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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何进入修道院
正如割风所说的,让·瓦尔让进入这座修院,是“从天而降”。
他从波龙索街拐角翻墙进入园子。他在黑夜里听到天使合唱的圣歌,是修女在唱晨经;他在黑暗中看到的那个大厅,就是教堂;他看到的那个趴在地上的幽灵,是在行赎罪礼的修女;使他十分诧异的铃声,是系在割风老爹膝盖上的铃铛。
柯赛特睡好以后,让·瓦尔让和割风像读者所看到的那样,在烧得很旺的木柴前喝酒,吃一块奶酪;破屋里惟一的一张床由柯赛特占了,他们就分头倒在一捆麦秸上。合上眼之前,让·瓦尔让说:“今后我只得呆在这里。”这句话在割风的脑袋里萦绕了一夜。
说实在的,他们俩都没有睡着。
让·瓦尔让感到自己暴露了,沙威在追捕他,他明白,如果他和柯赛特回到巴黎市区,他们就完了。既然一股风把他吹到这座修道院里,让·瓦尔让只有一个想法,就是留下来。然而,一个不幸的人处在他的地位,这座修道院既极危险又极安全;危险是因为没有人能进来,要是有人发现他,就是现行犯罪,让·瓦尔让从修道院到监狱只一步之遥;安全是因为一旦能被接纳和呆下去,谁会来这里寻找呢?住在一个不可能留下来的地方,这就得救了。
割风那边却伤透了脑筋。他先是感到一点也弄不明白。马德兰先生怎么会来到这里,有墙相隔呀?修道院的墙跨不进来。他带着一个孩子怎样进来的?不可能抱着一个孩子爬越一堵陡峭的墙呀。这个孩子是什么人?他们俩从哪里来的?自从割风来到修道院,他就再没有听说过滨海蒙特勒伊,根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马德兰老爹这副神态使他不敢提问题;再说,割风心里想,不能盘问一个圣人。马德兰先生对他保持全部威信,不过,从让·瓦尔让透露出来的几句话中,园丁以为可以下结论,由于时运不济,马德兰先生可能破产了,受到债主的追逐;或者他在政治事件中受到牵连,要躲起来;割风对这并没有什么不高兴,他像许多北方农民一样,有波拿巴分子的老根底。马德兰先生躲起来,把修道院作为栖身地,很简单,他想呆在这里。但割风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马德兰先生来到这里,还带了这个小姑娘。割风看到他们,摸得到他们,同他们说话,却难以相信是事实。不可理解的事刚闯进了割风的破屋。割风瞎猜了半天,摸不着头绪,除了这一点:“马德兰先生救过我的命。”仅仅这点确信就够了,他下定了决心。他寻思:这次轮到我了。他在心里补充说:马德兰先生钻到大车下把我拖出来时,并没有考虑那么多。他决定要救马德兰先生。
但他还是想了很多问题,自己做了回答:“他救过我,如果他是小偷,我要救他吗?还要救。如果他是杀人犯,我要救他吗?还要救。既然他是个圣人,我要救他吗?还要救。”
可是把他留在修道院里,这是多大的难题啊!面对这几乎异想天开的打算,割风毫不退缩;这个可怜的皮卡第农民,只有他的忠心、善良的愿望,还有这次用来侠义相助的乡下老农的精细,此外别无梯子,却要努力攀越修道院难以逾越的障碍和圣伯努瓦教规的悬崖陡壁。割风老爹是一生自私的老头,到了晚年,瘸腿成了残废,在世上无所牵挂,对感恩图报觉得不错,看到有好事要做,便要扑过去,犹如垂死的人手里碰到一杯好酒,从来没有尝过,便贪婪地一饮而尽。还可以说,好几年以来他在修道院里呼吸到的空气,把他身上的个性都泯灭了,最后使他感到做随便哪一件好事都是必要的。
因此,他下定了决心:对马德兰先生忠心耿耿。
我们刚才称他为“可怜的皮卡第农民”。这个称谓是正确的,但不完全。从我们叙述的这个故事来看,有必要了解一点割风老爹的品貌。他是农民,但他做过办公证事务的人员,这就在他的精细之外加上能言善辩,在他的天真之外加上洞察力。出于各种原因,他做生意失败了,从办公证事务掉到做赶大车的,干粗活。但是,尽管他认为对马要又骂又鞭打,他内心还是个办公证事务的人。他有一些天赋的才干;他不说不符合动词变位的句子;他会闲谈,这在村里是罕见的;别的老乡这样说他:他说话几乎像戴礼帽的先生。割风确实属于这种人:上世纪的揶揄话称为“半城里人半乡下人”;从城堡下降到茅屋所用的隐喻,在平民的语汇中贴上这样的标签:“有点乡巴气,有点市井气;胡椒加盐。”割风尽管命途多舛,衣衫破烂,一把老骨头,但却是直肠子,十分戆直;这种宝贵的品质,不会让人变坏。他的缺点和恶习,也是有的,但都在表面;总之,他的品貌能给观察他的人以好感。这副老脸的额头上,没有一条令人不快的皱纹,意味着凶狠或愚蠢。
割风老爹一夜想了很多,天亮时,他睁开眼睛,看到马德兰先生坐在麦秸上,望着柯赛特沉睡。割风坐了起来,说道:
“既然您在这里,您怎么才能再进来呢?”
这句话概括了当时的处境,把让·瓦尔让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两个老头商量起来。
“首先,”割风说,“您不能走出这个房间。包括小姑娘和您。一踏入园子,我们就完蛋了。”
“不错。”
“马德兰先生,”割风又说,“您来得时机很好,我想说很坏,有一个嬷嬷病得很重。这样,别人不太顾到我们这边。看来她快死了。要做四十小时的祈祷。整个修院乱成一团,在忙这件事。要走的人是个圣女。其实,这里的人都是圣人。她们和我之间所不同的是,她们说:我们的修行室,而我说:我的窝。要为垂死的人念祷文,还要为死者祈祷。今天,我们在这里会很安静;但我不能保证明天。”
“可是,”让·瓦尔让指出,“这间破屋缩在墙角里,藏在废墟中,还有树,修道院里的人看不到。”
“我还要说,修女从来不走近这里。”
“不就得了?”让·瓦尔让说。
问号强调这个:不就得了,意味着:我觉得可以躲藏在这里。割风回答这个问号说:
“还有小的。”
“什么小的?”让·瓦尔让问。
正当割风张口要解释刚才说的那句话,钟敲响了一下。
他向让·瓦尔让示意倾听。
“修女死了,”他说。“这是丧钟。”
钟敲响了第二下。
“这是丧钟,马德兰先生。在二十四小时内每隔一分钟敲一次,直到遗体运出教堂。啊,又在敲钟。课间休息的时候,只要有一只球滚动,她们就不顾禁令,跑过来寻找和乱翻。这些小天使都是鬼丫头。”
“什么人?”让·瓦尔让问。
“小姑娘。您很快就会被发现的。她们会叫:瞧,一个男人!不过今天没有危险。没有课间休息。白天都要祈祷。您听到钟声了。我对您说过,每分钟敲一下。这是丧钟。”
“我明白了,割风老爹。有寄宿女生。”
让·瓦尔让暗忖:
“柯赛特的教育是现成的。”
割风感叹道:
“当真!有小姑娘!她们围住您乱嚷嚷!一哄而散!这里,男人是瘟疫。您看,他们把一只铃铛系在我的脚上,就像系在猛兽身上。”
让·瓦尔让越来越陷入沉思。“这个修道院救了我们,”他喃喃地说。然后他提高了声音:
“不错,留下来是难题。”
“不,”割风说,“出去才难呢。”
让·瓦尔让感到血涌向心脏。
“出去!”
“是的,马德兰先生,要回来,必须先出去。”
又敲了一下丧钟,割风接着说:
“不能就这样让人找到您在这里。您从哪里来?对我来说,您从天而降,因为我认识您;但对修女呢,从大门才能进来。”
突然,传来另一只钟敲出相当复杂的钟声。
“啊!”割风说,“敲钟召集有选举权的嬷嬷。她们要开教务会。有人死了总要开教务会。她在天亮时死的。一般是在天亮时死人。您从哪里进来的,为什么不能从原地出去呢?嘿,并不是要问您这个问题,您从哪里进来的?”
让·瓦尔让变得脸色苍白。一想到要返回那条可怕的街,就让他不寒而栗。试想,逃出一座虎豹成群的森林,一到外边,有个朋友却劝您回去,这是什么滋味吧。让·瓦尔让想象所有的警察还在街区里搜索,到处是监视的警察和岗哨,可怕的手伸向他的衣领,也许沙威就呆在十字路口的拐角上。
“不行!”他说。“割风老爹,就算我是从天而降好了。”
“我是相信的,我是相信的,”割风又说。“您不需要对我这样说。善良的天主可能把您抓在手里,仔细瞧了瞧,再把您放了。不过,他本来想把您放在一个修士院里;他搞错了。咳,又敲了一下钟声,这是通知看门人去通报市政府,让它派来验尸医生。这些都是死了人的仪式。这些善良的嬷嬷,她们不喜欢这种拜访。医生什么也不相信。他揭开面纱。他有时甚至揭开别的东西。这回她们倒很快派人去叫医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的小姑娘始终睡着。她叫什么名字?”
“柯赛特。”
“这是您的女儿?看来您是她的爷爷吧?”
“是的。”
“对她来说,离开这里很容易。我的便门通院子。我一敲门,看门人就开门。我背上背篓,小姑娘呆在里面。我出门去。割风老爹背着背篓出去,这很平常。您吩咐小姑娘别作声。她头上盖上一块防雨布,一会儿我就来到绿径街,把她放到一个好朋友家里,她是开水果店的老女人,耳朵聋了,家里有张小床。我在水果店老板娘的耳朵里喊,这是我的一个侄女,要她照顾到明天。然后,小姑娘同您一起回来。因为我会让您回来。需要这样做。可是您呢,您怎样才能出去?”
让·瓦尔让摇了摇头。
“不能让人看到我。关键就在这里,割风老爹。您要找到一个办法,让我出去,就像把柯赛特藏在背篓里,再盖上一块防雨布。”
割风用左手中指搔了搔耳根,表明束手无策。
第三下钟声转移了他们的注意力。
“验尸医生走了,”割风说。“他看过了,说道:她死了,没错。医生签发了上天国的通行证,丧仪馆就送一口棺材来。如果死的是嬷嬷,就由嬷嬷们来埋葬;如果死的是修女,就由修女来埋葬。然后,我敲钉子。这属于我园丁的份内事。园丁也算是掘墓工。尸体放在与街相通的教堂低矮大厅里,除了法医,别的男人不能进去。我不把装殓工和我算在男人之内。我就在这个大厅里给棺材敲钉子。装殓工把尸体抬走,车夫,上路吧!就这样上天堂了。运来时是只空盒子,装上东西再运走。这就是所谓埋葬。唱哀悼经。”
一柱平射进来的阳光掠过柯赛特的脸,睡熟的她微微张开嘴,神态像浴满阳光的天使。让·瓦尔让开始凝视她。他不再听割风讲话。
没有人听,这不是不说话的理由。正直的老园丁平静地继续啰嗦下去:
“在沃吉拉尔墓地挖个坑。据说要取消沃吉拉尔墓地了。这是个老墓园,不合规格,外表难看,快要退休了。很遗憾,因为这块墓园很方便。我在那里有一个朋友,梅蒂埃纳老爹,是个掘墓工。这里的修女有个特权,就是在天黑运到这个墓园。这是警察厅专为她们做出的一项决定。可是,从昨天以来发生了多少事啊!受难嬷嬷死了,马德兰老爹又……”
“埋葬了,”让·瓦尔让苦笑着说。
割风顺势说:
“当然!如果您长期呆下去,那真要埋葬了。”
响起第四下钟声。割风赶紧从钉子上取下系着铃铛的皮带,系在膝盖上。
“这回该我了。院长嬷嬷在叫我。好啊,皮带扣针扎了我一下。马德兰先生,别动,等着我。有别的事。如果您饿了,那边有酒、面包和奶酪。”
他走出破屋,一面说:“来啦!来啦!”
让·瓦尔让看到他匆匆穿过园子,瘸腿走得也就只能这样快了,一面看看旁边的瓜田。
割风老爹一路上吓得修女四散逃走,不到十分钟,他轻轻敲了一下门,一个柔和的声音回答:“永远是这样。永远是这样。”意思是说:“请进。”
这扇门是接待室的门,专为园丁来干活的。接待室通会议室。女院长坐在接待室惟一的一张椅子上,等待着割风。
二、割风面对困难
某些性格和某些职业的人,尤其是教士和修女,遇到危急情况,神情激动和严肃,这是很特别的。正当割风进来时,这种双重的专注神态就刻印在院长的脸上。她是才貌双全的德·布勒默尔小姐,纯洁嬷嬷,平时是很快乐的。
园丁胆怯地致意,站在门口。院长在数念珠,抬起眼睛说:
“啊!是您,风老爹。”
这种简称在修道院通用惯了。
割风再施礼。
“风老爹,我把您叫来了。”
“我在这里,尊敬的嬷嬷。”
“我有话对您说。”
“而我呢,我这方面,”割风大胆地说,而内心对此却害怕,“我有事要禀告尊敬的嬷嬷。”
院长望着他。
“啊!您有情况要告诉我。”
“一个请求。”
“那么,说吧。”
割风老头做过公证事务员,属于沉得住气的乡下人。有点无知,却很灵巧,这是一种力量。不加怀疑,就会上当。两年多来,住在修道院里,割风待人处事是成功的。他总是独处,忙于园务,无事可做时便很好奇,由于他隔开一段距离看到这些戴着面纱的女人来来去去,面前只有一些幽灵在活动。他很专注,又很敏锐,终于给这些幽灵赋予血肉,对他来说,这些死人是活着的。他像一个聋子一样,目力看得更远,又像瞎子一样,听力尤其灵敏。他致力于辨清不同钟声的含义,他做到了,以至谜一样的沉默的修道院对他一无秘密;这个斯芬克司在他耳畔诉说各种秘密。割风知道一切,隐藏一切。这是他的机灵之处。整个修道院都认为他愚蠢。在宗教上这是个重大优点。有选举权的嬷嬷看重割风。这是个好奇的聋子。他得到信赖。再说,他守规矩,出门只是为了果园和菜园非办不可的事。他行动谨慎也得到公认。但他仍然能让两个人套出话来:修道院里的看门人,他知道接待室的特殊情况;墓地里的掘墓工,他知道墓园里的怪事;这样,他在修女生活的地方,有双重的光芒,一个投向生活,另一个投向死亡。可是他决不滥用。修会很看重他。他年迈、跛脚,目力不济,或许有点聋,有那么多优点!很难找到代替他的人。
老头带着受人尊重的信心,对尊敬的院长讲了一大通话,像乡下人那样既含混又深刻的话。他久久地谈到自己的年龄、残废、岁月今后加倍地压在他身上,活计不断增加,园子很大,要熬夜,比如上一夜,他趁有月亮要给瓜田盖草席,最后他谈到他有一个兄弟————(院长动了一下)————一个不年轻的兄弟,————(院长动了第二下,不过这是放心的动作)————如果院里愿意的话,他的兄弟可以和他住在一起,给他帮忙,他是个出色的园丁,修会得益不浅,他兄弟的活计干得比他好;————另外,要是不接受他兄弟的话,他这个哥哥感到体衰力弱,顶不下去,非常遗憾,他不得不离开了;————他的兄弟有一个小女儿,带在身边,想在修院里培养她信仰天主,谁知道呢,也许有朝一日她会成为修女。
他说完以后,院长停止数念珠,对他说:
“今天晚上之前,您能搞到一根粗铁棍吗?”
“干什么呢?”
“做杠杆。”
“找得到,尊敬的嬷嬷,”割风回答。
院长不多说一句话,站了起来,走进隔壁房间,那是会议室,有选举权的嬷嬷可能聚集在那里。割风是独自一人。
三、纯洁嬷嬷
大约过去了一刻钟。院长回来了,在椅子上坐下。
两个对话人好像都有心思。我们尽可能把对话速记下来。
“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
“您熟悉小教堂吗?”
“我有一个小间,可以听弥撒和日课。”
“您进过合唱室干活吗?”
“进过两三次。”
“这件事要撬起一块石头。”
“石头很重吗?”
“在祭坛旁那块石板。”
“封闭地下室的石块吗?”
“是的。”
“这种情况,最好有两个人。”
“升天嬷嬷像男人一样强壮,可以帮你。”
“一个女人总不如一个男人。”
“我们只有一个女人帮您。每个人尽力而为。马比荣[1]发表了圣贝尔纳的四百十七封信,梅尔洛努斯·霍尔蒂乌斯只发表了三百六十七封信,而我决不因此藐视梅尔洛努斯·霍尔蒂乌斯。”
“我也一样。”
“可贵的是尽力而为。一个修道院不是工地。”
“而一个女人总不如一个男人。我的兄弟很强壮!”
“再说您有一根杠杆。”
“一把钥匙开一扇门。”
“有一个铁环。”
“我把杠杆穿过去。”
“石板可以转动。”
“很好,尊敬的嬷嬷。我会打开地下室。”
“有四个唱诗嬷嬷帮助您。”
“地下室打开以后呢?”
“还要再盖上。”
“就这些?”
“不。”
“请您给我吩咐,尊敬的嬷嬷。”
“风老爹,我们信赖您。”
“我在这里什么事都可以做。”
“要守口如瓶。”
“好的,尊敬的嬷嬷。”
“地下室打开以后……”
“我再把它封上。”
“不过,在这之前……”
“怎么样,尊敬的嬷嬷?”
“要放下去一点东西。”
出现了沉默。院长撅了一撅下嘴唇,好似犹豫不决,打破了沉默。
“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
“您知道,今天早上有一个嬷嬷去世了。”
“不知道。”
“您没有听到钟声吗?”
“在园子尽头什么也听不见。”
“当真?”
“我几乎听不清叫我的钟声。”
“天亮时她过世了。”
“再说,今天早上,风不往我这边吹。”
“这是受难嬷嬷。有福的人。”
院长沉默不语了,翕动着嘴唇,仿佛在默念祷文,然后又说:
“三年前,仅仅是为了看受难嬷嬷祈祷,有一个让森派教徒德·贝图纳夫人,皈依了正统派。”
“啊,是的,我现在听到了丧钟,尊敬的嬷嬷。”
“嬷嬷们把她搬到了通教堂的太平间。”
“我知道。”
“除了您,任何别的男人都不能,也不应该进入这个房间。您要看管好,要是有个男人进入太平间,那就好看了!”
“决不行!”
“什么?”
“决不行!”
“您说什么?”
“我说决不行。”
“决不行什么?”
“尊敬的嬷嬷,我没说决不行什么,我说决不行。”
“我不明白。为什么您说决不行?”
“是按您的说法,尊敬的嬷嬷。”
“可是我没有说决不行。”
“您没有说过,但我是按您的说法。”
这当儿,敲响了九点钟。
“早上九点钟和每一点钟,圣坛上的圣体都要受到赞美和崇拜,”院长说。
“阿门,”割风说。
报时间的钟声敲得恰是时候,打断“决不行”的谈话。没有钟声,恐怕院长和割风决不会摆脱这团乱麻。
割风擦擦脑门。
院长又默祷了一会儿,大概是祈祷,然后提高了声音。
“受难嬷嬷生前感化了不少人;她去世后会显灵的。”
“她会显灵的!”割风亦步亦趋地回答,尽力不再出错。
“风老爹,修会通过受难嬷嬷得到祝圣。无疑,决不是人人都像贝吕尔红衣主教那样做圣弥撒时灵魂升天,当时他说:Hanc igitur oblationem.[2]虽然受难嬷嬷没有达到那样的幸福,她的去世也是很宝贵的。她直到临终时神志仍然清醒。她对我们说话,然后她对天使说话。她有遗言给我们。如果您有点信仰,如果您曾在她的修行室里,她触到您的腿,就会治愈您。她微笑着。大家感到她在天主身上复活了。她撒手人寰,有着上天堂的迹象。”
割风以为悼词结束了。
“阿门,”他说。
“风老爹,应该实现死者的遗愿。”
院长拨了几颗念珠。割风沉默不语。她又说起来。
“关于这个问题,我问过好几位神职人员,他们为我主效力,撰写教士生平,成果斐然。”
“尊敬的嬷嬷,在这里比在园子里丧钟听得清。”
“再说,她不是一个普通的死者,她是一个圣女。”
“像您一样,尊敬的嬷嬷。”
“她在自己的棺材里睡了二十年,得到教皇庇护七世的特许。”
“就是他给皇……波拿巴加冕。”
对割风这样一个灵活的人来说,他的回忆不合时宜。幸亏院长全神贯注,没有听到他的话。她继续说:
“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
“卡帕多基亚[3]的大主教圣迪奥多尔希望在他的墓碑上写一个字:Acarus,[4]意为蚯蚓;别人照办了。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尊敬的嬷嬷。”
“阿奎拉修道院院长,那个幸运的梅佐卡纳,要求葬在绞架下;别人照办了。”
“这是真的。”
“台伯河入海口的波尔主教圣泰伦斯,要求在他的墓碑上刻上弑君者坟上的标志,希望行人在他的坟上啐唾沫。别人照办了。必须顺从死者遗愿。”
“但愿如此。”
“出生在法国蜂岩附近的贝尔纳·吉多尼的遗体,不顾卡斯蒂叶国王的反对,按他的吩咐抬到里摩日的多明我会的教堂,尽管他是西班牙图伊的主教。能说这不对吗?”
“当然不能,尊敬的嬷嬷。”
“这件事得到普朗塔维·德·拉福斯的证实。”
院长默默地拨了几颗念珠,又说:
“风老爹,受难嬷嬷要葬在她睡了二十年的棺材里。”
“不错。”
“这是继续长眠。”
“我要把她钉在这副棺材里吗?”
“是的。”
“我们把殡仪馆的棺材撇在一边吗?”
“正是。”
“我听从尊敬的修会的吩咐。”
“四个唱诗嬷嬷会帮助您。”
“帮助我钉棺材?我不需要她们。”
“不是。帮助您把棺材放下去。”
“放到哪里?”
“放到地下室。”
“什么地下室?”
“在祭坛下。”
割风吓了一跳。
“祭坛下的地下室!”
“是在祭坛下。”
“可是……”
“要顺从死者的遗愿。葬在小教堂祭坛下的地下室,决不到俗人的墓地去,死在她生前祈祷的地方;这是受难嬷嬷的最高遗愿。她要求,也就是吩咐我们这样做。”
“但这是禁止的。”
“是人禁止,而天主却这样下令。”
“要是让人知道呢?”
“我们信赖您。”
“噢,我呀,我是您的墙上的一块石头。”
“教务会开过了会。我刚才征询过有选举权的嬷嬷,她们经过商议,决定按照受难嬷嬷的遗愿,把她的棺材葬在祭坛下。风老爹,请想想,这里会显灵的!对修会来说,多么为天主增光啊!从坟墓中出现奇迹。”
“可是,尊敬的嬷嬷,如果卫生委员会的人员……”
“圣伯努瓦第二在墓地上顶住了君士坦丁·波戈纳特[5]。”
“但是警察分局局长……”
“肖诺德梅尔,君士坦丁帝国时期进入高卢的德意志七王之一,特谕承认修士可以埋葬在修道院,也就是在祭坛下。”
“但是警察厅的警探……”
“在十字架面前,尘世毫不足道。查尔特勒修会第十一任会长马丁,为他的修会选定这句箴言:Stat crux dum volvitur orbis.[6]”
“阿门,”割风说,每当他听到拉丁文,坚定不移地用这种办法应付。
沉默过久的人,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听众。古代雄辩术大师吉姆纳托拉出狱那天,脑袋里积满了二难推理和三段论法,遇到第一棵树便停下来,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千方百计要说服大树。院长平日受到沉默这堤坝的阻挡,她的水库装得太满了,她站了起来,像开了闸门似的滔滔不绝地大声说起来:
“我右边有伯努瓦,左边有贝尔纳。贝尔纳是什么人?他是克莱尔沃的第一任修道院院长。布戈涅的封塔纳是个受到祝福的地方,因为他出生在那里。他的父亲叫泰塞兰,他的母亲叫阿莱特。他在西托创业,在克莱尔沃达到顶点;他由萨奥纳河畔的沙隆主教吉约姆·德·尚波任命为修道院长;他有七百个初学修士,创建了一百六十座修道院;一一四〇年,他在桑斯主教会议上驳倒了阿贝拉尔[7],还驳倒了皮埃尔·德·布吕伊和他的学生亨利,还有所谓使徒派的另一伙旁门邪道;他驳得阿尔诺·德·布雷斯哑口无言,痛斥屠杀犹太人的僧侣拉乌尔,控制了一一四八年的兰斯主教会议,提议惩罚了普瓦蒂埃的主教吉尔贝·德·拉波雷和埃昂·德·莱图瓦尔,调解了王公之间的争端,开导了青年路易国王[8],给教皇欧仁三世出谋划策,处理过圣殿骑士团,宣扬过十字军东征,一生中有二百五十次显灵,有过一天显灵三十九次。伯努瓦是什么人?他是卡散山的主教;他是修道神圣的第二位建立者,西方的巴齐勒[9]。他的教派产生过四十位教皇、两百位红衣主教、五十位族长、一千六百位大主教、四千六百位主教、四个皇帝、十二个皇后、四十六个国王、四十一个王后、三千六百个敕封的圣徒,延续了一千四百年。[10]一方面是圣贝尔纳;另一方面是卫生委员会的人员!一方面是圣伯努瓦;另一方面则是路政局视察员!国家、路政、殡仪馆、规章、行政机构,我们难道不了解?任何行人看到粗暴对待我们都会愤慨。我们甚至没有权利化作尘埃献给耶稣基督!您的卫生局是大革命的创造,天主要从属于警察分局长;这就是我们的世纪。保持沉默,割风!”
割风像淋了一身,很不自在。院长继续说:
“修道院的丧葬权不容他人置疑。否认的只有狂热的人和骑墙派。我们生活在极端混乱的时代。该知不知,不该知却知。卑劣无耻,亵渎宗教。在这个时代,有的人分不清圣贝尔纳的伟大和穷苦天主教的贝尔纳,后者是生活在十三世纪的善良教士。还有的人亵渎宗教,竟至于将路易十六的断头台和耶稣基督的十字架相提并论。路易十六只是一个国王!我们不可亵渎天主啊!正确与否都没有了。人们知道伏尔泰的名字,却不知道赛查·德·布斯[11]的名字。但赛查·德·布斯获得真福,而伏尔泰是个不幸的人。前任大主教、佩里戈红衣主教,甚至不知道沙尔·德·贡德朗接替了贝吕尔,弗朗索瓦·布尔古安接替了贡德朗,让·弗朗索瓦·塞诺接替了布尔古安,圣马尔特的父亲接替了让·弗朗索瓦·塞诺[12]。人们知道柯通神父的名字,并非因为他是奥拉托利会的三个倡导者之一,而是因为他成了胡格诺国王亨利四世的骂人材料。[13]使让-弗朗索瓦·萨勒在世人眼中获得青睐的,是他在赌博中作弊。另外,有人攻击宗教。为什么?因为有坏教士,因为加普的主教萨吉泰尔,是昂布伦主教萨洛纳的兄弟,而这两个人都跟随摩莫尔。结果怎样?结果妨碍图尔的马丁成为圣徒了吗?妨碍他把半件披风给了一个穷人吗?有人迫害圣徒。有人闭目不看真理。黑暗是习惯。最凶恶的野兽是瞎眼的野兽。没有人好好想想地狱。噢!可恶的民众啊!以国王的名义今日意味着以革命的名义。大家不再知道该对活人怎样,该对死人怎样。禁止神圣地死去。丧葬成了一件俗事。令人毛骨悚然啊。圣列昂二世写过两封快信,一封是给皮埃尔·诺泰尔的,另一封写给维西戈特人国王,就牵涉死人的问题,驳斥和拒绝总督的权威和皇帝的至高无上。沙隆的主教戈迪叶在这方面抵制布戈涅公爵奥通。以前的司法机构是同意这样做的。从前,我们在教务会甚至对世俗事务也有发言权。西托的修道院长、本修会会长,是布戈涅法院的当然顾问。我们可以随意处置我们的死者。圣伯努瓦虽然在五四三年三月二十一日、星期六,在意大利去世,他的遗体不是运回法国的弗勒里修道院,即卢瓦尔河畔的圣伯努瓦吗?这一切是无可否认的。我憎恶装腔作势唱圣诗的人,我憎恨修士院院长,我痛恨异教徒,但我格外厌恶同我唱反调的人。只消看看阿尔诺·维翁、加布里埃尔·布塞兰、特里泰姆、莫罗利库斯和堂吕克·德·阿什里[14]的著作就可以了。”
院长喘了口气,然后转向割风:
“风老爹,说定了吧?”
“说定了,尊敬的嬷嬷。”
“可以指望您吗?”
“我听从吩咐。”
“很好。”
“我对修道院忠心耿耿。”
“就说定了。您封上棺材。修女们把棺材抬到小教堂里。大家做追思弥撒。然后回到修道院。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您带上铁棍过来。要进行得极其秘密。在小教堂里只有四个唱诗嬷嬷、升天嬷嬷和您。”
“还有行伏罪礼的修女。”
“她不会回过头来。”
“但她听得到。”
“她不会听。再说,修道院知道的事,外界不知道。”
停了半晌。院长继续说:
“您摘掉铃铛。没有必要让行伏罪礼的修女发觉您在场。”
“尊敬的嬷嬷?”
“什么,风老爹?”
“验尸医生来过了吗?”
“他就要来,今天四点钟。已经敲过钟,去叫验尸医生。您没有听到任何钟声吗?”
“我只注意叫我的钟声。”
“这很好,风老爹。”
“尊敬的嬷嬷,需要至少六尺长的杠杆。”
“您哪里能弄到?”
“不缺铁栅的地方,就不缺铁棍。我的园子尽头有一大堆废铁。”
“午夜前三刻钟左右;别忘了。”
“尊敬的嬷嬷?”
“什么事?”
“要是您有这类其他的活儿,可以找我的兄弟,他很强壮。像个土耳其人!”
“您要做得尽量快。”
“我快不了。我是残废;因此我需要有个帮手。我瘸腿。”
“瘸腿不是过失,可能还是福气。皇帝亨利二世打倒伪教皇格列高里,重立伯努瓦八世,他有两个绰号:圣徒和瘸子。”
“有两件外套真不错,”割风喃喃地说,他确实有点耳背。
“风老爹,我在想件事,我们要用整整一小时。并不算多。您带着铁棍十一点到主祭坛旁边。弥撒在午夜开始。必须提前一刻钟都结束。”
“我会竭尽全力向修会表明忠诚。就这样说定了。我去钉棺材。十一点整我来到小教堂。唱诗嬷嬷们在那里,升天嬷嬷在那里。有两个男人就好多了。没有关系!我有杠杆。我们打开地下室,把棺材放下去,再关上地下室。然后,一点痕迹也没有。政府不会怀疑。尊敬的嬷嬷,一切就这样安排啦?”
“不。”
“还有什么?”
“还有空棺材呢?”
停了半晌。割风在沉思。院长在沉思。
“风老爹,棺材怎么办呢?”
“埋在地里嘛。”
“埋空棺材?”
又是沉默。割风用左手做了一个手势,仿佛赶走一个令人不安的问题。
“尊敬的嬷嬷,是我在教堂的低矮大厅里钉棺材板,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进去,我会用尸布把棺材盖上。”
“好的,可是,抬棺材的人把棺材抬上柩车,再放到墓穴里去,会感到里面空空如也。”
“啊!见……!”割风叫道。
院长划了一个十字,注视着园丁。“鬼”字留在他的喉咙里。
他急忙扯开话题,让人忘掉诅咒的话。
“尊敬的嬷嬷,我会把土放在棺材里。造成有人的效果。”
“您说得对。泥土跟人是一码事。这样,您可以处理掉空棺材了?”
“我会把事情办好的。”
院长的脸至今是不安和阴沉的,如今平静下来。她对他做了个上级叫下级退下的手势。割风朝门口走去。他正要出去时,院长略微提高了声音说:
“风老爹,我对您很满意;明天,下葬以后,您把您的兄弟给我带来,并告诉他,把他的女儿也带来。”
四、让·瓦尔让好像看过奥斯丹·卡斯蒂勒约的著作
跛脚走路如同独眼注视;两者都不能很快达到目标。再说,割风忐忑不安。他花了将近一刻钟才回到园子的破屋里。柯赛特已经醒了。让·瓦尔让让她坐在炉边。割风进来时,让·瓦尔让向她指了指园丁挂在墙上的背篓,说道:
“好好听我说,我的小柯赛特。我们必须离开这座房子,不过我们还要回来,以后就安全了。这里的老头会把你放在背篓里带出去。你在一位太太家里等我。我再去接你,如果你不愿意泰纳迪埃的女人把你抓回去,就要听话,什么也别说!”
柯赛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听到割风推门的声音,让·瓦尔让回过身来。
“怎么样?”
“一切都安排好了,又一点没有着落,”割风说。“我获准让您进来;但在让您进来之前,必须让您出去。困难就在这里。至于小姑娘,倒是好办。”
风老爹,我对您很满意;明天,下葬以后,您把您的兄弟给我带来
“您把她背出去吗?”
“她不出声吗?”
“我能担保。”
“而您呢,马德兰老爹?”
沉默了一会,处在焦虑不安中,割风大声说:
“您从什么地方进来,就从什么地方出去,行吗?”
让·瓦尔让像头一次那样,只回答了一句:“不行。”
割风好像在自言自语,而不像对让·瓦尔让说话,咕哝道:
“还有一件事叫我不安。我说过里面放土。因为我想,里面放土,而不是放人,这并不像,行不通,土要移动,晃来晃去。抬的人会感觉出来。您明白,马德兰老爹,政府会发现的。”
让·瓦尔让定睛凝视他,以为他在说胡话。
割风又说:
“真见……鬼,您怎么出去呢?因为明天一切都要办妥!明天我要带您进来。院长等着您。”
于是他向让·瓦尔让解释,他,割风,为修会效劳,这是回报。参加埋葬是他份内的事,他要钉棺材板,在墓地还要协助掘墓工。早上去世的修女要求躺在她用作床的棺材里,并埋葬在小教堂祭坛下的地下室里。这是警察局的规定禁止的,可是,这个死者别人无法拒绝她的要求。院长和有选举权的嬷嬷想执行死者的遗愿。政府,管它呢。他,割风要在修行室钉棺材板,撬起小教堂的石板,把死者放进地下室。为了感谢他,院长答应把他的兄弟当作园丁,并把他的侄女当作寄宿生接纳进来。他的兄弟就是马德兰先生,他的侄女就是柯赛特。院长告诉他,假埋葬以后,明晚把他的兄弟带进来。但是,如果马德兰先生不在外面,他无法将马德兰先生从外面带进来。这是第一个难题。还有另一个难题:空棺材。
“空棺材是什么?”让·瓦尔让问。
割风回答:
“就是当局的棺材。”
“什么棺材?什么当局?”
“一个修女死了。市政府的医生来过以后说:有一个修女死了。政府便送来一口棺材。第二天,再派来一辆柩车和几个装殓工,把棺材运走,送到墓地。装殓工会来抬走棺材;里面却空无一物。”
“放点东西进去好了。”
“放一个死人?我可没有。”
“不是。”
“放什么呢?”
“放一个活人。”
“哪个活人。”
“我,”让·瓦尔让说。
割风原来坐着,这时站了起来,仿佛一个爆竹从他的椅子下蹦了出来。
“您!”
“为什么不呢?”
让·瓦尔让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如同冬天空中的一柱阳光。
“您知道,割风,您说过,受难嬷嬷去世了,我要加上一句:马德兰老爹埋葬了。就这么办。”
“啊,好的,您开玩笑。您不是认真说的。”
“很认真。必须从这里出去吗?”
“当然。”
“我对您说过,也给我找一个背篓和一块苫布。”
“干什么?”
“背篓是枞木的,苫布是黑色的。”
“首先,那是块白布。埋葬修女用白色殓布。”
“白布也行。”
“您跟别人不一样,马德兰老爹。”
这种怪想只不过是苦役监中粗野而大胆的设想,而割风生活在宁静的事物当中,如今他看到这种怪想从宁静事物中产生,而且参与到他所说的“修道院的常规事务”中,他感到的惊诧宛如一个行人看到一只海鸥来到圣德尼街的阳沟中捕鱼。
让·瓦尔让继续说:
“问题在于从这里出去而不被人看见。这是一个方法。但首先您要将情况告诉我。事情怎样进行?这口棺材放在哪里?”
“那口空棺材吗?”
“是的。”
“在楼下,在所谓的太平间。放在两条搁凳上,盖上一块尸布。”
“棺材有多长?”
“六尺。”
“太平间是怎么回事?”
“这是底楼的一个房间,有一扇铁栅窗,面向园子,窗子从外面用护窗板关上,有两扇门;一扇通向修道院,另一扇通向教堂。”
“什么教堂?”
“街上的教堂,大家都能进去的教堂。”
“您有这两扇门的钥匙吗?”
“没有。我有通修道院那扇门的钥匙;看门人有通教堂的钥匙。”
“看门人什么时候打开这扇门?”
“只让装殓工进来,他们来抬棺材。棺材一抬出去,门就关上。”
“谁钉棺材板?”
“是我。”
“谁盖殓尸布?”
“是我。”
“就您一人吗?”
“除了警察局的医生,没有别的男人,能够进入太平间。这甚至写在墙上。”
“今夜,修道院里人人都睡下后,您能让我藏在太平间吗?”
“不能。但我能将您藏在一间破旧的小黑屋里,小屋通太平间,我把埋葬的工具放在那里,我看守这间屋,也有钥匙。”
“明天什么时候柩车来运走棺材?”
“大约下午三点钟。入夜之前埋在沃吉拉尔公墓。这不在附近。”
“我整夜和整个上午藏在您的小黑屋里。吃饭呢?我会饿的。”
“我会给您送吃的来。”
“您可以在两点钟来,把我钉在棺材里。”
割风退后一步,把手指关节弄得卡卡响。
“这可不行!”
“嗨!拿把榔头,在木板上敲几颗钉子嘛!”
我们再说一遍,让·瓦尔让觉得很普通的事,割风感到闻所未闻。让·瓦尔让经历过千难万险。当过囚犯的人,都知道一套诀窍,按照越狱途径的尺寸,缩小自己的身体。囚犯要逃跑,就像病人面临病情发作,要么得救,要么完蛋。越狱,就是病愈。要治愈,有什么药方不能接受呢?让人钉在一只箱子里像包裹一样运走,长时间活在箱子里,在没有空气的地方找到空气,连续几小时节省呼吸,善于屏气而不至于死去,这是让·瓦尔让的一种歪才。
况且,棺材里藏一个活人,这种苦役犯的方法,帝王也用过。要是相信奥斯丹·卡斯蒂勒约修士的记载,查理五世[15]用过这个方法;他逊位后想最后见普隆布姑娘一面,便这样把她弄进圣茹斯特修道院,然后再把她运出去。
割风缓过来后大声说:
“可是,您怎么呼吸呢?”
“我能呼吸。”
“在这个箱子里!我呀,只要想一想,就憋气了。”
“您有螺旋钻吧,您在我的嘴巴周围钻上几个小孔,您钉棺材板时不要钉得太紧。”
“好的!要是您咳嗽或者打喷嚏呢?”
“逃跑的人不会咳嗽,也不会打喷嚏。”
让·瓦尔让又说:
“割风老爹,必须下定决心:要么在这里被抓住,要么同意让柩车运出去。”
大家都注意到猫喜欢在虚掩的双扇门之间停留和徘徊。谁会对猫说:进来啊!有的人面对刚开始的事变,也是倾向于左右为难,生怕让命运突然封闭冒险机会,终至粉身碎骨。过于谨慎的人像猫一样,而且正因为是猫,有时比胆大的人更敢冒险。割风就属于这种迟疑不决的人。让·瓦尔让的镇定使他不由自主地慑服了。他嘟囔着说:
“其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让·瓦尔让又说:
“惟一令我不安的是,在墓地里不知会发生什么事。”
“恰恰这一点不叫我为难,”割风大声说。“如果您有把握钻出棺材,我呢,我有把握让您钻出墓穴。掘墓工是个酒鬼,我的一个朋友。他叫梅斯蒂埃纳老爹。老家伙嗜酒如命。掘墓工把死人放进墓穴里,我呢,我把掘墓工放进我的口袋里。我来告诉您事情会怎样进行。在天黑之前到达,离墓地关门约三四小时。柩车一直来到墓穴。我跟随在后;这是我的工作。我兜里装着一把榔头、一把凿子和钳子。柩车停下,埋葬工绕棺材系上一条绳子,把您放下去。教士念祈祷,画十字,洒圣水,然后走掉了。我单独和梅斯蒂埃纳留下来。我对您说过,他是我的朋友。两者必居其一,要么他喝醉了,要么他没醉。如果他没醉,我便对他说:趁‘甜木瓜酒店’没关门,去喝一盅吧。我把他带走,灌醉他,梅斯蒂埃纳老爹很快就会醉倒,他总是要喝醉,我把他放倒在桌子下,拿走他的工作卡,回到墓地,我撇下他回去。您就只同我打交道了。如果他喝醉了,我便对他说:你走开,我来替你干活。他走了,我把您从墓穴拉出来。”
让·瓦尔让向他伸出手去,割风带着农民感人的冲动扑过去,握住了。
“说定了,割风老爹。一切会顺利的。”
“但愿别发生意外,”割风思忖。“否则就大事不好了!”
五、酒鬼不会长生不老
第二天,太阳下山时,梅纳大街的来往行人非常稀少,看到一辆旧式柩车经过,都脱帽致意;柩车上装饰着骷髅头、胫骨和眼泪。这辆柩车里有一副棺材,盖着一块白布,白布上面放着一个巨大的黑色十字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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