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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大约翰·马斯特斯块头很大,身体臃肿,长相油滑。青蓝色的下巴光秃滑溜。粗大的手指上,每个关节都是凹窝。褐色的头发从额际直直地被梳到脑后。他穿着酒红色的有明口袋的西装、淡褐色的丝质衬衫,系着酒红色的领带。他唇间又粗又圆的褐色雪茄上,有一圈一圈红色和金色的细线。

    他皱皱鼻子,又瞄了一下他的牌,强忍住笑容,说:“继续给我发牌吧,戴夫————可别给我发张‘市政厅’啊!”

    一张“4”和一张“2”被亮了出来。戴夫·奥耶隔着桌子严肃地看看这两张牌,又看看自己手上抓的牌。他又高又瘦,长长的脸上颧骨分明,头发是湿漉漉的沙子的颜色。他将一叠牌平放在掌心,慢慢地翻开最上面的那张,将其掷过桌面。那是一张黑桃女王。

    大约翰·马斯特斯嘴巴张得老大,不停地晃着雪茄,咯咯地笑了起来。

    “给钱吧,戴夫!总算有一次女王做对了。”他兴奋地掀开底牌,是一张“5”。

    戴夫·奥耶礼貌地笑笑,一动也没动。一声压抑的电话铃声响起了。他坐在一扇高高的尖顶窗旁,窗户边缘装饰着长长的丝绒帘子,电话就在帘子的后面。他拿出嘴里的香烟,把它小心地搁在牌桌旁小几上的烟灰缸的边缘,伸手到帘子后去拿电话。

    他以冷淡、几近呢喃的声音对着话筒说话,然后听对方讲了好一会儿的话。绿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丁点儿变化,狭长的脸上也没有露出一丝情绪的波动。马斯特斯则焦躁不安,用力咬着雪茄。

    过了许久,奥耶开口了:“好的,你会有我们的消息的。”他把话筒搁到底座上,把电话放回帘子后面。

    他又把香烟拿起来,捏捏耳垂。马斯特斯骂出了声:“搞什么鬼?你怎么了?给我十块钱。”

    奥耶冷冷地笑笑,往椅背上一靠,伸手端起饮料啜了一口,又将饮料放下来,咬着香烟说话。他所有的动作都很缓慢、沉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说:“约翰,我们可是一对聪明人?”

    “是啊!这整个城市都归我们了,但这对我打牌可没什么帮助。”

    “离选举还有两个月,不是吗,约翰?”

    马斯特斯紧绷着脸看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新的雪茄塞进嘴里。

    “那又怎么样?”

    “如果我们最难缠的对手出了事————我是说现在,那到底是不是好主意?”

    “呃?”马斯特斯扬起他那浓密的眉毛,似乎整张脸都得给眉毛施加推力。他想了想,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那可糟糕透了————如果他们没有立刻逮到杀人的家伙。该死,选民会猜测是我们干的。”

    “约翰,你说的是谋杀哩!”奥耶耐心地说,“我可没提什么谋杀的事。”

    马斯特斯放松扬起的眉毛,把从鼻孔里探出来的一根粗硬的黑色鼻毛连根拔起:“那就有屁快放!”奥耶笑了笑,吐了一口烟圈,看着烟圈飘离、分散成缕缕烟雾。

    “我刚接了一个电话。”他的声音非常轻柔,“多尼根·马尔死了。”

    马斯特斯缓缓地移动,整个身子慢慢地移向牌桌,大半个身子趴在桌面上。身体无法再向前移动时,下巴接着往前凸出,直到下腭的肌肉拉伸得像粗硬的铁丝。

    “噢?”他喘着粗气说,“噢?”

    奥耶点点头,异常冷静:“你没说错,约翰,确实是谋杀。大概就在半个小时之前,在他的办公室里。不知道是谁干的————现在还不知道。”

    马斯特斯幅度很大地耸耸肩,身子往后一靠,带着一种看上去很愚蠢的表情环顾四周,又突然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如炮声一样,轰隆轰隆地从只有两人坐着的塔楼一般的小房间传到后面极为宽敞的客厅,在深黑色的家具形成的迷宫里回荡。客厅里的立式台灯多得足以照亮一条大街,墙壁上挂着两排镶嵌在巨大的金色画框里的油画。

    奥耶静静地坐着。他把香烟慢慢地在烟灰缸里拧灭,直到最后一点火星消失,只留下一层厚厚的污黑的残渍。他挥挥纤细的手指上的烟灰,等待着。

    马斯特斯打住笑声,一如爆发出笑声一样突兀,房间里顿时悄然无声。他看起来很疲累,在他的大脸上抹了一把。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戴夫。”他安静地说,“我差点儿忘了。我们必须赶紧处理这件事情,这是炸药。”

    奥耶又把手伸到帘子后面,把电话拿出来,推到对面纸牌散乱的桌上。

    “嗯————我们知道应该怎么办,对吗?”他冷静地说。

    大约翰·马斯特斯暗淡无光的眼睛里闪现了一丝狡黠的亮光。他舔舔嘴唇,伸出大手抓起电话。

    “是的,”他嘟囔道,“我们都知道,戴夫。这个我们怎么会不知道————”

    他用粗大的手指拨着号码,那手指差点儿戳不进转盘上的那些孔里。

    2

    即使在那种时候,多尼根·马尔的脸看起来都很冷静、整洁、从容。他穿着淡灰色的法兰绒西装。头发和西装一样是淡灰色的,全部往后梳。脸显得健康、年轻。前额的皮肤苍白,他站起来时,头发应该就是垂在那儿的;其他部分的皮肤都被晒黑了。

    他背靠在一张镶着软垫的蓝色办公椅上。一支熄灭了的雪茄从边缘有一只铜制灰狗的烟灰缸里伸了出来。他的左手挂在椅子的左边,右手松松垮垮地握着一支枪,搁在书桌上。阳光透过他背后的大窗户射进来,修剪整齐的指甲对着阳光闪闪发亮。

    血渗到了背心的左半边,使得那一块灰色法兰绒几乎成了黑色。他确实死了,死了有些时候了。

    一个肤色黝黑、身材修长、沉默寡言的高个子男人靠着一个褐色的桃花心木文件柜,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者。他的手放在整洁的蓝色哔叽西装的口袋里,一顶草帽歪戴在脑袋上。但是从他的眼睛和紧闭的嘴唇来看,他可一点儿也不显得轻松、闲适。

    一个棕黄色头发、身材高大的人正在蓝色的地毯上摸索着。他弯着腰,声音粗重地说:“山姆,没有弹壳。”

    肤色黝黑的高个子没有移动,没有开口。另外的这个人站了起来,打了个哈欠,看着椅子上的人。

    “该死,真是糟透了。再过两个月就要举行选举了。好家伙,这不是想让某个人难堪吗?”

    肤色黝黑的人缓缓地说:“我们一起上的学,以前是死党。我们同时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孩。他赢了,可是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三个。他向来都是好孩子……可能有些聪明过头了。”

    棕黄色头发的人绕着房间走着,没碰任何东西。他弯下腰,闻闻桌上的枪,摇摇头,说:“没用过————这一支。”他皱皱鼻子,使劲地吸了吸空气:“有空调设备。顶上有三层楼。还有隔音设备,高级玩意儿。他们告诉我这整栋建筑都是电焊的,没有一个铆钉。听说过吗,山姆?”

    肤色黝黑的人缓缓地摇摇头。

    “不知道当时助手在哪儿?”棕黄色头发的家伙继续说下去,“像他这种大人物,身边一定不止有一个女孩。”

    肤色黝黑的人又摇了摇头:“我猜就那么一个。她出去吃午饭了。他喜欢独来独往,皮特。他和黄鼠狼一样机警,在今后的几年里有可能掌管整个城市。”

    棕黄色头发的家伙现在站在书桌后面,几乎靠在死者的肩膀上了。他低头看着一个皮革封底、纸张呈黄色的约会记事本,缓缓地说:“有个叫伊姆利的家伙应该在十二点十五分来这儿。这是本子上记录的唯一的约会。”

    他看看腕上那块便宜的手表:“一点半。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伊姆利是谁?……噢,等等!有个助理检察官叫伊姆利,替马斯特斯和奥耶那帮人竞选法官。你猜————”

    从门上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办公室太长,两人得想一下才能弄明白应该开三扇门中的哪一扇。然后,棕黄色头发的那个走向距离最远的那扇门,回过头说:“大概是法医处的人。把这事透露给你最喜欢的新闻记者,你肯定会被解雇。我没说错吧?”

    肤色黝黑的人没有回答。他慢条斯理地移向书桌,身子往前稍微倾斜,轻轻地对死者说话。

    “多尼,再见了。放心走吧!我会料理好事情的,我会照顾贝尔的。”

    办公室尽头的门被打开了,一个精神抖擞的人拿着一个袋子走进来。他沿着蓝色的地毯快步走到书桌前,把袋子放在桌上。棕黄色头发的人对着一张张探出来的脸砰地把门关上,踱回书桌旁。

    精神抖擞的人侧着脑袋查看尸体。“两个洞。”他咕哝着说,“看来像点三二口径的————挺厉害的子弹。接近心脏,但没碰到心脏。他一定很快就死了,前后有一两分钟吧!”

    肤色黝黑的人发出了表示厌烦的声音,他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望向窗外,看着高楼的顶端和淡蓝色的天空。棕黄色头发的人看着法医掀开死者一只眼睛的眼皮。他说:“希望指纹专家会来。我想用一下电话。这个伊姆利————”

    肤色黝黑的人微微转过头,脸上带着呆滞的笑容:“用吧!这件事不会成为什么秘密。”

    “噢,这我可不敢说。”从法医处来的人说,他弯曲着手腕,用手背去碰死者的脸,“可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有该死的政治意味,德拉杰拉。他真是个英俊的死人。”

    棕黄色头发的人小心翼翼地用手帕抓起电话,接着又用手帕把话筒拿下、拨号码,将话筒放到耳边。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一下下巴,说:“我是皮特·马库斯。去把探长叫醒。”他打了个哈欠,继续等候,然后换了一种口气说:“马库斯和德拉杰拉向您报告,探长。我们在多尼根·马尔的办公室。指纹专家、摄影师都还没来……噢?……什么都不要动,等局长来?……好的……对,他在这里。”

    肤色黝黑的人转过身,站在电话旁的人向他招招手:“来接电话吧,老西班牙人。”

    山姆·德拉杰拉接过话筒,根本不管被小心地包在话筒上的手帕,听着对方讲话。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只听他平静地说:“我当然认识他————但我没和他睡过觉……这里除了他的秘书,一个女孩子,没有其他的人。她打电话报的警。记事本上有个名字————伊姆利,他们在十二点十五分有个约会。没有,我们什么都没碰过……没有……好的,马上办。”

    他慢慢地放下话筒,电话被挂断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原本停在话筒上的手突然重重地落在身旁。他的声音非常低沉。

    “皮特,我被调开了。你负责全场,等候德鲁局长来。谁都不准进来,不管他是白人、黑人还是切罗基印第安人。”

    “他们为什么把你调走?”棕黄色头发的人愤愤不平地吼着。

    “不知道,是命令。”德拉杰拉语调平淡。

    法医处的人停止了填写表格,好奇地看着德拉杰拉,斜睨的眼神非常犀利。

    德拉杰拉穿过办公室,从一扇隔间门走了出去。外面是一间较小的办公室,有一部分被隔成了接待室,里面有一组皮沙发和摆着杂志的茶几。接待台内有一张打字桌、一个保险柜、一些文件柜。一个身材娇小、皮肤黝黑的女孩低着头坐在桌旁,将脸埋在手帕里。她的帽子歪斜地戴在头上。她的肩膀不停地颤抖,那重浊的抽泣声就像粗重的喘气声。

    德拉杰拉拍拍她的肩膀。她抬头看着他,满脸泪水,嘴巴也变了形。他低头朝她笑笑,和善地说:“你打电话给马尔太太了吗?”

    她点点头,没说话,身子因为抽泣又抖动了一下。他又拍拍她的肩膀,在她旁边站了一会儿才走出去。他嘴巴紧闭,黑眼睛里闪着阴冷的光芒。

    3

    在德尼夫巷弯曲、狭窄的水泥小道远远的尽头,矗立着一栋英国式的大房子。草坪上的草长得相当茂盛,曲折的石径几乎是隐藏在草丛中。前门顶上是山形墙,墙上爬满了常春藤。树木紧紧地环绕着屋子,使它看上去有些幽暗阴森。

    德尼夫巷所有的房子都有这种刻意设计出来的不引人注意的风格。但遮掩住车道和车库的高高的树篱都经过细心的修剪,好像法国卷毛狗,而草坪对面一大片金黄和火红的唐菖蒲也没有一丝阴森或神秘的感觉。

    德拉杰拉从淡褐色的凯迪拉克敞篷旅行车中走出来。车子的型号很老,又笨又脏,绷得紧紧的帆布盖在车子后部,形成了一个车篷。他戴着亚麻质地的白色帽子、深色眼镜,换掉了蓝色哔叽西装,穿着灰色外出服和一件带拉链的短夹克。

    他看起来不太像警察。他在多尼根·马尔的办公室里看起来也不太像警察。他沿着石径慢慢地往前走,碰了碰房子前门上的铜环,没有敲门。他按了按旁边几乎隐藏在常春藤里的门铃。

    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过程。天气温暖舒适,蜜蜂在充满生机的草上嗡嗡作响,从远处传来割草机呼呼的响声。

    门缓缓地开了,一张黑脸探出来,眼睛盯着他。这是一张长长的悲伤的黑脸,浅紫色的脂粉上泪痕斑斑,她勉强地露出了笑容。一个难过的声音说:“您好,山姆先生。见到您真好。”

    德拉杰拉摘下帽子,取下墨镜的手在身旁晃着:“你好,米妮。很抱歉。我得见见马尔太太。”

    “当然。快进来,山姆先生。”

    女仆闪到一旁。他踏进铺着地砖的阴暗的过道,问道:“还没有记者来吗?”

    女孩缓缓地摇摇头。她那双温顺的褐色眼睛显得很茫然,眼神呆滞,这是因为受到惊吓的缘故。

    “还没有人来……她刚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站在日光浴室里,但那儿没有阳光。”

    德拉杰拉点点头,说:“米妮,别对任何人说。他们正想办法捂住这件事情,尤其不想让它上报。”

    “啊,一定不会说的,山姆先生。绝不会说的。”

    德拉杰拉朝她笑笑,踮着脚尖沿着铺着地砖的过道无声无息地走到房子后面,拐入另一个样子相同的过道,它和进门处的过道形成一个直角。他敲敲一扇门,没有人回应。他转动门把手,走进一个狭长的房间。房间里尽管有许多窗户,但还是很阴暗,因为外面靠近窗户的地方长着树木,枝叶紧贴着玻璃,有些窗户还被长长的印花窗帘遮住了。

    房间中央那个身材高挑的女郎没有抬眼看他。她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眼睛盯着窗户,身体僵硬,双手在两侧紧握成拳头。

    室内所有的光线好像都聚集在了她红褐色的头发上,在她冷艳的脸庞四周形成了柔和的光晕。她穿着剪裁时髦、带有明口袋的蓝色丝绒西服套装。一条蓝边白手帕从胸前的口袋里露出来,叠得很整齐,好像玩世不恭的男子的手帕。

    德拉杰拉等候着,让眼睛习惯室内的阴暗。过了一会儿,女郎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沙哑。

    “呃……他们把他打垮了,山姆。他们终于得手了。他真的这么招人恨吗?”

    德拉杰拉轻声说:“他从事的行业很险恶,贝尔。我想他自己虽然尽可能洁身自好,可是树大招风,不可避免地会树立敌人。”

    她缓缓转过头,盯着他。光线在她的发际流转,金光在其间闪烁。她的眼睛很有神采,出奇的蓝。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山姆,谁杀了他?他们有什么想法吗?”

    德拉杰拉慢慢地点点头,坐到一张藤椅上,在双膝之间晃动着帽子和眼镜。

    “是的,我们大概知道是谁干的。一个叫伊姆利的人,地方检察官办公室的助理。”

    “天啊!”女郎喘着粗气,“这个烂城市到底要变成什么样?”

    德拉杰拉用平淡的语调继续说:“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山姆。不管我在哪里,他的眼睛就在墙上瞪着我,要我做点儿什么。他对我很好,山姆。我们当然有我们的烦恼,但是……那不算什么。”

    德拉杰拉说:“这个伊姆利的靠山是马斯特斯、奥耶那帮人,他想竞选法官。他和他们经常在一起寻欢作乐。他好像在和一个叫斯特拉·拉莫特的夜总会的女人厮混,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在醉得不省人事、浑身光溜溜的时候被拍了照片。多尼拿到了照片,贝尔,就放在他书桌的抽屉里。根据他桌上的记事本上的记录,他和伊姆利在十二点十五分有个约会。我们猜他们吵了一架,伊姆利干掉了他。”

    “山姆,你找到那些照片了?”女郎非常平静地问。

    他摇摇头,鄙夷地笑笑:“没有。如果我找到了的话,大概会把它们丢掉。德鲁局长发现了照片————就在我被命令停止调查这个案件之后。”

    她的头猛地转向他,富有神采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停止调查案件?你————多尼的朋友?”

    “是啊!别大惊小怪。贝尔,我是警察,好歹得服从命令。”

    她没说话,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想拿着你们在普马湖度假屋的钥匙上那儿看看,看有没有什么证据。多尼在那儿召开过会议。”

    她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那几乎是一种鄙夷的神色了。她的声音异常空洞:“我去拿。但你在那儿什么也不会找到。假如你是在帮他们找多尼的劣迹————好让他们替伊姆利这个家伙洗清罪行……”

    他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缓缓地摇摇头,眼神显得非常深沉、忧伤。

    “傻子,你在讲疯话。如果我要做那种事,我会先把警徽交出去的。”

    “是吗?”她从他的身边走过,出了房间。她离开后,他相当安静地坐在那儿,眼神空洞地望着墙壁,一脸委屈的表情。他轻轻地咒骂着,但没出声。

    女郎回来了,走到他身旁,朝他伸出手,东西当啷一声掉进他的手掌。

    “钥匙,警察。”

    德拉杰拉站起身,把钥匙放进口袋,面无表情。贝尔·马尔走到桌旁,用指甲用力刮着一个珐琅盒,接着从里面拿出一根香烟。她背对着他说:“我说过你不会有什么好运气的。你现在只知道他勒索别人,这可太糟糕了。”

    德拉杰拉缓缓地吐了口气,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好了。”他轻声说。他的声音现在已经相当轻松了,好像今天过得不错,好像没有人被杀。

    走到门边,他又回过头来:“我回来后再来看你,贝尔,那时你也许心情会好一些。”

    她没有搭腔,没有移动,低着头,拿着未点燃的香烟的手僵硬地停在嘴前方。过了一会儿,德拉杰拉继续说下去:“你应该知道我对多尼的感情,我们就像兄弟一样。我————我听说你和他相处得不太好……我很高兴这些闲话错得离谱。但是别怪罪自己了,贝尔。没什么可怪罪的————尤其是在我面前。”

    他等了几秒钟,盯着她的后背。她仍然一动也不动,一言不发,他便出去了。

    4

    一条狭窄、崎岖的小路从高速公路旁分了出去,沿着湖上面的山丘边缘向前延伸。松树林间到处都有度假屋露出屋顶。山腰上有一个棚子,德拉杰拉把灰扑扑的凯迪拉克停在棚下,来到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向下朝水边走去。

    湖水呈深蓝色,但很浅。两三条独木舟漂在湖面上,远方靠近转弯处传来马达嘟嘟的声音。两排茂盛的灌木丛中间的小道上满是松针,他沿着小道往前走,绕过一个树桩,过了一座小小的木桥,来到马尔的度假屋前。

    木屋是用劈成两半的原木盖成的,靠湖的一边有个宽敞的门廊,看起来非常孤单、空寂。桥下涌出的泉水在屋旁转了一个弯。门廊的一端连接着一块块大石板,水流在其间穿行而过。春天水位增高时,石板会被淹没。

    德拉杰拉走上木头台阶,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前门上沉重的锁,然后在门廊上站了一会儿。进屋前,他点燃了一根香烟。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嘈杂,这儿显得异常宁静、清凉、洁净、舒适。一只山雀停在树桩上,啄着翅膀。远远的湖面上有人在弹四弦琴。他走进了木屋。

    他看到了一些积满灰尘的鹿角,一张上面散乱地摊着杂志的粗糙的大桌子,一台装电池的老式收音机,一个箱形留声机,留声机旁散放着一叠唱片。在用石头砌成的壁炉旁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些尚未清洗的高脚杯,旁边有半瓶威士忌。一辆车沿着山间小路往上攀爬,停在了不远的某处。德拉杰拉皱着眉头环顾四周,低声说:“车子抛锚了。”他有一种挫败感。这一点儿意义也没有,像多尼根·马尔这样的人是不会把任何重要的东西留在山间小屋里的。

    他查看了两间卧室。一间比较简陋,里面的两张床像是临时搭成的;另一间布置得比较讲究,有一张铺好了的床,一件俗气的女式睡衣横摊在床上,看起来不像是贝尔·马尔的。

    屋后的小厨房里有一个煤油炉和一个烧柴的炉子。他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后门,踏出和地面相连的门廊。门廊旁有一大堆柴火,砍柴的木桩上有一把双刃斧头。

    然后他看见了苍蝇。

    屋旁有一条栈道通向下方的木棚。一道阳光穿过树木的枝丫,照在栈道上。阳光中,一大群苍蝇挤在一些褐色的、黏腻的东西上你争我夺,不肯退让一步。德拉杰拉弯下腰,伸出手摸摸黏腻的地方,然后闻闻手指。他一脸惊讶,肌肉紧绷。

    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在木棚的门外,还有一摊比较小的褐色的东西。他很快拿出口袋里的钥匙,找出开启木棚大挂锁的那把,然后用力推开门。

    里面有一大堆随意堆放的柴火————都是未劈开的粗粗的原木。德拉杰拉开始把粗大的原木抛到一旁。

    在把许多木头挪开之后,他才能伸手抓住两个套着棉线袜子的冰冷僵硬的脚踝,并把死人拖到光线底下。

    这是一个瘦瘦的男人,中等个子,穿着剪裁考究的粗纹西装,整洁的鞋子擦得油亮,上面沾上了一些灰尘。他已经没有脸了。确切地说,在可怕的击打下,他已经面目难辨,脑袋裂开,血和脑浆跟稀疏的灰褐色头发和在了一起。

    德拉杰拉快速直起身子,走回木屋,来到客厅放着半瓶威士忌的桌子旁。他拔出瓶塞,就着瓶口喝了一口,等了一会儿,又接着喝。

    他大声说:“嗬!”威士忌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神经,他不停地发抖。

    他回到木棚,再次弯下腰时,听到一辆汽车在某处发动,他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引擎的声音越来越大,然后又消退了,接着是一片沉寂。德拉杰拉耸耸肩,翻查死者的口袋。空无一物。其中一个原来可能有洗衣店的标签,已经被剪去了。外套里层口袋上的裁缝店标签也被剪去了,只留下一些乱糟糟的缝线。

    尸体硬邦邦的,这人可能已经死了二十四个小时了,不会超过这个时间。脸上的血凝固成厚厚的一层,但尚未完全变干。

    德拉杰拉在他旁边蹲了一会儿,看着亮晶晶的普马湖和远处一艘独木舟闪闪发光的桨。然后他又走进木棚,想找到一截沾满血迹的粗重的木头,但没有收获。他回到木屋里,来到屋前的门廊上,缓步走到门廊的尽头,眼睛盯着下面的悬崖,然后是泉水里的大石板。

    “对了。”他轻声说。

    两块石头上聚集了苍蝇————很多的苍蝇,他先前没有注意到。悬崖大约有三十英尺深,如果一个人径直摔下去,足以脑袋开花。

    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抽了几分钟烟,没有挪动。他一脸沉思的表情,黑眼睛显得幽深遥远,嘴角露出冷峻的、稍带讽刺意味的笑容。

    最后,他安静地折回屋内,出了后门,把死人拖回木棚,随意地盖上木头,又锁上了木棚和度假屋的门,沿着狭窄、陡峭的小径向山间道路和他的车走去。

    当他驾车离开时已经六点半了,可是阳光依然灿烂。

    5

    一个老旧的商店柜台被放在路边的啤酒屋里当作吧台,吧台前有三张矮矮的凳子。德拉杰拉坐在靠门的那张凳子上,看着空了的啤酒杯内的泡沫。酒保是个皮肤黝黑、穿着罩衫的孩子,眼神羞涩,头发平直,有些口吃。他说:“我————我再————再————给你————你一杯————杯吗,先生?”

    德拉杰拉摇摇头,从凳子上站起来。“小子,很糟糕的啤酒,”他沮丧地说,“跟汽车旅馆里的金发女郎一样乏味。”

    “波————波特————拉酒————酒厂的,先生。应该是最————最好的。”

    “嘿,最差的。你自己喝吧!你有营业执照吗?再见了,小子。”

    他走到纱门边,往外看着被灿烂的阳光晒着的公路,公路上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靠近公路的地方有一处围着白篱笆、铺着碎石的停车场,里面停了两辆车:德拉杰拉的老凯迪拉克和一辆破旧的、灰头土脸的福特车。一个高高瘦瘦的、穿着黄褐色马裤的人正站在凯迪拉克旁打量着车。

    德拉杰拉掏出一个大烟斗,从带拉链的烟草袋里拿出烟草将烟斗填了五分满,缓缓地、谨慎地点燃,将火柴弹到角落里。然后,他挺了挺身子,盯着纱门外面。

    高高瘦瘦的家伙掀开盖着德拉杰拉车子后部的帆布,将它往后卷起一些,站在那儿低头注视着下方。

    德拉杰拉轻轻推开纱门,拖着懒散的步子穿过公路。他的脚跟在碎石上弄出了声响,但那个瘦瘦的家伙并没有转身。德拉杰拉走到了他身旁。

    “我注意到你跟在我后面。”他迟疑地说,“玩什么把戏呢?”

    那人转过身,一点儿也不慌乱。他长着一张长长的、让人不舒服的脸,眼睛是海草那样的颜色。他的外套敞开着,一只手架在左臀上,外套也被连带地掀到了后面,一个磨损得很厉害的枪柄从腰间的枪套里露了出来————是科尔特型号的。

    他上下打量着德拉杰拉,露出一丝邪恶的笑容。

    “这是你的车?”

    “你以为呢?”

    瘦瘦的家伙把外套又往后拉了拉,露出了口袋上的青铜徽章。

    “老兄,我是托卢卡县的狩猎管理员。我想这可不是什么猎鹿的季节,更不是猎雌鹿的季节。”

    德拉杰拉慢慢垂下眼帘,弯下腰看看被帆布盖着的车子后部。一只幼鹿的尸体躺在一堆破烂的东西上,旁边有一支来复枪。动物那已经没有生机的温驯的眼睛好像正盯着他,眼神里还有一种温和的斥责意味;那纤细的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变干了。

    德拉杰拉直起身子,轻轻地说:“真他妈的可爱。”

    “有狩猎执照吗?”

    “我不打猎的。”德拉杰拉说。

    “这对你可没什么帮助。我看到你有一支来复枪。”

    “我是警察。”

    “噢————警察,是吗?你有警徽吗?”

    “我有。”

    德拉杰拉伸手探进胸前的口袋,拿出警徽在袖子上擦一擦,放在掌心。瘦削的狩猎管理员瞪着徽章,舔了舔嘴唇。

    “刑事警官,嗯?城市警察。”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冷淡、疏远起来,“好吧,警官。我们得开着你的这辆破车滑下那个长坡,大概有十英里远。等一下我再搭便车回来。”

    德拉杰拉收起徽章,小心翼翼地敲了敲烟斗,把掉出来的烟灰和残渣踩进碎石里,然后把帆布重新展开。

    “盗猎?”他神情严肃地问。

    “盗猎,警官。”

    “走吧!”

    他坐到凯迪拉克的方向盘后面。瘦瘦的管理员绕到另一边,上了车,坐在他旁边。德拉杰拉发动车子,掉了个头,开上了公路平滑的水泥路面。远处的山谷一片迷茫,更远处,一些巨大的山峰耸立在天边。德拉杰拉让车子缓缓地滑行着,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两人都直直地盯着前面,一言不发。

    过了很久,德拉杰拉说:“我不知道普马湖一带有鹿。我最远只跑到那里。”

    “那旁边有个保护区,警官,”管理员冷静地说,他的眼睛透过灰扑扑的挡风玻璃盯着前面,“是托卢卡县森林的一部分————你不会不知道这个吧?”

    德拉杰拉说:“我想我是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还没射杀过一只鹿。警察的工作还没把我锻炼得那么冷酷。”

    管理员笑了笑,没说什么。公路穿过了一个凹谷,公路的右边出现了一道峭壁。一些小小的峡谷开始向左边的山丘延伸,有些峡谷中有陡峭的小路半掩在杂草中,路面上有车轮的印迹。

    德拉杰拉用力猛打方向盘,突然让车子转向左边,冲入一块满是干草的红壤空地,踩住了刹车。车胎直滑动,车身左摇右晃。随着一声尖厉的叫声,车子像个醉汉似的停下来了。

    管理员被狠狠地甩向右边,然后又往前冲向挡风玻璃。他一边咒骂,一边坐直身子,右手从身前横过要去掏枪套里的枪。

    德拉杰拉抓住那细瘦而有力的手腕,猛地朝它主人的身体扭去。管理员被晒黑了的脸顿时发白,正在枪套上摸索的左手也放松了。他的声音干涩、沮丧。

    “警察,你把事情越弄越糟糕了。我在盐泉接到别人的电话举报,对方描述了你的车的样子,告诉我你在哪里,说车里有只死鹿。我————”

    德拉杰拉略略放松了他的手腕,扒开他腰间的枪套,抽出那支科尔特手枪,把它丢出车外。

    “滚出去,乡巴佬!去搭你说过的便车吧!怎么了————你没办法靠薪水过日子了吗?你自己在普马湖栽的赃,你他妈的想骗谁?”

    管理员缓缓地下了车,一脸茫然地站在地上,下巴松松垮垮的。

    “算你厉害。”他喃喃地说,“你会后悔的,警察。我发誓我会去告你一状的。”

    德拉杰拉滑过车座,从右边的车门下了车。他站到管理员身边,慢条斯理地说:“老兄,也许我弄错了。也许真的有人向你通风报信,但也许这就是你干的。”

    他把雌鹿的尸体从车上拖下来,放在地上,眼睛盯着管理员。这个瘦瘦的男人没有移动,也没有试图把扔在十英尺开外的地上的枪捡回来。他那海草色的眼睛显得呆滞、冷淡。

    德拉杰拉回到凯迪拉克上,踩下油门,发动引擎,把车倒回到公路上。管理员仍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凯迪拉克一颠一颠地沿着山坡飞快地向前驶去,最终消失在视线之外。等车子走得相当远了,管理员捡起枪,将它放回枪套,又把鹿尸拖到草丛后面,然后回到公路上,向坡顶走去。

    6

    肯渥西公寓接待处的小姐说:“警官,这个人打了三次电话找你,可是他不肯留下电话号码。一位女士打电话找过你两次,名字和电话号码都没有留下。”

    德拉杰拉从她手上接过三张纸条,读着上面的名字“乔伊·基尔”和三个不同的时间。他拿起两封信,碰碰帽子朝接待台后的女孩致意,然后走进自动电梯,乘到四楼。他走入狭窄、安静的走廊,用钥匙打开一扇门。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宽大的落地窗前,打开窗户,站在那里看着漆黑的夜空、闪烁的霓虹灯、两个街区外欧特嘉大道上明亮刺眼的街灯。

    他点燃一根香烟,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抽了半截,他的脸在黑暗中拉得很长,显得非常困惑。他终于离开窗户边,走进一间小卧室,打开一盏台灯,把衣服脱光,走到淋浴头下冲洗。接着,他拿毛巾擦干身子,穿上干净的内衣,走进小厨房调了杯酒。他啜着酒,又抽了一根香烟,穿好了衣服。他正往身上套枪套时,客厅的电话响了。

    打电话的人是贝尔·马尔。她的声音沙哑模糊,好像哭了几个小时一样。

    “真高兴找到你了,山姆。我————我不是故意那样说话的。我惊惶失措,又头昏脑涨,心里一团乱麻。你明白的,对吗,山姆?”

    “当然,傻瓜。”德拉杰拉说,“别在意了。不管怎样,你那样说也是有道理的。我刚从普马湖回来。我想我去那儿只是自找麻烦。”

    “我现在只有你了,山姆。你不会让他们伤害你吧,不会吧?”

    “谁?”

    “你明知故问。我不是笨蛋,山姆。我知道这是阴谋,一个恶毒的政治阴谋,他们设计好专门用来除掉他的。”

    德拉杰拉紧紧抓着话筒,他觉得嘴巴僵硬,不听使唤,好一阵都说不出话来。然后他说:“贝尔,事情可能就像我们看到的那样。为了那些照片发生了争吵。毕竟多尼有权利告诉那种人退出竞选。那不是勒索……你知道他手上有枪。”

    “山姆,可以的话,就来看我吧!”她的声音流露出一种往日的情愫,带着渴望。

    他轻拍着桌面,又开始犹豫,说:“当然……最近有谁在什么时候去过普马湖?我是说去度假屋。”

    “我不知道。我整整一年没去过那儿了。他去……都是独自一人。他可能和别人约好在那儿会面。我不知道。”

    他含含糊糊说了一些话,过了一会儿便道了“再见”挂断了电话。他瞪着书桌上方的墙壁,眼睛亮了起来,那是一种冷峻的光芒。他的整张脸都紧绷着,显得坚定不移。

    他回到卧室去拿外套和草帽,出门前抓起那三张写着“乔伊·基尔”这个名字的电话便签纸,将它们撕成碎片,在烟灰缸里烧掉。

    7

    大块头、棕黄色头发的皮特·马库斯侧着身子坐在一张杂乱的办公桌旁。这是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室内有两张这样靠着两面相对的墙壁的办公桌。另一张办公桌干净整洁,桌上有一个带缟玛瑙笔架的吸墨垫,一个黄铜小日历,一个被当作烟灰缸用的鲍鱼壳。

    窗边立着一张直背椅,椅背的顶端有一个看起来像箭靶一样的圆圆的枕垫突出来。马库斯左手抓着一把笔,正将它们朝枕垫投去,就像一个墨西哥掷刀人。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没使出多少投掷技巧来。

    门开了,德拉杰拉走了进来。他关上门,靠在上面,面无表情地看着马库斯。长着棕黄色头发的人嘎吱转动了一下椅子,又让椅子抵着办公桌倾斜着。他用宽宽的拇指指甲搔搔下巴。

    “嘿,西班牙老兄。旅途愉快吗?老板正唠叨着要找你。”

    德拉杰拉咕哝了一声,在滑润的棕色的双唇间塞了一根香烟。

    “那些照片被找到时,你在马尔的办公室吗,皮特?”

    “在啊,但不是我找到的。局长找到的。怎么了?”

    “你亲眼看见他找到的吗?”

    马库斯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带着几分戒备轻轻地说:“是他找到的,没错,山姆。他没有栽赃————如果你指的是这回事的话。”

    德拉杰拉点了点头,耸耸肩:“子弹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噢,不是点三二的————是点二五的。一枪从背心口袋那儿穿过。铜镍弹头。自动手枪。可是没找到弹壳。”

    “伊姆利不会忘记那一点的。”德拉杰拉平静地说,“可是他没带走促使他杀人的照片。”

    马库斯砰地把脚放到地板上,身子往前一倾,抬起黄褐色的眉毛往上看。

    “你说得有道理。照片给了他动机,但是马尔手里的枪好像是事先被放好的。”

    “脑袋不差啊,皮特。”德拉杰拉走到小窗户旁边,站在那儿看着外面。

    过了一会儿,马库斯迟疑地说:“你觉得我什么都没干,对吗,西班牙人?”

    德拉杰拉慢慢转过身,走到他近旁,低头盯着他。

    “别胡思乱想,小子。你是我的搭档,而我被总局认定了是站在马尔那一边的,你也会有嫌疑。你只是在这儿傻坐着,而我则被引到了普马湖,什么好事也没发生,就是有人在我的车子后面放了一只死鹿,让一个狩猎管理员缠住我。”

    马库斯缓缓地站起来,两只手在身体两侧握成紧紧的拳头,深灰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大鼻子的鼻孔内壁都是白色的。

    “这里没有人会那么出格的,山姆。”

    德拉杰拉摇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可能得到暗示要把我引到那儿去,这样外围的人就可以插手进来了。”

    皮特·马库斯又坐下来。他拿起一支圆珠笔,用力朝圆圆的枕垫掷去。笔尖刺进去了,抖了一下,断了,笔掉到了地板上。

    “听着,”他粗着嗓子说,没有抬头,“对我而言这是一份工作,仅此而已。混口饭吃。我不像你那样,对警察工作还抱有什么理想。谁再说那个字眼,我就把这他妈的警徽塞进他的屁眼。”

    德拉杰拉弯下腰,一拳捶在马库斯的肋骨上:“别在意,警察。我心里有数。回家喝你的酒去吧。”

    他打开门,快速走出去,沿着大理石墙面的走廊来到一处宽敞的凹室。里面有三扇门,中间的那扇门上有“刑事组长,请进”这样的字样。德拉杰拉走进一间小接待室,室内有一道普通的栏杆,栏杆后面的警察抬起头,朝里面那扇门偏偏脑袋。德拉杰拉打开栏杆上的门,敲敲里门,然后走了进去。

    大办公室里有两个人。刑事组长托德·麦金坐在一张笨重的办公桌后,锐眼看着德拉杰拉走进来。他是个块头很大、肌肉松弛的家伙,长着一张好像永远都不快乐的长脸,一只眼睛看上去有点儿斜视。

    坐在桌尾的圆椅上的人衣着考究,皮鞋光亮,戴着珍珠灰的帽子和灰色手套,一根乌木手杖靠在他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他长着一头很惹眼的柔软的白发,英俊的脸显然经过精心的保养,因为经常接受按摩而显得红润。他朝着德拉杰拉微笑,笑容显得很愉悦,又带有讽刺意味。他抽着插在长长的琥珀烟嘴里的香烟。

    德拉杰拉在麦金对面坐下来,瞄了一眼白头发的家伙,说:“晚上好,局长。”

    德鲁局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没有开口。

    麦金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指甲被咬得又短又钝的手指在光亮的桌面上敲着。他轻轻地说:“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回来报到呀!找到什么了吗?”

    德拉杰拉瞪着他,眼睛毫无表情。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一只死鹿在我车子的后面。”

    麦金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一块肌肉都没有动。局长将一根指甲呈粉红色、且被精心修剪过的手指横过喉咙,齿舌并用发出一声听上去很痛苦的声音。

    “别在你老板面前耍花招,小子。”

    德拉杰拉继续盯着麦金,等待着。麦金缓缓地开口了,语气忧伤:“德拉杰拉,你的记录很好。你祖父是这个县最好的警长之一。可是你今天给它抹黑了,被控违反狩猎法,干涉托卢卡县的官员执法,抗拒逮捕。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德拉杰拉语调平淡地说:“有正式罪名了吗?”

    麦金缓缓地摇摇头:“这是内部投诉。没有正式的控告。我猜是因为缺乏证据吧。”他干笑了一下,一点儿也不显得幽默。

    德拉杰拉安静地说:“这样的话,我想你要我缴回警徽了?”

    麦金一言不发地点点头。德鲁说:“你反应可真快。”

    德拉杰拉拿出警徽在袖子上擦一擦,看了看,将它沿着光滑的桌面推过去。

    “好了,老板。”他轻轻地说,“我的血统是西班牙的,纯正的西班牙血统,不是黑人和墨西哥人混血,也不是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混血。我祖父会用更少的话、更多的火药来处理这种情况,但这并不表示我觉得这件事很奇怪。有人故意陷害我,因为我曾是多尼根·马尔亲密的朋友。你知道,我也知道,对工作而言那不算什么,但是局长和他的政治后台对此可能不敢如此肯定。”

    德鲁猛地站起来。“老天,你最好别这样对我说话。”他吼了起来。

    德拉杰拉的脸上慢慢露出笑容。他默不作声,也根本不看德鲁。德鲁板着脸又坐了下来,喘着粗气。

    过了一会儿,麦金把警徽收进办公桌的中间抽屉,站了起来。

    “德拉杰拉,你被停职了。和我保持联络。”他快速穿过中间那扇门,头也不回地出了办公室。

    德拉杰拉把椅子往后一推,整整头上的帽子。德鲁清清喉咙,挤出一个表示安抚的笑容,说:“也许我有点儿急躁,这是爱尔兰人的脾气。别伤感情。你得到的教训是我们都需要学习的。能听我说一句忠告吗?”

    德拉杰拉站起来,朝他笑笑————这是一个干巴巴的、勉强的微笑,他只是拉动了一下嘴角,脸上的其他部分简直像木头一样僵硬。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局长。你想让我别管马尔的案子。”

    德鲁笑出声来,好像心情又好转了:“不完全是这样。根本没有什么马尔的案子。伊姆利通过他的律师之口承认是他开的枪,宣称是自卫杀人。他明天早上就会来自首。不,我的忠告是别的。回到托卢卡县向那个管理员道歉。就这么简单,你可以试试看。”

    德拉杰拉安静地向门厅走去,打开门,然后回过头,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了白牙齿:“我看到恶棍就认得出来,局长。有人已经为他的麻烦买单了。”

    他走了出去,德鲁盯着在一声干脆的咔嚓声中被轻轻关上的门。因为愤怒,他红润的脸上此时一片灰暗,肌肉绷得紧紧的。他拿着琥珀烟嘴的手不停地发抖,烟灰落在熨得笔挺的裤子膝盖上。

    “老天,”他冷冷地暗自说,“也许你是滑溜的西班牙人,也许和玻璃一样滑溜————但是要在你身上戳个洞可是非常容易。”

    他站了起来,满腔的怒气使得他动作迟缓、笨拙。他小心地把裤子上的烟灰拍掉,伸手去拿帽子和拐杖,指甲修饰得很整洁的手指仍在颤抖。

    8

    纽顿街在第三街和第四街之间,街上尽是廉价的服装店、当铺、摆满老虎机的游乐场、低级旅馆。旅馆前面眼神鬼鬼祟祟的人口中叼着香烟,但这丝毫没有妨碍他们不停地吐出话语,他们的嘴唇甚至都没有动一下。街区中段有一个天篷伸出来,上面挂着一块写有“斯托尔弹子房”这几个字的木牌。台阶从人行道边缘往下延伸,德拉杰拉沿着台阶走下去。

    弹子房前面几乎一片漆黑。弹子桌上都盖着布,球杆整齐地排列着。远远的后面,强烈的灯光下人影憧憧,吵闹声、拌嘴声、吆喝声不绝于耳。德拉杰拉朝着灯光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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