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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彩茶具》于一九七一年由麦克米伦公司首次发表于《冬日的罪恶》一书)

    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两次气恼地发出“咯咯”声了。不管自己的臆断正确与否,他都越来越信服地认为如今的汽车远远比过去的容易抛锚。他惟一信任的汽车是那些经过时间考验继续发挥作用的旧车。它们性能各异,不过你全都了如指掌,只要它们不至于退役就尽量对它们进行保养和维修。可是新车就不是这么回事了!装置净是新玩艺儿,不同种类的窗户,闪闪发光的新型木制仪表板——虽然造型精致却并不熟悉,你的手盲目地摸索着雾灯、风挡雨刷、阻气门,等等。所有这些新东西都安装在你不习惯的地方。当你刚买的闪亮的新车出了毛病的时候,当地的汽车修理工说出的话叫人又好气又无奈:“婴儿出牙的不适感而已。车很棒,先生,这些顶呱呱的敞篷小客车,都是最新的配件,不过试车阶段肯定会有些磨合上的麻烦,你知道。哈,哈。”就好像一部车是一个正在出牙的婴儿。

    但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当时已经颇上了些年纪,他强烈地感到新车就应当具备绝对完好的性能。试验、检查;在它到达购买者的手里之前,磨合问题已经处理妥当。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个周未开车去乡下看望朋友,从伦敦开出来的路上他的新车就出了几处毛病,此时正停在一家汽车修理站等候检修。他不知道会等多长时间才能继续朝目的地行进,他的司机正和一名修理工交涉。萨特思韦特先生坐在那里,极力忍耐着。昨天晚上,他已经打电话向东道主保证他将及时地赴去喝茶。他让他们放心,他一定会在四点之前赶到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

    他又恼怒地“咯咯”两声,试着想些令人愉快的事情。烦躁不安地坐在汽修厂里,时不时地瞅瞅手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咯咯”声,以至于他本人也很自然地联想到他一直在十分逼真地模仿母鸡下蛋时为自己高超的本领而心满意足的欢叫声。他知道再着急也干事无补,只好摇摇头作罢。

    对呀,想些愉快的事儿。哎,他们开车往前走的时候他难道不是注意到了什么吗?不久之前,透过车窗看到的使他满意使他兴奋的情景。然而他当时已经来不及仔细回想了,汽车的毛病越来越明显,他们不得不马上把它弄到一家最近的路边服务站。

    当时,他看到了什么?在左边——不,在右边,是的,他们驾车慢慢穿过乡村街道的时候他在右边看到的。一所邮局的隔壁。是的,他确信不疑,是邮局的隔壁,因为他记得一看见邮局他就想起要给艾迪生一家挂个电话,告诉他们他可能会晚一会赶到。邮局。一所乡村邮局。在它旁边——

    是的,肯定是,在它旁边,邻门,或者若不是邻门就是再下一个门。有什么东西唤起他对旧时的回忆,于是他想要——究竟他想要什么?噢!天哪,要是不错过来,他立时就会知道。

    似乎搀和着一种颜色。几种颜色。是的,一种或几种颜色。

    抑或一个字眼。某个确切的字眼,唤起他以往的记忆、思绪、乐趣与激情,使他回想起逼真生动的某物。在那种氛围中,他自己不仅用眼睛看,而且用心观察。不仅如此,他还做了许多。他参加了。参加什么了,为什么,在哪里?所有不同的地方。在最后的思索中很快找到了答案。所有不同的地方。

    在一座岛上?在科西嘉?在蒙特卡洛观看赌台管理员转动轮盘?在乡下别墅里?所有不同的地方。他到过这些场所,况且同时还有另外一个人。是的,另外一个人。一切都和这个人有关系。他终于快到那里了,却还是擦身而过。

    如果他正好能够……他正想到这里,就被司机打断了。他来到车窗前,修理工拉着拖绳跟在后面。

    “不会太长时间,先生,”司机用轻松的口气向萨特思韦特先生保证,“十分钟左右就会完事,不会多的。”

    “没什么大毛病,”修理工用低沉、沙哑的乡音说,“婴儿出牙的不适感。您大概也会这么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这一次没有发出“咯咯”声。他咬牙切齿。他常常在书里读到那个短语;如今他年纪大了,上颚有些轻微松弛,也许因此他已经习惯于吐出那个短语。真的,婴儿出牙的不适感!牙疼。咬牙。牙坏了。人的一辈子,他想,是以牙齿为中心的。

    “多夫顿-金斯伯恩只有几英里了,”司机说,“他们这儿有辆出租车。您可以坐出租车去,先生。车一修好,我就随后赶来。”

    “不!”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的口气很暴躁,司机和修理工两个人被吓得瞠目结舌。忽然,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眼睛里流露出欣喜的神色,声音清晰而果断,他终于想起来了。

    “我打算,”他说,“沿着我们刚来的路走一走。车修好了,你就到那里去接我,五彩(原文是“Harlequin”,意为“意大利、英国等喜剧或哑剧中剃光头、戴面具、身穿杂色衣服、手持木剑的诙谐角色、喜剧角色”。后文中有一主人公名叫”HarleyQuin”,音译为”哈利-奎因”,即借用此义,刻画人物形象。)咖啡馆,我想是这么个名字。”

    “不怎么样的一个小地方,先生。”修理工提醒道。

    “我正是要去那儿。”萨特思韦特先生用一种威严专横的口气说。

    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开了。剩下的两个男人望着他的背影。

    “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司机说,“以前从没有见过他这样。”

    金斯伯恩-达西村的现状与其名称暗示的古老豪华气派很不相称。村子不太大,只有一条街道,几幢房舍。村子里稀稀落落地开着几家店铺,有时可以看出店铺其实就是房舍改成的或者如今改为房舍不再做生意了。

    村子并不大古老,也不太美丽。它相当朴素,相当不引人注目。大概正因为如此,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一点点亮色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啊,他来到邮局了。这所邮局十分简陋,门口有个邮筒,里面摆着一些报纸和邮政卡片。邮局的旁边,是的,果然有个招牌高高挂起。五彩咖啡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晕眩。毕竟,他年纪大大了。他思前想后,为何这个名字如此搅乱他的心情?五彩咖啡馆。

    路边服务站的修理工说得很对,它看起来不像一个真正吸引人们就餐的场所。到这里来或许只是为了吃份快餐,喝杯早间咖啡。那么为什么他要来呢?他突然意识到了原因所在。这家咖啡馆,或者也许最好把它说成遮掩着咖啡馆的房舍,分成两部分。一边摆放着几套桌椅,以备老主顾进来吃饭;另一边却是个店铺,出售瓷器。它并不是一个古玩店,店里并没有一小架一小架的玻璃瓶或玻璃缸。这是一家出售现代物品的店铺,朝街展示的橱窗此时正采撷每束彩虹的光线。橱窗里摆着一套茶具,稍大些的杯子碟子,每样的颜色各不相同。蓝、红、黄、绿、粉红、紫,真是奇妙的色彩展览,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当汽车沿着路边渐渐前行,尽力寻找任何一个汽车修理厂或路边汽车服务站的时候,难怪橱窗引起了他的注意。橱窗上贴有一张大卡片,标着“五彩茶具”。

    当然是“五彩”这个词一直深深铭刻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的心里,尽管记忆非常非常遥远,已经很难让人回想起来。

    快乐的色调。五彩的色调。他苦苦思索,他十分惊讶,他竟然产生了一个滑稽可笑而又令人激动的念头:从某个方面来说,这预示着他的出现。特意预示他的出现。也许,他的老朋友哈利-奎因先生(即“五彩”先生)可能正在这里吃饭或者购买杯子碟子。自从他最后一次见到奎因先生,已经多少年了?好多年了。是在那天吧,他看见奎因先生沿一条被称为情侣巷的乡间小径离他而去?他一直盼望着再次见到奎因先生,至少一年一次,可能的话一年两次。但没有。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因而今天他产生了一个绝妙而又奇特的想法:在这里,金斯伯恩-达西村,他可能会再一次见到哈利-奎因先生。

    “我真荒唐,”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太荒唐了。真的,人老了,就会胡思乱想。”

    他一直想念着奎因先生。想着在他生命的晚年最令人激动的事情。想着可能会随处出现的某个人。这个人一旦出现,就预示着要发生什么事情。想着将要发生的事情,不,不完全是这样。不仅仅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他会真切地感受到它。这才是令他激动不已的地方。这种感觉来自奎因先生可能讲出的话语。是的,话语。他可能会向他出示什么东西,萨特思韦特先生会因此挖掘出其内在含义,他会观察事物,他会发挥想象力,他会明白其中的道理,他会处理需要处理的事情。奎因先生会坐在他对面,微笑着表示赞同。

    奎因先生说的话会使他,萨特思韦特先生的思想活跃起来,会使他滔滔不绝。他——萨特思韦特先生,有众多老朋友的人。朋友中有公爵夫人,一位临时主教,诸如此类的重要人物。他不得不承认,尤其重要的是他们是社交界颇有影响的人物。因为,毕竟,萨特思韦特先生曾经一直是位自命不凡的人。他喜欢与公爵夫人来往,喜欢了解古老的家族,几代英国人都拥有土地的绅土们的代表家族。他也曾对未必会在社交界受人注目的年轻人有过好感。他们或有困难,或陷入爱河,或不幸福,或需要帮助。是因为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才有了可能给予别人帮助。

    而此时此刻,他正在痴痴地观察一个不起眼的乡村咖啡馆和一个出售现代瓷器、茶具以及无疑是焙盘之类东西的店铺。

    “我还是得进去瞧瞧,”萨特思韦特先生自言自语,“既然我傻乎乎地走回到这儿,我就得进去以防——呃,以防万一。他们修车的时间,我估计,比他们说的要长一些。会超过十分钟的。也许里面有什么使人感兴趣的东西。”

    他又一次看了看满是瓷器的橱窗。他忽然间意识到这都是些质地很好的瓷器,做工精致,堪称现代的一种精良产品。他又回到过去,搜寻着记忆。他想起了利斯女公爵,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位老妇人!那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航行去科西嘉岛,她对她的侍女多仁慈呀!她照顾她,仿佛救死扶伤的天使一般善良。可就在第二天,她重新恢复自己专横跋扈的性格,而她昔日的家仆们似乎非常轻易地就忍受住了她突变的性情,不表露任何反抗的迹象。

    玛丽亚。是的,女公爵的名字就叫玛丽亚。亲爱的老玛丽亚-利斯。啊,不过,她几年前已经死了。她有过一套五颜六色的早餐用具,他记得。是的。又大又圆颜色各异的杯子。黑的、黄的、红的以及特别恶劣的紫褐色的。紫褐色,他想,肯定是她最喜爱的一种色调。她还有过一套罗金汉姆茶具,他记得,上面的主导色彩就是间有金黄的紫褐色。

    “唉,”萨特思韦特先生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喔,我想我最好还是进去吧。也许要上一杯咖啡或者别的什么。咖啡里会加大量牛奶,我估计,而且可能放糖。然而,我总得把时间消磨过去。”

    他走进去。咖啡厅里其实人不多。人们过来喝茶,萨特思韦特先生想,为时尚早。况且,不管怎么说,如今的人们很少再喝茶了,老年人会在自己家里偶然冲上一杯。远远的橱窗旁边站着一对年轻夫妇,靠着后墙的一张桌上两个女人正在嚼着舌头。

    “我告诉她,”其中一个说道,“我说过你不能那样做。不能,那种事情我忍受不了。我也跟亨利这么说,他同意我的看法。”

    萨特思韦特先生马上想到,亨利一定生活得很苦,他无疑认为同意总还是明智之举,不管有关他的话题可能会是什么。一个毫无魅力的女人与她的毫无魅力的朋友。他把目光转向咖啡馆的另一半,细声细语地问:“我可以随便看看吗?”

    负责的是一个十分和气的女人,她说,“噢,可以,先生。

    我们店目前进了一批好货。”

    萨特思韦特先生观察五颜六色的杯子,拿起一两只凑近来瞧,观察牛奶壶,拿起一件瓷器斑马仔细审视,观察几只造型赏心悦目的烟灰缸。他听到推拉椅子的声音,于是扭过头,看见那两位仍旧发着牢骚的中年妇女结了账,正离开咖啡厅。她们刚迈出门去,一个身穿黑色套服的高个子男人走进来,坐到她们刚刚离开的桌旁。他背对着萨特思韦特先生,后者认为他的背颇富吸引力。发达的肌肉,健美的脊背,不过,幽暗的背影看起来有些阴险,原因是咖啡厅里的光线很弱。萨特思韦特先生回过头继续观看烟灰缸。“也许我该买只烟灰缸,以便不让店主失望。”他一面想,一面照此做了。这时,太阳忽然冒了出来。

    他原来没有意识到店铺里显得昏暗是因为缺少阳光的缘故。太阳肯定是在云层里躲了一段时间。云彩遮住太阳,他记起,大致是在他们到达服务站的时候。但是现在阳光突然间射了进来,使多彩的瓷器顿时黯然失色;然后射在一面有些教堂气息的彩色玻璃窗上,萨特思韦特先生想,那一定是维多利亚时代房屋原址遗留下来的窗子。阳光透过窗子,照亮暗淡的咖啡厅。从某种奇怪的角度看,它也照亮了那个刚坐在那里的男人的脊背。它不再是一个黑的剪影,而成了花彩饰物。红色,蓝色,黄色。猛然间,萨特思韦特先生意识到他所注目的正是他渴望找到的。他的直觉没有出错。

    他知道刚才进来坐下的是谁。他非常清楚自己没有必要等着看到那人的面部。他再没有心思关注瓷器,转过身来,回到咖啡厅,绕到角落的圆桌旁,在那个人的对面坐下来。

    “奎因先生,”萨特思韦特先生叫了一声,“我不知怎的,认定进来的就是你。”

    奎因先生笑了笑。

    “你总是知道这么多事情。”他说。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你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时间的长短重要吗?”奎因先生问。

    “大概不吧。你也许是对的。大概不吧。”

    “我能为你要点饮料吗?”

    “有什么可以喝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迟疑地回答,“我想你肯定是为此目的才进来的。”

    “一个人永远不会对自己的目的抱有十足的把握,是不是?”奎因先生反问道。

    “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我都快忘记了,你知道。我是说几乎忘了你讲话的方式,你说的话。

    忘了你使我产生的观点,你使我做的事情。”

    “我——使你做?你大错特错了。你自己总是了解自己想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你非常清楚为什么它们非做不可。”

    “你和我在一起时我才有这种感觉。”

    “噢,不,”奎因先生轻描淡写地说,“这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我常对你这么说——我只是路过此地。就这样。”

    “今天你正路过金斯伯恩-达西村。”

    “而你并不是像我一样仅仅路过,你要去一个确定的地方。我说的对吗?”

    “我要去看望一个老朋友。好多年没见了。他如今老了,腿也有些跛。他曾经中风过一回,目前康复得不错,不过谁知道呢。”

    “他一个人生活吗?”

    “令人欣慰的是,现在不了。他的家人从国外回来了,他从此开始享受天伦之乐。他们已经和他共同生活几个月了。

    我很高兴能够再次拜访他们全家人,包括以往见过的和没见过的。”

    “你指的是他的儿女?”

    “儿辈和孙辈。”萨特思韦特先生叹息道。那一瞬间,他感到伤心,自己没有儿女,没有孙子,更没有曾孙。平时他对此丝毫不觉得遗憾。

    “他们这儿有特殊味道的土耳其咖啡,”奎因先生说,“是同类中的精品。其它饮料,如你所想,相当不可口。不过你总不会拒绝冲上一杯土耳其咖啡,是吗?让我们喝一杯,因为我想你不久就得踏上征途,或者去干其他任何事情。”

    从门口跑来一条小黑狗,蹲在桌旁抬头瞧着奎因先生。

    “你的狗?”萨特思韦特先生问。

    “是的。让我把你介绍给赫米斯。”他敲了敲黑狗的脑袋,“咖啡,”他说,“告诉阿里。”

    黑狗离开桌子,穿过一道门,消失在店铺的后院。他们听到一声短促、尖厉的犬吠。不大一会,狗又出现了,随他而来的是一个年轻人,面部黝黑,身穿一件翡翠绿套衫。

    “咖啡,阿里,”奎因先生说,“两杯咖啡。”

    “土耳其咖啡。没错吧,先生?”他微笑着离去了。

    狗又重新蹲下。

    “告诉我,”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告诉我你都去了哪儿,你都做了些什么,为何我这么久没有见到你。”

    “我刚刚给你说过时间其实并不意味着什么。我记得很清晰,我觉得你也记得很清晰,我们上一次见面的情景。”

    “很悲哀的一幕,”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说真的,我不愿回忆它。”

    “因为死亡?然而死亡并不总是悲剧。我以前告诉过你的。”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也许那次死亡——我们两人正在回忆的那次——不是一场悲剧。但仍然……”

    “但仍然真正重要的还是生命。你说得一点没错,当然,”奎因先生接过话茬说,“一点没错。真正重要的是生命。

    我们不想让一个年轻人,一个快乐的或者能够快乐的人去死。我们俩谁也不想那样,对吗?这就是人们之所以一接到命令就总是义无反顾地去拯救生命的原因。”

    “你要向我下达什么命令吗?”

    “我——向你下达命令?”哈利-奎因长长的、原本伤感的脸上浮现出特别迷人的微笑,“我向你下达什么命令,萨特思韦特先生?我从来不对别人指手画脚。你自己总会了解事理,观察事物,知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和我没什么关系。”

    “噢,不,和你关系重大。”萨特思韦特先生说,“这一点你不可能改变我的主意。可你无论如何得告诉我,在这一段因为过于短暂姑且不能称作时间的日子里,你都到过哪些地方?”

    “好吧。这段时间,我四处流浪。不同的国度,不同的气候条件,不同的冒险经历。可大部如往常一样仅仅是路过。

    我想,应该是你更多地告诉我,你一直在于什么,你现在要去干什么,特别是你要去哪儿,要会见什么人。你的朋友,他们都怎么样。”

    “当然我会告诉你。我乐于告诉你,因为我一直感到奇怪,认为你了解我要去拜访的这些朋友。一个人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一个家庭,很多年没有和他们亲密地联系,当他打算和他们重续旧谊重修旧好的时候,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

    “你的话对极了。”奎因先生说。

    土耳其咖啡盛在东方情调的小杯子里端了上来。阿里微笑着把它们放在桌上,退下去了。萨特思韦特先生表示赞许地呷了一口。

    “甜如爱情,黑如夜晚,热如冥府。这是阿拉伯古谚语,对吗?”

    哈利扭头笑了笑,点点头。

    “是的,”萨特思韦特先生话锋一转说道,“我一定告诉你我要去哪里,尽管我将要做的元关紧要。我将去找老朋友叙叙旧,与年轻人认识认识。托姆-艾迪生,我说过,我的一个老朋友。年轻的时候,我们一起共过许多事。后来,如经常发生的那样,生活把我们分开了。他原来在外交部门工作,接连去国外担任外事职务。有时候我出国与他一起居留,有时候当他回到英国时我去看他。他早先的一个任职是在西班牙。他娶了一个西班牙姑娘,非常漂亮的黑皮肤女孩,叫皮拉尔。他很爱她。”

    “他们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儿。头一个长着满头金发,像她父亲,名叫莉莉;第二个女儿玛丽亚,长相随她西班牙籍的母亲。我是莉莉的教父。事实上,两个孩子我都没怎么见过。一年中有那么两三次,我或者为莉莉举行一个宴会,或者去她学校看她。她很讨人喜欢,很爱她的父亲,她父亲也很爱她。我们曾多次会面,多次重温友谊,可是其间却度过一些艰难的时日。你会和我一样明白的。战争年代,我和我的同龄人很难见上一面。莉莉嫁给了空军的一个飞行员,一个战斗机飞行员。一直到了那天,我甚至都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哦,西蒙-吉列特。空军中队长吉列特。”

    “他在战争中牺牲了?”

    “不,不,不。他平安地挨了过来。战后,他从空军退伍,和莉莉一道像许多人一样去了肯尼亚。他们定居在那里,生活得很幸福。他们生了个儿子,一个叫罗兰的小男孩。后来他回英国上学时,我见过他一两面。最后一次,我想,是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很不错的一个男孩,像他父亲长着一头红发。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期待着今天见到他。他现在已经二十三四了。日子就这么过来了。”

    “他成家了吗?”

    “没有。对,还没有。”

    “嗯。那他会和谁结婚呢?”

    “噢,托姆-艾迪生在信中向我谈起过罗兰的一个表妹,我对此不太清楚。他的二女儿玛丽亚嫁给了本地的一个医生。我一直不怎么认识她,悲惨的是,她死于难产。她有个小女儿叫伊内兹,她的西班牙祖母为她取的名字。说实话,伊内兹长大后,我只见过她一回。黑黑的,西班牙类型的女孩,很像她祖母。唉呀,我絮絮叨叨地对你说个没完。”

    “不,我想听你讲下去。这对我来说很有趣。”

    “我不清楚为什么。”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看着奎因先生,带着偶尔会显出的一丝狐疑神色。

    “你想了解这个家庭的全部情况。为什么?”

    “或许,这样我可以对此有一个整体印象。”

    “好吧。我要去拜访的庄园叫多夫顿-金斯伯恩,一座相当美丽的古宅。它不那么豪华壮观,不足以吸引游客或在特殊日子向参观者开放。它只是一套宁静的乡村别墅。一个英国人一直为国效力,退休后归隐故里,享受美好恬静的生活。托姆向来喜欢乡村生活,他喜爱钓鱼,是一个神枪手。

    少年时代,我们一起在他家中消磨了许多愉快的时光。我孩提时候的许多假日都是在多夫顿-金斯怕恩庄园度过的。

    我一生都不会忘记它的形象。没有什么地方像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那样。没有什么庄园能够比得上它。每当我开车从附近经过,我一般就会绕道那里,只为看一眼庄园的风光。庄园前面有一条长长的雨道,两旁栽满了树,从中间的缝隙中可以瞅几眼我们过去常去钓鱼的河流,瞅几眼庄园本身。每每此时我和托姆共同完成的一件件往事涌上心头。

    他向来崇尚实干,做过许多事。而我——我只不过是个老光棍。”

    “你有好多优点,”奎因先生说,“你交游广泛,结识了好多朋友,帮过朋友好多忙。”

    “唉,或许如此吧。也许,你对我太看高了。”

    “绝对不是。除此之外,你还是一个十分有趣的伙伴。你讲的故事,见过的东西,去过的地方,以及你生活中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你可以把它们写成一大本书。”奎因先生说。

    “倘若我写的话,我会把你作为书中的主角。”

    “不,你不会的。”奎因先生说,“我只是一个云游僧,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好了,我不说了。请你继续谈下去,谈得更多些。”

    “呃,我向你讲述的只是一部家族史。我说了,我已经很长时间,好几年没有见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位了。可他们一直都是我的好朋友。皮拉尔死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和托姆了——她很年轻就不幸死去了。莉莉,我的教女;还有伊内兹,那个文静的医生的女儿,和她父亲一起生活在村子里………

    “他女儿多大了?”

    “伊内兹大约十九二十吧,我想,我将很乐意与她交个朋友。”

    “那么总起来说,这是一部幸福的家族编年史?”

    “不全是。莉莉,我的教女——和她丈夫一起远赴肯尼亚的那位——在当地的一起交通事故中丧生。她当场死去,身后留下一个几乎不满周岁的婴儿,小罗兰。西蒙,她的丈夫,为此悲痛欲绝,他们是非常幸福的一对儿。然而这是他俩最好的结局了,我想。他又成家了,娶的是一个寡妇,是他的一个朋友,一个空军中队长的遗孀。她也带有一个和罗兰一样大的婴儿,小蒂莫西,他和小罗兰之间只差两三个月。

    西蒙的再婚,我相信,是十分美满的,尽管我一直不可能见到他们,因为他们继续留在了肯尼亚。两个孩子像亲兄弟一样被抚养成人。他们在英国同一所学校读书,通常一块回肯尼亚度假。我当然也很多年没有见过他们了。接下来,你知道在肯尼亚发生了什么。有些人设法呆下去。有些人,我的一些朋友,去了澳洲西部,与家人一起又在那里幸福地安家落户。有些人回到了国内。

    “西蒙-吉列特和他的妻子及其两个孩子离开了肯尼亚。对他们来说情况两样了,于是他们回家了,最终接受了老托姆-艾迪生每年都向他们发出的邀请。他们回来了,他的女婿,女婿的第二个妻子,以及两个孩子。如今长大了的两个男孩,或者说是两个青年男子。他们回到庄园,全家人一起生活,十分和睦。托姆的外孙女伊内兹-霍顿,我向你提过,与她作医生的父亲一起居住在村子里。她花大量的时间,我猜想,逗留在多夫顿-金斯伯恩庄园陪伴托姆。艾迪生,老人极其疼爱自己的外孙女。他们在庄园里似乎都非常快活。他催了我几次让我去那里走一走,见见他们一家子。

    于是我接受了邀请,只去度个周未。从某种意义上说再次见到亲爱的老托姆,心里总不是滋味。据我所知,他有些跛,也许不会活太长时间了,可他仍然快快乐乐的。那座古老的庄园,多夫顿-金斯伯恩,也会使人伤感的,它会唤起我所有儿时的记忆。当一个人没有轰轰烈烈的一生,当他个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时——我就是这样的人——最后与他共存的是朋友、家园以及作为一名儿童、少年和青年所经历的一幕幕往事,目前只有一件事情我有些顾虑。”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你有些顾虑?”

    “我可能会——失望。一个人记忆中的一座住宅,魂牵梦绕的住宅,当他可能再来拜访时,也许它不再像你记起的或梦到的那样了。也许会增加一间新厢房,也许会改建一座花园,住宅可能会发生一些变化。自从我上次到过那儿,时间隔得太久了,真的。”

    “我想那里的实际情况会与你记忆中的情形相吻合的,”奎因先生说,“我很高兴你将去那里。”

    “我有个主意,”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你和我一起去,一起去拜访这一家人。你不必担心不受欢迎。亲爱的托姆-艾迪生是世界上最好客的人。我带去的任何一个朋友马上就会成为他的朋友。和我一起去,一定去,我坚决要你去。”

    萨特思韦特先生冲动地做了个手势,差一点把他的咖啡杯从桌上碰下去。他非常及时地扶住了它。

    这时,店铺的门被推开了,老式门铃响个不停,一个中年妇女走进来。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脸上汗津津的。她风韵犹存,依然满头储发,只是偶尔可见几缕银丝。她皮肤白皙、光洁,与赭发碧眼合于一体恰到好处。她的身材保持得也很好。新来的这位迅速地扫视了一眼咖啡厅,停也没停就拐进了瓷器店。

    “哇!”她尖叫道,“这些五颜六色的茶杯,你们竟然还有!”

    “是的,吉列特夫人。我们昨天刚进来一批新货。”

    “噢,我多么高兴!我实在担心没货,就急急忙忙赶来了。我骑了一辆孩子们的摩托车,他们不知跑哪儿去了,我谁也找不到。可是我确实有事要用摩托。今天上午几只杯子不巧给摔碎了,而我们下午有客人去喝茶,还要举行舞会,所以我才来的。你能不能给我拿一只蓝的和绿的,也许最好再要一只红的,以防万一。红色是这些不同的花色中最难看的一种,不是吗?”

    “不过,我知道人们确实这样说过,红色虽不好看,但有些时候你却不能用其它花色来调换。”

    现在,萨特思韦特先生已经转过头来了,他饶有兴致地注视着正在发生的事情。吉列特夫人,商店女售货员刚才提到的。当然是吉列特夫人。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她一定是——他从座位上直起身来,开始有些犹豫,而后一两步就跨进瓷器店。

    “打扰一下,”他说,“您是不是——是不是来自多夫顿-金斯伯思庄园的吉列特夫人?”

    “噢,是的。我叫贝里尔-吉列特。您——我是说……”

    她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一个很有吸引力的女人,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她有一张也许是十分刻板的脸,但显得很精干。这就是西蒙-吉列特的第二个妻子。她没有莉莉漂亮,可她似乎魅力十足,人和气又利索。忽然,一丝微笑浮上吉列特夫人的面颊。

    “我真的相信……是的,当然。我的公公,托姆,保存着您的一张相片。您一定是今天下午我们准备接待的客人,萨特思韦特先生。”

    “一点没错,”萨特思韦特先生说,“您说的就是我。可我不得不十分抱歉地告诉您,我比原来商量的时间要晚许久才能到。很倒霉,我的汽车抛锚了,现在正在修理站检修呢。”

    “噢,您多惨,太不走运了。不过还没到喝茶时间呢,别着急。反正我们已经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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