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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点是纽约州新当选的州长办公室,时间是在麦克米伦牧师把那个消息告知克莱德以后大约过了三个星期。尽管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曾经不遗余力,企图将克莱德的死刑改为无期徒刑,但还是枉然徒劳(照例提出请求从宽处理,连同他们认为证据已被曲解和非法照本宣读罗伯达的那些信等等意见也一并递上;沃尔瑟姆州长以前在本州南部担任过地方检察官和法官,认为自己有责任答复他们说,他觉得没有加以干预的理由)。所以,格里菲思太太和麦克米伦牧师,现在就一起来到了沃尔瑟姆州长跟前。鉴于公众对克莱德一案最后处理普遍表示关注,同时,克莱德母亲出于自己对儿子毫不动摇的眷爱,得知上诉法院的判决以后,就回到奥伯恩,自此以后不断给各报刊以及本州州长本人写信呼吁,要求对有关她儿子减刑的情况予以正确的认识。而且,正是由于她向州长一再呼吁,要求跟他面谈,陈述她对这个问题持有坚定不移的信念,因此,州长终于同意接见她,觉得这事并不会有什么坏处。再说,这样也好让她消消心中的气。此外,公众情绪也是易于改变的,尽管他们对某某一个案件持有自己深信不疑的意见,但只要不跟他们的信念发行抵触,往往都会倒向某种从宽处理的方式或是姿态那一边的。就以本案来说,如果有人根据各报刊来判断,公众的确会相信克莱德是有罪的。可是,另一方面,格里菲思太太,对于一些情况进行了长时间的沉思默想——对于克莱德和罗伯达,对于克莱德在法庭上受审时和受审以后的痛苦,以及麦克米伦牧师所说的,不管克莱德当初犯过什么罪,经过劝说以后,他终于能够深深地忏悔了,在思想上和他的创世主合二为一了——现在比过去更加确信,根据人道甚至正义原则,克莱德至少应该被允许活下去。现在,她伫立在身材高大、不苟言笑,而又有点儿忧郁的州长跟前。反正克莱德心里燃烧过的那种烈火般的狂热激情,州长他一辈子从来都没有体验过。不过,作为一位堪称楷模的父亲和丈夫,他倒是很能设身处地体察格里菲思太太此时此刻的思想感情。但他又对本人不能不受到制约而深感苦恼,一是因为他已了解到本案中那些错综复杂的事实,二是因为要遵循那些根深蒂固、无法改变的守法观念。他跟主管赦免事宜的书记官一样,对呈报上诉法院的全部证据,以及贝尔纳普和杰夫森最近递交的案情摘要,都仔细审阅过了。无奈没有什么新的材料,或是足以改变案情性质的材料,仅仅就早已作过鉴定的证据重新解释一番罢了,那末,他,戴维·沃尔瑟姆凭什么理由,冒着风险,要把克莱德的死刑改成无期徒刑呢?陪审团和上诉法院不是都说过应该对他判处死刑吗?

    于是,格里菲思太太开始提出她的恳求,她用颤抖的声音追述了克莱德一生的经历和他的品质;说他是个好孩子,从来没有做过坏事或是残忍的事——又说,姑且先不提某某小姐,罗伯达本人对这件事也并不是完全无罪呀。州长只是瞪着两眼直瞅她,心里非常感动。好一位慈母的拳拳之心啊!此时此刻,她心里该有多大苦楚啊。她坚信她的儿子不可能犯了这样的罪,尽管似乎已经铁证如山,在他沃尔瑟姆以及所有的人看来已是昭然若揭。“啊,我亲爱的州长,现在你怎么能把我儿子的生命夺走,正当他已经涤尽自己灵魂中的罪孽,准备为上帝的事业献身的时候——难道说这样一来您就为了那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姑娘之死让本州得到补偿了吗?也不管它是无意之中造成的,还是别的什么造成的——那怎么行呢?难道说纽约州好几百万人就不能心肠仁慈些吗?难道说你,作为他们的代表,就不能把他们也许怀有的仁慈变成事实吗?”

    她的嗓子嘶哑了——说不下去了。她身了侧转过去,呜咽哭泣起来。沃尔瑟姆也身不由己,异常激动,只是茫然若失地伫立在那里。这个可怜的女人!分明是那么坦率、那么诚挚。接着,麦克米伦就抓紧时机,马上提出自己的恳求。克莱德已经大变了。至于他过去的生活,他不想妄加评论——但是,从他入狱以来——或是至少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对人生,对自己的职责,以及自己对人类和上帝应尽的义务,都已经有了新的认识。只要能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

    州长是个非常善良而又小心谨慎的人,全神贯注地在倾听麦克米伦说话。据他判断,麦克米伦显然是个热情的、精力饱满而具有高尚理想色彩的人。他一刻都不怀疑这个人所说的话;不管他说什么都是真实的,因为他是根据自己所理解的真理这个概念来说的。

    “不过,请您个人来谈一谈,麦克米伦先生,”州长最后开了腔说,“因为您在监狱那里跟他有过长时间的接触——您知道不知道有任何实质性的事实是在庭审时没有提到过的,可以把这些或那些见证材料的性质加以改变,或是给予推翻?谅您一定知道,这是个诉讼程序。我可不能单凭个人感情用事——特别是在两处法院作出一致的判决以后。”

    他两眼直瞅着麦克米伦,这个脸色苍白、哑口无言的人也回看他一眼。因为现在要决定克莱德有罪还是无罪,这一重任显然已落到了他肩上,就凭他的一句话了。不过叫他该怎么办呢?难道说他长时间对克莱德忏悔一事进行思考以后,不是认定克莱德在上帝和法律面前都是有罪的吗?现在他能——为了仁慈的缘故——就不顾自己心中深信不疑的想法,突然改变说法吗?这样做——在主的面前,是虔诚的、纯洁的和令人钦佩的吗?麦克米伦马上认为:他,作为克莱德的宗教顾问,应该完全保持自己在克莱德心目中的宗教权威。“你们是世上的盐,盐若失了味,怎能叫他再咸呢?”①于是,他就马上回答州长说:“作为他的宗教顾问,我开始考虑的,只是他一生中有关灵魂方面,而不是法律方面的问题。”沃尔瑟姆一听这句话,就从麦克米伦的态度中断定他显然跟所有其他的人一样,也相信克莱德是有罪的。所以,最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对格里菲思太太说:“在我还没有掌握到过去我从没有见到过的、非常确切的证据,以至于使我怀疑这两次判决的合法性以前,我是毫无选择余地的,格里菲思太太,只能听任已经作出的判决仍然有效。对此,我心里感到非常难过——啊,简直是说不出的难过。不过,要是我们希望人们尊重法律的话,那末,没有充分的合法根据,永远也不能改变依法作出的决定。我心里也巴不得自己能向您作出另一种决定来,说真的,我就是巴不得能这样——

    ①引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5章第13节。

    我心里将为您和您儿子祈祷。”

    他摁了一下电铃。他的秘书走了进来。显然,会见就到此为止了。格里菲思太太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正当这次谈话的关键时刻,州长向麦克米伦提出了有关她儿子是否有罪这个绝顶重要的问题时,他却很古怪地先是保持缄默,继而模棱两可,支吾搪塞,这使她不由得深为震惊和沮丧。不过,现在该怎么办呢?该往哪儿去?求谁呢?上帝,而且只有上帝,为了克莱德饱受的苦难和面临的死亡,她和他必须向他们的创世主寻求安慰。当她正这样暗自寻思,还在悄悄地哭泣的时候,麦克米伦牧师走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搀扶她走出了州长办公室。

    等她走后,州长终于扭过头去,对他的秘书说:

    “我一辈子从没有碰到过比这更惨的事了。叫我永远忘不了。”说罢,他掉过头去,凝望着窗外二月里的雪景。

    在这以后,克莱德的生命就只剩下两个星期时间了。在这期间,麦克米伦首先把这最后的终审判决告诉了他,不过,当时是由他母亲陪着一起来的。麦克米伦还没有开口,克莱德一见母亲的脸色,心里就什么都明白了;后来,他又听麦克米伦说他应该向上帝——他的救世主寻求庇护,寻求灵魂安宁。于是,他就在牢房里老是踱来踱去,简直一刻都安静不下来。由于最后确悉他没有多久就要命归西天,他觉得自己即便在此时此刻,还有必要回顾一下个人不幸的一生。他的少年时代。堪萨斯城。芝加哥。莱柯格斯。罗伯达和桑德拉。这些,连同与这些有关的一切,都在他记忆里一一闪过。那些绝无仅有的、短暂而欢快的紧张的时刻啊。他那不知餍足——不知餍足——的欲望啊,他在莱柯格斯跟桑德拉邂逅以后所激起的那种热切的欲望啊。而紧接着就是这个、这个现在!殊不知就连这个现在也快到尽头了——这个——这个——可恨他至今压根儿还没有体面地生活过呢——而且,最近这两年又是关在令人窒息的监狱里,多惨啊。他这飘忽不定、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的一生,在这里只剩下十四天、十三天、十二天、十一天、十天、九天、八天了。而且眼看着一天天正在逝去——正在逝去啊。可是,生命——生命——人怎能没有生命呢——白昼——太阳、细雨——工作、爱情、活力、愿望,该有多美呀。啊,说真的,他可不愿意死啊。他可不愿意。既然现在最重要,现在就是一切,那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为什么老是对他念叨着说,他应该心心念念企盼神的仁慈,只要想念上帝就得了?而麦克米伦牧师还坚持认为,只有在基督那儿,在阴曹冥府才有真正的安宁。啊,是的——不过,不管怎么说,难道在州长面前他不该说话吗——难道他不能说克莱德无罪吗——或是至少说他不完全是有罪的——当时只要他有这么个看法——在那时——那末——那末——啊,那时,州长也许会把他的死刑改成无期徒刑呢——不是他说不定就会那么办吗?因为,他问过他母亲,当时麦克米伦对州长说过些什么——(但并没有告诉她,说自己一切都向他忏悔过了),她回答说,他告诉州长,说克莱德在主的面前是十分虔诚——不过并没有说他没有罪。克莱德觉得:麦克米伦牧师竟然不肯为他更多出力,该有多奇怪。多伤心。多绝望!难道说人们就永远不了解——或是不承认他的那些合乎人性——如果说是太合乎人性甚至也许是邪恶的、如饥似渴的欲望吗?不过,有许许多多人不也跟他一样被这些欲望折磨着吗?

    但是,如果一定要说还有比这更糟的事,那就是格里菲思太太得知:麦克米伦牧师在回答沃尔瑟姆州长提出那个具有决定性的问题时,只说了几句话——确切地说,他压根儿没有说别的话——后来他在回答她提问时,也只不过是把自己那几句话又重复念叨了一遍。这样,她转念一想,不由得大吃一惊:归根到底,克莱德也许是有罪的,如同她一开头所担惊受怕的一样。因此,她有一次就这样问他:

    “克莱德,如果说你还有哪些事情没有忏悔过,那末,你在大限来到以前非得忏悔不可。”

    “我什么都向上帝和麦克米伦先生忏悔过了,妈妈。难道说这还不够吗?”

    “不,克莱德。你跟人们说过你是无辜的。但是,如果说你并不是无辜的,那你就应该说真话嘛。”

    “不过,要是我的良心告诉我,我是对的,这难道说还不够吗?”

    “不,克莱德,如果上帝说的是另一个说法,那就不够了,”

    格里菲思太太惴惴不安地说——她在内心深处感到极端痛苦。不过,这时他再也不愿说下去了。他怎么能跟他母亲或是芸芸众生一起讨论那些稀奇古怪、模糊不清的问题呢。就是他在向麦克米伦牧师忏悔时和随后几次谈话时,也都一直解决不了。这已是无法可想的了。

    因为儿子已经不信任她了,格里菲思太太不仅作为一名神职人员,而且作为一个母亲,都对这一打击感到非常痛苦。她的亲生儿子——在临近死亡的时刻,还不愿把他看来早就对麦克米伦先生说过的话告诉她。难道说上帝永远要这样考验她吗?反正麦克米伦是说过那些话的,就是说——不管克莱德过去罪孽有多大——他认为,现在克莱德已在主的面前忏悔过了,变得洁净了——而且,说真的,这个年轻人已准备去见创世主了——她一想起麦克米伦那些话,心里也就感到有些宽慰了。主是伟大的!他是仁慈的。在他的怀抱里,你可以得到安宁。在一个全心全意皈依上帝的人看来,死算得上什么——而生又算得上什么呢?什么也都不是。过不了几年(不会多久的),她跟阿萨,而且在他们以后,还有克莱德的弟弟、姐妹们,也都会跟着他去的——他在人世间的全部苦难也都被人们遗忘了。不过,要是得不到主的谅解——那末也就不能充分透彻体会到他的永在、他的爱、他的关怀、他的仁慈啊……!这时,她由于宗教狂的神魂颠倒,曾有好几次浑身上下颤栗——显得很不正常——连克莱德也看到和感觉到了。不过,再从她为他心灵上的幸福不断祈祷和心焦如焚来说,他也看得出:实际上,她对儿子真正的心愿从来都是了解得很少的。过去在堪萨斯城的时候,他心里梦想过那么多的东西,可他能享有的却是那么少。那些东西——就是那些东西呗——在他看来该有多么重要——他觉得最痛苦的是小时候自己常被带到街头,站在那里让许许多多男孩子、女孩子看。而他心中多么渴望得到的那些东西,很多孩子却全都有了。那时候,他觉得,哪怕是天涯海角,反正只要不去那里——站街头,该有多么开心啊!这种传教士生涯,在他母亲看来可真了不起,但在他看来却是太乏味了!他有这么一种想法,难道说是错了吗?一贯错了吗?主现在会对他恼火吗?也许母亲对他的种种想法都是正确的吧。毫无疑问,他要是听从了她的劝告,恐怕现在也就会幸福得多了。可是,多么奇怪,眼看着母亲那么疼爱他,同情他,并以不折不挠和自我牺牲精神全力以赴去营救他——但是现下,在他一生的最后时刻,正当他最最渴望得到人们同情——而且还要得到比同情更多的——人们真正深切的理解——即便是在眼前这么一个时刻,他依然不相信他亲生的母亲,不肯把当时真相告诉他亲生的母亲。在他们母子俩中间,仿佛隔着不可逾越的一堵墙,或是怎么也穿不过的一道屏障,全是缺乏相互理解所造成的——原因就在这里。她怎么都不会了解他是何等渴求舒适、奢华、美和爱情——而且还有他心驰神往的、跟爱摆谱儿、寻欢作乐、金钱地位联系在一起的那种爱情——以及他热切追求、怎么也改变不了的那些渴望和欲念。这些东西她都是无法理解的。也许她会把这一切全都看作罪孽——邪恶、自私。说不定还会把他跟罗伯达和桑德拉有关的极其不幸的一言一行,通通视为通奸行为——下流淫荡——甚至是谋杀勾当,而且,她还真的指望他会有深切悲痛,彻底忏悔的表现,殊不知即使在此时此刻,尽管他对麦克米伦牧师和她都说过那些话,他的思想感情并不见得就是那样——压根儿不是那样,虽然,现在他何等热切希望在上帝那里得到庇护,不过要是可能的话,能在母亲的了解和同情心里得到庇护,岂不是更好吗?但愿能这样就好了。

    老天哪,这一切该有多可怕!他是那样孤苦伶仃,即使在瞬息即逝的最后几个钟头里(日子正在飞也似的逝去啊),尽管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都在他身边,可是他们两人都不了解他。

    不过,先撇开这一切不谈,还有更糟的事:他已被关押在这里,不会被允许离开,这里有一套制度——一套令人可怕的、成为例行公事的制度——他早就知道了。这是铁面无情的制度。它能自动运转,象一台机器一样,用不着人们的帮助或是人们的同情心。这些狱警!他们这些人,忠于法律的字面意义,有时也会审问人,说些言不由衷的讨好话,跑跑腿做点好事,或者把犯人先是押到院子里放风,过后再押回牢房去,或是押着犯人去洗澡——他们还是铁面无情的——仅仅是一些机器,一些机器人,一个劲儿推啊推的,管啊管的——把犯人管押在这些监狱围墙里,他们时刻准备着,只要一出现反抗,就会随时效劳,随时杀人——一个劲儿推啊,推啊,不停地推啊——永远把人推向——那一头那个小门,从那里休想逃命——休想逃命——只能往前走。往前走呀走——一直到最后,把他推进那个小门,永远一去不复返!永远一去不复返!他一想到这里,就站起来,在牢房里踱来踱去。后来,他往往又想到了自己是不是有罪这个谜。他竭尽全力去想罗伯达和他对她造的孽,还让自己去念《圣经》——甚至让自己脸儿朝下,伏在铁床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道:“主啊。给我安宁。主啊,给我光。主啊,给我力量,让我能抵抗我不应该有的一切邪念。我知道我的良心并不是完全洁白的。啊,不。我知道我策划过坏事。是的,是的,这我知道。我承认。不过,难道说我真的非死不可吗?难道说就不能指望人们帮助吗?主啊,难道你不能帮助我吗?难道你不能象妈妈所说的那样给我显示一下你的神威吗?你就不能下令,让州长在那最后时刻来临以前把死刑改为无期徒刑吗?你就不能吩咐麦克米伦牧师改变他的观点,到州长那儿去说说情吗?(说不定我母亲也会一起去的)我要把所有罪恶的念头从脑海里通通撵出去。我会变成另一个人。啊,是的,我是会的,只要你拯救了我。别让我现在就死——那么早就死了。千万别这样啊。我是愿意祈祷的。是的,我是愿意的。给我力量,好让我去理解、信仰——并且祈祷。主啊,给我吧!”

    自从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跟州长进行具有决定性的晤面回来以后,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这些短暂而可怕的日子里,克莱德心里琢磨过的和祈祷过的,就是象以上这些——可是,到最后,他心里对日益逼近的大限、自己必死无疑,以及阴曹冥府都感到极端恐惧,而这种恐惧心理,再加上他母亲和麦克米伦牧师的信念和情感(这位麦克米伦牧师啊,每天都来到克莱德身边,向他劝说神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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