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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蒙费梅的用水问题

    蒙费梅位于利弗里和舍尔之间,坐落在隔开乌尔克河和马尔恩河的高地南部边缘。今天,这是一个相当大的市镇,一年到头点缀着粉白的别墅,星期天,挤满了满面春风的资产者。一八二三年,在蒙费梅,既没有那么多白房子,也没有那么多心满意足的资产者。树丛中只有一个村子。这儿那儿有几幢上一世纪的别墅,从豪华的气派,从盘花的铁栏杆围住的阳台,从小块玻璃在关闭的白窗板上映出深浅不同的绿色长窗,便可以得到确认。但蒙费梅依然是个村子。歇业的呢绒商和度假的商事诉讼代理人还没有发现这里。这是一个宁静和迷人的地方,离开通衢大道,物价低廉,能过上丰富而又方便的乡村生活。只是由于地势高,水源稀少。

    必须到相当远的地方去打水。在加尼那边的村子尽头,要到树林里景色优美的池塘汲水;村子另一头环绕着教堂,是在舍尔那一边,要到舍尔大路旁边半山坡的一眼小泉去打水,离蒙费梅大约一刻钟的路程。

    因此,对每个家庭来说,打水是一件苦差事。大户人家,贵族,旅店老板泰纳迪埃也包括在内,以每桶一个里亚尔向一个老汉买水,这是他的身份,在蒙费梅以买水为业,每天大约挣八苏;但这个老汉夏天只干到傍晚七点钟,冬天只干到五点钟,夜幕一降临,底楼的窗板一关闭,自己不去打水就没有水喝,或者免却用水。

    这正是小柯赛特害怕做的事,读者也许没有忘记这个可怜的孩子。大家记得,柯赛特在两方面对泰纳迪埃夫妇有用:她的母亲要交钱,他们由孩子来服侍。因此,当母亲完全停止付钱时————读者在前几章刚读到原因————泰纳迪埃夫妇还是留着柯赛特。她代替了一个女仆。按这样的身份,需要时她得跑去打水。所以,孩子一想到夜里到泉水边就非常恐惧,她非常注意不让家里缺水。

    一八二三年的圣诞节,蒙费梅的景象特别多姿多彩。初冬气候温和;既没有结冰,也没有下雪。来自巴黎的卖艺人得到市长先生的许可,在村子的大街上搭起棚子。有一帮流动商贩也得到准许,在教堂广场,直至面包师小巷搭起棚铺,读者也许记得,泰纳迪埃的旅店就在这条小巷上。因此各个旅店和小酒店都住满了人,给这个小地方带来了热闹和欢乐的生活。为了当忠实的史家,我们甚至要说,在广场上陈列的吸引人的东西中,有一个动物展览摊位,一些小丑,穿着破衣烂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八二三年,他们给蒙费梅的农民展示一只巴西的凶猛的秃鹫,法国的王家博物馆直到一八四五年才收藏这种鸟,它的眼珠像一只三色徽章。我想,博物学家把这种鸟称为卡拉卡拉·波利博吕斯;它属于鹰类的鹫族。有几个退役到村里的拿破仑老兵,虔敬地去观看这只老鹰。卖艺人认为这三色徽章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现象,也是仁慈的天主特意为他们的动物展览而设的。

    在圣诞节的当天晚上,有好几个人,包括车把式和货郎,在泰纳迪埃旅店的楼下厅堂里,围坐在四五支蜡烛旁又吃又喝。这个厅堂像所有的小酒店厅堂一样,摆着桌子、锡壶、瓶子,有喝酒的人,有抽烟的人;灯光暗淡,声音嘈杂。一八二三年的这一天,引人注目的是当时资产阶级流行的两样东西,放在桌子上,这是一只万花筒和一盏闪闪发光的白铁灯。泰纳迪埃的婆娘照看着晚餐:正在明晃晃的炉火上烧烤着。她的丈夫泰纳迪埃同顾客一起饮酒,谈论时事。

    时事的主题是西班牙战争和德·昂古莱姆公爵,此外,在喧闹声中可以听到下列关于农事的离题话:

    有好几个人,包括车把式和货郎,在泰纳迪埃旅店的楼下厅堂里,围坐在四五支蜡烛旁又吃又喝

    “在南泰尔和苏雷斯纳那边,葡萄酒产量很高。原本指望产十桶,却有十二桶。榨出来的葡萄汁特别多。”————“可是葡萄大概还没有熟吧?”————“在那些地方,不必等到葡萄熟就收获。要是等到熟了才收获,酒一到春天就粘稠了。”————“那么说这是很淡的酒了?”————“比本地的酒还淡呢。葡萄还青的时候就得收获。”

    或者一个磨房主嚷道:

    “粮袋里的东西,我们负责得了吗?里面尽是草籽,我们哪有闲工夫挑出来,只好倒到磨盘底下;有黑麦草籽、空壳、麦仙翁籽、大麻籽、加食草籽、野豌豆籽、山萝花籽和许多杂草籽,还不说有些小麦,尤其布列塔尼的小麦,有大量石子。我不喜欢磨布列塔尼的小麦,就像锯木工不喜欢锯带钉子的木梁。想想看,磨出来的都是坏面粉。吃的时候都抱怨面粉没磨好。这是说错了。面粉不好不是我们的错儿。”

    在两扇窗之间,一个割草工和一个农场主同桌,正在谈来年春天割草的价钱,割草工说:

    “草打湿了决没有坏处,反而好割。露水好,先生。这种草没关系,您的草还嫩着呢,很难割。草太软,碰着刀锋就弯下去。”

    柯赛特呆在她平常的位置,坐在靠近壁炉的厨桌横档上。她衣衫褴褛,套着木鞋的双脚是赤裸的,她借着炉火的光为泰纳迪埃的两个女儿织毛线袜。一只小猫在椅子下面戏耍。传来旁边房间两个孩子稚嫩嗓音的说笑声:这是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

    壁炉角上,一把掸衣鞭挂在钉子上。

    在房子一个地方,不时传来一个小小孩的叫声,透入房间的喧闹。这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在前几年的一个冬天生下的小男孩,————“不知什么缘故,”她说,“冷的结果,”————他三岁多一点。做母亲的喂他奶,但不喜欢他。小把戏的哭闹声变得太令人讨厌时。“你的儿子又乱嚷嚷了,”泰纳迪埃说,“去看看他要什么吧。”————“哦!”做母亲的回答,“他烦死我了。”小弃儿继续在黑暗中叫嚷。

    二、互为补充的两幅肖像

    在这本小说里,读者还只见到泰纳迪埃夫妇的侧面像;现在该绕着他们转一圈,从各个方面瞧一瞧。

    泰纳迪埃刚过五十岁;泰纳迪埃太太接近四十,却像个五十岁的女人;这样,这对夫妇年龄保持平衡。

    这个泰纳迪埃的女人高大,金发,红润,肥胖,肉墩墩,身材方阔,庞大,却很敏捷;她一出现,读者也许会保留一点印象。上文说过,她属于粗大的野蛮婆娘一类女人,在集市上昂首挺胸,头发上挂着几颗石子。她操持全部家务,铺床,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称王称霸,颐指气使。她的仆人只有柯赛特;一只小鼠为一头大象干活。她的声音一响,一切都会抖动,包括玻璃、家具和人。她的阔脸布满雀斑,模样像漏勺。她有胡子。这是男扮女装的菜市场壮工的理想形象。她骂人精彩纷呈;她自诩一拳能砸碎一只核桃。她看过的小说不时使这个女妖怪怪模怪样地装腔作势,否则,谁也想不到会说这是个女人。这个泰纳迪埃的女人,就像一个矫揉造作的女子嫁接到粗俗的女人身上的产物。听到她说话,人家会说:“这是个警察”;看到她喝酒,人家会说:“这是个车夫”;看到她使唤柯赛特,人家会说:“这是个刽子手。”她歇着的时候,嘴里突出一颗牙齿。

    泰纳迪埃小个子,瘦削,脸色苍白,瘦骨嶙峋,病恹恹的,其实身体极好;他的奸诈就从这里开始。通常他谨慎地露出微笑,对每个人都几乎彬彬有礼,甚至对乞丐也是这样,不过拒绝施舍。他有石貂的眼神,文人的面孔。他酷似德利尔神父的肖像。他的殷勤在于同车把式喝酒。谁也不能灌醉他。他用一只大烟斗抽烟。他穿一件罩衫,罩衫下是黑色的旧衣。他自称爱好文学和唯物主义。有几个名字,他常常说出来支持自己的论点,如伏尔泰、雷纳尔[1]、帕尔尼[2],奇怪的是还有圣奥古斯丁[3]。他宣称有一套“体系”。再说他是个大骗子。一个骗子学家。这点细微差别是存在的。读者记得,他自称服过役;他有点大胆地叙述,在滑铁卢战役中,他是第六或第九轻骑兵团的中士,他独自迎战一队死神轻骑兵,在枪林弹雨中用身体掩护和救了“一个受了重伤的将军”。他的墙上那块闪光的招牌,以及他的旅店在当地得名“滑铁卢中士小酒店”,就是由此而来的。他是自由派、古典派和波拿巴主义者。他签名支持避难场。[4]村里人说,他曾学习过,想当教士。

    我们认为,他仅在荷兰受到当旅店老板的教育。这个复合型的无赖,有可能是在佛兰德尔自称为里尔的佛兰德尔人,在巴黎自称为法国人,在布鲁塞尔自称为比利时人,脚跨边境,行动方便。他在滑铁卢的那份勇敢,读者都了解了。可以看出,他有点夸大了。能进能退,能屈能伸,不怕冒险,这是他生活的要素;心术不正,必定生活颠沛流离;确实,在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狂风暴雨的年代,泰纳迪埃属于我们提过的随军小贩的变种。他一路窥伺,向这些人卖东西,偷窃那些人。全家,包括男人、女人和孩子,坐在破车上,追随行进的部队,本能总是要依附于胜利的军队。这次战役结束后,像他所说的,为了捞点“钱”,他到蒙费梅开了旅店。

    这钱是由钱包、表、金戒指和银十字奖章组成的,在收获的季节从填满尸体的壕沟里搜刮来的,数目不大,没有让这个当旅店老板的随军小贩维持多久。

    泰纳迪埃在举止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直统统,一句骂人话令人想起兵营,一个划十字的动作令人想起神学院。他能言善辩。他让人相信他有学问。然而,小学教师注意到,他犯“联诵错误”。他洋洋自得地给旅客开账单,但训练有素的眼睛会有时发现拼写错误。泰纳迪埃是狡猾的,贪吃的,游手好闲,又很灵巧。他不讨厌女仆,使他的妻子不想再请。这个大块头女人爱吃醋。她觉得这个面黄肌瘦的小个男人,该受到普遍的垂涎。

    泰纳迪埃尤其是个既狡诈又稳当的人,这个恶棍很有节制。这类人最卑劣;其中掺杂了伪善。

    并不是说泰纳迪埃不会发火,连他老婆都不如;但是这种情况很罕见,这时,他恨全人类,由于他心里有一座仇恨的大火炉,他有仇必报,将遇到的一切归罪于眼前发生的一切,总是准备把生活中的全部失意、破产和灾难当作合理合法的不满,掷向随便哪一个人。所有这些仇恨的种子在他心里滋长,在他的嘴里和眼睛里沸腾,这时他可怕之极。他的出气包就倒霉了!

    泰纳迪埃除了其他优点,还很细心,有洞察力,看情况或沉默或饶舌,始终保持高度明晰。他的眼神就像海员习惯了眯起眼睛看望远镜。泰纳迪埃是个政治家。

    凡是新来的人,走进旅店看见泰纳迪埃的女人,会说:“这是一家之主。”错了。她甚至不是主妇。主人兼主妇,这是丈夫。她执行,他创造。他以看不见的、连续不断的磁力领导一切。他一句话,有时一个眼色就够了;大块头女人惟命是从。泰纳迪埃的女人自己并没有太意识到,泰纳迪埃对她来说是一种君臣关系。她有自己的做人道德;她从来没有在一件小事上和“泰纳迪埃先生”意见相左。再说,这种假设不能成立,无论什么事,她不会公开说丈夫的不是。她从来不“当着外人”犯这种女人常犯的错误,用议会的说法,就叫做揭去王冠。尽管他们的和谐一致目的是为非作歹,在泰纳迪埃的女人对丈夫的顺从中,却有着敬仰。这座粗声大气的肉山,在这个羸弱的专制君主的小手指拨拉下移动。从庸人的滑稽角度看,这是有普遍意义的大事:物质对精神的崇拜;因为某些丑有理由存在于永恒美的深处。在泰纳迪埃身上,有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这个男人对这个女人的绝对控制由此而来。有时候,她把他看作一支明烛;又有的时候,她感到他是一只利爪。

    这个女人是个怪物,她只爱自己的孩子,只怕自己的丈夫。她是母亲,因为她是哺乳动物。再说,她的母爱止于她的女儿,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不扩展到男孩子身上。而他,男人,只有一个想法:发财致富。

    他根本做不到。他的才华没有用武之地。泰纳迪埃在蒙费梅破产了,如果说一文不名还能破产的话;在瑞士或者在比利牛斯山一带,一文不名倒会变成百万富翁。但在命运把这个旅店老板系住的地方,他只得适应环境。

    读者明白,旅店老板这个词用在这里,意义是限定的,并不扩展到整个阶层。

    就在一八二三年,泰纳迪埃负债约一千五百法郎,债主催债,使他坐立不安。

    不管命运怎样对他持续不公,泰纳迪埃却是这样一个人,他以最深入和最现代的方式,极其明白这一点:好客,它是野蛮民族的一种美德,又是文明民族的一种商品。另外他是一个出色的偷猎者,枪法受人称赞。他有一种平静的冷笑,特别危险。

    他当旅店老板的理论,有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来。他有一些职业格言,并灌输到妻子的脑子里。“旅店老板的责任,”有一天他低声地、恶狠狠地对她说,“就是向随便什么人卖烩肉、休息、灯光、炉火、脏床单、女仆、蚤子、微笑;就是拦住过路的人,掏空他们的小钱袋,适当地减轻他们的大钱袋,就是尊敬地给赶路的家庭住宿,就是把男人剁成碎末,就是拔掉女人的毛,就是剥掉孩子的皮;就是给打开的窗户、关闭的窗户、壁炉角落、扶手椅、椅子、圆凳、矮凳、羽毛床垫、褥子、草捆开价钱;就是知道黑暗有损镜子,但也得收费,要出五十万个鬼主意,什么都要旅客付钱,直到狗才吃的苍蝇!”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是诡计和狂热结婚,丑恶而又可怕的一对。

    正当丈夫深思熟虑,组织策划时,他的老婆却不去想那些不在的债主,不愁昨天,也不愁明天,全身心投入到当前的生活中。

    这两口子就是这样。柯赛特夹在他们中间,受到他们双重的压力,如同一只动物,既受到磨盘的碾压,又受到铁钳的撕裂。这一男一女各有惩罚的办法;柯赛特受到拳打脚踢,这来自妻子;她冬天赤脚走路,这来自丈夫。

    柯赛特上楼下楼,洗刷擦扫,跑来跑去,忙个不停,气喘吁吁,搬动重物,瘦骨伶仃,却要做粗活。没有同情;女主人凶狠,男主人歹毒。泰纳迪埃旅店仿佛一张蜘蛛网,柯赛特被逮住了,瑟瑟发抖。压迫的理想范例,由这种阴森可怖的奴仆苦活实现了。这就像苍蝇在侍候蜘蛛。

    可怜的孩子逆来顺受,沉默无言。

    这些生灵从人生的黎明起,小不点就赤裸裸地来到人间,才刚刚离开天主呢,这究竟出了什么事呀?

    三、人要饮酒,马要喝水

    来了四个新旅客。

    柯赛特忧郁地沉思;因为她虽然只有八岁,却已经受了那么多的苦,悲伤的神态像个老妇人。

    她的眼皮发黑,是泰纳迪埃婆娘一拳打的,而那婆娘还不时说:

    “眼上发黑的一块多丑啊!”

    柯赛特心想,天黑了,很黑了,突然到来的旅客房间里的水罐和瓶子要临时装满水,而水槽里的水用完了。

    她稍为放心的是,泰纳迪埃家的人水喝得不多;口渴的人并不少,不过他们更愿意喝酒,而不是喝水。在觥筹交错中,谁要一杯水,在人人看来便好像一个蛮子。不过孩子有一刻颤抖过:泰纳迪埃的女人揭开炉子上一只沸腾的锅盖,拿起一只杯子,快步走到水槽。她打开水龙头,孩子已经抬起头来,跟随着她所有的动作。一细条水从水龙头流出来,装满了半杯子。“啊,”她说,“没有水了!”然后她沉吟一下。孩子不敢透气。

    “啊!”泰纳迪埃的女人看了看半杯水,又说:“这点水足够了。”

    柯赛特又干起活来,但一刻多钟里,她感到她的心怦怦乱跳,像一大团东西堵住胸口。

    她计算着时间这样一分分地过去,恨不得已是第二天早晨。

    不时有个喝酒的人望望街上,感叹说:“天黑得像在炉子里!”或者说:“这时候不拿提灯在街上走,猫才办得到!”柯赛特战栗起来。

    突然,有个住在旅店里的流动商贩走了进来,没好气地说:

    “没有给我的马饮过水。”

    “不对吧,”泰纳迪埃的女人说。

    “我跟您说没有饮过,大妈,”商贩又说。

    柯赛特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噢!饮过!先生!”她说,“马饮过水了,它在桶里饮过水,满满一桶水,还是我给马饮的水,我跟它说过话呢。”

    这不是真的。柯赛特在撒谎。

    “瞧,这小姑娘像拳头那么大,说起谎来倒像房子那么大,”商贩大声说。“我对你说马没有饮过水,小滑头!它没有饮水才会那样呼气,我拿得稳。”

    柯赛特坚持着,声音因不安而沙哑,刚刚听得见:

    “它甚至还喝得很多!”

    “得了,”商贩生气地说,“这些全是废话,快给我的马饮水,不就了结啦!”

    柯赛特又钻回桌子底下。

    “总之,这是对的,”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如果这匹牲口没有饮水,就该让它饮水。”

    然后她环顾四周:

    “喂,人哪儿去啦?”

    她弯下腰,发现柯赛特蹲在桌子另一端,几乎在喝酒的人脚下。

    “你出来不出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柯赛特从她躲藏的洞里钻出来。泰纳迪埃的女人又说:

    “丧家犬小姐,快去提水饮马。”

    “可是,太太,”柯赛特有气无力地说,“没有水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把朝街的大门敞开。

    “喂,快去提水!”

    柯赛特低下头来,走到壁炉角上拿一只空桶。

    这只桶比她还大,孩子可以坐在里面,自由自在。

    泰纳迪埃的女人又回到炉子旁,用一只木勺尝一尝锅里的东西,一面喃喃地说:

    “泉边有水。这有什么难的呢。我想,最好还是加点葱头。”

    然后她在一只抽屉里找东西,里面有钱、胡椒和分葱。

    “喂,癞蛤蟆小姐,”她又说,“你回来时到面包店去买一只大面包。这是十五苏的硬币。”

    柯赛特的罩衫旁边有一只小口袋;她一言不发地拿了硬币,放在口袋里。

    然后她一动不动,手里拿着桶,大门在前面敞开。她好像等待有人来救她。

    “走啊!”泰纳迪埃的女人叫道。

    柯赛特走了出去。大门重新关上。

    四、布娃娃上场

    读者记得,露天摊棚从教堂一直伸展到泰纳迪埃的旅店。由于有产者望午夜弥撒,即将经过,这些摊棚都点亮了蜡烛,放在漏斗形的纸罩里,正像此刻在泰纳迪埃酒店里吃饭的小学教师所说的那样,这能产生“一种魔力”。相反,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最后一个摊棚正好搭在泰纳迪埃夫妇的大门对面,卖小摆设,假首饰、玻璃制品、白铁的精巧玩意儿闪闪发光。货摊前排,商贩将一只极大的布娃娃放在前面,衬上白毛巾;布娃娃高两尺,穿一件粉红绉纱连衣裙,头上是金色的乱发,那是真的头发,眼睛是珐琅质的。整个白天,这件神奇的东西陈列在那里,令不到十岁的路过孩子目眩神迷,可是在蒙费梅却找不到一个母亲要么有钱,要么大手大脚,能买给她的孩子。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欣赏了好几个小时,而柯赛特也确实偷偷地大胆瞧过几眼。

    正当柯赛特手里拿着水桶出了门,不管她多么发愁,多么受压抑,她还是禁不住把目光投向这只奇妙的布娃娃,她称作“贵妇人”。可怜的孩子停下脚步,看得发呆。她还没有就近看过这只布娃娃。这整个摊棚在她看来是座宫殿;这只布娃娃不是真的,而是一个幻象。这个苦命的孩子深陷在挨饿受冻的困境中,在她看来,这是欢乐、辉煌、富有、幸福,显现在虚幻的光彩中。柯赛特以孩子天真的忧虑的洞察力,衡量隔开她和这只布娃娃之间的深渊。她心里想,非得是王后,至少是公主,才能有这样一件“好东西”。她细看漂亮的粉红的裙子,漂亮的光滑的头发,她想:“这只布娃娃,她该多么幸福啊!”她的眼睛无法离开这个神奇的摊棚。她越看越眼花缭乱。她以为看到了天堂。在大布娃娃后面,还有其他布娃娃,在她看来都像仙女和仙童。商贩在棚铺里走来走去,她觉得他有点像永恒的天父。

    她看得入迷,忘了一切,甚至她要做的事。突然,泰纳迪埃的女人的粗嗓门把她唤回到现实:

    “怎么,蠢丫头,你还没去!磨时间!我就来找你算账!我在问呢,她在那儿干什么?小妖精,快去!”

    泰纳迪埃的女人刚才朝街上瞥了一眼,瞧见柯赛特看得入了迷。

    柯赛特拎着水桶逃走了,步子迈得尽可能大。

    五、孤苦伶仃的小姑娘

    由于泰纳迪埃旅店在村里的位置靠近教堂,柯赛特就该到舍尔那边树林的泉水去打水。

    她不再看商贩的陈列商品。只要走在面包铺的小巷和教堂附近,摊棚的灯光还能照亮道路,但不久,最后一个棚铺的余光消失了。可怜的孩子呆在黑暗里。她往黑暗里走。不过,由于她有点激动,一面走,她一面尽可能晃动水桶把手,发出声音,为自己做伴。

    她越往前走,黑暗越浓重。街上没有人影。但她遇到一个女人,看见她走过时回过身来,一动不动,牙缝里叽咕着说:“这个孩子到哪儿去呢?难道是个狼孩?”随后那个女人认出了柯赛特。“啊,”她说,“是云雀!”

    柯赛特就这样穿过舍尔那边的蒙费梅村尽头,那一带是空寂无人、弯弯曲曲的街道组成的迷宫。只要路的两边有房子,甚至只有墙壁,她就大胆地往前走。她不时看到透过窗板缝隙的烛光,有光、有生活,就有人,这使她放心。但随着她往前走,她仿佛下意识地放慢了步子。转过了最后一幢房子的墙角后,柯赛特站住了。越过最后一个棚铺,这已经够她受的了;走得更远就办不到了。她把水桶放在地上,手插入头发,慢慢地搔起头来,这是孩子恐惧和游移不定时所固有的动作。这不再是蒙费梅,这是田野。她面前是空旷漆黑的空间。她绝望地注视着这黑暗,黑暗中没有人影,却有动物,也许有鬼魂。她看得真切,听到动物在草上行走的声音,而且她清晰地看到鬼魂在树丛间走动。于是她又抓住水桶,恐惧倒给了她勇气。“啊!”她说,“我对她说没有水了!”她决意回到蒙费梅。

    她几乎还没有走到一百步,便止住脚步,又搔起头来。现在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出现在她眼前;这丑陋的女人嘴像鬣狗,眼里闪出怒火。孩子凄切地向前向后瞥了一眼。怎么办?怎么对付?到哪儿去?她面前是泰纳迪埃的女人的幽灵;背后是黑夜和树林的所有幽灵。眼下她要退到泰纳迪埃的女人面前。她又返回去泉水的道路,跑了起来。她跑出了村子,跑进了树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直至上气不接下气才不跑了,但她没有中止往前走。她茫然无措地向前走。

    她一面跑一面想哭。

    森林夜间的簌簌声笼罩她全身。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这个小姑娘面对无边的夜。一边是全部黑暗;另一边是一个原子。

    从树林边沿到泉水边有七八分钟的路。柯赛特白天常走,熟悉这条路。奇怪的是,她不迷路。剩下的一点本能朦胧地指引着她。她的眼睛不朝右也不朝左看,生怕在树枝之间和灌木丛里看到东西。她这样来到泉水边。

    这是一个天然的窄池子,是水在粘土中冲出来的,深约两尺,四周长满苔藓和高高的蜂窝状的草,俗称亨利四世绉领,池边垫上几块大石头。一道小溪汩汩地奔涌而出。

    柯赛特没有时间喘气。一片漆黑,但她习惯到这泉边。她用左手在黑暗中摸到一棵弯向水边的小橡树,橡树平时用作她的支撑点,她碰到一根树枝,便攀住了,俯下身去,将水桶浸到水中。在这关键时刻,她的力气增加了三倍。正当她这样俯下身去时,她没有注意到她的罩衫的小口袋在水里漂空了。十五苏硬币掉在水里。柯赛特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钱币掉下来的声音。她把几乎装满的水桶提起来,放在草地上。

    做完以后,她发觉自己精疲力竭了。她本想马上回去;但装满水用尽了力气,她连一步也走不动。她不得不坐下来。她跌倒在草地上,蹲在那里。

    她闭上眼睛,然后又睁开,却不知为什么,但不能做别的。

    在她身边,桶里晃动的水划出一圈圈,活像白色的火蛇。

    她头顶上,天空布满大块乌云,仿佛一片片烟雾。黑暗的悲惨的面具似乎朦胧地俯向这个孩子。

    木星睡在深处。

    孩子用茫然的目光望着这颗大星星,她不认识它,它使她害怕。这个星球确实这时非常接近地平线,穿过厚厚一层雾,雾使它具有可怕的红色。雾阴森森地染成红色,把这个星球变大了,仿佛这是一个发光的伤口。

    一阵冷风从原野吹来。树林黑黝黝的,没有一点树叶的沙沙声,没有一点夏天朦胧而纯净的亮光。巨大的枝干骇人地挺立着。细弱的奇形怪状的灌木在林间空地嗖嗖地响。高高的草丛在北风中像鳗鱼一样麇集在一起。荆棘扭曲,像有爪子的长手臂竭力抓住捕获物;几棵干枯的欧石南被风吹走,很快掠过,好像担心大难临头,仓皇逃窜。四面八方都是阴森可怖的旷野。

    黑暗使人头昏脑涨。人需要亮光。谁陷入白天的对立面,就会感到心里揪紧。目光看到黑暗时,精神就看到混乱。在日蚀和月蚀时,在黑夜中,在一片漆黑中,会产生忧虑不安,甚至对最强有力的人也是如此。黑夜,单独在森林里走路的人,没有不颤抖的。暗影和树,是可怕的双重厚度。在不可分辨的深处,显现虚幻的现实。难以想象的东西在离你几步远的地方,像鬼怪一样清晰地显形。在空中或者在自己的脑海里,只见难以形容的朦胧而不可捉摸的东西在飘荡,仿佛梦见沉睡的花朵。天际呈现咄咄逼人的姿态。可以呼吸到黑暗那广大的虚无的气息。人们既害怕又想朝后看。黑夜的寥廓,变得凶恶的景物,一走近就消失的无声侧影,黑乎乎的乱枝,丛生的怒草,发白的水洼,像办丧事的阴森,墓地般无边的寂静,不为人知却可能有的东西,树枝的神秘下垂,形状可怕的树干,一丛丛颤动的草,对这一切,人们毫无防卫能力。再大胆的人也要颤栗,感到不安就在身边。可以觉得某种丑恶的东西,就像灵魂和黑暗混合。这种黑暗的穿透力,在一个孩子身上,是难以表达的可怖。

    森林是可怕的;一个小灵魂的鼓翅,在森林可怖的穹顶下,发出垂危时的声音。

    柯赛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感受,觉得被大自然这种无边黑暗慑住了。不单是恐惧攫住了她,这是比恐惧更可怕的东西。她瑟瑟发抖。这种使她凉到心里的颤栗,用文字难以表述。她的目光变得惊恐不安。她似乎觉得,第二天在同一时刻,她也许不得不再来。

    于是,出于本能,为了摆脱她不理解,却使她恐惧的古怪状态,她开始高声数一、二、三、四,直到十,她数完以后,重新开始。这使她真正感觉到周围的事物。她感到手冷,她在打水时弄湿了手。她站了起来。恐惧又回到她身上,这是自然而然的、不可克服的恐惧。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逃走;撒腿逃走,越过树林,越过田野,直到村里的房子、窗口、点燃蜡烛的地方。她的目光落在面前的水桶上。泰纳迪埃的女人使她产生了恐惧,没拎上水桶,她不敢逃走。她用双手抓住了把手,好不容易才提起了水桶。

    她这样走了十来步路,水桶装得满满的,非常沉,她不得不放回地上。她歇了一会儿,然后重新拎起把手,又走了起来,这回,路走得长一点。但还需要停下。休息了几秒钟,她重新往前走。她俯身向前,头低垂着,好似一个老妇人;沉重的桶拉直和绷紧她瘦削的双臂;铁把手使她湿漉漉的小手麻木和冻僵了;她只好不时停下,而每次停下,冷水就要从桶里漫出来,洒到她的光腿上。这发生在冬夜,树林深处,远离一切人的目光;这是一个八岁的孩子。此刻,只有天主看到这件可悲的事。

    无疑还有她的母亲,唉!

    因为有的东西能使坟墓中的死人睁开眼睛。

    她在喘气,还带着一种痛苦的声音;呜咽哽住了她的喉咙,但她不敢哭出来,她多么害怕泰纳迪埃的女人啊,即使远离她也罢。总是想象出泰纳迪埃的女人在眼前,这是她的习惯。

    可是她不能这样走长路,她走得很慢。她减少停下的时间,但两次之间走尽可能长的路也没有用。她不安地想,她要走一个多小时才能回到蒙费梅,泰纳迪埃的女人要打她。这种不安掺杂了黑夜独自呆在树林里的恐怖。她精疲力竭了,可是还没有走出森林。来到她熟悉的老栗子树附近时,她最后一次停下,比以前歇得更长,然后她集中全部力气,又拎起桶,勇敢地走了起来。可怜的小姑娘绝望了,禁不住喊道:

    “噢,我的天!我的天!”

    这当儿,她突然感到水桶没有分量了。一只手,她觉得很大,刚抓住把手,有力地提了起来。她抬起头来。一个黑衣大汉,笔直站着,在黑暗中挨着她往前走。这个人从她身后来到,她没有听见。这个人不发一言,捏住她提着的水桶柄。

    人生各种际遇,都有本能的反应。孩子不害怕了。

    六、也许能证明布拉特吕埃尔的聪明

    一八二三年圣诞节的当天下午,有个人在巴黎济贫院大街最偏僻的地方溜达了很久。这个人好像在找住的地方,似乎看中圣马尔索区破旧的边缘最普通的房子。

    下文读者会读到,这个人确实在这个偏僻的街区租了一个房间。

    从衣服和整个人来看,这个人可说是所谓有教养的乞丐的典型,极端的贫困与极端的干净结合在一起。这是一种很罕见的混合,使明智的人心里产生对穷人和高尚的人双重的尊敬。他戴一顶很旧、刷得很干净的圆帽,穿一件赭黄色粗呢、绒毛磨光露出织纹的礼服,这种颜色当时没有什么古怪的。他穿一件式样古老、有兜的大背心,膝盖处发白的黑长裤,黑羊毛袜和铜扣厚底鞋。仿佛是流亡归来的、以前贵族之家的家庭教师。从他全白的头发、有皱纹的额角、苍白的嘴唇、显示出生活的磨难和疲乏的脸看来,可以设想他已六十开外。从他坚定的尽管缓慢的举止、他的动作具有的奇异活力看来,又可以认为他刚到五十岁。他脑门的皱纹恰到好处,能给仔细观察过他的人以好感。他的嘴唇闭紧时有一条古怪的皱褶,显得严肃而谦卑。他的目光深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哀的宁静。他的左手拿着一只小包裹,用一块手帕打了结;右手拄着一根拐杖,是从篱笆上折下来的。这根棍子仔细修削过,看起来不太吓人;那些结都加以利用,并用红色的蜡做了一个珊瑚般的圆头;这是一根粗短木棍,不过像一根手杖。

    在这条大街上,尤其是冬天,行人很少。这个人好像回避而不是寻找行人,不过也不像故意的。

    这一时期,国王路易十八几乎天天到舒瓦齐御苑。这是他喜爱的一个散步场所。将近两点钟,几乎一成不变,可以看到他的马车和扈从从济贫院大街飞驰而过。

    这给街区的穷苦女人代替了钟表,她们说:“两点了,他返回杜依勒里宫去了。”

    有的人跑过来,还有的人排列成行;因为是国王经过,总要热闹一下。再说,路易十八的出现和离去,在巴黎的街道上总要产生轰动。一掠而过,但很壮观。这个肢体不灵便的国王喜欢坐车奔驰;他行走不便,却想奔跑;这个腿脚不便的人,很想风驰电掣般被拖着走。他平静而严肃地在出鞘的军刀中间掠过。他的庞大轿车全部漆成金色,粗大的百合枝画在车厢壁上,隆隆地滚过去。人们刚来得及瞥上一眼。在右边后排的角上,可以看到一张阔脸坚定而红润,戴着御鸟冠的、扑粉的额头,高傲、严峻和精明的目光,文人的微笑,两只大肩章,流苏飘拂在一件平民上装之上,金羊毛勋章,圣路易十字勋章,荣誉团十字勋章,圣灵银牌,大腹便便,一条蓝色的宽饰带,这就是国王,坐在白缎软垫上。一出巴黎,他就把白羽毛帽子放在裹着英国绑腿的膝上;当他回到城里时,便把帽子戴在头上,很少向人致意。他冷漠地望着百姓,百姓也这样回敬他。当他第一次出现在圣马尔索街区时,他获得的成功就在于街区的一个居民对同伴所说的一句话:“这个大块头就是政府。”

    国王在同一时刻一成不变地经过,是济贫院大街的日常事件。

    穿黄礼服在溜达的人,显然不是本街区的居民,大概也不是巴黎市民,因为他不知道这个细节。两点钟国王的马车簇拥着银肩章近卫军骑兵连队,绕过硝石库,出现在大街上,他显出吃惊,几乎害怕。在这条平行侧道中,只有他一个人,他赶快站在一个院墙的角上,这可以不让德·阿弗雷公爵看到他。德·阿弗雷公爵作为当日值班的近卫军队长,面对国王,坐在马车里。他对陛下说:“这个人面目不善。”为国王开道的警察同样注意到他,其中一个接到命令跟随他。但是这个人踅进街区的偏僻小巷中,而且由于天色开始暗下来,警察失去了他的踪迹,正如当晚写给国务大臣、警察厅长昂格莱斯伯爵的报告所证实的那样。

    穿黄礼服的人摆脱了警察跟踪以后,加快了步子,他多次回头,看看有没有人跟踪。四点一刻,也就是说黑夜降临,他走过圣马丁门剧院,这一天正上演《两个苦役犯》。海报给剧院的路灯照亮了,吸引了他的注意,尽管他走得很快,还是停下来去看。过了一会儿,他来到小板死胡同,走进“锡盆”这间拉尼车行的办公室。驿车在四点半出发。几匹马已经套上了车,车夫招呼旅客,他们匆匆登上高高的铁踏板。

    那个汉子问道:

    “有位置吗?”

    “只有一个,在我赶车的座位旁边,”车夫说。

    “我要了。”

    “上车吧。”

    但出发之前,车夫瞥了一眼这个旅客寒酸的服装和小包裹,要他付钱。

    “您一直到拉尼吗?”车夫问。

    “是的,”这个汉子回答。

    旅客付了到拉尼的车钱。

    马车出发了。驶过城门的时候,车夫想跟他说话,但旅客只以单音节来回答。车夫只得吹起口哨,吆喝他的马。

    车夫裹紧了大衣。天气很冷。那个汉子好像不觉得冷。马车就这样越过古尔奈和马尔纳河边的纳伊。

    将近傍晚六点钟,马车到达舍尔。车夫在王家修道院的旧楼改成的大车旅店门前停下歇马。

    “我在这里下车,”汉子说。

    他拿起包裹和棍子,跳下车来。

    过了一会儿,他消失了。

    他没有进旅店。

    过了几分钟,马车重新开往拉尼时,在舍尔的大路上没有遇到他。

    车夫朝车里的旅客回过身来。

    “啊,”他说,“他不是这里的人,因为我不认识他。他看来一分钱也没有;可是他不在乎钱;他付了钱到拉尼,却只到舍尔。天黑了,家家门关户闭,他不进旅店,再也看不到他。他钻进了地里啦。”

    那个汉子并没有钻进地里,但他大步流星,匆匆踅进舍尔大街的黑暗中;然后他往左拐入通往蒙费梅的村间小路,来到教堂,仿佛他熟悉当地,已经来过这里。

    他沿着这条路快步走去。在加尼到拉尼的旧日林荫路交叉口,他听到有人走过来,便赶紧躲在一个壕沟里,等待那些人走远了。其实谨慎几乎是多余的,因为正如上文所说,这是十二月的一个夜晚,天一片漆黑。天上只见到两三颗星星。

    山冈正是从这里升起。这个汉子没有回到去蒙费梅那条路;他往右拐,穿过田野,大步来到树林。

    他走进树林后,放慢了脚步,开始仔细观察每棵树,一步步往前走,仿佛在寻找只有他知道的一条神秘的路,顺着这条路往前走。有一刻他似乎要迷路,踌蹰不决地停下来。他摸索着最后来到一片林中空地,那里有一大堆发白的大石头。他赶快朝这堆石头走去,透过夜雾仔细察看一番,好像在检阅。一棵大树,长满增生的树瘤,离开这堆石头有几步路。他走向这棵树,用手抚摸树皮,好像在竭力认出和计数所有的树瘤。

    这是一棵白蜡树,对面是一棵栗子树,害病脱皮,被人钉了一圈锌板,包扎起来。他踮起脚尖,摸到了这块锌板。然后他在这棵树与石头之间的地上踩踏了一阵,仿佛确认地面有没有在最近翻动过。

    然后,他辨明方向,穿过树林走去。

    就是这个人刚遇到柯赛特。

    他越过树丛朝蒙费梅的方向走,早就看到这个小黑影呻吟着往前蠕动,把重负撂在地上,又提起来,重新向前走。他走近来,认出这是一个小孩子,拎着一大桶水。于是他走向孩子,默默地抓住了水桶手柄。

    七、柯赛特同陌生人并排走在黑暗中

    上文说过,柯赛特不害怕了。

    汉子同她说话,他的声音庄重,几乎是低沉的。

    “我的孩子,这么重的东西是给你拿的吗?”

    柯赛特抬起头来回答:

    “是的,先生。”

    “给我,”汉子说。“我来替你拿。”

    柯赛特松开了手。汉子走在她的身边。

    “确实很重,”他在牙缝里说。

    然后又加上一句:

    “小姑娘,你几岁了?”

    “八岁,先生。”

    “你就这样走了很远的路吗?”

    “从树林里的泉水边过来的。”

    “你要去很远的地方?”

    “离这里有一刻钟的路。”

    汉子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说:

    “你没有妈妈啰?”

    “我不知道,”孩子回答。

    汉子还来不及说话,她又说:

    “我相信没有。别人都有。我呢,我没有。”

    停了一会儿,她又说:

    “我相信我从来没有。”

    汉子止住了脚步,把水桶放在地上,俯下身来将两只手按在孩子的双肩上,竭力打量她,在黑暗中端详她的脸。

    柯赛特瘦削的脸朦胧地显现在天空的微光中。

    “你叫什么名字?”汉子问。

    “柯赛特。”

    汉子像触电一样抖动一下。他继续端详她,然后从柯赛特的双肩放下双手,抓住水桶,又走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

    “小姑娘,你住在哪里?”

    “在蒙费梅,您知道吧。”

    “我们是到那里去吗?”

    “是的,先生。”

    他又停了一下,然后说:

    “谁这时候还打发你到树林里去打水?”

    “是泰纳迪埃太太。”

    汉子竭力显得无动于衷,他的声音里有古怪的颤抖:

    “你的泰纳迪埃太太是干什么的?”

    “她是我的东家,”孩子说。“她开旅店。”

    “旅店?”汉子说。“那么,今天晚上我就住在那里。你带我去吧。”

    “我们正往那儿走,”孩子说。

    汉子走得相当快。柯赛特跟着他并不难。她不再感到累了。她不时带着难以形容的平静和随便,抬头看看这个人。从来也没有人教她面朝上天祈祷。但她心里感到有样东西很像希望,很像快乐,而且升向天上。

    几分钟过去了。汉子又说:

    “泰纳迪埃太太家没有女仆吗?”

    “没有,先生。”

    “女仆只有你?”

    “是的,先生。”

    谈话又中断了。柯赛特提高声音:

    “还有两个小姑娘。”

    “什么小姑娘?”

    “波尼娜和泽尔玛。”

    孩子把泰纳迪埃的女人喜欢的浪漫名字简化了。

    “波尼娜和泽尔玛是什么人?”

    “是泰纳迪埃太太的小姐。她是这样叫她女儿的。”

    “这两个女孩,她们做什么呢?”

    “噢!”孩子说,“她们有漂亮的布娃娃,有金光闪闪的东西,全是好玩的。她们游戏、玩耍。”

    “整天?”

    “是的,先生。”

    “而你呢?”

    “我嘛,我干活。”

    “整天?”

    孩子抬起大眼睛,里面噙着一滴眼泪,因为天黑,别人看不见。她轻轻地回答:

    “是的,先生。”

    隔了一会儿,她又说:

    “有几次,我干完了活儿,人家同意,我也玩过。”

    “你玩什么?”

    “随便玩。让我自个儿玩。但我没有多少玩具。波尼娜和泽尔玛不肯让我玩她们的布娃娃。我只有一把小铅刀,就这么长。”

    孩子伸出她的小手指。

    “不能切东西吗?”

    “能切,先生,”孩子说,“能切生菜和苍蝇脑袋。”

    他们来到村里;柯赛特在街上给陌生人带路。他们走过面包店,但柯赛特没想到她该把面包带回去。汉子不再向她提问题,闷闷不乐,保持一声不响。他们走过教堂时,汉子看到那些露天摊棚,便问柯赛特:

    “这里有集市吗?”

    “不,先生,今天是圣诞节。”

    当他们走近旅店时,柯赛特胆怯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先生!”

    “什么事,我的孩子?”

    “我快到家了。”

    “怎么呢?”

    “您肯现在让我来拎桶吗?”

    “为什么?”

    “因为,如果太太看到有人帮我拎桶,她要打我的。”

    汉子把桶还给她。一会儿,他们来到旅店门口。

    八、接待一个可能是富人的穷人是件麻烦事

    柯赛特禁不住朝旁边瞥了一眼始终陈列在玩具摊上的大布娃娃,然后敲门。门打开了。泰纳迪埃的女人手里拿着蜡烛出现了。

    “啊!是你,小叫花子!谢天谢地,时间够长的!她玩去了,鬼丫头!”

    “太太,”柯赛特浑身打颤地说,“这位先生要来住宿。”

    泰纳迪埃的女人马上摆出柔和的怪脸,换掉那副怒容,这种变脸是旅店老板特有的。她贪婪地用目光打量新来的人。

    “就是这位先生?”

    “是的,太太,”汉子回答,将手举到帽檐上。

    有钱的旅客不会这样彬彬有礼,这个动作,还有泰纳迪埃的女人用目光一扫陌生人的服装和行李,使她柔和的怪脸消失了,怒容又重新出现。她冷冷地说:

    “进来吧,老头。”

    “老头”进来了。泰纳迪埃的女人朝他瞥了第二眼,特别打量了他绝对皱巴巴的礼服和有点破了的帽子,摇了摇头,皱了皱鼻子,挤了挤眼睛,询问她的丈夫,他始终在同车夫喝酒。她丈夫难以觉察地动了动食指,努了努嘴唇,在这种情况下意味着:穷到家了。于是,泰纳迪埃的女人大声说:

    “啊!老头,对不起,我没有床位了。”

    “随便给我个地方,”汉子说,“在仓库里,在马厩里。我照付一个房间的钱。”

    “四十苏。”

    “四十苏。好的。”

    “好吧。”

    “四十苏!”一个车夫低声对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可是,只要二十苏。”

    “对他是四十苏,”泰纳迪埃的女人用同样的声调反驳。“我让穷人住店,再少了不行。”

    “不错,”丈夫柔声细气地说,“让这种人住店,弄脏了房子。”

    汉子将包裹和棍子放在一条长凳上,然后坐在一张桌子旁,柯赛特赶忙放上一瓶酒和一只杯子。要饮马的那个商贩,亲自把水桶提走。柯赛特回到厨桌那个位置去编织。

    汉子倒了一杯酒,抿了一小口,古怪地注视着孩子。

    柯赛特显得很丑。快乐的话,她或许会漂亮。我们已经描绘过这张愁容满面的小脸了。柯赛特又瘦又苍白;她将近八岁,看上去只有六岁。她的大眼睛由于哭泣,深陷下去一圈。她的嘴角因为经常恐惧,耷拉下来,在犯人和绝望的病人身上可以观察到这种现象。她的手就像她的母亲所猜测的那样,“给冻疮毁了”。这时,照亮了她的火光使她显得瘦骨嶙峋,明显地十分吓人。由于她始终瑟瑟发抖,习惯了并紧双膝。她穿着破衣烂衫,夏天令人怜悯,冬天令人吃惊。她身上的衣服尽是窟窿;与毛料无缘。可以看到她身上到处是青一块紫一块,表明泰纳迪埃的女人拧过的地方。她的光腿红通通,十分细弱。锁骨处凹下去,令人伤心。这个孩子整个人,她的举止,她的姿势,她的声音,她说话的不连贯,她的目光,她的沉默,她细小的动作,都反映和表达一种想法:恐惧。

    恐惧散布到她全身;可以说把她覆盖了;恐惧使她的手肘贴紧臀部,把脚后跟缩到裙子下,占据尽可能少的地方,只让她勉强够呼吸,成了她身体的习惯,只会增加,不会改变。她的眸子深处有惊讶的角落,恐惧显现在那里。

    她是那样恐惧,以致湿漉漉地回来时,柯赛特不敢去炉火旁烤干,默默地重新开始工作。

    这个八岁的孩子眼神通常是这样阴沉,有时是这样悲哀,仿佛她正在变成一个白痴或魔鬼。

    上文说过,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祈祷,从来没有进过教堂。————“我哪有时间?”泰纳迪埃的女人说。

    穿着黄礼服的人目光不离开柯赛特。

    突然,泰纳迪埃的女人嚷了起来:

    “对了!面包呢?”

    柯赛特每当泰纳迪埃的女人提高声音时,按习惯总是很快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

    她完全忘了面包。她用的是始终胆战心惊的孩子的方法。她说谎。

    “太太,面包店关门了。”

    “要敲门嘛。”

    “我敲过了,太太。”

    “怎么样?”

    “没有开门。”

    “明天我就知道是不是真的,”泰纳迪埃的女人说,“如果你说谎,有你跳来跳去的。这会儿,你把十五苏的硬币还给我。”

    柯赛特将手伸进罩衫的口袋里,脸色变得发青。十五苏的硬币不在了。

    “啊!”泰纳迪埃的女人说,“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柯赛特把口袋翻过来,里面什么也没有。这枚硬币到哪里去了呢?可怜的小姑娘说不出话来。她目瞪口呆。

    “你把十五苏的硬币弄丢了吗?”泰纳迪埃的女人吼叫起来,“或者你想骗我钱?”

    与此同时,她伸长手臂去取挂在壁炉上的掸衣鞭。

    这个可怕的动作使柯赛特恢复了叫喊的力气:

    “饶了我吧!太太!太太!我再不会这样做了。”

    泰纳迪埃的女人取下了掸衣鞭。

    但穿黄礼服的人已在他的背心小口袋里摸过,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动作。再说,其他旅客在喝酒和玩牌,什么也没有注意到。

    柯赛特慌慌张张地躲到壁炉的角落里,竭力收拢和藏起她可怜的半裸的四肢。泰纳迪埃的女人举起了手臂。

    “对不起,太太,”那个汉子说,“刚才我看到有样东西从小姑娘的罩衫口袋里掉出来,滚到那边。也许是钱币。”

    他说时弯下了腰,好像在地上找了一会儿。

    “不错。在这里,”他挺起身来说。

    他把一枚银币递给泰纳迪埃的女人。

    “是的,不错,”她说。

    其实不对,因为这是一枚二十苏的银币,但泰纳迪埃的女人觉得赚了。她把银币放进口袋里,只对孩子狠狠盯了一眼,说道:“不要重犯,永远!”

    柯赛特回到泰纳迪埃的女人所谓的“她的窝里”去。她的大眼睛盯着陌生人,有一种从来没有的眼神。这仍然只是一种天真的惊讶,但掺杂着一种吃惊的信赖。

    “对了,您想吃晚饭吗?”泰纳迪埃的女人问旅客。

    他没有回答。他好像在沉思。

    “这是个什么人呢?”她在牙缝里喃喃地说。“这是个穷光蛋。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他只付给我房钱吗?幸亏他没有想到捡走地上的钱。”

    一扇门打开了,爱波尼娜和阿泽尔玛走了进来。

    这确实是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宁可说是城市人,而不是乡下人,非常可爱,一个姑娘栗色的辫子闪闪发光,另一个黑色的长辫拖在背后,她们俩活泼、干净、胖乎乎的、鲜嫩、健康、悦人眼目。她们穿得很暖和,母亲手艺很好,衣服虽厚,却配合得很雅致。冬天预见到,春色还驻留。在她们的衣着、快乐和大声喧哗中,都有主子的派头。她们进来时,泰纳迪埃的女人用责备中充满疼爱的声调对她们说:“啊!你们俩,这会儿才过来!”

    然后,她把她们一个接一个拉到自己的膝盖上,抚平她们的头发,打好她们的蝴蝶结,用母亲特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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