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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马丁·伊登最新章节!

    马丁的好运的太陽升了起来。露丝走后的第二天他收到了纽约一家流言蜚语周刊寄给他的一张三块钱的支票,作为他三篇小三重奏的稿费。两天以后芝加哥出版的一家报纸又采用了他的《探宝者》,答应发表后给他十块钱。报酬虽不高,但那却是他的第一篇作品,他第一次想变作铅印的试作。尤其叫他高兴的是,他的第二篇试作,一篇为孩子们写的连载冒险故事,也在周末前为一家名叫《青年与时代》的月刊所采用。不错,那篇东西有二万一千字,而他们只答应在发表后给他十六块钱,差不多只有七毛五分钱一千字;可还 有一点也是事实:那是他试笔的第二篇东西,他完全明白那东西很拙劣,没有价值。

    他最早的作品尽管拙劣,却不平庸。它们拙劣的特点是过人——是初出茅庐者那种用撞城锤砸蝴蝶、用大棒描花样的拙劣。因此能把自己早期的作品用低价卖掉他仍然感到高兴。他明白它们的价值——写出后不久就明白了。他把信心寄托在后来的作品上。他曾努力要超出杂志小说家的水平;力求用种种富于艺术性的手段武装自己。另一方面他也不愿因此削弱作品的力量。他有意识地从避免过火中提高作品的力度。他也没有偏离自己对现实的爱。他的作品是现实主义的,但他也努力把它跟幻想和想像中的美融合在一起。他追求的是一种冷静的现实主义,充满了人类的理想和信念。他所要求的是生香暮色的生活,其中融会了生活中的全部精神探索和灵魂成就。

    在阅读过程中他发现了两种小说流派。一派把人当作天神,忽略了人原是来自人间;另一派把人当作傻瓜,忽略了他天赋的梦想和神圣的潜力。在马丁看来,两派都有错误,原因在于视角和目的太单一。有一种折中办法较为接近真实,虽然它一方面非难了傻瓜派的禽兽 式的野蛮,一方面也不吹嘘天神派。马丁觉得他那篇叫露丝觉得冗长的故事《冒险》就体现了小说真实的理想。他在一篇叫做《天神与傻瓜》的论文里对这个问题作了全面的阐述。

    但是他的帽险》和其他自以为得意的作品却还 在编辑们门前乞讨。他早期的作品在他眼里除了给他带来报酬之外毫无意义。尽管他的恐怖故事卖掉了两个,他也并不认为它们是高雅之作,更不是最好的作品。他认为这些东西显然都是彰明较著的想当然和想入非非之作,尽管也杂读了真实事物的种种魅力——那是它们力量的源泉。他把这种荒诞离奇与现实的杂揉只认作是一种技巧——最多是一种聪明的技巧。伟大的文学作品是不可能在这样的东西里存在的。它们技巧颇高,但他并不承认脱离了人性的技巧会有什么价值。它们只是给技巧戴上人性的面具而已。他在他的六七部恐怖小说里就是这样做的。那是在他达到《冒险》、《欢乐》、《罐子》和《生命之酒》的高度之前的事。

    他拿三篇小三重奏的三块钱凑合着应付到了《白鼠》的支票到达。他在杂货店那信他不过的葡萄牙老板那儿兑现了第一张支票,还 了他一块钱,另外两块分别还 给了面包皮店和水果店。马丁还 吃不起肉,《白鼠》的支票到达时他一直在捉襟见肘。对第二张支票的兑现他拿不定主意。他一辈子也没有进过银行,更不用说去取钱了。他有一种孩子气的天真愿望:大踏步走进奥克兰一家大银行,把已经背书好的四十元支票往柜台上一扔。可另一方面讲求实效的常识却告诉他,还 是在他的杂货商那儿兑现的好,那可以给杂货商一个印象,以后可以多赊点帐。他不情愿地满足了杂货商的要求,还 清了他的债,找回了一口袋叮叮当当的硬币。然后还 清了其他商人的债,赎回了他的衣服和自行车,预付了一个月打字机租金,还 了玛利亚一个月欠租,还 预付了一个月。这一来他兜里只剩下差不多三块钱以备不时之需了。

    这小小的进项似乎成了一笔大财产。他把衣服一赎回来便立即去看露丝,路上忍不住在口袋里拨拉着几块银币叮当作响。他穷得太久。像一个快要饿死而被救活的人舍不得放开没吃完的食物一样,他那手就是舍不得离开几个银币。他并不小气,也不贪婪,但那钱不光意味着银洋和角于,它代表了成功,银币上的几个鹰徽对他来说就是几个长了翅膀的胜利之神。

    他朦胧中感到这个世界非常美好,确实比平常美好多了。许多个礼拜以来世界都是非常郁闷的,严峻的;可现在,在他几乎还 清了所有的债务,口袋里还 叮叮当当响着王块钱,心里满是成功的喜悦的时候,陽光便明亮而温 暖起来。这时忽然下了一场急雨,把毫无准备的行入淋了个透湿,可他仍然感到高兴。他挨饿时心里老想着他所知道的世界上无数挨饿的人,可现在他吃饱了,脑子里那无数挨饿的人便消失了,忘掉了。他自己在恋爱,便也想起了世界上无数恋爱的人。爱情抒情诗的主题不知不觉已开始在他脑子里活跃。他受到创作激情的左右,下电车时已错过了两段路,也不觉烦恼。

    他在莫尔斯家见到许多人。露丝的两个表姐妹从圣拉非水来看她,莫尔斯太太便以招待她俩为由执行起用年轻人包皮围露丝的计划。在马丁无法出面的时候这计划已经开始,现在正进行得热火朝天。她把邀请有作为的男性作为重点。于是除了陶乐赛和佛罗伦斯两姐妹之外,马丁在那里还 见到了两位大学教授(一个教拉丁文,一个教英文);一个刚从菲律宾回来的青年军官,以前曾是露丝的同学;一个叫梅尔维尔的人,是旧金山信托公司总裁约塞夫·相金斯的私人秘书。最后,还 有一个男性是一个精力旺盛的银行经理,查理·哈外古德,斯坦福大学的毕业生,三十五岁了却还 年轻,尼罗俱乐部和团 结俱乐部的成员,在竞选时是共和党 稳妥的发言人——总之在各个方面都正在扶摇直上。女性之中有一个女肖像画家,一个职业音乐家,还 有一个社会学博士,因为她在旧金山贫民窟的社会服务工作而在那一带小有名气。但是女性在莫尔斯太太的计划里并不重要,充其量是些必不可少的附属品。有所作为的男性总是要设法吸引来的。

    “你谈话时别激动。”在考验性的介绍开始之前露丝叮嘱马丁。

    马丁因为自己的笨拙感到压抑,开始时有些拘谨,尤其害怕自己的肩膀会出毛病,威胁到家具和摆设的安全。这一群人还 让他忐忑不安。这样高层的人士他以前从没见过,何况人数又那么多。银行经理哈外古德很引起他的兴趣,他决定有了机会就研究他一下。因为在他的惶惑之下还 隐藏着一个自信的自我。他急于用这些纳士淑女对照自己,看他们从书本和生活中学会了一些什么他所不知道的东西。

    露丝的眼睛不时地瞄着他,看他应付得如何,见他轻轻松松便跟她的表姐妹认识了,不禁感到又吃惊又高兴。他肯定没有激动,坐下之后也不再担心肩膀闯祸了。露丝知道两个表姐妹都是聪明人——浅薄,但是敏锐。(那天晚上睡觉时两人都称赞马丁,她却几乎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在那一方面,马丁也觉得在这样的环境里开开玩笑、无饬大雅地斗斗嘴其实轻而易举,因为他在自己的阶级里原本是个机智风趣的人,在舞会和星期天的野宴上惯会挖苦说笑,调皮逗乐。而那天晚上成功又还 支持着他,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地干得不错。因此他不但能够让自己高兴也能够让别人高兴,毫无窘涩之感。

    后来露丝的担心却有了道理。马丁跟考德威尔教授在一个显眼的角落里交 谈起来。对露丝那挑剔的眼光说来,虽然马丁没有在空中挥舞手臂,却仍然太容易激动,眼睛太频繁地闪出光芒,谈话也太快太热烈,太容易紧张,也太频繁地容许激动的血液涨红了面颊。他缺乏彬彬有礼的风度和涵养,跟和他谈话的年青英文教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但是马丁对外表却满不在乎2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对方那训练有素的心智,欣赏起他的渊博。而考德威尔教授却不了解马丁对一般英文教授的看法。因为马丁不明白为什么不应该谈本行,便要求教授谈本行,教授虽然开始时似乎不乐意,后来还 是照办了。

    “反对谈本行是荒谬而不公平的,”几个礼拜以前马丁曾对露丝说过,“当男男女女欢聚一堂之时,在太陽底下有什么理由不让他们交 流自己最好的东西呢?他们最好的东西正是他们最感兴趣的、他们赖以生存的东西,他们日以继夜地专门干着、研究着、甚至连做梦也想着的东西。你想想看,若是让巴特勒先生出于社交 礼仪而大谈其保尔·魏尔伦①、德国戏剧、或是邓 南遮②,岂不是要闷死人吗?

    如果我非要听巴特勒先生谈话不可,我就宁愿听他谈他的法律。那才是他最好的东西。生命太短促,我想听到的是我所遇到的人的精华。”——

    ①保尔·魏尔伦(PaulVerlaine,1844—1896):法国诗人,有诗集多种出版,如:《美好的歌》(1870)、《无言的情歌》(1874)、《智慧》(1880)、《不久以前》(1884)等。极考究音律,其诗以和谐优美著称。

    ②邓 南遮(GabrieleD’Annunzio,1863-1938):意大利诗人、小说家、戏剧家。其代表作有诗集《赞歌》(歌颂天空、大地、海洋和英雄)。

    “可是,”露丝反对道,“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是有的。”

    “那你就错了,”他匆匆说下去,“社会上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个集团 ——一或者说,几乎每一个人和每一个集团 ——都要拿比他们强的人做榜样。那么谁是最好的榜样呢?无所事事的人,有钱的闲人。这些人一般不知道世界上做事的人所知道的东西。听他们谈自己所从事的事业他们感到沉闷。因此他们便宣布这类东西叫做本行,不宜谈论。同样他们还 确定什么东西不算本行。可以谈论。于是可以谈论的东西就成了最近演出的歌剧、最新出版的小说、打扑克、打弹子、鸡尾酒、汽车、马展、钓鲜鱼、钓金槍鱼、大野兽狩猎、驾游艇和诸如此类的东西——注意,这些都不过是闲人们熟悉的东西。说穿了,是他们决定了他们自己的本行话题。而最有趣的是:他们把这类意见强加给别人,而许多聪明人和全部可能聪明的人都欣然接受。至于我么,我总是想听见别人的精华,无论你把它叫做失礼的本行话或是别的什么都可以。”

    露丝没有明白他的道理,只觉得他对于现存秩序的攻击太意气用事。

    这样,马丁以他急切的心情感染了考德威尔教授,逼着他说出了心里话。露丝从他身边走过时正听见马丁在说:

    “这种离经叛道之论你在加州大学肯定是不会发表的吧?”

    考德威尔教授耸耸肩。“这是诚实的纳税人应付政客的办法,你知道,萨克拉门托①给我们拨款,我们只好向萨克拉门托磕头。我们还 得向大学董事会磕头,向党 报磕头,向两个党 ②的党 报都磕头。”——

    ①萨克拉门托:加利福尼亚州州政府所在地,此处借指州政府。

    ②两个党 :民主 党 和共和党 。

    “对,这很清楚,可你呢?”马丁追问,“你看来是一条离开了水的鱼呢!”

    “我看,在大学这个池子里像我这样的鱼并不多。有时我真觉得自己是条离开了水的鱼。我应当到巴黎去,到贫民窟去,到隐士的洞窟里去,或是跟贫苦放荡的流浪艺人在一起。我应当跟他们一起喝红葡萄酒——在旧金山叫做‘南欧红’。我应当在法国拉丁区①廉价的饭店里吃饭,对上帝创造的一切发表激烈的言论,慷慨激昂。的确,我几乎经常确认自己是个天生的极端分子。可我有许多问题仍旧没有把握。在我面对着自己人性的弱点时,我便怯懦起来。这常常使我对任何问题都难以纵览全局——人的问题,事关重大的,你知道。”——

    ①拉丁区:巴黎的文化区,为文化人聚集之处。

    他一边谈着,马丁却意识到自己的唇边出现了《贸易风①之歌》————

    ①贸易风:一种稳定吹拂的风,在北半球从东北吹向赤道,称东北贸易风;在南半球从东南吹向赤道,称东南贸易风。下面提到的东北贸易风在印度洋海面有时又称季候风。

    “我最强劲时虽在正午,

    可等到夜里月儿透出,

    我也能吹得帆地鼓鼓。”

    他几乎哼出声来,却忽然发现原来教授今他想起了贸易风——东北贸易风。那风稳定、冷静、有力。这位教授心平气和,值得信赖,可仍叫他捉摸不透:说话总有所保留,宛如马丁心中的贸易风:浩荡强劲,却留有余地,决不横流放肆。马丁又浮想联翩了。他的脑子是一个极容易展开的仓库,装满了记忆中的事实和幻象,似乎永远对他整整齐齐排开,让他查阅,在他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可以引起对比的或类比的联想,而且往往以幻影的形态出现——它总是随着眼前鲜活的事物飘然而来。例如:露丝的脸上暂时表现嫉妒时,他眼前便出现了久已遗忘的月光下的狂风场景;又如听考德威尔教授讲话时他眼前便重新出现了东北贸易风驱赶着白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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