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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常州派崇比興以尊詞體,而佻巧浮滑之風息。同治、光緒以來,國家多故,内憂外患,更迭相乘。士大夫怵於國勢之危微,相率以幽隱之詞,借抒忠憤。其篤學之士,又移其校勘經籍之力,以從事於詞籍之整理與校刊。以是數十年間,詞風特盛;非特爲清詞之光榮結局,亦千年來詞學之總結束時期也。

    莊、譚而後,主持風氣者,有王鵬運(字佑霞,號半塘,又號騖翁,廣西臨桂人)、文廷式(字道希,號芸閣,江西萍鄉人)、鄭文焯(字小坡,一字叔問,號大鶴,奉天鐵嶺人)、朱孝臧(一名祖謀,字古微,號漚尹,又號彊邨,浙江歸安人)、況周頤(字夔笙,號蕙風,臨桂人)等;王、朱兼精校勘,鄭、況並善批評;且作詞宗尚畧同;惟文氏微爲别派耳。

    鵬運官内閣時,與端木埰(字子疇,江寧人)論詞至契;埰固篤嗜碧山者(《碧瀣詞自序》);鵬運浸潤既深,不覺與之同化。孝臧爲《半塘定稿序》,稱:“君詞導源碧山,復歷稼軒、夢窗,以還清真之渾化;與周止庵氏説,契若針芥。”據此,知鵬運實承常州派之系統,特其才力雄富,足以發揚光大之耳。鵬運論詞,别標三大宗旨:一曰“重”,二曰“拙”,三曰“大”。其自作亦確能秉此標的而力赴之。庚子聯軍入京,鵬運陷危城中不得出,因與孝臧諸人,集四印齋,日夕填詞以自遣,合刻《庚子秋詞》;大抵皆感時撫事之作也。鵬運生平抑塞,恒自悼傷;既彙刻《四印齋詞》,流布宋、元詞籍;復“當沈頓幽憂之際,不得已而托之倚聲”(《味棃集後序》),故其詞多沈鬱悲壯之音,自成其爲“重”且“大”;同時作者如文焯、周頤輩,無此魄力也。録《浣溪沙》“題丁兵備畫馬”一闋:

    苜蓿闌干滿上林,西風殘秣獨沈吟,遺臺何處是黄金?  空闊已無千里志,馳驅枉費百年心,夕陽山影自蕭森。

    廷式於光緒朝,鋭意講求新政。既爲那拉后所忌,避走日本;旋歸國,幽憂以死。其於清代詞家,僅推許曹貞吉、納蘭性德、張惠言、蔣春霖四人,而於浙派排擊甚力;謂:“自朱竹垞以玉田爲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後人繼之,尤爲冗漫。以二窗爲祖禰,視辛劉若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雲起軒詞自序》)其詞極兀傲俊爽,聊以“寫其胸臆”,風格在稼軒、須溪間。録《賀新郎》“贈黄公度觀察”一闋:

    遼東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城郭。曠覽山川方圓勢,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盡成枯涸。留取荆軻心一片,化蟲沙不羨鈞天樂。九州鐵,鑄今錯。  平生盡有青松樂,好布被、横擔楖栗,萬山行脚。閶闔無端長風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游玄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

    文焯家門鼎盛,而被服儒雅,旅食蘇州,近四十年。生平雅慕姜夔,亦精於音律;爲詞守律甚嚴,而蕭疏俊逸之氣,終不可掩。録《迷神引》一闋:

    看月開簾驚飛雨,萬葉戰秋紅苦。霜飆雁落,繞滄波路。一聲聲,催笳管,替人語。銀燭金爐夜,夢何處?到此無聊地,旅魂阻。  眷想神京,縹緲非烟霧。對舊山河,新歌舞。好天良夕,怪輕换,華年柱。塞庭寒,江關暗,斷鐘鼓。寂寞衷鐙側,空淚注。迢迢雲端隔,寄愁去。

    孝臧受詞學於鵬運,誼在師友之間。既迭與唱酬,復相共校勘《夢窗詞集》。其爲詞亦自夢窗入,而興寄遥深;於清季朝政得失,與變亂衰亡之由,咸多寓意。辛亥後,旅居滬瀆,纘鵬運之緒,校刊宋、元人詞集一百七十餘家,爲《彊邨叢書》;比勘精嚴,洵宋、元詞之最大結集。海内言詞者,莫不推重之。陳三立稱其詞“幽憂怨悱,沈抑綿邈,莫可端倪”(《朱公墓誌銘》)。張爾田又言:其晚年詞,“蒼勁沉著,絶似少陵夔州後詩”。兹録二闋如下:

    聲聲慢 十一月十九日味聃以《落葉詞》見示感和

    鳴螿頽墄,吹蝶空枝,飄蓬人意相憐。一片離魂,斜陽摇夢成烟。香溝舊題紅處, 禁花憔悴年年。寒信急,又神宫淒奏,分付哀蟬。  終古巢鸞無分,正飛霜金井,抛斷纏綿。起舞迴風,才知恩怨無端。天陰洞庭波闊,夜沈沈流恨湘弦。摇落事,向空山休問杜鵑。(爲德宗還宫後恤珍妃作)

    小重山 晚過黄渡

    過客能言隔歲兵。連村遮戍壘,斷人行。飛輪冲暝試春程。迴風起,猶帶戰塵腥。  日落野烟生。荒螢三四點,淡於星。叫羣創雁不成聲。無人管,收汝淚縱横。(齊盧戰後作)

    周頤學詞最早,既入京,與鵬運同在内閣,益以此相切磋。鵬運較長,於周頤多所規誡,又令同校宋、元人詞,如是數年,而造詣益進。其生性不甚耐於斠勘之學,而特善批評,頗與王、朱異趣。所爲《蕙風詞話》,孝臧推爲絶作。周頤論詞,於鵬運三大宗旨外,又益一“真”字;謂:“真字是詞骨。情真、景真,所作必佳。”周頤自言少作難免尖艷之譏,後雖力崇風骨,而仍偏於悽艷一路,或天性使然歟?録《浣溪沙》“聽歌有感”一闋:

    惜起殘紅淚滿衣,他生莫作有情痴,人天無地著相思。  花若再開非故樹,雲能暫駐亦哀絲,不成消遣只成悲。

    五家之外,有沈曾植(字子培,號乙庵,又號寐叟,嘉興人),聞見博洽,冠於近代諸儒。餘力填詞,蒼涼激楚,開秀水詞家未有之境。於清季詞人中,與文廷式之學稼軒,差相仿佛。録《浪淘沙》“題邊景昭畫鷄”一闋:

    老作喌鷄翁,晦雨霾風,窮愁志就話籠東。任遣尸居還口數,窠下兒童。  蟲蟻遍區中,啄啄何功?越家伏卵魯家雄。賴有此君相慰藉,篩影玲瓏。

    詞自宋末不復重被管弦,歷元、明而就衰敝。清代諸家出,始崇意格,以自爲其“長短不葺之詩”,性情抱負,藉是表現。中經常浙二派之遞衍,以迄晚近諸家之振發,捨音樂關係外,直當接迹宋賢,或且有宋賢未闢之境;孰謂宋以後無詞哉?

    宋詞講義

    北宋詞壇概説

    詞至北宋,直是登峰造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兹先述其致盛之由,次及各派之淵源流變,俾學者先明其梗概,進而從事於專家之探討焉。

    詞稱倚聲之學,其所倚之聲,即爲曲調。歌詞之轉變,恒視曲調爲推移,而曲調之繁興,又與聲色歌舞之場發生密切關係。五季喪亂,至宋太祖統一告成,定都汴梁,號稱繁庶。仁宗深仁厚澤,以下迄於徽、欽,百餘年間(979——1125),極有昇平氣象,制禮作樂,固爲君主粉飾承平之資,而舉國人民生活得稍安定。因兹放情聲色,致意於娛樂之追求,歌舞盛行,間接以助曲詞之滋長。孟元老《東京夢華録》記當時汴京狀況云:

    僕從先人宦游南北,崇寧癸未到京師。……正當輦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斑白之老,不識干戈。時節相次,各有觀賞。燈宵月夕,雪際花時;乞巧登高,教池游苑。舉目則青樓畫閣,綉户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御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絃於茶坊酒肆。八荒爭凑,萬國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游;簫鼓喧空,幾家夜宴。伎巧則驚人耳目,侈奢則長人精神。

    於此足見當時社會情形,莫不追求娛樂,而歌曲乃佔各種娛樂品中之主要地位。歷時既久,相習成風。上馬者則廣坐娛賓,即席有新詞之作;下馬者則倡樓度曲,亦競求文人爲綺靡之詞。如葉夢得《避暑録話》云:“(柳永)爲舉子時,多游狎邪,善爲歌詞。教坊樂工,每得新腔,必求永爲詞,始行於世。”於此足見歌曲流行之普遍,不僅限於某一階級而已。且當時有官妓,宴集送迎,例必徴歌。歌者與文人接觸之機會既多,文人亦遂以此因緣,得訓練其欣賞樂曲能力,嫻習其曲調,倚聲填詞,自然吻合。即在《東坡樂府》中,正復不少例證。如《菩薩蠻》題云:“杭妓往蘇,迓新守楊元素。”李端叔跋東坡《戚氏》詞云:“東坡在中山宴席間,有歌《戚氏》調者,坐客言調美而詞不典,以請於公。公方觀《山海經》,即敘其事爲題,使妓再歌之,隨其聲填寫。歌竟篇就,纔點定五六字而已。”(汲古閣本,據《直齋書録解題》)即席填詞,既成風尚,則士大夫階級,對此不能不加以相當注意。故歐陽修以古文大家,亦兼擅小詞,其《采桑子》詞有小引云:“因翻舊闋之辭,寫以新聲之調,敢陳薄伎,聊佐清歡。”(《樂府雅詞》卷上)據上述各例以觀,則歌詞爲當世酬應娛樂必需之品。文人既嫻曲調,即不妨隨聲填寫,作者既眾,造詣益高。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一也。

    燕樂雜曲,至宋製作益多。《宋史·樂志》十七云:“宋初置教坊,得江南樂。已汰其坐部不用。自後因舊曲創新聲,轉加流麗。”又云:“民間作新聲者甚眾,而教坊不用也。太宗所製曲,乾興以來通用之,凡新奏十七調,總四十八曲,黃鍾、道調、仙呂、中呂、南呂、正宮、小石、歇指、高平、般涉、大石、中呂、仙呂、雙越調、黃鍾羽,其急慢諸曲幾千數。”若益以民間所作聲,必更有驚人之數量。燕樂雜曲,自隋唐以及北宋,乃發達至最高峯。歌詞與曲調相推移,自必隨之發展。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二也。

    北宋君臣,類多以小詞相矜尚,大有南唐遺習。《后山詩話》稱:“柳三變游東都南北二巷,作新樂府,骫骳從俗,天下詠之,遂傳禁中。仁宗頗好其詞,每對酒,必使侍從歌之再三。”《花菴絕妙詞選》亦云:“永爲屯田員外郎,會太史奏老人星見。時秋霽宴禁中,仁宗命左右詞臣爲樂章,內侍屬柳應制。”後柳雖以詞不稱旨,遽遭擯斥,而仁宗之雅愛歌曲,可以推知,當代詞人,如晏殊、宋祁、歐陽修等,皆位至宰輔。殊子幾道且以《鷓鴣天》(碧藕花開水殿涼)一詞,爲仁宗所激賞。(《花庵詞選》)迨徽宗崇寧間,建大晟樂府,以周邦彥作提舉官,而製撰官有万俟詠、田爲之屬,並以歌詞名世。(參考《宋史·樂志》及《碧鷄漫志》)此亦當世帝王提倡詞學之明證也。至達官貴人,以此相誇獎者,尤指不勝屈,如《古今詞話》所載:“景文(宋祁)過子野(張先)家,將命者曰:‘尚書欲見“雲破月來花弄影”郎?’子野內應云:‘得非“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耶?”掇拾斷句以爲尊號,其受者之得意,當爲何如?其尤可笑者,乃相矜以“山抹微雲”女婿(見《鐵圍山叢談》),歌詞之爲當時重視如此,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三也。

    從詞學上之系統言之,則北宋詞實承南唐之遺緒。北宋初期作家如歐、晏等,皆江西人。江西故南唐屬地,中主以疆土日蹙,曾一度遷都南昌,聞其風而悅之者,必大有人。宋下江南,南都文物,悉隨後主同入汴梁。《宋史》所稱“收江南樂”,則并歌詞所依之聲,亦相隨而北。歌詞種子之移植,與多方面之培養,其線索可得而尋。此北宋詞學昌盛之原因四也。

    有此四因,衍爲各派,淵源流變,可得而言。

    宋初直接南唐,但工小令。昇平之世,無取哀怨之音,詞體日尊,亦不貴花間派之穠豔。此《陽春》一集,所以爲晏、歐所宗,開北宋風氣之先,乃在馮延巳而不在二主。一歐二晏,領袖群倫。幾道嘗稱:“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見《賓退録》)證以《畫墁録》:“殊雖作曲子,不曾道‘綠線慵拈伴伊坐’。”則此一派詞,因以婉約爲主,祖《陽春》而祧《花間》,雖沾五季之舊,而實於南唐詞派益加充實者也。

    歌詞之有長調,據《雲謠集》所載,乃在溫、韋之前。然自《花間》、《陽春》諸賢,以及晏、歐之作,悉爲小令,此其故有不可解者。惟以私意測之,當時士大夫既以詞爲廣坐娛賓之資料,當筵命筆,故無取乎冗長,且諸作家除溫庭筠、李後主外,亦未聞有精通音律能自製曲者。故所用者皆尋常習見之調,耳習其聲,故能實之以詞,而不乖違曲拍。長調之有待乎張先、柳永之發展,蓋有由矣。柳永得教坊樂工之助,有新腔即爲撰詞,又與儇子縱游倡館酒樓間,無復檢約。(《藝苑雌黃》)《樂章集》中之特多長調,又大半爲淫冶謳歌之曲,蓋爲迎合一般倡樓蕩婦之心理,而用爲娛客之資。柳詞之語多塵下,實有爲而爲,非才力不足以爲雅麗之詞也。張先“善戲謔”(《東坡題跋》),年八十餘,視聽尚精強,猶有聲妓。(《石林詩話》)又多與知音識曲之文士相往還,如楊繪即能自製曲(《張子野詞補遺·勸金船》題云:“流杯堂唱和翰林主人元素自撰腔。”),而先與酬唱。今所傳文人所作長調,蓋無有先於張、柳二氏者。雖一則代表士大夫階級,專爲清婉之辭;一則代表倡妓階級,時有猥褻之句,而詞體由狹窄而日趨於擴大,乃至以歌詞寫景述事,暢胸臆之所欲言,開創之功,不得不推張、柳矣。

    詞體既經擴大,有令引近慢之屬。可以隨意選擇,以抒寫各種情景,又爲一時士大夫所矜尚,而其氣格益高,駸與原始描寫男女愛情之作,相距日遠;即留連光景,念遠傷離之篇,亦不足以饜知識階級之欲望。自南唐二主,開以歌曲自抒懷抱之端。范仲淹一代名臣,《漁家傲》一曲,乃挾悲壯蒼涼之氣。眉山蘇軾,當長調盛行之際,乃得縱筆所之,“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爲皁隸,而耆卿爲輿台矣。”(《詞林紀事》引胡致堂語。)王灼亦云:“東坡先生以文章餘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爲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若從柳氏家法,正自不得不分異耳。晁無咎、黃魯直皆學東坡,韻製得七八。黃晚年閑放於狹邪,故有少疏蕩處,後來學東坡者,葉少蘊、蒲大受亦得六七,其才力比晁黃差劣。蘇在庭、石耆翁入東坡之門矣,短氣跼步,不能進也。”(《碧鷄漫志》)蘇派詞人之淵源利病,於此可見一斑,短氣跼步,爲此派所不取。蘇門詞學,固以氣象壯闊爲宗,與以前詞家所尚悽婉穠豔,認爲當行出色者,皆格不相入,故晁無咎云:“居士詞人多謂不諧音律,然橫放傑出,自是曲子內縛不住者。”(《詞林紀事》)所謂“曲子內縛不住者”,換言之,即東坡一派詞已漸脫離音樂而獨立,在文學上言之則爲解放,在音樂上言之則蘇氏實爲“藝術叛徒”。音樂與文藝之結合至北宋乃發達至最高點。東坡出乃決潰解放之,而仍建立一種富於音樂性之新詩體。此爲詞學之一大關鍵,不可忽視者也。

    自東坡出而詞壇乃分疏密二大派(亦稱豪放與婉約二派),儼然分庭抗禮。山陰賀鑄出入兩派之間,悲壯情懷出以婉麗之筆,其友張耒序其詞云:“大抵倚聲而爲之,詞皆可歌也。……其盛麗如游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鑄蓋深慕東坡而又不願爲不諧音律之詞,思創新腔,而力有未逮。觀所爲《東山寓聲樂府》沿舊曲而創新名,又頗采南朝樂府句法,以一變其體勢,此亦佛氏所謂“教外别傳,特放異彩”者也。胡適《詞選》竟缺而不録,殊可怪也。

    秦觀出東坡之門,而作風頗受柳永影響,東坡嘗譏之(詳《高齋詩話》)。個性不同,聲響自異。葉少蘊云:“(少游)語工而入律,知樂者謂之作家。蘇子瞻于四學士中最善少游,故他文未嘗不極口稱善,豈特樂府,然猶以氣格爲病。(《詞林紀事》引)樓敬思亦云:“淮海詞風骨自高,如紅梅作花,能以韻勝。”(同上)秦尚婉約,當世所謂詞家正宗也。此一派詞,自柳永以迄周邦彥一脈相承,而秦氏實其間之特出者,柳不及秦,正以其風骨不高耳。邦彥爲大晟府中主要人物,同列如万俟詠、田爲皆知音識曲之士,故所作以協律爲主,而自然出於婉約一路。陳郁稱:“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詞爲可愛。”(《藏一話腴》)王國維譽爲“集詞家之大成”(《清真遺事》),良不誣也。予以爲清真詞之不可及者,尤在能以健筆寫柔情,技術之工,鍼縷之密,至此真歎觀止。南宋諸作者,如吳文英、王沂孫輩,皆沾溉清真遺澤者也。

    北宋詞家其卓然能自立者,約如上述,而東坡、清真影響於後來者尤大。此外,如魏夫人、李清照在女流中特放異彩,得此以爲北宋一代詞風之殿,視其他大作者,無多慙色。詞之極於北宋,真中國文學史上最上光榮也。

    晏殊 晏幾道

    北宋初期作家,多沿南唐舊習,一時名公鉅子,如寇準、范仲淹、蘇易簡、王禹偁、錢惟演輩,並工小詞,而能以詞名家爲後來所宗尚者,厥推晏氏父子,並有專集流傳,不獨爲西江詞派導其先河而已。

    殊字同叔,撫州臨川人,七歲能屬文。張知白安撫江南,以神童薦之,官至宰相,兼樞密使。《宋史》稱其“文章贍麗,應用不窮,尤工詩,閑雅有情思。”(卷三百十一)其詩文爲仁宗類爲八十卷,藏於禁中,又别有文集,多至二百四十卷,亦取入祕府,故均不傳世,今所傳惟《珠玉詞》一卷,而論者以爲其甚於言情,不無以嫵媚爲病。(以上參考《元獻遺文》胡亦堂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爲殊第七子,嘗監潁昌許田鎮,爵位遠不及父,而家學淵源,所作歌詞,乃有“出藍”之譽。其風格亦各不同,下當分别論之。

    予爲北宋初期作家,標名“準五代派”,蓋以其詞仍爲應歌而作,內容又偏於離情别緒,光景流連,“詩客曲子詞”,以稱晏歐一派,尚爲切當。有故事一則,可資證明。《東軒筆録》稱:“王安國性亮直,嫉惡太甚。王荆公初爲參知政事,閑日因閱讀晏元獻公小詞而笑曰:‘爲宰相而作小詞,可乎。’平甫曰:‘彼亦偶然自喜而爲爾,顧其事業,豈止如是耶。’時呂惠卿爲舘職,亦在座,遽曰:‘爲政必先放鄭聲,況自爲之乎。’平甫正色曰:‘放鄭聲,不若遠佞人也。’”此雖一時戲謔之言,然可知此派詞,當時仍認爲“鄭聲”,而不名爲雅詠。幾道嘗有“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賓退録》)之説,似爲乃父闢謠,而應歌之詞類不出乎綺怨,便作婦人語,正復何妨,亦不必爲尊者諱也。黃庭堅稱幾道詞“可謂狎邪之大雅,豪士之鼓吹,其合者《高唐》、《洛神》之流,其下者豈減《桃叶》、《團扇》。”(《小山集序》則晏氏父子之詞,固屬於悱惻纏綿,仍五代之遺習,惟“元獻尤喜馮延巳歌詞,其所自作,亦不減延巳。”(《貢父詩話》)周濟謂:“晏氏父子仍步溫、韋,小晏精力尤勝”(《介存齋論詞雜著》),實則殊自承南唐風氣,幾道乃兼取《花間》,上及六朝樂府,又不可同年而語。況周頤云:“小山詞從《珠玉》出,而成就不同,體貌各具。”(《蕙風詞話》)此二晏詞格之大較也。

    《珠玉》一卷,美不勝收,王灼云:“晏元獻公長短句,風流蘊藉,一時莫及,而溫潤秀潔,亦無其比。”(《碧雞漫志》)至其境界之最高者,如《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哀感萬端,自然流出,的是李後主法詞。劉熙載謂“無可奈何花落去”二句,“觸著之句也”(《藝概》),所謂觸著正見格高,讀此詞但覺悲惻動人,正如讀後主詞,道不出其所以,而自然有無窮感喟。又如《浣溪沙》:

    淡淡梳妝薄薄衣。天仙模樣好容儀。舊歡前事入顰眉。  閑役夢魂孤燭暗,恨無消息畫簾垂。且留雙淚説相思。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别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

    《清商怨》:

    關河愁思望處滿。漸素秋向晚。雁過南雲,行人回淚眼。  雙鸞衾裯悔展。夜又永、枕孤人遠。夢未成歸,梅花聞寒管。

    《采桑子》: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  梧桐昨夜西風急,淡月朧明。好夢頻驚。何處高樓雁一聲。

    《木蘭花》:

    玉樓朱閣黃金鎖。寒食清明春欲破。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  朝雲聚散真無那。百歲相看能幾箇。别來將爲不牽情,萬轉千回思想過。

    以上諸闋並含蓄醖藉,不減《陽春》,至其《蝶戀花》各章,最爲世所傳誦。以各家選本皆有,兹不贅及。又《珠玉詞》中有一事極可注意者,即漸作較長之調,足見歌詞演進之歷程,如《山亭柳》: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花柳上、鬥尖新。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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