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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悲惨世界最新章节!

    一、阳光灿烂

    读者已经明白,爱波尼娜受玛侬的派遣,透过普吕梅街的铁栅门,认出住在那里的姑娘,她先是将强盗调开普吕梅街,然后把马里于斯带到那里。而马里于斯经过好几天在铁栅门前入迷地张望,就像铁受到磁石吸引一样,这个恋人被心上人楼房的石头所吸引,最后进入了柯赛特的花园,如同罗密欧进入朱丽叶的花园一样。他这样做甚至比罗密欧更容易;罗密欧不得不爬墙,马里于斯只要挪动一根朽烂的铁条,铁条好似老人的牙齿,在生锈的槽口摇晃。马里于斯十分瘦削,很容易通过。

    由于街上根本没有人,再说马里于斯是在晚上踅进花园,他不用担心被人看见。

    这两颗心灵通过一吻订了婚,从这幸福而神圣的时刻开始,马里于斯每晚必来。如果柯赛特在生平这一阶段,爱上一个轻浮放荡的男子,她就完了;因为宽厚的天性容易委身,而柯赛特属于这种天性。女人的宽厚,表现之一是容易让步。处于绝对高度的爱情,廉耻心会说不清地盲目得叫绝,变得复杂化。可是,高尚的心灵,要冒多大的危险啊!往往你奉献一颗心,别人却占有你的肉体。你的心给你留下来,你看着它在黑暗中瑟瑟发抖。爱情决没有折中结果;要么完蛋,要么得救。人的全部命运就是非此即彼。这种祸与福的二难推论,任何命运都不像爱情这样无情地提出来。爱情非死即生。既是摇篮,又是棺材。同一种感情,在人心中可以说是,也可以说否。在天主创造的一切事物中,人心能释放最多的光明,唉,也能释放最多的黑暗。

    天主愿意柯赛特遇到的爱情是幸福的爱情。

    一八三二年五月,每天夜里,在这个荒废的花园中,在这日益芬芳和浓密的灌木丛下,两个无比贞洁、无比天真的年轻人,至高无上的幸福充溢心间,不像凡人,赛过神仙,纯洁,朴实,迷醉,光彩焕发,黑暗中彼此肝胆相照。柯赛特觉得马里于斯有一顶王冠,而马里于斯觉得柯赛特罩着光轮。他们互相抚摸,相对而视,执手相向,紧紧偎依;但他们从不逾规。并非他们对此尊重,他们是并不知晓。马里于斯感到柯赛特的纯洁这道障碍,而柯赛特感到马里于斯的朴直这个支持。第一吻也是最后一吻。马里于斯此后只限于用嘴唇去接触柯赛特的手或者围巾和发卷。对他来说,柯赛特是一股香气,而不是一个女人。他闻着她。她什么也不拒绝,而他什么也不要求。柯赛特是幸福的,马里于斯则是心满意足。他们生活在心醉神迷的状态中。这是两个理想的纯洁男女不可言喻的初次拥抱。两只天鹅在少女峰上相会。

    爱情在这一时刻,情意绵绵,力量强大,肉欲绝对沉寂,马里于斯,纯洁高尚的马里于斯,宁肯去找一个妓女,也不愿把柯赛特的裙子撩到脚踝骨。有一次,月光皎洁,柯赛特俯下身去捡地上的一样东西,她的短上衣张开了,露出胸口,马里于斯转开目光。

    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没有发生。他们相爱。

    晚上,他们在一起时,这个花园好像一个生机盎然的圣地。他们周围百花盛开,给他们送来芬芳;他们也敞开心扉,散发到花卉中。在这两个天真无邪的人周围,多情而旺盛的草木,汁液饱满,醉意酕醄,瑟瑟抖动,他们情话绵绵,树木为之颤动。

    这些话像什么?只是气息。如此而已。这些气息已足够扰乱和激动周围的自然。这些谈话像缕缕轻烟,被树叶下的清风带走和吹散,如果是在书上读到这些谈话,很难理解它们巨大的魅力。从这两个情人的喁喁细语中,去掉出自心灵,像竖琴一样伴奏的旋律,余下的只不过是影子;您会说:什么!不过如此!是的,天真的话,重复的话,动辄笑起来,废话,蠢话,却是世间最崇高、最深刻的话!惟有这种话值得一说,值得一听!

    这些蠢话,这些乏味的话,谁从来没有听过,从来没有说过,那是一个蠢货和恶人。

    柯赛特对马里于斯说:

    “你知道吗?……”

    (在整个谈话中,透过无上的贞洁,彼此说不出所以然,自然就用起亲密的第二人称。)

    “你知道吗?我叫厄弗拉齐。”

    “厄弗拉齐?不,你叫柯赛特。”

    “噢!柯赛特是个相当讨厌的名字,我小时候别人随便给我起的。但我的真名是厄弗拉齐。你不喜欢厄弗拉齐这个名字吗?”

    “喜欢……可是柯赛特并不令人讨厌。”

    “你觉得比厄弗拉齐好吗?”

    “可是……是的。”

    “那么我也更喜欢柯赛特。真的,柯赛特,挺美的。叫我柯赛特吧。”

    她添上微笑,使这场对话赛似天国林苑的牧歌。

    另一次,她定睛看他,叫道:

    “先生,您真俊,您真漂亮,您有才智,您一点不笨,您远远比我有学问,可是我敢向您挑战说:我爱你!”

    马里于斯在天穹中以为听到一颗星星在唱情歌。

    他咳嗽一声,她拍他一下,对他说:

    “别咳嗽,先生。没有我的同意,我不许人家在我家里咳嗽。咳嗽令人难受,叫我不安。我希望你身体好,因为,首先,我呀,如果你身体不好,我会非常不幸。你叫我怎么办呢?”

    这不折不扣是圣洁的。

    一次,马里于斯对柯赛特说:

    “你想想,有段时间我以为你叫于絮尔。”

    这使他们笑了一晚上。

    另一次谈话中,他突然叫道:

    “噢!有一天,在卢森堡公园,我真想砸烂一个残废老兵!”

    但他戛然而止,没有说下去。那就要对柯赛特说起她的吊袜带,这是他难以启齿的。这要接触一个陌生的领域:肉体,这个痴情而天真的恋人,对此怀着一种神圣的恐惧而后退。

    马里于斯想象同柯赛特一起生活就是这样,没有其他事情;天天晚上到普吕梅街,移开庭长的铁栅门乐于助人的旧铁条,并排坐在长凳上,透过树丛遥看初夜时分闪烁的繁星,让自己长裤膝部的褶痕与柯赛特宽大的裙子并列,抚摸她的拇指指甲,用第二人称称呼她,轮流闻一朵花,永无穷期。这时,云彩从他们头顶上掠过。每当和风吹拂,更多带走的是人的梦想,而不是天空的云彩。

    这圣洁的、近乎躲躲闪闪的爱情,并非绝对缺乏献殷勤。“奉承”意中人,是爱抚的第一种方式,尝试半分胆量。奉承,就像隔着面纱一吻。欲望半遮半掩,把温柔的尖刺插进去。心灵在欲望面前退却,是为了爱得更深切。马里于斯的甜言蜜语,充满了幻想,可以说是天蓝色的。鸟儿同天使比翼齐飞时,大概会听到这种话语。但他插入了生活、人情、马里于斯种种求实的精神。这是在岩洞里讲的话,是在卧室中情话的前奏曲;这是抒情的吐露,歌与诗的杂糅,斑鸠咕咕叫的可爱夸张,崇拜的缕缕情意化成花束,散发出美妙的幽香,两颗心难以描绘的呢喃声。

    “噢!”马里于斯喃喃地说,“你多么美啊!我不敢看你。我是在瞻仰你。你是一位美惠女神。我不知道我怎么回事。你的鞋尖露出裙边,就使我心慌意乱。而你的思想一开口子,又放射出多么迷人的光芒!你讲话惊人地头头是道。我不时觉得你是一个梦。说话吧,我听着,我赞赏你。噢,柯赛特!真是奇妙迷人啊,我当真疯狂了。您是值得崇拜的,小姐。我用显微镜研究你的脚,用望远镜研究你的心灵。”

    柯赛特回答:

    “从今天早晨起,每过一刻,我就多爱你一分。”

    这样交谈,一问一答,总是在爱情上达到一致,如同挂在钉子上的接骨木小雕像。

    柯赛特整个人充满了天真、纯朴、透明、洁白、质朴、闪光。可以说柯赛特是明亮的。看到她的人,会产生四月黎明时的感受。她的眼睛里有露水。柯赛特是曙光浓缩成女人的形体。

    马里于斯崇拜她,赞赏她,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实是,这个刚从修道院磨练出来的小寄宿生,说起话来美妙而有洞察力,不时说出各种各样真实而微妙的话来。她的谈话充满天真幼稚的絮语。她什么事都不会弄错,看得准确。女人以心灵的温柔本能这种正确无误感受和说话。谁也不如一个女人能说出既温柔又深刻的话。温柔和深刻,这就是整个女人;这就是整个天空。

    在这极乐中,他们时刻眼里噙着泪水。一只踩死的金龟子,一片从鸟巢落下的羽毛,一根折断的山楂枝,都会使他们产生怜惜,沉醉,微微地充满了惆怅,仿佛只求一掬同情之泪。爱情至高无上的征象,就是有时几乎抵制不住要触景伤情。

    所有这些矛盾现象,是爱情的一闪念;除此以外,他们随意欢笑,无拘无束,那么亲密无间,有时近乎两个男孩子。但是,沉醉在贞洁中的心灵并不觉察,天性却总是忘却不了的。天性在那里,怀着粗鲁而又崇高的目的;不管心灵多么天真,在这种贞洁无邪的会面中,还是感到可爱而神秘的差异,能区别一对情侣和两个朋友。

    他们如醉如痴地相爱。

    永恒和不变的东西仍然存在。相亲相爱,互相微笑,相对而笑,互相噘嘴,手指交揉,互相昵称,这并不妨碍永恒。一对恋人藏身黄昏、夜晚,隐而不见,同鸟儿、玫瑰相伴,黑暗中互相吸引,心思放在眼神里,喃喃细语,互吐心曲,这时,无比均衡的天体充满了无限的太空。

    二、沉醉在无比幸福中

    他们给幸福弄得慌里慌张,糊糊涂涂地过日子。他们没有注意霍乱,正好在这个月里,霍乱在巴黎造成大量的人死亡。他们尽量互吐衷肠,但是并没有超越自己的身世。马里于斯告诉柯赛特,他是个孤儿,名叫马里于斯·蓬梅西,他是律师,靠给书店写东西为生,他的父亲是个上校,这是个英雄,他自己同外祖父闹翻了,外祖父很有钱。他还告诉她,他是个男爵;但这对柯赛特产生不了任何印象。马里于斯男爵?她不明白。她不知道这个词意味着什么。马里于斯就是马里于斯。至于她,她告诉他,她在小皮克普斯修道院长大,她同他一样,母亲已经去世,她的父亲叫割风先生,他很善良,大量周济穷人,而他本人很穷,自己省吃俭用,却让她样样不缺。

    奇怪的是,自从见到柯赛特,马里于斯就生活在交响乐的氛围中,过去,甚至刚过去的事,对他也变得模糊而遥远,柯赛特告诉他的事已充分满足了他。他甚至没想到告诉她破屋那晚发生的事,泰纳迪埃一家,她父亲烧伤自己,他古怪的表现和奇特地逃走。马里于斯暂时忘却了这一切;他甚至早上做的事,晚上就忘记了,不知道在哪儿吃的饭,谁跟他说过话;他耳朵里一片歌声,使他对其他想法听而不闻,他只有在同柯赛特一起时才存在。由于他呆在天国,他干脆忘了人间。他们俩委靡不振地扛着非物质的欲念无形的重负。所谓恋人这些梦游者,就是这样生活的。

    唉!谁没有感受过所有这些情景呢?为什么到了一定时候,要离开蓝天呢,随后生活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

    爱情几乎代替了思想。爱情要把其他忘得一干二净。你去向爱情要求逻辑吧。人心中没有绝对的逻辑连贯,正如天体力学中没有完美的几何图形。对柯赛特和马里于斯来说,除了他俩什么也不存在。他们周围的宇宙落入一个黑洞中。他们生活在黄金时刻。在此之前,在此之后,什么也没有。马里于斯勉强想起,柯赛特有一个父亲,在他的头脑里,赞赏消失了。这对恋人谈什么呢?读者知道,谈花朵,谈燕子,谈落日,谈月亮升起,谈形形色色重要的事。他们什么都谈,也什么都不谈。情人的一切,什么也不是。但父亲、现实、这破屋、这些强盗、这次奇遇,何必谈呢?他肯定这场噩梦存在过吗?他们是一对,他们相爱,只有这个。其他一切都不存在。很可能地狱在我们身后消失,与来到天堂相连。谁见过魔鬼呢?有魔鬼吗?发过抖吗?吃过苦吗?什么也不知道了。一朵玫瑰色的云彩飘浮在上空。

    这两个人就这样生活在高空,同自然界中不真实的东西混在一起;既不在天之底,也不在天顶,在人与天使之间,在污泥之上,在太空之下,在云彩中;只有骨和肉,从头到脚只有灵魂和沉醉;已经过于崇高,不在地上行走,人情味太浓,不能在蓝天中消失,像原子一样悬浮,等待沉落下来;表面上超脱了命运;不知有昨天、今天、明天这样的常规;惊奇、昏眩、飘荡;有时轻盈得逃遁到无限;几乎准备作永恒的飞翔。

    他们在这种摇晃中虽睡犹醒。噢,理想压迫着现实,睡梦中一片灿烂!

    有时,不管柯赛特多么美,马里于斯在她面前还是闭上眼睛。眼睛闭上,这是观看心灵的最好方式。

    马里于斯和柯赛特没有寻问,这会将他们导向哪里;他们以为已经到了目的地。想让爱情引导到一个地方,这是人们的奇怪奢望。

    三、阴影初现

    让·瓦尔让毫无觉察。

    柯赛特比马里于斯少一点耽于幻想,喜形于色,这足以使让·瓦尔让喜眉笑眼的。柯赛特虽然有心事,柔情缱绻,马里于斯的形象充满了她的心灵,这一切丝毫没有排除她圣洁、美丽、开朗的额角无可比拟的纯净。她正值处女怀春,天使手捧百合的芳龄。因此让·瓦尔让心境平静。况且,一对恋人配合默契,便总是一帆风顺,稍微采取所有情侣惯用的小心翼翼,就能完全蒙蔽会扰乱他们爱情的第三者。所以,柯赛特对让·瓦尔让决不提出异议。他想散步吗?好的,我的小爸爸。他想呆在家里?很好。他想在柯赛特身边度过晚上?她很快活。由于他总是在晚上十点钟回房,马里于斯在街上听到柯赛特打开台阶那扇落地窗,这时他才进入花园。不消说,白天从来见不到马里于斯。让·瓦尔让甚至不再想马里于斯存在着。只有一次,在早上,他对柯赛特说:“咦!你背上有那么多白灰!”昨晚,马里于斯一时冲动,将柯赛特挤到墙上。

    老图散早早就寝,活儿一了结,便只想睡觉,像让·瓦尔让一样,一无所知。

    马里于斯从来没有进过屋。他和柯赛特在一起时,躲在石阶旁边一个凹进去的地方,不让街上的人看见和听见,他们坐在那里,一面望着树枝,一面每分钟二十次捏住手,算是交谈,常常以此满足。一个人陷入遐想,并深深沉浸在别人的遐想中,这时,即使响雷在三十步处落下,他们也觉察不到。

    真是纯洁得通明透亮啊。洁白无瑕的时刻;几乎都是一样的。这种爱情是百合花瓣和鸽子羽毛的综合。

    他们和街道之间隔开整个花园。每当马里于斯进来和离开,他要小心将铁条扳好,不让人看出扳开过。

    他习惯将近午夜离去,返回库费拉克的住处。库费拉克对巴奥雷尔说:

    “你信吗?马里于斯如今要在凌晨一点钟回来!”

    巴奥雷尔回答:

    “有什么办法?即使一个修道院修士也总有好戏看。”

    库费拉克不时交抱手臂,摆出一副严肃的神态,对马里于斯说:

    “年轻人,您可够忙的!”

    库费拉克是个讲求实际的人,不从好的方面理解极乐世界在马里于斯身上的反照;他不习惯这种从未见过的激情;他很不耐烦,他不时督促马里于斯回到现实中。

    一天早上,他这样警告马里于斯:

    “亲爱的,眼下你给我的印象是呆在月亮上,这是梦想的王国,幻想的国度,肥皂泡首都。喂,学乖一点,她叫什么名字?”

    可是,什么也不能让马里于斯“开口”。即令拔掉他的指甲,也不能让他说出柯赛特这个难以描绘的名字神圣的三个音节中的一个。真正的爱情犹如黎明一样闪光,又像坟墓一样沉默。不过,库费拉克看出,马里于斯身上有变化,他是光彩奕奕地沉默。

    在这明媚的五月,马里于斯和柯赛特经历了无比的幸福:

    发生口角,互相用您相称,只是为了随后用昵称;

    长时间巨细无遗地谈论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人,再次表明在所谓爱情这出令人陶醉的歌剧中,脚本是无足轻重的;

    马里于斯要听柯赛特谈妇女服饰;

    柯赛特要听马里于斯谈政治;

    膝盖顶着膝盖,倾听巴比伦街上马车的辚辚声;

    注视天穹中同一颗星体,或者草丛中发亮的同一条虫;

    一起钳口结舌;比谈话更加迷人;

    等等,等等。

    然而,各种麻烦事逼近了。

    一天晚上,马里于斯从残老军人院大街去赴会;他像通常一样低头走路;他转过普吕梅街拐角时,听到有人低声在旁边说话:

    “晚安,马里于斯先生。”

    他抬起头来,认出是爱波尼娜。

    这使他生出一个奇怪的印象。自从她把他带到普吕梅街,他一次也没想过这个姑娘,没有再见到她,她已经完全离开了他的脑际。他对她感激不已,他眼下的幸福全亏了她,可是遇到她却使他难堪。

    以为美满纯洁的爱情能把人带到完美的境界,那就想错了;我们已经看到,它把人带到遗忘的境界。在这种状态中,人忘了变得邪恶,但也忘了变得善良。感激,责任,固有的、讨厌的回忆烟消云散。换了别的时候,马里于斯对爱波尼娜会大不一样。柯赛特占去了他的全部心思,他甚至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个爱波尼娜叫做爱波尼娜·泰纳迪埃,她的姓写在他父亲的遗嘱上,几个月以前,他会对这个姓鞠躬尽瘁。我们如实地描绘马里于斯。在他的爱情的光辉下,连他的父亲都有点在他的心灵中消失了。

    他有点尴尬地回答:

    “啊!是您吗,爱波尼娜?”

    “干吗用您称呼我?我得罪了您吗?”

    “没有,”他回答。

    当然,他对她没什么可挑剔的。恰恰相反。不过,他感到他无法换一种方式去做,既然他用你称呼柯赛特,就只能用您称呼爱波尼娜。

    由于他沉默,她大声说:

    “您倒是说呀……”

    她随即打住了。这个姑娘以前那样无忧无虑和大胆,如今她仿佛没话可说。她想微笑,但做不到。她又说:

    “怎么啦?……”

    随后她又不吱声了,双目下垂。

    “晚安,马里于斯先生,”她突然说,然后走了。

    四、Cab在英语中的词义是双轮马车,在法语切口中的意思是狗

    第二天是六月三日,一八三二年六月三日,必须指出这个日子,是因为当时在巴黎的天际,严重事件像乌云压城一样,马里于斯在夜幕降临时,沿着昨天同一条路,心里怀着同样的狂喜,这时他在大街的树木中间看到爱波尼娜,她向他走来。连续两天,这太过分了。他猛然转过身去,离开了大街,改变路线,从殿下街转到普吕梅街。

    这样,爱波尼娜跟着他一直到普吕梅街,这种事她从来还没有做过。至今她只满足于他经过大街时看着他,并不想同他相遇。只有昨天,她试图和他说话。

    爱波尼娜跟随着他,不让他觉察。她看到他挪开铁条,溜进花园。

    “啊!”她说,“他进屋了。”

    她走近铁栅门,一根根触摸铁条,轻而易举就认出了马里于斯挪开的那一根。

    她小声嘟哝着,声调阴沉:

    “别这样,莉塞特!”

    她坐在铁栅门的基座上,就在铁条旁边,仿佛守卫着。铁栅门正是在这儿靠近邻家的墙壁。有一个幽暗角落,爱波尼娜完全隐没在里面。

    她这样呆在那里一个多小时,一动不动,屏息静气,陷入沉思中。

    约莫晚上十点钟左右,普吕梅街两三个行人中,有一个迟归的老市民,在这荒凉的、声名狼藉的地方匆匆行走,傍着铁栅门,来到铁栅门与墙壁形成的角落,听到一个低沉而气势汹汹的声音说:

    “他每天晚上来,我不再奇怪。”

    行人环顾四周,看不到人,他不敢瞧这黑洞洞的角落,大惊失色。他加快了脚步。

    这个行人匆匆走掉是对的,因为不久,有六个人,彼此相隔一段距离,沿墙壁行走,简直像暗灰色的巡逻队,他们踏入了普吕梅街。

    第一个来到花园铁栅门处的人站住了,等候其他人;一会儿,六个人汇齐。

    这些人开始低声说话。

    “就在这儿啦,”其中一个说。

    “花园里有cab[1]吗?”另一个问。

    “我不知道。不管怎样,我举起[2]一个面团,给它磨牙[3]吧。”

    “你有敲碎玻璃用的油灰吗[4]?”

    “有。”

    “铁栅很旧了,”第五个人说,他用的是腹音。

    “好极了,”刚才第二个说话的人开口道,“这种栅门给铁家伙[5]一使劲,不会乱筛[6],收割[7]不难。”

    第六个人还没有开口,就像爱波尼娜一个小时之前那样,开始观察铁栅门,相继捏住每根铁条,小心地摇晃一下。这样,他终于来到马里于斯松动过那一根旁边。正当他抓住这根铁条时,从黑暗中霍地伸出一只手。落在他的手臂上,他感到让人当胸猛推一把,一个嘶哑的声音压低了说:“有狗。”

    与此同时,他看到一个苍白的姑娘站在他面前。

    那人遭到意外的一击,吃了一惊。他丑态毕露,怒发冲冠;什么也莫过于猛兽受惊时那样狰狞可怕;惊恐的神态十分骇人。他退后一步,嗫嚅说:

    “这个怪妞是什么家伙?”

    “您的女儿。”

    确实是爱波尼娜在对泰纳迪埃说话。

    爱波尼娜出现时,其余五个人,就是克拉克苏、格勒梅、巴贝、蒙帕纳斯和布吕荣,悄无声息,不慌不忙,一言不发,以这些夜间出没的人特有的阴险慢吞吞靠拢来。

    分辨不清他们手里拿着什么凶器。格勒梅拿着匪盗叫做“包头巾”的一把弯嘴钳。

    “啊,你在这儿干吗?你来掺和什么?你疯了?”泰纳迪埃叫道,不过是低声的叫。“你干吗来碍我们的事?”

    爱波尼娜笑起来,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

    “我在这儿,小爸爸,因为我在这儿。不许现在坐在石头上吗?您才不该在这儿。既然这是块饼干,您到这儿来干什么?我对玛侬说过了。这儿没什么可干的。抱抱我呀,亲爱的小爸爸!我好久没看到您了!您在外头吗?”

    泰纳迪埃想摆脱爱波尼娜的手臂,咕噜着说:

    “很好。你抱吻过我了。是的,我在外头。我不在里面。现在你走吧。”

    但爱波尼娜不松开,更加亲热起来。

    “小爸爸,您怎么出来的?您能脱身一定花了不少心思。您给我说说看!我的母亲呢?我的母亲在哪里?把妈妈的情况告诉我。”

    泰纳迪埃回答:

    “她很好,我不知道,放开我,我跟你说走开。”

    “我恰恰不想走开,”爱波尼娜说,像宠坏的孩子那样撒娇,“我已经有四个月没有见到您,拥抱您没有多久,您就要打发我走。”

    她又搂住父亲的脖子。

    “啊!真蠢!”巴贝说。

    “快点!”格勒梅说,“警察可能经过。”

    像用腹语说话的人念了这两行诗:

    元旦那天还没到,

    亲吻爹妈用不着。

    爱波尼娜转向那五个歹徒。

    “哦,是布吕荣先生。你好,巴贝先生。你好,克拉克苏先生。您不认识我了吗,格勒梅先生?你好吗,蒙帕纳斯?”

    “认得,都认得你!”泰纳迪埃说,“不过,你好,晚安,说完就走吧!让我们太平点。”

    “这是狐狸活动的时间,不是母鸡活动的时间,”蒙帕纳斯说。

    “你明明看到,我们要在这儿个松动一下[8],”巴贝添上说。

    爱波尼娜抓住蒙帕纳斯的手。

    “小心!”他说,“你会割着手,我拿着一把开边[9]。”

    “小蒙帕纳斯,”爱波尼娜柔声细气地回答,“要相信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巴贝先生,格勒梅先生,本来是委托我了解这桩买卖的。”

    值得注意的是,爱波尼娜不讲切口。自从她认识了马里于斯,她觉得这种可怕的语言说不出口了。

    她骨棱棱的瘦弱小手,捏紧格勒梅粗大的手指,继续说:

    “您明明知道我不蠢。平时大家相信我。我曾经给你们办过事。那么,我了解过了,要知道,你们会白白去冒险。我向你们发誓,在这幢楼里没有什么事可干。”

    “这儿只有女人,”格勒梅说。

    “不。都搬走了。”

    “蜡烛可始终没搬!”巴贝说。

    他给爱波尼娜指点,在树梢之上,有一片灯光在阁楼晃动。这是图散在晚上晾衣物。

    爱波尼娜作出最后的努力。

    “那么,”她说,“这是很穷的人,一间破屋,一个铜钱也没有。”

    “见鬼去吧!”泰纳迪埃叫道。“等我们把这幢楼翻个底朝天,地窖在上面,阁楼在下面,我们再告诉你,里面有什么,有没有银板、铜板和钉子[10]。”

    他推开她,要闯进去。

    “我的好朋友蒙帕纳斯,”爱波尼娜说,“您是好孩子,请您不要进去!”

    “小心,你要割着手了,”蒙帕纳斯回了一句。

    泰纳迪埃以他特有的果断语调说:

    “走开,女儿,让男人干他们的买卖。”

    爱波尼娜松开蒙帕纳斯的手,说道:

    “你们想进这幢房子吗?”

    “有点!”用腹音说话的人嘲弄地说。

    于是她靠在铁栅门上,面对六个武装到牙齿,黑夜给了他们一副鬼脸的匪盗,用低沉而坚决的声音说:

    “我呢,我不愿意。”

    他们呆住了。用腹音说话的人也停止嘲弄。她又说:

    “朋友们!听好了。不能这样干。现在我说清楚。首先,如果你们踏进这个花园,如果你们碰到这铁栅门,我就喊叫,我就撞门,我叫醒大家,我让人抓住你们六个人,我把警察叫来。”

    “她会这样干的,”泰纳迪埃低声对布吕荣和用腹音说话的人说。

    她摇头摆脑地又说:

    “先抓住我的父亲!”

    泰纳迪埃走过来。

    “别靠这么近,老头!”她说。

    他后退了,一面嘟囔着说:“她怎么回事?”又添上一句:

    “母狗!”

    她可怕地笑起来。

    “随你们的便,你们进不去。我不是狗的女儿,因为我是狼的女儿。你们是六个人,又能把我怎样呢?你们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你们吓不倒我,得了吧。我对你们说,你们进不了这幢楼,因为我不高兴。如果你们走近,我就汪汪叫,我对你们说过了,狗,就是我。我不在乎你们。走你们的路吧,你们叫我讨厌!到你们愿意去的地方,但不要来这儿,我不许你们来!你们动刀子,我就抡鞋底,我不在乎,上来吧!”

    她朝匪徒们跨上一步,穷凶极恶,又笑了起来。

    “当真!我不怕。今年夏天,我要挨饿,冬天,我要受冻。这些蠢男人,开什么玩笑,以为会吓唬住一个姑娘!怕?怕什么!啊,是的,好极了!因为你们有相好的泼妇,你们一嚷嚷,她们就要躲到床底下,不就是这样嘛!我呢,我什么也不怕!”

    她盯着泰纳迪埃,说道:

    “连您也不怕!”

    然后,她继续用鬼怪般血红的眼睛扫视这些匪徒:

    “我被父亲用刀捅死,明天在普吕梅街的石子路上,有人给我收尸,或者一年以后,在圣克卢的鱼网里或天鹅岛的烂瓶塞和淹死狗中发现我,我管它呢!”

    她不得不停止下来,一阵干咳堵住了她,她狭小衰弱的胸膛好像上不来气。

    她又说:

    “我只要一喊叫,就会来人,劈里啪啦;你们是六个人;我呢,我是所有的人。”

    泰纳迪埃朝她走了一步。

    “别靠近!”她叫道。

    他站住了,和蔼地对她说:

    “别这样。我不靠近,但别这样大声说话。我的女儿,你想阻止我们动手?我们可得谋生呀。你对你父亲没有情义啦?”

    “您叫我讨厌,”爱波尼娜说。

    “我们可得活下去,可得吃饭呀……”

    “饿死得了。”

    说完,她坐在铁栅门的座基上,唱了起来:

    我的手臂胖乎乎,

    我的大腿线条美,

    可惜光阴已虚度。[11]

    她的手肘支在膝盖上,下巴托在手心里,冷漠地荡着脚。她洞穿的裙子露出瘦削的锁骨。邻近的路灯照亮了她的侧面和姿态。如此坚决和惊人的态度实在少见。

    六名强盗被一个姑娘搞得哑口无言,因计划受挫而沮丧,他们走到路灯的投影里,又羞又恼,耸耸肩膀,合计起来。

    她平静而凶恶地望着他们。

    “她有什么事,”巴贝说。“事出有因。难道她爱上了里面的狗啦?错过了机会真可惜。两个女人,一个住在后院的老头;窗帘不错,老头大概是个吉纳尔[12]。我想是桩好买卖。”

    “那么,你们几个进去吧,”蒙帕纳斯大声说。“你们去做买卖。我留下同姑娘在一起,如果她发脾气……”

    他将藏在袖管里那把打开的刀,在路灯下晃动得闪光。

    泰纳迪埃一声不吭,仿佛准备听从大家的决定。

    布吕荣有点权威,读者知道,他“提供这桩买卖”,但还没有说话。他似乎若有所思。他被看作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一天,只是为了充好汉,他洗劫了一个警察分所。再说,他会写诗和作曲,拥有很大威望。

    巴贝问他:

    “你什么也不说,布吕荣?”

    布吕荣再沉吟一会,然后,他摇头晃脑,终于决定开口:

    “是这样的:今天上午我看到两只麻雀打架;今晚,我撞上一个女人要吵架。这是坏兆头。咱们走吧。”

    他们走了。

    蒙帕纳斯一边走,一边喃喃地说:

    “如果大家同意,我无所谓,我会动手的。”

    巴贝回答他:

    “我可不。我不打女人。”

    在街角,他们站住了,低声交换谜一样的谈话:

    “今晚咱们睡在哪儿?”

    “庞丹[13]下面。”

    “你身上有铁栅门的钥匙吗,泰纳迪埃?”

    “当然有。”

    爱波尼娜目光不离开他们,看着他们从原路回去了。她站起来,沿着围墙和房子,匍匐着尾随他们,一直跟到大街。他们在那里分手了。她看到这六个人淹没在黑暗中,仿佛融化在里面。

    五、夜间事物

    匪徒们走后,普吕梅街恢复了夜间平静的景象。

    这条街上刚发生的事,在森林里并不稀奇。大树、灌木、荆棘、交错重叠的树枝、高高的草丛,以阴森森的方式存在;麇集的野兽在那里能看到隐形事物的突然显现;位于人之下的东西,能透过雾气,分辨出在人之上的东西;我们在世上所不了解的事物,同黑夜混在一起。皮毛竖起的野兽,感到超自然事物接近,会惊惶不安。黑暗的力量彼此相识,它们之间有着神秘的平衡。牙齿和爪子惧怕抓不住的东西。嗜血的兽性,寻觅猎物的饕餮贪欲,源于而且只为果腹、以利爪和利齿武装起来的本能,这一切不安地窥视和嗅闻,冷漠的鬼影披着尸布徘徊,穿着颤动的隐约的衣裙伫立在那里,仿佛生活在冥界,异常恐怖。这些不过是物质的野蛮的东西,隐隐地担心接触凝聚在未知物中的无边黑暗。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挡住去路,就会突然止住猛兽。出自坟墓的,能吓出来自岩洞的,使之张皇失措;凶恶的害怕阴险的;狼遇见吸血女鬼,便会后退。

    六、马里于斯恢复现实感,将住址给了柯赛特

    正当这人面母狗守住铁栅门,六个匪徒面对一个姑娘后撤时,马里于斯呆在柯赛特身边。

    星空比平日格外灿烂,格外迷人,树木格外迎风颤动,青草芬芳格外沁人心脾,鸟儿睡在叶丛间啁啾声格外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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