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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董贝父子最新章节!

    时间没有减少董贝先生和他的妻子之间的障碍。搭配错了的两口子,不论是他们本人,还 是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都是不幸的;把他们联结在一起的,除了束缚他们双手的手铐之外,没有别的东西,在他们想挣脱开的时候,链条被拉得紧紧的,擦伤和磨破了他们的骨头。时间这个苦恼的安慰者与愤怒的缓和者,对他们无能为力,无法给予任何帮助。他们的高傲不论在性质和对象方面多么不同,但在程度上却是相等的;在他们毫不相让的敌对状态中,他们的高傲就像燧石一样,在他们之间打出火花来;它随着不同情况,时而闷火慢燃,时而炽烈地燃烧,但全都把他们相互能接触到的一切东西焚毁无遗,使他们结婚的旅程成为一条撒满灰烬的道路。

    让我们公正地对待他。他的生活的怪异的迷误,随着滴进沙漏①中去的每一粒沙子而扩展起来;在这种迷误中,他驱赶着她往前跑,很少想一下要驱赶到什么目的地去,或者她怎样去;然而他对她的感情却仍然跟最初的时候一样。在他看来,她的极大的缺点在于:她莫名其妙地拒绝承认他的重要地位,拒绝完全服从他;因此有必要纠正她,征服她;但是在别的方面,他仍然以他冷静的态度,把她看作是一位能对他的选择与名望增添光彩、一位能给她的所有主带来体面的夫人——

    ①沙漏是古时一种计时的器具。

    在她这方面呢,那天夜里她曾坐在自己的卧室中,注视着墙上的影子,一直坐到很快来临的深夜;从那天夜里起,她怀着激烈与高傲的怨恨,一天又一天,一小时又一小时,用陰沉的眼光注视着一个人影儿指挥着一群羞辱与愤怒化身的影子来反对她;这个人影儿仍然是她丈夫的。

    无情地主宰着董贝先生的主要恶习是不是一种违反天性的特性?也许有时值得问一下:天性是什么?人们怎样设法去改变它?由于这种强行扭曲的结果,违反天性是不是不自然的?把我们伟大的大自然母亲的任何儿子或女儿关进狭窄的笼子里,强迫囚人接受一个思想,并用周围懦怯或奸诈的人们对它奴颜婢膝、顶礼膜拜的态度来培育这种思想,在这种情况下,有些甘心充当俘囚的人们,从来不曾凭借自由思想的翅膀(它很快就衰弱不振,毫无用处了)站起来看一看大自然的完备无缺的真实面貌;对于这些俘囚们,天性算是什么呢?

    唉!在世界上,在我们四周,最违反天性、但却最自然的事难道还 很少吗?让我们听一听行政长官或法官告诫那些被社会所摒弃的违反天性的人们吧!他们在野兽般的习惯方面违反天性,在缺乏端庄方面违反天性,在愚昧无知方面、在恶习方面、在轻率方面、在顽抗方面、在精神方面、在外貌方面、在一切方面都违反天性。可是让我们再跟随着善良的牧师或医生(他们每吸进一口空气,生命都遭受到危险),去到这些人们所居住的像野兽洞穴般狭小而肮脏的房屋里看看吧,我们马车车轮的辚辚声和人们踩过马路石头的脚步声每天都传到那里。让我们再看一看他们四周充满了可憎情景的世界吧——几百万不死的人们除了这个世界之外,在地面上没有其他的世界了——,只要稍稍提到它,就会激起人性的反感;住在邻近街道上的优美与高雅的仙女就会捂住耳朵,说:“我不相信这!”让我们呼吸呼吸那被各种不洁的物质所污染的空气吧,这些不洁的物质对健康与生命是有毒害的。让原本是为了快乐与幸福而授予我们人类的每一种感觉遭到凌辱、厌恶与唾弃吧;只有不幸与死亡才能进入我们感觉的通道。要想让栽培在发臭的苗圃中的任何简单的植物、花卉或药草,像上帝有意安排的那样,自然地生长起来,或迎着陽光,把它的小叶子伸展开来,这是徒劳的尝试。然而,当我们回想起某个身材发育不全、脸上神色邪恶的可怕的孩子的时候,让我们对他那违反天性的罪恶大发议论,哀叹他在这样早的年龄就远远地背离了天国吧,可是让我们也稍稍想一下,他是在地狱中被怀孕、出生与抚养大的啊!

    那些研究自然科学并探索它们对人类健康产生影响的人们告诉我们:从污浊的空气中取得的有毒的微粒如果能够被眼睛看见的话,那么我们将看到它们像浓密的乌云一般悬浮在这些人们栖息场所的上面,然后逐渐蔓延开来,使一个城镇中较好的区域也受到毒害。伤风败德的品行是与这些有毒的微粒一起发生的,而且,在违反大自然的永恒的规律的支配下与它们是分不开的,可是如果这些伤风败德的品行也是可以看得清楚的话,那么那该是何等可怕的暴露啊!那样一来,我们就将会看到腐化堕落、不信上帝、酩酊大醉、偷窃、暗杀和一系列违反自然感情的无名的罪过和人类所嫌恶的事情在这些注定要遭殃的地方发生,并慢慢地扩散开来,去摧残那些无辜的人们,并在那些纯洁的人们中间传染病毒。那样一来,我们就将看到这些有毒的泉水怎样流进我们的医院和麻风病院,淹没监狱,并让运载罪犯的船只吃水深深地行驶,漂洋过海,使罪恶在广阔的大陆上猖獗为害。那时候,我们知道:我们产生的疾病已摧残了我们的孩子们,并遗传给还 没有出生的今后的世世代代;那时候我们知道,由于同样的确凿的作用,我们养育了毫不纯洁天真的婴儿、不知谦逊与羞耻的青年、除了受苦与犯罪之外什么也不成熟的壮年人,以及成为人类形体耻辱的讨厌的老年人;当我们知道这些情况的时候,我们将会惊吓得毛骨悚然。违反天性的人类哟!当我们将从荆棘中采摘葡萄,从大蓟中采集无花果的时候,当谷物从我们荒婬的城市的小路的垃圾中生长出来,玫瑰在它们所喜爱的肥沃的教堂墓地上开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寻找符合天性的人类,并发现他们就是从这些种子中生长出来的了。

    啊,如果有什么善良的精灵用一只比故事中瘸腿的魔鬼①更有力更仁慈的手把屋顶掀开,向一个基督教徒指明,当他在他们中间走动时,什么样黑暗的形体会从他们的家里走出来,参加到毁坏天使的随从的队伍中去,那将会怎样啊!啊,如果仅仅在一夜的时间中看到这些苍白的鬼怪从那些我们忽视过久的地方走出来,从恶习与热病一起传播的浓密与陰沉的天空中走出来,把可怕的社会报应像雨一般永远不停地、愈来愈大地倾泻下来,那将会怎样啊!经过这样一夜之后出现的早晨将会是明亮与幸福的,因为人们将不再受他们自己所设置的绊脚石的障碍,这些绊脚石只不过是他们通向永恒的道路上的几粒尘埃罢了;那时候他们将像出于同一个根源、对同一个家庭的父亲负有同一个责任、并为一个共同的目的而努力的人们一样,专心致志地把这个世界建设成为一个更好的地方!——

    ①瘸腿的魔鬼:法国作家勒萨日(LeSage)的小说《瘸腿的魔鬼》中的魔鬼;他把屋顶掀开,看到了房屋中的各种罪恶。

    这一天将是光明与幸福的,还 因为对于那些从来不曾注意周围人类生活的世界的人们来说,这一天将唤醒他们认识到他们自己与它的关系;这一天将在他们面前展现出在他们自己偏狭的同情与估价中天性被扭曲的情形;这种扭曲一旦开始,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就会像降落到最低层的堕落一样显著,然而又同样自然。

    可是这样一天的曙光始终没有照射到董贝先生和妻子身上;他们各走各的道路。

    在他发生不幸事故之后的六个月中,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大理石的岩石也不能比她更顽固地阻挡他的道路。岩洞深处丝毫照不到陽光的冰冷的泉水也不能比他更陰沉、更冷冰冰的了。

    当建立一个新的家庭的前景开始出现的时候弗洛伦斯心中曾经升起的希望,现在已完全消失了。这个家庭建立已有近两年之久了,甚至连她耐性的期待也经受不住每天这种冷酷经验的摧残。如果说在她心中还 存有一线希望:在某个遥远的将来伊迪丝跟她父亲有一天将会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的话,那么她现在对她父亲有一天会爱她的希望是丝毫也没有了。有一段短短的时间,她曾以为她看到他变得宽厚起来了,但现在,她在对他在这前后冷淡态度的长久的记忆中,这段时间已被忘记了;即使记起来,也仅仅被看作是一个令人悲哀的错觉而已。

    弗洛伦斯仍然爱他,但是渐渐地把他当作一个曾经是或可能是她的一个亲人去爱,而不是把他当作一个出现在她眼前的冷酷的人物去爱。他喜欢回忆小保罗或她母亲时所怀有的某种已经减轻了的悲哀现在似乎进入了她对他的思念之中,而且使这种思念成为仿佛是一种亲切的回忆。她说不出为什么她所爱的父亲对她已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像梦一般的概念——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来说已经死去了,还 是因为一方面他跟这些她过去所热爱的对象有关,另一方面她的现已消逝的希望以及她的遭到他冷酷对待的亲切感情与他长久地联系在一起的缘故。有时在她的想象中,她的弟弟仍然活着,而且已长成为一个男子汉,爱着她并保护着她;父亲这个模糊不清的概念跟她的现实生活实质上的联系几乎不超过她想象中的这个已长成为男子汉的弟弟。

    她的这个变化(如果这可以称为变化的话)是不知不觉地发生的,就像她从童年转变为一个成年的女性一样,而且是与这个转变同时发生的。当弗洛伦斯在孤独的沉思中意识到这些思想时,她差不多已十七岁了。

    现在她时常是孤身一人,因为她跟她妈妈先前的联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她父亲遭遇不幸事故、躺在楼下自己房间里的时候,弗洛伦斯第一次注意到,伊迪丝回避她。她在感情上受到了创伤,在心中受到震惊,又不明白这怎么能和她们每次相遇时伊迪丝那亲切的感情调和呢,于是她又一次在夜间走进伊迪丝的房间。

    “妈妈,”弗洛伦斯悄悄地走近她的身旁,说道,“我得罪您了吗?”

    伊迪丝回答道,“没有。”

    “我一定做错什么事了,”弗洛伦斯说道,“请告诉我是什么吧。您对我的态度改变了,亲爱的妈妈。我说不出我是多么迅速地感觉到最细微的变化,因为我全心全意地爱您。”

    “就像我爱你一样,”伊迪丝说道,“啊,弗洛伦斯,请相信我,我从没有比现在更强烈地爱你!”

    “为什么您时常离开我、回避我呢?”弗洛伦斯问道,“为什么您有时那么奇怪地看着我呢,亲爱的妈妈?您是这样的,难道不是吗?”

    伊迪丝用她的黑眼睛表示同意。

    “为什么呢?”弗洛伦斯恳求地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这样我好知道怎样更好地使您高兴。请跟我说,我们不应当再这样了。”

    “我亲爱的弗洛伦斯,”伊迪丝回答道,一边紧紧地握着搂抱住她脖子的手,注视着那双十分亲热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这时弗洛伦斯跪在她的面前;“这是什么原因,我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不应当说,也是你不应当听的。可是我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而且必须是这样的,这点我知道。如果我不知道的话,难道我会这样对待你吗?”

    “是不是我们必须相互疏远,妈妈?”弗洛伦斯像一个受了惊吓的人那样注视着她,问道。

    伊迪丝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作出一个说“是”的形状。

    弗洛伦斯怀着更大的恐惧与惊异,望着她,直到流到脸上的泪水迷糊了她的眼睛,使她看不见伊迪丝为止。

    “弗洛伦斯!我的命根子!”伊迪丝急忙说道,“请听我说。看到你这样悲伤,我受不了。冷静些。你看我是沉着冷静的,难道我做到这点是容易的吗?”

    她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又恢复了镇静的与态度,并立即补充道:

    “不是完全疏远。只是部分地疏远。仅仅在表面上装装样子,弗洛伦斯,因为在我的内心,我对你仍旧和过去一样,而且将永远是这样。不过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我吗,妈妈?”弗洛伦斯问道。

    “知道事实是怎么样的,这就够了,”伊迪丝停了一下,说道,“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这无关紧要。亲爱的弗洛伦斯,我们应当少来往一些,这样比较好——这是必要的——,必须是这样。我们相互间一直保持着的亲密无间的友谊必须断绝。”

    “什么时候?”弗洛伦斯喊道,“啊妈妈,什么时候?”

    “现在,”伊迪丝说道。

    “今后永远这样吗?”弗洛伦斯问道。

    “我没有说这一点,”伊迪丝回答道,“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也不说,我们的伴侣关系充其量只是不适宜、不正当的。不过我可以知道,这种伴侣关系不会有好处。我到这里所走过的道路是经过许多你将永远也不会走的小路的。我今后的道路——天知道通往哪里——我看不见它。”

    她的消逝了,然后沉寂了;她坐在那里,看着弗洛伦斯,几乎要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在她眼光中流露出某种奇怪的恐惧与竭力回避的神色,弗洛伦斯以前有一次也曾注意到这同样的神色。接着她的全身和脸上顿时显露出与那一次同样陰郁的高傲与愤怒的激情,就像一架疯狂的竖琴的弦上忽然激烈地弹奏出愤怒的声调一样。可是随之而来的不是温柔或谦恭。她这一次没有低下头,没有哭,也没有说,她没有别的希望,她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弗洛伦斯身上了。她高昂着头,仿佛她是美丽的美杜莎①一样,面对面地看着人,以便杀死他。是的,如果她掌握了这种魔力的话,她真会这样做的——

    ①美杜莎(Medusa):希腊神话中的蛇发女怪。

    “妈妈,”弗洛伦斯忧虑地说道,“除了您对我所说的之外,您还 发生了一种使我吃惊的变化。让我在您身边多待一会儿吧。”

    “不,”伊迪丝说道,“不,最亲爱的。我现在最好是单独一个人,我最好避开你。别向我提任何问题,只请你相信:当我似乎对你三心二意,反复无常的时候,我不是出于本意,也不是为了我自己。请相信,虽然我们彼此比过去疏远,但我在内心里对你并没有改变。请原谅我把你的暗淡的家庭变得更加暗淡了——我很清楚,我是投射在你家的一个陰影。让我们永远别再谈论这一点吧。”

    “妈妈,”弗洛伦斯哭泣道,“我们将不会分离吧?”

    “我们这样做就正是为了使我们可以不分离,”伊迪丝说道,“别再问什么。走吧,弗洛伦斯!我的爱和悔恨伴随着你!”

    她拥抱了她,然后放开让她走;当弗洛伦斯走出房间的时候,伊迪丝目送着这离开的人儿,仿佛她的善良的守护神已化为一个形象离开了她,把她留下,听凭高傲与愤怒的情绪支配;现在这两种激情占据了她,在她的前额上表露出来。

    从这时候起,弗洛伦斯和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经常待在一起。她们在好多天中很少见面,只有在用餐和董贝先生在场的时候除外。在这种场合,伊迪丝威严,坚定,沉默,一眼也不看她。当有卡克先生参加时(在董贝先生恢复健康期间及以后,这是时常有的情形),伊迪丝就比平时更避开她,对她更疏远冷淡。可是当她单独和弗洛伦斯相遇、旁边没有其他人的时候,她就像过去一样情深意切地拥抱她,虽然她那高傲的神色已不像过去一样变得那么温柔了。当她夜间从外面回来晚了的时候,她时常像过去一样,悄悄地摸着黑暗走进弗洛伦斯的房间,在她的枕头边凑着她的耳朵说一声:“晚安!”弗洛伦斯在睡眠中完全不知道这些探望,有时醒来,仿佛在梦中听到这些轻轻说出的话,似乎还 感觉到嘴唇在她脸上的接触。但是随着时间逐月流逝,这种情形越来越少了。

    现在弗洛伦斯自己心中的空虚确实又开始使她感到周围一片寂寞。就像她所爱的父亲的形象已经不知不觉地变成仅仅是一种抽象的东西一样,伊迪丝步随着她所心爱的其余的人的命运,一天天地在远处飞逝,逐渐消失和暗淡下去。渐渐地,她像一个她过去的幽灵现在正在离开一样,她从弗洛伦斯身边退缩;渐渐地、她们之间的罅隙扩大了,而且似乎加深了;渐渐地,她过去所显示的恳切与亲热凝结了,它们被无畏的、愤怒的、刚毅的精神所代替;她就是怀着这种精神站在弗洛伦斯没有看到的险峻的悬崖边缘上,大胆地往下看的。

    只有一种想法才可以弥补与伊迪丝疏远的这个沉痛损失;虽然这种想法对于她负担沉重的心来说只不过是轻微的安慰,但她仍然从这里寻求帮助,使她的痛苦减轻一些。与伊迪丝疏远之后,弗洛伦斯可以同时爱他们两人,而不再把她对他们两人的爱与责任分割为两个部分,因而不会对任何一方不公平。像她所喜爱的想象所创造的两个影子一样,她可以在她心中给他们两人以平等的地位,不再以任何怀疑来冤屈他们。

    她就这样设法去做。有时——时常这样——,她疑惑地猜测着伊迪丝发生变化的原因,因而打扰了安宁的心情,使她感到惊恐;可是她不是个爱刨根问底的人,所以就再一次平静地沉陷在默默的悲伤与孤独之中。弗洛伦斯只记住,向她许诺幸福的星星已被笼罩着这个公馆的黑暗所掩蔽了,于是她哭着,听天由命。

    就这样,弗洛伦斯生活在梦想中,又生活在现实世界中;在梦想中,她的年轻的心中盈溢的爱涌流到虚幻的形影上;在现实世界中,她所体验到的是,她的爱的强有力的激流总是被冲刷回来;就这样,弗洛伦斯长到了十七岁。

    虽然孤独的生活使她变得胆怯与幽静,但却并没有使她可爱的性格与诚挚的心胸变得凶狠起来。她是天真纯朴的,从这点来看,她是一个孩子;她谦逊虚心,依靠自己,感觉深刻而强烈,从这点来看,她又是一个成年的女性;在她的漂亮的脸孔和娇弱、优雅的身姿中似乎同时表现出孩子与成年女性的气质,两者优美地混合在一起,就仿佛夏天来临的时候,春天还 不愿意离去,盛开的花朵与初绽的蓓蕾同时争妍媲美似的。可是在她颤抖的中,在她平静的眼光中,有时在似乎照在她头上的某种奇怪而微妙的光彩中,常常在她美丽的沉思的神态中,有一种曾经在死去的男孩身上看到的表情。仆人们在食堂中相聚在一起的时候,交头接耳地谈论着这件事,摇摇头,但却在一种更为亲密和睦的气氛中以更旺盛的胃口吃着、喝着。

    这些细心的观察家们对董贝先生和夫人,对卡克先生都有许多话好讲。卡克先生好像是他们两人中间的调解人,他来来去去,仿佛设法使他们和好,但却总是未能成功。他们全都为这不愉快的事态痛惜,而且一致认为皮普钦太太(没有谁能比她更不得人心的了)多少与这有关;不过总的来说,有这样一个可以嘲讽的好话题总是可喜的,他们尽情谈笑逗趣,十分开心得意。

    常到这里来拜访的客人们以及董贝先生和夫人前去拜访的熟人们,都认为他们两人至少在高傲这一点是旗鼓相当的一对,除此之外,他们也就没有再想到别的什么了。那位坦露着后背、打扮得很年轻的夫人在斯丘顿夫人逝世以后有好些时候没有露面,她带着她特有的可爱的短促的尖声窃笑,对她的几位亲密朋友说,她一想到这个家庭总是跟墓石的概念以及这一类可怕的东西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可是当她真的来到这个家里的时候,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只是董贝先生表链上挂着一串金印,她感到震惊,认为这是一种已被破除的迷信。这位年轻的、妖艳的夫人原则上反对前妻的女儿,可是她对弗洛伦斯却说不出多少指责的话,只有一点,就是她令人遗憾地缺乏“风采”——也许这是指她没有坦露后背来说的。许多只是在庄严隆重的场合才到这个公馆来的人们几乎不知道弗洛伦斯是谁;他们回到家里的时候,说:“唷,在角落里的那位就是董贝小姐吗?她长得很漂亮,只是看去有些娇弱,爱想心事。”

    是的,一点不错,在最近六个月中,弗洛伦斯的生活就正是这样的,在她父亲跟伊迪丝结婚两周年的前夕(结婚一周年的时候正碰上斯丘顿夫人麻痹症发作),她十分不自在地坐在餐桌旁,几乎到了恐惧的地步。使她感到不安的理由是因为这是个有重要意义的日子,是因为她父亲脸上露出的表情,这是他向她迅速地看了一眼的时候她注意到的,还 因为有卡克先生在场;卡克先生在场经常是使她感到不愉快的,今天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感到不愉快。

    伊迪丝衣着豪华,因为她和董贝先生这天按照约定,要出去参加一个盛大的晚会,所以吃晚饭的时间推迟了。当他们全都在餐桌旁就座,卡克先生站起来去把她领到她的椅子旁时,她才露面。虽然她姿容美丽,光彩夺目,但在她脸上的表情与态度中却有着某种东西,使她与弗洛伦斯,与所有其他的人永远地、毫无希望地隔开。可是当她的眼睛转向弗洛伦斯的时候,弗洛伦斯在一刹那间看到了一道亲切的眼光,这使她对她有意避开的距离比以往更感到悲伤与惋惜。

    吃晚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弗洛伦斯听到她父亲有时对卡克先生谈一些业务上的事情,并听到他轻声地回答,但是她没有注意他们谈的是什么,而只希望晚饭早早结束。当甜食后的新鲜水果端到桌子上,只剩下他们,没有仆人在旁侍候的时候,董贝先生几次清了清嗓子(这不是什么好预兆),说道:

    “董贝夫人,我想您已经知道,我已向女管家指示,明天有一些客人将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我不在家吃晚饭,”她回答道。

    “宴会不大,”董贝先生装作没有听到她所说的话,不动声色地继续说道,“只有十二个人或十四个人。我的妹妹,白格斯托克少校,还 有几个您不大认识的人。”

    “我不在家吃晚饭,”她重复说道。

    “不论我现在欢庆这个纪念日的理由多么有疑问,”董贝先生继续威严地说下去,仿佛她刚才什么话也没有说过似的,“可是,董贝夫人,在公众面前,我们还 必须保持体面,遵守这类事情的礼节。如果您没有自尊心的话,董贝夫人——”

    “我没有,”她说道。

    “夫人,”董贝先生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大声喊道,“请您听我说。我说,如果您没有自尊心的话——”

    “我说过我没有,”她回答道。

    他看了看她,可是她回看着他的脸色毫无变化,哪怕就是死神看她的话,她的脸色也不会这样没有变化。

    “卡克,”董贝先生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对那位先生说道,“您以前充当过我跟董贝夫人之间传话的中间人;就我本人来说,我不打算违背现存的礼节,因此,我劳驾您通知董贝夫人,如果她没有自尊心的话,那么我本人还 是有些自尊心的,所以我坚持明天按我原来的安排办理。”

    “告诉您的君主,先生,”伊迪丝说道,“我将冒昧在不久跟他谈这个问题。我将单独跟他谈。”

    “夫人,”她的丈夫说道,“卡克先生知道我不得不拒绝您有这种权利的理由,因此我免除他转达您的任何这种口信。”他看到当他说话的时候,她的眼光移开到别处,他就用自己的眼光紧跟着她的。

    “您的女儿在这里呢,先生,”伊迪丝说道。

    “我的女儿将继续留在这里,”董贝先生说道。

    弗洛伦斯已经站起来,这时又坐下去,用手捂着脸,哆嗦着。

    “我的女儿,夫人——”董贝先生开始说道。

    但是伊迪丝阻止他说下去,她的虽然一点也没有升高,但却十分清晰,响亮,而且加重了语气,就是在旋风中也可以听得见。

    “我告诉您我将单独跟您谈,”她说道,“如果您没有疯癫的话,那么请注意听一听我所说的话。”

    “我有权在我愿意的时间与地方跟您谈话,夫人,”她的丈夫回答道,“我高兴就在这里,就在现在谈。”

    她站起来仿佛要离开房间似的,但是又坐了下来,表面上极为镇静地看着他,并用同样的说道:

    “说吧!”

    “我首先必须跟您说,您的态度中有一种威胁的神气,夫人,”董贝先生说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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