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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悲惨世界最新章节!

    一、风的恶作剧

    一八二三年以来,蒙费梅那间小饭店逐渐衰落,虽未跌进破产的深渊,但陷入小债务的污水坑里;泰纳迪埃夫妇又有了两个孩子,两个都是男的。一共是五个;两女三男。孩子很多。

    泰纳迪埃的女人在后两个孩子很小的时候,就甩掉了他们,运气特好。

    甩掉这个字眼很合适。这个女人身上天性不全。这种现象的例子可不止一个。泰纳迪埃的女人像拉莫特-乌当库元帅夫人一样,做母亲只限于爱自己的女儿。她的母爱到此截止。她对人类的仇恨从自己的男孩身上开始。在对她的儿子那方面,她的狠毒垂直而下,她的心在这里形成阴森森的绝壁。读者已经看到,她憎恨长子;她厌恶另外两个男孩。为什么?不为什么。最可怕的理由和最无可争辩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我不需要一大窝孩子,”这个母亲说。

    我们来解释一下,泰纳迪埃夫妇如何摆脱最后两个孩子,甚至从中渔利。

    上文提到过的玛侬姑娘,成功地让吉尔诺曼老头支付她的两个孩子的抚养费。她住在塞莱斯坦沿河街,小麝香老街的拐角;这条街已竭尽全力把它的坏名声[1]变成香气。大家记得,三十五年前,巴黎的塞纳河沿岸各区,白喉肆虐。医学利用这次机会,广泛试验明矾喷雾剂的疗效,今日,已由外涂碘酒更有效地代替了。在这场流行病中,玛侬在一天中失去了两个男孩,一个在早上,另一个在傍晚,他们都还很小。这是一个打击。这两个孩子对他们的母亲很珍贵;他们代表每月八十法郎。这八十法郎按时领取,由吉尔诺曼先生的年息代理人,住在西西里王街的退休执达员巴尔日先生付给。孩子死了,入息也就埋葬了。玛侬姑娘寻找办法。在她所属的邪恶黑社会中,无所不知,却守口如瓶,互相帮助。玛侬姑娘需要两个孩子。泰纳迪埃的女人有两个孩子。同样性别,同样年龄。这一边好安排,那一边好安置。两个小泰纳迪埃变成了小玛侬。玛侬姑娘离开了塞莱斯坦沿河街,住到克洛什佩斯街。在巴黎,把城市与个人相连的身份,随着街道变换,也就中断了。

    户籍管理部门没有得到任何申报,也就没有过问,冒名顶替便最简单不过地完成了。只不过,泰纳迪埃要求,出借孩子,每月十法郎,玛侬姑娘答应了而且付钱。不消说,吉尔诺曼先生继续按约定执行。他每隔半年看一次孩子。他没有发觉调包。“先生,”玛侬姑娘对他说,“他们多么像您呀!”

    泰纳迪埃也摇身一变,抓住这个机会变成荣德雷特。他的两个女儿和加弗罗什几乎来不及发觉他们有两个弟弟。人穷到一定程度,会有一种冷漠,把人看作恶鬼。最亲近的人,对您只不过是朦胧的影子,在生活的模糊背景中难以分辨,很容易混同于看不见的事物。

    泰纳迪埃的女人本来就想永远抛弃两个小儿子,把他们交给玛侬姑娘那天晚上,她产生了,或者佯装有顾虑。她对丈夫说:“这样可是抛弃孩子呀!”泰纳迪埃盛气凌人,十分冷漠,用这句话打消顾虑:“让-雅克·卢梭做得更妙!”母亲从顾虑转到不安:“警察要来找我们麻烦呢?我们所做的事,泰纳迪埃先生,你说,允许吗?”泰纳迪埃回答:“样样允许。就像看到蓝天一样自然。再说,对身无分文的孩子,谁有兴趣关心呢。”

    玛侬姑娘是犯罪集团中的风雅女人。她爱打扮。她和一个加入法籍的英国高明女贼合住,陈设矫揉造作而又寒酸。这个成了巴黎人的英国女子,同富人来往,受到青睐,同图书馆的勋章和马尔斯小姐的钻石失窃案有密切牵连,后来在犯罪档案中十分有名。大家管她叫“密斯大姐”。

    两个孩子落到玛侬手中,用不着抱怨。他们有八十法郎垫底,就像一切可供盘剥的东西,受到了照顾;穿得一点不坏,吃得一点不差,几乎受到“小先生”一样的对待,同假母亲比同真母亲过好得多。玛侬姑娘要做贵妇,在他们面前不说切口。

    他们这样过了几年。泰纳迪埃预见正确。一天,玛侬姑娘交给他每月支付的十法郎,他对她说:“‘父亲’要给他们教育了。”

    这两个可怜的孩子,至今受到相当好的保护,即使这是厄运给的,如今突然被投进生活,不得不开始生活。

    像在荣德雷特的陋室那样大批逮捕歹徒,随后必然牵连到搜查和拘留,这对生活在公共社会之下的丑恶的黑社会,不啻真正的灾难;这类事件在这个黑暗世界带来了各种各样的崩溃。泰纳迪埃一家的灾难,殃及到玛侬姑娘。

    在玛侬姑娘把有关普吕梅街的字条交给爱波尼娜不久,一天,克洛什佩斯街突然来了一批警察;玛侬姑娘被捕了,还有密斯大姐和全楼可疑的人,他们被一网打尽。这时,两个小男孩在后院里玩耍,没有看到这场围捕。当他们想进去时,发现大门关闭,楼里空荡荡的。对面的一个补鞋匠招呼他们,交给他们一张“他们的母亲”留给他们的字条。字条上有一个地址:“西西里王街八号年金代理人巴尔日先生。”补鞋匠对他们说:“你们不再住在这里了。到那里去吧。就在附近。左边第一条街。拿这张字条去问路。”

    两个孩子走了,大的领着小的,手上拿着给他们领路的字条。他很冷,麻木的小手捏不住这张字条。在克洛什佩斯街的拐角,一阵风把字条吹跑了,由于黑夜降临,孩子找不回字条。

    他们开始流落街头。

    二、小加弗罗什得益于拿破仑大帝

    巴黎的春天往往刮起凛冽的寒风,人们感到的不是寒冷,而是冻僵了;这北风使最明媚的白天令人愁惨,产生的效果恰如寒风从窗缝或关得不严的门,吹进暖和的房间。仿佛冬天阴沉沉的门还半掩着,风要灌进来。一八三二年的春天,爆发了本世纪欧洲的第一场流行病,北风空前冰冷彻骨。这道门比半掩的冬天那道门更加寒冷。这是坟墓的门。在北风中感到霍乱的气息。

    从气象学角度看,这种冷风有种特点,就是丝毫不排除强电压。这个季节常常爆发风暴,伴随着电闪雷鸣。

    一天傍晚,北风呼啸,正月仿佛又回来了,有钱人又穿上大衣,小加弗罗什穿着破衣,始终愉快地瑟瑟发抖,仿佛出神地站在奥尔姆-圣热尔维附近一家理发店前。他围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条羊毛女披巾,当作围巾。小加弗罗什看来在深深赞赏一个蜡做的新娘,新娘敞胸露肩,头戴橘花,在橱窗后旋转,两盏油灯照亮着,向行人展示微笑;但实际上他在观察店里,看看是不是能够从橱窗里“顺手捎带”一块肥皂,然后以一个苏卖给郊区的“理发师”。他经常靠这样的肥皂吃上饭。他对这种活儿很拿手,他称之为“给理发师刮胡子”。

    他一面欣赏新娘,一面瞟着肥皂,嘴里喃喃地说:“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吗?————也许是星期二。————是的,是星期二。”

    谁也不明白,这样自言自语与什么有关。

    这样自言自语也许与三天前最后那顿饭有关,因为这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在他生了一炉旺火的店里,给一个顾客刮脸,不时朝旁边看一眼这个敌人,这个双手插在兜里,但脑子显然在打鬼主意,冻得发抖,没脸没皮的流浪儿。

    正当加弗罗什在看新娘、橱窗和温德索香皂时,两个孩子,高低不一,穿得相当干净,比他还小,看来一个七岁,另一个五岁,胆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店里,不知问什么,也许是要施舍,嘤嘤地细语,更像呻吟,而不像祈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声听不清,因为呜咽打断了小的那个的声音,寒冷使大的那个牙齿咯咯作响。理发师回过身来,满面怒容,没有停止刮脸,用左手去推大的,用膝盖去顶小的,把他们两个推到街上,关上门说:

    “没事倒把人家屋子弄得冷了!”

    两个孩子哭泣着往前走。一片雨云飘过来;开始下雨。

    小加弗罗什追了上去,走近他们:

    “你们怎么啦,小家伙?”

    “我们不知睡在哪里,”大的那个回答。

    “就为这个?”加弗罗什说。“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为这个哭鼻子?真是傻瓜!”

    他摆出一副略带嘲笑的高傲态度,口吻说一不二,又带同情,呵护备至:

    “娃娃们,跟我来。”

    “好,先生,”大的说。

    两个孩子跟着他,好像跟着一个大主教。他们不再哭了。

    加弗罗什让他们走上巴士底广场方向的圣安东尼街。

    加弗罗什临走时,往后愤怒地瞥了一眼理发店。

    “这条牙鳕[2],狼心狗肺,”他咕噜说。“是个英国佬。”

    一个妓女看到他们三个鱼贯而行,加弗罗什领头,发出一阵笑声。这笑声对他们这一群是大不敬。

    “你好,公共马车小妞,”加弗罗什对她说。

    过了一会儿,他想起理发师,加上一句:

    “我搞错了动物;这不是一条牙鳕,这是一条蛇。剃头的,我去找一个锁匠,给你的尾巴安上一个铃。”

    这个理发师使他变得好斗。他骂骂咧咧,跨过水沟,一个长胡子的看门女人,有资格在布罗肯峰会见浮士德,[3]她手里拿着扫帚。

    “太太,”他对她说,“您骑马出门吗?”

    刚说完,他把水溅到一个行人的漆皮靴上。

    “小混蛋!”愤怒的行人叫道。

    加弗罗什将鼻子抬高到披巾上面。

    “先生要告状?”

    “告你!”行人说。

    “法院关门,”加弗罗什说,“我不接案子了。”

    他继续往前走,他看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女乞丐,在一扇大门下冻坏了,她的裙子太短,露出膝盖。小姑娘开始长成大姑娘,这条裙子不合适了。年龄增长就这样捉弄人。正当裸露变得不雅观时,裙子变得太短。

    “可怜的姑娘!”加弗罗什说。“连裤衩也穿不上呢。喂,拿去吧。”

    他解下围住脖子的上好羊毛披巾,扔到女乞丐瘦骨嶙峋的发紫的肩膀上,围巾重新变成披巾。

    小姑娘用惊异的目光望着他,默默地收下披巾。困苦到了一定程度,穷人麻木了,受苦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结果是:

    “得得得!”加弗罗什说,声音抖得胜过圣马丁[4],后者至少还保留了半件大衣。

    这得得得的声音,引得骤雨发脾气了,下得更大。坏天气惩罚善行义举。

    “啊!”加弗罗什说,“这是什么意思?又下雨!天哪,要是再下雨,我要反悔了。”

    他又往前走。

    “无所谓,”他又说,瞥了一眼女乞丐,她蜷缩在披巾下,“看这一位,有一件像样的大衣呢。”

    他望着雨云叫道:

    “捉弄人!”

    两个孩子紧随在他身后。

    他们经过安了密密的铁丝网,表明是面包店的门前,因为面包像金子一样要放在铁网后面,加弗罗什回过身来说道:

    “啊,娃娃们,吃过饭吗?”

    “先生,”大的回答,“我们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过东西。”

    “你们没有父母亲吗?”加弗罗什庄重地问。

    “不要乱说,先生,我们有爸爸妈妈,但我们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

    “有时,这比知道反而好,”加弗罗什说,他很有见地。

    “我们走了两个小时,”大的又说,“我们在墙基石角落找呀找,可是我们找不到。”

    “我知道,”加弗罗什说。“是狗把什么都吃了。”

    停了半晌,他又说:

    “啊!我们把生身的人丢掉了。我们不再知道怎么生出来的。不应该这样,孩子们。把大人弄丢了,实在太蠢。啊!总得嚼点儿东西。”

    他不再向他们提问题。无家可归,这再简单不过!大的几乎又完全回复到童年的无忧无虑,这样感叹:

    “也真怪。妈妈说过,圣枝主日那天,要带我们去拿祝福过的黄杨树枝。”

    “神经病,”加弗罗什回答。

    “妈妈是个贵妇人,”大的又说,“和密斯大姐合住。”

    “得了,”加弗罗什回答。

    但他站住了,他在自己的破衫的所有角落已经摸索了好一阵。

    他终于抬起头来,神情本来只想表示满意,实际上得意洋洋。

    “放心吧,娃娃们。够咱们三个人吃的了。”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苏。

    他不等两个小的有时间惊呆,把他们往前推进面包店,把铜钱放在柜台上,叫道:

    “伙计!五生丁面包。”

    面包店师傅就是老板本人,拿起一只面包和一把刀。

    “切成三块,伙计!”加弗罗什又说。

    他还庄重地补上一句:

    “我们是三个人。”

    看到面包店师傅打量过三个吃晚饭的人,拿起一只黑面包,加弗罗什将一根指头深深插进鼻孔,猛吸一口气,仿佛拇指尖有一撮弗烈德里克大帝的鼻烟,他冲面包店师傅的脸愤怒地嚷了一句:

    “凯克塞克萨?”

    读者中有谁以为在加弗罗什对面包师傅说的这句话中,听出是俄语或波兰语,或约维斯人和博托库多人[5]在荒野里隔江相呼的野蛮叫声,可是要知道,这是他们(我们的读者)天天说的一句话,等于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面包师傅却听明白了,回答道:

    “啊!这是面包呀,非常好的二等面包。”

    “您想说粗拉尔通[6]吧,”加弗罗什平静、冷淡而轻蔑地说。“要白面包,伙计!要白拉尔通!我请客。”

    面包店师傅禁不住微笑了,一面切白面包,一面怜悯地打量他们,这又冒犯了加弗罗什。

    “啊,小伙计!”他说,“您干吗这样丈量我们呀?”

    其实,他们三个叠起来,还不到两米高。

    等面包切好了,面包店师傅收了钱,加弗罗什对两个孩子说:

    “磨刀吧。”

    两个小男孩哑口无言地瞧着他。

    加弗罗什笑了起来:

    “啊!不错,这样小还不知道!”

    他又说:

    “吃吧。”

    与此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个人一块面包。

    他想,大的看来更有资格同他谈话,值得特殊鼓励,应当摆脱犹豫,满足他的胃口,便给了他最大的一块,说道:

    “将这个塞进枪管里。”

    有一块最小,他留给了自己。

    可怜的孩子们,包括加弗罗什都饿了。他们大口咬面包,他们既然付了钱,再呆下去就碍事了,面包店师傅没好气地瞧着他们。

    “咱们回到街上去,”加弗罗什说。

    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去。

    当他们经过亮晃晃的橱窗前,小的不时停下来,拿起用细绳挂在他脖子上的表看时间。

    “真是个傻瓜,”加弗罗什说。

    然后,他若有所思地咕噜说:

    “不管怎样,如果我有小孩,我会照管得更好。”

    他们吃完面包,来到阴森森的芭蕾舞街的拐角,尽头可以看到福斯监狱那道低矮的不怀好意的边门。

    “啊,是你吗,加弗罗什?”有个人说。

    “啊,是你吗,蒙帕纳斯?”加弗罗什说。

    这个人刚刚走近流浪儿,他就是化过装的蒙帕纳斯,戴了一副蓝色夹鼻眼镜,但加弗罗什认得出来。

    “好家伙!”加弗罗什继续说,“你有一件麻籽糊剂色的大衣,又像医生戴了副蓝眼镜。老实说,真够帅的!”

    “嘘,”蒙帕纳斯说,“别这么大声!”

    他赶紧把加弗罗什从店铺的亮光拉开。

    两个小孩手拉手,机械地跟在后面。

    他们来到一扇大门黑黝黝的拱顶下,避开目光和雨。

    “你知道我到哪里去吗?”蒙帕纳斯问。

    “到‘不愿登台’修道院。[7]”加弗罗什说。

    “油腔滑调!”

    蒙帕纳斯又说:

    “我去见巴贝。”

    “啊!”加弗罗什说,“她叫巴贝。”

    蒙帕纳斯降低声音。

    “不是她,是他。”

    “哦,巴贝!”

    “是的,巴贝。”

    “我原以为他给关起来了。”

    “他打开了扣子,”蒙帕纳斯回答。

    他三言两语告诉流浪儿,当天上午,巴贝押往附属监狱,在“预审走廊”,本该向右,他却向左,逃走了。

    加弗罗什赞赏这确是身手不凡。

    “真是个拔牙老手!”他说。

    蒙帕纳斯补充了巴贝逃走的几个细节,以这句话结束:

    “噢!事情还没完呢。”

    加弗罗什一面听,一面抓住蒙帕纳斯手里拿着的一根拐杖;他下意识地抽出上半截,露出了匕首的刀刃。

    “啊!”他赶紧把匕首插回去,说道,“你还带着便衣警察。”

    蒙帕纳斯眨眨眼睛。

    “见鬼!”加弗罗什说,“你要跟警察交手吗?”

    “说不准,”蒙帕纳斯漠然地回答。“身揣着别针总是好的。”

    加弗罗什追问:

    “今天夜里你要干什么?”

    蒙帕纳斯又操起低音,咬字不清地说:

    “干点事。”

    他突然改变话题:

    “对了!”

    “什么?”

    “那天的一件事。你想想看。我遇到一个有钱人。他教训了我一顿,把他的钱包送给我。我放进袋里。过了一会儿,我摸摸我的口袋。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教训,”加弗罗什说。

    “你呢,”蒙帕纳斯又说,“现在你到哪儿去?”

    加弗罗什指指两个被保护者,说道: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在哪儿?”

    “我家里。”

    “你有地方住?”

    “是的,我有地方住。”

    “你住在哪儿?”

    “大象肚子里,”加弗罗什说。

    蒙帕纳斯尽管本性不易惊奇,仍然忍不住发出惊叹:

    “在大象肚子里!”

    “是的,在大象肚子里!”加弗罗什又说。“克克萨?”

    又是一句没有人写,人人都说的话。克克萨的意思是:这有什么?

    流浪儿深刻的观察又让蒙帕纳斯恢复平静和理智。他对加弗罗什的住处好像获得更好的理解。

    “说正经的!”他说,“不错,大象……那里舒服吗?”

    “很舒服,”加弗罗什说。“那里,真不赖。不像桥下有穿堂风。”

    “你怎么进去?”

    “就这样进去。”

    “有洞吗?”蒙帕纳斯问。

    “当然!但不要说出去。是在前腿中间。警察没看到。”

    “你爬上去吗?是的,我明白了。”

    “一转手的工夫,呼啦啦,干完了,见不到人了。”

    停了半晌,加弗罗什补上一句:

    “我要给这两个小家伙弄一把梯子。”

    蒙帕纳斯笑起来。

    “你从哪儿弄来的娃娃?”

    加弗罗什轻描淡写地回答:

    “是一个理发师给我的礼物。”

    蒙帕纳斯变得思绪凝重起来。

    “你轻而易举就认出了我,”他喃喃地说。

    他从口袋里取出两样小东西,是包上棉花的两根鹅毛管,他在每个鼻孔塞了一根。鼻子完全变样了。

    “你模样变了,”加弗罗什说,“你不那么丑,你应当保持这副德行。”

    蒙帕纳斯是个俊小伙子,而加弗罗什爱捉弄人。

    “别开玩笑,”蒙帕纳斯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换了一副嗓音。一转眼间,蒙帕纳斯变得认不出了。

    “噢!给我们扮演丑角吧!”加弗罗什叫道。

    两个小孩一直没有听这场谈话,他们只顾挖鼻孔,一听到演丑角,便凑过来看蒙帕纳斯,开始流露出快乐和赞赏的神色。

    可惜蒙帕纳斯忧心忡忡。

    他把手放在加弗罗什的肩上,一字一顿地对他说:

    “听好我对你说的话,小伙子,如果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狗、匕首和狄格,如果你们肯给我十苏,我不会拒绝耍把戏,但我们不是过狂欢节。”

    这番古怪的话,在流浪儿身上产生了奇特的效果。他猛然回过身来,用闪闪发亮的小眼睛仔细地扫视周围,在几步路的地方,看到一个警察背对着他们。加弗罗什不禁说出:“哎呀!”他马上压了下去,摇着蒙帕纳斯的手说:

    “那么,晚安。我带着娃娃们到大象那里去。假如哪天夜里你需要我,你来找我好了。我住在中二楼。没有看门人。你可以求见加弗罗什先生。”

    “好的,”蒙帕纳斯说。

    他们分手了,蒙帕纳斯朝格雷夫广场走去,而加弗罗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五岁那个小孩由哥哥牵着,而加弗罗什牵着大的;小的好几次回过头来,想看看走远的“丑角”。

    蒙帕纳斯看见警察,告知加弗罗什时所用的黑话,没有什么符咒,只是用不同的形式重复五六次“狄格”这个半谐音。“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立发出来的,而是巧妙地混杂在一个句子中,意思是说:“小心,不能随便说话。”另外,在蒙帕纳斯的句子里,有一种文学美,加弗罗什忽略了,就是“我的狗、匕首和狄格”,在神庙街的切口中意思是说:“我的狗、刀和女人”,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8]绘画的伟大世纪里,这是小丑和假发上扎红缎带的丑角常讲的话。

    二十年前,在巴士底广场东南角,靠近狱堡古沟挖出的运河码头,还能看到一个古怪的建筑,如今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但是值得留下一点痕迹,因为这是:“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构想。

    虽说这是一个模型,我们却说一个建筑。但是,这个模型本身,是个惊人的草图,是拿破仑一个想法的巨大遗体,连续两三场风暴把它带走,每一次都掷得离我们更远,变成历史的遗迹,具有难以形容的确定性,与它临时的面貌恰成对照。这是一只四十尺高的大象,木架结构,填上灰泥,背上驮着一座塔,这座塔很像一幢房子,从前由泥瓦匠漆成绿色,如今由天空、风雨和岁月涂成黑色。在广场空旷无人的一角,庞然大物宽阔的额头、鼻子、象牙、塔、宽臀、像柱子的四条腿,夜晚,在星空的衬托下,形成惊人的可怕的影子。人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一种人民力量的象征。这是阴森、神秘而巨大的。是难以言状的强有力、可见的幽灵,矗立在巴士底广场看不见的幽灵旁边。

    很少有外地人参观这座建筑,没有行人凝望它。它变成一堆废墟;每一季,灰泥从腹部脱落,造成不堪入目的伤口。用文雅的行话来说,“市政官员”自一八一四年以来,把它忘却了。它呆在角落里,暗淡、满目疮痍、摇摇欲坠、四周的木栅朽烂了,时刻被醉醺醺的车夫玷污;肚子龟裂,尾巴伸出一根木条,腿间长出高高的杂草;三十年来,由于大城市的地面在不知不觉中缓慢而持续地升高,广场地势也在上升,它处在凹地里,它底下的地面似乎在下沉。它是恶俗的,受到蔑视和厌恶,却巍然壮观,在市民眼里丑陋,在思想家眼里忧伤。有点像一堆就要扫除的垃圾,又有点像要被斩首的一位君王。

    上文说过,夜晚,景象在变化。夜晚是一切幽暗事物的真正归宿地。一旦暮色降临,老象就变形了;它在黑暗令人生畏的宁静中,有一副平静而可怕的面孔。它属于过去,也就属于黑夜;这种黑暗适合它的巨大。

    这座建筑粗糙、矮胖、笨重、粗粝、严峻、几乎畸形,但肯定壮观,具有一种雄伟和野蛮,它如今已不复存在,让一个烟囱高耸的巨大炉子静静地俯临天下,代替阴森森的九层塔堡垒,几乎就像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个炉子来象征一个时代,炉上的锅子包含着力量,这是十分自然的。这个时代即将过去,而且已经过去;人们开始明白,如果一个锅炉可能有力量,那么只能在头脑中有伟力;换句话说,引导和带动世界前进的,不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的列车上,这很好;但是,不要把马看作骑手。

    无论如何,还是回到巴士底广场。用灰泥垒起大象的建筑师,终于造出了庞然大物;造出火炉烟囱的工匠成功地用青铜造出了小巧的东西。

    这火炉烟囱,有个响亮的名字,叫做七月圆柱,这是一场流产革命的失败的纪念碑,一八三二年还非常遗憾地覆盖着一个巨大的脚手架,还围着用木板圈起来一大片场地,把大象完全孤立起来。

    流浪儿正是把两个“娃娃”带往被路灯微微照亮的广场角落。

    让我们在这里打住,并提醒一下,我们叙述的完全是现实,二十年前,轻罪法庭根据禁止流浪和破坏公共建筑的法令,抓住并判处了一个住在巴士底广场那只大象肚子里的孩子。

    指出这一事实之后,我们再继续叙述下去。

    加弗罗什来到大象旁,明白无限大对无限小所能产生的印象,说道:

    “男小子!别害怕。”

    随后,他从一处木栅的缺口,爬进大象的场地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缺口。两个孩子有点害怕,一言不发地跟着加弗罗什,信赖这个衣衫褴褛的小保护人;他给了他们面包,又给了他们住处。

    沿着木栅,平放着一把梯子,白天给附近工地的工人使用。加弗罗什以惊人的力量提起来,靠在大象的一条前腿上。接近梯子到达的顶点,可以分辨出大象的肚子上有一个黑洞。

    加弗罗什向他的客人指指梯子和洞,对他们说:

    “爬上去,钻到里面。”

    两个孩子害怕地相对而视。

    “你们害怕了,娃娃们!”加弗罗什叫道:

    他加上一句:

    “你们看我的。”

    他抱住大象粗糙的腿,不屑用梯子,一转眼间爬到了裂口处。他像一条蛇钻进裂缝一样钻了进去,过了一会儿,两个孩子朦胧地看到他苍白的头出现在黑洞口,像一团发白的东西。

    “喂,”他叫道,“爬上来呀,娃娃们!你们会看到多么舒服呀!你爬上来!”他对大的说,“我伸手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膀互相推搡;流浪儿使他们害怕,又令他们放心,再说雨下得很大。大的壮起胆子。弟弟看到哥哥往上爬,独自呆在这头巨兽的两腿之间,真想哭起来,但他不敢。

    大的开始爬梯子,摇摇晃晃;加弗罗什一路给他鼓劲,像武术教师教学生,或者骡夫对骡子那样吆喝:

    “别害怕!”

    “就这样!”

    “继续往上爬!”

    “脚踩在那里。”

    “手攥住这儿。”

    “大胆些!”

    等他够得着了,他突然有力地抓住那孩子的手臂,拉向自己。

    “好样的!”他说。

    孩子越过了裂缝。

    “现在,”加弗罗什说,“等一下我。先生,请您坐下。”

    他像爬进来那样从裂缝出去,顺着象腿滑下去,像猕猴一样敏捷,双脚踩在草地上,拦腰抱住五岁的孩子,把他放到梯子的正中间,跟在孩子后面往上爬,一面对大的喊道:

    “我推他一把,你拉他一把。”

    一会儿工夫,小的往上爬,被往上推,被拖着,拉着,摇晃着,塞进了洞里,还来不及弄清怎么回事,加弗罗什跟着他进去,一脚把梯子蹬倒在草地上,拍起巴掌来,叫道:

    “我们进来啦!拉法耶特将军万岁!”

    欢呼完了,他又说:

    “孩子们,你们到我家啦。”

    加弗罗什确实在自己家里。

    噢,无用的东西却意外有了用!庞然大物做好事!巨兽的善良!这个巨大的纪念性建筑包含了皇帝的一个想法,却变成了一个流浪儿的住所。孩子得到巨兽的接纳和庇护。穿着节日盛装的有钱人,从巴士底广场的大象前面经过,瞪着眼睛,以轻蔑的态度随意说出一句:“用来干什么的?”用来给一个没有父母、没有面包、衣服和住处的小孩避寒、避霜、避冰雹、避雨、避寒风、免得睡在泥泞里得病睡在雪地里冻死。用来接待被社会推拒的无辜者。用来减少社会的错误。这是一个洞穴,向处处吃闭门羹的人开放。这头可怜的老象,受到虫蛀,东残西破,到处发霉,摇摇晃晃,被人抛弃和遗忘,不可挽救,好像巨大的乞丐在十字街头徒劳地祈求和善的目光,可是它却怜悯另一个乞丐,脚下无鞋,头上无天花板,呵着手指,衣衫褴褛,以别人扔掉的东西充饥的穷小子。这就是巴士底广场的大象的用途。拿破仑的想法受到人们的藐视,却为天主所重新采用。原来只想建成显赫的东西,如今却变成庄严的东西。为了实现皇帝的构想,必须拥有斑岩、青铜、铁、黄金、大理石;为了实现天主的意图,只要用老办法,有木板、小梁和灰泥就够了。皇帝有过一个天才的梦想;这头异乎寻常的大象,披上盔甲,不可思议,耸起鼻子,驮着塔楼,在它的周围喷射出欢快的、令人神清意爽的水柱,皇帝想以此象征人民;天主把它变为更伟大的东西,让一个孩子安顿在里面。

    加弗罗什爬进去的那个洞,是一个从外面几乎看不见的缺口,上文说过,它隐蔽在象肚子下,非常狭窄,几乎只有猫和孩子才能爬进去。

    “我们先告诉门房,我们不在家。”

    他像熟悉自己房间的人,信心十足地钻进黑暗中,拿了一块木板,堵住洞口。

    加弗罗什又钻进黑暗中。两个孩子听见火柴插进磷瓶发出的噗哧一声。化学火柴那时还没有;福马德打火机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

    突然出现亮光,使他们眯起眼睛;加弗罗什刚点燃浸过松脂的一截火绳,叫做地窖老鼠,烟多亮光少,使大象里面东西朦胧可见。

    加弗罗什的两个客人环顾四周,他们的感受有点像装在海德堡大酒桶里,或者说得更确切点,有点像《圣经》中吞进鲸鱼肚的约拿。一整副巨大的骨架出现在他们面前,包裹着他们。上面,一长条褐色大梁,每隔开一段距离就伸下弓形粗肋条,构成了脊柱和肋骨,石膏成钟乳状,像内脏挂在那里,巨大的蜘蛛网从一端挂到另一端,成为沾满灰尘的横膈膜。只见角落里,处处是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好像是活的,迅速而仓皇地窜来窜去。

    从大象背部掉到肚子上的碎屑,填平了凹下去的地方,以致就像走在地板上。

    小的那个孩子龟缩着,靠在哥哥身上,小声说:

    “真黑。”

    这句话使加弗罗什叫起来。两个孩子神情发愣,有必要使他们振作一下。

    “你们胡说些什么?”他叫道。“要开玩笑吗?看不上眼吗?非得住上杜依勒里宫吗?你们是傻瓜吗?说说看。我先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里的。啊,你们是大人物的孩子吗?”

    在惶恐中,粗鲁一点有好处。这能稳住人心。两个孩子挨近加弗罗什。

    加弗罗什受到信赖,像父亲似的软下来,“从严厉转为温和”,对小的说:

    “小傻瓜,”他在骂人话中糅进抚爱的声调,“外面一片漆黑。外面下雨,这里不下雨;外面冷,这里没有一点风;外面人成堆,这里没有人;外面甚至没有月亮,这里我有蜡烛,他妈的!”

    两个孩子开始不那么惊惶地观察这住房;但加弗罗什不让他们有工夫观看。

    “快点,”他说。

    他把他们推向我们有幸能称之为房间的深处。

    他的床在那里。

    加弗罗什的床是完整的。就是说有褥子、毯子、带床帘的凹室。

    褥子是一张草席,毯子是一条相当宽的粗呢缠腰布,十分暖和,几乎是新的。凹室的情况是这样:

    三根长杆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石灰渣里,就是说大象的肚子里,两根在前,一根在后,顶端有一根绳子把它们拴住,形成三角支架。这一支架撑住一张黄铜丝网,这张网罩在上面,但巧妙地用铁丝扎牢、固定,把三角架完全罩起来。网的四周用一圈大石头在底下压住,什么也进不去。这张网只不过是一块动物园里罩住飞禽的铜丝网。加弗罗什的床在这张网下,像在笼里一样。整体就像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正是这张网充当床帏。

    加弗罗什移动一下压住前面的石头,两片重叠的网掀开了。

    “娃娃们,爬进去!”加弗罗什说。

    他小心地让客人们进了笼子,然后跟着他们爬进去,把石头移过来,严严实实地封上开口。

    他们三个躺在席子上。

    尽管他们很小,但是他们谁都不能站在凹室里。加弗罗什手里始终拿着那根火绳。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灭掉蜡烛了。”

    “先生,”大的那个指着网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加弗罗什庄重地说,“是对付老鼠的。睡吧!”

    但他以为有必要加上几句话,教育一下这两个娃娃,便继续说:

    “这是动物园里的东西。用来关猛兽的。装满一库房。只要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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