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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圣安东尼郊区的漩涡,神庙郊区的岩礁

    社会疾病的观察家所能列举的最值得纪念的两座街垒,并不属于本书情节发生的时期。这两个街垒虽有不同的面貌,但都象征着可怕的局势,就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不可避免的起义中从地底下冒出来,六月起义实在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巷战。

    陷于绝望中的许多刁民,处在不安、泄气、贫穷、狂热、困苦、污浊、愚昧、黑暗中,有时甚至会反对各种原则,反对自由、平等和博爱,反对普选,反对众人选出来为大众的政府,有时群氓向人民开战。

    无赖攻击普通法;群氓政府反对民主政府。

    这是可悲的日子;因为在这种狂乱中,总有一点权利,在这种决斗中,有自戕的成分;而无赖、刁民、群氓、贱民这些侮辱性的字眼,唉!说明主要是统治者的过错,而不是受苦者的过错,是特权者的过错,而不是穷人的过错。

    至于我们,我们总是怀着痛苦和尊敬说出这些字眼,因为哲学要探索与这些字眼相应的事实,往往在贫困旁边找到伟大。雅典政权是一个群氓政府;穷汉创造了荷兰;群氓不止一次拯救了罗马;刁民追随耶稣基督。

    思想家无不有时欣赏过底层的壮丽景象。

    Fex urbis,lex orbis,[1]圣热罗姆讲这句神秘的话时,无疑想的是这些刁民,所有这些穷人,所有这些流浪汉,所有这些出了使徒和殉道者的苦难人。

    这群受苦、流血的人的愤怒,错误地违反生命一样的原则,粗暴地违犯权利,这些都是民众的政变,应该加以镇压。正直的人为此而献身,甚至出于爱民众,才同它作斗争。但在与之对抗时,又感到情有可原!在抵制时尊敬它!这是罕见的时刻:在尽职责时又感到为难,而且几乎反对走得更远;坚持做下去,应该这样;但良心得到满足又感到悲哀,完成了职责又引起揪心。

    我们要赶紧说,一八四八年六月的事件是与众不同的,几乎不可能列入历史哲学的范畴。这是一场异乎寻常的暴动,从中令人感到劳工争取权利的神圣忧虑,上述那些字眼都应该避免使用。必须与之斗争,这是职责,因为它攻击共和国。但是,说到底,一八四八年六月是什么?是人民反对自身的一次叛乱。

    只要不离开主题,就不是离题;因此,请允许我们把读者的注意力引到那两个街垒,上文说过,那是绝对独一无二的,显示了这场起义的性质。

    一个街垒堵塞了圣安东尼郊区的入口;另一个街垒封住了神庙郊区的通道;在六月灿烂的蓝天下,面对这两座矗立的可怕的内战杰作,谁也不会忘却它们。

    圣安东尼街垒奇形怪状;它高达四层楼,宽七百尺。它堵住郊区广阔的入口的两边,就是说三条街;形成一道道沟,有许多缺口,犬牙交错,断裂,在一个大豁口筑起雉堞,加固的土堆本身就是堡垒,四处伸出岬角,强有力地靠在像海岬的两座大楼上,如同一条高大的堤坝,出现在目击过七月十四日的可怕广场的底部。在这个母街垒后面,几条街道的纵深处,有十九个街垒,层层叠叠。只要看一看这个母街垒,就会感到郊区民不聊生,苦不堪言,一触即发,酿成灾难。这个街垒怎样筑成的呢?有人说特意拆毁了三座七层楼房,用废料筑成。还有人说是众怒创造的奇迹。它具有出于仇恨的一切建筑糟糕的凄惨外貌:像废墟。人们可以问:是谁建造的?也可以这样问:是谁拆出来的?这是民情沸腾的即兴之作。瞧!这扇门!这道铁栅!这挡雨披檐!这门框!这砸碎的炉子!这裂口的锅子!什么都拿来!什么都投入!推呀,滚呀,挖呀,拆呀,掀倒呀,毁掉呀!石块、砾石、木梁、铁棍、破布、捅破的玻璃、草垫散落的椅子、白菜根、破衣烂衫,还有诅咒,这一切组合起来。既宏伟又渺小。这是混沌就地模仿的深渊。原子旁边的庞然大物;一堵断墙和一只破钵;一切残骸咄咄逼人的友好相处;西绪福斯[2]把他的岩石扔在那里,约伯[3]把他的破陶片丢进去。总之,不堪入目。这是流浪者的卫城。推翻的大车在斜坡上起伏不平;一辆巨大的平板货车横躺在那里,车轴朝天,仿佛在乱糟糟的街垒正面划了一道伤疤;一辆公共马车被闹嚷嚷地抬到街垒顶部,好似这种野蛮事物的建筑师要给恐怖增添戏谑,让卸套的辕木伸向不知什么天马。这巨大的一堆东西是暴动的冲积层,令人想起把历次革命叠成奥萨山,移到皮利翁高原[4];将九三年移到八九年之上,将热月九日移到八月十日之上,将雾月十八日移到一月二十一日之上,将葡月移到牧月之上[5],将一八四八年移到一八三〇年之上。这个广场适合这样做,这个街垒出现在巴士底狱消失的地方也当之无愧。如果海洋筑起堤坝,就应照这样建筑。狂涛骇浪在这畸形的堆积物上留下痕迹。什么浪涛?民众。简直像看到了化为石头的喧嚣。仿佛听到了街垒之上,激进这群不可思议的大蜜蜂聚集在蜂巢上嗡嗡叫。这是一片荆棘丛吗?这是一次酒神狂欢节吗?这是一座堡垒吗?昏眩仿佛鼓动翅膀将它建造而成。在这个堡垒中有垃圾堆,在这堆破烂中有庄严的东西。在充满绝望的混乱中,可以看到屋顶椽子、残留印花壁纸的阁楼碎块、玻璃插在瓦砾堆等待大炮的窗框、散架的壁炉烟囱、大柜、桌子、板凳、乱七八糟发出嚎叫的东西,还有那千百种破玩意儿,连乞丐也不要,包含着激愤和虚无。仿佛这是人民的破衣烂衫,由木头、铁、铜、石头组成的破衣,圣安东尼郊区用一把大扫帚把它扫在那里,用自己的贫困建成街垒。像行刑木砧的大木块,一段段铁链,像绞刑架有支撑的木架,突出于乱石之上的平躺的车轮,这七拼八凑的建筑具有折磨百姓的古老刑具的阴森外貌。圣安东尼街垒把一切都变成武器;内战能够掷向社会头上的东西都出自那里;这不是战斗,而是冲天的怒火;保卫着这个堡垒的短枪中,有几杆大口径的,发射陶片、小骨头、纽扣,直至床头柜的小滚轮,由于是铜的,这是危险的子弹。这个街垒气冲牛斗,难以描绘的喧嚣直上云天;有时它向军队挑衅,布满了人和风暴;冠以闪闪发光的攒动人头;又像爬满了蚁群;背上枪支、军刀、棍子、长矛和刺刀林立;一面大红旗在风中劈啪作响;传来指挥的喊声、进攻的战歌、军鼓的咚咚声、妇女的号哭和饥寒交迫者的狞笑。街垒巨大无比,生龙活虎,仿佛带电野兽的背部,雷电发出劈啪响声。革命精神的战云笼罩街垒,民众的怒吼在街垒顶上震响,酷似天主的声音;从这巨大的乱石堆中,透出奇特的庄严。这是一堆垃圾,这也是西奈山[6]。

    正如上述,街垒以革命的名义进攻,进攻什么?进攻革命。它,这个街垒,是偶然、混乱、惊愕、误会、未知数,它面对立宪议会、人民至尊、普选、民族、共和国;这是《卡玛纽尔》[7]向《马赛曲》挑战。

    这是失去理智然而勇敢的挑战,因为这个旧郊区是一个英雄。

    郊区和堡垒相互支援。郊区依靠堡垒,堡垒凭借郊区。巨大的街垒横亘在那里,像一道屏障,从非洲回来的将军运用的战术在此碰壁。它的岩洞、赘疣、瘤子、驼背,可以说在做怪脸,在硝烟下嘲笑。枪弹消失在这畸形中;炮弹钻进去,被吞没,如沉入深渊;圆炮弹只能打出洞来;何必炮轰乱石堆呢?团队习惯战争凄惨的景象,不安地注视这个堡垒,这头野兽鬃毛竖起像野猪,庞大得像座山。

    离这里四分之一法里,到水塔附近,神庙街与林荫大道交汇的拐角,如果有人胆敢从达勒马涅店面形成的突角探出头去,便能在远处,越过运河,在贝勒维尔爬坡的街道顶端,望见一堵古怪的墙,高达三层楼,将右边的房子和左边的房子连成一线,仿佛街道收在最高的墙上,突然封住。这堵墙用石块垒成。它挺直、整齐、冷漠、陡立、用角尺取平、拉过墨线、用铅坠线对齐。显然缺少水泥,但像罗马有的墙壁那样,并不破坏建筑的严整性。从墙的高度,可以想见它的深度。盖顶和根基严格平行。在它灰色的表面,隔开一段有一个枪眼,几乎看不出来,连成一条黑线。这些枪眼是等距离分开的。街道望到头也不见人影。所有的门窗都紧紧关闭。底部矗立这道屏障,使街道变成死胡同;墙岿然不动,毫无动静;看不到人,听不到声音;没有叫喊,没有声响,没有气息。一座坟墓。

    六月的耀眼阳光浴满这可怕的东西。

    这是神庙郊区的街垒。

    一旦来到这里,看到了它,即使最大胆的人,面对这神秘的显现,也免不了沉思默想起来。它经过校正、接合、交错排列、笔直、对称、阴森。里面既有科学,又有黑暗。令人感到这个街垒的首领是个几何学家或者幽灵。看到街垒,会低声说话。

    如果有人,包括士兵、军官或者人民代表,有时大胆穿越这条偏僻的马路,便会听到尖厉而微弱的唿哨声,这个行人非死即伤,或者,如果他幸免于难,就会看到一颗子弹射进关闭的护窗板、两块砾石之间、墙壁的灰泥里。有时是火铳的子弹。街垒上的人用两截煤气生铁管制成两个小枪管,一端用废麻和耐火泥堵住。一点儿不浪费火药。几乎弹无虚发。有几具尸体东倒西歪,街石上有几摊血。我记得有一只白蝴蝶在街上飞来飞去。夏天不认输。

    附近有的大门下,挤满受伤的人。

    在这里,会感到被一个看不见的人瞄准了,人们明白,整条街都举枪瞄准。

    神庙郊区入口,运河的桥拱隆起,发动进攻的纵队士兵集结在后面,严肃而凝神地观察这阴森森的堡垒,这屹立不动、冷漠无情的怪物,死神从这里出来。有些士兵一直爬到桥拱顶上,小心不让军帽露出来。

    勇敢的蒙泰纳尔上校不寒而栗地赞赏这个街垒。“盖得多棒啊!”他对一个人民代表说。“没有一块石头突出来。像瓷器一样光滑。”这当儿,一颗子弹打碎他胸前的十字勋章,他倒下了。

    “胆小鬼!”进攻的人说。“露脸呀!让人瞧瞧呀!他们不敢!他们躲起来了!”神庙郊区的街垒有八十个人守卫,遭到一万人进攻,坚守了三天。第四天,采取了攻占扎恰和君士坦丁的办法,凿穿楼房,从屋顶攻进去,街垒被夺取了。八十个胆小鬼没有一个想逃命;他们都被杀死,除了头头巴泰勒米,下文还要谈到他。

    圣安东尼街垒雷声隆隆;神庙街垒则寂静无声。这两个堡垒之间有可怕和不祥之别。一个像血盆大口,一个像假面具。

    假定大规模和不可思议的六月起义是由愤怒和谜组成的话,在第一个街垒中,人们感到龙,在第二个街垒后面,则感到斯芬克司。

    这两个堡垒是由两个人建造的,一个叫库尔奈,另一个叫巴泰勒米。库尔奈建造了圣安东尼街垒;巴泰勒米建造了神庙街垒。两个街垒分别是建造者的形象。

    库尔奈个子魁梧,肩膀宽阔,面孔红润,拳头吓人,生性大胆,心灵正直,目光真诚而锐利。无所畏惧,坚强有力,脾气暴躁,如急风暴雨;是最热情的人,最勇猛的斗士。战争、搏斗、混战,是他的家常便饭,使他精神抖擞。他曾是海军军官,从他的动作和声音,可以猜测出他来自海洋,来自风暴;他在战斗中继续刮起飓风。除去才干,在库尔奈身上有点丹东的因素,正如除去神性,在丹东身上有点赫拉克勒斯的因素。

    巴泰勒米瘦削,体弱,苍白,沉默寡言,颇像凄苦的流浪儿,因为挨了警察的一记耳光,就窥伺和等待时机,把警察杀了,十七岁时被关进苦役监。从监狱出来后,他建造了这个街垒。

    后来,命中注定的是,在伦敦,他们两个都是流亡者,巴泰勒米杀死了库尔奈。这是一场悲惨的决斗。不久,巴泰勒米卷进一件神秘的爱情纠葛,法国司法会减轻犯罪情节,而英国司法却看成死罪,巴泰勒米被处绞刑。社会的幽深构造就是这样,由于物质匮乏和道德愚昧,这个不幸的人虽然内心聪颖,无疑意志坚定,也许十分杰出,却在法国以苦役监为开始,而在英国以上绞刑架告终。巴泰勒米当时只举起一面旗帜,就是黑旗。

    二、深渊中除了交谈,还有什么可做?

    暴动在暗地里受教育,算来有十六年了,一八四八年六月比一八三二年六月要见多识广。因此,较之上文描述的两个巨大街垒,麻厂街的街垒只是一张草图,一个雏型;但在当时,它还是可怕的。

    马里于斯什么也不再留心;在昂若拉的监督下,起义者利用黑夜,不仅修复了街垒,而且加高了两尺。铁条竖在石堆上,好像中止不动的长矛。从各个地方搬来,加上去的各种瓦砾,使得外面更加凌乱不堪。堡垒巧妙地在内部重修成墙壁,在外边则修成荆棘丛一样。

    重建了石级,使人就像登上城堡的城墙一样。

    清理了街垒内部,腾出了楼下大厅,将厨房改成战地医院,给伤员包扎好,收集散落在地上和桌上的火药,熔化弹头,制造子弹,清理绷带,分发扔下的武器,清扫堡垒内部,捡起碎屑,抬走尸体。

    把死人放到蒙德图小巷,摞成一堆,这条小巷一直控制在他们手里。这地方的石块很长时间都是红殷殷的。死尸中有四个城郊的国民自卫军。昂若拉派人将他们的制服摆到一边。

    昂若拉建议睡两个小时。昂若拉的建议就是命令。但只有三四个人听从了。弗伊利用这两个小时在小酒店对面的墙壁刻上这句题词:

    人民万岁!

    这四个字用一颗钉子刻进砾石,一八四八年,墙上还清晰可见。

    三个女人利用黑夜停火,终于消失了;这能让起义者更自在地呼吸。

    她们找到办法躲到附近的楼房里。

    大部分伤员能够,而且还想战斗。在改为战地医院的厨房里摆放的床垫和草捆上,有五名重伤员,其中两名是保安警察。保安警察最先得到包扎。

    楼下大厅只剩下马伯夫盖着黑布,还有沙威绑在柱子上。

    “这里是停尸间,”昂若拉说。

    厅里只有一支蜡烛微微照亮,尽里柱子后的停尸桌好像一根横杠,站着的沙威和躺着的马伯夫形成一个大十字架似的。

    公共马车的辕木虽然被子弹打断,仍然竖立着,可以挂一面旗帜。

    昂若拉具有领袖的品质,总是说到做到,将死去老人洞穿和血迹斑斑的外衣挂在辕木上。

    不可能再吃饭了。既没有面包,也没有肉。街垒上的五十个人,在这里呆了十六个小时,很快就把小酒店里不多的食品吃光了。每到一定时候,凡是街垒不可避免都要变成墨杜莎号木筏[8]。必须忍饥挨饿。在六月六日这个斯巴达式的日子的凌晨,圣梅丽街垒中,让纳回答围住他要吃面包的起义者说:“干什么?现在是三点钟,四点钟我们都要死了。”

    由于没有吃的东西,昂若拉禁止喝酒。他禁止喝酒,只分配水。

    有人在地窖里发现满满十五瓶酒,封得很严密。昂若拉和孔布费尔察看过了。孔布费尔上来时说:“这是于什卢老爹的老底,他先是开食品杂货店的。”“这应该是真正的葡萄酒,”博须埃指出。“幸好格朗泰尔睡着了。要是他站在旁边,要救出这几瓶酒可就难了。”昂若拉不顾大家啰嗦,不准别人碰这十五瓶酒,为此,他让人放在马伯夫老爹躺着的桌子下面,当作圣品。

    约莫凌晨两点钟,点了人数,还有三十七人。

    天开始放亮。刚刚熄灭重新插在石头凹室的火把。街垒内部像在街上圈起来的小院子,沉浸在黑暗中,透过恐怖的朦胧曙光,酷似失去操纵的航船甲板。来来去去的起义者像一团团黑影在活动。在这可怕的暗影憧憧的巢穴上方,寂静的高楼显出青灰色;楼顶的烟囱呈灰白色。天空似白似蓝,捉摸不定,令人赏心悦目。飞鸟掠过,发出欢快的叫声。街垒底部的高楼朝向东方,屋顶有玫瑰色的反光。四楼的天窗上,晨风拂动死者的花白头发。

    “我很高兴火把熄灭了,”库费拉克对弗伊说。“这支在风中火苗乱晃的火把,令我烦恼。它的样子像惊慌失措。火把的光如同胆小鬼的智慧;因为它颤抖,照得不亮。”

    清晨唤醒了鸟儿,也令人精神振奋;大家交谈起来。

    若利看到一只猫在檐槽溜达,引出一套哲理。

    “猫是什么?”他大声说。“它起矫正作用。天主创造了老鼠,说道:‘啊,我干了一件蠢事。’于是他创造了猫。猫,这是老鼠的勘误表。老鼠,再加上猫,这是对创造物校阅过的清样。”

    孔布费尔被大学生和工人围住,谈论死人、让·普鲁维尔、巴奥雷尔、马伯夫,甚至勒卡布克,还有昂若拉深深的忧郁。他说:

    “哈莫狄乌斯和阿里斯托吉通、布鲁图斯、契雷亚斯、斯特法努斯、克伦威尔、沙洛特·科尔代、桑德,[9]他们事后都有过惶恐不安的时刻。我们的心非常容易激动,人的生命又是这样神秘,即使出于公民责任和解放的意愿而杀了人,后悔的心情也要超过为人类效力的快乐。”

    交谈话题常变,一分钟后,孔布费尔先是谈论让·普鲁维尔的诗歌,过渡一下,又比较起《农事诗》的几种译文,即卢和库尔南、库尔南和德利尔的译文,也指出马菲拉特尔的几段译文,特别恺撒之死的奇特;提起恺撒,谈话又落到布鲁图斯身上。

    “恺撒,”孔布费尔说,“倒下是合情合理的。西塞罗对恺撒很严厉,他是对的。这种严厉决不是抨击。佐伊尔侮辱荷马,马维乌斯侮辱维吉尔,维泽侮辱莫里哀,蒲伯侮辱莎士比亚,弗雷龙侮辱伏尔泰,[10]这是嫉妒和仇恨的古老法则在起作用;天才招来谩骂,伟人总是或多或少受到辱骂。但佐伊尔和西塞罗,这是两回事。西塞罗想通过思想来伸张正义,同样,布鲁图斯想通过剑来伸张正义。至于我,我谴责后一种正义,就是指剑;可是古代容许这样做。恺撒侵犯了鲁比孔河,[11]他把来自人民的要职看作来自自身,元老们入场时也不起立,就像厄特罗皮厄斯[12]所说的,国王所为,近乎暴君,regia ac pœne tyrannica.[13]这是一个伟人;要么说活该,要么说好极了;教训要深刻得多。他受了二十三处伤,也不如耶稣基督额角上挨到唾沫令我感动。恺撒被元老们刺死;基督挨仆人的耳光。遭到更大的侮辱,才能令人感到是神。”

    博须埃站在石堆顶上,手里拿着短枪,居高临下对着谈话的人群,高声说道:

    “西达特纳乌姆啊,米尔希努斯啊,普罗巴林特啊,艾安蒂德的恩典啊!噢!谁能让我像洛里恩或埃达普泰翁的希腊人一样,朗诵荷马的诗歌呢?”

    三、明与暗

    昂若拉去侦察了一次。他沿着楼房拐来拐去,从蒙德图小巷出去。

    我们要说,起义者充满了希望。他们击退夜袭的方式,使他们几乎事先不怕拂晓的进攻。他们等待着,对进攻嗤之以鼻。他们既不怀疑自己的事业,也不怀疑成功。况且,显然援军要来。他们指望这个。这种预见胜利的才能,是法国斗士的力量之一;他们把即将到来的白天,分成三个确定的阶段:早晨六点钟,“做过策反工作”的一团人会倒戈;中午,全巴黎会起义;日落时分,爆发革命。

    传来圣梅丽的警钟声,从昨晚起,钟声就没有停过一分钟;这证明另一个街垒,那个大街垒,让纳的街垒始终固守着。

    所有这些希望在人堆中传递,那种愉快而可怕的细语,活像蜂群作战的嗡嗡声。

    昂若拉又出现了。他像老鹰夜巡,在外面的黑暗中转了一圈回来。他交抱手臂,一只手放在嘴上,听了一会儿这种快乐的声息。随后,在越来越泛白的曙色中,脸色鲜艳红润,他说道:

    “巴黎所有的军队都出动了。三分之一的部队压在你们所在的街垒上。再加上国民自卫军。我看到第五步兵团的军帽和第六宪兵团的军旗。再过一小时,你们就要遭到进攻。至于人民,昨天已经沸腾,但今天早上却没有动静。什么也等不到了,什么也别指望了。郊区和团队都不会来。你们被抛弃了。”

    这番话落在人堆的嗡嗡声上,所起效果恰如暴雨的第一滴雨点落在蜂群上。大家噤若寒蝉。寂静一时难以表达,连死神飞过也能听见。

    这一刻十分短暂。

    从人堆最幽暗的深处有一个声音对昂若拉喊道:

    “好吧。我们把街垒筑到二十尺高,大家守住。公民们,让我们用尸体来抗议吧。如果人民抛弃共和派,我们要表明,共和派不抛弃人民。”

    这番话摆脱了人人惴惴不安的愁云,表达了大家的想法。迎来一阵热情的欢呼。

    说话人的名字,始终不得而知;这是一个穿工作罩衫的不知名的人,默默无闻,被人遗忘,一个过路英雄,这种无名的好汉总是参与到人类的危机和社会创始的事件中,在特定时刻以崇高的方式说出决定性的话,似闪电刹那间代表了人民和天主,便消失在黑暗中。

    这种毫不动摇的决心,弥漫在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的空气中,几乎同一时刻,在圣梅丽的街垒,起义者发出这名垂史册、记录在案的呼声:“有没有人来支援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死守在这里,直到最后一个人。”

    可见,两个街垒尽管没有物质上的联系,却息息相通。

    四、减五加一

    这个不知名的人宣布“用尸体来抗议”,说出和表达了共同的心愿,于是众口一词,发出满意而可怕得奇特的呼声,这呼声含义悲切,声调却是凯旋般的。

    “死亡万岁!我们全部留下。”

    “为什么全部留下?”昂若拉说。

    “全部留下!全部留下!”

    昂若拉又说:

    “阵地优良,街垒坚固。三十个人足够了。为什么要牺牲四十个人呢?”

    大家反驳说:

    “因为没有人想离开。”

    “公民们,”昂若拉叫道,他的声调里有一种几乎愤怒的颤动,“共和国在人数上不够多,不能作无谓的消耗。虚荣是一种浪费。如果对某些人来说,离开是责任,这个责任也应该像别的责任一样去履行。”

    昂若拉是一个讲原则的人,对志同道合的人有一种来自绝对的权威。可是,不管这种威望多大,大家还是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

    作为地地道道的领袖,昂若拉看到大家议论纷纷,还是坚持己见。他又傲然地说:

    “谁害怕只留下三十人,请说出来。”

    议论声越发响了。

    “况且,”人群中有一个声音指出,“离开说说容易。街垒被包围了。”

    “菜市场那边没有被包围,”昂若拉说。“蒙德图街可以自由进出,通过布道师街,能来到圣婴市场。”

    “到那儿,”人群中另一个声音说,“会被抓住,落入步兵或郊区国民自卫军的前哨手里。他们看到一个穿工作罩衫、戴鸭舌帽的人经过,就会问:‘你从哪儿来?不会是街垒的人吧?’要查看你的手。你身上有火药味就枪毙。”

    昂若拉没有回答,拍拍孔布费尔的肩膀,两人走进小酒店楼下大厅。

    过了一会儿,他们走了出来。昂若拉伸出的手捧着四套他让人保存下来的军装。孔布费尔捧着皮带和军帽跟在他后面。

    “穿上这身军装,”昂若拉说,“混到队伍中逃跑。这是给四个人穿的。”

    他把四套军装扔在去掉铺路石的地上。

    在坚忍不拔的听众中,没有一点动弹。孔布费尔说话了:

    “得了,应该有一点怜悯心。你们知道牵涉到什么问题吗?牵涉到妇女。要明白,有没有女人呢?有没有孩子呢?有没有母亲用脚推着摇篮,身边有一堆孩子呢?你们当中,谁从来没有见过奶娘的乳房请举手。啊!你们想互相残杀,我在对你们说话,我也想这样,但我不想感到女人的幽灵在我周围悲痛欲绝。你们决心死去,好的,但不要拖上别人去死。这里要自戕的人是崇高的,可是自戕的面要狭窄,不要扩展;一旦波及你们亲近的人,就叫做谋杀了。想一想那些金发孩子吧,想一想那些白发老人吧。听着,刚才,昂若拉对我说,他看到天鹅街的拐角上有一扇照亮的窗,六楼的一扇可怜的窗户边有一支蜡烛,玻璃上有一个老女人颤动不已的头影,她好像通宵等亲人归来。这也许是你们当中一个的母亲。好了,这一位请他走吧,请他赶快去对母亲说:‘母亲,我回来了!’让他放心吧,我们这儿照样干。谁要靠自己的劳动养活家里人,谁就没有权利牺牲自己。不然就是背弃家庭。有女儿的人,有姐妹的人,你们想到这个没有?你们被人打死了,你们死了,好呀,而明天呢?少女们没有面包,事情就可怕了。男人乞讨,女人卖身。啊!这些可爱的人儿,多么优雅,多么温柔,头上戴着插花的帽子,唱歌,说笑,让家里充满圣洁的气氛,好像有生命的芬芳,以人间处女的纯洁,证明天国天使的存在,这个雅娜,这个莉丝,这个咪咪,这些可爱的正经姑娘,得到你们的祝福,是你们的骄傲,啊,我的天,她们就要忍饥挨饿!你们要我说什么呢?有一个人肉市场,你们在她们周围用幽灵发抖的手,是阻止不了她们进去的!想想街上,想想挤满行人的街道,想想在商店前那些袒胸露肩、在泥泞中走来走去的女人。这些女人原先也是纯洁的。有姐妹的人,想想她们吧。贫困,卖淫,警察,圣拉撒路监狱,这就是那些娇美的姑娘,那些脆弱、有廉耻心、可爱、美丽、比五月的丁香花还鲜艳的奇女子要去的地方。啊!你们让人打死!啊!你们不在人世!很好;你们想让人民摆脱王权,却把你们的女儿交给警察。朋友们,要小心,要有怜悯心。妇女,那些可怜的女人,人们没有为她们好好着想的习惯。人们指望女人得不到男人的教育,人们阻止她们阅读,阻止她们思索,阻止她们关心政治;你们会阻止她们今晚到停尸所去认你们的尸体吗?因此,有家室的人要听话,同我们握一下手就离开,让我们单独做这里的事。我很清楚,离开要有勇气,这是困难的;但越是困难,就越是值得做。有人说:‘我有一支枪,我在街垒中,算了,我留下来吧。’算了,这件事讲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的朋友们,还有一个明天,明天你们就不存在了,但你们的家庭还存在。要受多少罪啊!咦,一个身体健康的漂亮孩子,面颊像苹果一样,牙牙学语,叽里呱啦,笑口盈盈,你吻他时感到细嫩,你们知道一旦他被遗弃,会变成怎样吗?我见过一个小不点,就这么高。他的父亲死了。穷人出于仁慈收留了他,但他们自己也没有面包。孩子总是饥饿。那是冬天。他不哭。有人看到他走近炉子,炉子从来不生火,你们知道,烟囱用黄土粘合。孩子用小手指剥下一点这种土吃下去。他呼吸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双腿发软,肚子鼓胀。他什么也不说。人家同他说话,他不回答。他死了。把他送到奈凯医院才死去,我在那里看到他。我在这所医院里当住院实习医生。现在,如果你们当中有当父亲的,有幸在星期天用你们壮实的手牵着孩子的小手散步,那就设想一下,那个孩子是亲骨肉。那个可怜的小家伙,我想得起来,我仿佛看到了他赤裸裸地躺在解剖台上,肋骨突出在皮下,好像坟场草丛下的墓穴。在他的胃里找到一种烂泥。在他的牙缝里有灰烬。啊,让我们摸摸良心,扪心自问吧。据统计,弃儿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五十五。我再说一遍,牵涉到女人,牵涉到母亲,牵涉到少女,牵涉到小孩子。这是在谈论你们吗?大家很清楚你们是什么人,知道你们都很勇敢,当然啰!知道你们为崇高的事业献身,心里感到快乐和光荣;知道你们感到自己选定死得有益和壮烈,每个人都重视为胜利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好极了。可是,世上不只你们这些人。还应该想到别的人。不能做自私的人。”

    人人都阴沉地低下头去。

    在最崇高的时刻,人心的矛盾是多么古怪啊!说这番话的孔布费尔并不是孤儿。他想起别人的母亲,却忘记了自己的母亲。他就要献身。他是“自私”的。

    马里于斯饥肠辘辘,狂热不安,相继放弃所有的希望,陷入痛苦中,这是最悲惨的遇难,他经历了强烈的激动,感到末日来临,越来越陷到幻觉的麻木中,这是轻生者临终前总有的状态。

    生理学家会研究他身上这种狂热的全神贯注越来越增长的症状,科学已经了解这种出神状态,并加以分类,它引起的痛苦,就像肉欲产生的快感。绝望也有入迷状态。马里于斯正是如此。他仿佛局外人目睹了一切;正如上文所述,在他眼前发生的事,在他看来似乎很遥远;他看得清整体,却丝毫看不到局部。他透过一片火光,看到人来人往。他仿佛听到来自深渊之底的声音。

    但是,这一切使他激动。在这个场景中,有一尖端直透到他身上,把他戳醒了。他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死,他不愿分心;可是他在阴沉沉的梦游状态中想到,自己要死,并不妨碍去救别人。

    他提高了声音说:

    “昂若拉和孔布费尔说得对;用不着无谓的牺牲。我赞成他们的说法,必须赶快行动。孔布费尔对你们说出肺腑之言。你们当中有的人有家庭、母亲、姐妹、妻子、孩子。请这些人站出来。”

    没有人动弹。

    “已婚的人和家庭的赡养者出列!”马里于斯再说一遍。

    他的声调很高。昂若拉是街垒的首脑,而马里于斯是街垒的拯救者。

    “我命令你们出来!”昂若拉说。

    “我请求你们出来,”马里于斯说。

    这些英勇无畏的人受到孔布费尔的话触动,被昂若拉的命令动摇,马里于斯的请求使他们感动,于是开始互相揭露底细。“不错,”一个年轻人对一个中年人说。“你是家长。走吧。”“走的不如是你,”那汉子回答,“你要抚养两个妹妹。”一场闻所未闻的斗争爆发了。大家都不让人赶出墓门。

    “快点,”孔布费尔说,“再过一刻钟,就来不及了。”

    “公民们,”昂若拉又说,“这里是共和国,普选决定一切。由你们自己指定谁该离开。”

    大家服从了。几分钟后,大家一致指定了五个人,他们出列了。

    “有五个人!”马里于斯叫道。

    只有四套制服。

    “那么,”这五个人说,“要有一个人留下来。”

    于是又互相谦让地争论起来,谁该留下来,谁都认为别人有理由不该留下。

    “你呀,你有一个爱你的妻子。”“你呀,你有老娘。”“你呀,你父母双亡,你的三个小弟弟会怎么样呢?”“你呀,你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呀,你有权生活,你才十七岁,太年轻了。”

    这些伟大的革命街垒,是英雄主义的聚会地。在那里,难以置信的事十分平常。这些人彼此坚定不移。

    “快点行动,”库费拉克又说一遍。

    人群中有人向马里于斯喊道:

    “您就指定该留下的人吧。”

    “好呀,”那五个人说,“您挑选吧。我们服从您。”

    马里于斯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再冲动。但想到要挑选一个人去死,他全身的血都涌向心脏。他脸色苍白,如果说还能苍白的话。

    他走向那五个人,他们都向他微笑,每个人目光中充满了历史上温泉关英雄眼中的炽烈火焰,他们冲他喊道:

    “挑我吧!挑我吧!挑我吧!”

    马里于斯痴呆呆地点着数;他们始终是五个人!然后他的目光落在四套制服上。

    这当儿,第五套制服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这四套制服上。

    第五个人得救了。

    马里于斯抬起眼睛,认出了割风先生。

    让·瓦尔让刚进入街垒。

    要么是问明了情况,要么是出于本能,要么是出于偶然,他从蒙德图小巷到达。靠了一身国民自卫军的服装,他轻而易举地通过。

    起义者设在蒙德图街的岗哨,不会为了单个国民自卫军发出警告信号。岗哨让他进入街道,心里想:可能这是一个支援的人,最糟糕的话也会被抓起来。眼下情况严峻,岗哨不可能玩忽职守,离开观察岗位。

    让·瓦尔让进入街垒时,没有人注意到他,人人的眼睛都盯住那五个挑选出来的人和四套制服。让·瓦尔让看到和听到了这个场面发生的事,他默默地脱下了制服,扔在那堆衣服上。

    大家的激动难以形容。

    “这是什么人?”博须埃问。

    “这个人,”孔布费尔回答,“救了其他人。”

    马里于斯用庄重的声音补充说:

    “我认识他。”

    这个担保对大家已经足够了。

    昂若拉转向让·瓦尔让。

    “公民,欢迎您。”

    他又说:

    “您知道,等一下大家都要死去。”

    让·瓦尔让没有回答,帮助被他救出的那个起义者穿上他的制服。

    五、从街垒之顶远望

    在这危难时刻,在这存亡绝续之地,昂若拉的极度忧愁,是众人处境导致的结果,也是这种处境最高程度的体现。

    昂若拉身上有着充分的革命性;但他不是完美无缺的,正如绝对那样;他太像圣鞠斯特,不够像阿纳卡齐斯·克洛斯[14];可是,在ABC之友社中,他的思想最终接受了孔布费尔思想的某种磁化;曾几何时,他逐渐摆脱了教条的狭窄形式,尽情走上进步的大路,他终于接受,伟大的法兰西共和国演变成人类的无边共和国,是最终和壮丽的发展。至于眼下所采取的手段,由于局势激荡,他主张采取激烈手段;在这一点上,他没有变化,仍然固守这个了不起的、可怕的派别,概而言之,就是九三年。

    昂若拉站在铺路石垒成的台阶上,一只手肘撑住枪管。他在沉思;他在哆嗦,好像有冷风吹过;死亡笼罩的地方,令人有三脚祭台的印象。他的眸子充满了内视的目光,从中射出压抑的火焰。突然,他仰起头来,金黄的头发往后甩,如同星星构成的四匹驾马的暗黑战车上的天使长发,又像惊狮光焰似的鬣毛。昂若拉叫道:

    “公民们,你们代表未来吗?城市的街道浴满了阳光,家家的门上覆盖着绿枝,各民族亲如兄弟姐妹,人人都正直公正,老人祝福孩子,过去喜爱现在,思想家充分自由地思考,信徒完全平等,以上天为宗教,天主直接当教士,人的良心变成祭坛,再没有仇恨,工场和学校亲如手足,名望高低就是赏罚,人人有工作,人人有权利,人人安居乐业,再也不会流血,再也没有战争,母亲们生活幸福!控制物质,这是第一步;实现理想,这是第二步。想一想已经取得了多大的进步吧。从前,人类始祖惊恐地看到七头蛇兴风作浪,巨龙口喷火焰,虎身鹰头鹰翼的怪兽在空中盘旋;这些可怕的怪物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人类。然而人张开了陷阱,这是智慧的神圣陷阱,最后抓住了这些怪物。

    “我们制服了七头蛇,它叫做轮船;我们制服了龙,它叫做火车头;我们即将制服虎身怪鹰,我们已经抓住了它,这就是气球。普罗米修斯式的事业一旦完成,人类最终随意驾驭这三种古老的怪物,即七头蛇、龙和虎身鹰那一天,人类就控制了水、火和空气,人在其余生物中的地位,就相当于古代天神从前在人心中的地位。鼓足勇气,向前进!公民们,我们走向哪里?走向成为最高管理体制的科学,走向变成惟一舆论力量的事物内在的力量,走向赏罚分明、条文清晰的自然法则,走向与旭日齐升的真理。我们走向各国人民的团结;我们走向人类的一致。再也没有虚幻,再也没有寄生虫。由真统治现实,这就是目标。文明将在欧洲的高峰,然后在各大陆的中心,在智慧的大议会中举行会议。类似的情况已经出现过。古希腊的近邻同盟会议,每年举行两次,一次在众神所在地德尔斐,另一次在英雄所在地温泉关。欧洲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地球也会召开近邻同盟会议。法国孕育着这光辉的未来。这就是十九世纪的怀孕期。希腊创始的,值得法国来完成。听我说,你,弗伊,勇敢的工人,人民之子,各国人民之子。我尊敬你。是的,你清楚地看到未来,是的,你说得对。你父母双亡,弗伊;你认人类为母亲,认权利为父亲。你要死在这里,就是说获得胜利。公民们,不管今天发生什么事,失败也好,胜利也好,我们进行的是一场革命。正如大火照亮了全城,历次革命照亮了全人类。我们进行的是什么革命?我刚才说过,是求真的革命。从政治上看,只有一种原则:人的绝对自主。这种绝对自主叫做自由。两个或者多个这种绝对自主联合起来的地方,就是国家。但在这种联合中,决没有放弃。每个绝对自主让出一部分,就形成普通法。让出的部分人人都相等。每人对大家作出的相同让步,叫做平等。普通法只是对人人的保护,普照每个人的权利。众人对每个人的这种保护,叫做博爱。所有这些绝对自主的聚合点叫做社会。这种聚合是一种结合,这个聚合点是一个纽结。由此产生所谓的社会关系。有人说是社会契约;这是一回事,契约这个词在词源上含有联系的意思。让我们在平等上取得一致;因为,如果自由是顶峰,平等就是基础。公民们,平等,这不是所有植物都长得一样高,一个社会要由高茎的草丛和矮小的橡树组成;互相阉割的嫉妒毗邻;在民事上,一切才能都可以施展;在政治上,每个人的投票都有同等分量;在宗教上,一切信仰都有同样权利。平等有一种机制:免费和义务教育。识字的权利,应该从这里开始。初等教育对每个人是强制的,中等教育向所有人提供,这是法律。平等社会从同等的学校教育产生。是的,教育!启蒙!启蒙!一切来自启蒙,又回到那里。公民们,十九世纪是伟大的,而二十世纪是幸福的。那时,与以往的历史截然不同;再用不着像今天那样,害怕征服、侵犯、窃权、国家之间兵戎相见、文明的中断取决于一次王室通婚、在世袭专制中获得新生、通过会议各国进行瓜分、因王朝的崩溃国家四分五裂、两种宗教对峙而产生斗争、就像皮影戏中两只公山羊在无限之桥上相遇;再也用不着害怕饥荒、剥削、因贫困而卖淫、因失业而贫穷、断头台、利剑、战争以及在事件的林莽中命运施行的一切强盗行径。几乎可以说:再也没有事变了。人人安居乐业。人类将同地球一样完成自身的法则;在心灵和星球之间将重建和谐。心灵将围绕真理运行,就像星球围绕光源运行一样。朋友们,眼下我对你们讲话的时刻,是黑暗的时刻;但这是为了未来付出的可怕代价。一次革命是一笔通行税。噢!人类将获得解放,重新站起来,得到慰藉!我们在这个街垒上确定这一点。如果不是站在牺牲的高峰上,我们从哪儿发出爱的呼喊呢?噢,我的兄弟们,这里是思考者和受苦者相会的地方;这个街垒不是由铺路石、梁柱、破铜烂铁筑成的,而是由两大堆东西,即思想和痛苦组成。贫穷在这里遇到理想。白天在这里拥抱黑夜,而且对黑夜说:‘我将同你一起死去,你将同我一起再生。’从拥抱一切困苦中爆发出信念。痛苦在这里寿终正寝,思想在这里获得不朽。这种消亡与不朽交混在一起,构成我们的死亡。兄弟们,在这儿牺牲的人,是死在未来的光辉里,我们要进入一座充满曙光的坟墓。”

    昂若拉止住了话头,却不像沉默下来;他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仿佛在继续自言自语,这使得大家聚精会神,竭力还想听他说下去,凝望着他。没有掌声;但大家长久地窃窃私语。话语是气息,智慧的颤动,宛若树叶的簌簌响。

    六、马里于斯惊恐,沙威简洁

    现在谈谈马里于斯的所思所想。

    读者该记得他的心灵状态。上文提到,他觉得一切都是幻觉。他的判断力混乱了。要强调的是,马里于斯处在笼罩着垂死挣扎者的不可思议的巨翼孤影下。他感到自己进了坟墓,好像已经在大墙的另一边,他以死人的眼睛去看活人的面孔。

    割风先生怎么会在这里?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来干什么?马里于斯根本没有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再说,绝望的特点是如同包住自己一样包住别人,大家都是来赴死的,他觉得这合乎逻辑。

    不过,他一阵阵揪心地想到柯赛特。

    况且割风先生不同他说话,不看他一眼,甚至在马里于斯提高声音说“我认识他”时,他也似乎没有听见。

    至于马里于斯,割风先生这种态度倒使他松了一口气,如果能用这样一个词说明这种印象,可以说,这种态度使他高兴。他总是感到绝对不可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说话,对他而言,割风先生既态度暧昧,又很威严。另外,马里于斯很久没看到他了;马里于斯天性胆怯、矜持,这更使得他不可能说话。

    被指定的五个人从蒙德图小巷走出街垒;他们完全像国民自卫军,其中一个边走边哭。离开之前,他们拥抱留下的人。

    等到五个被放生的走掉,昂若拉想到那个被判死刑的人。他走进楼下大厅。绑在柱子上的沙威在沉思。

    “你需要什么吗?”昂若拉问他。

    沙威回答:

    “你们什么时候杀死我?”

    “等一等。眼下我们需要子弹。”

    “那么,给我喝点水,”沙威说。

    昂若拉递给他一杯水,由于沙威被绑着,他喂沙威喝下去。

    “只需要这个?”昂若拉又问。

    “我绑在柱子上很难受,”沙威回答。“你们让我在这里过夜,心肠也太硬了。随你们怎么绑我,但可以像那一位一样,躺在桌子上。”

    他摆了一下头,指向马伯夫先生的尸体。

    读者记得,在大厅尽头,有一张大长桌,用来熔化弹壳造子弹。子弹都造好了,火药都用光了,桌子空着。

    在昂若拉的命令下,四个起义者给沙威松了绑。给他松绑时,第五个起义者用刺刀顶住他的胸膛。起义者将他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用一根结实的细鞭绳捆住他的双脚,让他能走一尺半的距离,就像要上断头台的人那样,让他一直走到大厅尽头那张桌子旁,并让他躺上去,腰部紧紧绑在桌上。

    为了更保险,用一根绳子套住他的脖子,从颈后拉到腹部,再分开穿过双腿,连到双手;这种捆绑方法在监狱里称为马颔缰,沙威要逃走万万不可能。

    捆绑沙威的时候,门口有一个人出奇地仔细注视着。这个人的影子使沙威转过头来。他抬起眼睛,认出了让·瓦尔让。他连抖也没有抖一下,傲然地垂下眼皮,仅仅说:“这是很普通的事。”

    七、局势变得严重

    天色迅速明亮起来。但没有一扇窗户打开,没有一扇门半掩;这是黎明,人们还没有苏醒过来。上文说过,军队已从街垒对面的麻厂街尽头撤走了;那边好像通行无阻,向行人开放,寂静得阴森森。圣德尼街像底比斯城的斯芬克司大道一样静悄悄的。十字街头不见人影,阳光照得白蒙蒙的。没有什么比空荡荡的街道这种明亮更凄惨了。

    什么也看不到,却能听到声音。隔开一段距离,有一种神秘的响动。显然,关键的时刻来临了。像昨晚一样,岗哨撤了回来;但这次全部撤回。

    街垒筑得比第一次受攻击时更坚固。那五个人走后,大家又把街垒筑高了。

    根据观察菜市场地区的岗哨的意见,昂若拉担心背后受到突袭,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派人把至今一直自由通行的蒙德图小巷堵死。为此又起出了几幢楼长度的铺路石。这样,街垒通向的三条街都堵死了,前面是麻厂街,左边是天鹅街和小丐帮街,右边是蒙德图街,确实几乎难以攻破;既已封死,也就必然战死。街垒有三条战线,却没有出路。“是堡垒,却是捕鼠笼,”孔费拉克笑着说。

    昂若拉让人在小酒店门边垒起三十多块铺路石,“起多了,”博须埃说。

    要发动进攻那边,眼下一片静悄悄,昂若拉让大家重新回到战斗岗位。

    给每个人发了一份烧酒。

    没有什么比一个街垒准备对付进攻的情景更诱人的了。每个人都选择好自己的位置,就像看戏一样。有的斜靠着,有的支着手肘,有的肩靠肩。有的人用铺路石垒成座位。墙角碍事就躲开;突出来的地方可以防护,就避到里面。左撇子很难得,他们占据了别人不适宜的位置。许多人安置好坐着战斗。大家想杀敌时舒服一点,死时也舒适一点。在一八四八年六月那场悲惨的战争中,有个起义者从屋顶的平台上射击,射得又准又狠,他把一张伏尔泰式扶手椅搬到那里;后来被一阵枪击打中。

    一旦头头发出战斗准备,一切纷乱便立刻停止;不再有争执;不再三五成群;不再个别交谈;不再单独一帮人;大家脑子里想的都汇聚和变成等待进攻。一个街垒在危险到来之前一片混乱;在危险中秩序井然。危险整顿秩序。

    昂若拉拿起他的双响短枪,站在他为自己保留的枪眼旁,人人默不作声。一阵轻微而短促的咔吧声,沿着铺路石垒起的墙壁隐隐响起。这是给步枪上子弹。

    再有,他们的态度变得格外自豪和自信;置生死于度外,会变得坚定;他们不再存有希望,但是他们有绝望。绝望是最后的武器,有时能带来胜利;维吉尔这样说过。坚不可摧的决心,产生绝妙的办法。登上死亡之舟,有时能幸免于难;棺盖变成了救命木板。

    像昨晚一样,人人的注意力都转向,或者几乎可以说盯住街道尽头,现在那里照得一清二楚。

    等待时间不长。在圣勒那边,行动的声音又开始清晰传来,但这不像第一次进攻那样。铁链的咣当声,庞然大物令人不安的颠簸,青铜在马路上跳动的撞击声,一种威严的轰隆声,预示着狰狞的钢铁武器临近了。古老的宁静街道的五脏六腑在震动,而当初开辟和修筑这些街道是为了利益和思想畅通,不是为了战车骇人的滚动。

    所有战斗者盯住街道尽头的目光变得凶狠起来。

    一尊大炮出现了。

    炮兵推着大炮;它安在射击架中;拖车已经卸下;两个人扶住炮架,四个人推着轮子;其余的人跟随着弹药车。可以看见点燃的导火线在冒烟。

    “开火!”昂若拉喊道。

    整个街垒一齐开火,枪声大作;一片浓烟淹没了大炮和炮兵;过了一会儿,烟雾散去,大炮和炮兵重新出现;炮兵缓慢地、准确地、不慌不忙地把大炮推到对准街垒的地方。一个炮兵也没有被打伤。然后,炮长压在炮闩上,抬高炮口,像天文学家调整望远镜一样,认真地开始瞄准。

    “好极了,炮兵们!”博须埃喊道。

    街垒中所有的人都鼓起掌来。

    过了一会儿,大炮跨在水沟上,公然安放在街道正中央,大口张开对着街垒。

    “大家高兴高兴吧!”孔费拉克说。“这是个野蛮的家伙。弹过手指以后,再挥出拳头。军队向我们伸出它的大爪子。街垒要受到剧烈的震动。扫射是摸索,大炮要攻占。”

    “这是一门八寸口径的新型铜炮,”孔费拉克补充说。“这种炮,只要锡与铜的比例超过百分之十,就会爆炸。锡的比例多了,炮身就会太软。有时,火门里会有砂眼和气孔。为了避免这种危险和加强火力,也许必须回到十四世纪的方法,给炮筒加箍,用一连串的无缝钢环,从炮闩一直箍到炮耳。眼下暂且尽量弥补缺陷;有人用猫在火门里探到了气孔和砂眼。但是,有一个更好的方法,就是格里博瓦尔[15]的运动星。”

    “在十六世纪,”博须埃指出,“炮筒里就有来复线。”

    “是的,”孔布费尔回答,“这就增加了弹道的力量,但减低了射击的准确性。再说,在短距离射击中,弹道达不到要求的直线,抛物线过大,射程不够直,不能打中所有射程的目标,然而这却是战斗的需要,敌人越近,射击越快,这一点的重要性也就增加。十六世纪有来复线的大炮,抛物线不够直,在于发射无力;对这种炮来说,爆破力弱是弹道所决定的,比如要保持炮架稳固。总之,大炮这个独裁者不能为所欲为;威力是一大弱点。炮弹时速只有六百法里;而光每秒有七万法里。这就是耶稣基督高过拿破仑的地方。”

    “再上子弹,”昂若拉说。

    在炮弹的打击下,街垒的保护层顶得住吗?会不会打开缺口?问题就在这里。正当起义者重新上子弹时,炮兵在装炮弹。

    街垒的人忧心忡忡。

    炮弹发射了,发出轰然巨响。

    “到!”一个快乐的声音喊道。

    在炮弹打到街垒的同时,加弗罗什扑了进来。

    他来自天鹅街那边,他灵巧地跨进面对错综复杂的小丐帮街那个辅助街垒。

    加弗罗什回到街垒比炮弹产生更大的效果。

    炮弹消失在碎石堆里。它至多打碎了一只公共马车的轮子,把安索那辆旧大车报销了。看到这个情景,街垒的人笑了起来。

    “继续打呀,”博须埃向炮兵喊道。

    八、炮兵变得要认真对付

    大家把加弗罗什围了起来。

    但他没有时间叙述。马里于斯抖抖索索地把他拉到一边。

    “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哟!”孩子说,“您呢?”

    他肆无忌惮地盯住马里于斯。他的一双眼睛睁大了,闪射出自豪的光芒。

    马里于斯继续用严厉的声调说:

    “谁对你说要回来?你至少把我的信送到地方了吧?”

    加弗罗什对这封信没有一点儿内疚。他急于赶回街垒,没有把信交给收信人,而是脱了手。他不得不在心里承认,他有点轻率地把信交给了陌生人,他甚至还没有看清这个人的脸。不错,这个人没有戴帽,可是这还不够。总之,对此他内心有点自责,生怕马里于斯责备。为了脱身,他采取了最简单的方法;他可恶地撒了谎。

    “公民,我把信交给了看门人。太太睡下了。她醒来后会收到信。”

    马里于斯发出这封信有两个目的,一是向柯赛特诀别,二是救出加弗罗什。他只得满足于了却半个心愿。

    发出了信,割风先生出现在街垒,这个巧合呈现在他脑子里。他向加弗罗什指着割风先生问:

    “你认得这个人吗?”

    “不认得,”加弗罗什说。

    上文说过,加弗罗什确实只在夜里见过让·瓦尔让。

    马里于斯脑海中产生的混乱而带病态的猜测,化为乌有了。他了解割风先生的见解吗?割风先生也许是共和派。因此他出现在这场战斗中是很普通的。

    加弗罗什已经在街垒的另一头喊道:“我的枪呢?”

    孔布费尔叫人把枪还给他。

    加弗罗什通知他称呼的“同志们”,街垒被封锁了。他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营步兵枪支架在小丐帮街,观察天鹅街那边;在相反方向,保安警察占据了布道师街。对面,是军队的主力。

    情报讲完以后,加弗罗什补充说:

    “我准许你们给他们狠狠来一阵扫射。”

    而昂若拉站在枪眼旁,侧耳细听,窥测着。

    攻击者无疑不满意炮弹的射击,没有再发射。

    一连步兵占据了大炮后面街道的尽头。士兵们起出铺路石,筑起一道矮墙,作为掩体,这掩体高一尺八寸,面对街垒。在这掩体的左角,可以看到聚集在圣德尼街的一营郊区步兵的纵队前列。

    窥测的昂若拉,似乎听到从弹药箱中取出子弹盒的特别响声,他还看到炮长改变瞄准度,向左略微降低炮口。然后炮兵开始装炮弹。炮长亲自点火棒,伸向火门。

    “低下头来,靠近墙边,大家沿着街垒跪下来!”

    起义者在加弗罗什回来时,离开了岗位,散立在小酒店前面,这时纷乱地拥向街垒;但在执行昂若拉的命令之前,一发霰弹带着可怕的呼啸声发射出来。这确实是一炮霰弹。

    大炮对准了街垒的豁口,反弹到墙上,这可怕的反弹造成两死三伤。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街垒就守不住了。霰弹能打进来。

    引起了一片慌乱。

    “要阻止打第二炮,”昂若拉说。

    他降低短枪,瞄准炮长,这时炮长正俯向炮闩,校正和最后确定瞄准度。

    炮长是个漂亮的炮兵中士,十分年轻,金黄头发,脸容温柔,聪颖的模样正适合这种劫数难逃的、可怕的武器,这种武器威力越来越完善,最终要消灭战争。

    孔布费尔站在昂若拉旁边,注视着这个年轻人。

    “真可惜!”孔布费尔说。“这种杀戮多么丑恶啊!咦,将来没有国王,也就没有战争。昂若拉,你瞄准这个中士,你没有看他。请设想一下,这是一个可爱的年轻人,他很勇敢,可以看出他有头脑,这些年轻炮兵很有知识;他有父母家庭,也许他在恋爱,他最多二十五岁,可以做你的兄弟。”

    “他就是我兄弟,”昂若拉说。

    “是呀,”孔布费尔又说,“也可以做我的兄弟。那么别打死他。”

    “让我开枪。该做的事就要做。”

    一滴眼泪沿着昂若拉冷漠的面颊慢慢流下来。

    与此同时,他扣动短枪的扳机。发出一道火光。那个炮兵转动了两下,手臂伸向前,抬起头要呼吸空气,然后侧身倒在炮身上,一动不动。只见从背部当中直喷出一股鲜血。子弹穿透他的胸膛。他一命呜呼。

    必须抬走他和换人。这确实争取了几分钟时间。

    九、运用偷猎者的旧才干和万无一失的枪法影响了一七九六年的判决

    街垒中议论纷纷。炮击又开始了。这样炮击,不需要持续一刻钟。绝对需要削弱炮击。

    昂若拉发出这个命令:

    “豁口必须放上一张床垫。”

    “没有床垫了,”孔布费尔说,“伤员都躺在上面。”

    让·瓦尔让坐在小酒店角落偏僻处的一块墙基石上,步枪夹在双腿中间,至今没有参与发生的事。他似乎没有听到周围战斗者说话:“这儿有支枪什么事也不干。”

    听到昂若拉发出的命令,他站了起来。

    读者记得,在麻厂街人群聚集时,有个老太婆,预见到流弹,将床垫堵住窗户。这扇阁楼窗,在街垒外一座七层楼的屋顶上。床垫斜放,底下撑在两根晾衣竿上,上面有两根绳子拉住,远处看去,好像两根细绳,拴在阁楼窗框的两只钉子上。两根绳子像头发一样清晰地映在天空中。

    “有谁能借给我一支双响枪?”让·瓦尔让说。

    昂若拉刚重新上了子弹,把枪递给他。

    让·瓦尔让向阁楼瞄准开枪。

    拴住床垫的两根绳子中有一根断了。

    床垫只有一根绳子吊住。

    让·瓦尔让开了第二枪。第二根绳子敲在阁楼的玻璃窗上。床垫在两根竿子间滑下来,落在街上。

    街垒的人拍起手来。

    人人喊道:

    “床垫有啦。”

    “是的,”孔布费尔说,“可是,谁去捡回来呢?”

    床垫确实落在街垒外面,在围攻者和被围攻者之间。可是,炮兵中士之死激怒了军队和士兵,他们这时趴在垒起来的铺路石堆后面,正在重新组织开炮,为了填补大炮不得已的沉默,一齐向街垒射击。起义者没有回应这阵射击,以便节省子弹。齐射纷纷落在街垒上;街道子弹乱飞,十分骇人。

    让·瓦尔让从豁口出去,来到街道,穿过枪林弹雨,走到床垫那里,拉起来,驮到背上,又回到街垒。

    他把床垫放在豁口上,他把它靠在墙上,放的位置炮兵看不到。

    然后,大家等待霰弹。

    没有等多久。

    大炮发出怒吼,喷出一团大粒霰弹。但是没有反弹,霰弹在床垫上弹不起来。预期的效果达到了。街垒保住了。

    “公民,”昂若拉对让·瓦尔让说,“共和国感谢您。”

    博须埃笑着大声赞叹:

    “一张床垫有这样大的威力,真邪门啦。这是以柔克刚。不管怎样,光荣属于置大炮于无用武之地的床垫!”

    十、黎明

    这时,柯赛特醒了。

    她的房间狭窄、干净、不引人注目,东面一扇长窗开向楼房的后院。

    柯赛特一点儿不知道巴黎发生的事。昨晚她已经离开巴黎,她回到卧室时,图散说:“好像打起来了。”

    柯赛特睡得很少,但睡得很好。她做了好梦,也许是因为她的小床很白。一个像马里于斯的人出现在光辉中。她醒来时眼睛里一片阳光,这首先是由于梦继续起作用的结果。

    梦醒后的第一个想法是令人喜悦的。柯赛特感到完全放心了。她像让·瓦尔让在几小时以前那样,心灵经历了这种反应:决不愿意出现不幸。她开始尽力满怀希望,却不知道为什么。随后,她一阵揪心。————她已经有三天没看到马里于斯了。但是她心想,他应该收到她的信,知道她在哪里,他非常聪明,会找到办法来到她身边。————今天他一定会来,也许就在今天早上。————天已大亮,可是阳光还是平射的,她想,时候还早;然而应该起床了,要接待马里于斯。

    她感到,没有马里于斯她活不下去,所以,仅仅因为这一点,马里于斯就会来的。任何别的想法都不能接受。这一切确定无疑。煎熬三天已经难以忍受了。马里于斯三天不见踪影,这真是够惨的。现在,上天这残酷的戏弄考验已然过去,马里于斯要到来,而且带来好消息。青春就是这样;她很快擦干眼睛;她感到痛苦不解决问题,不能接受这样煎熬。青春是未来面对自身这个陌生者在微笑。她感到幸福是很自然的。她的呼吸好像由希望构成。

    况且,柯赛特回想不起来,马里于斯对她说只离开一天去办什么事,他是对她怎么解释的。大家都注意到,一枚钱币一下掉到地上,会藏得那么巧,令人找不到。有的想法会对我们开同样的玩笑;它们会蹲在我们头脑中的一个角落里;完了;它们失去了;想不起来了。柯赛特稍稍回想一下,可是徒劳,她心里气恼。她寻思,忘记了马里于斯所说的话,这很不好,会铸成大错。

    她下了床,进行身心两净,即祈祷和梳洗。

    在必要时,可以带领读者进入洞房,而不是闺房。诗歌几乎不敢这样做,散文不应该这样做。

    闺房是含苞欲放的花房,是暗影中的洁白,未开放的百合花的内室,只要阳光还未观看,男人就不应该观看。含苞待放的女子是神圣的。那展露的贞洁床铺,含羞的可爱半裸,藏在拖鞋里的雪白纤足,仿佛镜子是眸子,在它面前遮掩起来的胸脯,家具咔嚓一声或者一辆马车经过就匆匆拉上和遮住肩头的衬衣,结好的缎带,扣好的搭扣,拉紧的衣带,哆嗦,因寒冷和羞耻的微颤,一举一动美妙的心慌意乱,在不必害怕的地方近乎惊飞的不安,像彩霞一样迷人的衣衫相继变换,这一切都不宜提及,点到为止已经过分了。

    人的目光面对一个少女的起床,比面对一颗星辰的升起,更应肃然起敬。可能接触到这个场面,就应该转而分外尊敬。桃子的绒毛,李子的灰衣,白雪的放射状晶体,蝴蝶的粉翅,比起不自知的贞洁,就是粗俗的东西。少女只是梦幻之光,还不是塑像。她的放床凹室藏在理想的阴暗部分。目光不谨慎的接触,侵犯了这朦胧的半明半暗。这里,观赏都是亵渎。

    因此,我们决不描绘柯赛特醒来时有点忙乱的美妙。

    一则东方故事叙述,天主创造的玫瑰本是白色的,但由于亚当在玫瑰半开时看见了它,它因羞耻而变成粉红。我们属于这种人:面对少女和鲜花,感到呆住了,认为这是令人敬仰的。

    柯赛特迅速穿好衣服,梳妆打扮,当时发式很简单,妇女不把发卷和分披长发用衬垫和卷筒撑起,不在头发里加硬衬布。然后她打开窗户,游目四望,期待在街上发现一点什么,在屋角或马路一隅能看到马里于斯。可是,外面什么也看不到。后院被高墙围住,空隙中只看到几个花园。柯赛特觉得这些花园难看;她生平头一遭感到鲜花丑陋。十字街头的一小段水沟会更合她的意。她打定主意仰望天空,仿佛她认为马里于斯会来自那里。

    突然,她泪水盈眶,并非心情变幻不定;而是期盼被沮丧切断了,这就是她的状态。她模糊地感到说不清的恐惧。空中确实有东西掠过。她思忖,她确定不了是什么,互相见不到,就算完了;想到马里于斯可能从天而降,在她看来,并不是令人欣喜,而是阴森可怖。

    随后,就像这些云彩,她恢复了平静和希望,浮上一丝不自觉的微笑,这是信赖天主。

    楼里的人还在睡觉。笼罩着一片沉寂。没有一扇护窗板推开。门房间关着门。图散没有起床,柯赛特自然而然认为她的父亲在睡觉。她必定心里非常痛苦,而且眼下还在痛苦,因为她心想父亲太凶了;但她把希冀寄托在马里于斯身上。这样一片光芒肯定不可能稍纵即逝。她在祈祷。她不时听到远处有一种沉闷的震动,她想:“这么早就开关大门,真是怪事。”这是大炮在轰击街垒。

    在柯赛特的窗户下面几尺的地方,有只雨燕巢筑在墙壁污黑的旧突饰中;这个鸟巢往外突出一点,从上面可以看到这个小小天堂的里面。母燕在巢里,张开扇形翅膀,盖住一窝小鸟;公燕在飞舞,来来去去,回来时嘴里带着食物和亲吻。旭日把这安乐窝染成金色,繁衍这个伟大的法则在这里笑盈盈,又十分庄严,这温馨的神秘在清晨的光辉中充分展现。柯赛特的头发沐浴在阳光里,心灵沉浸在幻想里,内心被爱情照亮,外表被晨曦照耀,她仿佛机械地俯下身,几乎不敢承认,她同时想念着马里于斯,她望着这些鸟儿,这个家庭,这母燕和公燕,这母燕和雏燕,心里怀着一只鸟巢给一个处女带来的心烦意乱。

    十一、弹无虚发却不伤人

    进攻者继续射击。齐射和霰弹轮流变换,实际上杀伤力不大。惟有科林斯酒店的正面上层遭殃;二楼的窗户和屋顶的阁楼,被大粒霰弹和散子打得千疮百孔,慢慢变了形。在那里设岗的战斗者不得不撤离。再说,这是攻击街垒的一种战术;长时间射击,以耗尽起义者的弹药,如果他们犯错误还击的话。一旦他们的火力减弱,发现他们再没有子弹和火药,便发起冲锋。昂若拉没有落入这个陷阱;街垒根本不还击。

    在每次齐射中,加弗罗什都用舌头撑起面颊,表示高度的蔑视。

    “很好,”他说,“把床垫的布撕开吧,我们正需要绷带呢。”

    库费拉克质问齐射为何这样不顶用,对大炮说:

    “你变得啰唆了,老头。”

    在战斗中,正如在舞会中,兵不厌诈。很可能街垒的沉默开始使围攻者不安,令他们担心意料不到的事变,他们感到需要透过这堆铺路石,看看清楚,了解在这堵打不还手的无动于衷的大墙后面,发生什么事。起义者突然发觉一顶头盔在邻近一个屋顶的太阳下闪光。一个消防队员靠在一根高烟囱上,好像在那里放哨。他的目光直落在街垒中。

    “这个监视人碍事,”昂若拉说。

    让·瓦尔让已经把短枪还给了昂若拉,但他自己有枪。

    他一言不发,瞄准消防队员,一秒钟后,头盔被子弹打中,咣当地落在街上。惊惶的士兵匆匆消失了。

    第二个观察者占据了他的位置。这一位是个军官。让·瓦尔让已经重新上了子弹,他瞄准新来者,把军官的头盔送去跟士兵的头盔汇合。军官毫不犹豫,迅速抽身退走。这回警告生效了。没有人再出现在屋顶上;放弃了侦察街垒。

    “您为什么不打死人?”博须埃问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不回答。

    十二、混乱变成拥护秩序

    博须埃在孔布费尔的耳畔小声说: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个用枪行善的人,”孔布费尔说。

    凡是对这个已经远去的时代还有回忆的人都知道,城郊的国民自卫军对付起义十分骁勇。在一八三二年六月的几天中,它特别激烈和无畏。庞丹、力天使和小排水沟一带和蔼的小酒店老板,看到暴动使他们的“生意”清淡,舞场空无一人,于是变成了怒狮,宁愿杀身也要挽救小酒店所代表的秩序。在这市侩气和英雄气概兼而有之的时代,每种思想都有自身的骑士,而利益也有自身的勇士。动机平庸,丝毫不减少行动的勇敢。一摞埃居减少了,会使银行家唱起《马赛曲》。他们充满激情地为银行流血;以斯巴达人的热情保卫铺子这个无限小的祖国。

    说到底,这一切做得都是很严肃的。这是社会的各种因素在进行斗争,直至达到平衡的一天。

    这个时期的另一标志,就是无政府主义混杂于政府主义(正统派不规范的名称)之中。以不守法去维护秩序。在国民自卫军某个上校的指挥下,突然敲起随意的集合鼓;某个上尉突如其来冲上火线;某个国民自卫军队员为“观念”和为自身战斗。在发生危机的时刻,在那些“有特定意义的日子”里,人们不听从首领而是听从自己的本能行事。在治安部队中,有真正的游击队员,有人像法尼科那样手握长剑,还有人像亨利·封弗雷德[16]那样以笔为武器。

    不幸的是,这个时期,代表文明的是利益的组合,而不是一组原则;文明处于或者自以为处于危险之中;它发出惊叫声;每个人以自己为中心,执意保卫、摇撼和保护文明;随便哪一个人都承担起拯救社会的责任。

    有时,热情发展到屠杀。某队国民自卫军私自组成军事法庭,五分钟之内审判和处决一个被俘的起义者。就是这样的临时法庭杀害了让·普鲁维尔。这种残酷的私刑,任何一方都无权责备另一方,因为美洲的共和国和欧洲的君主政体都加以实行。这种私刑由于误会而更显复杂。暴动的一天,一个名叫保尔-埃梅·加尼埃[17]的年轻诗人在王宫广场受到追逐,刺刀顶在他的腰上,他藏在六号的大门下才逃脱了。追赶的人喊道:“还有一个圣西门的信徒!”他们想杀死他。可是,他腋下夹的是圣西蒙公爵[18]的一卷《回忆录》。一个国民自卫军队员在这本书上看到这个字样:“圣西门”,于是喊道:“处死他!”

    一八三二年六月六日,一连城郊国民自卫军,由上文提到的法尼科上尉指挥,随心所欲地在麻厂街大肆屠戮。这个事实不管多么异乎寻常,还是由一八三二年的起义之后开庭的司法预审确认了。法尼科上尉是个急性子的、大胆的平民,类似维护秩序的雇佣兵,属于上文指出的爱滥杀的人,是个狂热的政府主义者,又桀骜不驯,抵挡不住提前开火的诱惑和独自行动,也就是说带领连队攻占街垒的野心。红旗和他看作黑旗的旧衫轮流出现激怒了他,他大声责备那些将军和高级军官,他们商议过,认为冲锋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按其中一人的著名说法,要让“起义受煎熬”。至于他,他感到街垒熟透了,正如熟透果子要掉下来一样,他要试一试。

    他指挥的是跟他一样坚毅的人,据一位目击者说,是“一些疯子”。就是他的连队枪杀了诗人让·普鲁维尔,这是驻守在街角那个营的第一连。就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上尉带领他的部下攻向街垒。这个行动只凭良好愿望而不讲战术,给法尼科的连队造成惨重的损失。在连队未到达街道三分之二的地方之前,迎来了街垒的齐射。冲在前头的四名最大胆的士兵,在街垒的脚下被迎面击倒。这连乱糟糟的国民自卫军虽然很勇敢,却一点没有军人的顽强,迟疑了一下,不得不退回来,在路上留下十五具尸体。犹豫给起义者留出了时间,重上子弹,第二次射击杀伤力很大,在连队回到街角的隐蔽地之前,赶上了它。它夹在两次霰弹之间,受到大炮的轰击,因为大炮没有接到命令,继续发射。勇敢而冒失的法尼科死于霰弹之下。他被大炮,也就是被秩序打死。

    这次攻击疯狂而缺乏考虑,激怒了昂若拉。“傻瓜!”他说。“他们让部下送死,还白白消耗了我们的弹药。”

    昂若拉像一个真正的暴动将军在说话。起义和镇压交手力量悬殊。起义方很快就会消耗殆尽,他们子弹很少,战斗者寥寥无几。一个子弹盒打光了,一个人阵亡了,无法替代。镇压方有军队,不计算人数,拥有万森兵工厂,不计算弹药。街垒有多少人,镇压方有多少团,街垒有多少子弹盒,镇压方有多少兵工厂。因此,这是以一战百的一场搏斗,最后总是以摧毁街垒告终;除非革命突如其来,在天平中投入大天使闪光的利剑。这一时刻到来,一切会奋起,街道沸腾起来,人民的堡垒如春笋般拔地而起,巴黎发威地震动,quid divinum[19]显现,八月十日出现在空中,七月二十九日出现在空中,奇光闪现,张着大口的力量后退了,军队这头狮子,看见前面平静地伫立着法兰西这个先知。

    十三、掠过的光

    在保卫街垒的各种情感和激情中,样样俱全;有骁勇、青春、荣誉感、热情、理想、信念、赌徒的狂热、尤其是断续的希望。

    这样一种断续的希望,这样一种希望的模糊颤动,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突然掠过麻厂街的街垒。

    “听着,”始终在监视的昂若拉忽然大声说,“我觉得巴黎苏醒了。”

    无疑,在六月六日的清早,有一到两个小时,起义有某种增长的势头。圣梅丽的警钟一再响起,激发起某些人行动的决心。梨树街和格拉维利埃街筑起了街垒。在圣马丁门前面,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杆短枪,单独进攻一队骑兵。他在大街上,没有遮掩,单膝跪在地上,枪顶在肩上开枪,打死了骑兵队长,回过身来说:“又是一个不能对我们干坏事了。”他被马刀劈了。在圣德尼街,一个女人从放下的百叶窗后面向保安警察射击。人们看到,每打一枪,百叶窗和活页就颤抖一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在科索纳里街被捕,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子弹。好几个哨所受到攻击。在贝尔丹-普瓦雷街的入口,一阵非常密集、完全始料不及的射击,迎接一团铁甲骑兵,为首的是卡芬雅克·德·巴拉涅将军。在普朗什-米布雷街,有人从屋顶向部队投掷餐具碎片和器皿;这是不祥之兆;当有人向苏尔元帅汇报这种情况时,拿破仑这位老副手沉思起来,想起了苏舍[20]在萨拉戈萨讲的这句话:“当老太婆在我们头上倒尿壶时,我们就完了。”

    正当人们以为暴动只是局部的时候,这些普遍出现的征象,这种占据上风的愤怒狂热,这些在巴黎郊区深藏的燃料堆上四处飞舞的火星,这一切令军事首脑坐卧不安。官方急于扑灭这刚起的火灾。直拖到这些劈啪响的火星扑灭了,才进攻莫贝街、麻厂街、圣梅丽的街垒,为的是只消对付它们,一下子大功告成。纵队派往正在酝酿起义的街道,扫荡大街,探测小街,忽而向右,忽而向左,时而小心翼翼,缓慢行进,时而迈出冲锋的步伐。往外射击的楼房,部队破门而入;同时,骑兵驱散大街上聚集的人群。这种镇压,不免激起众怒,引起军队和百姓的冲突,闹哄哄一片。这正是昂若拉在枪炮的间歇中听到的声音。另外,他在街道尽头看到用担架抬走伤员,他对库费拉克说:“这些伤员不是我们这边的人。”

    希望持续不久;这亮光很快消失了。不到半小时内,空中传来的响声消散了,这仿佛没有雷霆的闪电,起义者感到那种铅盖重又落在头上,这是由冷漠的民众扔在被抛弃的不屈的人们身上的。

    似乎隐约形成的普遍行动,已经流产;陆军大臣的注意力和将军们的战术,如今可以集中在依然挺立的三四个街垒上。

    太阳升上了地平线。

    有个起义者问昂若拉:

    “这儿的人肚子饿了。我们真的不吃东西,就这样赴死吗?”

    昂若拉手臂一直支在枪眼处,眼光不离开街道尽头,他点了点头。

    十四、能看到昂若拉的情人名字之处

    库费拉克坐在昂若拉旁边的一块铺路石上,继续辱骂大炮,每当轰然一声,掠过霰弹这种抛射物的乌云时,他就用一连串讽刺来迎接。

    “可怜的老畜生啊,声嘶力竭,你叫我难受,你白白地吼叫。这不是打雷。这是咳嗽。”

    他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

    库费拉克和博须埃的勇敢情绪随着危险而增长,他们像斯卡隆夫人[21]一样,用揶揄代替食粮,既然缺乏酒,就给大家斟上快乐。

    “我赞赏昂若拉,”博须埃说。“他勇敢沉着,令我赞叹不已。他是独身,这也许使他有点忧郁;昂若拉为这样独身傲世而叫苦不迭。我们这些人,我们多少总有情人叫我们发狂,就是说使我们勇敢。恋爱的人像头老虎。那么战斗起来至少像头狮子。这是一种报复方式,回敬我们的女工小姐向我们射出的箭。罗兰战死就是要让安杰莉克[22]烦恼。我们的英雄气概都来自我们的女人。一个没有女人的男人,是一把没有扳机的手枪;是女人把男人打出去。而昂若拉没有女人。他没有恋爱,却找到办法英勇无畏。能够冷若冰霜,勇如烈火,真是闻所未闻。”

    昂若拉好像没有听到,但在他身旁的人听到他小声说:“Patria[23]。”

    博须埃还在说笑,这时库费拉克喊道:

    “新玩意儿!”

    他操起执达吏通报的腔调,又说:

    “我叫八磅炮。”

    果真有个新人物登场。这是第二门火炮。

    炮兵迅速地使劲操作起来,将第二门炮安放在第一门炮的旁边。

    这是准备来收场的。

    过了一会儿,两门炮很快装好了炮弹,并排向街垒发射;步兵和郊区国民自卫军用火力支持炮兵。

    远处传来另一门炮声。在两门炮向麻厂街的街垒猛烈轰击的同时,另外两门火炮,一门在圣德尼街,另一门在奥布里屠夫街,瞄准了,把圣梅丽街垒轰得千疮百孔。四门炮发出凄厉的呼应。

    阴险的战犬吠声彼此回应。

    现在轰击麻厂街街垒的两门炮中,一门发射霰弹,另一门发射炮弹。

    发射炮弹的大炮打得高一点,算准了让炮弹打在街垒尖脊的边缘,削平它,打碎石块,成霰弹射向起义者。

    这种射击方法目的在于打散街垒顶部的战斗者,迫使他们龟缩在街垒里面;这就表示要发起冲击。

    战斗者一旦被炮弹从街垒顶部和被霰弹从小酒店窗户驱赶下来,进攻的纵队就可以向街道挺进,不会遭到射击,甚至也许不被发现,他们突然爬上街垒,就像昨晚一样,谁知道呢?出其不意地夺取。

    “必须减低这两门炮造成的麻烦,”昂若拉说,他喊道:“向炮兵开火!”

    大家准备好了。街垒已经沉默了很久,这时一阵狂射,相继发出七八次猛烈而畅快的射击,街道充满了迷蒙的硝烟,几分钟后,透过这闪出火光的迷雾,可以隐约看到三分之二的炮兵躺在大炮轮子下面。仍然站着的炮兵继续认真而平静地操作大炮;但是射击放慢了。

    “干得好,”博须埃对昂若拉说。“成功了。”

    昂若拉摇摇头回答:

    “这种成功再持续一刻钟,街垒连十颗子弹也剩不下了。”

    看来加弗罗什听到了这句话。

    十五、加弗罗什走出街垒

    库费拉克突然看到有个人在外面街垒脚下的街上,冒着枪林弹雨。

    加弗罗什在小酒店里拿了一只装酒瓶的篮子,从豁口出去,平静地忙于把倒毙在街垒斜坡上的国民自卫军满满的子弹盒倒空在篮子里。

    “你在那里干什么?”库费拉克说。

    加弗罗什抬起头来:

    “公民,我装满我的篮子。”

    “你没有看到霰弹吗?”

    加弗罗什回答:

    “是在下弹雨。那又怎样呢?”

    库费拉克喊道:

    “回来!”

    “等一会儿,”加弗罗什说。

    他一蹦冲进街道。

    读者记得,法尼科的连队撤退时留下了一长溜尸体。

    二十来个死人沿着马路四处躺着。对加弗罗什来说,有二十来个子弹盒。对街垒来说,这是大量子弹。

    街上的硝烟就像迷雾。谁见过一片乌云落在两道峭壁的山谷中,就能想象这片硝烟夹在两排幽暗的高楼中间,仿佛变浓了。硝烟慢慢升起,不停地更新;由此幽暗逐渐增加,竟至于天昏地暗了。从这条很短的街道这一头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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