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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弥尼末街和弥赛尔广场之间有一个区域,从校场起到陶器市场为止,底下是人工河的支流,上面的一段围着城墙。外观丑恶的屋子在这块不规则形的地方紧挤在一起,夹在中间的小街不容许两个人并排着走。城里这个部分近乎那种“奇迹大杂院”,住户不是赤贫便是干的没出息的行业,俗话把他们的破房子形容得活龙活现,称为“独眼龙屋子”。大概那是由来已久的下等区域,地痞流氓的巢窟,内中有条巷子就叫刽子手巷。五百多年来,本地的刽子手都住在那儿一所门上涂红漆的屋子里。据说夏多罗的刽子手的副手至今住在那边,但布尔乔亚从来看不见他。只有种葡萄的庄稼汉才跟那神秘的家伙打交道,因为他世代相传会医跌打损伤和疮疖外症。当初伊苏屯还不失为通都大邑的时代,那儿也是娼妓的大本营。现在的居民有卖旧货的,摆着一些好像不会有主顾的货色;也有收破布的,堆的东西臭气冲天;另外跟每个城市的这一类区域一样,还有一帮客民,为首的多半是一两个犹太人。

    从一八一五到一八二三,也许还晚一些,在那个区里比较热闹的一段,有个姓高涅德的女人在一条黑洞洞的小街上开着一家小酒店。酒店的屋子还盖的不坏,用的材料是白石,中间夹着软石跟三合土,二层楼顶上还有一个阁楼。大门上面横着一根粗大的松木,不亚于佛罗棱萨的铜梁。这记号似乎还不够醒目,门框上另外有一张蓝招贴,底下写着:“上等三月啤酒”,招贴上画一个袒胸露臂的姑娘手里托着一只杯子,一个兵提着壶给她倒出泡沫四溅的啤酒,成为一道半圆形的曲线,整个画面大可使特拉克洛阿的作品相形见绌。楼下的一大间屋子做厨房兼食堂,梁上挂着酒菜馆用的干粮杂货。食堂后面,一座又陡又窄的楼梯通上二楼;楼梯脚下有一扇门,里头是个狭长的小房间,靠院子取光,那种内地院子都又小又黑又高,像烟囱管子。小房间外边还有披屋,院子四面又有高墙遮人耳目,所以伊苏屯的无赖少年就把这屋子作为集会场所。

    高涅老头表面上是在赶集的日子供应乡下人酒饭,暗里却是逍遥团的酒店掌柜。高涅老头以前替大户人家管马,后来娶了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的厨娘高涅德。像意大利和波兰一样,罗马城关始终按照拉丁习惯,在丈夫的姓上加一个女性的结尾称呼他的老婆。高涅夫妻拿积蓄凑起来买下那所屋子开酒店。高涅德年纪四十上下,高大肥胖,鼻子翘得老高,古铜色的皮肤,漆黑的头发,滚圆的棕色眼睛很有精神,一张聪明面孔,动不动就笑;玛克桑斯·奚莱看中她的性格和烧菜的手段,派她做了逍遥团的雷欧娜德。身材臃肿的高涅老头大概有五十六岁,对老婆唯命是听,高涅德常常取笑他,说他用好眼睛看出来的东西无有不好,原来他一只眼是瞎的。从一八一六到一八二三那七年工夫,半夜里在他们家干的或是商量的勾当,高涅夫妻没有露过半句口风;他们对每个团员始终十分亲热;说到忠心,更没有问题;但你一想到两人的机密和感情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就觉得他们的忠心没有什么了不起了。

    高台儿子说:“玛克斯,你不该这样生气。咱们不是有约在先,在高涅德酒店可以无话不谈么?不是出了门谁也不准把这里说的话,做的事,转的念头,记在心上么?地方上都把佛洛尔·勃拉齐埃叫作搅水女人;法朗梭阿一不留神脱口而出,难道算犯了帮规不成?”

    高台儿子在桌子那一头插了一句:“她也是从父子两代手里辛辛苦苦挣来的。”

    那天夜里,法朗梭阿和巴吕克(为叙事明白起见,我们以后单称他们的名字),一个坐在玛克斯右首,一个坐在玛克斯左首;桌上点着四支八个铜子一斤的油蜡,光线半明半暗,直冒黑烟。在场不过十一个团员,各色葡萄酒已经喝了十四五瓶。正当大家有了酒意,谈笑风生的时候,巴吕克——这个名字说明伊苏屯还剩下一些加尔文教的影响,——对玛克斯说:

    逍遥团当然不是每夜捣乱的。便是集中斯迦那兰尔,玛斯卡利,斯卡班的天才,一年也想不出三百六十种恶作剧。第一,形势不一定常常有利:或者月明如昼,或者上一回的把戏把一般安分的市民惹恼得太厉害了,再不然团员中有一个不愿意参加,因为耍弄的对象是他的亲戚。但那些狐群狗党即使不每夜在高涅德酒店聚会,至少白昼总在一起取乐,来一些不必避人耳目的玩意儿,例如秋季的打猎,收割葡萄,冬天的溜冰等等。城里二十个青年结成这个帮口,等于向当地死气沉沉的社会表示抗议;其中几个和玛克斯特别亲密,或竟当他偶像一般。玛克斯那种性格往往会使青年人着迷。奥勋太太的孙子法朗梭阿·奥勋,外孙巴吕克·鲍尼希,便是玛克斯的死党。在他们心目中,玛克斯差不多是表亲,因为地方上传说玛克斯是罗斯多的私生子。奥勋老头不肯多给孙子们零用;玛克斯却十分慷慨,借钱给他们,带他们去打猎,训练他们,对他们的影响远过于他们的家属。两个青年都是孤儿,虽然成年,仍旧归爷爷奥勋先生监护,其中的原委等大名鼎鼎的奥勋先生出台的时候再叙。

    玛克斯那时三十四岁。放在他近边的一支油蜡正好照着他威武的脸和额角,使他雪白的皮肤,火辣辣的眼睛,略微蜷曲的乌油油的头发,格外引人注目。脑门和太阳穴上面的头发天生的往后高耸,在额上清清楚楚画出五条黑舌,我们的祖先称之为五个尖角。玛克斯的头部虽然黑白分明,对比很强,脸孔却柔和可爱,五官的轮廓有如拉斐尔画的圣母,嘴巴细腻,嘴唇上浮着一层妩媚的笑意,——这也是玛克斯常有的表情。贝利人的皮肉本来色调很丰富,所以玛克斯更显得心情开朗。他当真笑起来,三十二只牙齿真有资格长在一个小娇娘嘴里。身高五尺四寸,不肥不瘦,比例平均。一双手又白又细,保养得挺好,两只脚却表明他是罗马城关出身,当过拿破仑手下的大兵。的确,玛克斯够得上做个师长,虎背熊腰,大有法兰西元帅的福分,开阔的胸脯挂得下全欧洲的勋章;一举一动都流露出他的聪明。总之,玛克斯像多数私生子一样,生来风度翩翩,有他生身父的贵族气息。

    玛克斯道:“不是犯帮规,而是损害我们之间特殊的友谊。我刚才也想到这是逍遥团的集会,所以叫他讲下去。”

    玛克斯答道:“各位朋友,你们放心,俗语说得好:知道预防,一个人抵一双。现在我有句话问逍遥团的弟兄们:假定我为撵走两个巴黎人需要团里帮忙,众弟兄肯不肯出马?……”他看见大家怔了一怔,赶紧解释:“当然和平常开玩笑一样,不越出咱们规定的范围。难道我会谋害他们,毒死他们不成?……天哪,我才不那么傻呢。归根结底,勃里杜娘儿俩可能达到目的,佛洛尔就算只有眼前的一些,我也照样会满足的,明白没有?我对佛洛尔的爱情相当深,便是斐希小姐看中我,我还是挑选佛洛尔……”

    玛克斯眉头一皱,把桌子四周的脸一张一张瞧过来,看高台儿子的话发生什么影响,接着仍旧回答说:

    玛克斯回答说:“法里沃老头把大车丢在这里,险些儿撞得我鼻青眼肿;咱们先把大车弄上山顶再说。”

    玛克斯听着笑了笑,接着说:“你们以为,我存心等罗日老头死了把佛洛尔娶过来;现在来了一个妹妹一个外甥,——我还是第一回听见有这两个人呢,——我的前途就发生了危险,是不是?”

    玛克斯听到这里,打断了他那个走狗的话,说道:

    法朗索梭阿自讨没趣受了一顿抢白,把思路打断了;一听到玛克斯声气柔和地叫他“讲下去……”,心思更乱了。

    法朗梭阿道:“可是我觉得,倘若罗日老头取消遗嘱,而那份遗嘱真是把财产给搅水女人……”

    法朗梭阿提到的绰号,伊苏屯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但玛克斯对于自己和那个女人的关系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集中营出身的俘虏颇有经验,前帝国禁卫军榴霰兵营的营长也明白什么叫作人格,当然懂得城里人轻视他的原因。所以关于约翰–雅各·罗日的管家婆,老成的奥勋太太直截了当称为毒虫的女人,佛洛尔·勃拉齐埃小姐,玛克斯从来不让人家跟他提起一个字儿。而且人人知道玛克斯的性子,他要不先开口,绝不和他谈到这个问题,而他就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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