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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是这样!”

    骑士们听了,都叫喊起来:“可耻!可耻!大地将吞没这种人!”由于这件不光彩的事,有些人竟捶起胸来,另一些人敲着银盘,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为什么不杀掉他?”国王喊道。

    “因为他的头是属于宫廷的,”波瓦拉回答。

    “你把他下了狱没有?”登青的托波尔总督问道。

    “没有。他是一个骑士,他凭他骑士的荣誉起了誓,他会投案的。”

    “但是他不会投案的!”昆诺用讥刺的口吻叫道,一面昂起头来。

    这时候十字军骑士的身后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

    “是我干的;我是波格丹涅茨的兹皮希科!”

    听了这几句话,骑士们都向着不幸的兹皮希科冲了过去;但是国王狠狠地摇了摇头把他们止住了。国王用一种类似马车驶过石子路所发出的嘎嘎声怒冲冲地嚷道:

    “斫他的头!斫他的头!让这位十字军骑士带着他的头到玛尔堡去送给大团长!”

    于是,他向站在旁边的年轻的立陶宛公爵喊道:

    “逮住他,雅蒙脱!”

    惊吓的雅蒙脱把他发抖的双手按在兹皮希科的肩上。

    兹皮希科把苍白的脸转向他说:“我不会逃跑的……”

    但是,白胡子的克拉科夫总督,登青的托波尔,举起手来,表示他想说话;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他说:

    “仁慈的国王!让这位‘康姆透’知道,我们把一个侮辱使者的人处以死刑,不仅是由于您怒不可遏,而且也是根据我们法律的规定。否则他还以为在这个国家里,没有天主教的法律呢。明天我就来审判这个罪犯。”

    最后这一句话,他说得那么心平气和,仿佛谁也不能改变他这个决定似的。于是他对雅蒙脱说:

    “把他关在塔楼里。至于您,塔契夫的爵爷,由您来作见证。”

    “我将把这个孩子犯罪的经过说出来,”波瓦拉回答,一面望着里赫顿斯坦。

    “他说得对!”立刻有几个骑士说。“他不过是个孩子!为什么要把这羞耻加到我们大家身上呢!”

    沉默了一会儿,大家都对那个十字军骑士怒目而视。这时候雅蒙脱领着兹皮希科走到城堡的庭院里,把他交给了弓箭手。在他年轻的心里,他可怜这犯人,而且由于他天生憎恨日耳曼人,因此就越发怜悯这个罪犯。但他是一个立陶宛人,习惯于盲目执行大公的命令;他自己又害怕国王的盛怒,因此好心地向这个年轻的骑士低声劝说道:

    “你知道,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我会怎样做么?我会自己吊死!这是最好的办法!国王发怒了,反正要斫你的头。你为什么不让他高兴呢?你自己吊死吧,我的朋友。这就是我们国家的习惯。”

    兹皮希科由于羞惭和恐惧,简直茫然若失,开头似乎听不懂这个小公爵这番话的用意,后来听懂了,大为惊讶,问道:

    “你说什么?”

    “你自己吊死!伺必让他们来审判你。你只要使国王称心就是了!”雅蒙脱又说了一遍。

    “你去自己吊死吧!”年轻的“弗罗迪卡”喊道。“原来你尽管受了洗,可你的异教徒本性还没有改变。难道你不知道,对一个天主教徒说来,自杀是一宗罪孽么?”

    这个公爵耸耸肩说:

    “事情不会让你如意的。横竖他们要析你的头。”

    这些话使兹皮希科恼火了,他不知道是否可以向这位贵族少爷来一次挑战,骑在马上决斗也好,徒步也好,挥剑抡斧都行,但他还是抑制住了这个念头。他忧愁地垂下头来,由弓箭手们包围着,门声不响地向塔楼走去。

    这当儿餐厅里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达奴莎身上,只见她已经吓得面如死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简直像是教堂里的一尊蜡像。当她听到他们要处死兹皮希科的时候,她更是吓得嘴唇发抖,放声大哭,哭得那么伤心,使得所有的人都转过脸来看她,连国王本人也问她:

    “你怎么啦?”

    “仁慈的国王!”公爵夫人安娜说,“她是斯比荷夫的尤仑德的女儿,刚才那个不幸的骑士对她起过誓。他答应给她从日耳曼人的头盔上拔下三簇孔雀毛来,所以他一发现这位‘康姆透’的头盔上有这样一簇羽毛,就以为这是天主亲自把这个十字军骑士送来的。王上,他袭击他,并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出于愚蠢;因此请求工上大发慈悲,不要惩罚他,我们跪下来求您!”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拉了达奴莎的手,同她一起奔向国王跟前,国王看了就想引退;但是她们两人已在他面前跪下,达奴莎哭求着:

    “饶恕兹皮希科吧,国王,饶恕兹皮希科吧!”

    她因为很害怕,便把那长着金发的头藏在国王衣服的襞缝中,吻他的双膝,像一片叶子似地簌簌发抖。公爵夫人安娜·齐叶莫维特跪在另一边,合著双手望着国王。国王的脸上分明露出十分为难的神情。他坐到后面去一点,但并没有推开达奴莎,只是挥了挥手。

    “别来难为我!”他大声说。“这青年犯了罪;他使整个国家丢了脸!必须把他处死!”

    但是那双小手把他的双膝越抱越紧,这孩子也越哭越伤心了:

    “饶恕了兹皮希科吧,国王,饶恕了兹皮希科吧!”

    有几个骑士也在叫嚷了:

    “斯比荷夫的尤仑德是一位著名的骑士,也是日耳曼人的眼中钉。”

    “再说,那个青年在维尔诺打仗打得很勇敢!”波瓦拉补充说。

    可是,尽管国王也怜悯达奴莎,他还是为自己辩解:

    “他不是对我犯了罪,我无从宽恕他。要是骑士团的使者能宽恕他,我也能宽恕他;如果这位使者不能宽恕,他就作死不可。”

    “饶了他吧,昆诺,”查维夏·却尔尼·苏里姆契克说,“大团长本人不会因此而责备你的。”

    “饶恕他吧,阁下!”两位公爵夫人都喊道。

    “饶恕他吧,饶恕他吧!”骑士们一再地说。

    昆诺闭着眼睛,仰起头,坐在那里,仿佛很乐于看到两位公爵夫人和这些有名的骑士们在恳求他。忽然间他的态度变了、他低下了头,双手交叉在胸口,从一个骄傲的人变成了一个谦逊的人,轻柔地说:

    “我们的救世主基督,饶恕过他的仇人们,甚至饶恕了那个把他钉在十字架上的作恶者。”

    “他是个真正的骑士!”维什主教说。

    “不错,不错!”

    “我怎么能不饶恕呢?”昆诺继续说,“我不但是个天主教徒,也是个修道士呀!因此,作为基督的仆人和托钵修道士,我诚心诚意地饶恕他!”

    “向他致敬!”塔契夫的波瓦拉喊道。

    “致敬!”其他的人也说了一遍。

    “但是,”十字军骑士说,“我是作为一个使者来到你们这里的,我代表着整个骑士团的尊严,也就是天主的教团的尊严。因此,谁冒犯了我,就是冒犯了骑士团;谁冒犯了骑士团,就是冒犯了基督本身。这样一种罪过,我,在天主和人民的面前,是不能宽恕的。如果你们的法律不惩罚这种行为的话,就要让所有天主教的君主都知道这件事。”

    他讲过这番话之后,是一片深沉的静默。过了一会儿,到处都能听见咬牙切齿声,克制着暴怒的人们的沉重呼吸声,达奴莎的啜泣声。

    到了晚上,所有的人都同情兹皮希科了。就是那些早上还决意要把他千刀万剐的骑士,现在也在考虑怎样来帮他的忙了。两位公爵夫人决定去见王后,恳求她来说服里赫顿斯坦撤回他的控诉;或者必要的话,写信给骑士团的大团长,请他命令昆诺放弃这件讼事。这个计划看来是最好不过的了,因为雅德维迦受到如此非凡的尊敬,如果大团长拒绝她的请求,就会使得教皇以及所有天主教的君主发怒。他也不可能拒绝,因为康拉德·封·荣京根是个和气的人。不幸克拉科夫的维什主教,他也是王后的御医,禁止她们向王后提起这件事,哪怕说一句也不行。“她从来不喜欢听到死刑,”他说,“她甚至把处死强盗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看得十分严重。她要是听到这个年轻人希望获得她的慈悲,她会很不安的。这种烦恼将会使她得到重病,而她的健康对于整个王国又是比十个骑士的头颅还要贵重。”他最后说,如果有人不听他的话,敢于打扰王后,他就要使国王对那个人不客气;接着,他又威吓说,对这样的人,要施以绝罚罪①。

    ①即被逐出教会,这是教会中最严重的一种处罚。受绝罚罪者在天主教国家中往往无法立足于社会。

    两位公爵夫人都被这种威胁吓住了,决定在王后面前闭口不谈这事,而去恳求国王,祈求他宽恕兹皮希科。整个朝廷里和所有的骑士都同情兹皮希科。塔契夫的波瓦拉声称他将说出全部真相来,而且他还要为这青年说些好话,因为整个事件不过是出于他一时的幼稚鲁莽而已。尽管如此,每个人都看得出,总督登青的雅斯柯也公开说,如果这个十字军骑士硬心到底,那末,就必须按照严峻的法律来办事了。

    因此,骑士们对里赫顿斯坦愈加愤慨了。他们不仅心里这么想,而且率直地说了出来:“他是一位使者,不能叫他到比武场去;但是他回到玛尔堡去,天主必定使他不得好死。”他们不是空口说说的,因为一个束了骑士腰带的骑士是连一句空话也不许说的。一个骑士许了什么愿,就得实现,否则就只有死。波瓦拉气得顶厉害,因为他在塔契夫有一个与达奴莎同年的钟爱的女儿,达奴莎的眼泪使他也伤心起来。

    因此,他当天到地牢里去看兹皮希科,嘱咐他要保持希望,还把两位公爵夫人为他祈祷和达奴莎为他痛哭的事都告诉了他。兹皮希科一听得那姑娘为了他而跪在国王面前,不禁感动得流下泪来。为了表示他的感激,他用手擦去眼泪,说道:

    “嗨!愿天主祝福她,同时允许我尽快地去为她作一次战斗,骑马出战也好,徒步也好!我答应为她俘获的日耳曼人还不够!对这样一位小姐,应该是她今年几岁,我就许给她几个日耳曼人。只要主耶稣能把我从这个塔楼里释放出去,我一定毫不吝啬地报答她!”于是他抬起了他那充满了感激之情的眼睛。

    “首先向一个教堂许点愿吧,”塔契夫的爵爷劝告道:“如果你许的愿能取悦上帝,你一定会很快得到释放。你听着:你叔叔去看里赫顿斯坦去了,我也要去看他。去求他宽恕,并不是你的耻辱,因为你犯了罪;况且你又不是去向里赫顿斯坦祈求宽恕,而是向一个使者求宽恕。你愿意么?”

    “既然像您阁下这样一位骑士告诉我这样做是合适的,我就一定这么做。不过,如果他像在蒂涅茨来的路上那样要我向他祈求宽恕,那我宁可让他们斫掉我的头。我的叔叔还活着,等到使者的使命结束,他会替我报仇的。”

    “我们且先听听他对玛茨科说些什么吧,”波瓦拉回答。

    玛茨科当晚真个去看这个日耳曼人了,回来时脸上阴郁得像黑夜一样。然后又由总督亲自陪他去见国王。国王已经心平气和了,和善地接见了玛茨科。玛茨科跪下了,他立即叫他起来,问他有什么请求。

    “仁慈的君主,”玛茨科说,“犯了罪,就必须惩罚;否则,世界上就没有法律了。我也有罪,因为我没有设法制止那个青年的急躁脾气,我甚至还赞扬了他这一点。这是我的错处,仁慈的国王,因为我常常告诉他:‘先去斫杀,然后再看看你伤害的是谁。’那样做在战争中是对的,但是在宫廷场合就错了!他是个像金子一样纯洁的人,也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

    “他给我和我的王国带来了羞耻,”国王说:“这种事我能对他开恩么?”

    玛茨科不吭声了,因为他一想到兹皮希科,就非常难受。静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始唉声叹气地说:

    “我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疼爱他;只在目前灾祸临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老了,他是我们家族唯一的后代。如果他死了——我们也完嘤!慈悲的国王和君主,可怜可怜我们家族吧!”

    说到这里,玛茨科又跪了下去,一面伸出他那两条因久经沙场而消瘦的胳膊,一面噙着眼泪说:

    “我们保卫过维尔诺,天主赐给了我们正当的战利品;我要把它留给谁呢?如果那个十字军骑士一定要惩罚,就惩罚好了;但是允许我来承当这个惩罚吧。没有兹皮希科,我还要活着干什么呢?他还年轻;让他去赎回田地,生男育女,完成天主交给男人的天职吧。那个十字军骑士只要有个人给析了头就是了,他不会过问析掉的是谁的头。那也不会羞辱我们的家族。要一个人死是不容易的;但是,与其要毁灭一个家族,那还不如死掉一个人。”

    说着,他紧紧抱住国王的双腿。国王开始眨着眼睛,足见他已受了感动。他终于说道:

    “不能这样做!我不能把一个束骑士腰带的骑士宣判死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做!”

    “而且这么做就没有是非了,”总督接着说。“法律要制裁的是犯罪的人,它可不是一个闭着眼睛乱杀人的妖怪。你也必须想一想,如果你的侄子同意你这个建议的话,你们家族将会受到多大的耻辱。这不但对他不体面,对他的子女也是件不体面的事。”

    玛茨科答道:

    “他是不会同意的。但如果不让他知道就这么办了的话,他会替我报仇的,正如我一定会替他报仇一样。”

    “啊!”登青斯基①说,“还是去劝那个十字军骑士撤回控诉吧。”

    ①即克拉科夫的总督登青的雅斯柯。

    “我已经请求过他了。”

    “他怎么样?”国王伸长着脖子问道:“他怎么说来着?”

    “他这样回答我:‘你们本来就应该在蒂涅茨的路上向我求饶,你们当时不肯,现在我也不肯了。’”

    “你们当时为什么不求他呢?”

    “因为他要我们下马,站着道歉。”

    国王把头发往后一掠,正要说什么,只见一个宫廷侍从进来通报:里赫顿斯坦骑士请求谒见。

    听到这通报,亚该老看看登青的雅斯柯,又看看玛茨科。他命令他们留下来,也许是指望趁这个机会,运用他国王的威信,把这件事了结。

    这时,那个十字军骑士进来了。他向国王鞠了个躬,说道:

    “仁慈的君主!我已把在贵国所遭受的侮辱写成了这一份书面控诉状。”

    “向他控诉吧,”国王指着登青的雅斯柯回答道。

    那个十字军骑士直望着国王的脸,说:

    “我既不懂得贵国法律,也不了解贵国的诉讼手续;我只知道,骑士团的使者只能向国王本人控诉。”

    亚该老的小眼睛里闪出暴躁的光芒;可是,他伸出手来,接下了那份控诉书,交给了登青斯基。

    总督把它打开诵读;但是他越念下去,脸上越是阴郁。

    “阁下,”他终于说了,“您要那孩子偿命,仿佛他是危害了整个骑士团似的。难道十字军骑士团连孩子都怕么?”

    “十字军骑士团不怕任何人,”“康姆透”傲慢地回答。

    老总督便接着说:

    “尤其是不怕天主。”

    第二天,塔契夫的波瓦拉在总督的法庭上从各方面作证,以减轻兹皮希科的罪名。但是,尽管他把这事件归之于幼稚无知、缺乏经验,还是没有效果;尽管他说,即使是一个年长的人,发过这种誓,祈求天主让他实现自己的誓言,一旦看见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簇冠毛,也会认为这是天主的赐予,可是这样说也没有效果。但是有一件事是这位高尚的骑士自己也无法否认的——如果不是亏了波瓦拉拦阻,兹皮希科的矛早已刺穿了地的胸口。昆诺把他在那大穿的甲胄带到了庭上;这套甲胄看来很单薄,如果塔契夫的波瓦拉当时没有从中阻止,凭兹皮希科的膂力,早就把它刺穿,这位使者早就没有命了。于是他们问兹皮希科,他是否蓄意杀害这个十字军骑士,这点他也不能否认。他说,“我老远就警告了他,要他端起枪矛,要是他大声回答一下,说他是一位使者的话,我就不会袭击他了。”

    那一大批为了同情这孩子而赶到法庭来的骑士们,听了这话很满意,大家立即七嘴八舌地说:“对啊!他为什么不答话呢?”但是,总督的脸依然又阴郁又严峻。他命令那些到庭的人安静,自己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严厉地注视着兹皮希科,问道:

    “你能当着我们受难的天主发誓说,当时你没有看到斗篷,也没有看到斗篷上的十字么?”

    “不!”兹皮希科回答。“要是我没有看到十字,我就会认为他是我们的骑士,也就不会袭击他了。”

    “那末,在克拉科夫附近,除掉使者,或者他的随从之外,怎会遇到任何十字军骑士呢?”

    兹皮希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没有什么可以回答。大家对这问题却十分清楚:当时如果不是塔契夫的爵爷从中拦阻,那末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就不是这个使者的甲胄,而是给刺穿了胸口的使者本人了——那样一来,就给波兰民族造成了一项永久的耻辱了;因此,即使那些衷心同情兹皮希科的人也明白,减刑是没有指望了。

    其实,过了一会儿,总督又说话了:

    “由于你当时并没有好好地想一想你是在袭击谁,你这样做也并非出于盛怒,因此,我们的救主将会饶恕你;不过,你最好还是把你的灵魂呈献给圣母吧,因为法律不能赦免你的罪行。”

    兹皮希科听了这番话,虽然觉得不出所料,但他的脸色仍然有些发青;不过,他立刻晃了晃他的长发,画了个十字,说道:

    “这是天主的意旨!我怎么拗得过!”

    于是他转向玛茨科,一面意味深长地望望里赫顿斯坦,仿佛示意玛茨科记住这个人。他的叔父点点头,表示会意,一定记住这个人。里赫顿斯坦也懂得这一瞥和点头的含意;尽管他既不讲情面,又十分大胆,却不禁全身打了一阵寒颤——这位老战士的脸多么可怕,多么不祥啊。这个十字军骑士知道,他和那个骑士之间存在的是一个你死我活的问题。他知道,即使他要避免决斗,也办不到;他知道,等他的使命一结束,即使在玛尔堡,他们也少不了要见面。

    这时候总督走到隔壁房间去给书记口授判决书。同时有几位骑士走到那个十字军骑士身边说道:

    “但愿在最后审判日,你会获得比较仁慈的判决!”

    但是,里赫顿斯坦只注意听取查维夏的意见,因为查维夏是以他的骑士功勋、他对于骑士法规的知识以及他本人的严格遵守骑士法规而闻名“于世的。在最难处理的案件中,如果有任何问题牵涉到骑士的荣誉,人们都路远迢迢地赶来向他求教。他的决定从来没人反驳,这不仅是因为同他争论决没有获胜的机会,而且因为人们都认为他是一部“荣誉宝鉴”。凡是从他口里说出来的一句责备或赞美的话,很快就传遍了波兰、匈牙利、波希米亚(捷克)和日耳曼的骑士界;他能判定一个骑士的行动是善还是恶。

    因此,里赫顿斯坦走到他跟前去,仿佛要给自己这满怀的深仇大恨来一番辩白似的,说道:

    “大团长本人,以及神甫会①也许能够宽容他,我可办不到。”

    ①十字军骑士团的团员大会称为神甫会

    “你们的大团长同我们的法律毫不相干;能够宽容我们人民的是我们的国王,可不是你们的团长。”查维夏回答。

    “我作为一个使者,不得不坚持惩罚。”

    “里赫顿斯坦,你首先是一个骑士,其次才是一位使者!”

    “你以为我做得不光彩么?”

    “你是熟悉我们的骑士经典的,经典上要求我们效法两种野兽:羊与狮。在这个案件中,你效法的是羊还是狮?”

    “你不配审判我!”

    “你问我你是否做得不光彩,因此我才照我自己的想法回答你。”

    “你这种回答我受不了,简直要叫我噎死。”

    “叫你噎死的是你自己的坏心眼,而不是我的恶意。”

    “但是,基督会了解我的心地,我关心的是骑士团的尊严,而不是你的赞美。”

    “我们统统都要受到主的审判的。”

    总督和书记的再度出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们都知道判决一定会很严厉,每个人都肃静地等待着。总督就座之后,便拿起一座耶稣受难像,命令兹皮希科跪下。

    书记开始用拉丁文念判决书。这是一份死刑判决书。念完之后,兹皮希科捶了几下胸口,一遍又一遍地说:“天主宽恕我,我是个罪人!”

    于是,他站了起来,扑到玛茨科怀里。玛茨科吻他的头,吻他的眼睛。

    当天晚上,一个传令官在市场四方,以号角向在场的骑士们、客人们和市民们宣告:波格丹涅茨的贵族兹皮希科,已由总督法庭判处死刑。

    但是,玛茨科请求延期处决,马上就得到了批准,因为那时候,总是给囚犯以充分的时间处理他们的产业,同时使他们能够安心归命于天主。里赫顿斯坦本人也不想坚持早日执行判决,因为他明白,既然骑士团的受侵犯的尊严得到了补偿,那末再去得罪这位有权势的君主就是失策了。他被派来谒见这位有权势的君主,不仅是为了参加王太子的命名典礼,也是来谈判杜勃尔润省问题的。但延期执行的主要原因还是王后的健康问题。维什主教甚至不愿意她在生育之前听到有关执行死刑的问题;他很有理由地认为,这样一件事情是难以瞒过王后的。她一定会感到愁苦,从而大大损害她的健康。因此,他们准许兹皮希科多活几个礼拜,也许还会更长些,让他安排后事,和他的亲友诀别。

    玛茨科每天都去看他,竭力安慰他。他们很悲伤地谈到兹皮希科这次未能免于一死,尤其悲伤地谈到他们家族将会断宗绝嗣。

    “除非你结婚,否则没有别的办法,”兹皮希科有一次说。

    “我宁可去找一个远亲做后嗣,”悲伤的玛茨科回答。“眼看他们就要斫你的头,我哪里有心思想到女人呢。即使我不得不结婚,也得先向里赫顿斯坦下了骑士挑战书,为你报过仇再说。别担心!”

    “天主将报答你。我至少还有这份喜悦!我知道你是不会饶过他的。你将怎样为我报仇呢?”

    “等他结束了使者的任务,也许会发生一场战争!如果发生战争的话,我一定在打仗之前,向他下挑战书,跟他个对个决斗一场。”

    “在平地上决斗么?”

    “在平地上决斗;骑马或徒步都行;非战个你死我活不可,决不活捉。如果不打仗,那我就到玛尔堡去,用我的矛去叩城堡的大门,并且命令号手宣布我要向昆诺作一次你死我活的挑战。他逃避不了这场决斗的!”

    “他当然不会拒绝。你一定会打败他的。”

    “打败?我打不过查维夏、巴希科,也打不过波瓦拉;但是,毫不吹牛,像他那样的人,两个我都收拾得了。叫那个恶棍十字军骑士等着瞧吧!那个弗里西安骑士,不是比他还强么?可我是怎样劈开他的头盔,直努到斧头劈不下去才住手呢!我不是这样干的么?”

    兹皮希科宽慰地吁了一口气,说:

    “我死也瞑目了。”

    他们俩都叹起气来,老贵族激动地说:

    “你可别悲伤得垂头丧气。到最后审判日,你的尸骨不会东零西散的我已经给你定做了一回道地的橡木棺材。连圣母马利亚大教堂的神甫也不过如此。你不会死得像个农民那样一我一定不让他们给你穿着市民的衣服来斫你的头、我已经同阿米雷伊约定,由他供给一件新衣服,漂亮得足以穿在国王身上也毫无愧色。我也一定毫不吝啬地给你做祷告;别担心!”

    兹皮希科心里很是高兴,他怄着身子倚在叔叔手上,一再地说:

    “天主会报答你的!”

    不过,尽管有这一切安慰,有时候他还是不免感到异常的寂寞,因此,玛茨科有一次来看他,兹皮希科向他问过好之后,就朝着墙上的格子窗问他:

    “外面怎样了?”

    “好天气,一片金黄,阳光温暖。人人都高兴。”

    兹皮希科听了,双手抱着脖了,仰起头来,说道:

    “嗨,伟大的天主啊!要是能够骑一匹马,在辽阔的田野上奔驰,那有多好啊!要一个青年人死,真是可怕!真是可怕!”

    “有人就死在马背上!”玛茨科回答。

    “算了吧!但他们在死以前,杀过多少人啦!”

    于是,他开始问起他在国王的朝廷中看到过的那些骑士们的状况;问到查维夏、法鲁列伊、塔契夫的波瓦拉,问到泰戈维斯科的里斯和所有其他的人;问起他们在做什么,如何消遣,作些什么样的正派活动来打发时间?他贪婪地听着玛茨科的说话玛茨科告诉他,早晨骑士们穿上甲胄,跃过马身,扯断绳索,彼此用铅头的剑斧练练武艺;最后,他告诉他。他们如何宴会,唱什么歌。兹皮希科真想同他们在一起;他一听说查维夏在命名礼之后,立即要到匈牙利什么地方去打土耳其人,禁不住嚷道:

    “要是他们能让我去多好啊!倒不如死在异教徒中间来得好!”

    但这是办不到的。这时候有件意外的事发生了。两位玛佐夫舍的公爵夫人一直在关怀兹皮希科。他的青春和美貌迷住了她们。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齐叶莫维特芙娜终于决定发一封信给大团长。不错,大团长是不能改变总督所宣布的判决的;但是,他能够为这个青年向国王求情。要亚该老表示宽大,于理不合,因为罪名是企图杀害使者;不过,如果大团长恳求国王,那末,国王就会宽恕这孩子。因此,两位公爵夫人满怀希望了。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由于喜欢文雅的教士骑士,也就得到骑士团极大的好感。他们经常从玛尔堡给她送来卡盛的礼物和信件。大团长在信中称她为可尊敬的、虔诚的女恩主和骑士团的特殊保护人。她的话很有力量,她的愿望很可能不会被拒绝。现在的问题是要找一位信使,他得有非凡的热心尽快送这封信去,立即携带复信回来。老玛茨科知道了这事,毫不犹豫地决定去担当这个差使。

    总督答应延期处刑。满怀希望的玛茨科当天就着手做好上路的准备工作。然后,他去看兹皮希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兹皮希科起初也感到极大的快乐,仿佛他们已经为他打开了塔楼的门,准备释放他了,但后来又变得思虑重重、心情阴郁起来了,他说:

    “谁能对日耳曼人存任何指望呢!里赫顿斯坦也能求国王宽大的;况且他这样做,对他自己也有利,可以避免你向他报仇,但他偏偏不肯这么做。”

    “他因为我们到蒂涅茨去的路上不肯向他道歉而恼火了。人们对大团长康拉德印象还好。总之,你不会因此损失什么的。”

    “当然,”兹皮希科说,“但是别对他太卑躬屈节。”

    “我不会的。我只是拿着公爵夫人阿列克山特拉的信到那里去。”

    “好吧,既然你这样好心,愿天主成全你!”

    他突然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的叔父,说:

    “不过,万一国王宽恕了我,里赫顿斯坦就是我的,而不是你的了。记住!”

    “你的脖子还不一定保得住哩,且慢许愿吧。那些愚蠢的誓言已经够你受了!”气呼呼的老人说。

    于是他们相互拥抱了一会。只剩下兹皮希科一个人了。希望与惶惑轮流作弄着他的心灵;夜色降临,带来了一阵风暴,无遮拦的窗户被不祥的闪电照亮,四壁被雷声震撼着,最后,呼啸的大风刮人了塔楼,于是兹皮希科又陷入黑暗中,丧失信心了;他通夜不能合上眼睛。

    “我逃不了一死,”他想,“什么也帮不了我的忙!”

    第二天,高尚的公爵夫人安娜·雅奴索娃①带着达奴莎来看他了。达奴莎的腰带上挂着她的小琵琶。兹皮希科跪在她们脚下;虽然他极其痛苦,又是一夜失眠,心里感到悲伤和惶惑,他仍旧没有忘掉自己作为一个骑士的义务,对达奴莎的美貌表示惊羡。

    ①即安娜·达奴大。

    但是,公爵夫人忧愁地望了望他,说道:

    “你不要看见她就发呆;如果玛茨科不能带回一个吉利的回音,或者根本回不来,天堂里值得你发呆的更好的东西有的是呢!”

    于是她想起了这个小骑士不测的命运而流起泪来。达奴莎也哭了。兹皮希科又在她们脚跟前跪了下去。面对着这样悲惨的局面,他的心软得像火热的蜡似的。他并不是像一个男子爱女人那样爱达奴莎,但是他觉得他深切地爱她。一看到她,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不那么严酷,不那么急躁,不那么好斗了。尤其使他感到悲哀的是,他还没有实现自己对她的誓言就得和她诀别。

    “可怜的孩子,我不能把那些孔雀毛的盔饰献在你脚下了,”他说。“但是,等我站到天主面前的时候,我一定说:‘主啊,饶恕我的罪孽,并赐给斯比荷夫的尤仑德小姐以世界上所有的财富吧。’”

    “你们才相逢不久,”公爵夫人说。“天主不会允许的!”

    兹皮希科想起了在蒂涅茨发生的事件,心软了。最后,他请达奴莎力他唱一支过去她从长凳上跌下来、他把她抱住、送她到公爵夫人那里去时所唱的歌。

    达奴莎虽然没有心思唱歌,也只得抬起紧闭的双眼,向着屋顶的穹隆,开始唱了:

    如果我有

    雏鹅的小巧的双翅,

    我就飞向

    西利西亚的雅锡克,

    我就要坐在

    篱笆上歌唱:

    “看呀,我亲爱的人儿,

    柳芭飞来啦,可怜的孤儿!”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再也唱不下去了。兹皮希科把她抱在怀里,像在蒂涅茨的客店里那次一样,抱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心醉神迷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天主把我从这牢房释放出去,等你长大了,只要你父亲同意,我一定娶你为妻!嗨!”

    达奴莎拥抱着他,脸伏在他肩上。他那斯拉夫人的质朴本性中泛滥出来的、愈来愈甚的悲哀,在他纯洁的心里,几乎化成了一首质朴的歌:

    我一定娶你,姑娘!

    我一定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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