我把她扶回了房间。她稍微说了一下这回事。”

    塔戈已经穿上了内衣和鞋袜。他打开衣橱,拿出一件黑色缎子衬衫穿上,说:“她没告诉我。”

    “她不会告诉你的————尤其是在比赛之前。”

    塔戈微微点点头,然后说:“如果你认识本尼,大概人还可以。我一直都受到威胁。也许那只是一群笨蛋,或水泉街的混混儿,想要赚几块轻松钱。我爱怎么打比赛就怎么打比赛。先生,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穿上黑色的高腰裤,在黑色的衬衫上系了一条白领带,然后又从衣橱里拿出镶着黑边的白色哔叽外套穿上,让黑白相间的手帕从口袋里露出一个角。

    卡尔马迪瞪着他的这身穿着踱向门边,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醉鬼。

    “好吧,”他说,“我看你有保镖。我只是一时兴起。对不起。”

    他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沿着斜面的通道回到大厅,来到街上。他在雨中绕过建筑物的一角,转到一个铺着碎石的大停车场。

    他的双门跑车朝他闪了两下灯光,在他身旁停下。托尼坐在驾驶座上。

    卡尔马迪坐进右边的座位,说:“托尼,我们去拉齐诺那里喝一杯。”

    “噢,太好了。阿德里安小姐也来看比赛了。你知道,她就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金发美女。”

    卡尔马迪说:“我见到塔戈了,我有些喜欢他————不过不包括他的穿着。”

    4

    古斯·奈沙克尔起码有两百磅重,衣着时髦,脸颊红润,眉毛淡而纤细————就像绘在中国花瓶上的人物的眉毛。他的宽肩晚礼服的翻领上别着一朵红色康乃馨。他在盯着领班侍者招待一批客人坐下的时候,还不时地闻着花香。看到卡尔马迪和托尼从前厅的拱门下走进来时,他赶紧堆出笑脸,伸出手迎上去。

    “泰德,还好吗?有客人?”

    卡尔马迪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是阿科斯塔先生。古斯·奈沙克尔,拉齐诺的楼面经理。”

    古斯·奈沙克尔和托尼握握手,没有看他。他说:“我想想,上次你来的时候————”

    “她走了。”卡尔马迪说,“我们就坐在场子旁边,可是不用太靠近。我们不跳舞。”

    古斯·奈沙克尔从领班侍者的腋下抽出一份菜单,领在前面走下五级深红色的台阶,沿着椭圆形舞池旁的桌子前行。

    他们坐了下来。卡尔马迪点了黑麦酒和丹佛三明治。奈沙克尔把点菜单交给一个侍者,拉出一张椅子在桌旁坐下。他拿出铅笔,在火柴盒的里面画着三角形。

    “看了拳击赛吗?”他不经意地问道。

    “就是那帮人吗?”

    古斯·奈沙克尔宽容地笑笑:“本尼和杜克聊过了,他说你很聪明。”他突然把目光转到托尼身上。

    “不用担心托尼。”卡尔马迪说。

    “噢。帮我们一个忙,好吗?就让事情到此为止吧。本尼喜欢这个孩子,不会让他受到伤害的。他会保护好他的————真正的保护————如果他认为这些威胁是真的,不是弹子房的混混儿开的玩笑。本尼向来一次只支持一个拳击手,他们可都是经过他精挑细选的。”

    卡尔马迪点燃一根香烟,从一边的嘴角吐出烟雾,平静地说:“这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可以告诉你,其中颇有玄机。我对那种事情向来反应敏感。”

    古斯·奈沙克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耸耸肩,说:“我希望你弄错了。”他说完便马上站起来,在桌子之间穿过,不时地点头弯腰招呼顾客。

    托尼·阿科斯塔温和的眼睛亮了起来:“哎呀,卡尔马迪先生,你觉得事情很棘手吗?”

    卡尔马迪点点头,没说话。侍者把酒和三明治放在桌上,走开了。在椭圆形舞池尽头的台子上,乐队奏了一个长长的乐声,一个满脸堆笑、衣着光鲜的主持人走上台子,把嘴凑近小麦克风。

    歌舞表演开始了。一排半裸的女孩在彩色的灯光下鱼贯出场。她们扭摆着身子,光溜的大腿泛着亮光,肚脐眼陷在柔软、白皙的肌肤里。

    一个激情四射的红发歌手唱了一首激情四射的歌,歌声火热得足以点燃柴火。女孩穿着黑色紧身衣、戴着丝质帽子又回到了舞池中,跳起了同样的舞,只是裸露的部位稍稍不同了。

    音乐变得轻柔了,一个高个子的情歌歌手在琥珀色的灯光下低垂着头,唱起了遥远、伤感的事情,歌声宛如老旧的象牙。

    在朦胧的灯光下,卡尔马迪啜着酒,拨弄着三明治。坐在旁边的托尼那年轻、严肃的脸上有一丝紧张的神情。

    歌手走开了。在一阵短暂的停歇之后,所有的灯光忽然都熄灭了,除了乐队顶上的光线,还有桌子后面连接着入口和包厢的通道上淡淡的琥珀色灯光。

    黑暗中,一个尖厉的声音响起。在高高的屋顶下,一束白色的灯光投在舞台旁边的走道上,映照出一张张惨白的脸。红色的香烟头在场内闪闪烁烁。四个高大的黑人扛着白色的木乃伊棺材在灯光下移动,缓缓地沿着通道颇有节奏地迈着步子。他们戴着埃及头饰,系着白色皮革腰带,穿着长及膝盖的白色系带草鞋。他们的四肢宛如月光下的黑色大理石一般光滑。

    他们走到舞池中央,缓缓地倾斜木乃伊棺材,直到棺盖往前倾落并被接住。然后,慢慢地,慢慢地,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形往前倾斜————缓缓地,仿佛枯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它在空中一点一点地倾斜,似乎就要飘起来了,然后随着轰的一声鼓声,它掉到了地上。

    灯光熄灭了,接着又亮起来。细长的身形直立着不停地旋转,一个黑人则在反方向旋转,把白色的裹尸布缠绕在身上。然后,裹尸布全部展开了,一个全身挂着璀璨夺目的流苏,皮肤光滑、白嫩的女孩在耀眼的灯光下显露出来。她的躯体飞跃到空中,亮晶晶的,被接住后又在四个黑人的手上轻盈地盘旋起来,好像棒球落在速度极快的队员手上。

    然后,音乐变成了华尔兹舞曲。她缓缓地、优雅地在四个黑人之间翩翩起舞,好像置身于四根黑檀木柱子之间,和他们若即若离。

    表演结束了,掌声如波浪一般响起又停息。灯光熄灭了,场内又是一片黑暗。然后,所有的灯光都亮了,那个女孩和四个黑人已经不见了。

    “太精彩了!”托尼激动地说,“噢,太精彩了!那不正是阿德里安小姐吗?”

    卡尔马迪缓缓地说:“有点儿新鲜。”他又点燃一根香烟,环顾四周,“还有一个部分呢,托尼。杜克本人亲自出演。”

    杜克·塔戈站在一个弧形包厢的入口处使劲地鼓掌,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他看起来好像喝了些酒。

    一只胳膊搭在了卡尔马迪的肩上,一只手撑在了他手肘边的烟灰缸里。他闻到了浓烈的威士忌酒气,便缓缓转过头去,抬头看见了希韦尔醉醺醺的脸,就是杜克·塔戈的那个保镖。

    “黑鬼和白妞。”希韦尔粗鲁地说,“下流!糟糕,糟糕透了!”

    卡尔马迪笑了笑,稍微移动了一下椅子。托尼圆睁着眼睛瞪着希韦尔,小嘴抿得紧紧的。

    “只是在扮黑人,希韦尔先生。不是真的黑人。我喜欢。”

    “他妈的谁在乎你喜欢什么啊?”希韦尔一副想知道答案的表情。

    卡尔马迪微微一笑,把香烟放在盘子边缘。他又移动了一下椅子。

    “你还认为我要抢走你的工作吗,希韦尔?”

    “是啊!我还欠你肚子上一拳呢。”他把手从烟灰缸里拿开,在桌布上擦擦,握成拳头,“现在想要吗?”

    一个侍者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身子扭着转了个圈。

    “先生,找不到你的座位了吗?这边请。”

    希韦尔拍拍侍者的肩膀,想把手绕在他的脖子上:“好极了,我们去喝一杯。我不喜欢这些人。”

    他们走开了,消失在桌子之间。

    卡尔马迪说:“托尼,去他的这个鬼地方。”他情绪不定地看向乐队台子,然后眼神变得专注了。

    一个头发呈淡金色,披着镶有白色毛皮边的白披肩的女孩出现在台子边缘,然后闪到了台子后面,之后又在更近的地方出现了。她沿着包厢的边缘走到塔戈刚才站着的地方,然后走进包厢之间,不见了。

    卡尔马迪说:“去他的这个鬼地方。托尼,我们走。”他的声音低沉而恼怒。然后,他又轻轻地、紧张地说:“噢,等一下。我看见了一个讨厌的家伙。”

    那个人在此时空着的舞池远远的一端。他正绕着舞池的边缘,从桌子旁边穿行而过。他没戴帽子,看起来有些不同了。但是他的脸同样的平淡、苍白、毫无表情,两眼之间的距离很小。他还很年轻,不超过三十岁,但已经有秃头的烦恼。插在他左腋下的枪微微鼓起,不算太明显。他就是在卡龙德莱特逃离珍·阿德里安的房间的家伙。

    他走进塔戈已经离开的通道,也是珍·阿德里安刚刚从那儿离开的通道。他走了进去。

    卡尔马迪突然说:“托尼,在这里等着。”他把椅子往后一踢,站起来。

    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他转过身,几乎碰到了希韦尔那张汗津津的笑脸。

    “朋友,又回来了。”鬈发的家伙笑着说,一拳打在他的下巴上。

    这是一记短拳,对一个醉汉而言,打得还真精准。它让卡尔马迪失去了平衡,左摇右晃。托尼·阿科斯塔像猫似的怒骂着站起来。当希韦尔挥出另一拳时,卡尔马迪还在摇晃。这一拳太慢,动作幅度太大,卡尔马迪抓住破绽,将拳头往上一勾,狠狠地打中了鬈发的家伙的鼻子。他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已经沾满了血。他把血又抹到了希韦尔的脸上。

    希韦尔踉踉跄跄,往后退了一步,重重地跌坐在地板上,用一只手紧捂着鼻子。

    “托尼,看紧这个家伙。”卡尔马迪轻松地说。

    希韦尔抓住近旁的桌布,将它一扯。桌布滑下了桌子,刀叉、杯盘紧跟着摔在地板上。男人咒骂,女人尖叫。一个侍者怒气冲冲地跑上前去。

    卡尔马迪几乎没听见那两声枪声。

    枪声小而沉闷,连在一起,发自小口径的手枪。正往这边冲的侍者猛地停住脚步,嘴边出现了一圈深深的白线,好像被鞭子抽得裂开了。

    一个尖鼻子的黑肤女人张嘴大叫,可是没发出声音。在这一瞬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仿佛在那声枪声之后,所有的声音都永远地消失了。然后,卡尔马迪开始奔跑。

    他冲进正站着伸长脖子的人群之中,跑到脸色苍白的人已经离开的走道入口处。包厢的墙很高,弹簧门却不高,一个个脑袋从门后探出来,但此时通道上还没有人。卡尔马迪跑上一个铺着地毯的斜面通道,通道尽头的包厢门敞得大开。

    一双套着深色裤子的腿伸在门口,无力地贴着地板,膝盖下垂,黑色的鞋尖指向包厢内。

    卡尔马迪甩开手冲到那个地方。

    那个人横躺在桌子的一端,肚子和脸的一侧贴在桌布上,左手垂在桌子和带有坐垫的椅子中间,桌上的右手松松地握着一支点四五口径的黑色大手枪。他头上光秃的部分在灯光下泛着亮光,枪也在旁边闪闪发亮。

    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把桌布染得猩红,好像墨水渗入了吸墨纸。

    杜克·塔戈站在包厢深处,将左手臂撑在桌尾。珍·阿德里安坐在他的身旁。塔戈眼神空洞地看着卡尔马迪,好像从来没见过他。他把硕大的右手举到前面。

    一支小型白柄自动手枪平躺在他的掌心。

    “我杀了他。”塔戈说,“他向我们拔枪,我杀了他。”

    珍·阿德里安用双手绞着手帕的一角,脸绷得紧紧的,表情冷漠,但没有惧色,眼神深沉。

    “我开枪杀了他。”塔戈说。他把小手枪扔到桌布上,枪弹了起来,几乎打到了死人的头:“我们————我们出去吧!”

    卡尔马迪伸手摸摸瘫倒了的人的脖子一侧,过了一两秒钟才拿开手。

    “他死了。”他说,“小市民闹事————这可是新闻。”

    珍·阿德里安死死地盯着他。他对她微微一笑,抬起一只手抵住塔戈的胸膛,把他往后推。

    “塔戈,坐下来。你哪儿也不能去。”

    塔戈说:“噢————好吧,我杀了他,你看到了。”

    “没关系,”卡尔马迪说,“别紧张。”

    人们聚拢在他的身后,推挤着他。他往后推着那些躯体,不断地对着女孩苍白的脸微笑。

    5

    本尼·拉齐诺的外形就像两颗蛋,小的一颗在上面,那是他的头,大的是他的身体。他短小灵活的腿和穿着名牌皮鞋的脚伸在黑漆漆的书桌下面。他的牙齿紧紧咬着手帕的一角,左手则拉扯着手帕,右手伸在空中。他的声音被手帕捂住了:“等一下,各位。等一下。”

    办公室的角落里有一张沙发,杜克·塔戈正坐在沙发中间,夹在警察局派来的两个警察之间。他的一边脸颊瘀紫了一块,浓密的金发凌乱,黑色的绸缎衬衫满是皱痕,看起来好像被人揪着扭了几个圈。

    灰头发的那个警察的嘴唇破裂了,和塔戈一样长着一头金发的那个年轻的警察的一只眼睛则是黑紫的。他们两人看起来都很愤怒,金发的那个怒气更大。

    卡尔马迪靠墙跨坐在椅子上,慵懒地看着坐在旁边的皮制摇椅上的珍·阿德里安。她绞着手帕,不断地搓揉两个掌心。她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好像忘了自己在做什么。从她坚定的小嘴来看,她也很生气。

    古斯·奈沙克尔靠在关着的门上抽烟。

    “等等,两位,”拉齐诺说,“如果你们没有对他动粗,他不会还手的。他是个好孩子————我遇到过的最好的。放他一马吧!”

    鲜血从塔戈的嘴角流下,在突出的下巴上形成一条细流,闪着亮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卡尔马迪冷冷地说:“你是不想让这些家伙停止动粗吧,本尼?”

    金发警察恶声说:“卡尔马迪,你还有私家侦探的执照吗?”

    “我想它大概还躺在哪儿吧。”卡尔马迪说。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吊销。”金发警察怒斥道。

    “也许你还可以跳扇子舞呢,警察先生!也许你就是那种我所知道的聪明人呢!”

    金发警察正要站起来,年龄稍大的那个说:“随他去吧!给他一点儿自由,但他若是越界了,我们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卡尔马迪和古斯·奈沙克尔相视而笑。拉齐诺无奈地做了个手势。女孩垂着眼睛瞥了卡尔马迪一眼。塔戈张开嘴,往蓝地毯上吐了一口血。

    门被推了一下,奈沙克尔挪开一步,打开一道门缝,然后把门打得大开。麦彻尼走了进来。

    麦彻尼是刑事侦查组的组长,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眼神淡漠,棕黄色头发,狭长的脸上总是疑虑重重。他关上门,把门反锁上,然后缓缓走到塔戈面前。

    “死了。”他说,“一发在心脏下面,一发正中心脏。反正看来枪法就是很准。”

    “该出手时就要出手。”塔戈平淡地说。

    “查出是谁了吗?”灰头发的警察问他的伙伴,然后沿着沙发走开了。

    麦彻尼点点头:“托奇·普兰特,职业杀手。我几乎有两年没见过他了。他右手的枪法狠得要命,是个流浪的恶棍。”

    “他得有这样的本事才能做这种生意。”灰头发的警察说。

    麦彻尼的长脸很严肃,但并不严厉:“塔戈,有持枪许可证吗?”

    塔戈回答道:“有,本尼两个星期前给我的。我经常受到威胁。”

    “组长,”拉齐诺尖声说,“有些赌徒要他作弊,威胁他。他们叫他先打赢,然后故意输掉,这样他们可以大赚一笔。我告诉过他,说也许他应该接受他们的条件。”

    “我差点儿就那样做了。”塔戈闷闷不乐地说。

    “所以他们就派人杀他。”拉齐诺说。

    麦彻尼说:“你说得对。塔戈,你是怎么打败这个家伙的?你的枪当时在哪里?”

    “屁股口袋里。”

    “做给我看看。”

    塔戈迅速把手伸进右边的臀部口袋,抽出一条手帕。他的手指在手帕里伸直,就像枪管一样。

    “手帕也在口袋里?”麦彻尼问,“和枪在一起?”

    塔戈发红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乌云。他点点头。

    麦彻尼漫不经心地弯下腰,从他的手里抽出手帕闻一闻,把手帕打开后又闻一闻,然后将它折好放进自己的口袋。他的脸上没有透露出任何表情。

    “塔戈,他说了什么?”

    “他说:‘浑蛋,我有话要传给你,就是这个。’然后他伸手掏枪,可是弹匣好像有点儿卡。我就先出手了。”

    麦彻尼微微一笑,撑着脚跟往后仰。那淡淡的笑容好像滑到了长鼻子的底端。他上下打量着塔戈。

    “是啊,”他轻轻地说,“我不得不说,以点二二口径的枪来说,这真是好枪法。就大个子而言,你动作够快的……谁接到这些威胁消息的?”

    “我。”塔戈说,“在电话上。”

    “听得出是谁的声音吗?”

    “可能是同一个人的声音,但我不能确定。”

    麦彻尼僵硬地走到办公室的另一端,站在那儿盯着一张手绘图片看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走回来,踱到门边。

    “那种人没什么重要性,”他轻轻地说,“可是我们的工作还得做。你们两个人得来城里做笔录。走吧!”

    他走了出去。两个警察站起身,将塔戈夹在中间。灰头发的警察狠狠地说:“老兄,你最好老实点儿!”

    塔戈嘲讽道:“如果我不得不那么做的话。”

    他们走了出去。金发警察等着珍·阿德里安先走。他拉扯着门,朝卡尔马迪吼了一声:“至于你嘛————是个疯子!”

    卡尔马迪轻声说:“我喜欢他们。警察,他们就像我吞下肚子的威士忌。”

    古斯·奈沙克尔大笑起来,然后把门关上,走到桌前。

    “我抖得像本尼的第三层下巴似的。”他说,“我们都喝一杯干邑酒吧!”

    他倒了三杯三分满的酒,然后拿着一杯坐到沙发上,长腿一伸,仰着头品咂着白兰地。

    卡尔马迪站起来喝下他的那一份,然后拿出一根香烟在手指上滚动,仰头盯着拉齐诺光滑、白皙的脸。

    “关于今天晚上的拳击赛,你觉得易手的钱大概有多少?”他轻声问,“赌资。”

    拉齐诺眨眨眼睛,用胖嘟嘟的手摸着嘴唇:“几千块吧!这只是平常的周赛,没什么戏好唱的,不是吗?”

    卡尔马迪把香烟塞进嘴里,靠在桌前擦燃火柴:“如果真的是这样,在这个城里杀人真是太廉价了。”

    拉齐诺没吭声。古斯·奈沙克尔啜着最后一口白兰地,小心地把空酒杯放在沙发旁的软木小圆桌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天花板。

    过了一会儿,卡尔马迪对两人点点头,穿过房间,走了出去,随手把门关上。他沿着走廊往外走,两边黑漆漆的更衣室的门都是敞开的。他穿过一个遮着布帘的拱门,来到了舞池后面。

    前厅里,领班侍者站在玻璃门边,看着外面的雨雾和穿着制服的警察的背影。卡尔马迪走进空荡荡的衣帽间,找出自己的帽子和外套穿上,然后来到领班侍者的身旁。

    他说:“你没注意到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年轻人吧?”

    领班侍者摇摇头,拉开未锁的门。

    “这里有四百个人————其中三百个人在警察来之前就走了。对不起。”

    卡尔马迪点点头,走进雨中。身穿制服的警察随意地瞄了他一眼。他沿着街道往停车的地方走去。车子不在那儿。他前后看看街道,在雨中站了一会儿,然后朝梅罗斯走去。

    一会儿后,他等到了出租车。

    6

    卡龙德莱特车库的坡道延伸到了幽暗和阴冷的空气中。车子的黑影在石灰墙的对比之下显得硕大无比。小办公室内的灯光仿佛死囚牢室中的一样惨淡昏暗。

    身穿沾满污渍的工作服的高个子黑人揉着眼睛走出来,然后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你好,卡尔马迪先生。今天晚上你好像有些心绪不宁?”

    卡尔马迪说:“下雨的时候,我就会变得有点儿疯癫。我敢打赌我的车不在这儿。”

    “是的,卡尔马迪先生。我刚才一直在这里打扫卫生,没看到你的车。”

    卡尔马迪木然地说:“我把它借给一位朋友了。车可能被撞坏了……”

    他把一个五毛钱的硬币往空中一抛,然后走上坡道,来到侧街,绕到旅馆后面,走进一条巷道似的街道。街道的一边就是卡龙德莱特的后墙,另一边有两栋木屋和一栋四层的砖楼,门上一个奶白色的圆球上写着“布莱恩旅馆”的字样。

    卡尔马迪走上三级水泥台阶,推了推门。门是锁着的。他凑在玻璃门上往里面看了看阴暗、狭窄、空无一人的大厅。然后,他拿出两把通用钥匙。第二把钥匙让锁稍微动了动。他把门用力往后拉,又试了试第一把钥匙,它刚好能把合得不太严实的门上的门闩挑开。

    他走进去,看着空空的接待台上摆着的写有“经理”字样的牌子和摇铃。墙上挂着一个编有号码的文件架,上面空无一物。卡尔马迪走到接待台后面,拿出台子下的皮面登记簿。他往前翻阅了三页,发现了几个笔迹稚嫩的字:“托尼·阿科斯塔”,房间号码则是用另一种笔迹写上的。

    他把登记簿放回去,从自动电梯旁走过,爬楼梯来到四楼。

    走廊里非常安静,微弱的灯光从天花板下射出来。左手边的最后一扇也是唯一一扇门的气窗上透着光晕————四一一房间。他伸手想要敲门,结果又缩回了手。

    门把手上有厚厚的污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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