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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年①,一月二十日。

    ……而且十分高兴。谢天谢地:越荒僻,越好。我是不能看见人们的,而在此地,我是什么样的人们也看不到的,除了见见病人与农民。但他们可是丝毫也不会触动我的伤口的吧?不过,被安排到地方自治局所辖的各个地段的其他人,不会比我这个地段更糟糕的。我这一期全体毕业生,身为免征兵役者(一九一六年那一期毕业生则是二期民兵后备役士兵),均被安置在各个地方自治局。不过,对此谁也不感兴趣。友人当中我只打听到伊万诺夫与博姆加德的情况,伊万诺夫选择了阿尔汉格尔省(这是个人口味问题),博姆加德呢,诚如一位女医士所言,他守在一个跟我这个地段相类似的偏僻地段,在同我相隔三个县的戈列洛沃。我曾想给他写信的,但又打消了这念头。我不愿看见也不愿听见人们。

    ①毫无疑问,该是1917年——博姆加德医生注

    一月二十一日。

    暴风雪。什么事也没有。

    一月二十五日。

    多么灿烂的落日景观。米格列宾——内含antiPyrinaCoffeinauaccitric①。

    粉末每次一千毫克……难道每次可以服用一千毫克?……可以的。

    ①拉丁文:氨基比林、咖啡因和拘橼酸。

    二月三日。

    今天收到上周的报纸。还没有去翻阅,可是心里总是惦记着剧讯栏。上周演的是《阿伊达》①。也就是说,她走上高处放声吟唱:“我心爱的朋友,请到我这儿来……”——

    ①意大利作曲家威尔第于1870年创作的一部歌剧。

    她那嗓子着实不凡,说来也怪,一个黑心眼的女子竟拥有一副清澈而洪亮的嗓子哩……

    (此处中断了,撕去了二三页)

    ……当然,这不光彩,波利亚科夫医生。而且这简直跟中学生一般——用大街上流行的那类下流话粗鲁地臭骂一个女子,就因为她出走了!她不愿过下去——就出走了。这就了结啦。一切实际上是多么简单哟。一个唱歌剧的女歌手与一个年轻的医生意气相投,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就出走了。

    杀死她吗?去杀?哎呀,这一切是多么愚蠢,无聊,没救了!

    我不愿琢磨,我不愿……

    二月十一日。

    没完没了的暴风雪……将我卷走得啦!一晚上一晚上我都是孤单一人,孤单一人。独伴孤灯。白天里,我倒还可见到人们的。但我是在机械般地工作着。我习惯于工作了。它并不像先前我认为的那么可怕。其实,战地医院已让我受益匪浅。我来到这里时毕竟还不是一无所知而无从下手。

    今儿我头一回做了个体内回转手术。

    就这样,三个人在这里被埋在雪下了:我,安娜-基里洛夫娜——女医士兼助产士,还有一个男医士。这男医士已经结婚了。他们(医士们)都住在厢房里,而我是单住。

    二月十五日。

    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儿。我就要躺下睡觉了,突然间,我的胃部疼起来。可厉害啦!我的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我们这医学毕竟还是——一门疑点甚多的科学。一个人根本就没有任何胃部或肠部的疾病(譬如,阑尾炎),一个人的肝脏与肾脏均十分完好,一个人的肠功能完全正常。可是,他何以会在夜间闹起了这么厉害的疼痛,疼得他直在床上翻滚呢?

    我呻吟着,很吃劲地挣扎到厨房里,厨娘同她的丈夫弗拉斯在这里过夜。我便打发这弗拉斯去找安娜-基里洛夫娜。夜里,这一位来到我这里,不得已给我注射了一针吗啡。她说,我的脸整个儿都发青了,什么缘故呢?

    我不喜欢我们那位男医士。他性情孤僻。安娜-基里洛夫娜却是个很惹人爱、成熟而有见识的人。让我惊奇的是,一个还并不老的女人怎么能绝对孤身一人地守在这白雪堆成的坟墓里呢。她的丈夫被德国人俘虏去了。

    我不能不赞扬那个率先从罂粟花茎中提炼出吗啡的第一个人。人类真正的恩人。注射之后过了七分钟,疼痛便终止了。真有意思:疼痛就像一股狂浪似的涌动,没有任何间歇,弄得我真的喘不过气来了,就像是有人把那烧红的钢钎插进我的肚子里搅来搅去似的。注射之后大约过了四分钟,我便开始分辨这疼痛的波形。

    要是医生有机会以自己的身体来检验许多药品,那该有多好。他对那些药品的疗效就会有完全异样的了解。注射之后,便沉沉而甜美地睡去,——这可是最近这几个月以来的头一回哩,——没有去惦记我那个女人,那个欺骗了我的女人。

    二月十六日。

    今天,安娜-基里洛夫娜在接诊时探问了我的健康状况,她还说,这么长时间第一回看到我不是愁眉苦脸的——

    难道我总是愁眉苦脸的?——

    还很厉害哩,——她肯定地回答道,接着又补了一句:她真惊讶,我这人总是沉默寡言的——

    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这可是谎言。在我的家庭悲剧发生之前,我可是个十分乐观而愉快的人哩。

    黄昏早早地降临了。我孤身一人呆在寓所里。晚上,那疼痛又来劲了,但不剧烈,就像是昨日疼痛的余波,那痛点,就在胸骨后面的什么地方。我担心昨日那样的大发作卷土重来,便亲自往自个儿大腿上注射了十毫克。

    那疼痛几乎当即就中止了。好在安娜-基里洛夫娜还留下了这一小瓶。

    二月十八日

    注射四针也不可怕。

    二月二十五日。

    这位安娜-基里洛夫娜真是个怪人!就好像我并不是医生似的,还特地标明一又二分之一注射器的morph①。没错的。

    ①拉丁文:吗啡。

    三月一日。

    波利亚科夫医生,您可要当心-!

    无稽之谈。

    黄昏。

    我这可是已经有半个月一回也没再惦记过那个把我给骗了的女人了。她那阿姆涅丽丝独唱声部的旋律不再缠我了。我为此感到非常自豪。我——可是个男子汉。

    安娜-基成了我非正式的妻子啦。也不可能不这样。我们被国在这荒岛上。

    雪变样儿了,变得好像是更灰暗了一些。刺骨的严寒已然过去,可是暴风雪还时不时地骤然刮起……

    头一分钟:那是一种轻轻触摸脖颈的感觉。这种触摸,渐渐变成暖融融的,并且漫射延展开来。第二分钟里,心口下面陡然间有一股寒流涌过,紧随其后而来的,便是思绪异常明澈,工作能力的大爆发。所有不愉快的感觉全然中止而消逝。这是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得以发挥的极点与峰巅。倘若我这人不曾受到医学教育的损害,那我一准就要说,一个人是只有在注射吗啡之后方能正常地工作的。真的,要是小小的神经痛就能把一个人从马鞍上给打下来,那么这人又还有什么作为呢!

    安娜-基害怕了。我说,我这人自幼以来就是以具有极强的意志力而出众的,我这是在安慰她。

    三月二日。

    有传闻,说的是发生了什么一个特大事件。仿佛就是尼古拉二世被推翻了。

    我早早地就躺下就寝了。九点左右,我也睡得很甜。

    三月十日。

    那边正在闹革命。白天变长了些,而黄昏则仿佛是淡淡地披上了一层浅蓝色。

    拂晓时分我还从没有做过这样的梦。这可是双重梦。

    况且,其中的那个主梦,我倒想说成是玲珑透剔的。它是透明的哩。

    那是这样的,——我看见一盏亮得令人发怵的灯,一条由星星点点的灯火组成的彩带从这灯里喷射出来。阿姆涅丽丝在吟唱着,一边轻轻地摇动那根绿色羽毛。乐队呢,绝非尘世所有,音响异常丰满。不过,对此情此景我是无法形诸词语的。总而言之,在正常的梦中音乐乃是无声的……(在正常的梦当中?什么样的梦才算比较正常呢,这还是一个问题!不过,我这是在开玩笑……)它是无声的,而在我的梦中它可是宛如那仙乐一般而可以听见的。主要的是,我可以随心所欲而去使这音乐得到加强或减弱的。记得,(战争与和平)中就描写过:别佳-罗斯托夫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就体验过这种状态。列夫-托尔斯泰——真是卓越不凡的作家!

    现在来说说那透明:是这样的,透过《阿依达》那一浪一浪地流溢开来的色彩,我那张从书房的门里才可以看见的书桌的桌边,那盏灯,那锃亮锃亮的地板,全都栩栩如生清晰可见,而透过大剧院乐队的声浪,一阵令人愉快地踏动着的、犹如那低沉的响板在叩击着的、轻盈的脚步声,也端然可以听见。

    这就是说,——八点钟了,——这是安娜-基,她这是上我这儿来,来唤醒我,并向我通报急诊室里的情况。

    她料想不到,没必要来唤醒我的,我什么都听得见,我能同她交谈哩。

    这种体验,我昨日就领略了一回。

    安娜:——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

    我:——我听见了……(小声对音乐说——“再响一点儿”)。

    音乐——强大的和弦。

    升D调……

    安娜:——已有二十人挂号。

    阿姆涅丽丝(在吟唱)。

    不过,这是无法形诸书面的。

    这些梦是否有害?噢,不会的,做过这些梦之后,我起床时便是浑身有劲,精神振奋,我工作也顺手了,我甚至都有了兴趣,而这先前是没有过的。无怪乎,我的所有思绪曾经全都集中到我昔日的妻子身上去了呢。

    而现如今呢,我心情平静。

    我心情平静。

    三月十九日。

    夜里,我跟安娜-基吵了一架——

    我可再也不去配制那溶液了。

    我便劝她:——

    蠢话,安努霞,难道我是个小孩子,是不是?——

    我不会去配的,您会毁了的——

    喏,那就随您的便吧。您可要明白,我胸口疼呀!——

    您该去治疗的——

    在哪儿治?——

    您该离开这儿而休假去。吗啡治不了什么病。(后来,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当时真不该给您配制了第二瓶,为此,我不能饶恕自己——

    难道说我成了瘾君子,是不是?——

    没错,您这就要成为瘾君子了——

    这么说来,您是不去配-?——

    不去。

    就在这会儿,我发现自己身上竟然还有那种令人不快的本事——发狠,主要的是,在我自个儿不对的时候还去叱责别人。

    不过,这事并不是马上就发生的。我上卧室去了。我看了看,那瓶子底部还有那么一丁点儿在晃荡,我把它吸入注射器,——原来只有四分之一针管。我将这针管用力一掷,差一点就将它摔碎,我自个儿也哆嗦起来。我小心翼翼将它拾起,仔细端详了一番,——一点儿裂缝也没有哩。我在卧室里呆坐了大约二十分钟。我走出来,——她不见了。

    她走了。

    您瞧,——我憋不住了,找她去了。我朝她那厢房亮着灯的窗户敲了敲。她出来了,裹着头巾,来到那小门廊上。夜,静悄悄,静悄悄。雪,疏松而酥脆。远处的天际,荡漾着春日的气息——

    安娜-基里洛夫娜,劳驾,请把药房的钥匙给我。

    她悄声说了一句:——

    我不给——

    同志,劳驾,请您把药房的钥匙给我。我这是以医生的身份在跟您说话哩。

    在夜幕中,我看出她的脸色变了,变得惨白惨白的,而眼窝凹陷下去了,深深地凹陷下去,黑洞洞的。她用那样一种嗓音回答我,弄得我心里不禁涌出一缕怜惜。

    但那股凶狠劲立时又袭上我心头。

    她说:——

    您为什么,为什么这样说话呢?唉,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我——真可怜您。

    这时,她松开了一直拽着头巾的两只手。于是,我看见钥匙就在她手里。这就是说,她出来见我时就拿起了钥匙。

    我(粗鲁地):——

    把钥匙给我!

    说着,就从她手里将钥匙一把夺了过来。

    我穿过那朽旧的、颤颤悠悠的小桥,向着那泛着白色的医院院部走去。

    我心头怒不可遏,这首先是由于,对于配制皮下注射用的吗啡溶液,我竟全然不懂,一无所知。我是个医生呀,而不是女医士!

    我边走边哆嗦。

    我还听见,她就像一条忠实的狗,尾随在我身后。一股柔情在我心坎里油然而生,可我将它抑制住了。我转过身来,凶相毕露地说:——

    您配不配?

    她就像是注定没救了,挥了挥手,那意思仿佛是在说“反正也无所谓了”,然后,她轻声答道:——

    那好,我配吧。

    ……一小时之后,我恢复了常态。当然,我请求她原谅我那毫无来由的粗鲁。我自个儿也闹不清,我怎么会那样。先前,我可是一个讲究礼貌的人哩。

    她对我这道歉所作出的反应是很怪的。她一下子双膝跪地,依偎着我的手臂而说道:——

    我不生您的气。不会的。我现在已经清楚,您这人是完了。我可清楚了。我要诅咒我自己,就因为当时给您注射了那一针。

    我尽力安慰她,要她相信,她与这事毫无干系,我本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我向她许诺,从明天起我就开始认认真真地戒除,其措施是逐渐减少剂量——

    您现在一针注射多少?(……)——

    您还是别激动!

    ……说实话,我明白她为什么担心。确实,Morphiumhidrochoricum①可是一个极为可怕的玩意儿,很快就能使人上瘾的。然而,有这么一丁点儿的上瘾也还不能就算是吗啡中毒吧?

    ……老实话,这个女人可是惟一真正忠实于我的人。其实,她也应该成为我的妻子;那一位,我可是给忘了。我忘掉了,为这毕竟还应该感谢吗啡呢……

    ①拉丁文:盐酸吗啡。

    一九一七年四月八日

    这真是折磨。

    四月九日

    春天真可怕。

    封在小瓶里的魔鬼。可卡因——封在小瓶里的魔鬼。

    它的作用是这样的:

    一针注射进去(……)时,几乎是刹那间就有那种镇静状态袭来;顷刻,这状态便转换为亢奋不已与怡然至乐。这状态只持续一两分钟。过后,一切便荡然消失,无影无踪,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接踵而至的是疼痛,恐惧,黑暗。春天在喧闹,一只只黑鸟在那些光秃秃的树枝间飞来飞去,远处的那片森林,则犹如那弯弯曲曲的、乌黑乌黑的鬓毛,直向天际绵延,森林后边呢,几乎席卷了天幕的四分之一而火热地燃烧着的,便是早春的第一抹晚霞。

    我在我那套医生住所里,在那间孤零零空荡荡的大房间里,踱来踱去,从门边到窗前斜穿着,走来走去。放在纱布上的注射器,就在那个小瓶旁边。这样的来回走动我又能坚持多久?十五分钟或是十六分钟——不会更久的。过后,我就得折回卧室去。我拿起这注射器,漫不经心地往针眼累累的大腿上涂抹上一些碘酒,随即便将针头刺进皮肤。一点也不疼的。啊,正相反呢,我预感着马上就要出现的那份欣快。瞧,它这就出现了。我之所以能领略到这份欣快,那是由于,那个为春天的到来而欣喜的守门人弗拉斯在门廊上拉出的手风琴声,那种既颤悠又嘎哑的手风琴声,穿过窗玻璃而沉甸甸地飞进我的耳朵里,渐渐地幻变成天使们的歌喉,而由那鼓鼓的皮风箱呜呜地拉出来的粗俗的低音,这会儿宛如那天国的合唱。但这只有那么一瞬间,过后,流入血管的可卡因,便依照任何一部药理学都不曾记载的那种神秘的规律而变异,变成某种新玩意儿。我清楚,这是恶魔与我的血液的混合物。只见门廊上的弗拉斯无精打采,我对他憎恨起来;而晚霞呢,却在令人心烦地喧闹着,隆隆作响,焚烧着我的五脏六腑。这状态一晚上接连出现好几回,直到我明白,我这是中毒了。心脏敲击出那样砰砰砰的声响来,以至于我觉得它就要跳到手上来,跳到太阳穴上来……而过后,它便直向深渊里跌落,常常有那么几秒钟的光景,那时我总会想,波利亚科夫医生可是再也活不成-……

    四月十三日。

    我——今年二月染上吗啡瘾而甚为不幸的一名医生,警告所有跟我一样而遭遇这同一份命运的人们,决不要去尝试用可卡因代替吗啡。可卡因——这可是最可憎而最阴险的毒药。昨天,安娜动用了樟脑才使我得以稍稍地轻松了些,可今儿呢,我——已是个动弹不得的半死人了。

    一九一七年五月六日。

    我这很有些日子都没动笔写我的日记了,可有些遗憾哩。其实,这并不是日记,而是病历。显然,我这人对我在这世上推一的朋友(要是不算我那悲戚戚而时常泪涟涟的朋友安娜)已有了那种职业般的倾心。

    总之,要是写病历,那就写上这个:我每一个昼夜两次给自己注射吗啡(……)

    我先前的那些笔记,颇有几分歇斯底里。并没有什么特别可怕的东西的。这丝毫也没影响到我的工作能力。相反,整个白天里我都得依靠头一天夜里的注射。我能出色地把手术做下来,我能准确无误仔仔细细地开处方,我能以我这名医生的誓言来保证:我本人的吗啡瘾并没有给我那些病人造成什么损害。我,往后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害。但是,另一种情形却在折磨我。我总是觉得,有人会看破我这毛病。我在班上接诊时,难以承爱我那位助理医士朝我后背上投过来的那种阴沉而拷问的目光。

    无稽之谈!他不会猜到的。没什么迹象出卖我的,瞳孔只能在晚间才能出卖我,而晚间我是从来也不与他碰面的。

    我往县城里跑了一趟,补充了我们药房里骤然减少了的吗啡储备。但是即使在那里,我却不得不领受那令人不快的时刻。药库主任拿起我的申领清单,——在那张清单上,我颇有预见地填写了咖啡碱(而这东西我们那里可是多得是)一类其他各种各样并不值钱的小药,——就问:——

    四十克吗啡?

    我直觉得,我不敢举目正视人家,就像个小学生。我直觉得,我的脸发红了……——

    我们没有这么大的量。我给十克。

    确实,他那儿没这么多。可是,我觉得,他已识破我的隐秘了,他在用目光对我进行搜索,进行审视呢。于是,我诚惶诚恐,心神不安了。

    不会的,瞳孔,只有瞳孔才是危险的,因而我要给自己立下一条准则:晚间不与人们碰面。其实,要守住这一条,没有什么地方能比我这地段更为方便的了。瞧,我这已有半年多都没见到什么人了。除了我的那些病人。而他们则是根本就顾不上来管我的闲事的。

    五月十八日。

    令人憋气的夜。准会有一场大雷雨的。远处的那片森林后边,乌云密布,成团成团地鼓起来,翻腾着。瞧,那边打问了,那道光惨白惨白的,令人惊惶;顷刻,雷雨交加。

    我眼前有一本书,这书上,就戒除吗啡这个话题写下这么一段文字:

    “……极度的心神不宁,惊恐不安的忧郁怅惘的状态,易于受刺激,记忆力衰退,时不时地有幻觉,轻度的意识模糊……”

    幻觉,我不曾体验过,可是就其他的表征而言,我倒能说出这么一句:“啊,多么平淡无味。多么官腔官调,多么空洞无物的描述!”

    “忧郁怅惘的状态”!

    不,已染上这种可怕疾病的我,要敬告医生们,好让他们对自己的那些病人更为怜悯一些,不是什么“忧郁怅惘的状态”,而是那姗姗而至的死神在支配着吗啡中毒者;惟有你们能将他的吗啡夺去一两个小时。空气是不能充饥的,无法大口大口地吞食空气而填饱肚皮……体内没有一个细胞不在渴求着……渴求什么呢?这难以界定,也难以说清。一句话,人是没有了。他被勾销了。在动弹在忧郁在痛苦的,乃是具尸体。他是什么也不希求,什么也不思索,而是一心系在吗啡上。吗啡!

    与对吗啡的渴求相比,因渴望而死——乃是天堂般的、至上快乐的死。正因为这样,被活埋的人想必准是竭力捕捉棺材里残留的那稀少得可怜的一点点空气,而用指甲去拚命地撕裂胸口的皮肤。正因为这样,当最初的那些火舌袭向异教徒的双腿时,他准会在那火堆上呻吟起来,蠕动起来……

    死亡——严酷而乏味的、姗姗而至的死亡……

    这才是“忧郁怅惘的状态”这类学究般的字眼里所隐藏的意蕴。

    我再也憋不住了。于是,就去拿起那注射器而马上给自己打了一针。缓了一口气,又缓了一口气。轻松些了。瞧……瞧……心日升起一股薄荷般的凉意……

    (……)这可就够我捱到午夜时分了……

    无稽之谈!这则笔记——纯属无稽之谈。并没有这么可怕的。早晚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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