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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本小说网 www.qbshu.com,最快更新鼻子最新章节!

    一

    3月25日,有一件怪事出现在彼得堡。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是一名理发匠,就居住在升天大道上。说起他的姓氏,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现在他的理发店招牌上并没有写姓氏,却画了一名绅士,脸上涂满了肥皂,除此之外,还有文字标注,说明本店兼职治疗淤血。3月25日这天,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一早醒来,就嗅到了新鲜出炉的热面包散发出来的香气。他微微探身一瞧,就瞧见自己的太太正将刚刚烤好的面包从炉子中拿出来。他的太太打扮得非常光鲜,平日里尤其喜欢喝咖啡。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说道:“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我今天只想吃一点搁了葱的热面包,不想喝咖啡了。”事实上,这两种食物伊凡·雅科夫列维奇都想享用,不过他知道提出这样的要求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原因就是,这样的要求在他太太看来,完全不合乎常理,会惹得她非常不悦。她朝桌面上扔过去一只面包,心中暗暗想道:“如此一来,两份咖啡就都归我了,正合我心意!这个蠢蛋,让他只吃面包就行了。”

    出于礼节,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在穿上衬衫以后,又将燕尾服套在了外头。之后,才坐到桌子旁边,将两颗洋葱放到旁边,又把一些盐倒出来,跟着开始用刀切面包,一面切一面做出耐人寻味的深沉表情。面包被他切成了两部分,他顺势瞧了瞧面包芯,只见有个白色的不明物体躺在其中,不禁吓了一跳。他拿着刀谨慎地将物体周围的面包拨开,并伸出手去触摸了一下。接着,他自言自语道:“这究竟是什么呀?还硬邦邦的?”

    他伸手掐住那玩意儿向外扯了一下,竟然是个鼻子!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手耷拉下去,看上去异常颓丧。随即,他又伸手去摸那玩意儿,这一次,他事先将眼睛擦亮了一些。可照旧是鼻子!半点都没错!不止如此,这鼻子看起来还似曾相识。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不由得满脸恐慌。这会儿,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已是怒火冲天,甚至远远超越了丈夫恐慌的程度。

    她怒气冲冲地嚷道:“你真不是个玩意儿!这个鼻子是你从谁身上割下来的?你这个酒徒!你这个大话精!我要去警察局,把你做的坏事检举出来!你这个暴徒,根本就不把法律放在眼里!你经常在给顾客刮脸的时候,把人家的鼻子狠狠扯住,扯得差一点就掉下来,有三位顾客都曾这样向我投诉过!”

    这鼻子已将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吓得够呛。对于这鼻子的主人,他已了然于胸,正是八等文官科瓦廖夫。每周三、周六,他都会去给科瓦廖夫刮脸。

    “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别吵了!我先将这只鼻子拿块破布一包,搁到墙角,很快就会将它带离此处。”

    “鬼话连篇!这只鼻子是你亲手割下来的,现在居然还想把它放在家里?你想得美!干瘪的臭老头子!不务正业的混球,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干什么的?除了每天在皮带上磨你那把刮脸刀,你还记得什么?甭以为见到警察以后,我还能出言维护你!……你这个废物!懒汉!马上拿上这只鼻子滚出去!臭气熏天的,我再也不想多闻一分一秒了!你爱把它拿到哪里就拿到哪里!快去!”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怔怔地站在原地,完全不知所措。他试图将这件事想清楚,但是徒劳无获。最后,他挠挠自己耳朵后头的皮肤,说道:“这件事的真相到底是什么,谁能说得清楚呢?我也一样糊里糊涂的。昨晚回家的时候,我是不是喝醉了酒?不过这件事真是离奇,一点儿都不真实,无论怎么看都是如此。你瞧这只鼻子待在一只刚出炉的面包里,竟连一点刚被烘烤过的痕迹都没留下。真是想不通啊!……”说完这些话,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忽然又沉默下来。要是警察在他家中把这鼻子搜了出来,那他肯定要被牵涉其中。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惊恐得简直要晕倒了。迷迷糊糊间,警察制服上那镶了银边的红色衣领仿佛近在眼前,警察握着剑向他走过来……伊凡·雅科夫列维奇身上没有一处不在打哆嗦。他穿上褴褛的内衣,还有靴子,随即将鼻子用破布包起来上了街。在这个过程中,普拉斯科维亚·奥西波芙娜一直在咒骂个不停。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想将破布里的鼻子扔到什么隐秘的地方去,要不就直接丢到门柱下头。不管把它丢到哪里都好,只要一脱手,他便马上可以拐进小巷子里,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过老是有些熟识的人上前打招呼:“去哪里啊?”“这是去帮哪一位刮脸啊?时候还早着呢!”这样一来,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根本找不到机会将鼻子扔掉。今天对他而言委实不是个幸运的日子。有一次,他终于丢掉了这只鼻子,但是有个在远处站岗的警卫马上就将手里的戟对准了他,喝令道:“你怎么随地乱扔垃圾!赶紧捡起来!”伊凡·雅科夫列维奇无奈地捡起那只鼻子,收进衣兜里藏起来。这会儿,街上的人流渐渐多起来,大大小小的店铺也都已经开始营业,愈发叫他深感无望。

    把这只鼻子扔进涅娃河中,是否具有可行性呢?无论答案是肯定还是否定,伊凡·雅科夫列维奇都下定决心,要到以撒桥走一趟。哦,差点忘了说,其实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长处有很多,是个非常值得人敬重的人。我很抱歉,故事进行到这儿,还未曾对此提及只言片语。

    俄国所有正儿八经的工匠都嗜酒如命,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也不例外。他从来不为自己刮脸,尽管他天天帮别人刮脸。他的燕尾服最开始的颜色是黑的,后来被灰色和黄色沾染了,现在看起来就像印上了很多花纹。另外,燕尾服上有三粒扣子不见了,只有钉扣子的线头还残留在上头,而他坚挺的衣领也已脏得一片油亮。伊凡·雅科夫列维奇非常擅长自嘲。他在给那位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刮脸时,总会听到对方向自己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你的手闻起来老是臭烘烘的呢,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反问道:“为什么闻起来臭烘烘的?”科瓦廖夫回应道:“朋友,我怎么知道为什么呢。不过,你的手闻起来臭烘烘的却是实情。”对此,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回答便是,将肥皂涂在文官身上,所有自己感兴趣的部位,包括面颊、下巴、耳后、鼻下。

    此刻,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已踏上了以撒桥。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见无异状,便在桥栏杆上趴下身来。他将鼻子连同外头包裹的破布一并丢了下去,与此同时,又装出一副在打量桥底可有游鱼的假象。等完成这件事以后,他马上便感觉浑身轻松了下来,好像先前一直有一副重达十普特的重担压在身上一样。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径直走向一家小店。店门口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好酒好茶”。他想进去喝一杯酒,至于刮脸那件活计就暂且搁置一旁吧。可是,还没等他走进那家小店,一名巡长便冷不丁出现在了桥头上。只见他头上戴着一顶三角形的帽子,脸上长满了络腮胡,身上还佩着一把剑,打眼看去,器宇不凡。伊凡·雅科夫列维奇一见到他就惊骇得怔住了,偏偏巡长还指着他命令道:“你过来!”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在距离他还很远的时候,便把帽子摘了下来,并向前迈出一步,问候道:“您好,长官!”由此可见,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反应灵敏,且彬彬有礼。

    “有啥好不好的?你刚才在桥上站着的时候,究竟做了些什么?老实交代吧!”

    “长官,我只是去帮人刮脸,路过这里,便顺带着瞧了瞧这桥底下的水流是不是很急。实情就是如此。”

    “一派胡言!赶紧交代!我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只好说道:“只要您出声,我每周去您那儿两次,义务帮您刮脸,要不,三次也可以。”

    “别岔开话题!我根本就不需要你帮我刮脸,有三名理发匠都在干这事儿。在他们看来,能帮我刮脸可是莫大的荣幸呢!好啦,说回正题,刚刚你在桥上搞了些什么,快点交代!”

    伊凡·雅科夫列维奇的面色一下子就变了。这件事之后的进展如何,没有人清楚。因为从这以后,此事就被迷雾淹没了。

    二

    一大早,名叫科瓦廖夫的八等文官先生就睡不着了。跟往常一样,今早又有“布鲁鲁”的响声从他嘴里发出来。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连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科瓦廖夫舒展一下身体,命人拿桌子上摆放的那面小镜子过来给他。昨晚,有颗小痘子从他鼻子上冒了出来,他打算瞧瞧那颗小痘子现在如何了。可当他看到镜中的自己时,不禁被吓了一大跳。他的鼻子竟然不见了,只剩下一片平平的皮肤!他惊骇得要命,赶忙吩咐佣人端水过来,他用水浸湿了毛巾,照着自己的眼睛好一番擦拭。可是,还是没有看到自己的鼻子!他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便在身上拧了一下,随即发现这个怀疑好像站不住脚,于是自床上爬起身来,想看看鼻子有没有从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掉下来,可惜一无所获……他命人服侍自己穿戴整齐,遂直奔警察总督那里而去,速度快得就像要飞起来一样。

    为了让大家了解一下科瓦廖夫这位八等文官先生的情况,我需要在此对他做个说明。在高加索地区取得这一职位的八等文官,跟在学校中通过考试取得该职位的文官是很不一样的,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共同之处。当人们提及八等文官时,全体八等文官都会觉得是在针对自己,无论这些官员身处何地,由勘察加到里加,皆无例外。唉,俄国这个国家就是这样的匪夷所思。这不仅仅是指八等文官,事实上,俄国所有官员都是如此。跟那些在学校通过考试入职的八等文官恰恰相反,科瓦廖夫的官职就是在高加索地区取得的。他担任这个职位才两年,恨不能时时刻刻把它挂在嘴上。他一直用少校而非八等文官来称呼自己,原因就是想让自己的官职听起来更威风一些。每次在大街上遇上兜售内衣的女士时,他都会这样对人家说道:“这位大妈,我就在花园街那边住,不如你到我家来一趟吧。等你到了以后,只需随便找人打听一下,科瓦廖夫少校是否在这边住,任何人都会准确无误地说出答案来。”若是对方长得还不错,那八等文官先生便会在说出这番话之余,再加上这样一句叮嘱:“亲爱的,你只要问问人家科瓦廖夫少校住在哪儿就成了。”出于以上原因,下文在提及科瓦廖夫时,将以少校来取代他真正的官职八等文官。

    科瓦廖夫少校有个习惯,每日都会来到涅娃大道漫步。他总是穿着一件衣领干净笔挺的衬衫。眼下,俄国所有的建筑师、警务人员,还有在县级或省级政府部门任职的丈量师,以及其他所有长着一张又胖又红的脸,在打牌时所向披靡的男士们都会蓄着这样的络腮胡:自脸的中间区域开始生长,到鼻子根儿上停止。作为他们之中的一份子,科瓦廖夫少校的胡子当然也是如此。科瓦廖夫少校总是将很多玛瑙材质的图章带在身上。这些图章上面要么雕刻着周一、周三、周四之类的字迹,要么雕刻着一些图案。科瓦廖夫少校之所以会来到彼得堡,目的就在于寻觅一个新职位,不要枉费了他的少校称号。他希望能在政府部门找个庶务官员的空缺,要是幸运的话,能当上副省长就好了。对于婚姻,科瓦廖夫并不反感,不过他有个条件,那就是新娘的嫁妆一定要有20万卢布。就是这样一位少校先生,在见到自己的鼻子莫名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丑陋的光秃秃的平面时,会难过成什么样子就可想而知了。特别是,他原先的鼻子不大不小刚刚好,看起来绝不会让人产生厌恶之情。

    今天的倒霉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他走到大街上,竟连出租马车的影子都找不到,只能选择步行。于是,他便将斗篷拉得更严实一些,同时假装自己正在流鼻血,将脸部拿手绢遮挡起来。“鼻子怎么可能会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呢?说不定只是我的妄想而已!”他打算再照一次镜子,遂进入了一家蛋糕店。店里这时候还没有什么客人,真是万幸。店员们正忙着清洁卫生,将乱七八糟的桌子和椅子安置好,有很多昨天留下来的报纸还在桌椅上摆着,被咖啡沾染得脏兮兮的。其中几名店员像是还没睡醒,在将新鲜出炉的馅饼搁在盘子里端出来时,神情还是恍恍惚惚的。科瓦廖夫少校感叹道:“连半个客人的影子都不见,真是感谢上帝啊。我想,眼下照镜子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他惴惴不安地来到一面镜子旁边,打眼一看,马上便说道:“糟透了,糟透了,这像是什么样子嘛!”说着,他便吐了一口痰,继续道:“居然啥也不长了!既然鼻子没了,那就长个别的呗,随便长个东西就行啊!”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嘴唇,垂头丧气地从蛋糕店里走出来。他下定决心,今天绝不再瞧别人,也绝不再冲别人微笑,这可跟他以往的习惯大相径庭。可是,他很快又碰上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并在某住户的大门口处怔住了,看起来就如同在那里扎了根一样。只见在这户人家的大门口处,忽然停了一辆马车。一位绅士,身上穿着制服,伸手将车门打开,躬身从车里跳下来,跑步上了台阶。科瓦廖夫望着他,几乎惊恐得无法自持————眼前的绅士就是自己的鼻子啊!如此诡异的事件居然就发生在自己眼前,科瓦廖夫一时只觉脚下虚软,天旋地转。他全身都在不停地发抖,好像生了疟疾一样。饶是如此,他还是打定主意,一定要等自己的鼻子归来。过了两分钟,鼻子果然回来了。他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装饰着缨穗,由此可知,他现在的官职应该是五等文官。他身上穿着高领制服和羊皮裤,还在腰上佩了剑。瞧他这身装束,显然是准备出去做客了。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遂吩咐车夫:“出发!”说完,便上了马车,径直离开了此地。

    科瓦廖夫根本不明白怎么会发生这样匪夷所思的怪事,他几乎就要抓狂了。就在昨天的时候,他的鼻子还不会走路,当然也不会乘坐马车,只是乖乖地待在他的脸上,可到了今日,他的鼻子连制服都套上了!科瓦廖夫跑步去追那辆马车。很快,马车就停在了喀山大教堂的门口,实乃万幸。

    教堂门口有一群以乞讨为生的老妪,她们用布料将自己的脸部缠裹起来,并在布料上留下两个洞,好露出自己的眼睛来。过去,科瓦廖夫还曾讥讽过她们。这时候,他匆匆忙忙地从她们之中穿过去,径直进了教堂。来教堂祈祷的人都在门口站着,数量很少。科瓦廖夫认为自己眼下根本没有祈祷的耐心,因为心绪实在烦乱,于是便开始到处寻觅自己的鼻子。他四下张望了一阵子,总算在前方发现了鼻子的影踪。只见鼻子正在祈祷,还用高领将自己的脸孔全都遮挡了起来,脸上满是虔诚的表情,显得非常做作。

    科瓦廖夫心想:“我该如何上前跟他打交道呢?要知道,他可是一名五等文官,他的帽子和制服都说明了这一点。现在我该如何是好呢?”

    科瓦廖夫走到鼻子身边,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鼻子丝毫不为所动,继续朝圣像祈祷,态度与动作并未因此产生任何改变。

    科瓦廖夫鼓足勇气对他说道:“绅士……您好……”

    鼻子将脑袋扭回来,问道:“请问您有什么问题?”

    “绅士,我有个问题想不通……您的身份您自己应该很清楚……至少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您居然出现在了这种地方……教堂……您必须认可这样一件事……”

    “您在说什么呀,我一点也听不懂,真是不好意思……您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好了。”

    “到底要怎样表达,他才能听明白呢?”科瓦廖夫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勇敢地坦承道:“你必须认可这样一件事:作为一名少校,要是我走在大街上时,竟然没带上自己的鼻子,显然于理不合。要是一个女小贩没了鼻子倒还可以勉强凑合,毕竟她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升天桥上兜售剥了皮的橘子。但我跟她不一样,我正在谋求升职……另外,很多官太太,例如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诃塔廖娃等我都认识……您应该自己反省一下……绅士,我并不清楚……”科瓦廖夫少校耸耸肩膀,继续说道:“我并不清楚,要是将此事上升到法律的高度……哦,不好意思……我想您已经搞清楚了……”

    鼻子说道:“我完全搞不清楚。请问您能不能说得更直白一点?”

    科瓦廖夫满脸凝重,说道:“绅士……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真不明白。眼下,真相再清楚不过了————您的真实身份就是我的鼻子啊!”

    鼻子瞧着少校,眉头微蹙。

    “先生,您一定是搞错了。我任职的机关是学术机构,但瞧您制服上钉的扣子,可以推测您是在参议院任职的,即便不是,怎么着也是司法部门中的一员。所以,我们之间连半点关系都没有,也根本没可能有什么关系。”鼻子在讲完这番话以后,便将头转了回去,继续刚才被打断的祈祷。

    科瓦廖夫连自己在想什么都不清楚,更别说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计划了,只能呆呆地怔在原地。忽然之间,有女性服装的清脆的窸窣声传过来。只见有两位女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位已经人过中年,身上裹着一袭处处点缀着花边的华服;另外一位身材娇小,头戴浅黄色帽子,帽子的形状好像一个蛋糕,她身上穿着一身白衣,更显得身材玲珑浮凸。两位女士的背后站着一名男佣,长得很高,还蓄着浓密的胡须。他手上托着一只鼻烟匣,并将其朝着两名女士打开来。

    科瓦廖夫向着两位女士走过去,一面走一面竖起自己的麻布衣领,并将金链子上垂挂的小图章弄得更为服帖。他微微笑起来,顾盼左右之际,又瞧了瞧那名身材苗条的女士。只见那名女士略一欠身,好似一朵花儿一样,她将手搁到额头上,手上的肌肤雪白雪白的,手指几乎呈现半透明的颜色。她恍如春日玫瑰般娇艳的半边脸庞,以及浑圆雪白的下颚,从帽子下微微展露出来。科瓦廖夫望着这一幕,脸上的笑意不禁更浓了。但是,忽然之间,他就像遭了火灼一样,一下后退了好几步。就在这一刻,他不由得泪如雨下,只因他记起自己的鼻子已经从脸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转过身去,打算将那名衣冠楚楚的绅士痛斥一番,那个满口谎言的混账东西,他怎么能当上五等文官,肯定是弄虚作假!他什么都不是,他就是自己的鼻子……然而,这会儿,鼻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想必是乘着他那辆马车,到不知哪户的府邸上做客去了。

    科瓦廖夫简直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希望。他来到走廊上,希望能找到鼻子的踪迹,于是便谨慎地东张西望起来。他并没有留神鼻子所穿的外套是什么样子的,鼻子乘坐的马车是什么颜色的,拉车的马又是什么颜色的,连鼻子身后有没有侍从跟随,侍从身上所穿的制服的款式,他都没留神。他只留神到鼻子的制服上绣着金线,帽子上装饰着缨穗。此刻,无数马车就从他眼前疾驰而过,叫他压根儿来不及分辨,也分辨不出。其实,就算让他找到了鼻子乘坐的马车又能如何呢?那辆马车根本不会乖乖地听从他的命令止步不前。今天的天气很好,人们纷纷走上涅娃大道。大道上人头攒动,从安妮绮金桥一直到警察桥的这段人行道被女士们挤得满满当当,简直成了一道花团锦簇的人流瀑布。科瓦廖夫见到一名相熟的七等文官迎面走来。他总是以“中校”来称呼这名文官,当那些无关紧要的平民在场时,他叫起这个称呼来就显得愈发兴致勃勃。他还见到了那位名叫亚雷更的参议员股长,他们两个的关系一直很好。股长的牌技相当差劲,每次打牌,八个人中间的输家一定是他。此外,科瓦廖夫还见到了另外一名少校在朝自己招手,示意自己到他身边去,这名少校的官职同样是在高加索地区搞到手的。

    科瓦廖夫找到一辆出租马车,吩咐马车夫说:“一直往前走,走到警察总督府上再停下来!唉,今天真是糟透了!”

    上车后,科瓦廖夫不停地催促马车夫:“快一点!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到了总督府,科瓦廖夫迈入前厅,高声问道:“请问,总督在吗?”

    看大门的那人答道:“总督刚刚出去了,现在不在家。”

    “怎么这么巧呢?”

    看大门的又说:“可不就是这么巧!总督刚走没多长时间,要是你早一点到,只要早一分钟,就能见到总督了。一分钟之前,他还待在家里呢。”

    到了这时,科瓦廖夫的脸上依然蒙着那条手绢。他的希望再次落空了,只好回到马车上,沮丧地发出命令:“走吧!”

    马车夫不解:“去哪里?”

    “往前走就是了!”

    “往前走就是了?可是马上就要转弯了,我们到底要往哪个方向转?左?右?”

    科瓦廖夫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又陷入了沉思。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件怪事尽管和警方并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是相较于其他的政府部门,警察局在查案时的效率显然要高很多,所以要解决当前的困境,就必须要求救于警察局。通过刚才与鼻子的一番对话,科瓦廖夫已经了解到鼻子压根儿就没什么道德观与是非观。鼻子曾说过自己在什么学术机构任职,若是科瓦廖夫找到他的上级,将这件事说出来,到时候鼻子为了帮自己脱罪,肯定又会编造谎话。要知道,他刚才坚持称自己与科瓦廖夫素未相识,说出这样的谎话,他都可以面不改色,可见在他的领导面前,他也一样能说谎说得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如此一来,科瓦廖夫要想将这件事查个一清二楚就是不可能的了。起初,科瓦廖夫打算吩咐马车夫驱车赶往警察局,但经过这番思考以后,他却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认为,第一回正面交锋,鼻子就如此厚颜无耻,真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如果给这个无赖充裕的思考时间,他肯定会想到办法,从城里潜逃出去。若果真如此,再想找到他可就难了,最恐怖的是,说不定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他了。上帝保佑,科瓦廖夫总算想到了一个好法子。他要先去报社刊登一个寻人启事。不管是什么人看过这个启事,再见到鼻子时,都能马上将他认出来,因为科瓦廖夫会在启事中将鼻子的突出特征详细描述出来。人们在发现鼻子后,要么会将他的所在地及时告知科瓦廖夫,要么会直接抓住他送到科瓦廖夫面前。在决定了这一行动计划以后,科瓦廖夫便马上吩咐马车夫赶去报社。在行进的过程中,科瓦廖夫抡着拳头在马车夫背后不停地敲打着,并不住声地骂着:“快走,骗子!快走,混球!”马车夫摇头叹一声:“先生呐!”手中的鞭子随即落到拉车的马身上,这匹马的毛发看起来跟一条哈巴狗没多大差别。总算抵达目的地了。科瓦廖夫一等到马车停住,马上就下车,直奔接待室而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差点儿就透不过气来了。一名工作人员就坐在那间面积不大的接待室中。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戴着一副眼镜,身上的燕尾服看像是已经穿了很多年了。他叼住一支鹅毛笔,正在桌子旁边清点收到的铜币的数目。

    科瓦廖夫大叫道:“广告业务是由谁负责?哦,是您吗?您好啊!”

    那人应一声:“您好。”只瞧了他一眼,随即再度埋首于那堆铜币之中。

    “我打算刊登一则……”

    “不好意思,请您等一下。”那人说着便用右手按住了一张写着数字的纸,然后根据那数字在算盘上拨出两粒算珠。另有一个男人拿着一张纸条,就在桌子一旁站着。他身上穿着带有花边的服装,看起来应该是个男仆,其主人一定身家显赫。他为了表明自己并非无名小卒,于是这样说道:“先生,不管您信也好,不信也好,这只小狗的价格总归达不到80戈比这么多。如果我自己买,就算它的标价只有八个硬币,我都会觉得不值当。但是它却能讨得伯爵夫人的欢心,伯爵夫人对它真是爱得不行了。因此,任何人只要能将这只小狗找回来,便可以得到100卢布的赏金。人们的喜好各有不同,您跟我都不例外。猎人们都会喜欢卷毛或长毛的狗,只要狗的素质足够高,就算要为之花费500,甚至上千都是值得的。”

    那名工作人员一面默默运算着纸上的数字,一面装模作样地“认真”聆听着他这番话。另外还有很多人拿着纸站在旁边,他们之中有佣人,有店铺老板,也有年老的妇人。其中一张纸上写着要出卖一辆五成新的马车,车是1814年的时候在巴黎买的;另一张纸则是马夫的求职信,上面额外标注着该马夫为人十分正派;一张纸上写着女佣求职,并注明该女佣今年十九岁,不管是洗衣服还是其余的什么伙计,都能胜任;另一张纸上写着一辆马车待售,马车除了一根弹簧缺失以外,整体而言,非常结实,用很久都不成问题;除此之外,还有兜售大头菜和红萝卜的种子的,说是伦敦刚到的新货;有兜售强健的马匹的,并标注此马的年纪为十七岁;有兜售二手鞋底的,每天由上午八点钟到下午三点钟,有意者都可以来商谈业务;也有兜售别墅的,说是带着两所马厩和一个空院子,院子里可以种植挺拔的白桦或是枞树都可以,此外,别墅还有其他额外赠品。这些人呆在一个臭烘烘的小屋里,不过这种臭味并没有引起科瓦廖夫的注意。鬼知道他的鼻子现在去了何处,根本就闻不到任何气味,更何况他还拿手绢把脸都捂了起来。

    科瓦廖夫忍耐不住了,说道:“先生,我真的有急事,能快一点吗?”

    白头翁说道:“马上就行了!2个卢布外加43戈比!马上就行了!1个卢布外加64戈比!”说着,他便将很多张纸朝着那些佣人和年老的妇人扔过去。跟着,他扭回头来问科瓦廖夫:“我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

    科瓦廖夫答道:“我想……嗯,有人欺骗了我,害我做了冤大头。具体情况我直到眼下还搞不明白。为此,我想刊登一则启事,任何人只要能帮我逮住那个可恶的家伙,我就会付给他一笔不菲的酬劳。”

    “能问一下您的姓氏吗?”

    “问这个做什么?我拒绝回答。要知道,很多有身份的人都跟我很熟络,如校官的太太帕拉盖亚·格里格里耶夫娜·伯德脱卿娜,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诃塔廖娃等都是如此。这件事若是被这些人发现了,那我就惨了!这样吧,您只需写上‘某八等文官’就好了。当然啦,更恰当的称谓当然是‘某未来少校’了。”

    “您要找的这个人是您的仆人吗?”

    “仆人?如果是仆人,那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我要找的其实是……鼻子……”

    “世间还有这样一个姓氏啊!鼻子先生是不是先骗了您很多的钱,然后才逃跑了?”

    “我说的鼻子是指……唉,你怎么能这样理解呢?是我的鼻子跑掉了,找不到了。真不知是谁跟我开了个这样的玩笑!”

    “您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我真的很难理解。您说他是如何不见了的?”

    “他是如何不见了的,我不方便跟您说。现在最关键的是,他说自己是个五等文官,还乘坐着一辆马车四处游逛。我希望大家能在发现他以后,尽快捉住他送到我面前,因此才过来请您帮我刊登这样一则启事。他对我而言,可是一个非常醒目的器官,请您设身处地为我想想,要是他不见了,我还怎么出去见人呢?他跟一根小小的脚趾头是很不一样的,脚趾头不见了,旁人很难察觉,因为脚趾头外面还包着靴子嘛!每周四,我都会去拜访五等文官的太太契诃塔廖娃,另外校官太太帕拉盖亚·格里格里耶夫娜·伯德脱卿娜那边我也常去,您不知道校官家的千金可是个大美人呢!换成是您,您的处境要是跟现在的我一模一样,您还敢去拜访这些旧交吗?”

    白头发的工作人员认真思索起来,嘴唇紧紧得抿起来。他很久都没有说话,后来总算开了口,却说:“对不起,这样的启事不能刊登在我们的报纸上。”

    “啊?原因呢?”

    “原因就是,这样的启事会败坏报纸的声誉。原先就有不少人诋毁我们的报纸,说报纸上没有一句真话,净是些无稽之谈。现在要是我们再刊登这样一则启事,说某人的鼻子自己溜走了,到时候就……”

    “事实确实如此啊,怎么能被归类于无稽之谈呢?”

    “您是这样想,但是别人不会这样想啊!举个例子,上个礼拜也有个差不多的事件就发生在我们这里。那天,有一名政府官员来到这儿,他的态度就跟眼下的您差不多。他带来一张纸,表示自己的黑色卷毛狗跑丢了,所以要刊登一则启事,费用总共是2个卢布外加73戈比。你看,似乎一切正常,没什么蹊跷对吧?我们哪里想得到这所谓的黑色卷毛狗竟然暗指一名女会计,她具体是在哪个政府部门任职,我已经忘了,但这则启事却的确暗含着诋毁他人声誉的意思。”

    “但我的启事只牵涉到属于我的那个鼻子,跟卷毛狗又没有关系。这则启事所牵涉到的人物,基本而言就只有我一个。”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刊登。”

    “我的鼻子确确实实是不见了啊!”

    “您的鼻子不见了,就去看大夫呗。我听人说过,不管您想要什么模样的鼻子,都有大夫可以帮您实现愿望。只不过,先生,您这番话只是说笑吧,您一看就是个活泼开朗的人,做出这样的事也不出奇。”

    “我发誓自己绝无半句虚言!也罢,事到如今,我不妨让您亲眼瞧瞧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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