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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米里埃尔先生

    一八一五年,沙尔-弗朗索瓦-福来·米里埃尔先生是迪涅的主教。这是一个约莫七十五岁的老人;打从一八〇六年以来,他就担任这个圣职。

    尽管有个细节,与下文叙述的故事丝毫无关,但在这里提及他来到教区时,有关他流行的闲言碎语和论长道短,兴许不是废话闲文,哪怕只是为了不偏不倚。街谈巷议不管是真是假,往往在议论对象的生活里,尤其在他们的命运中,同他们的所作所为一样,占有同等地位。米里埃尔先生是埃克斯法院的推事,穿袍贵族[1]的儿子。据说,他的父亲留下他在身边,想让他继承自己的职务,按照吃法律饭的家庭相当流行的做法,在十八岁或者二十岁,早早就让他娶了亲。沙尔·米里埃尔置这门婚姻于不顾,传说招来不少飞短流长。他人长得相貌堂堂,纵然个子矮小,但潇洒、优雅、才智横溢;他的早年生活虚掷给上流社会和追逐裙钗。大革命遽然而至,种种事件接踵来到,司法人员不少家破人亡,受到驱逐和追捕,风流云散。沙尔·米里埃尔先生在大革命之初,就流亡到意大利。他的妻子死于肺病,她早就染上此疾。他们没有孩子。在米里埃尔先生的遭遇中,随后发生了什么事呢?法国旧社会的崩溃,他自己的家庭的解体,九三年的悲惨景象,而这些景象也许对远离国外,怀着越来越恐惧的心情去观望的流亡者来说,显得更加可怖,是这一切使他产生了弃绝尘世和孤独地生活的想法吗?一个人在社会灾难来临,生活和财产受到打击时,可能会岿然不动,可内心一旦受到某些神秘而可怕的打击,有时会被击倒在地;米里埃尔先生是不是在平生有闲情逸致和谈情说爱时也受到这种打击?谁也说不清究竟;大家所知道的只是,他从意大利归来时,已是个教士。

    一八〇四年,米里埃尔先生是布里尼奥勒的本堂神父。他已经年迈了,深居简出。

    将近在皇帝加冕[2]时,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一件堂区里的小事,使他来到巴黎。为了他的教民,他在有势力的人中间,去找费什红衣主教说情。有一天,皇帝来拜访他的叔叔,高尚的本堂神父正在候见室等候,陛下经过时遇上了他。拿破仑发现这个老人有点好奇地注视他,便回过身来,蓦地说:

    “注视我的这个老头是谁?”

    “陛下,”米里埃尔说,“您看着一个老头,而我呢,我看着一个伟人。我们彼此各取所需。”

    当天晚上,皇帝向红衣主教询问这个本堂神父的名字,不久,米里埃尔先生十分惊讶地得知,他被任命为迪涅的主教。

    在关于米里埃尔先生前期生活的传说中,究竟有多少属实呢?无人知晓。没有几个家庭了解大革命之前的米里埃尔一家。

    在一个小城里,说闲话的人多的是,而会思索的头脑少而又少;米里埃尔先生就要碰到一切新来者都会碰到的遭遇。他理应如此,虽然他是主教,而且因为他是主教。但是,尽管如此,对他的评头品足也许只是闲谈,只是风言风语、废话、空话;比空话还不如,正如南方准确有力的语言所说的,是“胡说八道”。

    无论怎样,在迪涅任主教和住了九年之后,所有这些无稽之谈,在小城和老百姓中最初吸引人的谈资,已经被人深深遗忘了。甚至没有人敢于提起,没有人敢于回忆起来。

    米里埃尔先生来到迪涅时,有一个老姑娘伴随着,她叫巴普蒂丝汀小姐,是他的妹妹,比他小十岁。

    他们的仆人只有一个和巴普蒂丝汀小姐年龄相同的女仆,她叫玛格鲁瓦尔太太,在当了“本堂神父先生的女仆”六年之后,眼下她兼有小姐侍女和主教大人女管家的双重头衔。

    巴普蒂丝汀小姐身材修长,苗条,脸色苍白,脾气温柔;她体现了“可亲可敬的”一词表达的理想含义;因为看来一个女人必须是母亲,才能令人肃然起敬。她从来不是漂亮的;她整个一生做了一系列懿行善事,结果落在她身上的是一种清白和光彩;垂垂老矣时,她获得了所谓仁慈之美。她年轻时的瘦削,在成熟期变得玲珑剔透;这种半透明让人看到天使下凡。与其说她是个处子,不如说她是个幽灵。她这个人好像由暗影组成;几乎没有足够的肉体来显示性别;有点儿包含闪光的物质;大眼睛总是低垂着;这些是依托,才能使灵魂留在人间。

    玛格鲁瓦尔太太是个小老太婆,白皙,肥胖,肉墩墩的,忙忙碌碌,总是气喘吁吁,首先是由于她活动多,其次是由于她有哮喘病。

    米里埃尔先生到来时,安顿在主教府里,帝国法令将主教排在旅长之后,他就享有这种荣耀。市长和法庭庭长先来拜见他,而他这方面,则先拜访将军和省长。

    安顿下来后,小城等待它的主教着手工作。

    二、米里埃尔先生变成福来主教大人

    迪涅主教府与医院毗邻。

    主教府是一座宽敞、漂亮的石头宅第,上世纪初由亨利·普热主教大人建成,他本是巴黎大学的神学博士,西莫尔修道院院长,一七一二年他在迪涅当主教。这个大宅是一座真正的领主邸宅。里面的一切,主教的几个套房、那些客厅、房间、主要庭院都很有气派,其中庭院非常宽敞,拱廊供散步之用,依照佛罗伦萨昔日的方式,花园种植着郁郁葱葱的树木。底楼的餐厅建成华丽的长廊,通向花园,亨利·普热主教在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大摆宴席,宴请的大人物有:昂布仑的亲王、大主教沙尔·布吕拉尔·德·让利斯;嘉布遣会修士、格拉斯的主教安东尼·德·梅格里尼;圣奥诺雷-德-莱兰的修道院院长、法兰西修道院院长菲利普·德·旺多姆;旺斯的男爵兼主教弗朗索瓦·德·贝尔通·德·格里荣;格朗代弗的主教赛查·德·萨布朗·德·福尔卡吉埃;还有奥拉托利会教士、国王的讲道师、塞奈兹的主教让·索阿南。这七位显要的肖像装饰着餐厅,一七一四年七月二十九日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用金字镌刻在一张白色大理石桌子上。

    医院是一幢狭窄、低矮、只有两层的房子,有一个小花园。

    主教到任后三天,访问了医院。访问结束时,他派人请院长千万到主教府来一下。

    “院长先生,”他说,“眼下您有多少病人?”

    “二十六个,主教大人。”

    “我点到的就是这个数,”主教说。

    “病床挤得很,”院长接着说。

    “我已经注意到了。”

    “病室原来只是卧房,空气很难流通。”

    “我感觉到了。”

    “再说,有太阳的时候,花园对养病的人来说太小。”

    “我心里正是这样捉摸的。”

    “至于流行病,今年有过伤寒。两年前流行过粟粒热,多达上百个病人;我们束手无策。”

    “我刚才想到这件事。”

    “有什么办法呢,主教大人,”院长说,“只得将就。”

    这场谈话发生在底楼的长廊餐厅里。

    主教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他猛然转过身,对医院院长说:

    “先生,您想,就这个餐厅,能容纳多少张病床?”

    “主教大人的餐厅!”院长惊讶地大声说。

    主教扫视一下餐厅,好像在目测和盘算着。

    “可以足足放下二十张病床!”他说,仿佛在自言自语。(然后他提高声音:)“噢,医院院长先生,我要对您摆一摆情况。很明显出了错儿。你们二十六个人挤在五六个小房间里。我们这里是三个人,却有六十个人的位置。对您说吧,这是个错儿。你们住着我的房子,而我住着你们的房子。把我的房子还给我吧。这里是你们的家。”

    第二天,二十六个穷人住进主教府,而主教住到医院去。

    米里埃尔先生没有财产,他的家庭在大革命中破产了。他的妹妹拿到五百法郎的年金,在主教家里,已足够她个人的花费。米里埃尔先生作为主教,从国家那里领到一万五千法郎的薪俸,他住进医院那一天,米里埃尔先生决定以如下方式一劳永逸地安排这笔款子。

    家庭开支分配单

    支助小修院………………………………………一千五百利弗尔

    支助传教圣会…………………………………………一百利弗尔

    支助蒙迪迪埃的遣使会教士…………………………一百利弗尔

    支助巴黎的国外传教修院……………………………两百利弗尔

    支助圣灵圣会……………………………………一百五十利弗尔

    支助教廷的宗教机构…………………………………一百利弗尔

    支助母爱会……………………………………………三百利弗尔

    另外支助阿尔勒的母爱会……………………………五十利弗尔

    支助改善监狱的善事…………………………………四百利弗尔

    支助抚慰和解救囚犯的善事…………………………五百利弗尔

    支助替做家长的囚犯还债……………………………一千利弗尔

    补助教区穷苦的小学校长的工资……………………两千利弗尔

    支助维修上阿尔卑斯省的丰收粮仓…………………一百利弗尔

    支助迪涅、马诺斯克和西斯特龙的女子圣会,免费教育

    穷人女孩………………………………………一千五百利弗尔

    救济穷人………………………………………………六千利弗尔

    个人花销………………………………………………一千利弗尔

    总计………………………………………………一万五千利弗尔

    在迪涅任职期间,米里埃尔先生对这个安排几乎没有改变。正如上述,他把这个表称之为“家庭开支分配”。

    巴普蒂丝汀小姐唯唯诺诺地接受这个安排。对这个圣洁的女子来说,德·迪涅先生既是她的哥哥,又是她的主教,既是同气相求的朋友,又是教堂里的上级。她爱他,而且不折不扣地尊敬他。当他说话时,她颔首低眉;当他行动时,她踊跃参与。惟有女仆玛格鲁瓦尔太太有点儿嘀嘀咕咕。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主教先生只给自己留下一千利弗尔。这笔钱加上巴普蒂丝汀小姐的年金,每年共有一千五百法郎。两个老女人和这个老头,就靠这一千五百法郎生活。

    倘若有个乡村本堂神父来到迪涅,主教先生靠了玛格鲁瓦尔太太的严格节樽和巴普蒂丝汀小姐的精明管理,还有办法款待来客。

    他来到迪涅快有三个月,有一天,主教说:

    “要应付这一切,我真是捉襟见肘!”

    “我想确实如此!”玛格鲁瓦尔太太大声说,“主教大人一直没有要求领取省里给他上城里去和巡视教区应该支付的车马费。对以前的主教,这是照例给的。”

    “对!”主教说,“您说得对,玛格鲁瓦尔太太。”

    他提出了要求。

    不久,省议会考虑了他的要求,投票给了他每年三千法郎,归在这一项目下:“拨给主教先生的专车费、驿车费和教区巡视费的津贴。”

    这件事令地方上的布尔乔亚大事喧嚷了一阵。当时,帝国元老院的一位议员,他曾是五百人院成员,支持雾月十八日政变[3],住在迪涅城附近,享有一笔可观的年俸。他写给司祭比戈·德·普雷阿姆纳先生一封机密的、气势汹汹的信。我们一字不差地摘引如下几行:

    “————专车费?在一座居民不到四千人的城市里,为什么这样做?驿车费和巡视费?首先,何必巡视?其次,在山区,驿车怎么行驶?没有道路。人们仅仅骑马。从杜朗斯到阿尔诺古堡的那座桥,只能负载牛车。这些教士都是一丘之貉。既贪婪又吝啬。这一位初来乍到时装出是个正人君子。如今他的所作所为像别人一样。他提出要专车和坐驿车。他像以前的主教一样要摆阔。噢!这些狗教士!伯爵先生,只有当皇上把我们从教士那里解救出来时,才会万事顺遂。打倒教皇!(当时正在和罗马闹磨擦。)至于我,我只拥护恺撒[4]……”

    相反,事情却让玛格鲁瓦尔太太喜不自禁。

    “好啊,”她对巴普蒂丝汀小姐说,“主教大人从为别人开始,但是他最后只得为自己着想。他安排好所有的善行义举。如今终于给我们争到三千利弗尔!”

    当晚,主教写下这样一份清单,交给了他的妹妹:

    车马费和巡视费开支

    用于给医院病人熬肉汤…………………………一千五百利弗尔

    支助埃克斯的母爱会……………………………两百五十利弗尔

    支助德拉吉尼昂母爱会…………………………两百五十利弗尔

    救济弃儿………………………………………………五百利弗尔

    救济孤儿………………………………………………五百利弗尔

    总计……………………………………………………三千利弗尔

    这就是米里埃尔的预算。

    至于教区的额外收入,如婚礼预告改期费用、特许费、代洗费、讲道费、大教堂或小教堂祝圣费、婚礼费等等,尤其因为主教要捐赠给穷人,他就越加贪婪地向有钱人搜括。

    不久,捐款源源不断而来。有钱人和穷人都来敲米里埃尔先生的门,一部分人是来散金,另一部分人是来讨施舍。一年不到,主教就成了所有施主的司库和所有穷困者的出纳。巨款通过他的手;可是什么也不能使他改变一点生活方式,让他在必需品之外再添加一点多余的东西。

    事情远非如此,由于下层的贫困总是多于上层的博爱,可以说,还未收到赠款,已经统统给光;这就好似一滴水落在干旱的土地上;他收到钱也是徒劳,他永远没有钱。于是他剥夺自己。

    按惯例,主教在训谕和通报的前面要写下自己的教名,当地穷人以某种友好的本能,在主教的名和姓之中选择他们看来有含义的一个。他们称米里埃尔为福来[5]主教大人。我们也照此办理,有时这样称呼他。再说,这个称呼令他高兴。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说,“福来减轻了主教的威严。”

    我们并不认为上文所画的肖像是逼真的;我们仅仅说它很相似。

    三、好主教遇到苦教区

    主教先生虽然把他的专车费变成了布施,却并不因此而少做巡视。迪涅教区是个令人棘手的地方。平原稀少,山峦起伏,几乎没有公路,这在上文已经说过了;有三十二个堂区,四十一个副本堂神父教区,两百八十五个附属教区。视察这一切,是件麻烦事。主教先生却能如愿以偿。倘若是在附近,他就以步当车;倘若是在平原,他就坐马车;倘若是在山里,他就乘双椅驮鞍。两个老女人陪伴着他。要是行程对她们来说过于艰辛,他便独自前往。

    一天,他骑驴来到塞奈兹,以前这是一座主教任职的城市。当时他囊中羞涩,不允许有其他装备随从。市长到主教府门口来迎迓他,不以为然地看着他从驴背上下来。有几个市民在他周围讪笑。

    “市长先生,”主教说,“还有各位市民,我看出是什么使你们反感;你们感到,一个可怜的主教胯下是耶稣基督有过的坐骑,未免狂妄自大。说实话,我这样做是出于需要,而不是出于虚荣。”

    他巡视时宽容、和蔼,与其说在说教,不如说在谈话。他决不把品德问题提到高不可攀的地步。他从不到远处寻找论据和范例。他对当地的居民援引邻近地方的例子。在对穷人无情的边远地区,他说:“请看看布里昂松人吧。他们给予穷人、寡妇、孤儿比别人提前三天收割牧草的权利。当他们的房子倒塌时,又免费为他们重建家园。因此,这是个受到天主祝福的地方。在整整一个世纪里,没有出现过一个杀人犯。”

    在惟利是图、巧取豪夺的村子里,他说:“请看看昂布仑人吧。如果在收获期间哪家人的孩子服役,姑娘在城里打工,家长生病,手足无措,本堂神父在主日讲道时便要信徒为他祈祷;礼拜天,弥撒之后,所有村子里的人,男男女女和孩子,都到穷人的地里去为他收割,帮他把麦子和麦秸运到谷仓里。”他对被金钱和遗产问题搅得四分五裂的家庭说:“请看看德沃尔尼的山里人吧。这个蛮荒之地,五十年里也听不到一次夜莺叫。咳,只要一个家庭父亲去世,男孩子便出门寻找发财机会,把财产留给女孩子,让她们能找到丈夫。”有的边远地区喜欢争讼,佃户因告状而倾家荡产,他说:“请看看盖拉山谷的善良农民吧。那里有三千口人。主啊!就像一个小小的共和国。既不知有法官,也不知有执达员。镇长包揽一切。他分派捐税,凭良心向每个人征税,免费判决争吵,免费分配遗产,免费作出宣判;大家服从他,因为他是一群纯朴的人之中一个正直的人。”有的村子他找不到小学教师,他仍然举出盖拉人的例子说:“你们知道他们干什么吗?由于一个只有十二至十五户人家的村子总是不能养活一个乡村教师,整个山谷的人便为他们聘请几个小学教师,这些教师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在这个村呆八天,在那个村呆十天,给孩子们上课。这些乡村教师上集市时,我看见过他们。他们在帽子的绦子间插上羽毛笔,别人可以认出来。只教人阅读的插一支笔,既教阅读又教算术的插两支笔;阅读、算术、拉丁文都教的插三支笔,他们很有学问。不学无术脸上无光啊!向盖拉人看齐吧。”

    他这样谈论着,庄重,慈父一般,缺乏例子,便杜撰出一些寓言,言简意赅,形象丰富,鞭辟入里,抵得上自信而又能服人的耶稣基督的雄辩。

    四、言行一致

    他的谈话和蔼可亲,令人愉快。他让那两个在他身边生活的老女人能理解他的话;他笑的时候,这是一个小学生的笑。

    玛格鲁瓦尔太太宁愿管他叫“大人”。一天,他从扶手椅里站起来,走到书柜找一本书。这本书放在上面的一格。由于主教身材矮小,他够不着。

    “玛格鲁瓦尔太太,”他说,“给我端一把椅子来。本大人还够不到那块木板呢。”

    他的一个远亲,德·洛伯爵夫人,很少放过一次机会,在他面前历数她的三个儿子的所谓“锦绣前程”。她有好几个十分年迈,行将就木的直系亲属,她的三个儿子自然是他们的继承人。小儿子要从一个姑婆那里继承整整十万利弗尔的年金;二儿子被指定为叔叔的公爵头衔的替代继承人;大儿子要继承祖父的贵族院议员称号。主教像往常一样默默地倾听这个做母亲的天真无邪、可以原谅的炫耀。只是有一次,当德·洛夫人重新历数这些继承机会和“锦绣前程”时,他显得比平时更加若有所思。她不耐烦地打住了话头:“我的天,表哥!您究竟在想什么啊?”主教说:“我在想一句怪话,大概出自圣奥古斯丁:‘把你的希望寄托在什么也继承不到的人身上吧。’”

    另一次,他收到当地一个贵族去世的讣告,上面除了罗列死者的头衔以外,还写满他所有亲戚的所有封建的和贵族的称号。“死人的脊背多么结实啊!”他高声说,“别人让他轻快地扛着多么了不得的称号重负啊!人也真会动脑子,居然这样利用坟墓来满足虚荣心!”

    一有机会,他就说出一些温和的讽刺话,里面几乎总是包含着严肃的意思。在一次封斋期间,一个年轻的副本堂神父来到迪涅,在大教堂讲道。他相当雄辩。讲道的题目是关于仁慈。他劝告有钱人救济穷人,以避免下地狱;他将地狱描绘得极其阴森可怕;同时也为了上天堂,他把天堂描绘得美妙迷人。听众中有一个歇业的富商,放点高利贷,名叫热博朗先生。他生产粗呢、哔叽、卡迪斯粗斜纹呢和加斯盖呢,赚了五十万。热博朗平生没有布施过穷人。这次讲道之后,大家注意到,他每个礼拜天施舍一个苏给大教堂大门口的一些乞丐老婆婆。她们六个人平分这一个苏。一天,主教看见他做善事,微笑着对他的妹妹说:“瞧,热博朗先生出钱去买一个苏的天堂呢。”

    当关系到做善事时,他不会灰心气馁,即使面对拒绝。这时他会找到一些令人思索的话来。一次,他在城中的一个大厅里为穷人募捐。德·尚泰西埃侯爵在场,他年迈、富有、悭吝,有本事将极端保王派和极端伏尔泰派集于一身。有过这样的多元合一。主教走到他身边,碰碰他的手臂说:“侯爵先生,您该施舍点什么给我呀。”侯爵回过身来,生硬地回答:“主教大人,我有自己的穷人。”主教说:“把他们施舍给我吧。”

    一天,在大教堂里,他这样布道:

    “亲爱的兄弟们,善良的朋友们,法国有一百三十二万个农舍,它们只有三个开口,另有一百八十一万七千个农舍,它们只有两个开口,就是大门和一扇窗,最后还有三十四万六千个窝棚,它们只有一个开口,就是门。这是由于一件事的缘故,即要交所谓的门窗税。请你们替我将穷人家、老婆婆、小孩子塞到这些住人的地方去吧,你们就会看到产生各种热病和疾病!唉!天主给人以空气,法律却把空气卖给人。我并不是指责法律,但我感谢天主。在伊泽尔、勒瓦尔、两个阿尔卑斯省,即上下阿尔卑斯省,农民甚至没有独轮车,他们用背脊运肥料;他们没有蜡烛,他们点的是含树脂的树枝和浸在松脂里的寸绳,在多菲奈的全部山区都是这样。他们烤一次面包要吃六个月,烘烤用的是干牛粪。冬天,他们用斧头砸碎面包,在水里浸二十四小时才能吃。弟兄们,发发善心吧!看看你们周围的人在受苦受难啊!”

    他出生在普罗旺斯,很容易熟习南方的各种方言。他学下朗格多克方言说:“Eh bé!moussu,sès sagé?”(“喂!先生,好吗?”)学下阿尔卑斯方言说:“Onté anaras passa?”(“你好吗?”)学上多菲奈方言说:“Puerte un bouen mouton embe un bouen froumage grase.”(“宰一头肥羊装满一桶肥奶酪。”)这讨老百姓喜欢,对他接近各色人等大有帮助。他来到茅屋,来到山区,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善于用最粗鄙的方言去解说最庄重的事。会说各种方言,他就能进入每个心灵。

    再有,他对上层人士和老百姓一视同仁。

    他不周详考虑环境形势,绝不匆忙去谴责。他说:“让我们看看产生错误的过程吧。”

    他曾是个“回头浪子”,会笑吟吟地这样形容自己,他决不会板着脸,盛气凌人。他大声宣教,而且不像那些凶狠无情的正人君子那样剑眉倒竖,他的教义大致可以归纳如下:

    “人有肉体,这肉体同时是人的负担和诱惑。人拖着它,向它屈服。

    “人应该看住它,约束它,压制它,坚守到最后才服从它。这样服从,还会有过错;但这样犯下的过错是可以宽恕的。这是一种堕落,不过是双膝跌倒在地,可以在祈祷中自我完善。

    “成为一个圣人是少有的;成为一个正直的人,这是教规。会徘徊,支持不住,犯罪,但是要做正直的人。

    “尽可能少犯罪,这是为人的准则。一点儿不犯罪,那是梦想做天使。凡人必然要犯罪。犯罪是一种万有引力。”

    当他看到人人声色俱厉,勃然大怒时,他微笑着说:“噢!噢!看来,这是人人会犯的大罪。其实是惊惶失措的伪善匆匆忙忙在抗辩,想遮人耳目。”

    他对妇女和穷人宽宏大量,因为人类社会的重负都压在他们身上。他常说:“妻子、孩子、仆人、弱者、穷人和无知的人所犯的错误,正是丈夫、父亲、主人、强者、富人和学者的错误。”

    他还说:“对那些无知的人,你们要竭尽所能教给他们尽量多的东西;社会不办免费教育是有罪的;它制造了黑夜,要为此负责。人的心灵充满了黑暗,罪恶便要在里面萌生。有罪的不是那个犯罪的人,而是在心灵里制造黑暗的人。”

    可以看出,他有一种奇特的和独有的判断事物的方式。我猜想他是从福音书中得来的。

    一天,他在一个沙龙里听到有人讲述一件罪案,此案正在预审,快要判决了。一个生活悲惨的人,出于对一个女人和一个她给他生下的孩子的爱,一筹莫展,便制造假币。当时造假币要判处死刑。那个女人使用那个男人制造的第一枚假币,被抓了起来。虽然抓住了她,但却只有起诉她的证据。惟有她能告发她的情人,招认出来,便要他的命。她矢口否认。法庭追问下去。她坚持否认。检察长对此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欺骗说,她的情人变了心,他用巧妙拼凑书信片断的方法,终于说服了这个不幸的女人,她有一个情敌,这个男人欺骗了她。于是,她因嫉妒而恼怒,揭发了她的情人,和盘托出,一一证实。那个男人完蛋了。不久就要和他的女同谋犯一起,在埃克斯受到判决。有人叙述了这件事,大家都很赞赏那个法官能干。他让嫉妒心起作用,使真相因愤怒而显现出来,使正义因报复而得到伸张。主教默默地听完这一切。案情讲完了,他问道: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在哪儿受审?”

    “在重罪法庭。”

    他又说:“检察官先生又在哪儿受审?”

    迪涅发生了一件惨事。一个男人因杀人被判处死刑。这是一个不幸的人,他不是胸无点墨,不是完全无知无识,他曾在集市上卖艺,当过代笔人。全城都很关注这个案件。执法的前一天,监狱的神父生病了。必须有个教士在受刑人临终时帮助他。于是去找本堂神父。看来他拒绝了,他说:“这与我无关。我不需要做这件苦差使,也不需要这个卖艺的人;我也生病了;再说我的位置不在那儿。”有人把这个答复传给主教听,他说:“本堂神父先生说得对。他的位置不在那儿,那是我的位置。”

    他立即前往监狱,下到“卖艺人”的牢房里,呼唤囚犯的名字,捏住他的手,同他说话。他在囚犯身边过了一天一夜,废寝忘食,为死囚的灵魂向天主祈祷,也请死囚为他自己的灵魂祈祷。他对死囚谈着最美好、也最普通的真理。他既是父亲,又是兄弟和朋友;身为主教仅仅是为了祝福。他什么都教给囚犯,让他放心,宽慰他。这个人死前绝望了。对他来说,死亡仿佛是个深渊。他站在这个阴惨惨的门口,浑身发抖,恐惧得后退。他不是愚蠢无知,不会绝对无所谓。他的判刑,深深地震撼了他,可以说在他周围这儿那儿粉碎了这堵隔墙:它把我们同事物的神秘分隔开来,我们称它为生活。他通过这致命的缺口,不断探望外界,所见的只是黑暗。主教却让他看到一线光明。

    第二天提走不幸的人的时候,主教在那里。他尾随在后。他在人群面前露面时穿着主教的紫披肩,颈上挂着主教的十字架,同那个五花大绑的败类肩并肩站在一起。

    他同死囚一起登上囚车,又一起登上断头台。死囚在前一天是那样沮丧,那样消沉,如今满面光彩。他感到他的灵魂得到祝福,他希望见到天主。主教拥抱了他,就在铡刀即将落下的时候,主教对他说:“被杀的那个人,天主会让他复活;受兄弟们唾弃的人,会见到圣父。祈祷吧,信仰吧,走进生活吧!天父就在那里。”当他从断头台上走下来的时候,目光中有点东西使百姓夹队肃立。说不清是他的苍白还是他的宁静,令人肃然起敬。回到他笑眯眯地称之为“他的府第”那幢寒伧的住所时,他对妹妹说:“我刚做完主教仪式。”

    正因为最崇高的事往往也最不为人所理解,所以城里有的人在评论主教此举时说:“这是装模作样。”这只不过是沙龙里的言辞。老百姓不把神圣的行为理解成狡黠,却深受感动,表示赞赏。

    至于主教,看到断头行刑对他是一击,好久才恢复过来。

    他在场的时候,断头台竖起和耸立在那里,确实有点令人惊骇的东西。一般人对死刑可能有点无动于衷,只要还没有见过断头那一幕,也不会说什么,既不说好,也不说坏;但是,如果见到了,那么震动是强烈的,必须作出决定,是赞成还是反对。有的人像德·梅斯特尔[6]那样表示赞同;还有的人像贝卡里亚[7]那样,表示憎恨。断头台是法律的凝结;它名叫“公诉”;它不是中立的,而且不允许你保持中立。谁见到它,都引起最神秘的颤栗。一切社会问题都在这把铡刀周围打上一个问号。断头台是给人看的。断头台不是一个木架,断头台不是一部机器,断头台不是一部木头、钢铁和绳子做成的无感觉的机械。似乎这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难以形容地气势逼人;不妨说,这把铡刀在观看,这部机器在倾听,这架机械在理解,这些木头、钢铁和绳子在索取。在断头台给人的心灵产生可怕的梦幻里,它显得很恐怖,热衷于它的所作所为。断头台是刽子手的同谋;它吞噬;它吃人肉,它喝血。断头台是一种法官和木匠造出的魔鬼,一个似乎过着制造死亡的可怕生活的幽灵。

    因此,主教留下的印象是可怖的,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直到过了许多日子,主教仍然深受压抑。行刑的一刻近乎磐石般的泰然自若已经消失了;社会正义这个幽灵却缠绕着他。平素他每做完一件事回来,总是心满意足,光彩奕奕。如今他仿佛在自责。有时他自言自语,小声嘟囔着悲伤的独白。有一晚他的妹妹听到和记住这样一句话:“我想不到会这样残酷。沉湎在神圣的法则中,以致再也看不到人间的法律,那是个错误。死亡只归天主掌握。人有什么权利管这种玄妙的东西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印象缓和下来了,而且可能消失了。然而,人们注意到,今后,主教避免走过那个行刑广场。

    可以随时把米里埃尔先生叫到病人和垂危者枕边。他不是不知道,这是他最重要的职责和最重要的工作。寡妇或者孤儿之家不需要向他提出,他会自动到来。他会长久地坐在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失去孩子的母亲身边,默默无言,他也知道何时开口。噢,多么出色的安慰者啊!他并不是竭力通过遗忘去消除痛苦,而是力图通过希望使痛苦变得伟大和崇高。他常说:“要注意面对死者的方式。不要去想化为腐朽的东西。定睛细看。您就会看到您死去的亲人在天堂深处闪烁的光芒。”他知道信仰是有益身心的。他力求通过给绝望的人指出安于命运的人,来劝告和宽慰他,并向他指点,用仰望星星的痛苦的方式,去改变注视墓穴的痛苦。

    五、福来主教大人的教袍穿得太久

    米里埃尔先生的家庭生活同他的社会生活一样,支配的思想相同。对于有机会就近见过他的人来说,迪涅的主教先生自觉自愿生活在清贫中,真是一幅庄严而动人的景象。

    他像一切老人和大多数思想家一样,睡得很少。这短暂的睡眠十分深沉。每天早上,他静修一小时,然后宣讲弥撒,要么在大教堂里,要么在他的小礼拜堂。弥撒宣讲完毕,他吃一块在自家母牛的奶里浸一浸的黑麦面包。随后他开始工作。

    一个主教是一个大忙人;他每天要接待主教区秘书,通常这是议事司铎;几乎每天要接待那些代理主教。他要监督圣会,要给人优惠,要视察整个教会图书馆,包括祈祷书、主教管区的教理书、日课经等等,要起草训谕,批准讲道,要给本堂神父和镇长作调解,要写教会方面的信件,要处理行政方面的信件,一是政府的,一是教廷的,有上千件事。

    这上千件事、弥撒、日课经之外,余下的时间,他先是给了穷人、病人和忍受痛苦的人;忍受痛苦的人、病人和穷人之外,余下的时间,他给了工作。有时他在自己的园子里翻土,有时他看书和写东西。这两种工作,他有一个词来形容,说成是“从事园艺”。他常说:“精神是一块园地。”

    中午,他吃午饭。午饭同早饭一样。

    将近两点钟,天气好的时候,他走出家门,在田野或城里漫步,常常走进那些破屋。人们看见他踽踽独行,专心致志,目光低垂,撑着他的长拐杖,穿着暖和的紫色长棉外套、紫袜子和笨重的鞋,戴着平顶帽,像菠菜籽的三束金流苏从三只角中挂下来。

    他在哪里出现,那里就热闹得像过节似的。不妨说,他所过之处如同散播温暖和阳光。老老少少走到门口,迎接主教,好似迎接太阳一样。他给人祝福,人人也为他祝福。凡是有所需求的人,别人就向他指点他的家。

    他四处停下来,同小男孩和小姑娘说话,对母亲们笑脸相迎。只要他有钱,他就访问穷人;他没有钱的时候,便拜访富人。

    由于他的教袍穿了许多年月,他不想让人发觉,他出门上城里,只穿那件紫色长棉外套。夏天,这使他有点受不住。

    每天晚上八点半钟,他和妹妹一起吃晚饭,玛格鲁瓦尔太太站在他们身后,侍候他们吃饭。真是粗茶淡饭。一旦主教留下一个本堂神父吃饭,玛格鲁瓦尔太太便趁机让大人吃上几条美味的湖鱼或者几样山里的野味。不论哪个本堂神父,都是一顿美餐的借口;主教听之任之。除此以外,他平时的饭餐只有水里煮熟的蔬菜和素油汤。因此城里人说:“只要主教不招待本堂神父,他就招待苦修会会士。”

    晚饭以后,他和巴普蒂丝汀小姐和玛格鲁瓦尔太太闲聊半个小时;然后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写东西,有时写在活页上,有时写在对开本的边缘空白上。他是有学问的,有点博古通今。他留下了五六部相当奇特的手稿;其中一部评论《创世记》的卷首:“开初,上帝的精灵漂荡在水面上。”[8]他把这句话同三句译文对照。阿拉伯译文写道:“上帝的风吹拂着。”弗拉维乌斯·约瑟夫[9]的译文写道:“空中的一股风扑向地面。”最后,昂克洛斯[10]的迦勒底语译文写道:“来自上帝的风在水面上吹拂。”在另一篇论文中,他研究普托莱玛伊斯的主教、本书作者的曾叔祖雨果的神学作品。他论证在上一世纪,以笔名巴尔莱库发表的各种小册子,应该归在这位主教的名下。

    有时在看书的时候,不管手中拿着什么书,他会突然陷入沉思默想,回复过来时在书上写下几行。这几行字往往与书的内容没有丝毫关系。我们见过他在一部四开本的书上所写的按语,书名是《热尔曼爵士和克兰通、柯尔恩瓦利斯两将军以及美洲海防司令的通信。凡尔赛普安索书店及巴黎奥古斯丁教士沿河路皮索书店发行》。

    按语是这样写的:

    “噢!您是存在的!

    “《传道书》称您为全知全能者,马卡伯人称您为造物主,《致以弗所人书》称您为自由,巴鲁克[11]称您为广大无边,《诗篇》称您为智慧和真理。约翰称您为光明,《列王纪》称您为天主,《出埃及记》称您为天公,《利未记》称您为神圣,《以斯拉记》称您为正义,《创世记》称您为上帝,人称您为天父;但所罗门称您为仁慈,这才是您最美的名字。”

    晚上九点钟左右,两个女人抽身出来,上楼到自己的房间让他独自一个在楼下呆到早上。

    这里,我们有必要对迪涅主教的住所作一番准确的描绘。

    六、他托谁看守房子

    上文说过,他所住的房子由底层和二楼组成:底楼三间房,二楼三间房,上面有个顶楼。屋子后面是一个十公亩左右的花园。两个女人占了二楼。主教住在楼下。第一个房间面向街道,用作餐厅,第二个房间是卧室,第三个房间是祈祷室。走出祈祷室不能不经过卧室。在祈祷室的尽里头,有一个封闭的凹室,有一张给客人留宿的床。主教先生把这张床留给因教区事务和需要来到迪涅的乡村本堂神父。

    原来医院的药房是座小房子,附属于大房子,面向花园,已改成厨房和食物贮藏室。

    另外,花园里有一间牲畜棚,原来是医院的厨房,主教在那里养着两头母牛。不管母牛产多少奶,他每天早上都不变地给医院的病人送去一半。他说:“我在付什一税。”

    他的卧室相当大,在严寒季节很难弄得热起来。由于在迪涅木柴很贵,他就设想在牛棚里用木板隔开一个房间。寒冬腊月他就在那里度过夜晚。他称之为他的冬季客厅。

    在这个客厅里,就像在餐厅里一样,除了一张白木方桌和四把草垫椅子,没有别的家具。餐厅还摆着一口用胶画颜料漆成粉红的旧餐具橱。主教用同样的餐具橱,妥妥帖帖地包上白桌布和假花边,做成祭坛,装饰祈祷室。

    迪涅来忏悔的富婆和信女,常常凑钱要给主教大人的祈祷室建造一个漂亮的新祭坛;每次他收下钱款,都给了穷人。

    “最美的祭坛,”他说,“是感谢天主、得到安慰的穷人的心灵。”

    在他的祈祷室里,有两张草垫跪凳,他的卧室里有一把同样是草垫的扶手椅。偶尔他同时接待七八个人,省长、将军、驻守的团级军官或小修道院的几个学生,这时就不得不到牛棚去寻找冬季客厅的椅子,到祈祷室去寻找跪凳,到卧室去寻找扶手椅;这样,能够给来访的人凑到十一个坐位。每一次有人来访,都要从别的房间搬椅子。

    有时候,来了十二个人;要是在冬天,主教便站在壁炉前,掩盖尴尬局面。要是在夏天,他就提议到园子里兜一圈。

    在封闭的凹室里,确实还有一把椅子,可是椅子的草垫散了一半,而且只有三只脚支撑,所以只有靠墙才能站稳。巴普蒂丝汀小姐的卧室里也有一张很大的安乐椅,木头从前是金色的,罩上宽条子北京花绸,由于楼梯太窄,不得不从窗户把这张安乐椅搬到二楼;因此,它不能算到备用的家具中。

    巴普蒂丝汀小姐梦寐以求的是,能买一套客厅家具,料子是带蔷薇花饰的乌得勒支黄色天鹅绒,桃花心木做成天鹅颈式,配上靠背长沙发。但这至少要花五百法郎,她看到五年才好不容易为此积蓄了四十二法郎零十个苏,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再说,有谁能如愿以偿的呢?

    要想象出主教的卧室,是最简单不过了。一扇落地窗朝向花园,正对着床;这张医院的铁床,天盖是绿色哔叽的;床帏后面的暗陬处,盥洗用具仍然透露出上流社会男子从前的优雅习惯;两扇门中,一扇靠近壁炉,开向祈祷室;另一扇靠近书柜,开向餐厅;书柜是只很大的玻璃橱,摆满了书;壁炉的木框漆成大理石,惯常是不生火的;壁炉里一对铁柴架装饰着两只刻上条纹状和花冠的瓶子,瓶子以前镀成银闪闪的色彩,这是一种主教的奢华方式;壁炉上方,一般放镜子的地方,有一个镀银脱落的耶稣受难铜像,固定在金色剥落的木框中,垫底是磨损的黑丝绒。靠近玻璃门,放一张大桌子,上面有墨水缸,还摆满了乱放的纸和厚厚的书。桌子前面是一张草垫扶手椅。床前有一张跪凳,是从祈祷室借用来的。

    两幅肖像装在椭圆形的框架中,挂在床两旁的墙上。肖像旁是灰白色的背景,上面有金色的小字题辞,表明两幅肖像中一个是圣克洛德的主教德·沙利奥神父,另一个是阿格德的副主教图尔托神父,又是沙特尔教区西托修会[12]、格朗尚修道院长。主教在医院的病人之后占用这个房间时,看到这两幅肖像,让它们挂在那里。这两个教士也许是捐赠人:这是他尊敬两幅肖像的两个理由。他对这两个人物的了解,只知道他们在同一天,即一七八五年四月二十七日,由国王任命,一个当了主教,另一个获得他的圣职。玛格鲁瓦尔太太曾取下画像掸灰尘,主教发现在格朗尚修道院长的肖像后面,用四块封信的小面团粘住一小方块纸,纸因年深日久而发黄,上面用淡墨水写明上述的巧合。

    他的窗挂着一条陈旧的粗呢窗帘,窗帘实在太旧,为了避免花钱买一条新的,玛格鲁瓦尔太太只得在正中间缝了一大块布。缝补处形成十字形。主教时常对人指出这一点。

    “缝得真好!”他说。

    底楼和二楼所有的房间,毫无例外,都用石灰水刷白了,这是军营和医院的一种装饰方式。

    最近几年,玛格鲁瓦尔太太像后文所描述的那样,在石灰浆粉刷过的墙纸下,发现了装饰着巴普蒂丝汀小姐的房间的绘画。这幢房子在成为医院之前,曾经是接待市民的会客室。因此有这种装饰。各个房间铺的是红砖,每个礼拜洗刷一遍,每张床前铺上草席。此外,两个女人打点的这幢住宅,从上到下一尘不染。主教只允许这种奢华。他常说:

    “这丝毫不向穷人索取什么。”

    不过还要说一句,他的旧物中还剩下六副银餐具和一把大汤勺,玛格鲁瓦尔太太每天都乐滋滋地看着它们在白色的厚桌布上放射夺目的闪光。我们在这里如实地描绘迪涅主教,还应该添上,他不止一次说:“我很难放弃在银器中吃饭的习惯。”

    在这套银器之外,还得加上两个整块铸成的大银烛台,来自他的一个姑婆的遗产。烛台插着两支蜡烛,平日放在壁炉上面。有客人吃饭的时候,玛格鲁瓦尔太太便点燃蜡烛,把两个烛台放在桌上。

    在主教的卧室里,床头处有一只小壁橱,玛格鲁瓦尔太太每晚将六副银餐具和大汤勺塞进去。要说的是,壁橱从来不拿下钥匙。

    上文说过,花园被一些相当丑陋的建筑破坏了一点,里面有四条交叉的甬道,在一口排污水的渗井周围形成散射状;另有一条甬道环绕花园一周,沿着一道粉白围墙铺砌。这些甬道切割成四个方块,甬道边上种上黄杨树。玛格鲁瓦尔太太在三块方地上栽种蔬菜;主教在第四块地上种花。这里那里散种着几棵果树。

    有一次,玛格鲁瓦尔太太带着一种淡淡的揶揄对他说:“主教大人,您什么都要利用,但这是一块没用的地。还不如种上生菜,可要比种花强些哩。”“马格鲁瓦尔太太,”主教回答,“您搞错了。美同实用一样有用。”他沉吟一下,又说:“也许更有用。”

    这块方形的地,由三四个花坛组成,几乎像他的书一样令主教先生关心。他喜欢在那里过上一两个小时,修剪、除草、四处挖一些坑,放上种子。他不像园丁那样敌视昆虫。再有,他对植物学毫无兴趣;不知道类型和固体病理学说;他绝不想在图纳富[13]和博物学方法之间作出选择;他既不看好胞果,反对子叶,也不支持于西厄[14],反对林内[15]。他不研究植物;他喜欢花卉。他非常尊敬学者,更加尊敬无知的人,而且从来对他们不失去尊敬,夏天每到傍晚,他都手提一把漆成绿色的白铁喷水壶浇花坛。

    整幢房子没有一扇门上锁。上文说过,餐厅的门没有台阶,开向大教堂广场,从前像监狱门一样装有锁和闩。主教让人把所有的锁都拆下,而这扇门,黑夜和白天一样,只安上插锁。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时候,只要一推门就行。起初,两个女人对这扇门从来不上锁非常忐忑不安;但是迪涅的主教先生对她们说:“如果你们高兴,你们的房间上锁好了。”她们最终信服了他,或者至少做得像信服他一样。惟有玛格鲁瓦尔太太不时地有点担忧。至于主教,人们可以通过他在《圣经》的一页空白上所写的几行字,感到他的思想得到解释,或者至少点明了:“这里有细微差别:医生的门决不应该关闭;教士的门应该始终敞开。”

    在另一本题为《医科哲学》的书上,他写下了这个按语:“难道我不像他们一样是医生?我呀,我有病人;首先我照顾他们的病人,他们是这样称呼的;其次我有自己的病人,我称之为不幸的人。”

    在另一个地方他又写道:“对您留宿的人,不要问他的名字。不便说名字的人,正是需要住宿的人。”

    有个可尊敬的本堂神父,不知是库路布卢的本堂神父,还是蓬皮埃里的本堂神父,有一天竟敢问他(或许这是在玛格鲁瓦尔太太的怂恿下),主教大人是不是十拿九稳,日日夜夜让大门敞开,给想进来的人大开方便之门,不会有不谨慎之虞,是不是不用担心一个看守得如此不严的家会发生不幸吗。主教庄重而和蔼地拍拍他的肩膀说:“Nisi Dominus custodierit domum,in vanum vigilant qui custodiunt eam.”[16]然后他又谈别的事。

    他往往说:“正如有龙骑兵上校的骁勇一样,也有教士的勇敢。只不过,”他又说,“我们的勇敢应当是平和的。”

    七、克拉瓦特

    这里自然而然要插入一件我们不应遗忘的事,因为它能使人清楚地看到,迪涅的主教先生是何许人。

    加斯帕·贝斯匪帮曾经横行奥利乌勒山谷;它被歼灭以后,他的一个副手克拉瓦特躲藏到大山里。他和加斯帕·贝斯匪帮的余部,在德·尼斯伯爵领地内躲了一段时间,然后来到皮埃特蒙,突然又出现在法国巴塞罗奈特那一带。先是发现他在若齐埃,随后在图伊勒。他躲进“鹰箍”山洞,再从于拜和于拜耶特洼地下山来到村落里。他甚至胆敢长驱直入,到达昂布仑,一天夜里闯进大教堂,劫掠了圣器室。他的强盗行径使当地惊惶不安。当局派出宪兵队追捕他,但是徒然。他总是溜之大吉;有时他相搏拒捕。这是一个大胆的歹徒。在人心惶惶之际,主教来到当地。他作巡视。在沙斯特拉,镇长找到他,催促他返回。克拉瓦特控制了大山,一直到阿尔什和更远的地方。即使有护送队,也很危险。派出三四个可怜巴巴的宪兵,是白白地冒险。

    “因此,”主教说,“我打算赶路,不要护送队。”

    “您考虑好了,主教大人?”市长嚷道。

    “我仔细考虑过了,我绝对拒绝宪兵护送,过一小时我就出发。”

    “出发?”

    “出发。”

    “一个人?”

    “一个人。”

    “主教大人!您不要这样做。”

    “在大山里,”主教说,“有一个弹丸之地的寒碜小镇,我有三年没去看看了。都是我的好朋友。是些性情温柔,品德正直的牧民。他们看管三十头羊,只有一头是自己的。他们绞出非常好看的毛线,五颜六色,他们用六孔小笛吹出山歌。他们需要有人时不时地同他们讲善良的天主。他们会怎样议论一个贪生怕死的主教呢?如果我不到他们那里去,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可是,主教大人,有强盗哪!如果您遇到强盗,就有好瞧的了!”

    “唔,”主教说,“我考虑到了。您说得对。我可能遇到他们。他们也需要有人对他们讲起善良的天主。”

    “主教大人!这可是一帮匪徒!这是一群狼啊!”

    “镇长先生,也许耶稣正是让我成为这群狼的牧师。谁知道天主的意图呢?”

    “主教大人,他们会抢劫您。”

    “我一无所有。”

    “他们会杀死您。”

    “杀一个年迈敦厚、走过时嘟哝着经文的教士?啊!何必呢?”

    “啊!天哪!您遇到他们就糟了!”

    “我会请他们给穷人布施。”

    “主教大人,以上天的名义,别去!您会有生命危险的。”

    “镇长先生,”主教说,“显然,就为这个吗?我活在世上不是为了保存自己的生命,而是为了保存灵魂。”

    只得让他自行其是。他出发了,只有一个孩子陪伴他,孩子给他当向导。他的固执闹得满城风雨,引起恐慌。

    他既不愿意带走妹妹,也不愿意带走玛格鲁瓦尔太太。他骑着骡子越过大山,没有遇到任何人,毫发未损地来到他的“善良的朋友”牧人家里。他在那里呆了十五天,讲道,行圣事,教导人,劝导人。他快要离开时,决意以隆重的仪式演唱感恩赞美诗。他对本堂神父谈了此事。不过怎么进行呢?没有主教仪式的装饰物。能供他使用的只有一间简陋的乡村圣器室,还有几件用旧的锦缎祭披,饰带还是仿造的。

    “啊!”主教说,“本堂神父先生,在主日讲道时总是宣布要演唱感恩赞美诗。这事会安排好的。”

    大家在周围的教堂寻找衣服。这些寒伧的堂区凑起来,拿出的全部华丽服装还不够体面地装备大教堂的唱经班。

    正当束手无策时,有两个陌生的骑手运来两只大箱子,放在本堂神父住宅,是给主教先生的。那两个人立即走掉。大家打开箱子;里面有一件金线呢披风,一顶镶满钻石的主教冠,一个大主教使用的十字架,一根华美的权杖,一个月前从昂布仑的圣母院的库房里盗窃来的所有主教仪式服装。一张纸上写着这几个字:“克拉瓦特献给福来主教大人。”

    “我就说过这事会安排好的!”主教说。(然后他笑盈盈地补充说:)“谁满足于穿一件本堂神父的宽袖白色法衣,天主便送来一件大主教的披风。”

    “主教大人,”本堂神父含笑摇着头喃喃地说,“天主,————或者是魔鬼。”

    当他返回沙斯特拉时,一路上好奇的人都来看他。他在沙斯特拉的本堂神父住宅看到巴普蒂丝汀小姐和玛格鲁瓦尔太太在等候他。他对妹妹说:

    “咳,我说得对吧?可怜的教士到山里的穷人家去时两手空空,回来时手里捧满了东西。我出发时只带走对天主的信仰,我带回来一座大教堂的宝物。”

    晚上,就寝之前,他又说:

    “永远不要怕盗贼和杀人犯。这是来自外部的危险,是小危险。要怕我们本身。偏见是盗贼;恶习是杀人犯。大危险在我们体内。威胁着我们的头颅或钱袋的东西算不了什么!只考虑威胁着我们灵魂的东西吧。”

    然后,他朝妹妹转过身来说:

    “妹妹,就教士来说,永远不可以有防人之心。身边人所做的事,都是天主允许的。当我们认为危险要落在我们身上时,我们只消向天主祈祷。向天主祈祷吧,不要为我们祈祷,不要让我们的兄弟因我们而犯错误。”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大事。我们不妨将所知的事叙述出来;通常,他在同样时刻总是做同样的事,一生如此。他一年中的每一个月,同他一天中的每一小时相似。

    至于昂布仑大教堂的“宝物”下文如何,要问我们倒把我们难住了。偷出来为穷人所用,这倒是些很漂亮的东西,很诱人,做得很值得。况且这些宝物已经偷来了。曲折的经历已经完成一半;余下的只是改变盗窃的方向,朝穷人那边再走一小段路。对此我们不置可否。不过,有人在主教的故纸堆中,找到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也许与此有关,话是这样写的:“问题在于是否应该归还大教堂,还是给医院。”

    八、酒后的哲学

    上文提到的那个元老院议员,是一个很精明的人,他笔直走路,不顾遇到什么,障碍啊,所谓的良心啊,信誓旦旦啊,正义啊,责任啊,都置之不理;他径直奔向目标,在前进和获取利益的路线上,一点也不犹豫。他以前是检察官,因成功而变得心软了,决不是个恶人,尽力为几个儿子、女婿和亲戚,甚至朋友行各种各样的小方便;又乖巧地从生活中得到好处、好机会和意外之财。他觉得其余的都是傻事。他才智横溢,颇有学识,以致自认为是伊壁鸠鲁[17]的门徒,也许他只是个皮戈-勒布仑[18]的后代。他往往乐呵呵地嘲笑无限的永恒的事物,以及“主教老头的无稽之谈”。有时,他可爱而又专横地当面嘲弄米里埃尔先生,后者则洗耳恭听。

    在不知哪一次半官方的仪式上,某伯爵(就是这位元老院议员)和米里埃尔先生都去省长府邸赴宴。吃饭后点心时,元老院议员尽管一向老成持重,却有点情不自禁,大声说:

    “主教先生,让我们聊聊。一个元老院议员和一个主教相对而视很难不递眼色。咱们俩都是预言家。我要对您坦白一件事。我有自己的哲学。”

    “您说得对,”主教回答。“人总是躺下搞哲学的。您躺在帝王的床上,元老院议员先生。”

    元老院议员受到鼓舞,接着说:

    “让咱们都做老好人吧。”

    “甚至做好魔鬼,”主教说。

    “对您实说吧,”元老院议员又说,“德·阿尔让侯爵、皮隆、霍布斯和奈荣[19]先生不是可鄙的人。我的书柜里有着我喜爱的所有哲学家的著作,切口烫金。”

    “像您本人一样,伯爵先生,”主教打断说。

    元老院议员继续说:

    “我憎恶狄德罗[20];这是一个空想理论家,一个夸夸其谈的人,一个革命者,说到底信仰天主,而且比伏尔泰[21]更加笃信宗教。伏尔泰嘲讽过尼德哈姆[22],而他错了;因为尼德哈姆的鳗证明天主是没有能耐的。在一勺面团里放一滴醋,便弥补了fiat lux[23]。假设醋多些,勺大些,您就获得世界了。人,就是鳗。那么,何必要永恒的天父呢?主教先生,虚拟出耶和华令我生厌。这只能有助于产生爱作空想的瘦猴儿。打倒这个使我烦躁不安的宇宙万物的主宰!让我心境宁静的虚无万岁!说句知心话,而且是和盘托出,向我有教养的牧师忏悔,对您实说吧,我可有理智。耶稣经常宣扬捐弃和牺牲,我不会热衷于你们的耶稣。这是吝啬鬼对乞丐的劝告。捐弃!为什么?牺牲!何必?我看不出一只狼会为另一只狼作牺牲。因此,让咱们留在自然界吧。咱们处在顶峰;我们有更高级的哲学。倘若只看得到别人的鼻尖,不能看得更远,那么,呆在顶峰上面又有什么用。快乐地生活吧。生活就是一切。但愿人有另一种未来,在别的地方,在天上,在地狱,在某个地方,我不相信骗人的话。啊!建议我作出牺牲和捐弃,我应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小心谨慎,我必须对善与恶,对正义和非正义,对fas和nefas[24]不惜撞破自己的头。为什么?因为我要汇报自己的行动。什么时候?在我死后。多好的梦想啊!在我死后,多好的结局,把我夹得紧紧的。让一只亡灵的手抓住一把灰。咱们是在行的人,掀起过爱西丝神[25]的裙子,说说真话吧:既没有善,也没有恶;只有生长。咱们寻找真实吧。深挖下去。直达底里,见鬼!必须预感到真理,在地底下搜寻,抓住真理。于是它就会给您美妙的欢乐。于是您就成为强者,发出笑声。我呀,我是直肠直肚的。主教先生,人的不朽在于择善而从。噢!多迷人的诺言呀!相信它吧。像亚当开出的空头支票!人有灵魂,人可以做天使,人可以在肩胛骨上长出蓝色的翅膀。帮助我吧,难道不是泰尔图连[26]说,幸福的人会来往于星球吗?是的。人会从星球上跳来跳去。然后,就会看到天主。嗒,嗒,嗒。所有这些天堂都是胡扯。天主是一篇鬼话。当然,我不会在《箴言报》上这样说。但我是在朋友间说悄悄话。Inter pocula.[27]把地球牺牲给天堂,这是将猎获物让给幽灵。受无限的愚弄!岂不是愚蠢。我是虚无。我名叫虚无伯爵,元老院议员。在我生前,我存在吗?不。在我死后,我存在吗?不。我是什么。一点尘埃,由一个机体聚集起来。我在人间要做什么呢?我需要选择。受苦或者享乐。痛苦把我带到哪里?带到虚无。但是我要始终受苦。享乐把我引到哪里?引到虚无。但是我要始终享乐。我已经作出了选择。必须去吃或者被人吃掉。我吃。宁愿做牙齿,不要做草。这就是我的格言。因此,让我推着你往前走,掘墓工就在那里,那是我们这些人的万神庙,一切都落入大窟窿里。结束。Finis.[28]彻底了结。这是消逝的地方。死神已经死了。相信我吧。说什么那里有个人有事要告诉我,想起来我就要发笑。这是奶妈的杜撰。是吓孩子的妖怪,镇住成年人的耶和华。不,我们的明天是黑夜。在坟墓后面,只有一样的虚无。你曾经是萨尔达纳帕尔[29],你曾经是万桑·德·保罗[30],这都一样微不足道。这就是真相。因此,尤其要好好生活。当您掌握自我时,要好好利用。说实在的,我对您说了,主教先生,我有自己的哲学,而且我有几种自己的哲学。我不会让自己被空话引诱。然后,必须给底层的人、乞丐、收入低微的人、生活悲惨的人一点东西。人们让他们轻信传说、幻想、灵魂、不朽、天堂、繁星。他们咀嚼着,放在干面包上。一无所有的人有个好天主。这是最起码的。我决不阻挠,但我为自己保留奈荣先生。好天主对老百姓是善良的。”

    主教拍起巴掌来。

    “高论!”他大声说。“这唯物主义是美妙的东西,真是妙极了的东西!想要的人却得不到。啊!有了它,就不会受骗了;不会愚蠢地像加通[31]那样任人放逐,也不像埃蒂安[32]那样被石头砸死,不像贞德[33]那样被活活烧死。凡是成功地掌握这唯物主义妙论的人,就有这种快乐:他们感到自己可以不负责任,认为能够放心地吞噬一切,包括地位、闲职、高官厚禄、好歹得来的权力、有利可图的出尔反尔、背信弃义、黑了良心还沾沾自喜,就等这些都消化完了,才进入坟墓。这是多么快意的事啊!我不是专指您,元老院议员先生。您说过,您有一种自己的哲学,而且这种哲学对您是美妙的,精致的,只有富人可以接受,能适应各种调料,给生活的享乐出色地换换口味。这种哲学是在地底深处获得的,被专门的探索者挖了出来。但您是善良的王公贵戚,您不会反对,信仰天主是百姓的哲学,差不多就像栗子煨鹅是穷人的块菰焖火鸡一样。”

    九、妹妹笔下的哥哥

    为了勾勒出迪涅主教的家庭生活,描绘出这两个圣洁的姑娘的行动、思想、动辄易惊的女人本能,是怎样从属于主教的习惯和意愿,他甚至用不着现身说法,什么也比不上我们在这里转录巴普蒂丝汀小姐给她童年的女友德·布瓦什弗隆子爵夫人的一封信。这封信在我们手里。

    我的好太太,没有一天我们不在谈论到您。我们习惯这样,不过还有一个理由。请设想,在洗刷和除去天花板和墙壁灰尘的时候,玛格鲁瓦尔太太有所发现;眼下我们那两间蒙上被石灰刷白的旧糊墙纸的房间,比得上您那座有气派的古堡。玛格鲁瓦尔太太撕掉了所有的糊墙纸。墙纸下有东西。我的客厅里没有家具,我们用来晾洗过的衣服。客厅高十五尺,呈四方形,长宽都是十八尺。天花板以前漆成像金色的小梁,和您家一样。这里是医院的时候,蒙上了一块布。最后,细木护壁板是我们祖母辈时代的。但应该看看我的房间。玛格鲁瓦尔太太至少在十张墙纸下面发现了绘画,画虽然不算好,但也过得去。画的是密涅瓦[34]接待作为骑士的忒勒马科斯[35]的场面,还有他在花园里。地方名字我记不得了。是罗马贵妇只消魂一夜的地方。我要对您说什么?画着罗马男女(这儿有一个字漫漶了)和整队随从。玛格鲁瓦尔太太统统揩拭干净,今年夏天,她要修补几处细小的破损,恢复一切,我的房间就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博物馆。她在顶楼的一个角落里还找到两张老式的、半边靠墙的蜗形脚木桌。重新漆成金色要花去两个值六利弗尔的埃居,还不如给穷人算了;再说桌子很难看,我宁可要一张桃花心木的圆桌。

    我一直非常幸福。我的哥哥心地善良。他把一切都给了穷人和病人。我们生活十分拮据。这里冬天寒冷,必须为缺衣少穿的人做点事。我们家取暖和照明都还凑合。您看,全家和睦融洽。

    我的哥哥有自己的习惯。他闲聊时说,一个主教应该如此。请想想,我家大门从来不锁上。谁想进来就进来,可以马上来到我哥哥家里。他一无所惧,甚至在夜里。正像他所说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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