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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简单的谋杀艺术最新章节!

    1

    卡尔顿旅馆的夜班审计员乔治·米勒是个瘦削结实、短小精悍的人,声音轻柔低沉,好像唱情歌的歌手。当他对着电话交换机的话筒说话时,尽量降低声音,但是他的眼睛很锐利,喷着怒火:“很抱歉,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我马上叫人上去。”

    他摘下耳机,将它丢在交换机上,迅速从玻璃屏风后朝门厅走去。此时已是凌晨一点多了,卡尔顿的入住率达到了三分之二。三级浅浅的台阶下的大厅内灯光昏暗,守夜的门卫已经清理完毕。这里显得空荡荡的————宽敞的空间内摆着看上去朦朦胧胧的家具,地上是奢华的地毯,从远处隐隐约约传来收音机的声音。米勒走下台阶,快步走向传出声音的地方。他转了个弯,穿过拱门,看见一个男人舒展着身子惬意地躺在一张淡绿色的长沙发上,全旅馆的靠垫好像都拥在了这个人的身边。他侧身躺着,双眼迷离地听着两码之外的收音机的声音。

    米勒咆哮道:“嘿,你!你是这里的私家侦探还是私家猫?”

    史蒂夫·格雷斯缓缓转过头盯着米勒。他蓄着黑色长发,大约二十八岁,沉静的眼睛深陷,嘴唇显得相当温柔。他笑着朝收音机伸出一个拇指:“是莱奥帕迪·金,乔治。听听那小号的音色,跟天使的翅膀一样美,真好!”

    “好极了!快回去楼上,把他从走廊上弄走!”

    史蒂夫·格雷斯满脸惊讶:“什么————又来了?我以为我老早就让那些家伙上床睡觉了。”他将双脚放到地上站起来,看上去至少比米勒高一英尺。

    “哼,八一六的房客可没这么说。八一六的房客说他带着两个助手到了走廊上。他穿着黄色缎子短裤,正拿着长号和他的伙计们在即兴演奏爵士乐。一个住在八一一的妓女,昆兰登记入住的,也出来替他们助兴。快上去————史蒂夫,这次可得把事情处理好。”

    史蒂夫讽刺地笑笑,说:“反正莱奥帕迪不属于这里。我可以用氯仿麻醉药吗?或者只能用我的警棍?”

    他迈开长腿,踏着浅绿色的地毯穿过拱门和大厅,朝唯一亮着灯并在工作的电梯走去。他把门关上,搭乘到八楼。电梯一停,他就踏入走廊。

    噪音宛如狂风一般劈头盖脸朝他扑来,连墙壁都在微微发颤。穿着睡袍的客人正满脸怒容地站在五六扇敞开的门边张望。

    “好啦,各位,”史蒂夫连忙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别紧张。”

    他转过一个墙角,狂热的音乐震得他几乎站不稳。在一扇灯光由里面流泻而出的门的附近,有三个人贴着墙壁站成一排。中间拿着长号的那个有六英尺高,体格强壮,神态优雅,蓄着整齐的八字胡。他的脸涨得通红,双眼在酒精的作用下闪着亮光,身上穿着一条黄色缎子短裤,左腿裤管上用黑线绣着大大的名字的缩写字母————除此以外,他身上别无他物,裸露的皮肤呈棕褐色。

    那两个和他在一起的人穿着睡衣,是那种普通的长得不错的乐队小伙子,都喝醉了,但还没到烂醉如泥的程度。一个在疯狂地吹着单簧管,另一个则拿着次中音萨克斯管在发狂。

    在他们前面神气十足地晃来晃去的女孩忽而慢行忽而疾走,同时挥着胳膊、高扬着眉毛,将手指使劲向后弯曲,深红色的指甲几乎快碰到胳膊了————她那样子宛若一只搔首弄姿的喜鹊。这个金发女孩随着音乐摇摇摆摆,她的声音沙哑尖厉,毫无节律可言,就像她的眉毛一样不合调,像她的指甲一样尖得刺耳。她穿着高跟拖鞋,黑色睡衣上系着长长的紫色腰带。

    史蒂夫猛地停住脚步,用手狠狠地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收起来!”他吼道,“装起来!忘了这些吧!把东西拿走,藏起来!表演结束了!滚————现在就滚!”

    莱奥帕迪·金将长号从嘴边拿开,大声叫喊:“是旅馆侦探。这可是大排场呢!”

    三个醉鬼吹出一串不流畅的音符,所有的墙壁都在颤动。女孩傻乎乎地笑着踢出一脚,一只拖鞋砸到史蒂夫的胸前。他在拖鞋落地之前将它抓住,接着冲向女孩并攫住她的手腕。

    “很厉害,嗯?”他咧嘴一笑,“我首先就逮你。”

    “揍他!”莱奥帕迪尖叫起来,“打得他满地找牙!使劲踹他的脖子!”

    史蒂夫胳膊一挥,一把将女孩抱离地面,用胳膊夹着她拔腿就跑。他就像夹着一个包裹一样轻轻松松地跑着,而她一心想踢他的腿。他笑着瞥了一眼一个有灯光的门道,里面的衣橱下放着一双男式翻毛皮鞋。他继续朝第二个有灯光的门道跑去,冲进去并一脚把门踢上,转身扭动门上的钥匙将门反锁上。当即就有一个拳头捶在门上,他丝毫不加理会。

    他把女孩沿着短短的过道往内推,直到经过了浴室门才放手。她急忙从他身边挣脱,背靠在衣橱上,喘着粗气,眼中喷着怒火,一绺湿漉漉的金发垂下来盖住了一只眼睛。她激动地摇着头,龇牙咧嘴。

    “小姐,你想被踢出去,是吗?”

    “去死吧!”她啐了一口,“金是我的朋友,懂吗?大侦探,你最好别碰我。”

    “你跟那帮家伙一起跑江湖吗?”

    她又朝他啐了一口。

    “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

    另一个女孩头朝墙壁摊手摊脚地横躺在床上,黑头发散乱地盖在苍白的脸上,腿上的睡裤有一道撕裂的口子。她软绵绵地躺在那儿呻吟着。

    史蒂夫严厉地说:“噢,噢,好个撕睡衣表演。就在这里躺下睡觉,小姐,乖乖躺下!听着,小家伙们,现在就上床睡觉,安安静静待到明天早上,不然就滚蛋!做个决定吧!”

    黑发女孩还在呻吟。金发女孩说:“滚出我的房间,你这该死的侦探!”

    她将手伸到背后,扔出一个小镜子。史蒂夫赶紧闪开,镜子摔在墙上,完好无损地落到地上。黑发女孩在床上翻了个身,疲累地说:“别闹了,我病了。”

    她闭上眼睛,眼皮在不停地抖动。

    金发女孩扭动着臀部穿过房间走向窗前的书桌,在玻璃水杯里给自己倒了半杯威士忌,一咕噜喝了下去,史蒂夫根本来不及阻挡她。她噎得很厉害,杯子一松,手脚一软,倒了下去。

    史蒂夫阴沉着脸说:“那玩意儿把你撂倒了吧,小姐。”

    女孩蜷曲着身子摇摇头,然后打了一下嗝,抬起涂着深红色指甲油的手去擦嘴。她想站起来,但脚一滑,又侧身跌下,很快就睡过去了。

    史蒂夫叹了口气,走过去关上窗户,插上插销。他让黑发女孩翻了个身,将她的手脚摆平,然后抽出压在她身下的被子,在她的头下塞了个枕头。接着,他把金发女孩从地上抱起来丢到床上,替她们把被子盖到下巴处,又打开气窗,将顶灯熄灭。他打开门锁,走出去后又用链子上的通用钥匙从外面把门锁上。

    “旅馆生意,”他轻声说,“哼!”

    现在走廊上已经空空荡荡了。有灯光照出来的那扇门仍然敞开着,房号是八一五,和女孩子们的房间隔着两扇门。轻柔的长号声从那儿飘出来————但就凌晨一点二十五分而言,它还是不够轻柔。

    史蒂夫·格雷斯转身走进房间,用肩膀顶着门把它关上,从浴室门口经过,一直往里面走去。莱奥帕迪·金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

    这个乐队指挥撒手撒脚地坐在一张安乐椅上,手肘边摆着一只不太干净的高脚杯。他吹奏长号时让它在空中画了一个紧凑的圆圈,灯光在号身上流转。

    史蒂夫点燃一根香烟,吹出一团烟雾,然后透过烟雾凝视着莱奥帕迪,脸上带着怪异的神情————半是崇拜半是藐视。

    他轻声说:“熄灯了,黄裤小子。你的号吹得很动听,这长号也不错,但是我们这里用不着。我已经告诉过你一次了。别闹了!把那玩意儿收起来。”

    莱奥帕迪顽劣地笑笑,胡乱吹出一些音符,好像魔鬼的笑声。

    “去你的!”他冷笑道,“不管何时何地,莱奥帕迪爱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人能管得了他,侦探。省点儿力气吧!”

    史蒂夫耸耸肩,走近这个皮肤微黑的高个子,耐着性子说:“把你那‘火箭筒’收起来吧,大人物。别人想睡觉了,他们对这种事很挑剔。你在乐队里是大人物,在其他地方不过是个有钱的家伙,恶名昭彰,从这里臭到迈阿密又臭回来。我拿人薪水替人办事。你要是再吹那玩意儿,我保证把它绕在你的脖子上。”

    莱奥帕迪放下长号,端起手肘边的酒杯喝了一大口。他顽劣地眨着眼睛,又把长号举到嘴边,吸足一口气用力一吹,那声音震得墙壁颤动起来。接着,他猛地站起来,拿着那乐器朝史蒂夫头上砸下去。

    “我从来就不喜欢私家侦探,”他讥讽地说,“他们就像公共厕所一样臭气熏天。”

    史蒂夫往后跳开一小步,摇摇头。他斜眼一瞥,一个箭步向前,朝莱奥帕迪挥出一拳。这一拳看似轻松,但莱奥帕迪往后滚过整个房间瘫在床脚边,坐在地板上,右手垂在打开的行李箱里。

    有一阵两人都没有动,然后史蒂夫将长号踢开,在一个玻璃盘里拧熄香烟。他的黑眼睛里没什么表情,但他的嘴巴却在微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

    “如果你想找麻烦,我就是从专门制造麻烦的地方出来的人。”

    莱奥帕迪笑了,但笑容很淡,有点儿紧张。他的右手从行李箱里抽出来了,手上多了一支枪。他用拇指打开保险,稳稳地举着枪。

    “用这个制造点儿麻烦吧。”他说着就开枪了。

    密闭的房间里,枪声听起来震耳欲聋。衣橱的镜子碎裂了,玻璃纷飞,一个碎片像剃刀一样划破了史蒂夫的脸颊,鲜血像一根细线似的涌出皮肤。

    他一个俯冲,右肩撞到莱奥帕迪赤裸的胸膛上,左手把枪扫到了床下。然后,他敏捷地翻滚到右边,双膝撑地直起了身子。

    他声音粗重地厉声说:“你选错对象了,老兄。”

    他朝莱奥帕迪扑过去,扯着他的头发使尽全力把他拽起来。莱奥帕迪大叫,打中史蒂夫的下巴两次,但是史蒂夫毫不在乎地笑笑,左手还是揪着乐队指挥乌黑柔顺的长发。然后,他转动左手,手下的那个脑袋也随着扭动,这时,莱奥帕迪的第三拳打中了史蒂夫的肩膀。史蒂夫趁势抓住那手腕使劲一扭,乐队指挥哀号着跪了下去。史蒂夫又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起来,放开他的手腕,往他的腹部挥了三拳————相当精彩的短拳。当第四拳就要落到他自己的手腕上的时候,史蒂夫松开了那把头发。

    莱奥帕迪摸索着瘫在地上,呕吐起来。

    史蒂夫走进浴室,从架子上取了一条毛巾并将它丢给莱奥帕迪,然后把打开的行李箱甩到床上,开始把东西往里面丢。

    莱奥帕迪抹了一把脸,站起来的时候仍在呕吐。他脸色惨白,左摇右晃,于是赶紧抓住衣橱一端稳住自己。

    史蒂夫说:“穿上衣服,莱奥帕迪,不然就这样走出去,反正对我都一样。”

    莱奥帕迪就像一个盲人一样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走进了浴室。

    2

    当电梯门打开的时候,米勒正安静地站在接待台后面。他脸色发白,神色惊恐,修剪整齐的黑色八字胡就像上嘴唇上的一块污迹。首先从电梯里出来的是莱奥帕迪,脖子上缠着一条围巾,手臂上胡乱搭着一件薄外套,头上歪戴着一顶帽子。他步履僵硬,有点儿驼背,眼神空洞,脸色是带着惨绿的苍白。

    史蒂夫走在他后面,提着一只行李箱。守夜门卫卡尔走在最后面,提着两只行李箱和两个黑色的皮革乐器盒。史蒂夫大步走到接待台前,冷冷地说:“莱奥帕迪先生的账单————如果有的话。他要退房。”

    米勒隔着大理石接待台瞪着他:“我————我想没有,史蒂夫————”

    “好吧,我想也是。”

    莱奥帕迪淡淡地、令人很不舒服地笑了笑,走出了门卫为他打开的镶着铜边的弹簧门。有两辆夜间出租车正等在外面,其中一辆反应过来并开到了天篷下,门卫把行李塞进车里。莱奥帕迪上了车,向前探着身子把头伸出窗外,缓缓地、低沉地说:“我替你难过,侦探。我是说真的。”

    史蒂夫退后一步,木然地看着他。出租车沿着街道往前驶去,转过一个街角就不见了。史蒂夫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两毛五分钱的硬币抛向空中,然后将它接住塞进门卫手中。

    “金给的。留下来给孙子看看。”

    他走进旅馆,没瞧米勒一眼便踏入电梯,直奔八楼。他沿着走廊往前走,拿出通用钥匙打开莱奥帕迪的房间,又从里面把门锁起来,把床拉离墙边走到床后面。他从地毯上捡起一支点三二口径的自动手枪,将它放进口袋。他的眼睛仍在查看地板找寻弹壳。最后,他发现它就在废纸篓旁边,便伸手去捡,他的腰仍是弯着的,眼睛盯着废纸篓内。他抿紧嘴唇,捡起弹壳并漫不经心地将它放进口袋,然后又将手伸进废纸篓内探寻,掏出了一张碎纸片,上面贴着剪报。接着,他拿起废纸篓,把床推回墙边,将篓子里的东西倒在床上。

    从一堆碎纸和火柴棍中,他挑出了一些贴有剪报的纸片,然后拿着它们走到桌前坐下。几分钟后,他像玩拼图似的把碎纸片拼凑在了一起,这时可以看出用杂志上的文字剪贴而成的内容。

    莱奥帕迪,星期四晚上————你在沙洛特夜总会登台一天之后,交出一万元,否则别再演出了。

    她的哥哥

    史蒂夫·格雷斯哼了一声,把所有的碎纸片都装到一只旅馆信封里,并把信封放进外套的里层口袋,然后点燃一根烟。“这家伙倒有胆量,”他说,“我佩服这一点————还有他演奏长号。”

    他锁上房门,站在此时已恢复安静的走廊里倾听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那两个女孩的房间。他轻轻地敲了敲门,把耳朵贴在门上。一张椅子嘎吱响了一声,接着有脚步声传到门边。

    “什么事?”女孩的声音很冷静,清醒得很,不过不是金发女孩的声音。

    “旅馆安全人员。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你正在和我说话啊!”

    “让门挡在中间可不好,小姐。”

    “你有通用钥匙。请自便。”脚步声离开了。他用通用钥匙打开门锁,轻轻地走进去并关上门。房间里昏暗的光线来自桌上一盏有褶纹灯罩的台灯。金发女孩正在床上打着很响的呼噜,泛着光泽的金发缠在她的一只手上。黑发女孩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像男人一样让两个脚踝交叉成直角,眼睛漠然地瞪着史蒂夫。

    他走到她的身边,指着她睡裤上长长的口子轻声说:“你没生病也没醉。这口子很久以前就有了。到底在玩什么花招?想敲诈金吗?”

    女孩冷冷地看着他,口中吐着烟雾,什么也没说。

    “他已经退房了。”史蒂夫说,“那种事想都不用想了,小姐。”他像鹰一样审视着她,黑色的眼睛紧紧地、严厉地盯着她的脸。

    “噢,你们这些私家侦探真让我倒胃口!”女孩突然气呼呼地说。她猛地站起来走进浴室,把门砰地甩上并锁上门锁。

    史蒂夫耸耸肩,摸摸处于睡眠中的女孩的脉搏————噗噗跳动的脉搏显得迟缓,这是酒精作用的结果。

    “可怜的女孩。”他低声说。

    他看到衣橱上放着一个紫色的大手提袋,便随意地将它拎起又放下。他的脸色又变得凝重了————手提袋在玻璃面上发出沉沉的响声,好像里面装了一块铅。他赶紧将它打开,探进一只手。手指碰到了一支冷冰冰的枪。他把袋口拉得更开,往里一瞧,便看见了一支点二五口径的小型自动手枪。这时,一张白纸片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把它拿出来凑到灯下————是一张写了姓名和住址的房租收据。他将纸片塞进口袋,合起袋子。女孩从浴室出来时,他正站在窗户边。

    “该死,你还赖在这儿?”她生气地说,“你知道旅馆侦探晚上拿着通用钥匙进入女士的房间有什么后果吗?”

    史蒂夫懒洋洋地说:“知道。他们会惹上麻烦,可能还会被枪杀。”

    女孩的脸僵住了,可是眼睛却偷偷往一边瞧,瞄着那个紫色的袋子。史蒂夫盯着她问:“在旧金山认识莱奥帕迪的?他来这里混还不到两年。他以前只是文·尤第哥乐队————一个不上道的乐队的号手。”

    女孩咬咬嘴唇,从他的身边走过,又在窗户边坐下。她脸色苍白,表情僵硬,声音含糊:“布洛瑟姆干的。躺在床上的就是布洛瑟姆。”

    “知道他今天晚上要来这家旅馆?”

    “关你什么事?”

    “我一点儿都想不到他会来这里,”史蒂夫说,“这是个安静的地方。所以我也想不到有谁会来这里敲诈他。”

    “去别的地方弄清楚吧。我要睡觉了。”

    史蒂夫说:“晚安,甜心————把门锁好。”

    接待台旁站着一个身形瘦削、脸庞干瘪、长着稀疏的金发的男人,他用纤细的手指轻敲着大理石台面。米勒仍然站在接待台后,仍然是脸色苍白、神色惊恐。纤瘦的男子穿着一套深灰色西装,在衣领内围着一条围巾,看起来一副刚起床的模样。他那海青色的眼睛缓缓打量着正从电梯里出来的史蒂夫,等着他走到接待台前并把钥匙扔在台上。

    史蒂夫说:“莱奥帕迪的钥匙,乔治。他的房间里有面镜子破了,地毯上有他的晚餐残渣————大部分是威士忌。”他转过身看着瘦削的男人:“彼得斯先生,你要见我?”

    “出了什么事,格雷斯?”瘦削的男人将声音憋得很紧,一副准备听人说谎的样子。

    “莱奥帕迪和两个助手住在八楼,其余的人住在五楼。住在五楼的那一伙人上床睡觉了。两个明显是妓女的女孩想办法住进了和莱奥帕迪的房间隔着两间房的那个房间。她们想办法联络上他,一伙人便在走廊上制造噪音尽情狂欢。我只好用稍微强硬的手段来制止他们。”

    “你的脸上有血。”彼得斯冷冷地说,“擦干净吧。”

    史蒂夫用手帕使劲擦着脸颊,那道细长的血迹已经变干了。他说:“我把女孩弄回房间了,那两个助手知道好歹,藏起来了,但是莱奥帕迪认为客人还想听长号声。我威胁说要把长号缠在他的脖子上,他就用那乐器砸我。我用拳头打了他一下,他便拔枪朝我射击。枪在这里。”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支点三二口径的自动手枪放在接待台上,把弹壳放在旁边。“所以我捶了他一顿,把他赶出去了。”他补充道。

    彼得斯用手轻轻敲着大理石台面:“你的老练真是体现得淋漓尽致啊。”

    史蒂夫瞪着他。“他朝我开枪,”他平静地重复道,“他拿着枪,就是这支,我可害怕子弹。他没射中,万一他射中了呢?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我的肚子现在的样子。”

    彼得斯那黄褐色的眉毛皱了起来,他非常客气地说:“我们这里是按照夜班职员的职位付你薪水的,因为我们不喜欢旅馆侦探这个名称。但是不管是夜班职员还是旅馆侦探,还没有人敢不跟我商量,就把客人赶走的。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格雷斯先生。”

    史蒂夫说:“老兄,那家伙朝我开枪了。用的是枪,你懂吗?我难道是为了得到某种好处才料理事情的吗?”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彼得斯说:“还有一点你应该考虑。这家旅馆最大的老板是哈尔西·G.沃尔特斯先生。沃尔特斯先生还经营着沙洛特夜总会,莱奥帕迪·金星期三晚上要在那里登台。所以,格雷斯先生,莱奥帕蒂就是这样才会住到我们旅馆里的。你还能想起别的我应该告诉你的事情吗?”

    “对,我被解雇了。”史蒂夫闷闷不乐地说。

    “一点儿也没错,格雷斯先生。晚安,格雷斯先生。”

    守夜门卫领着瘦削的金发男子朝电梯走去。

    史蒂夫盯着米勒。

    “大人物沃尔特斯,是吗?”他轻轻地说,“凶狠、聪明的家伙。聪明得不会去想这个烂地方和沙洛特夜总会的顾客是同一类的。是彼得斯让莱奥帕迪住进这里的吗?”

    “我猜是吧,史蒂夫。”米勒的声音又小又忧郁。

    “那么,他为什么不被安排住在顶楼套房里,有独立的阳台可以跳舞,一天二十八块钱?他为什么住进一个中等价格、人来人往的楼层呢?还有,为什么昆兰让那些女孩离他那么近呢?”

    米勒扯扯黑色的八字胡:“我猜是因为吝啬————还有买威士忌时也很小气。至于那些女孩,我就不知道了。”

    史蒂夫一掌拍在接待台上:“好了,我被解雇了,只因为我不肯让一个醉鬼把八楼变成舞厅和靶场。疯了!好吧,我会因此而想念这个地方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史蒂夫,”米勒温和地说,“但是有一个星期不会想你。从明天开始我要休一个星期的假。我哥哥在克雷斯特莱恩有个度假屋。”

    “我不知道你有哥哥。”史蒂夫心不在焉地说。他的手在大理石台面上张开又握成拳头。

    “他很少进城来。块头很大,以前是个拳击手。”

    史蒂夫点点头,在接待台前将身子一挺。“好吧,我最好还是熬完这个晚上,”他说,“躺着好好休息。乔治,把枪收起来吧!”

    他冷冷地笑着走开了,踏着台阶进入昏暗的大厅,朝收音机室走去。他拍拍浅绿色沙发上的枕头,让它们恢复原状,然后突然伸手探进口袋,掏出他从黑发女孩的紫色手提袋里找到的那张纸片。这是一张一个星期的房租的收据,开给玛丽莲·德洛姆的,地址是库特街一一八号里奇兰德公寓二一一房。

    他把收据塞进钱包,站在那里盯着安静的收音机。“史蒂夫,我想你又有一份差事了,”他默默地对自己说,“与这臭气熏天的地方有关的差事。”

    他走进房间角落里的一个好像衣橱的电话间,放进一个五分钱的硬币,给一个整夜播放节目的电台打电话。他拨了四次才拨通夜间播音员的电话。

    “请再播一次莱奥帕迪·金的《孤独》,好吗?”他请求道。

    “有很多人点歌。这一首已经播过两次了。请问你是谁?”

    “史蒂夫·格雷斯,卡尔顿旅馆的夜班职员。”

    “噢,是个还在工作的头脑清醒的家伙。好吧,老兄,满足你的要求。”

    史蒂夫回到沙发上,打开收音机,然后躺下去,双手交叉放在脑袋后面。

    十分钟后,金吹奏出的高昂的、优美得令人心醉的长号声从收音机里轻轻地传出来了,低沉时宛如呢喃,高音C后的E令人难以置信地持续了一段时间。

    “唉,”音乐结束时,史蒂夫咕哝了一声,“一个能够那样演奏的人————也许我刚才对他太粗暴了。”

    3

    库特街跨过整座邦克山,很破败,被意大利人、流氓、自称是艺术家的家伙所占据。你在这里什么都可以找到,从潦倒的过气艺术家到潜逃的罪犯,从任何人的夜间情人到县政府的救济对象————他们成天与形容憔悴的女房东互相谩骂。女房东老旧豪华的大房子的门廊带有涡卷装饰,里面是雕花地板,白色橡木、桃花心木、千年胡桃木楼梯。

    邦克山曾经是个好地方。这里仍然保留着在美好年代修筑的显得很奇怪的缆索铁路,它们被叫做“天使之翔”,从山丘街沿着黄土坡上上下下蜿蜒。史蒂夫在山顶走出缆车、踏入阳光中已是下午时分,他是唯一的乘客————身材高大,宽肩膀,四肢修长,身穿剪裁合身的蓝西装。

    他在库特街往西拐,开始注意门牌号码。他要找的地方和街角只隔着两户人家,就在红砖墙面、挂着金字招牌————上面写着“保罗·佩鲁基尼殡仪馆”————的殡仪馆对面。一个皮肤黝黑的意大利男子穿着礼服站在红砖房挂着门帘的大门前面,抽着雪茄,等着人死。

    一一八号是一栋三层木结构公寓楼,它有一扇玻璃门,被一条肮脏的网状帘子遮挡着。走廊上的长条地毯只有十八英寸宽,阴暗的门上漆着的号码模糊不清。在走廊的中间有一个楼梯,黄铜栏杆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亮光。

    史蒂夫走上楼梯,折回前面。二一一房,玛丽莲·德洛姆小姐的房间,是右边前面的一间。他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后又敲了一下。安静的门后毫无动静,走廊上也没有任何声响。在走廊对面的另一扇门后有人在咳嗽,而且咳个不停。

    站在昏暗的走廊里,史蒂夫不禁怀疑自己为什么要跑来。德洛姆小姐带着一支枪。莱奥帕迪收到了恐吓信,把信撕碎丢掉了。就在史蒂夫告诉德洛姆小姐莱奥帕迪已经退房后大约一个小时,她也离开了卡尔顿。即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

    他拿出一个皮革钥匙环,研究着门上的锁,看起来这锁是会听人讲道理的。他将锁撬开了,轻手轻脚地走进房间并把门关上,不过刚才用来撬锁的小东西不会让门锁锁上。

    房间里一片昏暗,因为两扇前窗的窗帘都拉上了。空气中充溢着脂粉味。家具上了一层薄薄的漆,一张折叠床被拉了下来,但床铺是整理好了的,上面有一本杂志,一个装满烟蒂的烟灰缸,半瓶威士忌(瓶子的容量是一品脱)。床边的椅子上有一只玻璃杯。两个枕头被当作靠垫用了,中间还是凹下去的。

    五斗柜上有一套中档化妆品用具,其中有一把上面缠着黑色发丝的梳子、一盘修指甲用的工具、很多散溢出来的脂粉。但浴室里什么都没有。床后面的衣橱里有很多衣服,还有两个行李箱。鞋子都是一个尺码的。

    史蒂夫站在床边捏捏下巴。“布洛瑟姆,那个爱吐口水的金发女孩不住在这里,”他轻声说,“只有玛丽莲那个穿着破裤子的黑发女孩住在这里。”

    他走回五斗柜旁并拉开抽屉。在最底下的抽屉里,在铺在里面的壁纸下有一盒点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的铜镍子弹。他拨弄了一下烟灰缸里的烟蒂,发现上面都有口红印。他又捏捏下巴,然后在面前挥动着手,宛如拿着船桨的划桨手。

    “快走吧,”他喃喃地说,“史蒂夫,你在浪费时间。”

    他走到门边,伸手握住门把手,突然又回到床边,抓住床脚把床抬起来。

    玛丽莲·德洛姆小姐在家。

    她侧躺在床下的地板上,修长的腿像剪刀一样张开,好像在跑步。一只拖鞋在脚上,一只掉落了。长袜上露出了吊袜带和肌肤,还有上面印着一朵蓝玫瑰的粉红色的东西。她穿着不太干净的方领短袖裙子,衣领上方的脖子上有一片紫色的瘀痕。

    她的脸呈深深的玫红色,眼睛因没有了生气而闪着淡淡的光,嘴巴张得很大,使她的脸看起来比较短。她浑身冷如冰块,但还很柔软————至少已经死了两三个小时,但不超过六个小时。

    那个紫色手提袋躺在她身边,袋口和她的嘴巴一样敞开着。史蒂夫没有碰触已经被掏出来扔在地板上的东西,那里没有枪也没有纸片。

    他又把床放下来遮住她,然后在房间里四处查看,把他碰触过的东西,还有他记不清是否碰触过的很多地方都擦拭干净。

    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动静后,他才走出去。走廊上仍然空荡荡的。对面的门后面,那个人仍在咳嗽。史蒂夫走下楼梯,看了看信箱,然后沿着底层的走廊走到一扇门边。

    在这扇门后,有一张椅子在发出单调的吱嘎声。他敲了敲门,一个女人在里面尖着嗓子回应了一声。史蒂夫用手帕握着门把手打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中央有一个女人坐在一张老旧的摇椅里,看上去就像没有骨头似的松弛无力、疲惫不堪。脸上一片土色,头发粗硬,脚上是灰色的棉线长袜————典型的邦克山女房东。她像死金鱼一样鼓着眼睛颇有兴趣地看着史蒂夫。

    “你是经理吗?”

    女人让摇椅停下来,扯着嗓子尖叫:“嘿,杰克,有客人!”话音未落,她又开始摇动椅子了。

    从一扇半掩着的里门后面传来了冰箱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一个粗壮的男子拿着一罐啤酒走了进来。他长着一张看上去傻乎乎的像面团一样的脸,光秃秃的脑袋顶上留着一撮头发,脖子和下巴都很粗壮,褐色的小眼睛和女人的一样无神。他需要刮刮胡子————前两天就需要刮胡子了————没有领子的衬衫敞开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深红色的吊裤带上缀着很大的金色扣子。

    他把啤酒递给女人,女人从他手中接过啤酒,苦闷地说:“我累死了,脑袋昏昏沉沉的。”

    男人说:“是呀,脑袋昏昏沉沉,连走廊也打扫不干净。”

    女人怒吼道:“我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呀!”她急切地咂着啤酒。

    史蒂夫看着那个男人说:“经理?”

    “是的,就是我,杰克·斯托亚诺夫。不穿衣服净重两百八十六磅,还很强壮。”

    史蒂夫说:“谁住在二一一?”

    大块头稍稍弯腰往前凑了凑,弹了一下他的吊裤带,眼神没有变化,肥厚的下巴处的皮肤可能收紧了一些。“一个女孩。”他说。

    “一个人?”

    “好啊,继续问。”大块头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放在污渍斑斑的木桌边缘的雪茄。雪茄燃烧得不均匀,闻起来好像有人在门口的擦鞋垫上放了一把火。他狠狠地将雪茄往嘴里一塞,似乎他估摸着嘴巴不肯接受这根雪茄。

    “我正在问你。”史蒂夫说。

    “去厨房问吧。”大块头懒洋洋地说。

    他转过身,扶着门。史蒂夫从他的身边走过去。

    大块头将门踢上,那声音盖过了摇椅的吱嘎声。然后,他拉开冰箱门拿出两罐啤酒,打开后递了一罐给史蒂夫。

    “侦探?”

    史蒂夫喝了几口啤酒后将罐子放在水槽上,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那天早上刚印的业务名片————递给男人。

    男人看了看名片,将它放在水槽上,接着又拿起来看了看。“是他们那种家伙。”他含着啤酒埋怨道,“这次她又惹了什么好事?”

    史蒂夫耸耸肩说:“我想跟平常一样,撕睡衣的把戏。只是这次有点儿麻烦。”

    “怎么回事?你在管吗?她这次一定演得酣畅淋漓。”

    史蒂夫点点头。大块头从嘴里吐出一团烟雾:“你尽管查吧!”

    “你不在乎这里出现麻烦事?”

    大块头爽朗地笑起来。“你疯了,老兄,”他的语气让人感觉很愉快,“你是私家侦探,不会声张的。因为不声张才算得当。如果真有麻烦事————我也不在乎。尽管查吧,你爱挑哪间房就挑哪间房。警察才不会让杰克·斯托亚诺夫心烦呢。”

    史蒂夫瞪着这个人,什么都没说。大块头就着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好像兴趣越来越浓。“何况,”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雪茄,“我心肠软,从来不拒绝女人的要求,也从来不刁难她们。”他将啤酒喝完并把罐子丢到水槽下的篓子里,然后在前面伸直一只手,大拇指抵着紧邻的两个指头转动,“除非她们有那个东西。”他加了一句。

    史蒂夫轻声说:“你的手很大,有可能是你干的。”

    “嗯?”他那双眼皮很厚的棕色小眼睛不动了,直直地盯着他。

    史蒂夫说:“嗬,你可能是清白的。但光凭你那双大手,警察还是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的。”

    大块头稍微向左边挪了挪,从水槽旁挪开了。他的右手松松地垂在一侧,嘴巴闭得紧紧的,弄得雪茄几乎碰到鼻子了。

    “搞什么鬼,嗯?”他吼了起来,“你在打什么主意,老兄?你————”

    “住嘴。”史蒂夫慢吞吞地说,“她死了。被人掐死了。就在楼上,在她床下的地板上。我想是上午发生的。是一双大手干的————就像你的手那样。”

    大块头快速利落地从臀部那儿掏出一支枪,动作如此之快,仿佛它是长在他手上的,一直都没离开过他的手。

    史蒂夫朝枪皱了皱眉,没有移动。大块头上下打量着他,说:“算你厉害。我在圈子里混得够久了,一眼就能看出一个人的斤两。老弟,你够强硬的,但还比不上子弹。快说是怎么回事。”

    “我敲了她的门,没人应答。那锁很容易对付。我进了房间,差点儿没发现她,因为床被拉下来了,看上去她之前一直坐在床上看杂志。房间里没有挣扎的痕迹。我正准备离开时,又把床抬起来了————她就在下面。已经死了,斯托亚诺夫先生。把枪收起来。你刚才还说警察不会让你心烦呢。”

    大块头喃喃地说:“可以说会,也可以说不会。不管怎样,他们都不会让我快乐。我有时会碰到一个浑球,大部分时候是个荷兰人。先生,你刚才提到我的手————”

    史蒂夫摇摇头:“那是吓你的。她的脖子上有指甲印。你的指甲都被你咬得很短,你是清白的。”

    大块头并没有看他的手指。他脸色苍白,下唇下面的黑胡楂上渗出了汗珠。当从客厅通往走廊的门上的敲门声传到厨房里时,他仍然保持着身子前倾的姿势,一动也不动。嘎吱摇晃的摇椅停下来了,女人尖着嗓子大叫:“嘿,杰克,有客人!”

    大块头伸伸头。“如果房子着火了,那老女人也不会抬起屁股动一动的。”他声音低沉地说。

    他走到门边闪了出去,把门锁上了。

    史蒂夫快速扫视了一下厨房。水槽后面有一扇小小的、高高的窗户,下面的活页门上放着垃圾桶和袋子。这里没有其他的出入口。他伸手拿起斯托亚诺夫留在滴水板上的名片,将它塞回口袋,然后从左胸口袋里掏出枪口朝下插着的短枪。

    枪声在墙后响起时,他不过做了这些动作————枪声显得有点儿模糊,但仍然很大————很紧凑的四声枪声。

    史蒂夫退后几步,抬起腿径直朝门踢去。门还是好好的,倒是他自己被震得头顶和臀部发疼。他咒骂着退到房间尽头,用左肩狠狠地撞到门上。这次成功了,他冲进了客厅。脸呈土色的女人前倾着身子坐在摇椅上,脑袋歪往一边,一绺灰褐色的头发垂在瘦削的前额上。

    “枪走火了,嗯?”她愚蠢地说,“听起来很近。一定是在巷子里。”

    史蒂夫飞蹿过房间,用力把外门拉开,冲进走廊。

    大块头仍然站立着,沿着走廊朝通往巷子的纱门走了十几步。他的手抓在墙上,枪掉在脚边。然后,他左膝一弯,跪了下去。

    一扇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外貌冷酷的女人探出头瞧了瞧,立即又把门砰地关上。门后的收音机顿时被开得震天价响。

    大块头稳住左膝直起身子,但裤子内的双腿在瑟瑟发抖,接着他双膝跪下,抓起枪,朝纱门爬去。突然,他脸贴着地面倒下,但还想往那个方向爬,让脸蹭着走廊上窄窄的地毯。

    然后,他停止爬动,一动也不动了。他的身体瘫成一团,握着枪的手松开了,枪从手里滚了出来。

    史蒂夫冲出纱门来到巷子里。一辆灰色轿车疾驰到了巷子尽头。他停住脚步,稳住自己,把枪举起来,但轿车在巷子尽头一拐不见了。

    巷子对面的另一栋公寓楼里有个人探出头来。史蒂夫继续往前跑,对后面的人指指前方。他边跑边把手枪塞回口袋。等他抵达巷子尽头时,灰色轿车已经不见踪影了。史蒂夫绕着巷子的墙壁来到人行道上,他放慢了脚步,然后停了下来。

    半个街区外有个人停好车后从车里走出来,穿过人行道进入了一家餐厅。史蒂夫看着他走进去,然后整整帽子,沿着墙壁朝餐厅走去。

    他走进餐厅并在柜台前坐下来,点了咖啡。一会儿,警笛响了。

    史蒂夫喝完杯中的咖啡,又点了一杯。然后,他点燃一根香烟,走下长长的山坡来到第五街,穿过了整座邦克山,回到了“天使之翔”的底端,从停车场里把他的敞篷车开了出来。

    他往西朝他早上才登记入住的小旅馆驶去,远离了佛蒙特。

    4

    沙洛特夜总会的楼层经理比尔·多克里歪斜着身子站在昏暗的餐厅入口,一边不停地打着哈欠。这是一个生意清淡的时间点,已经过了喝鸡尾酒的时候,吃晚餐又嫌太早,而夜总会真正的生意————高级赌博,则会在更晚的时候才开始。

    多克里是个长相英俊的家伙,身穿深蓝色的晚礼服,衣服上插着一朵紫红色的康乃馨;乌黑油亮的头发下的前额有两英寸高,五官俊美(只是线条稍嫌粗糙了一点儿),褐色的眼睛灵活机警,睫毛又长又卷。他老爱垂下睫毛遮住眼睛,这给那些爱惹麻烦的醉鬼制造了一种假象,使得他们时不时地会朝他挥来一拳。

    穿着制服的门卫打开了大厅入口的门,史蒂夫走了进来。

    多克里说:“嗬,哈!”他用手指轻敲了一下牙齿,身子重心往前移,然后缓缓地穿过大厅去迎接客人。史蒂夫就站在门边,眼睛打量着大厅入口处的乳白色玻璃墙面。柔和的光线从玻璃后射进来,玻璃上刻着帆船、丛林野兽、暹罗宝塔、尤卡坦 [1] 神庙等图案。门的四周镶着镀铬金属框,宛若相框。沙洛特夜总会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有品味,左边酒吧间的交谈声也不显得嘈杂,而隐隐约约的西班牙背景音乐就像雕扇一样轻柔、细腻。

    多克里走上前来,将漂亮的脑袋往前伸了一英寸:“能为你提供什么服务吗?”

    “莱奥帕迪·金在吗?”

    多克里将脑袋缩了回去,看起来兴趣减少了许多:“乐队指挥?他明天晚上才登台。”

    “我想他可能在这里————在排练或是在做别的什么准备工作。”

    “他的朋友吗?”

    “我认识他。我不是来找工作的,而且我也不是他狂热的迷恋者,如果你是这个意思。”

    多克里晃了晃脚跟。他是个乐盲;对他而言,莱奥帕迪并不比一袋花生具有更多的意义。他皮笑肉不笑地说:“刚才他还在酒吧。”他朝酒吧努了努石头一般的方下巴,史蒂夫便向那边走去。

    里面客人不是很多,只有客满时的三分之一;环境温暖舒适,光线的明暗度适中。西班牙小乐队待在拱门处,轻柔地演奏着醉人的旋律,与其说那是乐声,不如说更像是回忆。这里没有舞池。吧台很长,前面摆着舒适的凳子。散落摆放的小圆桌彼此靠得不是太近。另有三排椅子倚墙而立。侍者宛如飞蛾一般在桌子间穿梭往来。

    史蒂夫看见莱奥帕迪正和一个女郎待在远处的角落里,他两边各有一张空桌子;那女郎美艳动人。

    她看起来很高,头发是透过飞扬的尘土看到的灌木燃烧的那种颜色,上面以一种俏皮的角度戴着一顶双角黑色丝绒贝雷帽,两只用圆点花纹布料做成的蝴蝶被长长的银色别针别在帽子上。她穿着酒红色毛料礼服,肩上披着的蓝色狐毛披肩至少有两英尺宽。她那双烟蓝色的大眼睛里尽是烦闷的神色,放在桌上的左手戴着手套,正在缓缓地转动一只小玻璃杯。

    莱奥帕迪正探着身子和她面对面地说话。他的肩膀在宽松的乳白色休闲外套下显得非常宽大,垂在棕色的脖子上的头发很显眼。史蒂夫走过去时,莱奥帕迪正在大笑,笑声中充满了自信,还带有嘲讽的意味。

    史蒂夫停住脚步,然后挪到旁边一张桌子的后面,这引起了莱奥帕迪的注意。他转过头来,满脸愠怒,然后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亮了起来。接着,他的整个身体都慢慢转过来了,像个机械玩具一样。

    莱奥帕迪把他那双相当美的手放在桌上,每只手旁各有一只威士忌酒杯。他面露微笑,然后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伸出一根手指触摸着整齐的胡须,那种优雅显得有些夸张。然后,他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地说:“你这该死的浑蛋!”

    坐在附近一张桌子旁的一个男人转过头,朝这边皱了皱眉。一个正要走上前来的侍者停住脚步,退到了其他桌子旁。女郎看着史蒂夫,然后将身子往后靠到椅背上,舔舔没戴手套的右手的一根手指,顺顺栗色的眉毛。

    史蒂夫站着一动也不动,脸颊突然涨得通红,他轻轻地说:“昨天晚上你落了一些东西在旅馆里。我觉得你应该处理一下这件事情。拿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莱奥帕迪仍是微笑着接过那张纸,然后将它展开看了看。这是一张黄色的纸,上面贴着白色的碎纸片。莱奥帕迪将它揉成一团扔在脚下。

    他朝史蒂夫跨近一步,抬高音量重复道:“你这该死的浑蛋!”

    先前转头朝这边瞅了一眼的男人呼地站起来,转过身,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喜欢别人在我妻子面前讲这种话。”

    莱奥帕迪看都不看那个人一眼,说:“你和你妻子见鬼去吧!”

    那个人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和他待在一起的女人站起来,抓起皮包和大衣离开了。犹豫了片刻之后,那个男人也跟着走了。在场的每个人都瞪大了眼睛。先前退到桌子间的侍者穿过门厅朝大厅入口处走去,步履飞快。

    莱奥帕迪又往前跨了一大步,朝史蒂夫的下巴挥了一拳。史蒂夫转过身子闪过那一拳,往后一退,一只手落在另一张桌子上,打翻了一只杯子。他转过头向坐在桌边的一对夫妇道歉,此时莱奥帕迪迅速往前一跃,打中了他的耳后。

    多克里穿过门厅,像剥香蕉皮一样推开两个侍者,张着嘴巴朝酒吧里面走来。

    史蒂夫喘着粗气闪开了,他转过身粗声说:“等等,你这笨蛋————不只是这样————还有————”

    莱奥帕迪又抢了上来,一拳砸在他的嘴巴上。鲜血从史蒂夫的嘴唇上涌了出来,顺着嘴角往下流,在下巴上一闪一闪的。红发女郎伸手抓起皮包从桌子后面站起来,脸色苍白,怒容满面。

    莱奥帕迪突然转身要走开,多克里伸手去阻拦他。莱奥帕迪一把推开他的手,继续迈着步子离开了酒吧。

    高个子的红发女郎又把皮包放回桌上,朝地板上扔了一条手帕,同时静静地盯着史蒂夫,并且轻声说:“快把下巴上的血擦掉,免得弄脏了衬衫。”她的嗓音轻柔、沙哑,有点儿发颤。

    多克里满脸不悦地走上来,抓住史蒂夫的胳膊并用上了几分力气:“好了,你!我们走!”

    史蒂夫双脚像生了根似的站着不动,眼睛盯着那女郎。他半带着微笑掏出手帕轻轻擦了一下嘴唇。多克里无可奈何,只好松手,并用手势招来两个侍者。他们跃到史蒂夫背后,可是并没有碰他。

    史蒂夫小心地摸摸嘴唇,看看手帕上的血迹,然后转身朝后面桌子旁的人说:“真是抱歉,我刚才失去平衡差点儿跌倒了。”

    一个女孩正在擦拭衣服,她的酒被史蒂夫打翻了,酒液溅到了衣服上。她笑着对他说:“不是你的错。”

    两个侍者突然从后面抓住了史蒂夫的胳膊。多克里摇摇头,他们又松手了。多克里冷冷地说:“你打了他?”

    “没有。”

    “你说了什么话,惹得他打了你?”

    “没有。”

    坐在角落里的那张桌子旁的女郎弯腰去捡地上的手帕,似乎花了不少时间。她终于捡起了手帕,又缩回角落在桌子后面坐下来,然后冷冷地说:“不错,比尔,这不过是金又一次以好心的方式对待他的支持者。”

    多克里说:“嗯?”他转动了一下又粗又硬的脖子上的脑袋,然后咧嘴一笑,又回头盯着史蒂夫。

    史蒂夫阴郁地说:“他狠狠地打了我三拳,一拳是从背后打来的。我根本没有回手。你看起来很厉害,是不是也能做到?”

    多克里上下打量着他,平心静气地说:“算你赢了。我不能……快滚!”他又厉声朝侍者吼了一句,他们便走开了。多克里嗅嗅他的康乃馨,轻轻地说:“我们这里不允许胡闹。”然后,他又朝女郎笑了笑,走开了,一路上不停地朝那些桌子旁的客人打招呼,最后走出了大厅大门。

    史蒂夫轻拍着嘴唇,然后把手帕放进口袋,眼睛搜寻着地板。

    红发女郎镇定地说:“我想我有你想要的东西————在我的手帕里。你不坐下来吗?”

    她的声音令人难忘,他好像在哪里听过。

    他在她对面坐下来,就坐在莱奥帕迪刚才坐过的椅子上。

    红发女郎说:“我请客。刚才我和他在一起。”

    史蒂夫对侍者说:“可乐加点儿苦艾酒。”

    侍者说:“女士呢?”

    “白兰地加苏打。白兰地少一点儿。”侍者鞠了一躬就走开了。女郎觉得可笑地说:“可乐加点儿苦艾酒。我就喜欢好莱坞这一点,在这儿可以碰到那么多神经兮兮的人。”

    史蒂夫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我偶尔才喝酒,是那种很容易喝醉的人。”

    “我才不相信呢。你认识金很久了吗?”

    “昨天晚上才认识的。我和他合不来。”

    “我注意到了。”她笑了,笑声低沉。

    “小姐,把那张纸给我吧!”

    “噢,又是一个没耐心的男人。时间很充裕啊。”包着那张被揉皱了的黄纸的手帕紧紧地握在她戴着手套的手里,她右手的中指抚弄着眉毛,“你没演过电影,对吧?”

    “见鬼!没有。”

    “我也没有。我呢,太高了,美男子们得踩着高跷才能把我搂进怀里。”

    侍者把酒放在他们前面,用餐巾优雅地打了一个手势便走开了。

    史蒂夫轻轻地、语气固执地说:“小姐,把那张纸给我吧!”

    “我不喜欢‘小姐’这样的称呼,听起来就像警察在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你的。你是在哪里认识莱奥帕迪的?”

    史蒂夫叹了口气。西班牙小乐队现在演奏的是忧伤的曲调,周围的人声已经盖过了音乐声。

    史蒂夫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说:“E大调降了半音,很不错的效果。”

    女郎瞪着他,一副产生了新的兴趣的样子:“我还没有注意到,而且,我也算得上是个出色的歌手呢。但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他缓缓地说:“昨天晚上我还是卡尔顿旅馆的侦探。虽然他们称呼我为夜班职员,但我实际上干的是旅馆侦探的工作。莱奥帕迪住在那里,胡闹得太厉害,我把他踢了出来,结果我被解雇了。”

    女郎说:“啊,我有点儿明白了。他在称王称霸 [2] ,你在当————如果我猜得没错————循规蹈矩的私家侦探。”

    “大概是这样吧!现在请你把————”

    “你还是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他伸手掏出钱包,取出一张簇新的名片,隔着桌子递过去。她研究着名片,他则啜着饮料。

    “好名字,”她缓缓地说,“但住址不好。而且,‘私家调查员’很不好。应该是‘调查’,印得很小,放在左下角。”

    “它们都已经够小的了。”史蒂夫笑了笑,“现在请你————”

    她忽然把手伸过去,将纸团丢在他手里。

    “我当然还没打开看过————我当然也想看看。我希望你能让我多说几句————”她又看了一眼名片,补充说,“史蒂夫。是的,你的办公室应该在日落大道八十区的一栋乔治亚风格或非常现代的大楼里,是套房之类的办公场所。你的着装应该时髦些。是非常时髦,史蒂夫。在这个城市里,不起眼就等于一败涂地。”

    他朝她咧嘴一笑,深陷的黑眼睛突然一亮。她把名片放进皮包,拉拉她的毛皮披肩,然后喝下半杯酒:“我得走了。”她朝侍者招招手,付了账。侍者走开后,她站了起来。

    史蒂夫突然说:“坐下。”

    她疑惑不解地看着他,然后又坐了下去,背靠着墙,目光一直没离开他。史蒂夫将身子探过桌子问道:“你和莱奥帕迪有多熟?”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和他断断续续交往了很多年。看在老天的分上,请别摆出那种盛气凌人的架势。我最恨霸道的男人。我曾为他唱过歌,但没干多久。你不能只为莱奥帕迪唱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刚才在和他喝酒啊。”

    她轻轻地点点头,耸耸肩:“他明天晚上在这里登台演出。他想说服我再替他唱歌,我说不,但是我也许不得不那样做,唱一两个星期。掌控着沙洛特夜总会的人同时也拿着我的合同————还掌控着我常常去上班的电台。”

    “大人物沃尔特斯,”史蒂夫说,“他们说他很难缠,但很正派。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希望能见得上。毕竟我得干活谋生。来————”

    他伸出手扔下纸团:“名字是————”

    “多洛雷丝·奇奥萨。”

    史蒂夫意味深长地反复念着名字:“我喜欢。我也喜欢你的歌声,我常听。你不像大部分大牌人物那样喜欢卖弄。”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女郎把纸摊在桌上慢慢地读,面无表情。然后她轻轻地说:“谁撕的?”

    “我猜是莱奥帕迪。纸片是我昨天晚上在他的废纸篓里发现的。他走后,我把它们拼凑起来了。那家伙很有胆量————不然就是这种事情司空见惯,他早就不把它们当回事了。”

    “或者他认为这只是个恶作剧。”她平静地看着他,然后将纸叠起来递回去。

    “或许吧!但是,如果他是我听说的那种人————有人会出手的,而躲在背后的家伙要的不只是把他弄垮。”

    多洛雷丝·奇奥萨说:“他就是传闻中的那种人。”

    “那么,如果女人要靠近他就不是难事了————对吗————带枪的女人?”

    她的目光仍停留在他身上:“是的。假如你问我的话,每个人都会为她叫好的。如果我是你,我会把整件事都忘掉。如果他需要保护————沃尔特斯会比警察提供更多保护;如果他不需要————谁在乎呢?反正我不在乎。我很清楚我是不在乎的。”

    “你有些冷酷,奇奥萨小姐————对某些事情。”

    她什么都没说,脸色有些发白,表情不止是冷峻。

    史蒂夫喝完酒,把椅子往后推了推,抓起帽子站起来:“非常感谢你请我喝东西,奇奥萨小姐。现在我见过你了,我会期待着再听到你唱歌的。”

    “见鬼,你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一本正经了。”她说。

    他笑了笑:“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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