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悲惨世界最新章节!

    一、森普利斯嬷嬷

    下文叙述的事件,在滨海蒙特勒伊,并没有全部揭晓,但是从中透露出来的点滴情况,已在城里留下深刻印象,倘若不细致地叙述,便会给本书造成重大遗漏。

    读者在这些细节中,会遇到两三个不真实之处,出于尊重真实,我们维持原状。

    在沙威拜访之后那个下午,马德兰先生像平常一样去看望芳汀。

    他走进芳汀的病房之前,先约见森普利斯嬷嬷。

    照料诊所的两个修女名叫佩尔培图嬷嬷和森普利斯嬷嬷,像所有做善事的嬷嬷一样,都属于遣使会。

    佩尔贝迪嬷嬷是个普通的村妇,十分粗俗,皈依天主好像找到事儿做。她当修女,如同别人当厨娘一样。这种人并不罕见。各个修会都乐意接收这种粗笨的乡下器皿,很容易调教成嘉布遣会或圣絮尔会的修女。这类村妇,可以用来干教会里的粗活。一个牧童变成一个加尔默罗会修士,没有什么烦难;这一个成为那一个,不费多大的事;乡村和修院共同的愚昧本质,是现成的准备阶段,能马上使乡下人和僧侣等量齐观。罩衫裁宽一点儿,就是一件僧袍了。佩尔贝迪嬷嬷是一个健壮的修女,来自蓬图瓦兹附近的马里纳,一口方言,说话像唱圣诗,嘟嘟囔囔,看长期卧床的病人是虔诚还是假信教,再决定往药剂里加多少糖,对患者态度粗暴,跟垂死的人发脾气,几乎把天主掷到他们的脸上,用气鼓鼓的祷告去对待病人的临终,但有胆量、正直,脸色红润。

    森普利斯嬷嬷生得白皙,像蜡一样白。她站在佩尔贝迪身边,犹如白蜡烛衬托红蜡烛。万桑·德·保尔[1]出色地确定了献身慈善的嬷嬷的形象,他说得既十分自由,又十分有约束,用语不凡:“她们以病院为修道院,以租赁的房间为静修室,以本教区的教堂为祈祷室,以城里的街道或医院的大厅为隐修院的回廊,以敬畏天主作为铁栅,以谦卑作为面纱。”在森普利斯嬷嬷身上,这个理想成为活生生的形象。没有人能说出森普利斯嬷嬷的年龄;她从来没有年轻过,好像也从来不应该年老。这是一个平静、刻板、好相处、冷漠和从来不说谎的人————我们不敢说是一个女人。她是那么温柔,以致显得脆弱;其实比花岗岩还要坚实。她用细巧、洁净的手指接触穷人。可以说,在她的话中包含着沉默,只讲必要的话,她的音色既能修造一个神工架,又能迷住一个沙龙。这种细腻与粗呢衣裙倒也相衬,在这种粗细的接触中,能令人不断想起上天和天主。我们要强调一个细节。从来不说谎,从来不会为了一种利益,哪怕轻描淡写地讲一句违背事实、违背神圣事实的话,这就是森普利斯嬷嬷的鲜明特点;这就是她的品德的独特风格。因为这种不可动摇的诚实,她在教会中相当有名。西卡尔神父在给聋哑人马西厄的一封信中,谈到森普利斯嬷嬷。不管我们多么真诚,多么光明磊落,多么纯洁,我们的鲠直至少有无邪地说点谎的瑕疵。而她却没有。说点谎,哪怕是无邪的谎,不就是存在说谎吗?说谎,绝对是恶。说一点谎,这是不可能的;说谎的人,就是全部说谎;说谎,这是魔鬼的本来面目;撒旦有两个名字,他叫做撒旦,又叫做说谎。她就是这样想的。她这样想,就这样做。上文所说的洁白就是由此而来的,这种洁白的光彩覆盖了她的嘴唇和眼睛。她的微笑是白色的,她的目光是白色的。在这颗良心的玻璃上,没有一丝蛛网,没有一粒灰尘。她皈依圣万桑·德·保尔时,特意选择了森普利斯这个名字。众所周知,西西里的森普利斯是这样一个圣女,由于她生在西拉库斯,她宁愿被割去双乳,也不说生在塞杰斯塔,哪怕这样说谎能救她一命。这位主保圣女正适合她的灵魂。

    森普利斯嬷嬷修行之前有两个缺点,后来逐渐改掉了;她曾喜欢吃糖果,喜欢收到信。她从来只看一本拉丁文的大字体祈祷经。她不懂拉丁文,但她懂得这本书。

    这个虔诚的修女喜欢芳汀,或许是感到她身上潜在的美德,几乎专心一致地尽力照料她。

    马德兰先生把森普利斯嬷嬷拉到一边,把芳汀交托给她,修女后来回想起来,所用的声调很古怪。

    他离开嬷嬷,走近芳汀。

    芳汀每天等待马德兰先生出现,宛若等待阳光和欢乐。她常对嬷嬷们说:

    “市长先生在眼前,我就不存在了。”

    这一天,她热度很高。她一看见马德兰先生,就问他:

    “柯赛特呢?”

    他含笑回答:

    “快来了。”

    马德兰先生像平时一样同芳汀在一起。只不过呆了一小时,而不是半小时,令芳汀非常惊讶。他对大家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让病人缺少什么。大家注意到,有一会儿他的脸变得十分阴沉。当大家知道医生曾俯在他耳边,对他说:“她衰弱了很多。”这时,一切都不言自明了。

    然后他回到市政厅,办公室的仆役看到他仔细地看挂在墙上的一张法国公路地图。他用铅笔在一张纸上写了几个数字。

    二、斯科弗莱尔师傅的洞察力

    他从市政厅来到城市另一头一个佛兰德尔人家中。这是斯科弗拉埃师傅,法文变成斯科弗莱尔,他出租马,“马车也随意租用”。

    要去斯科弗莱尔那里,最短的路是走一条行人稀少的街道,本堂神父和马德兰先生都住在这条街上。据说本堂神父是一个德高望重的人,为人排忧解难。正当马德兰先生来到神父的住宅门前时,路上只有一个行人,这个行人注意到,市长先生走过本堂神父的住宅以后,停住了脚步,一动不动,然后又走回来,来到本堂神父的门前,那是独扇的大门,有一个铁门锤。他猛地抓住门锤,提了起来,又停住了,仿佛在思索,过了几秒钟,非但没有重重地敲门,反而轻轻地放下,又继续赶路,比原来更匆忙。

    马德兰先生到了斯科弗莱尔师傅那里,他正忙于修鞍具。

    “斯科弗莱尔师傅,”他问,“您有一匹好马吗?”

    “市长先生,”佛兰德尔人说,“我的马都是好马。您说的好马指的什么?”

    “我指的是一天能跑二十法里的马。”

    “见鬼!”佛兰德尔人说,“二十法里!”

    “是的。”

    “拉着带篷的双轮轻便马车?”

    “是的。”

    “跑到了能歇多长时间?”

    “必要的话,第二天还要再出发。”

    “再跑同样长的路程?”

    “是的。”

    “见鬼!见鬼!是二十法里吗?”

    马德兰先生从口袋里掏出用铅笔写上数字的那张纸。他递给佛兰德尔人看,上面写着5,6,8 1/2。

    “您看,”他说。“总共十九点五,相当于二十法里吧。”

    “市长先生,”佛兰德尔人又说,“您的事我揽下了。我的小白马,您大概见过它经过。这是下布洛内的小种牲口,性情暴烈。起先想把它训练成坐骑。唉!它尥蹶子,把骑上去的人都摔到地下。大家认为它难驾驭,不知道拿它派什么用场。我买下来,套在车上。先生,它愿意这样;它像姑娘一样温顺,跑起来像风一样。啊!不该骑在它的背上,它不愿意当坐骑。物各有志嘛。拉车,可以;驮人,不行;应该相信它这样想。”

    “那么它跑得下来了?”

    “您那二十法里,一路碎步小跑,不到八个钟头。不过有几个条件。”

    “说吧。”

    “第一,跑完一半路程,您让它歇一个钟头;它吃草料,这时,别让客栈伙计偷它的燕麦;因为我注意到,在客栈里,燕麦往往是给马厩伙计,而不是给马吃掉的。”

    “会有人守在那里的。”

    “第二……马车是给市长先生乘坐的吗?”

    “是的。”

    “市长先生会驾车吗?”

    “会的。”

    “那么,市长先生独自旅行,不带行李,免得加重马的负担。”

    “一言为定。”

    “不过,市长先生没有陪同,只好劳神亲自监看燕麦了。”

    “错不了。”

    “我每天要收费三十法郎。休息天照付。不能少一分一毫。牲口的饲料要由市长先生承担。”

    马德兰先生从钱包里拿出三个拿破仑金币,放在桌上。

    “预付两天的。”

    “第四,跑这么长的路,带篷马车也太重了,会累着马的。市长先生可得同意坐上我的小型轻便马车旅行。”

    “我同意。”

    “车是轻便了,但是暴露在外。”

    “我无所谓。”

    “市长先生考虑过眼下是冬天吗?……”

    马德兰先生没有回答。佛兰德尔人又说:

    “考虑过天气很冷吗?”

    马德兰先生保持沉默。斯科弗莱尔师傅继续说:

    “考虑过可能下雨吗?”

    马德兰先生抬起头来说:

    “明天凌晨四点半,车和马要停在我的门前。”

    “说定了,市长先生,”斯科弗莱尔回答。(然后,他用食指指甲刮去木桌上的一个污点,以佛兰德尔人善于遮掩精明的不在意的神情又说:)“现在我才想到!市长先生还没有告诉我要到哪儿去。市长先生要上哪儿呀?”

    谈话开始,他可能没想别的事,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敢提出这个问题。

    “您的马前腿有劲吗?”马德兰先生问道。

    “有劲,市长先生。下坡时您勒紧一点。一路上下坡路多吗?”

    “别忘了凌晨四点半在我的门口等候,要非常准时,”马德兰先生回答。

    然后他走了。

    佛兰德尔人“傻愣着”,就像过后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市长先生走了之后两三分钟,门又打开了:这是市长先生。

    他的神态依旧无动于衷和忧心忡忡。

    “斯科弗莱尔先生,”他说,“您要租给我的那匹马和那辆车,连马带车,您估计要多少钱?”

    “连马带车,市长先生,”佛兰德尔人哈哈大笑地说。

    “是啊。说呀!”

    “市长先生想向我买下来吗?”

    “不,不过要防万一,我想给您担保金。我回来后,您再把款子还给我。连马带车您估计要多少钱?”

    “五百法郎,市长先生。”

    “如数奉上。”

    马德兰先生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然后出去了,这次不再回来。

    斯科弗莱尔师傅非常后悔,没有说一千法郎。其实,连马带车统共只值五个埃居。

    佛兰德尔人把妻子叫来,把事情告诉她。市长先生会到什么鬼地方去呢?他们商量起来。“他到巴黎去,”妻子说。————“我不相信,”丈夫说。“马德兰先生把写着数字的字条放在壁炉上了。”佛兰德尔人拿起这张纸,研究起来。“五,六,八又二分之一?大概是表示驿站。”他向妻子转过身来。“我有数了。”————“怎么样?”————“从这里到埃斯丹有五法里,从埃斯丹到圣波尔有六法里,从圣波尔到阿拉斯有八法里半。他到阿拉斯。”

    马德兰先生回到家里。

    他从斯科弗莱尔师傅那里回来,走的是最远的路线,仿佛本堂神父的大门对他有一种诱惑,他想回避。他上楼到他房间,关上了门,这再简单不过,因为他想早点睡觉。但厂里的看门女人也是马德兰先生的惟一女仆,她观察到灯光在八点半熄灭,她告诉了回来的出纳,还说:

    “市长先生生病了吗?我觉得他的神态有点古怪。”

    这个出纳所住的房间恰好在马德兰先生的卧室下面。他根本没有留意看门女人的话,躺下睡着了。将近午夜,他突然醒了过来;他在睡眠中听到头顶上有响声。他谛听着。这是踱步的声音,好像上面房间的人在走路。他更仔细地倾听,听出是马德兰先生的脚步声。他觉得很奇怪;通常,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直到他起床前不发出任何声音。过了一会儿,出纳听到好像有只大柜打开了,又关上。然后,在搬动家具,寂静了一会儿,脚步声重新响起。出纳翻身坐了起来,完全醒了,睁眼看去,透过玻璃窗,看到对面墙上有一扇窗亮灯的红色反光。根据光线的方向,这只能是马德兰先生房间的窗户射出来的。反光在颤动,好像是火光,而不是灯光。没有窗格的影子,这窗子是敞开的。天气很冷,打开窗户真是怪事。出纳又睡着了。一两个钟头以后,他又醒了过来。同样的脚步声,缓慢而均匀,始终在他头顶上来来去去。

    反光总是映在墙上,可是现在变得黯淡和稳定了,像是灯光或烛光。窗户一直开着。

    马德兰先生的房间里发生的事是这样的。

    三、脑海中的风暴

    读者无疑猜到,马德兰先生不是别人,正是让·瓦尔让。

    我们已经观察过这颗良心的深处,此刻还要再看一下。我们这样做,不能不激动,不能不颤栗。没有比这种观察更触目惊心的了。在精神之眼看来,没有什么地方比人心更令人眩目,也更黑暗。它所注视的任何东西,也没有人心那么可怕、复杂、神秘和广袤无边。比海洋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天空;比天空更壮伟的景色,这就是人心。

    描写人心的诗篇,哪怕只涉及一个人,哪怕涉及一个最低贱的人,那也会将所有的史诗都融汇在一部高级的终极的史诗中。人心是怪想、贪婪和企图的混合,是梦想的熔炉,是卑劣思想的巢穴;是诡辩的魔窟,是激情的战场。在一定的时刻,通过一个思索的人苍白的脸去探索,往后面观察,观察灵魂,观察这混沌。外表沉默之下,有着荷马史诗中巨人的搏斗,有着弥尔顿诗中龙蛇的混战和成群的鬼怪,有着但丁诗中幻象的盘旋上升。人人身上拥有的无限是阴森森的,人却以此来绝望地衡量头脑中的意愿和生活行动!

    一天,但丁遇到一道阴森可怖的门,感到犹豫不决。我们面前也有一道门,我们同样犹豫不决。我们还是进去吧。

    关于让·瓦尔让与小热尔维相遇之后所发生的事,读者已经了解,要补充的情况不多。从那时起,读者已经看到,他成了另一个人。主教期待他脱胎换骨,他这样做了。这不止是改变,这是洗心革面。

    他终于销声匿迹,变卖了主教的银器,只留下烛台作为纪念,从这座城市溜到另一座城市,穿越法国,来到滨海蒙特勒伊,产生了前面讲过的念头,做出了一番事业,成了一个很难绳之以法和不可接近的人。今后,他在滨海蒙特勒伊定居,高兴地感到他的良心痛悔过去,要以后半生臧否前半生。他平静地生活,安安心心,满怀希望,只有两种想法:隐姓埋名和生活圣洁;逃避世人和皈依天主。

    这两种想法紧密结合在他的脑子里,以致合而为一;它们同样有吸引力,同样强烈,主宰了他的一举一动。平日,它们同心协力,处理他的生活行动;它们让他转向暗处;它们使他变得和蔼和朴实;它们建议他做同一件事。但有时它们之间也有冲突。在这种情况下,读者记得,整个滨海蒙特勒伊称为马德兰先生那个人,就毫不犹豫地牺牲前者,捍卫后者,牺牲安全,捍卫他的品德。因此,尽管他事事保留,谨小慎微,他还是留下了主教的烛台,为主教服丧,把所有路过的小萨瓦人叫来询问,打听法弗罗尔人的家庭情况,不顾沙威含沙射影的威胁,救出割风老人的命。我们已经注意到,他仿效所有明智、圣洁和正直之士,认为首要的职责不是为了自己。

    然而,应该说,类似的情况还从来没有发生过。我们正叙述这个不幸的人经历的痛苦;主宰他的两个念头,从来没有进行过如此严重的斗争。沙威走进他的办公室,才说几句话,他就朦胧地,但深切地明白了。他深藏不露的名字,被人这样离奇地说出来,他目瞪口呆,仿佛为自己命运的怪异不祥而震惊。他在惊骇中不禁颤栗,这是巨大打击的前导。他像一棵橡树面对风暴,又像一个士兵面对冲锋一样弯下身子。他感到乌云压顶,就要雷电交加。在听沙威说话时,他头一个想法是动身,跑去自首,将尚马蒂厄营救出狱,自己坐牢;这就像割肉一般痛苦、锥心;事后他心想:“得啦!得啦!”他压下第一个豪爽的冲动,在英勇行为面前退却了。

    这个人听了主教的神圣教诲之后,多年来痛改前非,克己忘我,开端出色,即使面临凶险的局面,也不会丝毫犹豫,会继续以同样的步伐走向天国所在的深渊,这无疑是很美的;可能很美,但实际并非如此。我们必须考虑到这颗心灵里演变的情况,我们只能照实道来。最初占上风的,是保存自己的本能;他匆匆重新整理自己的思想,压抑自己的激动,将沙威的出现看作巨大的危险,在恐惧中坚决推迟一切决定,昏昏然不知该怎么办,宛如一个斗士拾起自己的盾牌,重新镇定下来。

    白天的其余时间,他处在这种状态中,内心思潮翻滚,外表镇静自若;他只能采取所谓的“保护措施”。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互相冲突;乱得他分不清任何念头;他说不清自己怎么回事,只知道自己刚挨了沉重的打击。他像平常一样来到芳汀的病床边,出于善良的本能,拖长探病时间,心想应该这样做,把她托付给嬷嬷,以防万一他要出门。他隐约地感到,也许他必须到阿拉斯去,虽然还丝毫没有决定此行,他心里想,既然没有受到一点怀疑,他去看看发生的事没有什么不妥,于是他定了斯科弗莱尔的马车,准备应付一切事件。

    晚餐他胃口相当好。

    回到房里后,他潜心静思。

    他分析形势,觉得前所未有;真是匪夷所思,想着想着,在难以解释的不安推动下他站起来,离开椅子,插上门闩。他担心有人进来。他筑起障碍,以防不测。

    过了一会儿,他吹灭灯火。亮光妨碍他。

    他觉得可能有人看到他。

    有人,是谁?

    咦!他想赶出门去的人已经进来了;他想使之看不见的东西在看着他。是他的良心。

    他的良心就是天主。

    但最初他心存幻想;他有一种安全和隔绝感;门闩插上,他以为别人闯不进来了;蜡烛吹灭,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于是他控制住自己;他把手肘支在桌上,用手托住头,在黑暗里开始思索。

    “我处境如何?————我不是在做梦吧?————别人对我说了些什么?————我确实见到沙威吗?他真的对我这样说的吗?————这个尚马蒂厄会是什么人呢?————他像我吗?————这可能吗?————昨天我这样平静,什么也没有怀疑,真想不到!————昨天同一时刻我在做什么来着?————这件事是怎么回事?————怎么了结呢?————怎么办?”

    他心烦意乱。他的脑子失去了止住思想的力量,它们像波浪一样掠过,他双手抱住脑门,想止住它们。

    这种躁动搅乱了他的意志和理性,他竭力从中抽取出明显的思路和一个决心,但只得出忧虑不安。

    他的脑袋火烧火燎似的。他走到窗口,把窗敞开。天空没有星星。他回来坐到桌旁。

    第一个钟头就这样过去了。

    但渐渐地模糊的轮廓开始在他的思索中形成并确定下来,他力求对现实有准确的把握,可以看到的不是整个局面,而是某些细节。

    他开始承认,不管局面多么异乎寻常和严峻,他已完全能够主宰。

    但他的惊愕不断增长。

    他的行动没有严格的宗教目的,迄今他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一个洞穴,他挖掘出洞来是为了隐姓埋名。他在内省的时刻,在不眠之夜,始终最恐惧的东西,就是听到别人说出这个名字;他心想,对他来说,那就一切都结束了;这个名字一旦重新出现,他就会让他的新生活在他周围销声匿迹,谁知道有没有这一天呢?他体内怀有新的心灵。一想到这是可能的,他便瑟瑟发抖。当然,倘若这时有人对他说,这个名字在他耳畔响起的时刻即将来临,这个可怕的名字,让·瓦尔让,突然会从黑夜中冒出来,挺立在他面前,这骇人的光芒,是为了消除裹着他的神秘;它骤然在他头上闪闪发光;但愿这个名字不会威胁他,这光芒只会产生更浓重的黑暗,这撕破的面纱会扩展神秘,这场地震会巩固他的建筑,这奇异的事件只要他愿意,没有别的结果,只会使他的生活更加明朗,更加令人摸不透,同让·瓦尔让的幽灵会过面之后,善良和高尚的有产者马德兰先生变得比先前格外荣耀,格外平静,格外受人尊敬,————要是有人这样说,他会摇摇头,像疯子一样朝这些话瞪眼。咦!这一切恰好刚刚发生了,这一大堆不可能的事却成了事实,天主容许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成为真事!

    他的思索继续明晰起来。他越来越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觉得,他刚从不可名状的睡眠中惊醒过来,他在黑夜中从一个斜坡上滑下来,站着瑟瑟发抖,徒劳地退到一个深渊的边缘。他在黑暗中清晰地分辨出一个陌生人,一个外地人,命运把这个人算作他,代替他推到深渊里。为了让深渊闭拢,必须有人摔下去,他或者别人。

    他只得听之任之。

    亮光变得大放光明,他承认这一点:————他在苦役监里的位置空着,他怎样做也是枉然,它始终等待着他,抢夺小热尔维的事把他导向那里,这个空位置等待着他,一直把他吸引到那里去,这是不可避免的和注定的。————继而他想:————眼下他有一个替身,好像一个叫尚马蒂厄的人倒了霉运,至于他,今后在苦役监中以这个尚马蒂厄出现,而在社会里用的是马德兰先生的名字,他再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只要他不妨碍人们在这个尚马蒂厄的头上封死这块耻辱的石头,它就像墓石一样,一旦落下,便永远不再掀开。

    这一切如此强烈和如此古怪,以致在他身上突然产生一种难以描绘的冲动,任何人一生中不会感受到两三次,这是一种良心的抽搐,搅动着心灵中的怀疑,它由讽刺、快乐和失望组成,可以称之为内心的大笑。

    他忽然点燃蜡烛。

    “怎么啦!”他思忖,“我担心什么?我何必这样想?如今我得救了。一切已经结束。我面前只有一扇半掩的门,我的过去可以通过这扇门闯进我的生活;这扇门被堵上了!永远堵上了!这个沙威长期以来找我麻烦,这种可怕的本能好像猜出我是什么人,是啊!而且当真猜出我是什么人,到处跟随着我,这条凶恶的猎犬发现了我就站住了,如今又失去了踪迹,找到别的地方,绝对找不到了!今后他心满意足了,让我太平,他抓住了他的让·瓦尔让!谁知道呢,也许他想离开城市!发生这一切,我没有插手!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但居然有这种事!其中出了什么不幸的事呢?说实话,见到我的人会以为我遇到祸事了!无论如何,要是有人倒霉,这决不是我的错。一切是天意所为。表面看来上天非要如此!我有权利打乱上天的安排吗?眼下我有什么要求呢?我去掺和什么呢?这与我无关。怎么!我并不高兴。但我究竟要干什么呢?我那么多年来追求的目标,我夜里做的梦,我对上天的祈求,就是安全,我达到了!天主愿意如此。我没有必要违抗天主的意愿。为什么天主愿意这样呢?为了让我继续做已经开始的事,为了让我做善事,为了让我有朝一日成为伟大的、鼓舞人心的楷模,为了能说,我的忏悔、我弃恶从善终于得到一点幸福!我当真不明白,为什么我害怕走进这个正直的本堂神父家里,像对听忏悔的神父那样对他和盘托出,向他讨主意,显然他会这样告诉我。就这样定了,顺其自然吧!让善良的天主安排吧!”

    他在良心深处这样思索着,俯身对着可以称之为他自己的深渊。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动起来。“得了,”他说,“别再想了。决心定了!”但是他丝毫不感到快乐。

    恰恰相反。

    人们不能阻挡思想返回原地,就像海水要返回岸边一样。对水手来说,这叫做潮水;对罪犯来说,这叫做愧疚。天主掀动灵魂就像掀起大海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不由自主地又开始这场阴沉的对话,说话的是他,听讲的也是他,他说他想说的话,他听他不想听的话,屈服于这种神秘的力量,这力量对他说:“想下去!”就像两千年前对另一个被判决的人所说的:“往前走!”

    继续往下叙述之前,为了让读者充分了解,我们要强调一个必不可少的见解。

    人准定会自言自语,凡是会思想的人无不都有这种体验。甚至可以说,言语只有在人的内心,从思想到意识,再从意识回到思想,才具有更美妙的神秘性。本章常用的“他说”,“他嚷道”,这些字眼只能从这个角度去理解。人在思索,在自言自语,在心中嚷嚷,不打破表面的沉默。心中喧嚣不已,除了嘴巴以外,全身都在讲话。灵魂的存在,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仍然是存在。

    因此,他思忖自己的处境到了哪一步。他自我询问这个“就这样定了”。他承认,刚才他在脑子里安排的一切十分残酷,“顺其自然吧,让善良的天主安排吧”,这实在可怕。让命运和人的这种错误得以实现,不加阻拦,以沉默表示赞同,总之什么也不做,这就等于做了一切!这是极度的卑劣和虚伪!这是卑鄙、怯懦、狡猾、无耻、丑恶的犯罪!

    不幸的人八年来第一次尝到邪恶的思想和邪恶的行动的苦味。

    他厌恶地吐了出来。

    他继续扪心自问。他严厉地责问自己,“我的目标达到了!”这是什么意思?他自我声称,他的一生确有一个目标。但这是什么目标?隐姓埋名?欺骗警察?他所做的一切,就为的是这区区小事吗?他没有别的目标,伟大的真正的目标吗?不是拯救他的躯体,而是拯救他的灵魂。重新变得正直和善良。做一个有正义感的人!这不是他始终特别和惟一追求的吗?不是主教特别和惟一嘱咐的吗?————对自己的过去关上大门?但他并没有关上,伟大的天主!他干了一件卑劣的事,重新打开了大门!但他重新变成一个贼,而且是最可恶的贼!他偷走了别人的生存、生活、宁静、在太阳下的位置!他变成了一个杀人犯!他杀死了、从精神上杀死了一个可怜的人!硬要让他成为可怕的活死人,这是所谓苦役监中暴尸式的死亡!相反,自首,救出那个蒙了不白之冤的人,恢复真名实姓,出于责任感,重新成为苦役犯让·瓦尔让,这才真正实现复活,永远关闭他脱身的地狱!看似重坠地狱,实则脱离地狱!这样做才是!要是不这样做,他就什么也没有做!他整个一生是虚度的,他的全部忏悔就付诸东流,他只消说:“何必这样呢?”他感到主教在眼前,主教去世了,反倒更加活生生,主教盯着他,今后,德高望重的马德兰市长就会可憎可恶,而苦役犯让·瓦尔让则令人赞叹,在他面前是纯洁的。人们看到的是他的面具,而主教看到他的脸。人们看到他的生活,而主教看到他的良心。因此必须去阿拉斯,解救那个假让·瓦尔让,揭露那个真的!唉!这才是最大的牺牲,最惨烈的胜利,要跨越的最后一步;可是必须这样做。痛苦的命运啊!惟有他回到世人眼中的耻辱地位,他才能进入天主眼中的神圣境界!

    “那么,”他说,“就这样定了!履行我们的职责!解救这个人!”

    他高声说出这些话,却没有发觉在高声说话。

    他拿起自己的书,检查一遍,理理整齐。他把有困难的小商人的一捆债条扔到火里。他写了一封信并封好,如果当时他的房间里有人,会看到信封上写着:“巴黎阿尔图瓦街,银行家拉菲特先生启”。

    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夹,里面有几张钞票和身份证,他用来参加同一年的选举。

    他一面沉思默想,一面做完这些杂事;倘若有人这时看到他,是不会想到他内心的变化的。只不过他的嘴唇时而在翕动,时而他抬起头来,目光盯住墙上的某一点,仿佛上面正好有样东西他想弄清或者要了解。

    给拉菲特先生的信写好以后,他将信和皮夹塞进口袋里,重新开始踱步。

    他的思路没有改变。他继续清晰地看到他的职责,用这些光闪闪的字写出来,在他眼前放射光芒,并随着他的目光移动:“去吧!说出你的名字!自首吧!”

    同样,他看到至今成为他生活双重规则的两种想法:隐姓埋名,为自己的灵魂赎罪,仿佛这两种想法以可感知的形体在他眼前活动。他觉得它们第一次显得清晰异常,他看到两者的差异。他承认,其中之一自然是好的,而另一个则可能变得邪恶;一个利人,另一个为私;一个说:“别人,”另一个说:“为我;”一个来自光明,另一个来自黑夜。

    它们在互相搏斗,他看到这搏斗。随着他思索,它们在他思想的目光中变大了,眼下体形巨大;他似乎看到自己内心,在上文所说的广大无边中,在黑暗与亮光中,有一个女神和一个魔女在交手。

    他充满了恐惧,但他觉得为善的思想占了上风。

    他感到自己接近了良心和命运的又一个决定性时刻;主教标志他的新生活的第一阶段,而这个尚马蒂厄标志第二阶段。在严重的危机之后,是严重的考验。

    刚才平息下来的激动,又逐渐返回。脑际掠过千百种想法,不过都是继续使他坚定决心。

    半晌,他想:“也许处理这件事太急了,无论如何,这个尚马蒂厄不值得关心,总之他偷了东西。”

    他回答自己:“如果这个人确实偷了几个苹果,那就关一个月监狱。远远不是做苦工。谁知道呢?他偷窃了吗?得到证实了吗?让·瓦尔让的名字压抑着他,好像就不用证明了。检察官通常不是这样做的吗?人们认为他是小偷,因为知道他是苦役犯。”

    时而他又想,一旦他自首,或许会考虑他的行动是英勇的,还考虑他七年来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为本地所做的事,于是就会赦免他。

    可是,这种设想很快就消失了,他苦笑着想,抢夺小热尔维的四十苏,他就构成累犯,这案件肯定会东窗事发,法律明文规定,要判决他终身苦役。

    他摆脱一切幻想,逐渐超脱尘世,从别的地方寻找安慰和力量。他思忖,必须尽自己的责任;也许他尽了责比规避责任未必更不幸;如果他“顺其自然”,如果他留在滨海蒙特勒伊,他的声望,他的美名,他的善行义举,对他的尊敬,对他的看重,他的仁慈,他的富有,他的威望,他的品德,都要被一件罪行玷污;所有这些高风亮节和这件丑事连在一起,是什么滋味啊!但要是他作出牺牲,他就会将至高无上的思想介入苦役监、绞刑架、枷锁、绿色犯人帽、不停歇的苦役、无情的耻辱中。

    末了,他想,必须如此,他的命运是这样注定的,他不能作主改变上天的安排,无论如何他只得选择:要么外美内丑,要么内美外丑。

    虽然千百种忧思在翻腾,但他没有气馁,不过他的脑子疲乏了。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想别的事、无关紧要的事。

    他的太阳穴的动脉剧烈跳动。他一直来回踱步。先是教堂,然后市政厅的钟敲响了午夜。两口钟他都数出十二下,还比较了一下钟声。这时他想起,几天前他在一间废铁铺看到一口要卖的古钟,钟上铸着这个名字:“罗曼维尔的安东尼·阿尔班。”

    他感到冷。他生起了火。他没有想到关窗。

    他又陷入发呆。他要费很大的劲才想起午夜钟声敲响之前考虑的事。最后想起来了。

    “啊!是的,”他想,“我下了决心自首。”

    然后,他突然想到芳汀。

    “啊!”他说,“还有这个可怜的女人!”

    于是爆发了一场新的危机。

    芳汀突然出现在他的沉思中,犹如一道逆料不到的光芒。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改变了面貌,他大声说:

    “怎么搞的!至今我只考虑自己!只为自己着想!我沉默好还是自首好————隐姓埋名还是拯救我的灵魂————,做一个卑劣的却受人尊敬的行政长官,还是做一个可鄙的却受人敬重的苦役犯,想的是我,总是我,仅仅是我!可是,我的天,所想的全是自私自利!这是自私自利的不同形式,但却是自私自利!要是我想到一点别人怎样呢?首要的圣德是想到别人。好,考虑一下。排除我,抹掉我,忘掉我,情况会怎样呢?————如果我自首呢?把我抓起来,释放尚马蒂厄,重新把我关到苦役监,这很好。然后呢?这里发生什么事?啊!这里,有一个地方,一个城市,一些工厂,一种工业,工人,男女老少,穷人!我创造了这一切,我养活了这一切;凡是有壁炉冒烟的地方,是我在火里放的柴,在锅里放的肉;我缔造了富裕、流通、信贷;我来之前,一无所有;我使整个地区复兴、有生气、活跃、繁荣、发展、富足起来;少了我,就少了灵魂。我离开,一切便死去。————这个女人吃了那么多的苦,在沉沦中多么正气凛然,我不知不觉造成了她的一切不幸!我想去寻找这个孩子,我对做母亲的许过诺言!我不是欠了这个女人一点什么,要弥补对她造成的损害吗?如果我消失了,会发生什么事?母亲死掉。孩子会惨不忍睹。如果我自首,情况就会这样。————如果我不自首呢?啊,如果我不自首呢?”

    提出这个问题以后,他停顿下来,仿佛有点犹豫和颤栗;但时间持续不久,他平静地回答:

    “那么,让这个人到苦役监去,不错,可是,见鬼!他偷了东西嘛!我说他没有偷也是枉然,他偷了!我呢,我留在这里,继续干下去。过十年,我能挣一千万,都撒到当地,自己一点不留,留钱对我有什么用呢?我做事不是为我自己!大家越来越兴旺,工业兴起和繁荣起来,工场和工厂如雨后春笋般增加,幸福的家庭成百成千;人口兴旺;只有农场的地方出现村庄,荒无人烟的地方出现农场;贫困消失,随之放荡、卖淫、盗窃、谋杀、各种各样恶习、各种各样罪行也消失了!这个可怜的母亲扶养大她的孩子!整个地方富裕,安居乐业!这样的话,刚才我疯了,我太荒唐了,我说什么要自首?真的要小心为是,千万不要匆忙。什么!就因为我乐意做个伟大和慷慨的人,————这毕竟是做戏而已!————就因为我只想到自己,只想到我个人,什么!为了使一个人免遭惩罚,这惩罚虽然过分了一点,但说到底是正确的,谁知道他是什么人,他是个小偷,显然是个坏人,为了救他,整个地方就要遭殃!一个可怜的女人就要死在医院里!一个可怜的小姑娘就要死在街上!像狗一样!啊!真是可恶透顶!甚至母亲再见不到她的孩子!孩子几乎不认识她的母亲!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偷苹果的无赖,如果不是为了这件事,他肯定也会为别的事进苦役监!解救一个有罪的人,牺牲许多无辜的人,解救一个老流浪汉,说到底,他只有几年可活,呆在苦役监同呆在他的破屋里是一样的不幸,可是却要牺牲一个地方的居民、母亲、女人和孩子,多妙的顾虑啊!这个可怜的小柯赛特,她在世上只有我,当下在泰纳迪埃夫妇的破屋里准定冻得发青!这对夫妇也是坏蛋!我却会对所有的穷人失职!我要去自首啊!我要干这种荒谬的蠢事!让我们从最坏处来考虑。假设这件事我做错了,有一天我要受良心责备,那么,就为了别人的利益,接受只落在我身上的责备吧,接受只损害我的心灵的错误行为吧,这才是献身,这才是美德。”

    他站起来,又开始踱步。这回,似乎他感到高兴了。

    只有在地底的黑暗中才能找到钻石;只有在思想的深处才能找到真理。他觉得,下到这深处,在最黑暗的地方长久摸索,他刚刚终于找到了这样一颗钻石,这样一个真理,他捏在手中,目眩神迷地瞧着它。

    “是的,”他想,“就是它了。我算对了。我有了解决办法。最终必须有所坚持。我的主意已定。听天由命!不再犹豫了,不再后退了。这是为了大家的利益,而不是为了我的利益。我是马德兰,一直是马德兰。让那个让·瓦尔让倒霉吧!这不再是我。我不认识这个人,如果眼下有个人成了让·瓦尔让,我就不再是他,让他自己想法子吧!这不关我的事。这是一个在黑夜飘浮的恶运的名字,如果它停下来,落在一个人的头上,就让这个人倒霉吧!”

    他对着壁炉上的小镜子照了照,说道:

    “咳!拿定了主意,倒是心宽了!眼下我成了另一个人。”

    他又走了几步,然后猛然站住。

    “好了,”他说,“既然拿定主意,不管有什么后果,都不应该犹豫。还有一些线把我与这个让·瓦尔让连在一起,必须割断!就在这个房间里,有一些东西会暴露我,有一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会成为物证,干脆,要消失殆尽。”

    他在口袋里搜索,掏出一个钱包,打开来,取出一把小钥匙。

    他将这把钥匙塞进一个几乎看不到的锁孔,这个小洞眼安在壁纸花纹最深的地方。一只暗橱打开了,它安装在墙角和壁炉台之间。暗橱里只有几件破衣烂衫,一件蓝粗布罩衣,一条旧长裤,一只旧背包,还有一根两头包铁的粗荆棍。一八一五年十月,让·瓦尔让路过迪涅时,那些见过他的人,很容易认出这整套褴褛装束。

    他保存下来,就像留下了银烛台一样,为的是始终回忆起他的起点。只不过他藏起了来自苦役监的东西,而让人看到来自主教的烛台。

    他偷偷朝门边瞥了一眼,仿佛担心门会打开,尽管上了闩;然后,他动作又快又突兀,一把抱起这些破衣烂衫,棍子,背包,他冒着危险,已珍藏多年,现在连一眼也不看,统统扔到火里去。

    他又关上暗橱,虽然里面空了,今后没有什么用,他仍然倍加小心,推过去一件大家具,遮住暗橱的门。

    过了几秒钟,房间和对面墙上被一大片颤动的红光照亮了。所有的东西都烧起来。荆棍噼啪作响,把火星掷到房间中央。

    背包和里面的破衣烂衫烧尽时,露出一样东西,在灰烬中闪闪发光。俯下身可以很容易认出是一枚银币。无疑,这是从小萨瓦人那里抢来的四十苏钱币。

    他没有注视火,始终迈着同样的步子,踱来踱去。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两只银烛台上,壁炉上模糊地映出烛台的反光。

    “啊!”他想,“让·瓦尔让还整个儿在里面呢。也必须毁掉这个。”

    他拿起这两只烛台。

    炉火还相当旺,足以使它们迅速变形,变成别人认不出的银条。

    他俯向壁炉,烘烤了一会儿,感到非常舒服。

    “真暖和!”他说。

    他用一只烛台拨着火炭。

    再过一分钟,烛台就扔在火里。

    这当儿,他似乎听到一个声音在他内心向他呼喊:

    “让·瓦尔让!让·瓦尔让!”

    他的头发倒竖。他好像听到一件可怕的事。

    “是的!就是它了,结束吧!”这声音说。“完成你所做的事!毁掉这两只烛台!铲除这回忆!忘掉主教!忘掉一切!毁了这个尚马蒂厄!干吧,很好。向自己鼓掌!这样就说定了,解决了,不要多讲了,这是一个人,这是一个老人,他不知道别人要他干什么,也许他什么也没有做,是个无辜的人,你的名字造成了他的全部不幸,你的名字就像一桩罪行压在他身上,他要代替你被抓起来,他要被判刑,他要在耻辱和恐惧中了结一生!很好。你做个体面的人吧。照样做市长先生,照样位高誉满,受人尊敬,使城市富裕,养活本地人,扶养孤儿,生活幸福、德高望重。在这段时间里,你处在快乐和光辉中,有一个人却穿上你的红囚衣,为你冒名顶替生活在耻辱中,在苦役监拖着你的锁链!是的,这样安排很好!啊!多么卑鄙!”

    汗从他的脑门淌下来。他朝烛台投以惊恐的目光。但在他内心说话的人没有说完。声音继续说:

    “让·瓦尔让!在你周围会有许多声音吵吵闹闹,大声说话,给你祝福。只有一个声音没有人听到,它在黑暗中诅咒你。听啊,卑鄙的人!所有这些祝福没有到达天堂,就会跌落下来,只有诅咒一直升到天主那里!”

    这个声音先是很微弱,从他良心最晦暗的地方升起来,逐渐变得响亮和巨大,现在他在耳朵里听到了。仿佛它出自内心,如今在体外说话。他以为非常清晰地听到最后几句话,以致他怀着恐惧在房间里张望。

    “这里有人吗?”他高声问,精神恍惚。

    然后他又笑了起来,活像一个白痴在笑:

    “我多么蠢啊!这里不可能有人。”

    其实有人;但在房里的人肉眼不可能看见。

    他把烛台放在壁炉上。

    他重新单调而又凄迷地踱步,这扰乱了他的思索,惊醒了沉睡在他体内那个人。

    踱步使他轻松些,同时使他迷醉。有时,人在紧急关头要走动一下,似乎要向走动中遇到的一切讨主意。过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面对决心轮流变换,现在他怀着同样的恐惧后退了。为他出谋献策的两种想法,他觉得一样的令人沮丧。————命运多么会捉弄人啊!这个尚马蒂厄被人看作是他,这是多么巧的事啊!上天所用的办法,初看在于巩固他的地位,其实正好把他推上绝路!

    他半晌考虑着未来。自首,天啊!自首!他无比悲哀地思索着他要离开的一切,他要重新恢复的一切。要向这如此美好、如此纯洁、如此辉煌的生活诀别,要向人人敬重、荣誉和自由诀别!他以后不会再到田野里漫步,不再听到五月鸟儿的啁啾,不再向小孩子们施舍!他不再感到感激和热爱的目光注视着他的温馨!他要离开这座他建造的房子,离开这个房间,这个小房间!此刻,他觉得一切非常迷人。他不再阅读这些书,不再在这张白木小桌上写字!他的看门老女人,他惟一的女仆,早上不再给他端来咖啡。天哪!相反,是苦役、锁链、红囚衣、脚镣、疲惫、黑牢、行军床,各种各样人所共知的吓人的东西!在他的年纪,有过这样的地位!如果他还年轻也就罢了!可是,年迈,随便什么人都不用尊重,让狱卒搜身,挨小狱吏的棍子!光脚穿箍铁皮的鞋!每天早晚伸腿给人检验脚镣的环扣!要忍受外地人的好奇,有人对他们说:“这一个是大名鼎鼎的让·瓦尔让,他做过滨海蒙特勒伊的市长!”晚上汗流浃背,疲惫不堪,绿帽子扣到眼睛上,在中士的鞭子下两个一对,登上水上牢房的软梯!噢!多么悲惨啊!难道命运像精明的人那样凶恶,像人心那样残暴吗?

    无论他做什么事,他总是又回到他的思索深处这令人寒心的两难推理中:“呆在天堂里,还是变成魔鬼!回到地狱中,还是变成天使!”

    怎么办,天啊!怎么办?

    他好不容易摆脱的风暴,重新在他身上肆虐。他的思绪重新起伏不定,具有绝望所固有的难以形容的痴呆和下意识状态。罗曼维尔这个名字,伴随着他从前听到的一首歌的两句诗,不断回到他的脑海里。他想起罗曼维尔是巴黎附近的一个小树林,四月,年轻情侣要去那里采摘丁香。

    他内外一样,踉踉跄跄。他如同一个放手让他自己走的小孩一样走路。

    有时,他要同疲倦斗争,竭力使精神振作起来。他尽力向自己最后一次提出问题,对此,他终于筋疲力尽了。要自首吗?要沉默吗?————他无法看清楚。他的思索中孕育的各种各样推理模模糊糊,颤颤悠悠,一个接一个烟消云散。只是他感到,无论他作出什么决定,他身上的一部分必然要死掉,他无法避免;不管是从右面还是从左面,他都要进入坟墓;他要完成一种终结,不是幸福的终结,就是德行的终结。

    唉!他重新游移不决起来。他不比开始时更往前走一步。

    这个不幸的灵魂就这样忧虑不安地挣扎着。距这个不幸的人一千八百年前,那个将人类的一切圣洁和一切痛苦集于一身的神秘的人,正当橄榄树在太空劲风中颤动时,长久地用手推开那只可怕的杯子,他觉得杯底布满星辰,而阴影和黑暗从杯中满溢而出。

    四、睡眠中的痛苦状

    凌晨三点的钟声敲响了,他这样踱步了五个小时,几乎没有停顿,这时他跌坐在椅子上。

    他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像大多数梦一样,只有无以名之的凄惨和悲凉与当前的情势有关,但给他留下强烈印象。这个噩梦令他异常震惊,后来他记述下来。他留下亲笔写的一张纸。我们认为应该照录在这里。

    不管这个梦是怎样的,倘若遗漏了,这一夜的故事就不完整了。这是一个处境困难的灵魂的不祥经历。

    梦境如下。在我们找到的信封上,写着这行字:“今天夜里我做的梦。”

    “我在田野里。一大片令人愁惨的平野,寸草不生。我觉得既不是白天,也不是黑夜。

    我同兄弟一起漫步,那是我童年时代的兄弟,应该说,我从来不想他,几乎不记得他。

    我们交谈,遇到一些行人。我们谈到一个从前的女邻居,自从她住在我们那条街上,她干活总是窗户打开。我们聊天的时候,因为那扇开着的窗,感到冷。

    原野上没有树。

    我们看到一个人从我们面前经过。这个人赤身裸体,肤色如灰,骑在一匹土色的马上。这个人没有头发;可以看见他的脑壳和脑壳上的血管。他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像葡萄藤一样柔软,像铁一样沉重。这个骑手经过,不对我们说一句话。

    我的兄弟对我说:我们走那条低洼的路吧。

    有一条低洼的路,看不到一丛灌木,也看不到一点苔藓。一切都呈土色,甚至天空也是如此。走了几步,当我说话时,他不再回答我。我发觉我的兄弟已不同我在一起。

    我走进一个看到的村庄。我想,这大概是罗曼维尔(为什么是罗曼维尔?)[2]

    我踏入的第一条街空寂无人。我走进第二条街。在两条街形成的夹角后面,有一个人靠墙站着。我对这个人说: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那个人不回答。我看到一座房子的门开着,便走了进去。

    第一个房间空无一人。我走进第二个房间。在这个房间的门后,有一个人靠墙站着。我问这个人:这是谁的家?我在什么地方?那个人没有回答。

    我走出房子,进入花园。花园空无一人。在第一棵树后,我看到一个人站着。我问这个人:这是谁家的花园?我在哪里?那个人没有回答。

    我走进村庄,我发觉这是一个城市。所有街道不见人影,家家的门都打开了。街道上没有一个活人经过,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行走,花园里没有一个人散步。但是,在每一个墙角后面,在每一扇门后面,在每一棵树后面,有一个人默默站在那里。但每次都只能见到一个人。这些人看着我经过。

    我从城里出来,开始漫步在田野里。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过身来,看见一大群人跟在我后面。我认出在城里见过的所有的人。他们的脑袋都很古怪。他们看来并不匆忙,不过他们走得比我快。他们走路不发出任何声音。这群人一下子赶上我,围住我。这些人的面孔是土色的。

    我进城时看到和询问的第一个人于是对我说:您去哪儿?您不知道您已经早就死了吗?

    我张开嘴想回答,发觉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醒了过来。浑身冰冷。一阵像晨风一样的冷风,把打开的窗框吹得直晃。炉火熄灭了。蜡烛快要燃尽。天还是漆黑的。

    他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天空始终没有星星。

    从窗口可以看到院子和街道。楼下突然响起枯涩而粗重的响声,引得他朝下看。

    他看到楼下有两颗红星,光芒在黑暗中古怪地伸长又缩小。

    他的思想还半淹没在梦境的迷雾中。“咦!”他想,“星星不在天上,如今却在地上。”

    但这种迷乱消失了,第二下响声同第一下一样,把他唤醒了,他张望着,看出这两颗星星是一辆车的灯笼。借着它们投射的光,他认出这辆车的形状。这是一匹小白马驾辕的轻便敞篷马车。他刚才听到的响声,是马蹄踩踏石子路面的声音。

    “这辆车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想。“谁一大早来到呢?”

    这当儿,他的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一下。

    他从头到脚颤抖起来。用可怕的声音喊道:

    “是谁?”

    有人回答:

    “是我,市长先生。”

    他听出是老女人、他的女门房的声音。

    “什么事?”他又问。

    “市长先生,早上五点过了。”

    “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市长先生,马车来了。”

    “什么马车?”

    “轻便敞篷马车。”

    “什么轻便敞篷马车?”

    “市长先生不是订了一辆轻便敞篷马车吗?”

    “没有,”他说。

    “车夫说,他来接市长先生。”

    “什么车夫?”

    “斯科弗莱尔先生的车夫。”

    “斯科弗莱尔先生?”

    这个名字使他颤栗,仿佛一道闪电掠过他面前。

    “啊,是的!”他又说,“斯科弗莱尔先生。”

    如果老女人这时看到他,她会大惊失色。

    沉默了好长时间。他呆呆地注视烛火,将烛芯周围滚烫的蜡挖一点出来,在手指里揉搓着。老女人在等待。但她大胆地提高了声音:

    “市长先生,我该怎么答复?”

    “就说好吧,我马上下来。”

    五、棍子卡住车轮

    当时,从阿拉斯到滨海蒙特勒伊的驿站,还使用帝国时期的小邮车。这种邮车是双轮马车,车厢里覆盖着浅黄褐色皮革,悬在保险弹簧板上,只有两个位子,一个是给车夫的,另一个是给旅客的。车轮装有保护长毂,能与别的马车保持距离,如今在德国的大路上还能见到。邮箱极大,呈长方形,安在马车后面,与车身连成一体。邮箱漆成黑色,车身漆成黄色。

    这种马车,今日已没有类似的了,难以描摹的丑怪,像驼背一样,看到它们从远处经过,在天际的路上爬行,就像所谓的白蚁那类昆虫,细腰拖着大身子。不过,它们行驶速度很快。等巴黎的邮车到达以后,邮车每夜一点从阿拉斯出发,在早晨五点钟不到一点到达滨海蒙特勒伊。

    这一夜,邮车从埃斯丹大路开往滨海蒙特勒伊时,进城的当口,在一条街的拐角挂上了一辆白马驾辕的轻便敞篷马车,它从相反方向开来,车上只有一个人,裹着一件大衣。轻便敞篷马车的车轮挨了重重的一击。邮差向这个人喊停车,但他不理,飞快地继续赶路。

    “这个人真急得要命!”邮差说。

    这样急急忙忙赶路的人,就是我们刚刚目睹心潮澎湃,挣扎不已,无疑值得同情的那个人。

    他到哪里去?他也说不出。为什么他急急忙忙?他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赶车。上哪儿去?不用说是上阿拉斯;但他也许到别的地方。他不时感到这一点,便哆嗦起来。

    他冲进黑夜,就像冲进深渊。有样东西推动着他,有样东西吸引着他。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没有人说得出,大家以后就会理解。进入未知数的幽暗洞穴中,谁一生不是至少有过一次呢?

    再说,他根本没有下决心,根本没有做出决定,根本没有确定什么,根本没有做过什么。他内心没有定下任何行动。他好像仍然处于最初状态。

    为什么他到阿拉斯去?

    他重复着在订下斯科弗莱尔的轻便马车时想过的话:不管结果如何,亲眼看一看,亲自作判断,没有什么不合适的;甚至这样做是谨慎的,必须知道所发生的事;没有察看过和研究过,什么也不能决定;在远处什么事都会小题大做;归根结蒂,见过这个尚马蒂厄,这个混蛋,也许他的良心会放宽些,让这个家伙替自己服苦役;诚然,沙威在那里,还有布勒维、什尼迪厄、柯什帕伊,这几个苦役犯认识他;但他们准定认不出他;啊!什么念头!沙威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的推测和设想都集中在这个尚马蒂厄身上,而且推测和设想再固执不过;因此决没有危险。

    毫无疑问,这一刻很难熬,但他会走出困境;他毕竟掌握着命运,不管命运多么不祥,还是在他手里;他能主宰。他抓住了这个念头。

    其实,说到底,他宁愿不去阿拉斯。

    然而他去了。

    他一面想,一面挥鞭赶马,那马步子均匀、稳健,一小时能跑两法里半。

    随着马车前进,他感到心里有样东西在后退。

    拂晓时分他来到旷野;滨海蒙特勒伊城在他身后已很远。他望着天际发白;冬天黎明的萧瑟景物从他眼前掠过,他却视而不见。早晨像晚上一样有幽灵。他看不到,但不知不觉地透过一种几乎是穿透物体的洞察力,树木和山冈的黑影给他激动的心灵增加了说不出的阴郁和悲凉。

    每次经过大路旁孤零零的房子时,他就心想:“里面的人都在睡觉。”

    马儿的碎跑,辔头的铃声,车轮的辚辚声,柔和而单调。快乐的人觉得迷人,而忧郁的人觉得凄凉。

    他到达埃斯丹时,天已大亮。他停在一间旅店门前,让马喘口气,喂它吃燕麦。

    这匹马就像斯科弗莱尔所说的那样,是布洛内的小种马,头太大,肚子太大,头颈不够长,但胸部宽阔,臀部宽大,腿部干瘦,蹄子坚实;其貌不扬,但是健壮。这头出色的牲口两小时跑五法里,臀部没有一滴汗珠。

    他没有从马车上下来。马厩伙计拿来燕麦,突然俯下身来,察看左轮。

    “您继续赶很远的路吗?”这个人说。

    他几乎没有摆脱沉思,回答道:

    “怎么啦?”

    “您从很远的地方来吧?”伙计又问。

    “离这儿五法里。”

    “啊!”

    “您为什么说:啊?”

    伙计又俯下身来,半晌沉默不语,目光盯住车轮,然后挺起身来说:

    “这只轮子走了五法里是可能的,不过眼下肯定走不了四分之一法里。”

    他从马车上跳下来。

    “您说什么,我的朋友?”

    “我说,您走了五法里没有连人带马滚到大路的沟里,真是奇迹。您还是看看吧。”

    车轮当真严重损坏了。小邮车撞裂了两根轮辐,轮毂划出道道痕迹,上面的螺母拴不住了。

    “我的朋友,”他对马厩伙计说,“这儿有车匠吗?”

    “当然有,先生。”

    “劳驾把他找来。”

    “他就在旁边。喂!布加亚师傅!”

    车匠布加亚师傅出现在门口。他察看了车轮,像外科医生观察一条断腿那样做了个鬼脸。

    “您能马上修好这只车轮吗?”

    “能,先生。”

    “我什么时候能出发?”

    “明天。”

    “明天!”

    “这活儿要干一整天。先生有急事?”

    “很急。最多过一个钟头我必须再动身。”

    “不可能,先生。”

    “要多少钱我都照付。”

    “不可能。”

    “那么过两个钟头。”

    “今天不可能。要重做两根轮辐和一个轮毂。先生不到明天走不了。”

    “我要办的事等不到明天。如果不修轮子,换一只呢?”

    “怎么换?”

    “您是车匠吗?”

    “当然是,先生。”

    “您没有轮子可以卖给我吗?我就可以马上动身。”

    “卖一只替换的轮子?”

    “是的。”

    “我没有现成的轮子给您的马车。两只轮子要成对。两只轮子不能随便配对。”

    “这样的话,卖给我一对轮子吧。”

    “先生,并不是所有的轮子和轮毂都配对的。”

    “不妨试试。”

    “没有用,先生。我只有板车的轮子可卖。我们这里是小地方。”

    “您有马车租给我吗?”

    车匠师傅头一眼就看出,这是一辆租来的马车。他耸耸肩。

    “您租来的车,料理得真好!我有车也不会租给您。”

    “那么,卖给我呢?”

    “我没有马车。”

    “什么?一辆蹩脚的车也没有,您看得出,我是不挑剔的。”

    “我们这里是小地方。在那边车棚里,”车匠补充说,“有一辆旧的敞篷四轮马车,是城里一位有钱人的,他让我保管,从来也不使用。我可以租给您,这对我有什么关系呢?不过不要让他看见马车驶过;还有,这是一辆四轮车,需要两匹马。”

    “我就套驿站的马。”

    “先生要到哪儿去?”

    “到阿拉斯。”

    “先生想今天赶到吗?”

    “是的。”

    “套驿站的马?”

    “为什么不呢?”

    “先生凌晨四点钟到达不在乎吧?”

    “当然不行。”

    “要知道,有件事倒要说说,套驿站的马……先生有身份证吗?”

    “有。”

    “咦,套驿站的马,先生明天之前到不了阿拉斯。我们是在一条斜线上。驿站服务不周到,马都在地里。冬耕季节开始了,要用壮实的马拉犁,大家到处找马,到驿站也到别的地方。先生到每个驿站换马,至少要等三四个钟头。再说要用平常的速度赶路。要爬许多坡。”

    “得了,我骑马。卸车吧。这地方能卖给我一副马鞍吧。”

    “当然。可是,这匹马能忍受鞍具吗?”

    “不错,您提醒了我。它忍受不了。”

    “那么……”

    “村子里我能租到一匹马吗?”

    “能一口气跑到阿拉斯的马!”

    “是的。”

    “您要的马,我们这地方没有。您先要买下来,因为我们不认识您。但是,不管是卖,还是租,是五百法郎,还是一千法郎,您都找不到马!”

    “怎么办?”

    “实话实说,最好是由我来修车轮,您明天上路。”

    “明天就太晚了。”

    “天哪!”

    “没有到阿拉斯的小邮车吗?邮车什么时候经过?”

    “今天夜里。有两辆邮车夜里当班,一辆走上坡路,一辆走下坡路。”

    “怎么!您要一天工夫修理这只轮子?”

    “一天,而且是整整一天!”

    “用两个工人呢?”

    “用十个工人也不行!”

    “如果用绳子缚住轮辐呢?”

    “缚住轮辐可以;缚住轮毂不行。再说,轮辋情况也很糟糕。”

    “城里有租车的吗?”

    “没有。”

    “有另一个车匠吗?”

    马厩伙计和车匠师傅同时摇着头回答:

    “没有。”

    他感到无比高兴。

    显然,老天爷在干预,损坏马车轮子,中途停下来。第一次警告他没有听从;他千方百计继续赶路;他认认真真地、一丝不苟地用尽了各种办法;面对严寒、疲劳和花费,他都毫不退缩;他没有什么要自责的。倘若他不能走得更远,这再也与他无关。这不再是他的过错,这不关他的良心,而是上天的事。

    他吁了一口气,自从沙威来访,这是他第一次自由地深呼吸。他觉得二十四小时以来抓住他的铁腕,刚刚松开了。

    在他看来,现在天主站在他一边,表明了态度。

    他心想,他已经竭尽所能了,眼下可以心安理得地往回走了。

    倘若他和车匠的谈话发生在旅店的房间里,没有在场的人,也没有人听见,事情就会到此为止,下文发生的事可能就无从叙述了;但这场谈话是在街上进行的。凡是在街上的交谈不可避免会引来一群人。总是有人想围观。正当他向车匠询问时,有几个来往行人在圈子旁站住。听了几分钟,一个没有人注意到的年轻小伙子离开人群跑开了。

    就在这个赶路的人心里慎重考虑过,决定原路返回时,这个孩子回来了。有个老妇人陪伴着他。

    “先生,”女人说,“我的孩子告诉我,您想租一辆马车。”

    这句普通的话,由一个孩子领来的老女人说出来,却使他汗流浃背。他认为松开他的那只手又在他的背后阴影中出现,正准备重新把他抓住。

    他回答:

    “是的,老太太,我想租一辆马车。”

    他又赶紧补上一句:

    “不过本地没有马车。”

    “恰好相反,”老女人说。

    “车在哪儿?”车匠问道。

    “在我家,”老女人回答。

    他不寒而栗。要命的那只手又把他抓住了。

    老女人确实在车棚里有一辆柳条车...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