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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

    第二天早晨,葛利高里比所有的人醒得都晚。房檐下和窗框外面,象春天一样吵闹的麻雀把他吵醒了。朝阳闪着金光从百叶窗的缝隙里透进来。传来召唤去做早祷的钟声。葛利高里想起了今天是星期日。娜塔莉亚已经不在他身旁,但是褥子上还残留着她的身体的暖气。显然,她也刚起身不久。“娜塔莎!”葛利高里喊道。

    杜妮亚什卡进来了。

    “什么事,哥哥?”

    “开开小窗,叫娜塔莉亚来。她在干什么哪?”

    “跟妈妈做饭哪,马上就来啦。”

    娜塔莉亚走了进来,因为屋子里暗,眯缝起眼睛。“醒啦?”

    她的手上散发着新鲜的面团气味。葛利高里躺着抱住她,想起了夜间的事,不禁笑了起来。

    “睡过时辰了吧?”

    “睡过啦!太累啦……这一夜,”她笑了,脸绯红,把脑袋扎到葛利高里怀里说。

    她帮着葛利高里换过伤口的绷带,从箱子里找出一条礼服裤子,问道:

    “要穿戴十字章的礼服吗?”

    “去它的吧!”葛利高里惊讶地挥了挥手。

    但是娜塔莉亚却固执地央告他说:

    “穿上吧!爸爸会高兴的。你怎么啦,挣来就为压箱底呀?”葛利高里顺从了她,同意了。他从床上起来,向彼得罗借来刮脸刀,刮了脸,洗了脸和脖子。

    “后脑勺刮过吗?”彼得罗问道。

    “哎呀,见鬼,忘啦!”

    “好,坐下,我来给你刮。”

    冰凉的刷子弄得脖子上痒酥酥的。葛利高里在镜子里看到,彼得罗象小孩子似的,舌头探出来,歪在一边,一刀刀地刮着。“你的脖子细了一点儿,就象拉过犁后的牛一样,”他笑着说。

    “大概,吃饷粮是吃不胖的。”

    葛利高里穿上佩戴少尉肩章的军装,上面挂满了十字章,对着尽是哈气的镜子一照,简直认不出是自己来了:一个高个子、瘦骨嶙嶙、脸象茨冈人一样黝黑的军官,正■着他。

    “你简直象个上校!”彼得罗毫不嫉妒地欣赏着弟弟,兴高采烈地说。

    这些话是违背葛利高里的意愿的,但却使他感到愉快。他走到厨房里去。达丽亚用赞赏的目光盯着他看。杜妮亚什卡惊叫道:

    “哎呀,你打扮得多华贵,象……”

    伊莉尼奇娜这时候又忍不住垂泪了。她用脏围裙擦着眼泪,回答杜妮亚什卡的玩笑说:

    “多嘴的丫头片子,你也生几个这样的儿子吧!至少生他两个,叫他们全都出息成人!”

    娜塔莉亚热泪盈眶、视线模糊的眼睛一直在爱恋地盯着丈夫。

    葛利高里披上军大衣,走到院子里,下台阶有点儿困难——受伤的腿使他行动不便。“非拄拐棍儿不行啦,”他扶着栏杆,心里想道。

    在米列罗沃医院里给他取出子弹,伤口长成一块棕色的死肉,——它把皮肤绷得紧紧的,妨碍腿的活动。

    一只小猫正在围墙的土台上晒太阳。台阶附近,太阳地里的雪已经融化,——汇成一片湿漉漉的小水洼。葛利高里仔细地、兴奋地打量着院子。紧靠台阶,竖着一根柱子,柱顶装着一个车轮。葛利高里从童年时代就记得这个轮子,这是专为妇女们做的:她们可以不下台阶,就把装在陶罐里的牛奶放在车轮上过夜,白天可以在上面晾晒餐具,晒去瓦罐上的油垢。院子里也有一些变化:仓房褪了色的油漆门上涂上了一层黄色的粘土。板棚顶铺了还没有变黑的干草;立在那里的一堆木椽子少了些,——一定是修补板棚用去了一部分。地窖顶上堆了一堆灰煤渣;煤渣上面立着一只象乌鸦一样黑的公鸡,它怕冷似的-缩起一条腿,身边围了十来只留种用的花母鸡。为防冬天的风雪,农具都收藏在板棚下面:牛车架子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从棚顶的缝隙里透进一线阳光,照在收割机的一个金属部件上,闪着亮光。马棚旁边的粪堆上,有几只鹅。一只高冠子的荷兰种大鹅睥睨了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的葛利高里一眼。

    巡视了全部家业,葛利高里回到屋子里。

    厨房里弥漫着香甜的、烧焦的牛油和热面包的气味。杜妮亚什卡正在一只花盘子里洗糖渍苹果。葛利高里看了看苹果,兴冲冲地问道:

    “有腌西瓜吗?”

    “娜塔莉亚,快去拿!”伊莉妮奇娜喊道。

    潘苔莱-普罗珂非耶维奇从教堂里回来。把一个有花纹的小圣饼切成九份——按照家里的人口——分放在餐桌上。全家坐下来吃早饭。彼得罗也穿上礼服,连胡子上都抹了什么油膏,跟葛利高里并肩坐下。达丽亚坐在他们对面的小凳边上。一道太阳光照在她那抹了一层油的红艳的脸上。她眯缝起眼睛,不高兴地垂下被阳光照着的、弯弯的黑眉毛。娜塔莉亚正喂孩子们吃烤倭瓜;她有时候笑着看看葛利高里。杜妮亚什卡坐在父亲旁边。伊莉妮奇娜坐在靠炉炕的桌子头上。

    大家都象过节那样,吃得又饱又多。吃完羊肉汤,接着又是面条,然后就是-羊肉、鸡、羊腿做的冷盆、炸土豆、牛油麦粥、樱桃干素面、奶油饼、腌西瓜。吃得太多的葛利高里艰难地站起来,糊里糊涂地划了个十字,喘着粗气,躺到床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还在吃粥:他用汤匙把粥扒成堆,在当中揿了一个坑(这叫作井),把琥珀色的奶油倒到小坑里,规规矩矩地、一勺一勺地舀着浸了奶油的米粥。最喜欢孩子的彼得罗正在喂米沙特卡;他一面娇惯他,一面用酸牛奶涂抹米沙特卡的脸蛋和鼻子。“大大,别闹!”

    “怎么啦?”

    “你干么要瞎抹呀?”

    “怎么啦?”

    “我要告诉妈妈!”

    “怎么啦?”

    米沙特卡的两只麦列霍夫家的忧郁的小眼睛生气地闪着,委屈的泪珠在眼睛里颤动;他用拳头擦着鼻子,觉得用好话央求也没有用,就大声喊道:

    “别抹啦!……胡涂虫!……傻瓜!”

    彼得罗满意地哈哈大笑,又喂起侄子来:往嘴里塞一勺羹,往鼻子上抹一勺。

    “简直是个孩子……闹个没完,”伊莉妮奇娜唠叨说。杜妮亚什卡坐到葛利高里身边,告状说:

    “彼得罗真坏,总出馊主意。前两天他领着米沙特卡到院子里去,——米沙特卡要拉屎,就问:‘好大大,在台阶旁边拉行吗?’彼得罗说:‘不行。不能在台阶旁边,要离得远一点儿。’米沙特卡跑开了一点儿,又问:‘这几行吗?’——‘不行,不行。喏,跑到仓房那儿去。’他把米沙特卡从仓房领到马棚,又从马棚领到场院。米沙特卡跑啊,跑啊,一直跑到全拉在裤兜子里……娜塔莉亚大骂了一场!”

    “给我吧,我自个儿吃!”米沙特卡的声音象邮车的铃铛似的清脆地响起来。

    彼得罗滑稽地抖动着小胡子,不同意:

    “那不行,小伙子!还是我喂你吧。”

    “我自个儿吃!”

    “咱们的公猪和母猪呆在圈里——看见了吧?都是老娘儿们拿泔水来喂它们。”

    葛利高里含笑听着他们的谈话,卷了一根烟抽起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走了过来。

    “今儿个我想到维申斯克去。”

    “上那儿去干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打了一个嗝儿,喷出一股浓重的樱桃干素面味儿,摸了摸大胡子。

    “去找皮匠——修理了两副马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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