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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密室

    大约在上世纪中叶,巴黎最高法院一位戴法帽的庭长有一个情妇,秘而不宣,因为那时的大老爷都炫耀自己的情妇,而资产者却金屋藏娇,在圣日耳曼郊区布洛梅空寂无人的街上建造“小别墅”;这条街今日称为普吕梅街,离当时所谓的“斗兽场”不远。

    这座别墅是两层楼房;底楼有两个厅,二楼有两个房间,楼下有一个厨房,楼上有一个小客厅,屋顶下有一个阁楼,楼房前面是一个花园,大铁栅门对着街道。这个花园约莫有一个阿尔邦。[1]这一切行人都能看到;但是,在楼房后面,有一个狭窄的院子,院子尽头有一幢低矮的房子,两个房间下面都有地窖,以备不时之需,隐藏一个孩子和一个奶妈。这幢房子后面有一扇暗门,秘密开向一条狭窄的长走廊,铺上石子,弯弯曲曲,却是露天的,两边是高墙,隐蔽得极其巧妙,在各家花园和菜地的围墙之间七弯八拐,绕来绕去,最后到达另一扇同样的暗门,开在八分之一法里之外,几乎在另一个区,巴比伦街冷落的尽头。

    庭长先生从这里进去,以致窥伺他,跟踪他,以为观察到庭长先生天天神秘地赴会的人,可能料想不到他去巴比伦街,就是去布洛梅街。工于心计的法官,通过巧妙地购买土地,让人在家里自己的土地上开出这条暗道,因此无人查问。后来,他又把过道两边的土地分批作为花园和菜地出售,这两边土地的主人眼前是一堵分界墙,不会怀疑两堵高墙间,他们的花园和菜地中,存在这条蜿蜒曲折的石子长过道。惟有鸟儿看到这一奇景。上世纪的黄莺和山雀对庭长先生大发过议论呢。

    楼房是按芒萨尔[2]的风格建成的石头建筑,以华托的风格装修护壁板和家具,里面是罗可可式,外观过时,有三道花篱围住,既不引人注目,又风雅又庄严,非常适合法官的逢场作戏。

    这幢别墅和这条过道今天已经荡然无存,可十五年前左右还存在。九三年,一个锅炉厂主买下来准备拆毁,但由于未能付清房价,国家宣布他破产。这样,是别墅把锅炉厂主毁了。自从别墅无人居住,便慢慢倾圮,凡是建筑没有人住总是像没有生命一样。楼里依旧布置着旧家具,准备出售或出租。每年经过普吕梅街的十个至十二个人会看到一块字迹漫漶的黄牌子,从一八一〇年以来就挂在花园的铁栅门上。

    大约在复辟王朝末年,行人会注意到,牌子消失了,二楼的护窗板打开了。别墅果然有人居住。窗户挂着“小窗帘”,这是有个女人的标志。

    一八二九年十月,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上门,租下了这座别墅,当然,包括住宅后面的建筑和通往巴比伦街的过道。他让人修复了这条通道的两扇暗门。上文说过,别墅差不多还布置着庭长的旧家具,新房客吩咐做了一些修补,将欠缺的补上,在院子里铺上石子,室内铺好方砖,楼梯修好梯级,地板镶好木条,窗户装好玻璃,终于带着一个姑娘和一个老女佣无声无息地住下,更像一个人溜进来,而不像回到自己家里。邻居没有窃窃私语,因为并没有邻居。

    这个不声不响的房客是让·瓦尔让,姑娘是柯赛特,女佣是一个名叫图散的处女,让·瓦尔让从济贫院和苦难中把她救出来,她年纪大了,是外省人,说话口吃,这三个优点决定了让·瓦尔让收留了她。他以吃年息的割风先生的名字租下房子。读者在上文大概比泰纳迪埃更早认出了让·瓦尔让。

    为什么让·瓦尔让离开了小皮克普斯修道院?发生了什么事呢?

    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读者记得,让·瓦尔让在修道院很幸福,过于幸福,以致他的良心终于不安起来。他每天看到柯赛特,感到父爱越来越在他身上产生和发展,他全身心放在这个孩子身上,他心想,她是属于他的,谁也不能把她夺走,这会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她每天潜移默化,肯定会成为修女,这样,修道院今后就成了她和他的天地,他日益衰老,而她日益长大,当她日益衰老时,他会死去,总之,令人迷醉的希望是,不可能再分离。考虑到此,他陷入了困惑不安中。他在思索,在纳闷,这幸福是不是属于他的,是不是也有另一个人的幸福在内,就是他这个老头据为己有,并藏起来的孩子的幸福;这里一点没有窃取的成分吗?他寻思,这个孩子在舍弃人生之前,有权认识人生,如果以使她免遭风雨沧桑为借口,可以说不同她商量,事先就割断她和一切欢乐的联系,利用她的无知和孤苦伶仃,让她萌生出人为的志向,这是扭曲人性,欺骗天主。谁知道呢,有朝一日,柯赛特恍然大悟,后悔当了修女,怎么不会憎恨他呢?最后这个想法,几乎是自私的,不如其他想法轰轰烈烈,他却觉得不可忍受。他决定离开修道院。

    他作出了决定;他伤心地承认,必须这样做。至于反对的意见,他一个也没有。在这四堵墙内住了五年,销声匿迹,必然消除或驱散恐惧的因素。他可以平静地回到常人当中。他垂垂老矣,而且一切都改变了。现在谁认得出他呢?再说,也要想到最坏处,只有他本人有危险,不能因为他进过苦役监,就有权把柯赛特关在修道院里。况且,面对责任,危险算什么?总之,什么也不能阻挡他保持谨慎,采取防范措施。

    至于柯赛特的教育,差不多已经结束,也学完了。

    他的决心一旦下定,他便等待机会。机会很快出现。老割风死了。

    让·瓦尔让求见可尊敬的院长,对她说,由于他哥哥去世,有一小笔遗产使他今后过日子可以不必干活,他要辞掉修道院的差使,带走女儿;但是,柯赛特没有发过愿,免费教育不公道,他请求尊敬的院长同意,他将一笔五千法郎的款子献给修道院,作为柯赛特在此度过五年的赔偿。

    就这样,让·瓦尔让离开了永敬修道院。

    离开修道院时,他把小手提箱夹在腋下,不想交给任何搬行李工人,钥匙总揣在身上。这只手提箱透出一股香味,令柯赛特感到惊讶。

    紧接着我们要说,这只手提箱今后不再离开他。他始终放在自己房间里。他搬家时,这是他带走的第一件、有时是惟一的一件东西。柯赛特拿来说笑,把这只手提箱叫做“不可分离的”,还说:“真叫我嫉妒。”

    另外,让·瓦尔让回到自由的空气中,却忧心忡忡。

    他发现了普吕梅街这座别墅,便藏到那里。今后,他就用于尔蒂姆·割风这个名字。

    同时,他在巴黎租了另外两套房间,免得总是呆在同一个街区里,会引人注意,必要时一感到不安便溜之大吉,不像那天晚上那样措手不及,只是出了奇迹才逃脱了沙威。这两套房间非常简陋,外表寒伧,在两个相距很远的街区里,一个在西街,另一个在武人街。

    他时而到武人街,时而到西街,同柯赛特一起度过一个到一个半月,不带图散。他由看门人侍候,被人看作郊区一个吃年息的人,在城里有落脚地。这个品德高尚的人在巴黎有三个住处,为的是逃避警察。

    二、国民自卫军成员让·瓦尔让

    确切地说,他住在普吕梅街,他这样安排自己的生活:

    柯赛特和女佣住在楼里;她占据油漆护壁板的大卧室,金色圆线脚的小客厅,布置壁毯和宽大扶手椅的、庭长使用的客厅;她有花园,让·瓦尔让叫人在柯赛特的房间里放上一张床,床幔是三色的旧锦缎,还有一块古老、漂亮的波斯地毯,是从菲吉埃-圣保罗街戈歇大妈的店里买来的。为了改变这些精美古董的严肃气氛,他在这些旧货中加上了适合少女的明快而优雅的小家具,多层架子啦,书柜啦,烫金的书籍啦,文具盒啦,吸墨纸啦,镶嵌螺钿的、做女红的桌子啦,镀金的针线银盒啦,日本瓷的梳妆台啦。二楼垂挂着长窗帘,像床一样三色红底锦缎。底层是挂毯帘子。整个冬天,柯赛特的小楼从上到下,烧得暖融融的。他呢,他住在院子深处类似看门人的小屋里,帆布床上铺着一条褥子,一张白木桌,两把草垫椅,一只陶水罐,一块木板上放着几本旧书,他珍视的手提箱放在一个角落里,从来不生火。他同柯赛特一起吃晚饭,桌上放了一块为他准备的黑面包。当她进家门时,他对图散说:“小姐是家里的女主人。”“而您呢,先——生?”图散惊讶地诘问。“我嘛,我胜过主人,我是父亲。”

    柯赛特在修道院里训练过持家,管理非常简朴的开支。每天,让·瓦尔让挽着柯赛特的手臂,带着她散步。他带她到卢森堡公园,到人迹最少的小径,每个星期天去望弥撒,总是在举步圣雅克教堂,因为地方很远。由于这是一个穷街区,有许多人要布施,不幸的人在教堂围住他,这给他引来了泰纳迪埃的信:“举步圣雅克教堂的善人先生收”。他乐意带着柯赛特去看望穷人和病人。陌生人都不能走进普吕梅街的别墅。图散采购食品,让·瓦尔让亲自到附近大街的一个水龙头去打水。木柴和酒存放在半地下室里,墙壁布置是罗可可式的,就在巴比伦街那道门的旁边,从前用作庭长先生的洞府;因为在盛行游乐园和疯人院的时代,没有洞府就谈不上爱情。

    在普吕梅街的独扇大门上,有一只储钱罐式的信报箱;不过,普吕梅街这幢楼的三个居民从没收到报和信,这个箱子的全部用途,从前是艳情的媒介和一个风流法官的知己,现在只限于收税务单和警卫队的通知书。因为吃年金的割风先生属于国民自卫军;他无法逃脱一八三一年人口普查的密网。市府调查一直深入到小皮克普斯修道院,让·瓦尔让从这种穿不透的神圣云雾中出来,在区政府看来是值得尊敬的,因此,有资格值班站岗。

    一年有三四次,让·瓦尔让穿上军装去站岗;再说他非常乐意;对他来说,这是一次正当的乔装打扮,使他混同于大家,又单独相处。让·瓦尔让刚满六十岁,这是法定的免役年龄;但他看去不超过五十岁;况且,他根本不想逃避那个上士,并跟德·洛博伯爵费口舌;他没有户籍;他隐瞒了自己的名字,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他隐瞒了自己的年龄,他隐瞒了一切;上文说过,他是一个真心实意的国民自卫军队员。像一个普通的纳税人,这是他的全部奢望。这个人的理想是内心像天使,外表像有产者。

    不过要指出一个细节。当让·瓦尔让同柯赛特出门时,他穿得像读者刚才看到的那样,相当像一个旧军官。当他独自出门时,往往这是在晚上,他总是穿工人的短上衣和长裤,戴一顶鸭舌帽,遮住他的脸。这是小心还是自惭形秽?两者兼而有之。柯赛特习惯了自己命运的神秘莫测,不大注意父亲的古怪。至于图散,她尊敬让·瓦尔让,凡是他做的事,她都觉得很好。一天,肉店老板见到让·瓦尔让,对她说:“这是个怪人。”她回答:“这是个圣人。”

    无论让·瓦尔让,柯赛特,还是图散,都只从巴比伦街那扇门进出。除非通过花园的铁栅门看到他们,很难猜出他们住在普吕梅街。这个铁栅门始终关闭。让·瓦尔让让花园杂草丛生,以免引人注目。

    在这一点上,他也许搞错了。

    三、《FOLIIS AC FRONDIBUS》[3]

    这座花园荒废了半个多世纪,变得不同寻常和非常迷人。四十年前的行人驻足街上观赏,想不到这嫩绿、葳蕤的草丛后面隐藏着秘密。当时不止一个好幻想的人,多次要透过上了锁的古老铁栅门大胆往里张望,想弄个明白;铁栅门的条柱已经扭曲,摇摇晃晃,两根铁柱生锈,长满苔藓,古怪地安上的门楣上面阿拉伯图案已辨认不清。

    一个角落里有一张石凳,一两座青苔斑驳的塑像,还有几个葡萄架,年深月久,钉子脱落,腐烂在墙上;而且既没有小径,也没有草坪;到处是狗牙根。园艺离去,大自然返回。莠草茂盛,在这块可怜的土地上大显神通。紫罗兰盛会,争妍斗艳。这个花园里,没有什么阻挠万物生长的神圣努力;这是在自家地里欣欣向荣。树木俯向荆棘,荆棘爬到树上,植物攀援而上,树枝压得下垂,在地上攀爬的植物会找到在空中开花的植物,在风中飘荡的植物俯向在苔藓中爬行的植物;树干、树枝、树叶、纤维、草丛、卷须、嫩枝、荆棘,混杂一起,交叉穿插,纠结缠绕;在这三百平方尺的园地里,在造物主满意的目光下,植物紧紧地、深情地拥抱在一起,实现和庆祝神秘而神圣的友爱,这是人类友爱的象征。这个花园不再是花园,这是巨大的荆棘丛,就是说,像森林一样难以穿越,像城市一样拥挤,像鸟巢一样抖动,像大教堂一样幽暗,像花束一样芬芳,像坟墓一样孤寂,像人群一样活跃。

    到了开花季节,在铁栅门后面和四堵墙之间,这巨大的荆棘丛自由自在,在万物无声无息的萌动中春情勃发,在初升的阳光下颤动,如同一头野兽,呼吸到宇宙之爱的气息,感到四月汁液在脉管里升腾和沸腾,在风中摇曳不可思议的绿发,在潮湿的土地上,在剥蚀的塑像上,在楼前残破的石阶上,直到在空荡荡的街道的石子上,撒播星形的花朵、露珠、繁盛、美、生命、欢乐、芬芳。中午,千百只白蝴蝶藏身其间,看到这夏天的活雪片在树荫间团团飞舞,真是神奇的景致。在这快活的绿荫中,一片无邪的声音在向灵魂喁喁细语,鸟儿的啁啾遗忘了的,昆虫的嗡嗡声给以补充。傍晚,一股梦幻的气息从花园升起,笼罩着它;夜雾像尸布,美妙而宁静的愁绪覆盖着它;金银花和旋花属植物的迷人香气,宛如美味的剧毒,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可以听到栖息在叶丛间的旋木雀和鹡鸰最后的鸣叫;令人感到鸟儿和树木神圣的亲密;白天,翅膀愉悦树叶,夜晚,树叶保护翅膀。

    冬天,荆棘丛是黑色的,潮湿的,根根竖起,瑟瑟发抖,让人看到一点别墅。能看到的不是枝头的繁花和花瓣上的露珠,而是黄叶铺成的又冷又厚的地毯上,鼻涕虫拖出的长银带;但无论如何,不管什么景象,不管什么季节,春夏秋冬也罢,这个小小的园地散发出惆怅、静思、孤独、自由、不见人影,只有天主存在;生锈的铁栅门似乎在说:这花园是属于我的。

    虽然周围都是巴黎的铺石马路,瓦雷纳街古典式华丽府邸仅隔一箭之遥,残老军人院的圆顶就在近边,众议院相距并不远,虽然勃艮第街和圣多米尼克街的华丽马车在附近气势轩昂地驶过,黄色、褐色、白色、红色的公共马车在邻近的十字路口穿插而过,普吕梅街仍然免不了冷落;旧业主故去,一场革命掠过,世家大族泯灭,人去楼空,遗忘绝续,四十年的摈弃和闲置,足以给这块宝地带来蕨草、毒鱼草、毒芹、蓍草、毛地黄、高高的草丛、阔叶凹凸纹浅绿的高大植物、蜥蜴、金龟子、警觉而溜得快的昆虫;这也足以使难以名状的蛮荒和伟岸从地底冒出,重现在这四堵墙间;足以使大自然能够在巴黎一个恶俗的小园里生机焕发,既粗犷又壮美,就像在新世界的原始森林里;大自然打乱了人类的平庸安排,又总是散布在它所有出现的地方,既在蚂蚁身上,又在鹰的身上。

    其实,并没有渺小的东西;谁对大自然有深邃的了解,都知道这一点。虽然在界定因果上哲学得不到绝对圆满的回答,但是由于一切分解的力量都要归于统一,静观者仍要陷入无止境的沉思。一切向整体努力。

    代数可用于云彩;星光有利于玫瑰;任何思想家都不敢说,山楂的香气对星体毫无用处。谁能计算出一个分子的行程呢?我们是否知道,世界的创造绝不取决于沙粒的坠落呢?谁知道无限大和无限小的彼此消长,始因在存在的深渊中的回响,以及创造世界时的席卷一切呢?蛆虫也有重要性;小也是大,大也是小;一切都在需要中形成平衡;对精神来说,这是可怕的幻景。在生物和物体之间,有奇特的关系;在这无穷无尽的整体中,从太阳到蚜虫,都不能互相藐视;彼此互相需要。光不能把地面的香气带到天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黑夜将星体的精华散发给沉睡的花朵。凡是飞鸟爪上都牵着无限的线。萌芽会因一颗流星的出现和乳燕的破壳而变得复杂,并导引出一条蚯蚓的出生和苏格拉底的问世。天文望远镜穷尽之处,显微镜开始起作用。哪一种视野最广呢?请选择吧。一个霉点是一丛鲜花;一片星云是一个星体的蚁穴。精神的东西和物质现象是同样的复杂,甚至还要更奇特。元素和原则相混杂、交融、结合,互促增长,使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达到同样的光明境地。现象不断返回自身。在宇宙广大的交流中,宇宙生命来来去去的数量不得而知,将一切汇入气息看不见的神秘中,连一次睡眠的一场梦也不放弃,在这里播下一个微小动物,在那里粉碎一个星球,摇摇晃晃,逶迤而行,把光变成一股力量,把思想变成一种元素,既分散又不可分割,消解一切,除了这个几何点————自我;将一切引回到灵魂原子;将一切在天主那里充分展现;将一切活动,从最高级的到最低级的,纠合在令人昏眩、晦涩难懂的机械论中,将一只昆虫的飞翔与地球的运动联结起来,谁知道呢,哪怕是出于相似的法则将彗星在天宇的运行纳入纤毛虫在一滴水中的旋转。这是由精神构成的机械。这是巨大的齿轮,最初的动力是小蚊蝇,最末的齿轮是黄道。

    四、换铁栅门

    这个花园,从前建造起来是为了隐藏风流韵事,现在看来改变了,变成适于掩蔽无邪的秘密。摇篮、玩滚球戏的草坪、花棚、岩洞,都不复存在;凌乱而美妙的阴影像帷幔从各处垂下。帕福斯[4]变成了伊甸园。不知什么悔恨净化了这处幽居。这个卖花女,现在向灵魂献花。这个雅致的花园,从前声名狼藉,现在又回到贞洁和纯净。一个庭长由一个园丁协助,一个老人以为在继续拉姆瓦尼翁[5]的事业,另一个老人以为在继续勒诺特尔的事业,改造了园子,剪枝,打乱布局,修饰,以讨得女人欢心;大自然再次抓住它,使它充满憧憧暗影,布置成谈情说爱的地方。

    在这个孤独的处所,有一颗心万事俱备,只待爱情露面;这里有一座神庙,由绿荫、草丛、苔藓、鸟鸣、令人无精打采的黑暗、摇曳的树枝组成,还有一颗心灵,由温柔、信念、纯真、希望、渴望和幻想构成。

    柯赛特离开修道院时几乎还是个孩子;她十四岁多一点,处于“青春期”;上文说过,除了眼睛,她显得丑多于美;但她没有一点讨人嫌的线条,她兼有笨拙、瘦削、胆怯和大胆,最后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她的教育结束了;就是说接受了宗教,尤其是虔诚;然后学了“历史”,即修道院里这样称呼的东西,还有地理、语法、分词、法国历代国王史、一点音乐、画一个鼻子,等等,其余的一无所知,既构成可爱,又有危险,一个少女的心灵不应该让它愚昧无知;否则以后会产生过于突然和过于强烈的幻景,就像在暗室里一样。她应该慢慢地、谨慎地获得启迪,先接受现实的反光,而不是直接的强光。半明半暗是有益的,严峻而柔和,能消除幼稚的恐惧,防止失足。只有母亲的本能,蕴涵处女的回忆和女人的经验这种出色的直觉,才能知道这半明半暗是怎样和如何形成的。什么也代替不了这种本能。为了培养一个少女的心灵,世上所有的修女都不如一个母亲。

    柯赛特不曾有过母亲。她只有许多嬷嬷,许多许多。

    至于让·瓦尔让,他内心有各种各样的温情和各种各样的关怀;但他只是一个老人,一窍不通。

    在教育事业中,在为一个女人做好生活准备的庄严事业中,为了与所谓天真这种愚昧无知作斗争,需要多少学问啊!

    让一个少女为爱情做准备,什么地方也比不过修道院。修道院把人的思想引向不可知的世界。心灵进行反省,无法倾诉,便向内里挖掘,不能向外发展,便向深处开掘。由此产生幻念、设想、猜度、构思故事、期望奇遇、奇异的构想、完全在精神的内心黑暗中竖起的建筑,这是秘密的幽居,一旦越过铁栅门,允许进入,情感便马上进驻。修道院是一种压制,要战胜人心,这种压制就要持续一生。

    离开修道院时,柯赛特再也找不到比普吕梅街的别墅更温馨、更危险的地方了。这是自由的嚆矢,也是孤独的继续;一个关闭的花园,却有刺激人的、茂盛的、赏心悦目的、芳香扑鼻的景物;做着跟修道院同样的梦想,不过能瞥见年轻男子;有道铁栅门,但面向街道。

    我们再说一遍,她来到这里时,还只是个孩子。让·瓦尔让把这座荒废的花园丢给了她。“在园子里你可以随心所欲地玩,”他对她说。这使柯赛特非常开心;她拨开所有的草丛,翻开所有的石头,寻找“虫子”;她玩耍,直到能在那里遐想;她喜欢这个花园,因为在她脚下的草丛中能找到昆虫,直到她喜欢这园子,是因为能透过头顶的树枝遥望星星。

    再说,她全身心爱她的父亲,就是说爱让·瓦尔让,她带着天真的亲情,把老人当作一个渴望的、可爱的伴侣。读者记得,马德兰先生看书很多,让·瓦尔让继续这样做;他终于能言善侃;他是个谦逊但真正的聪明人,通过自学自然而然成才,暗地里具有丰富的知识,辩才无碍。他还有点粗鲁,倒使他的仁慈增色;他是个粗犷的人,心地却善良。在卢森堡公园,父女促膝交谈时,他从阅读过的书籍和经历过的苦难中汲取谈资,长时间解释一切。柯赛特一面倾听,她的眼睛一面无目的地四处观望。

    这个朴实的人能满足柯赛特的思想,正如这座荒废的花园能满足她的玩耍。她追逐蝴蝶追得够了,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身边,说道:“啊!我跑够了!”他吻她的额角。

    柯赛特热爱老人。她始终跟在他的身后。让·瓦尔让所到之处,就是她的安乐窝。由于让·瓦尔让既不住在楼里,也不住在花园,她在后院比在鲜花满地的园子里更开心,在只有草垫椅的小屋里比在挂满壁毯、摆上软垫椅的大客厅更舒心。让·瓦尔让有时被纠缠得乐滋滋的,微笑着对她说:“回到你屋里去!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她也时常柔声细气地嗔怪他,女儿对父亲的这种嗔怪多么讨人喜欢:

    “父亲,我在您这儿冷得要命!干吗不铺上地毯,生个炉子呀?”

    “亲爱的孩子,有那么多的人比我这个人好得多,头顶上却没有一片瓦呢。”

    “那么干吗在我屋里生火,应有尽有呢?”

    “因为你是一个女人和孩子。”

    “啊!男人就应该受冻和受苦吗?”

    “有些男人应该这样。”

    “那么好吧,我要常常到这里来,逼得您也生火。”

    她还对他说:

    “父亲,为什么您吃这样蹩脚的面包?”

    “不为什么,我的女儿。”

    “那么,您吃什么面包,我也吃什么面包。”

    于是,为了不让柯赛特吃黑面包,让·瓦尔让也吃白面包。

    柯赛特只模模糊糊记得她的童年。她日夜为她不认识的母亲祈祷。泰纳迪埃夫妇好像两张狰狞的面孔留在她的梦里。她记得,她“有一天夜里”到一个树林去打水。她以为这是离巴黎很远的地方。她觉得,最初她生活在深渊里,是让·瓦尔让把她救出来的。她的童年给她的印象是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她周围都是蜈蚣、蜘蛛和蛇。由于她不大明白自己怎么是让·瓦尔让的女儿,而他是她的父亲,每晚入睡前,她就思索,她设想她母亲的灵魂附到这个老人身上,好住在她身边。

    他坐下时,她便将面颊靠在他的白发上,默默地淌下一滴眼泪,心里想:“这个人,也许是我的母亲!”

    尽管有一点说起来很古怪,就是柯赛特是在修道院长大的姑娘,极其无知,再说,童贞时期绝难理解母性,她终于想象自己不大可能有母亲。这个母亲,她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每当她想到去问让·瓦尔让时,让·瓦尔让便沉默无言。要是她再提一遍问题,他便以微笑回答。有一次她坚持再三;微笑以一滴眼泪告终。

    让·瓦尔让的沉默,把芳汀笼罩在黑夜里。

    是出于谨慎?是出于尊重?是出于担心拿这个名字去冒险,搅乱的不是他的而是别人的记忆吗?

    只要柯赛特年幼,让·瓦尔让乐意对她提起她的母亲;当她成为少女时,他不能这样做了。他觉得自己再不敢了。是为柯赛特着想吗?是为芳汀着想吗?让这个阴魂进入柯赛特的脑子里,把一个第三者的死人放到他们的命运中,这使他感到一种宗教般的恐惧。这个阴魂对他越是神圣,他觉得它越是可怕。他想到芳汀,感到沉默的难受。他在黑暗中朦胧地看到有样东西,很像一只指头按在嘴上。芳汀身上曾经有过的廉耻心,在她生前已经猛然地离她而去,她不是死后又回来附在她身上,愤怒地守护着这个死人的安宁,而且非常胆小,把她守在坟墓里吗?让·瓦尔让不知不觉地感受到这种压力吗?我们相信有鬼魂,我们不会拒绝这种神秘的解释。因此,即使是对柯赛特,也不可能说出这个名字:芳汀。

    一天,柯赛特对他说:

    “父亲,昨天夜里我在梦中见到了我的母亲。她有两只巨大的翅膀。我的母亲生前应当是圣女的品级了。”

    “通过殉难达到的,”让·瓦尔让回答。

    再说,让·瓦尔让是幸福的。

    柯赛特同他一起出门时,倚在他的手臂上,得意扬扬,十分幸福,心满意足。让·瓦尔让看到只对他一人如此专一、如此满足的温情的种种表现,感到自己的头脑融入快乐之中。可怜的人充满极乐,颤抖起来;他冲动地断言,这会持续一生;他思忖,他的苦受得还不够多,竟能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他在内心深处感谢天主,让他这个可怜的人,受到这个纯真孩子的热爱。

    五、玫瑰发现自身是武器

    一天,柯赛特偶然照镜子,心想:“啊!”她觉得自己几乎很漂亮。这使她陷入了奇怪的心烦意乱中。至今,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的脸。她是照镜子,但没有自我端详。再说,别人时常告诉她,她其貌不扬;只有让·瓦尔让轻轻地说:“不!不!”无论如何,柯赛特总是自以为长得丑,小时候这容易忍受,她怀着这种想法长大。突然,她的镜子像让·瓦尔让那样对她说:“不!”夜里她睡不着。“要是我漂亮呢?”她想,“我长得漂亮那会多么滑稽!”她记起同伴中长得标致的,在修道院里就引人注目,她心想:“怎么!我会像那个小姐!”

    第二天,她照镜子,但不是偶然的,她怀疑了:“我想到哪儿去了?”她说,“不,我是丑的。”其实很简单,她睡得不好,眼睛带黑圈,脸色苍白。昨天,她以为自己好看,也没有十分高兴,但如今认为不是,倒发愁了。她不再照镜子,在半个多月内,她梳妆时竭力背对着镜子。

    晚上,吃过晚饭后,通常她在客厅里做绒绣,或者做修道院里学来的针线活,而让·瓦尔让在她身旁看书。一次,她的目光从活计上抬起来,她看见父亲不安地望着她,感到非常吃惊。

    另外一次,她从街上经过,她觉得身后有个没看见的人说:“漂亮女人!但穿着蹩脚。”“啊!”她想,“这不是指我。我穿得很好,而且长得丑。”当时她戴着长毛绒帽子,穿着美利奴呢裙。

    终于有一天,她在花园里,听到可怜的老女人图散说:“先生,您注意到小姐变得漂亮了吗?”柯赛特没有听到她父亲的回答,图散的话对她来说不啻一种震动。她从花园逃走,上楼来到自己房间,跑到镜子前,她有三个月没有照镜子了,她发出一声叫喊。她刚刚看得眼花缭乱。

    她是俏丽、娟秀的;她禁不住同意图散和她的镜子的看法。她身段有模有样,皮肤白皙,头发闪光,在她的蓝瞳仁里,闪烁着没见过的光彩。一霎时,她完全相信自己美丽了,这宛若大白天一样实在;再说别人注意到了,图散说出来了,路人说的显然是她,这已无可置疑;她下楼回到花园,以为自己是王后,听到鸟儿在歌唱,虽是冬天,看到天空金灿灿,阳光在树木间闪耀,花儿在灌木丛中开放,她失魂落魄,疯疯癫癫,沉浸在难以表达的快活中。

    至于让·瓦尔让,则感到难以名状的深深的揪心。

    确实,曾几何时,他恐惧地观赏着柯赛特温柔的脸与日俱增的光彩照人的美。对大家是欢笑的黎明,对他却是凄凄惨惨。

    柯赛特在自己发觉之前,早就十分漂亮了。但是,从第一天起,冉冉升起、逐渐裹住整个少女的意料之外的光芒,却刺伤了让·瓦尔让暗淡的眼皮。他感到,这是幸福生活的改变,他的生活是如此幸福,他不敢稍作改变,生怕打乱了什么。这个人经历过各种艰难困苦,命运造成的伤口还鲜血淋漓,以前曾经是凶狠的,现在变得近乎圣人,在苦役监拖过锁链之后,如今拖着无名耻辱看不见、但沉重的锁链,法律没有放松这个人,他每时每刻都可能被重新抓住,把他从德行的幽暗中拉回到公开受辱的光天化日之下,这个人接受一切,原谅一切,宽恕一切,祝福一切,善待一切,对上天,对人们,对法律,对社会,对自然,对世界,只要求一样东西,就是让柯赛特爱他!

    让柯赛特继续爱他!但愿天主不要妨碍这个孩子的心走向他,留在他身边!得到柯赛特的爱,他便感到治好了心病,得到休息,心境平静,心里充实,得到报偿,受到加冕。得到柯赛特的爱,他幸福!他不求更多。要是别人对他说:“你还想更好吗?”他会回答:“不要。”要是天主对他说:“你想上天吗?”他会回答:“我会有损失。”

    凡有可能损伤这种局面,哪怕是表面,也会使他心惊胆战,以为有别的事开始了。他从来不太清楚一个女人的美意味着什么;但是,出于本能,他明白这是可怕的。

    这种美越来越绽开了,得意洋洋,姽婳动人,在他身边,在他眼前,在孩子天真和可怕的额头上,从他的丑陋的深处,从他的年迈,从他的苦难,从他的抵触,从他的难受显现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瞧着它。

    他心想:“她多么美丽啊!而我呢,我会变得怎样?”

    再说,他的温情与一个母亲的温情之间的区别就在这里。他忧虑不安地注视的,一个母亲会快乐地看着。

    最初的征兆很快显现出来。

    她自言自语:“我肯定很美!”从这样说第二天起,柯赛特注意起自己的打扮。她记起行人的话:“漂亮女人,但衣着蹩脚,”这像神灵的气息,在她身旁掠过,但消失之前在她心里种下了后来要充满女人一生的两颗种子之一:爱俏。爱情是另一颗种子。

    随着相信自己美,女人的全部心灵在她身上充分发展起来。她憎恶美利奴粗呢,觉得长毛绒丢脸。她的父亲从不拒绝她的要求。她立即知道帽子、裙子、短披风、高帮皮鞋、袖套、合适布料、中看颜色的全部学问,这种学问使巴黎女人变得那么迷人、深奥和危险。“勾魂女人”一词是为巴黎女人发明的。

    不到一个月,小柯赛特在巴比伦街的隐居地,成为巴黎最漂亮的女人之一,这已经不错了,而且是“衣着极为时髦的女人”,这就更加了不起。她很想遇到那个“路人”,要看看他怎么说,而且“要教训一下他”!事实是,她各方面都很迷人,能清楚地分出热拉尔店的帽子和埃尔博店的帽子的区别。

    让·瓦尔让惴惴不安地注视着这些变化。他感到自己只能爬行,最多笔直往前走,却看到柯赛特长出了翅膀。

    另外,一个女人只消稍稍观察一下柯赛特的打扮,就会发现,她没有母亲。有些小规矩,有些特殊的习俗,柯赛特根本没有注意到。比如,一个母亲会对她说,一个少女不能穿锦缎。

    柯赛特穿上黑锦缎裙子和披肩,戴上白皱呢帽子出门的第一天,她挽着让·瓦尔让的手臂,欢天喜地,光彩照人,脸色红润,得意洋洋,神采飞扬。“父亲,”她说,“我这样您觉得怎么样?”让·瓦尔让用类似嫉妒者苦涩的声音回答:“迷人!”他像平时一样散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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