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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它的来历,第九十一联队这一营本隶属于“铁旅”。散诺克原来就是“铁旅”旅部指挥部的所在地。虽然从散诺克到凌堡格之间,以至往北直到前线的铁路交通并 没有断,不明白东战区的参谋为什么叫“铁旅”和旅本部把先遣营放到离前方一百英里,而这时候,火线正从布戈河上的勃洛第沿着河岸往北朝苏考尔伸延。

    这期间,师部又下了新的命令。第九十一联队究竟该往哪里开,眼前必得确定了,因为根据新的布置,本来第九十一联队所走的路线改由第一○二联队的先遣营走 了。事情说来是异常复杂的。俄国人在加里西亚的东北角正迅速地撤退着,因此,有一部分奥地利的军队搅在那里。有些地方,德国部队也像楔子般地插进来,加上 前方新到的先遣营和其他部队,使形势更混乱起来。离前线有些距离的战区也发生类似的情况,就像散诺克这里,一批德国军队————汉诺威师的后备队忽然来了。他 们的司令官是个上校,他长得是这样令人讨厌,“铁旅”的旅长一瞅见他就头痛。汉诺威后备队的上校提出他的队本部拟出的计划,照那个计划,后备队的士兵应该 住当地的小学校————而第九十一联队的土兵早巳住进去了;他要求把克拉科银行散诺克分行的房子拨给他的队本部用————而那房子正被“铁旅”的指挥部占用着。

    旅长直接跟师本部取得了联系,他把情况报告了师部,这个脾气暴躁的汉诺威人也跟师部谈了一通,结果,“铁旅”接到这样一道命令:

    限你旅于即日下午六时以前从城内撤退,开往吐洛瓦·沃尔斯卡————

    里斯柯维兹————斯塔拉梭————散布尔,听候指示。第九十一联队先遣营应

    随行,以为掩护。因此,先头部队应于下午五时三十分向吐洛瓦方向出发,

    南北两翼掩护部队应保持二里距离。后卫部队应于下午六时十五分开拔。

    按照官方计划做的开拔准备完成了以后,旅长————就是给汉诺威后备队的上校巧妙地从他的驻地赶掉的那位旅长,叫全营官兵集合,像往常一样成正方队形,然后他就向他们演说了一番。他很喜欢讲话,想到什么就讲什么。直至没的可讲了,他忽然想起战地的邮政来。

    “士兵们,”他大声嚷起来,“我们现在正朝敌人的火线行进,离火线只差几天路程了。到目前为止军队总是在开动着,你们没机会把住址通知给亲戚朋友,只有通知了,你们才好享受接到后方亲人来信的快乐。”

    他好像总不能把自己从这股思路拔出来,他不断地重复着这样的话:“你们的亲戚朋友”、“后方亲人”和“妻子情人”等等。任何人听到他的演说都会以为只要 前方组织好军邮,这些穿了褐色*军服的士兵立刻就会心甘情愿去战场上拼命,以为即使一个士兵两条腿都给炮弹炸掉,只要他记起他的军邮号码是七十二号,想到也 许有一封家信在那儿等着他,甚至还可能有一个包裹,里边放着一块腌牛肉、一点儿熏猪肉和几块家里烤的点心,他就一定会快快乐乐地死去。

    旅长讲完了,旅部的乐队奏起国歌,大家为皇帝欢呼了三声。然后,这群注定要送到布戈河那边某地屠宰场上送死的“人类中间的畜生”,就分成若干支队,遵照接到的指示陆续开拔了。

    第十一连是五时三十分开拔,朝吐洛瓦·沃尔斯卡进发的。士兵走不多久,就七零八落了,因为在火车上休息了那么些日子,如今背起全副装备走起路来,四肢酸 疼,于是大家就尽量想办法使自己轻省一些。他们不断地把步槍从这边换到那边,大部分都是低着脑袋吃力地走着。他们都渴得要命,因为太陽虽然落下去了,天气 却依然像中午一般闷热,而这时他们的水壶都干了。他们知道这种不舒服还只是初尝的滋味,更大的苦头还在后头呢。想到这个,每个人就更使不出劲头儿来啦。上 半天他们还唱歌,可是现在完全听不到歌声了。他们估计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过夜,于是彼此打听着离那里还有多远。

    估计要在吐洛瓦·沃尔斯卡过夜?他们可都大错特错了。

    卢卡施中尉把楚东斯基、给养军士万尼克和帅克喊来。给他们的指示很简单。要他们把装备交给救护班,马上穿过田野赶到马里-波达尼克;然后沿着那条河朗东南方向走,到里斯柯维兹去。

    帅克、万尼克和楚东斯基三个人负责布置宿营,替随后一个钟头或者不出一个半钟头就到的全连安插过夜的地方。万尼克要在帅克的协助下。照军章规定的食肉份 量给全连备办一口猪。肉必须当晚炖出来,住的地方必须干净。不要那些尽是虱子臭虫的木屋,好让队伍好好歇上一夜,因为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全连得从里斯柯维兹 朝通往斯塔拉索尔大道上的克鲁显柯开拔。

    三个人正出发的时候,教区的神甫出现了。他在士兵中间散发一种传单,上面是一首赞美歌,用军队里各民族的文字印着。这样的赞美歌他整整有一包,还是教会里一位位分很高的要人在几位年轻女人陪伴下,坐着汽车巡游遭受破坏的加里西亚,路过这里时候留下的。

    吐洛瓦·沃尔斯卡有的是茅舍。不久,这些茅舍就都给传单填满了。

    在他们应该替连队找宿营地方的那个村庄里,是一片漆黑,所有的狗都一起汪汪叫了起来。结果,他们不得不停止前进,好研究一下怎么样来对付那些畜生。

    狗咬得越来越凶了,帅克朝着昏黑的夜色*嚷道:

    “趴下,畜生,还不给我趴下!”帅克就像他当狗贩子的时候对他自己的狗那样嚷。这样一来,狗咬得更凶了,所以给养军士万尼克说:

    “帅克,别朝它们嚷!不然的话,你会把整个加里西亚的狗都逗得咬起咱们来啦。”

    一间间的茅屋点起灯来了,他们走到头一所茅屋就敲起门来,打听村长住在哪里。他们听到屋里一个尖厉刺耳的女人声音,用一种既不是波兰话也不是乌克兰话的 语言说她男人正在前方打仗,她的小孩子们出了天花;说家里的东西都给俄国人抢光了,说她男人上前线以前,嘱咐过她晚上不管谁叫门,永远也别给开。直等到他 们把门敲得更响,一再说他们是奉命来找宿营的地方,一只看不见的手才开门让他们进去。他们发现原来那就是村长的官邸。村长想叫帅克相信那尖厉的女人声音不 是他装的。但是并没成功。村长解释说,每逢他太太猛然给叫醒,她总是胡言乱语,自己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至于替全连找个宿营的地方,他说村庄地方很狭小,连 一个兵待的地方也没有。这儿没有地方给他们睡觉,也买不到什么;一切都给俄国人拿光了。要是老总愿意的话,他建议领他们到克鲁显柯去,离这里三刻钟的路。 那里有好多座大庄园,不愁没宿营的地方。每个士兵都可以暖暖和和地盖上一张羊皮。那里有好多头牛,士兵也可以把他们的饭盒装满了牛奶,那里的水也好,军官 们可以在园主的公馆安歇。可是里斯柯维兹这里却是个贫陋、肮脏、遍处是虱子臭虫的地方。他自己就曾经有过五头牛,可是全给俄国人拿去了。结果自己的孩子生 了病,他想弄点牛奶,还得老远走到克鲁显柯去。

    为了证实以上他所说的,茅屋隔壁牛棚子里的几头牛哞哞地叫了起来。随后可以听到那个尖厉的女人的声音咒骂那些不幸的动物说,巴不得它们都得了霍乱死掉。但是牛的叫声并没难住村长。他一面穿着套靴一面说道:

    “我们这里仅有的一头牛是邻居的,刚才您听到叫的就是它。老爷们,那是一头病牛,一个可怜的畜生。俄国人把它的牛犊子抢去了。从那以后,就挤不出奶来了,但是牛的主人很替它难过。不肯把它宰掉,因为他盼望圣母总有一天会把一切恢复过来的。”

    在演说的当儿,他随手穿着羊皮大衣。

    “老总。咱们现在到克鲁显柯去,”他接下去说,“离这里只有三刻钟的路。不对,唉,我这个老孽障胡扯什么呀!————没那么远,连半个钟头也用不着。我会抄 近走,过一道小河,然后走到一棵橡树那里就穿过一座桦木林子。是个大村子,他们的白酒劲头很足。老总,咱们这就走吧,别再耽搁时候了。得让您这个有名气的 联队的官兵有个合适、舒服的地方歇脚。一定得给在咱们国王和皇帝⑴麾下跟俄国人打仗的官兵们找个干净的地方过夜。可是我们这村儿净是虱子臭虫、天花和霍 乱。昨天,我们这个倒楣的村儿里有三个人得了霍乱死啦。老总,最仁慈的上帝的愤怒给里斯柯维兹带来了灾难。”

    这时候,帅克威风凛凛地挥了一下手。

    “老总,”帅克模仿着村长的声音说道,“最近的树在哪里?”

    村长没听懂“树”这个字,于是帅克向他解释说,譬如一棵桦树或是橡树,或者结李子或者结桃子的树,或者干脆任何有结实枝子的东西。村长说他的茅舍前面有一棵橡树。

    “那么好吧,”帅克作了一个随便哪个人都可以懂的吊死人的手势,说,“我们把你就吊死在你那茅舍前面,因为你一定得知道现在正在打仗,命令叫我们在这里过夜,而不是在克鲁显柯或是别的地方。你不能改变我们的军事计划,你要是敢试试看,那么我们就吊死你。”

    村长哆嗦起来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很愿意尽力替老爷们效力。既然他们非住在这个村儿不可,也许勉强也能找到地方,而且叫他们住起来样样都称心。他说,马上去提盏灯来。

    随后他们就都进村儿里去了,后边一大群狗护送着。

    他们四下找着宿营地点,一面望到里斯柯维兹地方虽然不小,可是战祸也确实把它糟蹋得很惨。实际上它并没给炮火摧毁,因为双方都不可思议地没把它包括到作 战范围里去。可是另一方面.左近遭到破坏的村庄里的难民却全挤到这地方来了。有些木棚子竟住到八家人。战争引起的一场抢劫把他们的家当都搞光了,如今只得 忍受这样悲惨绝顶的生活。

    不得已,连队的一部分人只好住到村子那头一家破坏了的小酿酒厂去,那里,发酵室足可以容上一半人。其余的,每十个人为一批,分住到一些田庄上去。这些阔的田庄庄主是不让那些赤贫的下流人住进来的,那些难民的家具什物都给抢掉,如今当了乞丐。

    连本部的全体军官和给养军士万尼克、传令兵、电话员、救护班、炊事员以及帅克都住在神甫家里。那里地方宽绰得很,因为神甫也不收容那一家家什么都没有了的难民。

    那神甫是一个又高又干瘦的老头子,穿着件褪了色*的尽是油污的教袍。他吝啬得几乎什么都不吃。他的父亲自幼就教他深深仇恨俄国人。当初俄国人在这儿的时 候,他家里也住过几个长满胡子的哥萨克人,鸡鹅他们都没动过。可是俄国人撤走以后,奥地利人来了,就把鸡鹅吃个精光。于是,他对俄国人的仇恨忽然消了。后 来匈牙利人来到这个村儿,把他蜂窝里的蜂蜜都拿走,他对奥地利军队的不满更加深了。如今,他狠狠瞪了这批夜行客一阵,在他们面前踱来踱去的时候,他居然很 神气地耸了耸肩头,说道:

    “我什么也没有。我是个光蛋。你们连一块面包也找不到。”

    神甫住宅后面那座小酿酒厂的院子里,野战厨房用的铁锅下面正生着火,锅里滚滚煮着开水,可是没东西下锅。给养军士和炊事员在村儿里到处找猪,可是一口也没找到。走到哪里都得到这么个答复:俄国人把什么都拿光了,吃光了。

    后来他们把酒馆里的犹太人喊醒了。他捋了捋头上两边的鬈发,做出因为不能满足主顾的要求而万分难过的样子。但是他终于劝动他们买他一头古老的牛,这还是 上一世纪遗留下的,一个行将踹腿、又瘦又丑的东西,就剩下皮包骨了。这样可怕的货色*他还要很高的价钱。他扯着头上两边的鬈发起着誓说,这样的牛他们就是走 遍了整个加里西亚、整个奥地利和德国、整个欧洲、整个世界也休想找到。他连哭带号地说,这是奉耶和华的旨意降生到世间的最肥的牛。他指着他的祖先起誓说, 四面八方的人们都来瞻仰过这头牛,四乡把这头牛当作传奇谈论着,而且老实说,这不是头母牛,而是Yan牛中间最有油水的。最后,他跪在他们面前,两只手轮流抓 着他们的膝头,嚷道:“高兴的话,你们尽可以把我这可怜的犹太人宰了,但是你们一定得买下这头牛再走。”

    那个犹太人号叫得把大家都骗 了,结果,任何马肉贩子也不会收下的这块臭肉,就拖到野战厨房用的铁锅里去了。犹太人把款子稳稳当当放到衣袋里以后,好半天还在哭哭啼啼,哀叹着为了把这 么壮实的一头牛卖得这么便宜,他们简直叫他破了产,毁灭了他,以后他只能讨饭过活了。他恳求他们把他吊死,因为他在老年竟做下这么一档子糊涂事,他的祖宗 在坟头里也闭不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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