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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牛虻最新章节!

    几天以后,牛虻走进了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他的脸仍然相当苍白,脚也比平常更瘸。正在附近一张桌子旁边看书的里卡尔多抬起了头。他非常喜欢牛虻,但是无法理解他身上的这种特性——奇特的私人怨恨。

    “你是否准备再次抨击那位不幸的红衣主教吗?”他略带恼怒地问道。

    “我亲爱的朋友,你为什么总、总、总是觉得人家有什么不良的动、动、动机呢?这可没、没有一点基督教精神。我正在准备为那家新报纸撰写一篇有关当代神学的文章。”

    “哪家报纸?”里卡尔多皱起了眉头。新的出版法将要出台,反对派正在筹备一份将要震惊全城的激进报纸,这也许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是尽管这样,从形式上来说它还是一个秘密。

    “当然是《骗子报》,或者是《教会历报》。”

    “嘘——嘘!里瓦雷兹,我们打扰了别的读者了。”

    “那好,你去钻研你的外科学吧,如果那就是你的科目,让、让、让我钻研神、神学——那是我的科目。我并不、不、不干涉你治疗跌打损伤,尽管对此我知道的比你多、多、多出许多。”

    他坐了下来阅读那卷布道书,脸上露出聚精会神的表情。

    图书馆的一位管理员走到他跟前。

    “里瓦雷兹先生!我想你曾在考察亚马逊河支流的杜普雷兹探险队里吧?也许你能帮助我们解决一个难题。有位女士查询探险记录,可是记录正在装订。”

    “她想知道什么?”

    “只是探险队出发和经过厄瓜多尔的年代。”

    “探险队是在1837年4月从巴黎出发,1838年4月经过基多。我们在巴西呆了三年,然后去了里约热内卢,并于1841年复回到巴黎。那位女士想要知道每次重大发现的具体日期吗?”

    “不,谢谢你。就想知道这些。我已经把它们记下来了。贝波,请把这张纸条送给波拉夫人。多谢,里瓦雷兹先生。对不起,麻烦你了。”

    牛虻靠到椅背上,迷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她想知道这些日期干什么?当他们经过厄瓜多尔时……

    琼玛拿着那张纸条回到家中。1838年4月——亚瑟死于1833年5月。五年——

    她开始在屋里踱来踱去。过去几个晚上,她睡得很不安宁,她的眼睛下面出现了阴影。

    五年——一个“过分奢华的家庭”?——“某个他曾信任的人欺骗了他”——欺骗了他——他发现了……

    她停了下来,抬起双手捂住了头。噢,这简直是在发疯——这是不可能的——这真荒唐……

    可是,他们是怎么在港口打捞的?

    五年——在那个拉斯加人打他时,他“还不到二十一岁”——那么他从家中逃走时一定是十九岁。他不是说过:“一年半——”他从哪儿得到那双蓝眼睛?手指为何也是那样神经质地好动呢?他为什么那么痛恨蒙泰尼里?五年——五年……

    如果她能知道他是淹死了——如果她能看见尸体,那么会有一天,那个旧伤当然就不会作痛,往日的回忆就会失去恐怖。也许再过二十年,她就可以无所畏惧地回首过去。

    她的全部青春毁于反思她所做过的事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毅然决然地与悔恨的恶魔进行斗争。她总是想记住她的工作是在未来。她总是闭上眼睛,捂上耳朵,躲避阴魂不散的昔日幽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溺死的尸体漂向大海的情景从来也没有离她而去,她无法遏制的那声痛叫会在她的心头响起:“我杀死了亚瑟!亚瑟已经死了。”有时她觉得她的负担太重,重得她无法承受。

    现在她情愿付出半生索回那种负担。如果她杀死了他——那种悲伤是熟悉的,她已经忍受了太多的时间,现在不会被它压倒。但是如果她不是把他赶到水里,而是把他赶到——她坐了下来,双手捂住了眼睛。就是因为他的缘故,她的生活变得暗无天日,因为他死了!如果她没有使他招致比死亡更糟的东西……

    她一步接着一步,沉着而坚强地走过他已往生活的地狱。

    那些情景真切地展现在她的面前,仿佛她曾经看见过,仿佛她曾经体验过。赤裸的灵魂之无助的颤抖,比死亡更加苦涩的嘲笑,孤独的恐惧,缓慢、难熬、无情的痛楚。那些情景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她曾在那间肮脏的印第安棚屋里坐在他的身边,仿佛她曾同他一起在银矿、咖啡地、可怕的杂耍班子里受尽折磨……

    杂耍班子——不,她至少必须赶走那一幕。坐在这儿想起这事足以让人发疯。

    她打开写字台的小抽屉。里面放着她不忍心销毁的几件私人纪念品。她并不热衷于收藏使人感伤的小物件。保存这些纪念品是屈从于她性格中较为脆弱的一面,她一直坚定地克制住这一面。她很少允许自己看上它们一眼。

    现在她把它们拿了出来,一件接着一件:乔万尼写给她的第一封信,他死时拿在手里的花儿,她那个婴儿的一束头发,还有她父亲墓上一片枯萎的树叶。抽屉的里头是亚瑟十岁的一张小照——仅存的他的一张肖像。

    她把它捧在手里,坐下来望着那个漂亮孩童的头像,直到真正的亚瑟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她的面前。那么栩栩如生!

    嘴唇敏感的线条、那双诚挚的大眼睛、天使般纯真的表情——

    它们铭刻在她的记忆之中,仿佛他昨天才死去似的。泪水慢慢地涌了出来,模糊了她的视线,遮住了那张照片。

    噢,她怎么想起了这样一件事呢!就是幻想这个业已远去的光辉灵魂受缚于生活的污秽和艰辛,那也像是亵渎啊。神灵当然还是有点爱他,让他那么年轻就死去了!他进入了虚无缥缈之中,要比他像牛虻那样生活强一千倍——牛虻,有着无可挑剔的领带和可疑的诙谐,还有犀利的舌头和那位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不!这简直是一种可怕而又愚蠢的幻想,这样沉湎于枉然的想象,她是自寻烦恼。亚瑟已经死了。

    “我可以进来吗?”一个柔和的声音在门外问道。

    她吃了一惊,照片遂从手中掉了下去。牛虻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把它捡了起来,然后递给了她。

    “你吓了我一跳!”她说。

    “对、对不起。也许我打扰了你?”

    “没有。我只是在翻检一些旧东西。”

    她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那张小照递回到他手里。

    “你看这人的相貌如何?”

    “你这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他说,“这张照片已经退色了,而且一个小孩的面貌总是很难判断的。但是我倒认为这个孩子长大后将是一个不幸的人,对他来说最明智的事情就是轻生,不要长大成人。”

    “为什么?”

    “看看唇下的线条。他这、这、这种性格的人过于敏感,觉得痛苦就是痛苦,冤屈就是冤屈。这个世界容、容、容不下这样的人,它需要的是除了工作什么也感觉不到的人。”

    “他像你知道的什么人吗?”

    他更加仔细地端详那张照片。

    “对。真是一件怪事!当然像了,很像。”

    “像谁?”

    “蒙泰尼、尼里红衣主教。顺便说一下,我就纳闷无可非议的主教阁下是否有个侄子?可以问一下他是谁吗?”

    “这是我的朋友小时拍的照片,我那天告诉过你——”

    “就是你害死的那个人吗?”

    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把这个可怕的词说得多么轻松,多么残忍!

    “是的,就是我害死的那个人——如果他真的死了。”

    “如果?”

    她盯着他的脸。

    “我有时表示怀疑,”她说,“从没发现过尸体。他也许从家里逃走了,就像你一样,逃到了南美。”

    “我们希望他不是吧。那样你就会噩梦缠身了。我这一生进、进、进行过几、几次艰难的战斗,也许把不只一个人打发到冥王那里去了。如果我感到内疚的是我曾把一个人打发到南美去了,那么我是睡不好觉的——”

    “那么你相信,”她打断了他的话,握紧双手向他走近几步,“如果他没有淹死——如果他经历了你那些磨难——他永远都不会回来,并且不咎既往吗?你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吗?记住,我也为此付出了一些代价。看!”

    她把浓密的黑发从额头往后掠去。黑发之中夹着一大块白发。

    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认为,”牛虻缓慢地说,“死去的人最好还是死去。忘记某些事情是很难的。如果我是你那位死去的朋友,我就会做、做、做个死人。还魂的鬼是丑鬼。”

    她把那张照片放回到抽屉里,然后锁上了写字台。

    “这是一个冷酷的理论,”她说,“现在我们还是谈点别的东西吧。”

    “我来是和你谈点小事,如果我可以——是件私事,我的脑子里有个计划。”

    她把一张椅子拉到桌旁,然后坐了下来。

    “你对草拟之中的新闻出版法有什么看法?”他开口说道,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时结巴。

    “我对它有什么看法?我看它不会有多大的价值,但是半块面包要比没有面包好。”

    “那是毫无疑问的。这儿有些好人正在筹备创办新的报纸,你想为其中的一份工作吗?”

    “这事我想过。创办一份报纸总是要做大量的实际工作——印刷,安排发行,以及——”

    “你这样浪费你的才智要到什么时候为止?”

    “为什么是‘浪费’呢?”

    “因为就是浪费。你知道得十分清楚,你远比与你一起工作的大多数人聪明,你让他们把你当成一个常年苦工,整天打杂。从智力上来说,你强于格拉西尼和加利,他们仿佛就是小学生。可是你却像印刷厂的徒工一样,替他们校改清样。”

    “首先我并没把我的全部时间用于校改清样,此外我觉得你夸大了我的智力。我根本就不像你想的那么精明。”

    “我并不认为你有什么精明之处,”他平静地回答,“但是我确实认为你的智力是健全而又可靠的,这一点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在委员会召开的那些沉闷的会议上,总是你指出每个人逻辑上的缺陷。”

    “你这样说对别人就不公平了。比方说马尔蒂尼吧,他的逻辑能力就很强。法布里齐和莱嘉的才能也是毋庸置疑的。还有格拉西尼,对意大利经济统计数字的了解,他也许比这个国家任何一位官员都要全面。”

    “呃,这并不说明什么。我们还是不去谈论他们及其才能吧。鉴于你拥有这样的天赋,你可以做些更加重要的工作,担任一个比目前更加重要的职务。”

    “我对我的处境感到十分满意。我所做的工作也许没有多大的价值,但是我们都是尽力而为。”

    “波拉夫人,你我已经非常熟悉了,现在不必玩弄这套恭维和谦逊的把戏。坦率地告诉我,你承认你费力所做的工作,能力比你低的人也能做吗?”

    “既然你逼我回答——对,在某种程度上是吧。”

    “那么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

    没有回答。

    “为什么你还要继续下去呢?”

    “因为——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

    她带着责备的神情抬头望着他。“这么逼我也太不客气了——这不公平。”

    “但是你要告诉我为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那么——因为我的生活已经支离破碎,我现在没有精力开始从事真正的工作。我大概只配当个革命的老黄牛,为党打点杂。至少我是诚心诚意的,而且必须有人来做这事。”

    “当然必须有人来做这事,但是不能老是让同一人来做。”

    “大概我适合吧。”

    他眯着眼睛望着她,神情令人费解。她很快也抬起头来。

    “我们又回到了老话题,本来是要谈正事的。告诉你,所有这些工作我也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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